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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之二

二四

萨第美娜太太没有说一句话,她庄严肃穆,像是送丧一样的沉默,朝圣一样的虔诚。看来她同司机早就安排好了,我们一进车厢,车子就发动起来。

夜色朦胧,车厢里更是漆黑,车子在两行街树间驶行,有灰白的光线从树林隙缝中透到车内。在车身的震荡中,这光线在萨第美娜太太衣襟上划着奇怪的花纹。

起初我感到烦闷,接着我开始焦躁,我从袋里摸出纸烟,把烟盒递给萨第美娜太太,她不要;于是我燃起纸烟,借着打火机的光亮,我偷看萨第美娜太太脸上的表情。我发觉她并没有看我,只是凝视着空虚,好像在想什么。在车身的震荡中,她的面纱同脸上松弛的皮肤也在颤动,我吐了一口烟,不耐烦地说:

“路很远么?”

“你可以好好儿打一个瞌睡。”她忽然收敛了她遥望着的眼光,身子靠到椅背,闭上眼睛睡起来。

“你到底要带我上哪里去呢?”

许久,她没有理我。于是,似乎开玩笑的叹了一口气,她说:

“带你到遥远遥远的过去。”

一瞬间,我想到我昨夜所想的是不会错了,她一定要让我去看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一定被她搁置在一个山乡里。我相信这个永远活在过去的太太一定有一段奇怪的经历,而这里面包括着许多的故事。我好奇地希望她会像叫我写传记时候一样的兴奋起来,我说:

“假如我对你的传记先写你养女儿以后的生命,也许比较可以……”

“不要谈传记的事情,好不好?”她打断我的说话:“现在我不希望你谈这些。”

“那么,让我们谈点别的吧。”我吐了一口烟说:“老实说,我有点不耐烦,究竟我们上哪儿去?是干什么去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安静些,我还想在这车上养养神呢。”

我不再说什么,熄了烟,看看车外的景色。

车子似乎正顺着海边的公路前驶,忽而转入山坡,忽而弯向海滩,不时可看到海水白色的反光。天尚未亮,高耸的树梢上还闪着疲倦了的星星。

我想到了林明默,我想在紊乱的星星中寻觅那代表林明默的一颗,而车子忽然在一条坡路上转弯了。我靠紧车座,看看表已经四点一刻,我感到说不出的渺茫,斜靠在车座上休息一下;但是当我看到萨第美娜太太的黑色衣裙,我忽然想到假如靠在那车角的人是林明默,那将是怎么样一个情境呢?旅行?私奔?或者是我把她带到……

好像我是一个流浪者,走得非常疲乏,倒在一条山边的路上;我心里明知道这不是睡处,但我竟无法起来。于是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我想避开,偏无法移动,我想呼喊,偏喊不出声音。看来汽车已经驶到我的身边,我非常焦急,最后好像车子停下来了,就停在我的身边。车里出来一个人,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我忽然想到是萨第美娜太太,想张眼细认,可是只看到波动的衣裙,于是这个女人忽然叫起来了,她说:

“啊,是你,你原来死在这里?”

这声音使我吃惊了,原来是我旧时的爱人,因我到欧洲去而使我失恋的女人。我正想拉她的衣裙说些什么时,可是怎么也提不起手,怎么也说不出话,只听见她说:

“把他推到山边吧,我们车子可以开过去。”

于是我感到车子在我身边擦过去,我极力叫喊,但喊不出声音,我还极力挣扎着要起来,可是一点也用不出劲。就在这样挣扎中,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醒醒吧,快到了。”

我朦胧地醒来,感觉我已经从车座滑下,是萨第美娜太太在推我。

我很惭愧,挣扎着坐起来,这时我看到车中透进来了乳白色的光芒,我也听到新鲜的晨鸟的啼声。我注意车外,看车子正在山道上驶行,四周是葱笼的树林。我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正襟坐起,吸起一支烟,我说:

“快到了么?”

萨第美娜太太没有作声,我开始意识到车子在山道上盘旋,开始下坡了。

大概在我吸完一支烟以后,没有多久,车子慢了下来。最后车子就停了。

“现在到了。”萨第美娜太太说。

接着我们就下了车子。

原来车子停在山腰的公路上,左面是山,有面坡下灌木中隐约地有一点房子,再远望则是一个海湾,海上正蒙着雾,隐约中还亮着渔船的灯火。

天刚刚发白,疲倦了的星星像是疏疏落落的白点。有飞鸟在我们头上掠过。下面的村落没有一点灯光,除了一丛两丛的树林外,满目是死沉沉的一片黄灰。

“我们从这里走下去。”萨第美娜太太指着下坡的山径,不知从哪里来的,她已经支着一根手杖。

我先还以为司机会陪我们一同下去的,但萨第美娜太太并没有这个意思,她叫我走在前面,于是我们就从小径走下坡来。

路并不难走,两旁有一些灌木,都不美丽。天色还暗,我们必须注意脚下的路。大概十分钟工夫,我们走到坡底,于是我转入了一个村落,那里房子是低矮的,但都是砖房,也还干净。

这时候,萨第美娜太太已经走在我的前面,我跟着她,她似乎很认识路径,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于是到了一块空地,前面是一所灰色的房子。她走到屋前,用手杖敲敲高高地在我头上的一个窗板。窗子很快就开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问了一句,萨第美娜太太回答一句,最后那个门开了。我跟着萨第美娜太太进去,里面一间厅房,但是堆满了杂物,一张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我从这微弱的光亮下看到那个少女的面容。她有很甜美的脸型,堆着天真的傻笑,露出一列白色的前齿,眼睛的光亮篡夺了桌上的灯光,穿一件下垂的长衣,但是赤着棕色的脚。

“她不会是萨第美娜太太的女儿吧?”我忽然狐疑地这样自问。

萨第美娜太太在同她答话,我却不懂她们说些什么,于是那位少女就拿着灯领我们到右边。这时候,我才看到那面是挂着一幅非常奇怪图案的触目的幕幔,不等我细认,那位少女就掀起幕幔,叫我们进去。

里面是一间围着黑色布幔的圆型房间,房顶是尖型的,没有天花板,正中间开了一个井口似的方窗,那里透进了已亮的天色的一缕光线。此外四周都是黑幔,再没有其他的窗户了。我们进口处的幔幕这时已经垂下,里面已是一片漆黑。那个少女并没有跟我们进来,房中只剩了我同萨第美娜太太。在整个黑色的幕幔围城中,萨第美娜太太穿着全身黑色的衣服,几乎是像一个随时可以隐身的幽灵一样,而我所穿的浅黄的衣服,显得非常的不调和。

房中什么都没有,除了正对着井口似的天窗下的一个圆台。

这个圆台前面有几阶小梯可以上去,正面有一个很大的座位,沿着这座位的背围着栏杆,好像是专为人站的,在这圆台的中间,放着一个长方型的大概有两尺长的罩有黑布的东西。

我在房内浏览时,萨第美娜太太招呼我坐在走上圆台去的阶梯上面,她以后也没有说别的,我的心非常不安。究竟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方呢?这是我极想知道的问题。但是我知道问是没有用的,在这样肃穆的空气中,我也只好静默着。

大概隔了十分钟工夫,就在我们进来的幕幌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萨第美娜太太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这时候我才看出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妇人,她披了一件宽大的披肩,黑棕色的脸上闪出发亮的眼睛,我想她大概是印度或者是吉普赛的女人。她过来同萨第美娜太太招呼,于是萨第美娜太太同我介绍了。她很慈祥的对我笑笑,从红色披肩中伸出手对我作一个合十礼,我看到她胖胖的手上戴着至少有五六个指环。接着她拉着萨第美娜太太过去,很低声的大概交谈了五分钟,我自然无法听见什么。最后那位身穿红色披肩的妇人,就从我们坐过的阶梯走上圆台,她很庄严的坐在正面宽大的椅上,从后面拉起连在披肩上的帽子盖到头上,两手合十,闭起眼睛。我跟着萨第美娜太太走上圆台,依着萨第美娜太太的指点,我站在那把座椅的右首,她站在座椅的左手。这时我悟到坐在上面的妇人一定是一个巫女了,但是我不知道萨第美娜太太到底要她玩什么把戏给我看。我看萨第美娜太太站在那里,低着头,像是很虔诚的在默祷什么,我也就把头低下来。我注意到一个长方形的家具,像是一只匣子,原来那黑色的套子是丝绒的。想来里面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了。

就在我好奇地猜度的时候,座上的巫女忽然念念有辞地举起双手,于是慢慢地放在那黑丝绒的套子上,她轻轻地掀起那个黑丝绒的套子。我眼前一亮,发现里面是一只全部水晶的棺材。我一时非常惊惶,但那位巫女忽然对我说一句我不懂的话,萨第美娜太太翻译着复述了一遍,她说:

“不要动,全神全意凝视着这个棺材。”

我服从着凝视那水晶的棺材,但是我始终没有知道这棺材是一整块的水晶呢?还是棺材里面是空心的?

我所见到的只是一块晶莹的透明的物体,我很想摸摸它,但是我不敢造次,而我看到了那两只戴着许多宝石指环的手在抚摸了。她抚了一回,最后拿了萨第美娜太太的手放在棺材左端的两角,又拿我的手放在棺材右端的两角,我觉到这水晶棺材非常阴冷。这时我用一个较好的姿势去凝视那个棺材,于是,我听到那巫女又在念念有辞,声音好像是非常痛苦。

就在这痛苦的声音中,我看到棺材里起了微微的波动,接着是小小的泡沫,正像是锅里的水快沸滚时候一样。

不一瞬,这些珠子中忽然有一颗幻现了红色,接着又有一颗幻现了蓝色,于是绿色、紫色、黄色……各种各样浓浓淡淡颜色的珠球都出现了,它们流动得也越来越快,缤纷灿烂之中,我开始有点眼花撩乱。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现这些五彩的小珠球一颗颗破裂起来,流出带色的烟雾,而种种颜色的烟雾,浓浓淡淡在那里运行,这景象非常绚丽,我已经忘去了我是在什么地方,像是在高山上凝视日出的奇景一样。

这时,我忽然发现在五彩奇景的后面,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庞大的黑影。这黑影也是像烟一样的浮起来,好像是从千万里以外飞过来的一样,它逐渐地接近了我,也逐渐地浓起来。最后我发现它原来是个人影,等人影清楚起来,我看出那是一个穿着黑色的衣服的女人,于是,我吃惊了。

她竟是萨第美娜太太!

我相信我当时神志并没有昏迷,但是我竟没有抬起头看看站在我对面的人,或者甚至看看扶在我对角棺材的手。我好像已经全神被吸在棺材的幻象似的,这幻象如今已变成一个活人,她在五彩的氤氲中飘荡,而这层层的氤氲忽浓忽淡,在它浓的时候很模糊,在它淡的时候人影又显露了。这活像是云层里的月亮,在云层推移之中,我看到时隐时显的人影。但慢慢的我发现在这一浓一淡之中,可看出萨第美娜的人影有一种奇怪的变化。我发现她年轻起来,她的眼睛开始有光,身躯开始有风致,于是脸上下垂的肌肉逐渐地上缩,一次一次被五彩的饭氢掩去,一次一次显露了青春的再生。最后……最后我逐渐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浮在氤氲后的竟是一个无比光彩的绝色的仙女,黑色的衣服在她身上竟飘逸得像银翅,衬托她晶莹的皮肤像玉琢一般的光润。瞬间,好像这氤氲稀淡下去,于是就再无任何的间隔,那绝色的仙女似乎就在我伸手可以接触的距离。她像是在云雾中上升,颈项的线条柔美如云彩,眼睛闪出纯洁无邪的光芒,唇间露着顽皮的微笑……但是她并未启齿,她的视线从渺茫的注视中看到我的眼睛,于是又转向他处。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颗红色的圆珠又从她身后浮起,于是各种颜色的小珠,竟像肥皂泡沫一般的涌来,绿的,紫的,黄的,深色与浅色,浓浊与透明,予是沸动出缤纷灿烂的珠球,间隔了我与这个绝色的仙女的距离。

接着。这些泡沫又破裂成五彩的氤氲,一层一层的拥簇,我忽然发觉这美丽的人影已经模糊,时隐时现的慢慢离我远去。接着这人影已在一隐一显中老了起来,最后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遥远的地方像云一般的驶近我,而我就看到它越变越小,越小但越清楚浮在我的眼前,我发觉她已经老了,她已经是萨第美娜太太,清清楚楚的躺在棺材里面……

这时候,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我恍然醒悟我是站在一口水晶棺材的边缘,两手也感觉到就是扶在这棺材的两角,于是我意识着去注意扶着那棺材对角的手。就在我的视线浮起来到棺材的外面时候,我发觉这水晶棺材忽然完了一下,等我再去看棺材中萨第美娜太太的影子时候,她已经消失。变化万端的棺材只是一块晶莹光滑的水晶,我看到两只戴满宝石指环的手在棺材上面抚摸,最后它推开了我的手,一块黑丝绒的套子就盖下来。就在这时候,我抬起头来,我发觉了天窗上投下来的光线已经很亮。

那位披着红披肩的巫女像是很疲乏,刚才的笑容已不再见,她非常庄严地站起来。萨第美娜太太很严肃,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她拿出手帕揩揩眼睛,就走下圆台。那红衣的巫女又重新拉整棺材上黑丝绒的套子,跟着走下去。她走在前面,萨第美娜太太跟着,我也就静静悄悄跟着她们走出了黑色的幕帷。

走到外面,我才听到那位巫女同萨第美娜说话,好像萨第美娜太太在给她一叠钞票。她收了钱,才同我招呼,我重新看见她疲乏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她从红色的披肩中对我们行一个合十礼,就曳着宽大的红衣离开了我们。于是刚才为我们开门的小姑娘又出现了,她好像在招呼我们再坐一回,但我们没有再坐,就告辞出来。

外面的阳光已经照亮了这个山谷,我看表,知道已是八点二十分了。

 

二五

 

“时间!时间!”当汽车在路上行驶的时候,萨第美娜太太感慨地说。

我没有作声,望着窗外移动的树林,好像如梦初醒一般的感觉着渺茫。

“如今,”萨第美娜太太忽然对我说:“想你应当对你传记工作有一种新的想象了。”

传记,对的!我竟完全把它忘记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今天来此的目的,我也没有意识到我所见到魔术是什么一个意义。我也似乎并没有想到对于这神怪的魔术有什么解释。我说:

“是的,那传记……是的,我觉得我应当根本重新写过了。”我呆木地说。

“你似乎还没有清醒。”萨第美娜太太看我呆木的情形,她说:“你对刚才所见到的不觉得神奇吗?”

“我不解。”我说。但是我马上想到,为什么不请那个女巫看看我的未来呢?究竟我的老年时将是怎样呢?

“我只想请你看看我的过去的模样。”她说。

“那么,”我说:“假如我想看看我的将来也办得到么?”

“自然。”萨第美娜太太露出世故的微笑说:“但如果你知道将来的你,你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我想了一想又说:“如果我可以知道将会发生或碰到的事变,那不是成为一种先知了么?”

“你知道刚才你也已经看到我一生的遭遇了。”

“我?”

“那些各种的颜色的圆球与云雾,都是象征我的际遇的。”

“真的?可是你并没有早告诉我。”

“告诉你,我想也没有用,你不会懂。”萨第美娜太太说:“因为这是我的过去,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么巫女难道也不知道?”

“她不会知道,但是她是有解释的。”她说:“过去既然是我的,我自然知道的比她多,所以不用她解释。如架你要看将来,你完全不知道,那就要靠她解释了。但是她的解释也不完全正确,只有在事情发生以后,你才会完全明白哪一颗球珠,或哪一个颜色是象征什么样的命运。”

“啊,真的?那么哪一天我可以再来一次呢?我倒要看看我的未来。”

“年轻人,你的将来在你自己的手中。即使你看到这些象征,解释还不是你自己的创造。”

“但是,那里所启示的不就是命运么?”

“命运,不错,但是命运本身也许也只是一种象征,而解释这象征还是靠你的行为的。”

萨第美娜太太这句话给我很深的印象,一个人的行为也许真只是命运的解释,而命运只是几色运行的小球的综错,一切的图案不过是偶然的组合。

我有感于自己飘忽的一生,一时我不再说什么,但是萨第美娜太太忽然说:

“可是有一件事情是不变的,时间在推动人生,每个青年人都要老去,也都要死亡。”

“那么,萨第美娜太太,恕我这样想,”我说:“既然如此,我们似乎不必太留恋于已逝的过去了。”

“这因为是人!”她叹一口气说:“我的一生,现在都已过去了,所以我要在我的传记里复活我的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第美娜太太,我觉得她是一个活在过去的生命,只有复活过去,她才能支持现在,而刚才的魔术正是她一种安慰,可是也使她在看了以后起了说不出的悲哀。

但是人只能在魔术中,艺术中,或是传记里使过去复活,而过去究竟是永远过去了。

汽车在曲折的山路中盘旋,阳光下一切景物都在移动;这使我想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也许就像是在盘旋的汽车,而命运则是移动的景物;但也可以说命运是盘旋的汽车,生活则是移动的景物。这二者孰是孰非,我无从解答,不过如果前者是对的,那么,曲折的山路正是命运的一部分;如果后者是对的,那么曲折的山路则是生活传统的轨道。但无论它是命运的轨道或是生活的轨道,我们对于前面总一无把握,人生是多么渺茫呢!

“你在想什么?”萨第美娜太太忽然说:“还在想刚才所见的幻象么?”

“不,不。”我说。

“记住,你曾经发过誓,你决不会再到这地方来的。”

“是的。”

“这是为你着想。”她忽然说:“一切对于命运的迷信都是于你的前途有害,于你工作有损的。”

我没有回答。刚才缤纷的印象仍在我眼前盘旋,我也说不出在想什么,像是初从梦中醒来而未能与现实适应一样。实际上,因睡眠的过少与情绪的紧张,我已经非常疲倦了。

我闭了眼睛。

但是我并没有入睡。我不知不觉从缤纷的印象中浮起了刚才所见的年轻的萨第美娜太太,她的飘逸、她的轻盈、她的无邪的态度与她在缤纷色彩之中自然的风韵。但不知怎样,我的回忆使我看到了她内心的空虚。我发觉我刚才的确是被她的美丽所眩惑了,我所看到的只是她的美丽。

如今我则在印象之中看到她某种不愉快的内心。如果说她当初所过灿烂热闹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过的,那么她所企求的是什么呢?

在萨第美娜太太告诉我的过去事实中,她只是一群追求她的男人的偶像。为那群男人对她的歌颂,使她不知所以,她在优越灿烂的环境中轻易地消磨着日子,她的可能发展的才赋就永无机会磨练。也许就是这些使她觉得她在最灿烂生活中并没有把握到什么吧!

在她换一个姿态坐的时候,我开始发问了。我说:

“萨第美娜太太,你在你年轻灿烂的日子中,是不是仍是对于生活感到一种空虚呢?因为我在刚才所见的印象中,发觉应当是如此的。”

她点点头,沉思了一下,忽然说:

“我想是的。这因为当时我是多么想成一个音乐家呀!我总觉得我应该离开当时的环境,到陌生的地方去读书。而我竟被生活拖延着,这使我总是意识着我还需要些什么……”

“那么现在呢?现在你觉得当时的生活是虚掷了么?”

她忽然笑了,在干燥的笑容中,她像自语似的说:

“就因为我时时感到这种空虚,所以我的脾气很不好,现在我的世故倒使我觉得我没有尽情享受那时的生活为可惜了。”

“但是你为什么不尽量享受现在的生活呢?”

“现在,现在我还有什么生活?”

我开始悟到,即使在她年轻时代,她也是想挽回她的过去。她摸索着去年或昨天,永远计算着过去生活中漏掉些什么,但是她竟遗漏了现在。我在脑中重新思索我所写的她的传记,我发觉许多事实中都证明我这个设想,我一时竟对这个传记的写作有一种自信了。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看她已很疲倦;我希望我有机会可以同她谈谈,我觉得她想写一部自传是多么没有意义呢!

我如今想到她年轻时候决不是这样天真的,一个人年轻时太有思致,到年老时也许就显得天真了。

车子在山坡上盘旋,窗外的景色模糊地在我眼前飞越,像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似的,使我重新感到疲乏。

我靠到座背,重新闭上了眼睛。

 

 

二六

 

回家我睡了一个上午,午饭时下楼,在走廊上会见林明默,她忽然亲切地问我:

“郑先生,你要搬家了?”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我要搬家呢?

“是萨第美娜太太告诉你的?”我问。

“你还不愿意我知道吗?”她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说。

“我正想自己告诉你呢。”我说:“你以为我搬出去好吗?”

“自然,”她说:“我想你一定也觉得这个房子不适宜于你住的。”

“这个房子?”

“可不是?”她说:“它好像只是适合于对人生厌倦了的人住的。”

“那么你,像你这样年轻,难道说也对人生厌倦了么?”

“啊,也许是我说错了。”她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避开了我的视线说:“这样灰色的房子,也许只有饱经人生想躲避现实的人会喜欢来住,可是住在里面,他就永不会振作,反而对于人生越来越厌倦。”

一瞬间,我好像被她提醒了一下。我始终感到,但没有发现的事实。这房子真是一个空洞世界,住的人太少,空气太阴沉,交通又不便,往往整天没有一点声音。萨第美娜太太虽想尽量运用这房子,但能用到的也只是很小的一角,除了第一次我在园游会觉得这房子是人住的以外,以后只觉它不是属于人的了。倒是我们这几个人在点缀这房子,像是过了时的古旧的家具在点缀这房间一样。当时我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搬呢?”

“我,我想我也不会长住下去的。”她掠了一下头发,低叹一声。

就在这时候多赛雷同萨第美娜太太出来,我们就到饭厅去了。

在用餐时,我猛然想到林明默今天同我谈话的态度跟以前很不同,这是第一次同我有比较自然与亲切的谈话,是不是她因为我要搬家,以后会很少会面呢?还是因为她一直想搬,而为别种原因而一时还不可能呢?

饭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尤美达,告诉她我搬家的日期,这是她每次来信都询问到的。

我要奠定自己的生活,我要努力写作,要同世界接触,我要接受一切上苍给我的机会,于是我又想到了尤美达为我在改编的剧本的事情了。

一瞬间,我开始对自己很有自信,我还相信自己可以很快的把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交卷,我就在这样乐观的情绪中开始清理我的书籍与杂物,整整一下午我在我的房间,一直到晚餐我才去下去。

那天晚上我与多赛雷谈到很晚,我到十二点才就寝。

醒来已是九时。

早餐时林明默没有下来。我正想到不知对她该说些什么,她不下来倒解决了一个问题。我托萨第美娜太太为我转知别意,我于饭后就向萨第美娜太太告辞了。

多赛雷帮我搬进了兰姆太太的公寓。

 

 

二七

 

如今我已经搬进兰姆公寓里了,生活开始有新的安排。在第一个星期里,我一直没有到市区去,除了附近散步或到帕亭西家里 外,我很少出门。兰姆公寓里的房客都是独身汉,好像都是早出晚 归,彼此只是简单的招呼,没有什么交往。我算是一个最闲的人了。

帕亭西教授偕多赛雷,于我搬后第二天来看我,邀我到他家晚 饭。以后好多次多赛雷于下午来找我,总是到帕亭西教授家里吃 茶。茶座上我会见许多帕亭西的学生。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虽尚不能成为他们的一员,但他们并没有当我是外人。

我已经决心把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整理起来,我想全静重新 写过,但只写到青年时代为止。我决定全部写好后再让萨第美娜太太去看。

一切事情都很顺利。我虽然还是常常想念林明默,每当我夜里从树林中看到天空上的星时,也免不了要去找代表林明默的一颗,但是,因为她已不是我每天可以碰到,我觉得她离我竟是那颗星的一样的遥远了。而我所重写的传记,我极力追寻那巫女棺材里所呈现的印象,逐渐摆脱了林明默印象的威胁。

尤美达曾经来一封信,她很高兴我搬到兰姆公寓,鼓励我多努力写作,我知道当我在重写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的时候,她正在赶编“舞蹈家的拐杖”的电影剧本。但是她信中并没有提及。

有一天黄昏,当我正寄了一封信给她,散步回家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辆绿色汽车驶到兰姆公寓来,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车里的人物,但是车里的人物竟叫我了。

是尤美达。

尤美达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裳,容光非常焕发。她停了车子,一下车就很亲热的同我握手。我看她左手还提着一匣东西,我就为她接了过来,她说:

“你想不到我来看你吧?”

“我怎么想得到,”我说:“我刚才寄了一封信给你。”

“你猜那包是什么?”她忽然说。

“是吃的?”我说。

“你很聪明,”她笑了笑,她左颊上的黑痣永远使她的笑容更活泼似的。她拉着我,跟我走进公寓,一面说:“但是你还没有猜着里面主要的东西。”

“那么是你有书要送我了。”

“不,”她说:“我已经把那电影剧本写好了。”

“写好了?真的,尤美达?”

“现在只等你看过,旁都就想筹备开拍了。陆眉娜也已答应担任主角,这都是你的功劳。”

“这都是你的功劳。”我说。

我本来想招待尤美达在客厅谈谈,但是尤美达要参观我的房间,我就带她上楼。她到了房间里,用奇怪的眼光看看四周,我说:

“怎么,你不喜欢我的房间吗?”

“我想无论如何你搬出萨第美娜太太的家是对的。那里的空气太……啊,我常常感觉到像是一口神秘的棺材。”

“神秘的棺材?”我一时真有点吃惊了,难道尤美达已经知道我同萨第美娜太太去访那巫女的事情了么?

“我觉得住在里面的人都像是幽灵似的!”她笑得很自然,使我知道我的惊奇是多余的。

“那么你以为我也是一个幽灵了。”

“也许搬出来以后,你不会再是幽灵了。”她说:“你没有理由把你躲起来,你如果预备在这里生活下去,你应当接触这个世界,是不?”

“是的,尤美达,我在搬家那一天,就决定照你那么做了。”

“真的?”她说:“事实上,我也无法再说‘舞蹈家的拐杖’的作者不在香港,外面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你已经为我在广播了?”我说。

“不是我,是音乐界的朋友。”

“音乐界的朋友?”我顿然想到那一定是帕亭西教授那里传出去的,我说:“也好,等电影开拍以后,我想我的经济情形也许可以宽裕一点了。”

尤美达这时从她手皮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她说:

“这是旁都先付你的一部分钱,等你看了剧本再去签一个合约。”

“为什么这样急呢?”

“我想,你也许需要钱的。”

我谢谢她,写了一张收条给她。尤美达这时候已经从她的提包里拿出一包稿子,她把它安放在我的桌上说:

“这是剧本,请你一两天内就看一遍。有什么意见提出来,我们再谈一谈。”

我拿起那剧本翻了翻,但是尤美达阻止了我,她笑着说:

“现在看它干么?我除了这些公事以外,还要带你到野外去走走呢,这匣里就是我预备的野餐。”

尤美达处处都显露她是一个很现实而头脑清楚的人,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弱点。我看到清楚明朗的笑容,骤然感到她是多么缺少林明默所有的一种渺茫与神秘的成分。

当时我收起剧本,提起她的手提包,就同尤美达出来。到外面,我又买了些水果,上了她的车子;我听凭尤美达驶我到陌生的野外去。

我们从山坡盘旋上去,驶过玛丽医院,忽然一个山峰前面展开了一块水塘,塘畔绿树成荫,浅草如茵。

“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尤美达在塘畔停下车子说:“你没有来过吧?”

“除了尤美达,你以为还有人会带我到这个地方来么?”

“我想这里可以作‘舞蹈家的拐杖’里的一个外景。”她说。

我们下了车,在塘畔散步,尤美达似乎对这环境很熟捻。我说:

“你是不是常到这个地方来呢?”

“来过不少次了。”她说着,忽然顽皮地笑一声,又说:“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同一个人来这里。”

“真的,那我太光荣了,”我说:“是为可怜我的陌生与孤独么?”

“是为我们‘舞蹈家的拐杖’。”

“为什么你一直要提‘舞蹈家的拐杖’。”

“大概因为我刚把电影剧本脱稿吧!”她说着,忽然停下脚步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

尤美达走到塘畔一株树的残根上坐下,我也就坐在草地上,水面清澈如镜,上面映着尤美达清晰的影子,塘边有碧绿的水藻,在水藻丛中穿游着许多狭长细小的鱼。湖面反映那蓝色的天空,同镶在天空的轻轻的云片与淡淡的月痕。太阳已经沉在山后,山峰的影子上洒着金光,我顺着这金光又回看尤美达,我突然看到了她乌黑的眼睛,她似乎有点感觉,忽然避开我,拾了一块石子投向水面,平静的水塘荡起了波纹,水上的影子也跟着模糊起来。

这里的世界竟是这样的宁静平和,一二声飞鸟投林的叫声以外,好像只是一种空寂,一时大自然的宁静侵占了我们的心灵,使我们感到什么话都是多余了。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我取出烟盒。尤美达忽然问我要一支烟,于是我们又谈起来,她说:

“你知道方逸傲么?”

“不知道,是谁呀?”

“是我哥哥的朋友,他要回家了。”她毫不经心地说。

我不知道尤美达为什么忽然提到一个我不知道的人,我当时就说:

“那么当然也是你的朋友?”

“自然。”她很自然的笑着说。

“你忽然提到他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是不是他是你的情人?或者……”

“啊!”尤美达忽然大笑起来,她说:“你真的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他是林明默的情人,你不知道?”她说:“你住在萨第美娜太太的地方?”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但不知怎么,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妒嫉,也是一种慰藉,我说:

“我一直没有听林明默讲起。我们虽是住在一个地方,但很少谈到这些。不过我知道林明默有一个情人,她很想念他。现在他回来了,那么林明默一定可以快活了。”

“可是听说方逸傲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我说:“同谁?”

“不知道。”她说:“林明默为他同什么人都不来往,对他这样忠实。方逸傲竟负了她,真想不到。”

“林明默知道方逸傲负她么?”

“不知道,我是听我哥哥说的,”她忽然像有感触似的说:“方逸傲虽是我哥哥很好的朋友,但是对于爱情的看法,并不相同。我哥哥很早就有许多女朋友,方逸傲在香港时好像一直只爱林明默一个人,想不到他也会变心。”

“那么林明默怎么办?”我说着心里竟非常怜悯林明默起来。

“她太好了。”尤美达忽然感喟似的说:“你最近有看见她么?”

“我搬来以后还没有到那边去过,不过前些天多赛雷来看我,他并没有谈起什么。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方逸傲负了她吧。”

尤美达半晌没有说什么。这时山后的金光已敛,有微风吹来,许多飞鸟都已归林,湖滨浮起各种的禽鸣。尤美达又投了一块石子到湖里,忽然站起来说:

“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二八

 

我们从车厢里拿出我们的野餐就食,对着湖色,对着黄昏,我们的谈话转到电影和艺术,于是谈到了民间故事与传统的神话,在她晶莹的眼睛与清澈的智慧中,我没有再想到她刚才所提到的林明默的事情。我们过了差不多两小时最愉快的时间。收拾上车,尤美达送我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没有日子可以比这个黄昏更使我快乐,这是尤美达带给我的,但她也带给我一种奇怪的痛苦。就在我回家以后,不知怎么,那淡下去的林明默的印象,竟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我希望可以为这林明默的印象做一点什么。

以我失恋的心情想到了林明默,我有说不出的感触来同情林明默,她的情形似乎问我是一样的。

满天星斗中,我马上发现代表林明默的星粒,我似乎从那颗星斗中看出林明默的哀怨。尤美达送我到家后,就驶车回去了;我一个人就一直去院中树林下徘徊,我有无限的同情希望可以为林明默做点什么。

为林明默的失恋,我又重新翻起我失恋的划痕。这因为我们的际遇是相同的,也许也因为我们对于爱情有一样的期待,愿意死守着一个誓约求一种崇高的谐和;但是我的爱人在我出国时负了我,林明默的爱人在他出国时负了她,那么为什么我的情人不能如林明默一样的忠实坚贞,而林明默的情人不能如我呢?我曾经恨我的情人,如今我又为了林明默恨她的情人了。我希望我最好没有机会碰见他。

只有一个有过某种痛苦的人会同情一个在受同样痛苦的病人,也只有一个有过某种痛苦的人会了解同样病人的痛苦。我不知道林明默是否已经知道了方逸傲离弃她,我一时想急于去看她。我决定于第二天早晨到萨第美娜太太家去。

有了这个决定以后,我回到我自己的房中,我想捡读尤美达的“舞蹈家的拐杖”的剧本,但是竟读不下去。我一直在想林明默,一时间这已死的情灰复炽起来。我觉得,如今正是我对林明默倾诉我的恋慕的时机,也许会因为我们的失恋的同感,而使我们彼此获得依慰吧。

这是一种奇怪的自私的念头,但我也马上想到这样的爱情不会是真正的爱情。我开始觉得我之爱林明默正是她在等待方逸傲的时候,表现在她身上是一种不可接近的高贵与神圣;等这个高贵神圣消逝后,她还是原来的林明默吗?她已经不能有第一个爱情来爱第二个男人了。

如今我开始有一种原谅那负我的情人的心境来原谅方逸傲了,人在时间与空间中永远是渺小的,某一种环境会使人产生某种的感觉,一切悲剧不过是偶然的综错。方逸傲并没有看到在期待中的林明默,也可能他的新人对方逸傲有我对于林明默的感觉,而方逸傲只是并不能如林明默一样的高贵!

一个人在得失之中永远是自私自利的,但如果了解别人所有的到自己手中时,会不会是原来的东西,人就可以比较尊敬别人的所有了。

我很早就寝,但很晚才入睡。我虽仍想明天到萨第美娜太太家去,但是我想,我见到林明默时怕不再是我原来的心境。我愿意她还会安详地生活,无论她知否方逸傲的情变。一瞬间我不但已无不愿见方逸傲的想法,而且还想急于会见他。他的解释也许就是我过去情人的解释,在广大的宇宙中,人间的悲剧可能只是渺小的综错,正如当我们把视线看到遥远的海洋时,一颗石子在身边投海的波纹是多么渺小呢!

我入睡时,大概是两点多钟,九点钟就醒来了。

我没有改变昨夜的计划,十点三刻我就到了萨第美娜太太的府上了。

我离开那里不过两星期,但竟像有长远的睽隔,住在那里时我不觉得,可是隔了两星期回来,对这个建筑与花园竟感到一种空寂与落寞,虽然一切还是布置得很好,但竟像是没有主人的房子一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甚至于不相信我曾经在那里住过。

我本想先找多赛雷谈谈,但佣人告诉我多赛雷已经出去了。一到里面,我看到阳台上正坐着萨第美娜太太,她手里拿着一本旧杂志,但并不像有心在阅读;最后她认出是我,就非常亲切地向我招呼。

我过去,同她拉手,她叫我坐下,她说:

“怎么你一直没有来,我正想找你。”

“我已经着手重新把传记写过,我想索性把青年时代那一部先重写了,给你送来。”我想她一定是为传记要来找我,所以抢着先说了。

“不,不是为这个。”她说:“我要找你,是想告诉你,我的女儿要回来了。”

“你的女儿要回来了?”我说:“你不是写信叫她不要回来么?”

“但是……”她歇了一会,忽叹息一声说:“她已经结婚了,她同她丈夫一同回来。”

“结婚了?”我不经意的问一句。

“你知道同谁结婚么?”她兴奋地问,但没有等我回答,她说:“同方逸傲,就是林明默的情人。”

“什么?是你的女儿?”我吃了一惊,说:“我听尤美达说起方逸傲结婚,但不知是同你女儿。林明默知道了没有?”

“没有,我想还没有人告诉她。不过照她近来的行动,似乎已经知道方逸傲对她变心,但不晓得对象是我的女儿罢了。”

我没有说什么,愣了好一回,我才问:

“那么她们定什么时候回国呢?”

“不知道,大概总还要几个月。”

我的思绪一时非常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萨第美娜太太忽然又说:

“这件事情我也才知道,你说我该告诉林明默么?”

“我想现在不必要吧。”

“我怕她对我误会,以为我早知道我女儿的事而没有告诉她,实则我还是前几天才收到信的。她来信从来没有提到过方逸傲。”

“我想林明默对你不会有什么误会的。”我说:“就算你知道了不告诉她,也还不是为怕太剌激她。”

“可是他们一回来,事实上就要碰面的。”

“那么我想由我们想一个办法叫林明默搬出这里怎么样?”

“她搬家有什么关系?”萨第美娜太太说:“我女儿回来反正不会住这里。可是,在这个社会上,怎么能不碰头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只是为林明默设想,我觉得林明默应当先知道这事情才好,至少有一个心理上的准备。一瞬间我觉得我应当去告诉她,但是又想到,与其由我告诉她,不如由萨第美娜太太去告诉她。这因为我正在爱她,报告这样的消息就有幸灾乐祸的嫌疑。自然萨第美娜太太也不是顶合适的人,方逸傲对象既是她的女儿,由她去报告也是更会伤林明默的心。顶好当然是第三者,于是我就想到多赛雷,我想明天同他商量了再说。

萨第美娜太太忽然说:

“我女儿回来,于你的传记的写作一定可以有许多帮助的。”

在萨第美娜太太的表情中,我看出她内心对她女儿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她好像以林明默的失恋为她女儿的胜利,因而在对我这个倾慕林明默的人表示她女儿的优越。

“也许是的。”我随口回答,心里可觉得人心真是复杂。在萨第美娜太太的下意识中,我觉得她是讳忌她小姐的,所以她不愿意她小姐回来,她小姐的美丽与青春将会象征她的衰老,但是如今她竟在为她小姐的美丽而骄傲。我说:

“你不是一直不希望她回来吗?”

“我愿意她独立些,但是如今她嫁人了,她已经长大了。你知道在母亲心目中,孩子总是不会长大的。”

在萨第美娜太太说话的当儿,我忽然听见了有人在唱歌。这歌声很熟,我听它竟慢慢的近起来。

“……我在期待,从春初期待到冬尽,花落为泥,叶枯成尘,从灿烂到死静,我在期待……”

这是 Little Foot 的夜总会里,苏雅所唱的歌曲,我突然记起。自从同林明默去过那里以后,我一直没有去过。我也早忘了苏雅。难道是林明默在唱么?可是这声调与苏雅的是多么的相同呢?

于是我看到从右面的丛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子,她穿一件淡灰色的衣裳,裸着脚,脚踏着一双布鞋。她披着长发,两手握着花,一面唱着歌。

“是苏雅?”我自己问自己说。

“是她。”萨第美娜太太说。

“她怎么在……”我还没有说出,苏雅已经看见了我们。她同萨第美娜太太招呼了一下,像是急于避开我们似的。

“苏雅。”我站起来叫她,我说:“你不认识我了?”

她愣了一下,脸上浮起了羞涩的笑容。一瞬间我发现她已经不是被总会里的苏雅了,她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眼睛也有了自然的光彩。她看了我一回儿,于是变了一个眼光,换了一个亲切的笑容,低声地说:

“我认识你的。”她伸手同我握手,又说:“你好。”

“怎样,你为林明默采花么?”萨第美娜太太说。

“林明默?”我问。

“啊!你不知道!林明默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林明默?”我奇怪了,于是我问苏雅:“她在家么?”

“她出去了。”苏雅回答着,望望手上的花,又说:“回头见,我去插花去。”

“回头见。”我说,苏雅奔着就离开了我们。萨第美娜太太没有等我问她就说:

“林明默虽然不知道我女儿与方逸傲的关系,但是知道方逸傲变心的。她现在变得很奇怪,不知怎么,她竟那么喜欢苏雅,把她带来住在一起。”

“那么她没有太伤心?她的意思是说……”

“也许是失望太厉害了,她的人生观像是同以前不同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虽然没有碰见林明默,我知道的已经不少,要是同林明默见了面,我也许反而不能知道这些。而且见了她我能说什么呢?本来我急于想见林明默,现在竟以看不到她为安慰 了。我坐了一回,就告辞出来。

 

 

二九

 

我已经读了尤美达带给我的“舞蹈家的拐杖”的电影剧本,我很惊奇于尤美达的工作,除了有几处的对白外,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意见可贡献的。只有我们上次争论的一点,她还是把故事改为女的死去而结束,既然这是电影上的需要,我自然也不必固执我的成见了。

我于第二天打电话给尤美达,告诉她我已经读了她的剧本。她说她正要打电话给我。因为旁都夜里要请我吃饭,她约我七点钟在古巴咖啡馆相会,同她同去。

我于七时到古巴咖啡馆,尤美达于七点半方才到来。

她穿一件浅黄色杏花的衣服,容光焕发,我迎着她。她说:

“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在这里一个人坐一回也很好。”我说。

“我挂了电话才想到应该约你到我家里来接我的。”

“你家离这里远么?”

“不远,所以我约你在这里。”

尤美达坐下后,就问我对剧本的意见,我把我想到的同她说了,我们谈了好一回。她告诉我旁都想很快就拍这戏,所以今夜在水银饭店请陆眉娜同你吃饭,还请导演葛因先生同他的太太。

我们于八点钟离开古巴咖啡店到水银饭店去。

水银饭店在九龙,是一所很讲究的宽大的房子,尤美达告诉我是一所私人别墅改修的、饭厅在三楼。华丽的厅堂前面有一个宽阔的洋台,洋台上可远望海湾。海上闪着繁星与渔火,起伏的海水浮荡着黑色的岛岩。

我们一进去,侍者就指引我们到洋台上,旁都与陆眉娜已先在。我已经好久没有会见旁都,他似乎更显得年轻,非常热烈地向我招呼。陆眉娜则还是陆眉娜,自从上次我写了一封信给她以后,她曾经回我一封简短的信,以后就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就在见她一瞬间,使我后悔这许多日子竟没有同她来往,而她也似乎没有我们的过去一样。我也想不起为什么接到她的简短的信后没有再给她写信,但为林明默而烦恼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尤美达当时就谈到剧本。我看旁都、陆眉娜都非常高兴;看上去他们在电影进行中感情已经比以前谐和了。

我们喝了一点酒。导演葛因同夫人到时,我们才到里面吃饭,饭厅里有很好的乐队,我们跳舞,谈天,也商谈了剧本。那是个非常友好的宴会。

我们于十二点钟离开水银饭店,分手时旁都约我随便哪一天到他那里去签一个合约,同时他要付清我摄制权的钱。

那晚我回家非常安详。我感到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希望,我觉得我要由此转入新生,我决定集中心力先赶完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我没有去任何地方,除了一个人散散步以外,我几乎足不出户。虽然在工作疲倦、凝望天空之时,为那颗代表林明默的星斗而不免想到林明默,但是我相信我是会把她逐渐忘去的。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天。一天下午,多赛雷来看我。他说他曾经到日本旅行一趟,所以好些天没有来看我。他问我是否常到帕亭西地方去。我说没有。他告诉我星期日是帕亭西教授的生日,星期六许多音乐界朋友为他庆祝,星期日晚上在他家有一个晚会,他的许多学生为他举行一个小小音乐会,他叫我参加。最后他告诉我节目里还有苏雅的唱歌。

“苏雅?”我奇怪了。

“啊!你不知道苏雅现在和林明默住在一起么?”

“我知道,我那天去碰见过她。”我说。

“她现在也跟帕亭西学唱歌,是我介绍的。”

“真的?”

“她很用功,帕亭西说她很有希望呢。”

“是林明默供给她么?”我问。

“是的,林明默现在像妹妹一样的爱护她。”

“这很奇怪。”我说。

“这在你偶然论的人看来是奇怪的事情么?”

“也许是你说的‘缘’吧。”我说。

我们谈了好一回,后来又同他到外面散步。在路上,多赛雷忽然说:

“星期日,也许林明默也会来参加晚会的。”

“那么我不去了。我想送点礼代表我的一点意思好了。”

“为什么?”多赛雷说:“你还是怕见林明默么?”

“或者是的。”我说:“我现在很安宁,我怕见了她又会……”

“那么我叫她不参加好了。”

“你?”

“我不过探探你的意思,如果你希望会见她,我可以请她来的。”

“也许我很想见她,但是我又怕见她。”

多赛雷不再说什么。我们散步回来天色已暗,分手时我说:

“星期日我一定去,林明默去不去,随便你去决定好了。”

多赛雷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回到寓所,我接到尤美达的信。她说“舞蹈家的拐杖”剧本已完全修改好,下月十四日就要开拍了。她催我去签合同领钱。最后她说,如果我预备入世做人,应当多同社会接触,现在许多人已经知道“舞蹈家的拐杖”作者是谁了。我应当勇敢地进社会去,不要一直躲藏着。

她的话当时很感动我。我觉得她的意思与多赛雷的意思是一样的,一个人虽是只好听偶然的机会摆布,但还是要有一个基本的打算。我当时就回她一封信,说我决定等“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写好后,打算搬到市区,并且约了一个日子去看她,希望她可偕我到旁都那里去签约。

 

 

三O

 

星期日傍晚我到帕亭西家里,多赛雷已经先在了。

帕亭西家里今晚上布置得很热闹,后面小小的花园,顺着绿色的栏栅缀着彩色的灯,草地上放着椅子,正对着草地的平台上放着钢琴。多赛雷带我走了一圈,为我介绍许多人。大半都是帕亭西的学生们,有几个是我以前在帕亭西家里见过的。

在后园草地上我碰见苏雅,她现在已不是以前的苏雅了。

她丰满了许多,眼光闪着青春的光辉,头发改了样子,脸上有淡淡的化妆,穿一件淡色的衣裳,束着蓝色的腰带,衬托出她初初成熟的身躯。她过来招呼我们,我说:

“这么漂亮。”

她笑了笑。我在她笑容中看出她是愉快的。只有年轻人可以很快的在病后恢复健康,也只有年轻人可以很快的忘去过去的创伤。我已经看不出她是曾在夜总会里做过歌女了。

多赛雷叫她不要招待我们,我们又走到前面。我轻轻的问多赛雷:

“那么林明默不会来了?”

“我没有叫她来。”他说。

我并没有希望她来,但不知怎样,知道她不来,我竟感到很大的失望。

帕亭西预备了丰富的自助餐招待我们。我拿到饭菜时竟找不到多赛雷,所以就一个人拿了一杯酒一碟菜到了后面的园中,园中也坐着许多人,我就走向阴暗的角落。但正当我想在一个花丛前坐下的时候,忽然花丛中有一个声音招呼我,她说:

“没有地方?这里,这里。”是一位好像见过面的小姐,我只知道她是帕亭西的学生。我说:

“你一个人?”

“我不让她们找到我。”她说。在阴暗的光线下,我看出她有一个瘦削的脸庞,眼睛很大,不断的灵活地转动着。我放下东西,坐着她的斜对面,我说:

“你认识我么?”

“怎么不认识?我们一同喝过茶。”

我在帕亭西地方喝过几次茶,会到过好几个他的学生,都没有深刻的印象,经她一说,我忽然想起确是见过的,我很不好意思,我 说:

“这里太暗,我没有看清楚。”

“我叫罗素蕾。”

“你也学声乐?”

“我什么都在学,我还在学作曲。”她一面慢慢的吃东西,一面说:“其实我不想做音乐家,我只是好玩。我作了许多歌,都是爵士的,我不敢给教授知道,他要骂我的,我还喜欢写诗。”

“真的?我希望有机会可以拜读。”

“听说你在为萨第美娜太太写传记,是不?”

“你怎么知道?”

“我母亲说的,她认识萨第美娜太太。”她说:“你写好了没有?”

“没有,不容易写。”

“我倒很想看看,”她说:“你知道我也在写自传。”

“你?”我笑着说:“这么年轻。”

“啊,我有许多事情可以写。”她笑着说:“我也已经十七岁了。我写我许多心理上的变化。我记得小的时候,听到许多母亲朋友们的话,就有很多的似懂非懂的想法;似乎这些偶然的见闻,都影响我的心理。”

“真的?那我们真是朋友了,我一直这样想,造成一个人的性 格,就是这样偶然。如今我第一次碰到一个人有我一样的想法。我 想你的自传一定很有趣的,哪一天给我看看好不好?”

“好的,哪一天我给你看一点,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自然不会的。”我说:“你母亲今天来了没有?”

“没有,她昨天来参加的,你知道我母亲也是一个歌唱家?”

“她是?”

“冬天里,她也许要开一个音乐会。”

“真的。怪不得你也是……”

“啊,可是我不喜欢我的母亲。”她忽然说。

“为什么?”

“她不是我亲生的母亲。”

“不是亲生的母亲,那么她待你不好么?”

“待我很好,不过,不过总不是……”她忽然歇了一回,举目望着有灯光的地方,于是又说:“她本来也就是我自己的母亲的学生,我母亲死了,父亲就娶了她。”

“你父亲呢?”

“他是一个建筑师,前年过世的。”

“现在你同你后母两人住在一起?”

“是的,但是她打算开过音乐会后,前往欧洲去进修。”

“你几岁丧母的?”

“十二岁。”她说:“我一直不喜欢我后母。她比我母亲年轻许多,大我也不过几岁。母亲帮过她许多忙。”

“你自己母亲也是一个歌唱家么?”

“啊,她不是学音乐的,但是,她有一颗真正艺术家的灵魂。”我们谈了很久,我发现她性格的直爽天真正同她的眼睛一样。一直到我们吃完饭,我又为她拿了一杯咖啡。她告诉我,她一三五下午都来帕亭西地方,我也告诉她我的住处,我们很自然的做了朋友。一直到大家都用完饭,音乐节目快开始的时候,她才离开我。可是就在她站起来走出去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她有点像林明默。

音乐节目中,罗素蕾有一个合唱、一个独唱、一个钢琴独奏。

在她唱歌的时候,我一直想寻出她什么地方像林明默,而偏偏我越注意她,好像就越无法找到,但偶一疏忽,她又出现了酷似林明默的神态,待我要捉摸时却又杳无踪迹。这使我非常迷惑。苏雅也有一个独唱,她已经没有廉价感伤的表情,她的发音很好。她真是有点歌唱的天赋的。

在音乐会后,大家都特别推崇罗素蕾,可是帕亭西似乎更鼓励苏雅。

大概是苏雅的身世也使帕亭西对她特别同情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大家散了,许多人都要回市区去,我住得最近。罗素蕾家里有车子来接,她带了几个同学上车。临行的时候同我拉手。她说道:

“明天,我在这里等你,一同来喝茶好么?”

第二部之三

三一

 

就从第二天起,罗素蕾开始常同我在一起了,逢星期一三五,不是我到帕亭西家里吃茶,同她一同出来,就是她到我寓所里来看我,我同她再一同出来。与其说我陪她,无宁说她带我。我们常常散步,走到很远,后来我们在山后支路上去,发现一块草地,附近还有一个小小溪流,这就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以后我们也叫它“老地方”。

罗素蕾的天真活泼与高燃的兴致,竟使我忘了我的一切的哀愁与痛苦。我同她在一起,时间好像倒回去三四年,所不同的那时候我生活在希望里,如今则生活在梦里。许多小饭馆小咖啡馆普通的娱乐场也变成我们常去的地方。逢到星期日与假期,我们总是到后山那个“老地方”,过好几小时自然无邪的生活。她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但说的都不关于现实的话,她总有许多奇怪的空想。她可也常常沉默,伏在草地上望着天,或是她忙着要写一首小诗。诗并不一定特别好,但是在她朗诵的时候,则总是非常美丽的。

如今我已经发现,她在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之时,昂首凝神的一瞬间,非常像林明默,但是从林明默到罗素蕾这是月光与太阳的分别。林明默比罗素蕾虽是长多几岁,可是林明默的神秘与深沉还是大过于她年龄所应有的。这原因是罗素蕾的环境太好太自由,她母亲是后母,又是一个歌唱家,所以对她可以说足放纵的。她可以没有一点忧愁与顾虑,她上午在读书,间天来学歌唱。她明年要在中学第七班毕业,但是她并不打算毕业以后干什么。

她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她干什么只是好玩,再没有另外的目的了。

大概就因她这样的个性,她不爱修饰,头发总是自然的散乱着,脸上也不敷脂粉,手常常不干净。等我们熟了,我一见她就要说她手脏,逢到在郊外,碰见小河小溪,我就要为她洗手。她手上的掌纹很简单,指甲很短,她说是练琴的关系,手指上的肉刺也不剪去。她的蓬松自然的头发垂下来的时候,总爱用她的脏手插进去掠,我常常说她:

“为什么你要用这样的脏手去理这样美丽的头发呢?”

“你真是比我母亲还要管我。”她笑着说道。

有一次找买了一把很讲究的梳子给她,我就在她要用手掠发的时候交给她,我说:

“给你养成一个用梳子的习惯。”

她看了梳子,用了两下,但第二次又忘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个性旷达使我觉得一种解放,我只觉得她使我忧郁局促的心境开朗起来,我同她在一起从没有感到拘束,也没有什么情感的牵惹。在星期二四六不同她见面的日子,我也照样可以平静愉快的生活,我的情绪显然有了奇怪的转变,这转变很自然的影响我的健康,多赛雷说我气色好了许多,他还以为他的理论说服了我,殊不知理论是无法改变人的情绪的。

不过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友谊,这友谊不是建筑在彼此需要,也不是在互助,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在我实在可以说是一种欣赏的态度。但这种欣赏是有一定的距离的,在某一种距离差偏的时候,情感就转到意识里来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平常的星期日,我们在山后的溪流边。树荫掩覆着我们,四周没有一点声音,除了潺潺的溪流与偶然的鸟鸣。我靠在树干上看书,罗素蕾斜躺在草地上,忽然拿出铅笔写了一首诗给我看,我叫她读给我听。

里面有这么一段:

 

“掠树梢而过的飞鸟,

带我的幻想

到我从未涉足的土地;

使我再无心在这里

做平庸的歌手

赞美我家庭的美丽。”

 

不知怎么,在她甜美的声音朗诵中,使我很有所感触。我说:

“这是一首好诗,但是同我的心境则相反的。”

“怎么?”

“我应当说:

 

‘掠树梢而过的飞鸟,

带我的幻想

飞到我生长的土地;

顿使我想重返故里

做平庸的歌手

赞美我家庭的美丽。’”

 

罗素蕾忽然张大了眼睛说:

“你想家?”

“为什么不?”我说。

就在这时候我看她头发垂下来,掩去她的美丽的眼睛;她又是用手一掠,我说:

“你又来了,脏手!”我走过去,看她的手,我说:“起来,我替你洗洗手去。”

我拉她起来,跑到溪边,溪水清澈见底,非常清楚地映照着我们的人影,而就在我替她洗手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的动人眼睛,它一直看着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忽然有所顾虑。我避开水上的注视,回首看到她的神情,她眼睛一眨,忽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说:

“你真的想?”

我拿出手帕为她揩干了手,一瞬间我感到她的态度有点变化,她似乎含羞地缩回了手,痴了一下,在衣裳上抹两下,就跑开了。

我像是触电一般,在那里愣了许久。

这就破坏了我们宁静的空气。罗素蕾一直没有说着什么,最后当我们回到“老地方”的时候,她说:

“我们早点回去吧,我……我……”她又用手掠着头发说:“我有点头痛。”

 

三二

 

在这些日子中,我只同尤美达会过一次面,那是同她到圣林电影公司去签合同。当我领到了那笔“舞蹈家的拐杖”摄制费后,尤美达来信总是劝我作一个长住在这里的打算。我在理智上已逐渐有接受这个意见的倾向,但起初我想结束那篇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后来则下意识的在留恋与罗素蕾交游的生活了。

我同罗素蕾的交游实在是我生活最愉快的一个记忆,但这愉快的交游到此为止,自从那天同游以后,好几天她就没有同我来往,而乎是心里也开始感到说不出的空虚。

就在这个时候,尤美达告诉我“舞蹈家的拐”要开拍了,开拍前有一个酒会,她约我参加。我对于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但因为罗素蕾遗我的空虚,我想起有一点热闹来安排这奇怪的心绪。我约尤美达在花园饭店吃饭,饭后一同到圣林公司的摄影场去。

花园饭店是我们旧游之地,同尤美达在一起我总是安详愉快的;但那天情形稍有不同。当我同她跳舞之时,我想起了罗素蕾;因为我同罗素蕾来往原也是这样安详愉快,为什么到了某一点的时候,会突然起了这么一个变化?是不是男女的交往一定会碰到这样的一点呢?如果是的,那么与我共舞的尤美达是不是随时会发生同样的感觉么?而这感觉是可以破坏我们整个的友谊的。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这样害怕使我感到一些不自然,但是尤美达同以前一样的谈笑自若。尤美达是很现实的,她为我计划到生活与前途,她要我在这里生根,要我正式的踏进这个社会,参加集会,出席演讲,似乎我同她合作,可以做许多事情一样。她好像是有意要做一点文化工作,要我认识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共同多做点事情。

尤美达的谈话很有自信,她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也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在这些方面当然是可敬的。但是她的积极同我的个性是不合的。除了她的可爱的态度,与左颊上醉人的小痣外,她在我面前太像一个事业女性了。

这自然是与我同罗素蕾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罗素蕾天真活泼,她对世界没有成见,没有目的,也没野心,她照她所喜爱的做,不求成功,不为名,不为利。大概是这样的缘故,我对尤美达的某一种害怕成了一种威胁,她好像有一种魔力,时常有目的地拉我同她走她想走的路,而罗素蕾同我的关系则是多么自然与纯洁呢!

这威胁,在我与她在“舞蹈家的拐杖”开拍那天,到了摄影场酒会里更使我感到了。她为我介绍许多有地位的人与新闻记者,我一时就成为新闻人物,被访问,被摄影,被许多人注意,实际上我在这个电影上的关系是很少的,编剧是尤美达,导演是葛因,主演是陆眉娜,而尤美达竟把我推在前面。我当时虽是感到不舒服,但也无法摆脱,我也并不喜欢尤美达的作风,但也不得不感激她对我的好意。当时我再不能自主,也没有自由,我只是听别人的摆布。

陆眉娜那天有千种的风姿,但我没有机会同她谈甚么,她是在导演引导之下同许多人在应酬。陆眉娜是属于现在的,她永远有耀目的光芒闪照她的周围。在她面前,我自然意识到上次在她家里的一会,但是她好像再不记得了。她似乎知道怎么样去接受一瞬间的美与陶醉,而过后再不留恋与回忆了。当时她忙于应酬,我们竟连谈话的机会都没有。酒会散后,我才过去找陆眉娜,我说:

“陆眉娜,今天你已经为圣林公司增光不少了。”

“是的。”陆眉娜说:“是为你的‘舞蹈家的拐杖’。”

“是你们两位。”旁都忽然在旁边说,接着拍拍我的肩膀:“我特别要谢谢你,因为如果不是你的小说,陆眉娜是不肯为我们演戏的。”

“只怕我演不好,辜负你们两位的好意。”陆眉娜说。

就在这时候,导演葛因忽然把陆眉娜叫走了。旁都说:

“你没有看见多赛雷?”

“你请他了?”

“自然,”他说:“他没有来?”

“我不知道。”

“他说他要带一个叫做苏雅的女孩子同来,说有机会叫我派一点戏给她。”

“真的?”

“你认识苏雅么?”旁都问我。

“我认识,是帕亭西的学生。”我说。旁都没有再说下去。他敬我一支烟,于是换了一个很严肃的语气说:

“你以为陆眉娜……她适合演你戏里的角色么?”

“你同尤美达不都会比我知道得多么?”

“但是你知道我们都有主观的偏见在里面的。”

“我也有我的主观偏见,”我说:“我以为只要陆眉娜想好,一定可以好的。”

旁都没有说什么。我忽然说:

“你是不是还要爱她?”

“当然,”他笑了笑:“但是这是两件事情。唯其找爱她,更觉得不能让她失败。”

这时候,尤美达过来招呼我们到摄影棚去。旁都似乎想到什么,很快的走了。尤美达同我一起走到摄影场。那里布景是一个舞台,导演与摄影师正在试验灯光;有好些来参观的人站在灯光的背面,我突然在这些参观的人中看见了林明默,这使我吃了一惊。我以为我看错了人,就在要细认时,多赛雷忽然过来招呼我,我随即也看到了苏雅。我走过去迎多赛雷,我说: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她们不想参加酒会,所以刚来了不久。”他说着,特别望了望林明默,好像怕我没有看到她似的。

“刚才旁都还问起我,你是介绍苏雅给他么?”我说着同苏雅与林明默招呼。林明默对我笑笑,不知怎么,我突然从林明默的眼光中看到林明默已经不是以前的林明默了。

她穿一袭灰色的露着白绸的衬衫,在她象牙雕成一般的颈项上,挂着一串珍珠,她头发已经烫短,两耳垂着新月型的珠环。她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烟,好像很随便的对我说:

“怎么,你搬了就一直也不到我们那里玩了。”

“我来过,你不在家。”

“苏雅告诉过我,但是你只来过一次。”她说:“我现在已经不做事了,上午总是在家的。”

我忽然发觉她的声音也变了,以前她的声音是阴沉的,现在突然开朗了,以前她说什么总好像在想别的,她似乎只活在幻想之中,现在则开始活在言语之中了。

 

 

三三

 

多赛雷陪苏雅去找旁都,尤美达也走开了,只有林明默在我旁边,一瞬间我竟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同她谈谈。倒是她不断的问我许多话。她问我新居的房子怎么样,又问我是否常常到帕亭西地方去。最后不知怎么,她告诉我她已经不去做事,本来也想搬家,因为萨第美娜太太留她,所以暂时不搬了。我当时很想问她与方逸傲情变的感想,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措词才好。我怕她是不愿意我提到这件事的。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始终不敢正面去看她,但是不知怎么,我在她一颦一笑之中,竟发现她有许多地方像罗素蕾,而相像的地方又是这样不容易捉摸。

最后,旁都、苏雅、多赛雷一群人簇拥着陆眉娜出来了,陆眉娜已经化装,今天试镜头就是陆眉娜一个舞蹈场面。她的装束是舞蹈的服装,像圣像中的天使一样,这使全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导演指挥着灯光,音乐试验着节拍,陆眉娜就开始舞蹈。她的舞姿由缓慢而急速,忽而像草丛中蠕动的蛇,忽而像山岩上跳跃的豹,忽而像冲天飞去的天鹅,忽而像潜沉到海底的游鱼,导演试用好几个角度试摄这个场面,不时叫陆眉娜重复舞蹈。

林明默已经坐在一把藤椅上,她并没有全神在观看,多赛雷在她的右面,我看他们时时低声在谈话。就在这几个镜头试摄了以后,多赛雷过来同我说:

“我们走吧!”

“还有谁呢?”

“林明默同苏雅。”

“林明默?她有这个兴趣?”

“是她提议的。”多赛雷说。

我这时方始发觉林明默真是同以前不同了。当时我自然赞成一同去玩玩,我还去邀请旁都、尤美达,他们都还不能离开,所以我们——多赛雷、林明默、苏雅与我——就告辞出来。到了外面,我发现林明默的车子已换了一辆,是一辆红色的新车。当时找坐在她旁边,多赛雷与苏雅坐在后面。

自从上一次林明默送我到邮局以后,这是第一次坐她的车子,但是前后情形与我们彼此的心理竟是这样的不同。上一次我想接近她,有意等她出来。今天则是她提议我们一同去跳舞。上一次我极力想找话同她说,但是说不出来;今天我并不找话说,但我们倒随随便便便说了许多话。这些话虽都是空话,但至少培养了我对她说话的勇气与习惯。好像是先因为多赛雷谈到旁都对于苏雅的印象,我们谈刻电影与陆眉娜的美丽,又谈到陆眉娜是否由此会爱上旁都,我说:

“像陆眉娜这样的女子,很难会对一个人发生真的爱情的。”

“这正是她的聪明。她知道如何享受她的青春与美貌。”林明默说。

“你以为旁都真的会爱她么?”多赛雷在后面问我。

“我想是的。”

“我觉得旁都是为满足好胜心,或者说他想征服一颗美丽的心罢了。”多赛雷说。

“有什么爱情?你们真相信你们男子懂得爱情么?”林明默说着忽然笑了,大声得很出意外。

“人间的爱情本是很渺茫的。”多赛雷说。

我马上意识到我们的谈话触动了林明默的胸怀,当时就再没有说什么。林明默说完了,把车子速度增加,也不说什么。多赛雷看我们缄默,他就同苏雅说别的了。苏雅是第一次去参观制片厂,旁都也已经愿意给她机会,所以大家有许多话可以谈。林明默对于苏雅有了一条新路可走,心里似乎很安慰愉快。

车子开到一家夜总会门前停下来,我想起这是我伴罗素蕾来过的地方。地方不大,但布置很好。每个桌子旁边放着棕树,灯光从棕树叶子中筛下来,很别致幽静。

林明默喝了一杯酒,兴致突然高起来,她突然问我:

“听说你是失恋过的人。”

“多赛雷告诉你的?”

“你恨女人么?”

“我曾经恨过。”

“这是命运!”

“不,”我说:“这只是一种偶然的变化。”

“偶然的变化?”

“自然,相爱也是偶然的事情。”我说;“人把偶然发生的爱情当作万古不变的长生不老的东西,实际上是自己的愚蠢。”

“那么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什么都不能相信,”我说:“人世的一切其实都是偶然的凑合,比方我们今天到这里来跳舞,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偶然的机缘中,就很自然很平常的就发生了。难道你昨天会想到今天在这里跳舞?”

“那么你对什么事都不计划了?”林明默问我。

“他是一个偶然论者。”多赛雷说。

“不错,我自从失恋以后,就悟到人谈不到计划,只可说是愿望。”我说。

音乐响了,多赛雷请苏雅跳舞,我对林明默说:

“我可以请你跳舞?”

“等一回好么?我们先谈谈。”她说着又要了一杯酒。

“你喝得太快了,是不?”我想劝她少喝一些酒,但不知道怎么措辞。酒上来的时候,她说:

“你愿意同我干一杯么?”

“先跳一个舞好么?”我站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同林明默跳舞。我突然觉得有与我失去的爱人共舞的感觉。这真是奇怪,林明默没有一点像我失去的爱人,但跳舞时竟使我觉得是她。我闭上眼睛,觉得我已经回国,没有失恋,与我久久期待的情人在共舞了。好像林明默在对我说什么,我说:

“请不要说什么,因为在沉默中更能体会你。”

林明默不再说什么了。

这第一舞以后,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过音乐,也没有说什么,就在这舞步之中,我们的心灵越走越近了。于是,在回座的瞬间,我发现林明默的笑容也自然起来,而她也不再强饮了。

不知是多少曲音乐以后,林明默突然说:

“你在失恋以后,还爱过人么?”

“是的。”

“在哪里?”

“这里。”

“谁?”

“你想知道么?”

她点点头。

“是你。”我说:“林明默,我一直爱你。”

“是我?”林明默说着忽然大笑起来:“你在爱我?”

音乐停了,我陪她回座,她忽然对苏雅说:

“你相信么?他……他在爱我。”她说着干了一杯酒,又大笑起来。

这使我很窘,我不知该怎样表示。林明默又想要酒,但是多赛雷阻止了她。他说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出门时,他说他正预备到印度去旅行,也许下一次要等他从印度回来后才有这样的聚会了。

 

 

三四

 

我在圣林电影公司的出现以后,无形之中,我就变成了社会的闻人,在一星期之中我天天下午都有应酬,我也无法完全拒绝许多演讲的邀会。这使我很需要有一辆车子,我把这次圣林公司给我的报酬,买了一辆小轿车。当时我生活有许多变化,我已经没有当初的安宁,而我又像预备在这里长住了,我也好久不到帕亭西的家去。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怕见罗素蕾,而觉得应酬交际是一种解脱的方法呢?还是因为没有见到罗素蕾而生活更形空虚,才接受了这应酬交际的生活呢?

但每天在深夜带着疲倦的身子回家的时候,我的思潮起伏不宁,我一方面很后悔那天去参加“舞蹈家的拐杖”的开镜,使我无法再过原来的生活,另方面我也庆幸居然可以避免与罗素蕾的见面。一个人在失恋以后的心情,往往急需有爱的际遇以填补失去的空虚,但也会像烫了手的人一样,在发现爱的时候又怕去接触它。

罗素蕾太年轻,我如果相信她现在已经爱我,也不得不相信这爱情是随时会变化的,而我是不能再有一次打击了。而且,我之所以对于罗素蕾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好像是她有一个特别像林明默的地方。这在我与林明默共舞以后更加明显,那么倘若我不是爱罗素蕾,而罗素蕾倒爱我了,这不是于她很不好么?

事实上,在这些日子的许多应酬之中,常常是有林明默在一起的,林明默,现在已经开始交际,我相信是她失恋的经验改变了人生的态度。可是她似乎已不相信爱情,对谁不过是作为她生活的点缀而已。

当时我虽然以为我爱的是林明默,但林明默这种玩世态度,似乎对什么都没有诚意,对谁都不会有爱情的表情,我就常常想念罗素蕾了。我也知道,如果我只以罗素蕾来代替林明默,那么我是多么对不起罗素蕾呢!也许是这样一种良心的无意识的警惕,使我更怕见罗素蕾,更不敢与罗素蕾发生可怕的情热了。

但是每当我发现林明默的心里不会再有爱情,我就想到多赛雷的话,那么即使林明默爱我,她的爱情也不会是我所希望的爱情了。在无形之中,这种我被林明默拒绝的情僚,使我非常倾向于罗素蕾,但也因此我也觉得我爱罗素蕾是并不十分正常的。

于是,有一次,我应青年艺术协会之约去演讲,我一抬头就看到罗素蕾与苏雅坐在前面。我那次的演讲,没有理想一样的顺利,当时我心中像挂着一碗水似的在荡漾。演讲完毕后,许多听众叫我签名,我想罗素蕾一定走了,但是在听众们逐渐散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罗素蕾同苏雅还坐在那里,她们像一直在等我似的望着我。我走下讲台的时候,她们站了起来,我迎着她们说:

“你们还没有走?”

“你是不是回家去?”苏雅很大方的问我。

不知怎么,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苏雅长大了,她似乎丰腴许多。虽然下颚还是尖尖的,眼睛还是大大的,但是她的笑容呈现着生气,眼光也变得活泼有神。我一面望着她,一面说:

“是的,你们是要到帕亭西教授地方去么?”

“所以等你一同走。”罗素蕾说着,但是她并没有看我。

我同罗素蕾已经好久不见了,我心里有点不自然,好像我们间有一种没有说明的误会似的。为避免这种尴尬的心理,我就没有再说什么。我同她们走出来。

在车上,马上使我感到异样的,是平常活泼天真的罗素蕾忽然很静默,她一直望着车外,似乎在想什么似的。在这宁静的姿态里,我发现她微微地昂着首的神情是多么像林明默呢!

可是,平常宁静寡于言笑的苏雅,今天似乎活泼起来。她告诉我她已经在圣林公司试过镜头,公司已经同她订了合约,在“舞蹈家的拐杖”这个戏里,她将演一个歌女,是在男主角与女主角交游时所出入的夜总会里歌唱,她要唱两只歌。我当时就庆贺她,并祝她努力。我问她是不是艺仍继续要跟帕亭西教授学唱,她告诉我音乐还是她最大的志愿。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个久久想问的问题,我说:

“你进圣林公司是林明默的意思么?”

“不,是多赛雷先生的意思。我常常同他谈到我的生活,我虽然很感激林明默对我好,但是我总觉得我这样依赖她不是道理;多赛雷先生就叫我到圣林公司去试试。我同林明默商量,她也不反对。真要谢谢多赛雷先生同你。”

“我?”我说:“我没有帮过你忙,很惭愧。”

“但是我知道你会帮我忙的。”

“自然,只要我能力所及。”我说。

车子已经驶过郊外,罗素蕾一直没有说话,她不时回过头来听我与苏雅谈话,总是用一个表情。等我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又转向车窗。

“罗素蕾。”最后我终于叫她了,我说:“怎么,今天有什么不开心么?”

“没有,”她回过头来,浅笑一声,又低下头说:“我在听你们说话。”

“你好像在想什么?”

“我在想,哪一天我希望可以为苏雅写一个剧本。”

“那时候,我将是你们最忠实的观众。”我说。

车子到帕亭西教授的家里,她们下车,我知道这是帕亭西教授授课的时间,所以我没有进去,就一直回家了。

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房内非常黯淡。这些天来,我已经决定搬到市区去住,但第一、合适的房子没有找到;第二、我想赶完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工作。因为我怕一搬到城里,这个工作又要搁浅了。为这个缘故,我每天夜里总是在赶写这个传记。

其实这件工作所剩已经不多,只要好好工作几夜就可以完了。那天回家,我很想马上就动手来赶,但是一到房中,我感到非常疲倦,我吸了一支烟,在床上躺了一回,原想休息一回就起来的,可是不知怎么竟迷迷忽忽睡着了。

于是我眼前浮起了迷蒙的烟雾,在烟雾中看到了浮荡着的红色蓝色黄色……的小球,接着这些小球一颗颗破裂了,有五彩的氤氲,在我眼前旋转流动,旋转流动,我感到一些昏晕,我闭上了眼睛。但是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骤看到这些烟雾已经散去,在我面前是各式各样的五彩的花卉,似乎是铺在一个山坡上。不知怎么,我就顺着这花卉走过去了。我贪看这些花卉,越走越快,后来好像是骑在单车上面,顺着这个铺着五彩花卉的山坡,突然我发现我的单车是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左面是山坡,右面是一望无际的海,而这条路狭窄得使我无法掉头,我只好一直往前走,我越来越怕,我全身发热,满头流汗,但是我还是只好向前骑去。

不知骑了多少时候,我听到后面有人在叫我。我听不出这声音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像是告诉我前面的危险吧。我一回头,不知怎么,我的车子就撞在一株大树上了……我微微意识到那叫我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迷迷忽忽的醒来,突然我发现林明默在我面前。

“睡得好?”她说。

等我看清楚林明默的模糊影子时候,我发现竟不是林明默,是罗素蕾。

“怎么……你……啊?”我想说什么,但不知说什么好,我只是挣扎着醒来。

“你的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怎么?啊,想不到你会来。”

“我下课,想来看看你。”罗素蕾说着坐到在沙发上,我起来理了理头发。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罗素蕾的衣饰。她虽然还是轻装便服,可是非常整洁,头发也不像以前一样的随便,但是她的态度竟不同了,她好像突然大了五岁。她用很沉着的眼光望了我一回,低下头说:

“上次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同你来往了么?”

我当时想到所谓上次,该是我们一同游山以后在帕亭西教授家里,我约她散散步,而她推辞着要回家的那一天。

“我没有想过,你当然也有你其他的生活,正如我一样,是不?”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那天在游山的时候同平常就有点不同么?”

“如果是的,那么请你原谅我。”

“可是我也与你一样觉得……”

“我知道。”我坐在她的旁边,抽上一支烟说:“所以……所以我觉得我们少来往一点于你我都是好的。”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罗素蕾很严肃的说,她两手抚弄着放在她膝上的琴谱,我发现她两手很干净,手指也修饰过了。她忽然变了一个口气说:“但是,经过这些天的思索,我已经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说。就在这时候,罗素蕾突然用非常锐利的眼光望着我说:

“我很想知道你所感到的。”

“我所感到的是……”我抛去手上的纸烟,我有一种奇怪感觉要接触她换了姿态的双手,我握了她的手,我说:

“我怕,我怕我会爱上了你。”

“但是,我也……”罗素蕾声音有点颤抖了。

于是,我们在颤抖之中拥抱在一起了,我的眼角流出不可思议的泪水。

一刻钟以后,我忽然发觉我是在一个上次还完全是小孩子的女性臂上,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惭愧,我离开她的拥抱说:

“但是我是不该爱你的。”

“为什么?”

“你太年轻了,你有你的前途,你的……”

“我的什么?”

“你的感情还不能固定,不,我是说你对我只是一种热情,而不是爱情,你是不会爱我的。”

“为什么不?我已经考验了自己,我知道我在爱你。”

“但是这种爱是不可靠的,随便那一天你会发觉你爱的不是我,而会觉得我的爱你是一种罪恶。”

“不是,你的感情是纯洁的高尚的,可是这样的感情是不定型的,假如把我换了一个人,同你有自然的交往,你也会同样发生这样的感情的,但是这不是爱。”

“我想慢慢的你会了解我的。”罗素蕾说着。

“我希望你会了解我,罗素蕾,你实在太好了。像我这样一个流落了的人,有什么资格爱你呢?”

“你不要这么说,”罗素蕾说:“你也许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但是我会知道怎样爱你的。现在我要回去了,明天下午我再来看你。”

罗素蕾拿着琴谱站起来,她拍拍我的脸,一瞬间我们又拥吻在一起了。

七点钟的时候,我送罗素蕾出来,送她上车后我就回到家里。

是这个爱情使我重新看到自己,我发觉我还不是一个不配人爱的男子,我从失恋后所失去的自尊心似乎一瞬间恢复起来。我有无限的勇气来重新做人。

从九点钟到清晨二时,我有奇怪的精力与速度,把我应赶写的“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完全写好了。

第二部之四

三五

天!如果要责罚我就请从这里开始吧!在爱情王国里,美丑善恶的距离往往不过是一纸之隔。

我在放下工作之后,心里仍是非常兴奋。那时窗外月色正好,我吸上一支烟,到楼下门外去散步。我走到园中的树林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非常舒适。林下的地上是潮湿的,杂草丛中有轻轻的虫吟,月光从树隙间洒下,林中凭添了一种温柔。那该是早晨四点钟的辰光,深蓝的天空似已在东方透露了白色的微光,我有一种非常的心情走到树林的边缘。

可是就在这时候,当我抬头望天空的瞬间,忽然想接触我一直认为代表林明默的那颗星。我凝视了约一分钟,不知怎的,我对于林明默的印象都浮在这星光上了。我顿悟到我爱的是林明默,怎么现在忽然会爱这么年轻的罗素蕾呢?是不是就因为她有点像林明默?

我是一个失恋的人,心上的创伤并未复原,我如果又是爱错了人,难道去给别人痛苦吗?而罗素蕾是这么年轻的孩子,情感是浮荡粗糙的,她的变化正多,随时她会发现另一个爱情,而认为同我的恋爱是丑恶的。

我不知这种解释是否是一种惊弓之鸟的心理,但人类的理智也不是爱情的指南。过去的经验永远是一种教育,我当然不愿再蹈失败的覆辙。

如今重新说起这些事情,觉得人间究竟有否神所想象的爱,那还是一个疑问;即使是真的有,人类也还是无法辨别的。究竟我爱的是林明默还是罗素蕾,我是无从知道的。要知道,那就是靠我理智的分析了;但是通过了理智,爱就无法捉摸了。当我想到我的爱人怎样同我山盟海誓而忽然完全忘去,觉得是一种错觉的时候,像如此年轻活泼的罗素蕾的所谓爱情,我是不得不害怕了。我在开始时怀疑自己的爱情,可是想到后来我怀疑的是罗素蕾的爱情了。

我站在那里,一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星星一颗颗的隐去,有风吹响了树林,我感到一点料峭的寒意,我方才折回寝室。在床上,我左思右想,终于决定下午同罗素蕾冷静地谈谈。

我觉得我应当有师长的善意,叫她重新检讨她对我的感情。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时,我想趁罗素蕾还在帕亭西教授地方,我先去碰见她,同她去找一个地方去谈谈,免得她来看我,使我在单独的环境中失去了理智的控制。

但是当我走到门口,就看见罗素蕾来了。她穿一件米色的衣服,黄色条子的裙子,头发蓬松地没有什么修饰。一见我远远地就对我扬手,用异常甜蜜的笑容迎着我。她说:

“你到哪里去?”

“我想到帕亭西教授那里找你。”

“我今天没有课。”她说。

“那么,我们到山上去走走好吗?”

我所说的山上是指上一次我听她吟诗的“老地方”,她意会着说:

“好。”

这时我发现她唇上搽着淡淡的口红。

我们先叫车子到山后,再顺着小径上去到我们的“老地方”,照例这是一个快乐的行程,但是我的心非常不宁,似乎同以前我们一同玩时的情绪是完全不同了。几次我都想提我昨夜所想的话,但是我无法启齿,我都推延到山上再谈。罗素蕾好像也同以前不同,以前她的话很多,在这样的场合,她常常会喜欢唱歌,今天她可很沉默,偶尔说一句话,总是与我有关的,她问我昨天什么时候睡眠,今天什么时候起床。等我告诉她我一口气写完了“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时,她忽然问我:

“你是不是还打算写下去呢?”

“我想我不会再有兴趣做这件工作了。”我说着,我以为罗素蕾一定问我原因了,但是她一时竟不再说什么。隔了许久,才又提到另一件事。总之,罗素蕾今天同平常同昨天完全两样。她似乎也有想同我说而说不出的话,而所说的都不是她所关心的。

从小径上山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以前的亲切自然。在我,因为我已经在想对她说不要爱我的话,所以不敢再同她亲热;在她,她也一直像心里有事。我们谈的好像都是一种为掩饰自己心境的话。

到了我们目的地,我们很自然的走到以前为罗素蕾洗手的溪边,罗素蕾吐了一口气,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的脸颊浮起健康的红色,额角上有轻轻的汗,她掠掠头发,用手帕揩揩额角,伸直了腿,我看到她匀称美丽的小腿。于是她两手垫在脑后,靠在一株树干上,闭了一下眼睛,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

我这时正坐在草地上,吸一口气,刚想同她谈谈我昨天所想的,她忽然把右脚搁在左脚下,很成熟而冷静的说:

“昨天我回去,我把我们相爱的事情告诉我母亲。”

“告诉你母亲?”我有点诧异,但是继续的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不该爱你。”

“我想她的话也许是对的。我想了一夜……”

“为我的幸福,我母亲觉得你……”罗素蕾没有理会我的话,也没有看我,但是说了一半忽然停止了。

“是的。”我说:“我比你大十几岁。你年轻,你有你的前途,你还不应该爱定一个人,作结婚成家的打算……”

“她不是这个意思。”罗素蕾忽然冷静而坚定的说:“她说你爱的不是我,她听说你一直爱着林明默,我不过……”罗素蕾说到这里又停止了,抬起她浑圆而充满青春的眼睛望我一眼。我似乎被她灼人的目光折服了,我低下头,想找一句合式的话来表现我的心情,可是没有,我只是滞缓地说:

“也许,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爱你,而又感到你是不该爱我的。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爱,而是我想到你太年轻,你的一切都是同那些树秧一样,随时会变动,并不能像那大树的树干一样,可以让你倚靠。而我,我现在已经是想有个可倚靠的爱情了。”我说:“我那么说,希望你会了解,总之,你母亲的话不是没有根据,我们应多用点理智来了解别人与自己。”

罗素蕾不再说什么,她垂下头,手里玩弄着一块紫花的手帕,这时候突然按着她的眼睛啜泣了起来。

一瞬间我找不出语言可以安慰她,我说:

“都是我不好,罗素蕾,请你原谅我,以后我希望我还是你真正的朋友。”

罗素蕾半晌不说话,但突然揩干了眼睛,坚强地昂起头来,望着我说:

“这样也好,你既然不知道我的爱,也不知道你自己的爱,那么且试一两年看看,日子会告诉你也会告诉我,我可以知道自己将来该走哪一条路,我也可以知道,是不是我还会需要你这样的男子。而你,你也会慢慢看到自己……”

“好的好的,罗素蕾,让我们再做一年的朋友,我在这一年中,也应该决定我是否该在这里建立自己,是否可以同你在一起。”

“但是,我不希望再同你来往了。如果爱情是真的,一年以后你会找我,我也会找你。这样的来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于我很不好。”

“也好,罗素蕾,你的话我都愿遵守。那么,这样好不好?”我说:“明年今天这时候,如果我觉得我是应该爱你的,我到这里来;如果你觉得是爱我的,你到这里来。倘若我等不到你或者你等不到我,那么我们都可以知道对方已经走另外一条路了。”

“好,好。”罗素蕾说。

“但是,”我说:“这不是一个约会,我不希望你守这个约,我也不希望自己来守约,订约是愚蠢的事。在这一年中,你照你所爱好的生活,我照我所爱好的生活,到了明年这一天,只要彼此想到对方而觉得还是相爱的,那么就来这里,就在这个草地上,这株树边,好不好?”

“好,好。”罗素蕾似乎没有刚才的感伤,很肯定的表示赞同。

“那么现在不要再谈这个了,让我们随便玩玩。”

“不,现在我们已经讲好,让我们回去吧。如果要相见,明年今日到这里相见吧。”

“那么假如我们在别处相会呢?譬如在帕亭西教授家里。”

“那有什么,我们还是一样,正如你同苏雅或别人一样。”罗素蕾说着就站起来,我也跟着她站起,她从我们来路走着,我跟着她。那时空气是宁静的,潺潺的溪流,轻轻的风,蓝天白云现在一一都在我的感觉中清醒起来,罗素蕾心境也比较开朗,但是我们似乎没有说什么,她忽然唱起歌来。我们走出小路,从公路一直走回来,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叫罗素蕾:

“罗素蕾!罗素蕾!”

罗素蕾停止了唱,忽然说“

“是苏雅。”

于是我又听到又有一个男人在喊“罗素蕾”。

在左面一条路上,我们看到苏雅同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走下来,后面还跟着多赛雷。

那女的叫史斐婷,男的叫魏刚,都是帕亭西的学生,我虽是见过,但不熟,自然罗素蕾同他们是很熟的。

我不知道是他们参加了我们,还是我们参加了他们,总之,这意外的际遇使彼此都特别愉快,罗素蕾也不再提议回家。我们一直玩到很晚,一起吃了饭以后才散。

从多赛雷那里,我知道萨第美娜太太在生病,我想到我明天要去看看她,并且要把写好了的“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带给她。

多赛雷还告诉我方逸傲与萨第美娜太太的女儿般若华也许下个月就要回来,萨第美娜太太想举行一个盛大的园游会来欢迎她的女儿。但是据多赛雷看,萨第美娜太太的病不是很快的会痊愈的。

我曾经叫多赛雷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方逸傲与般若华的事情告诉林明默,多赛雷告诉我,说林明默好像早已知道似的,并不惊奇。如今方逸傲与般若华一同回国,萨第美娜太太要举行园游会欢迎,那么林明默将受到怎样刺激呢?

我回家以后,久久关念着林明默的问题。联带着我自然想到般若华。假如她真如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像我在巫女的水晶棺材里所见到的,那么因她的出现,我所写的传记似乎也该重新写过了。

我的关念林明默,使我没有想到今天我与罗素蕾的谈话。好像我与罗素蕾愉快地结束了一种牵惹,使我的心里有很多空隙来想林明默似的。那么罗素蕾母亲的话也许是对的,我的爱罗素蕾是多么不应该呢!这些良心理智情感的起伏使我很晚方才入睡。

 

 

三六

 

我于第二天早晨去拜访萨第美娜太太。

这是我搬家后第二次回来。我所以不常来的原因,第一当然是怕会见林明默,第二则是没有写好萨第美娜太太传记。现在我对于萨第美娜太太的传记总算告一小段落,而我也关心林明默。方逸傲、般若华即将回来的消息如果确实,那么林明默是否已有打算呢?再者,我自有了罗素蕾的爱情,我好像恢复了我的自尊心与自信心,我有很大的勇气来重新估量世界。

萨第美娜太太真的病了,我等了好一回,佣人才叫我到她楼上的寝室去。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寝室,里面的布置虽是旧式但并不敝旧,而且非常干净。萨第美娜太太斜靠在床上,叫我坐在床边的一把椅上。她显然是因为接见我有点打扮,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脸上似也搽过粉,但是我仍旧觉得她比以前更加干瘦了。

萨第美娜太太很高兴我去看她,我把我已经脱稿的“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交给她,我说我之所以没有常去看她,实在因为没有写好这部稿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接过稿子,握在手上好一回,她笑了笑说:“我很高兴你现在写完了。”

“我不知道以下是不是还有能力写下去。”

“你是说以下吗?我想你不会再去写,而我也不希望看到了。将来,也许等我死后,有人看到你的书会有兴趣继续写我中年与老年的生活。”她说着苦笑了一下,咳嗽几声。我心里感到一种奇怪的不舒服,觉得她怎么要在这时候说到“死后”呢?我说:

“你看了如果觉得有不妥的地方,我可以再修改的。”

萨第美娜太太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但是好像并不理会我的话,她说:

“你知道我的女儿下月就要回来了?”

“我听多赛雷对我说起过。”

“我预备开一个盛大的园游会欢迎她。”

“那么林明默呢?你打算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呢?”我问。

“她已经预备离开这里,听说她打算到别处去旅行。”

“是不是同多赛雷一同去旅行?”我再问。

“我想不会的。多赛雷这次要到印度几个大寺去看看。我想林明默不会想去印度的。”

“那么,苏雅呢?”

“苏雅已经进圣林电影公司,她不会伴林明默去旅行的。”

“那么,你的小姐与女婿是不是打算住在这里。”

“那就随便他们了,我自然欢迎他们来住的。”她说。

“我想如果他们来住,于你一定可以解除许多寂寞。”

“我很喜欢般若华回来,但是我知道她回来后,我不会太久于人世了。”

“你这是怎样说呢?”

“怎么说?”萨第美娜太太露出充满智慧的笑容:“你记得我们一同去看那巫婆的棺材么?”

“怎么?”

“那正是那天的水晶棺材里所暗示的。”

“暗示?”我吃了一惊,但是我随即很平静地说:“难道那个巫婆对你作过这样的解释吗?”我说着,心里不断地追忆那天我在水晶棺材里所见种种,那些纷纭的水泡似的红球绿球,我实在想不出里面可以找到这样的一个结论。

“那是我自己的解释。”她说。

“那怎么会是对的呢?”我说:“我觉得命运本身就是一种解释,它不断在解释人。而人为什么又要去解释命运呢?”

“你讲得很聪敏,但是我并不是解释命运,我只是解释水晶棺材里的现象去了解命运。”

“我想如果命运真是有的,而可以让我们预先知道,那么人类的历史应该都是写未来而不是写过去才对,你的传记也应该由你的父母来写才对,这不是很滑稽么?”我说。

“我希望你的说法是对的,”她说:“我其实只是一种直觉的预感,女人的直觉往往很精确,而我的预感也往往是对的。”

“但是为什么要去想这个问题呢?”我说:“我们的生命是属于现世,我们活在现世上就想现世的问题不好么?”

“现世是暂时的,而生命则是永久的。”

“生命为什么是永久的呢?”

“因为我们有个灵魂。”

“但灵魂也只是一种解释。”我说:“倘若我们不作这些解释……”

“那就不是人了。”她说:“人是会解释的动物,所以人类不同于禽兽。”

“那么人类就只好注定痛苦了。”我说。

我很奇怪那天萨第美娜太太会同我谈到这些问题,我觉得她与以前很有点不同。

当时有女佣通知说是医生来了,我就告辞出来。我说隔些天再去看她,要听她关于我写好的传记的意见。

我到了楼下就看见苏雅,我很想问她林明默是不是在家。她说她正是林明默派她来叫我的,请我与萨第美娜太太谈完了去看她。

走过长长的走廊,就在音乐室的前面,我看见了林明默,她穿了一件黑色像男人穿的博大的长袍,没有任何的化妆与饰物。

她像是等待我般的很自然的同我招呼。接着她推开右面的门,一面说:

“我有许多次都想同你谈谈。”

她先进去,等我走进去了,她就关上了门。

我一看那间房,马上记起那是我曾经来过的“然偶室”。那间房并不大,墙上被着蓝色黄色组成花纹的锦缎,对着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精细工笔的沈周的山水,被装在红木镜框里,另外是一幅用篆字写的“然偶室”横幅。

那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萨第美娜太太带我来过的地方,我想起她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一间求婚的房间,一个小姐允许一个男人走进这间房间就是准备接受那个男人的求婚的。现在林明默带我进这间房间了,难道她不知道这间房间的历史么?

林明默坐到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地说:

“你可以坐下来,同我谈谈么?”

我坐在她的斜对面,我发觉她好像比以前消瘦了一些,她的眼光里含着一种庄严的忧郁。她似乎故意避开了我的视线。她低着头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长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衣襟,她的睫毛闪动着,低声地说:

“萨第美娜太太说你一直疯狂似的在爱我,有这样的事情么?”

说完了这句话,她抬起头,看我一眼,半带玩笑似的笑了笑。

“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话呢?”我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一个男人的爱情了。”

“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一切。”

“我不是有意打听你的私事,只是……”

“我并不怪你。”她打断了我的话,又说:“一个单恋我的人,想打听我一点私事也许是应该的。”

“那么你相信我是一直在爱你的?”

“这不是我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她说:“我也不想了解你。我一时也许不会爱什么人,但是我需要一个爱我的人,他肯没有条件的给我一点帮助。”

“爱情这个字眼太神秘,也太神圣。像我这种失恋过的人,实在不敢随便去用它。”我说:“当然,你要我做什么事,在我都是光荣的,这就凭我们的相识已经够了。”

“我打算旅行一次。”

“这自然于你是很好的。”

“你愿意伴我去吗?”

这是一句很出我意外的话,我很诧异,我说:

“你愿意我伴你去旅行?”

“我想到日本韩国去玩两个月。”

“还有谁一起去?”

“就是你同我。”

“真的?”我惊异地问:“你要我帮助你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

“那不是我梦寐中都求不到的幸福吗?”

“我希望你不会误会我的意思,说穿了我只是要一个随从而已。”

“你难道以为我会想什么,只要每天可以见到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那么就这样。”她说:“我们后天就去,我去办飞机票。”

“为什么不要你的随从去办呢?”

“飞机很拥挤,我想不托人是很难办到的。”

“苏雅不去吗?”我问。

“她已经进了圣林电影公司。这倒是多赛雷的意思,她明天就搬去了。”

“你现在已经不做事了?”我又问。

“我早已辞职,做事原也为解解闷。”

“那么以后打算怎么样呢?”我再问。

“我不知道自己。”她说:“你对于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呢?”

“什么都没有。”我说:“但是我是个流浪汉,你怎么可以同我比呢?”

“我们是人,人都是应该服从命运支配的。”她说。当时我没有再谈什么,约定第二天她打电话给我。我告辞出来时已是上午十一时。

我很难诉说当时的心情。许多事情很意外的降临到我的身上,真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我为林明默废寝忘食很久,她从来没有使我有对她接近的机会,现在忽然约我去旅行,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我想她的约我去旅行,恐怕是临时的一种冲动,一定是知道了我在萨第美娜太太地方表示爱她,才引起她这个奇怪的想法,正如她听到多赛雷去 Little Foot 夜总会时,忽然想跟着同去一样。林明默的灵魂中有奇怪的锋棱,譬如突然把苏雅接来同住等等,这就是令人想不到的事情。

我想她的旅行的念头,大概是起于方逸傲与般若华回国的消息。

方逸傲的新人恰巧是萨第美娜太太的女儿,这于她是个剌激。她的旅行的计划当然是聪明的,但是为什么约我呢?因为我是真正倾慕她单恋她的人么?

但是我知道她是决没有半点爱我的。她很明白告诉我她要的只是个随从。我的爱情不过是在她的空虚生活作个点缀罢了。

我明知这情形,但是我还是很兴奋而自傲地接受了。

这正如飞峨明知火的灼热还是很高兴扑过去一样。

三七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不能入睡,我又是高兴,也又是痛苦。我高兴的是我有机会接近林明默,痛苦的则是我发现林明默对我有点玩弄与轻蔑的心理。是不是因为受了男人的打击而对另一个男性报复呢?

我无法否认我在爱林明默,但是我仍觉得我应该很有男子气的去爱她。我很后悔我当时没有向她求婚,在那间所谓“然偶室”里,我的求婚也许会有不被拒绝的魔力。我没有理由要求她只承认我去充她的随从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竟想写一封信谢绝她的好意。当时我就起来,我写写撕撕总有七八次,才写了下面这样的信:

 

“明默:今天从你的地方回来,我心里一直在动荡不安。你约我伴你去旅行,我真是又感激又惭愧。

“如果我并没有爱你,你约我伴你去旅行虽是充你的随从,也总是一件光荣的事,但是我不幸在第一次见你时已经爱上你了。倘若你约我伴你去旅行,是因为喜欢我作你的伴侣,这在爱你的人心里也一定是一种恩惠。现在你约我并不是喜欢我作你的伴侣,这是一种奇怪的综错。这种综错分析起来是有你的报复心理,有你的轻视‘爱情’的心理,有你对于一个爱你的人玩弄的心理。当我在你的面前,我是像中了魔的人一样,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会接受。可是离开你以后,我内心忐忑不宁,我慢慢的发觉这是一种可怕的尝试,于我固然不好,于你恐怕更加有害。人间的爱情并不都是慈祥温柔与善良的,它可以变成不可控制的暴力,也可以变成可怕的仇恨。一个可以为你牺牲生命的人,也可以损害你的生命;一个可以为你牺牲幸福的人,也可以损害你的幸福。如果你了解,我是把伴你旅行的事情当作我最大的幸福,那么你也可以了解我对你谢绝这次旅行已经是为你作很大的牺牲了。请你宽恕我改变了我的意念,祝你旅途快乐……”

 

写完了信,我还是不能入睡,我大概看了两个钟头的书,睡着的时候已经两点多钟。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我读读昨晚写好的信,忽然又不想寄发。我觉得这也许正是我接近她的最好机会,我为什么要失去这机会呢?

我把信压了一晚,第二天早晨我忽然收到林明默一封信。她非常坦白说,她那天想见我并不是要约我伴她旅行的,但不知怎么她竟这样约了我,她很抱歉的说她很对不起我,想利用我对她的爱情来施行对男人的报复,现在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旅行,并且希望我原谅,她很感激我对她的情谊,她希望慢慢的酬答我的好意。她最后忽然说她可能是个使男人容易发生幻想的人,但总是会使男人失望,希望我可以不要用奇怪的情感去爱她。

我接到这封信以后,马上打电话给林明默,我想找她谈话,但是接电话的是苏雅,她说林明默已经于昨天夜里一个人去旅行了。

当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我问苏雅是否打算搬到圣林公司去。她说,她大概一两天内就搬去,因为般若华要回来,萨第美娜太太想粉刷整修房子。最后说多赛雷要同我说话。

前天去萨第美娜太太处,多赛雷恰巧不在,我已经好几次没有看见他。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后天要去印度旅行了。我当时就约他与苏雅一同吃饭。

多赛雷同我总是有许多话可以谈,不过在苏雅的面前,我们的话题不得不随和苏雅的趣味。

我们谈到林明默的旅行,谈到苏雅的前途,谈到帕亭西。于是多赛雷忽然又谈到罗素蕾。

我已经几天没有看到罗素蕾,我应该很想她的,但是我的烦恼则来自林明默。我好像没把罗素蕾当作我的问题。我虽说并没有把罗素蕾忘去,但是也不能说我对她有一种迫切的相思。我发觉罗素蕾母亲说的话或许是对的。我一直在爱林明默,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这样一想,我内心浮起无限的惭愧,我深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苏雅忽然说:

“我昨天和罗素蕾通电话,她问我有没有碰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你来过我们那里。”她笑着说。

“你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她说。

我知道林明默没有把约我一同旅行的事情告诉苏雅,我很放心,就没有再问下去。

晚饭的时间,多赛雷同我谈到萨第美娜太太的病。他说:

“萨第美娜太太的病很奇怪,医生都找不出原因。”

“我昨天去看她,觉得她的精神很好,同她谈了不少话。”

“她有时简直不像是个病人,”多赛雷说:“可是她不想吃东西,睡不着觉,热度不退,有时血压很高,有时候又很正常。”

“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老弱病,没有什么大关系。”

“我倒以为这是一种心理病,她很关心她的女儿,又不愿意谈她的女儿。”

“这个我知道,”我说:“我为她写传记时,就看出这一点,她一方面爱她的女儿,一方面又妒忌她女儿。”

“她很想见她女儿回来,又很不愿她女儿回来,所以把我弄得莫名其妙,同她谈话很难。”

“是不是她的女儿同她的女婿就回来了?”

“就是下月初吧。”多赛雷说。

“我想等他们回来,萨第美娜太太的病就会好了。”

“你已经把她的传记写好了吗?”多赛雷问我。

“只写好她青年时代的。”我说:“我实在应该见到她女儿以后再写。”

“为什么?”

“我也许可以从她小姐身上想象到她的年轻时期。”

“我倒想读读你是怎样写的。”多赛雷说:“第二部是不是要写中年时代了?”

“我不想写了,”我说:“实在写不好。”

“我想她也许不希望写下去的。”

我与多赛雷与苏雅谈了很久。饭后我们又到咖啡馆里坐了好一回,多赛雷谈到他这次去印度的计划,他还想回来时去泰国看看。他说,他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寺院,他也许会出家的。我当时只把它当作一种笑谈,没有去理会他。

分手时,我说我明天不去送他,祝他一路顺风。

 

 

三八

 

我同尤美达虽是好久没有见面,但常常通信。我们在信中已经什么话都谈,我也告诉她我已经写好了“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她急于先读为快,并且要我与萨第美娜太太谈出版的事。我说等萨第美娜太太读了以后再说,也许她还要我有什么改动。

“舞蹈家的拐杖”已经完全摄制好,尤美达约我去看试片。那天我在片厂里会见旁都,他对“舞蹈家的拐杖”非常满意,尤其对于陆眉娜特别夸赞。

“陆眉娜呢?”我说:“她没有来?”

“她去日本旅行了。”旁都说。

“你没有同去?”

“我这里怎么走得开?”他说。

“你还是这样爱她?”

旁都点头笑笑,忽然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间出了什么事,那一定是你教我的。”

“我?”

“你的‘舞蹈家的拐杖’。”他笑着说。

那时试片开始,我们没有再谈下去。

影片的成绩并不很好,不过陆眉娜在里面显得很有天才。戏在断腿以前,她有许多舞蹈场面,可以使她发挥她的舞蹈技能。在断腿以后,她就完全要依赖她的演戏的天才,而她居然也能很胜任的支持下去,虽然不是什么突出,但已经是很难得了。

试片以后,我与尤美达、旁都一起吃茶。我们谈到方逸傲。方逸傲是旁都的朋友,旁都很了解他,说他很有钱,父亲死时还年轻,被他母亲娇养惯了,完全是个纨绔公子,像林明默这样的趣味会爱这样一个男子,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旁都并不认识般若华,也不知道他们间的浪漫史。

“我想般若华一定是非常美丽。”我说。

“你怎么知道?”尤美达笑着问。

“我替萨第美娜太太写自传,我发现萨第美娜太太在妒忌她女儿的美丽似的。”

“我听说你替她写自传,是不是已经写好了?”旁都忽然问。

“他已经写好‘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我正劝他早点出版呢。”尤美达说。

“是不是可以改成电影?”旁都忽然说。

“如果可以的话,萨第美娜太太这角色倒可以请般若华来演。”我说。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旁都说。

“般若华怎么肯为我们演戏?”尤美达说。

“也只是随便谈谈,我自然希望陆眉娜演这第二部戏。”旁都说。

尤美达问我,萨第美娜太太有没有看完那本自传,是不是有什么要我改动的,我说我再没有同她接触过。

尤美达当时约我第二天一同看萨第美娜太太。

第二天一早,我先去接尤美达。我们到萨第美娜太太的家里还不到十点钟,萨第美娜太太的病像是完全好了,她坐在走廊上一个摇椅上。她看见我与尤美达进去,她非常高兴地对我说:

“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你写的传记我已经读完了,写得很好;你修改了不少的地方,比以前写的要好。”

“谢谢你,我正恐怕你不喜欢我擅自修改的地方。”我说:“我真高兴你的病已经好了。”

“谢谢你,有时候我的精神是很好的。”她说着,招呼我与尤美达就坐。

尤美达于是谈到是不是可以把“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先行出版的问题。

萨第美娜太太很高兴的说:

“我不但希望可以很快出版,我还希望它可以搬上银幕。”

“真的?”尤美达说:“昨天他们倒说起,如果要搬上银幕,应该要请般若华来演才对。”

“我不相信她有演戏的天才,如果有的话,她也许会高兴来演的。”

“萨第美娜太太,你真的不反对把你的传记搬上银幕?”我说。

“为什么反对?”萨第美娜太太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戏,我已经老了,什么都已经过去,如果在银幕里可以看到过去的自己,也是很好玩的,是不?”

那天谈话真是出了我意料以外的顺利。我总以为萨第美娜太太对于我写好的传记还有许多挑剔,我还要为她修改一次;而实在说,我对于这件工作已经很厌倦,我好像下意识的怕她要我再去改动。所以当时没有听到她挑剔,我已经非常快活。我说:

“萨第美娜太太,你真的仔细读了我的稿子,而不需要有什么改动么?”

“我觉得这已经够好,以前我们意见上有许多不同,现在还有些存在着,不过我知道如果我要你一定照我写,你一定会写不好的。”她笑着说。

萨第美娜太太这话,忽然使我发现她有点变了,她好像不是以前的萨第美娜太太。我说:

“我想,真正要真实的传记,也许应该由自己来写才对,是不?”

“但是我知道,如果要我自己来写,一定没有你写得好。”她慈祥地笑着说。

“现在还只是青年时代,是不是还要写中年时代?”尤美达问:“你打算再叫人写下去吗,萨第美娜太太?”

“我不想写下去了。”萨第美娜太太又对我说:“你知道我读你写的传记是什么一个心情么?同我当初请你写传记的心境不同。也许因为我在病中。以前我很想这传记尽量的真,现在我知道即使是我的回忆也已经不真,写出来怎么会是真的呢?再想一想,人世所谓现实,也许也并不存在,一切我们经历的现实,实际上也只是当事人在当时认为它是真的而已。”

“那么你说,历史根本是不可靠的了。”尤美达说。

“其实,整个的世界还不是靠人相信它而存在的呢?”我说。

萨第美娜太太平静地微笑着,我发现这笑容正是她以前所没有的。

那时候佣人来通报医生来了,我与尤美达就起身告辞。萨第美娜太太留我们再坐一回,她说:

“我只是去打一针,就出来了。”

萨第美娜太太进去后,我说:

“她好像同以前很不同似的。”

“是的,她大概比以前服老些。”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林明默走后一直没有信,不知道萨第美娜太太有什么消息。

萨第美娜太太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带着我为她写的传记的原稿,她对我说:

“里面只有三四处地方,我用红笔改过,你再看看。都是一些人名地址与时间上的错误。”

我接过稿子,翻阅一下,尤美达对萨第美娜太太说:

“如果我们出版了,你对版税稿费有什么意见?我可以预备合同来。”

“啊,这是他的事。”

“这是怎么说呢?我已经拿了你的薪金。”我说。

“这是你的。”她笑着说:“因为这是你的作品。”她忽然转换了语气,看了看我们说:“你知道这些天我正在立遗嘱么?”

“怎么?”

“假如你现在不接受,我在遗嘱里也要加上这一项的,你不要客气。”

我看她非常诚恳与固执,所以也只好道谢。当时我问苏雅,她告诉我苏雅到帕亭西教授地方去了,她又说林明默在日本很好,有信给她。她又说,她梦想不到般若华结婚的对象竟是林明默的情人,这虽然不是她的事情,可是她竟觉得很对不起林明默。最后她对我说:

“你还是那么爱她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我说:“可是林明默一时是不会有爱情的。”

第三部之一

第三部 巫女的晶榇

 三九

 

尤美达读了“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上半部太噜嗦,应该删节,我告诉她上半部正是照萨第美娜太太的意思写的。我要尤美达先去征求萨第美娜太太的意思,我想到在我进行写作时萨第美娜太太的固执态度,猜度萨第美娜太太是决不会同意删节的。谁知尤美达竟很快的得到萨第美娜太太允许,还全权听尤美达去处理,于是尤美达就拿回来交我删改。

这删改工作。实在也很费事。我因为珍惜我写的时候所费的精神,所以初次删改得并不多。尤美达读了还不满意,于是我又删改了一次。后来大概删去了有全稿的三分之一,尤美达才觉得满意。在删改进行之中,我与尤美达有很多往还,她做事情真是认真非常。当我把全稿删改好了以后。我更觉尤美达的意见完全是对的。

就在那时候,“舞蹈家的拐杖”电影上演了,卖座有出人意外的好,原想这样的戏最多可演两星期,但竟一直满座,延长了一个多月,这使旁都非常高兴。陆眉娜一时就成了红星,我也变成了大家都羡慕的作家。自然《舞蹈家的拐杖》的小说,也跟着畅销起来。尤美达也就在那时候出版了我的《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她还在银幕上做预约广告,所以出版时就成为畅销书之一,是这个关系,旁都计划把《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也摄制成电影。

我们谈了好几次,大家都同意如果要改成电影,自然不能也无法太忠于原书。他们原想要我改写剧本,我因为对这些材料已经用过一次心思,再叫我重新用另一个形式来编写,觉得实在太没有意思,所以仍希望尤美达来担任这个工作。我还怕萨第美娜太太会不赞同把传记的内容作太大的改动,也许由尤美达去同她商讨,比我去要容易解决。当时我就提到我们的商讨并不重要,倒是先该同萨第美娜太太去研究研究。

天下的事情真是无法预料,许多极困难的事情,有时会变成很容易,许多极容易的事情,有时候会变成很难。我满以为萨第美娜太太对于电影剧本一定要参加许多意见,但尤美达于第二天就给我电话,说萨第美娜太太一点也没有意见,她说一切任凭尤美达去改动好了。

“那真是太出意外了。”我说,不知怎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说:“那么她真是完全变了。”

“我想这是我善于办外交吧!”尤美达幽默地说。

“是的,是的,”我漫应着,接着我问:“她身体好么?”

“她差不多完全好了。听说方逸傲同般若华这几天也快回来 了,她又在计划怎样举办园游会呢!”

“那么你就动手写剧本了?”

“我希望你先给我写一个故事大纲。”尤美达说,她闪耀着美丽的笑容,也闪耀着她的有神的眼睛与左颊的黑痣。

写故事不是一件繁重的工作,所以我答应于两天后交给她。当时我们没有再谈什么。

这以后,我们有许多次往还,商讨故事与剧本的处理,我们还谈到演员的问题,主角自然是陆眉娜,但十三四岁时的小萨第美娜太太则需要另外一个人来扮演,我当时极力推荐苏雅,我希望她可以获得这个机会。

而就在我们进行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竟出现了。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就留有尤美达来过的电话条子,叫我马上打电话给她。我打过去,尤美达已经出去,接电话是她们的一个职员,他叫我马上到高士诺医院七 O 八号房间去。我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当时马上叫了一辆街车,赶到高士诺医院去,路上我不断的猜想尤美达夜里出了什么事,或者旁都发生了什么,心里非常焦急。

高士诺医院就在半山区,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到了里面,我搭电梯上去。在七 O 八室病房内,我就看到医生看护们在忙碌,举目就看到尤美达,我想这一定是旁都出了什么事了。

尤美达看我进去就过来,带我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

“怎么回事?”我问。

“萨第美娜太太。”

“她?”

“今天恰巧般若华、方逸傲他们到,她约旁都与我一起去接飞机。我们就先来找她,谁知在半路上她忽然病发起来,所以我就把她送到这里来,我叫办事处的人打电话找你。”

“旁都呢?”

“他一个人到机场去接般若华与方逸傲去了。”

走廊很宽阔,靠窗放着藤桌与藤椅,但我们并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我看看尤美达不安的神情,觉得也无从安慰她,我说:

“医生怎么说?”

“这已经是第三次打强心针了。”

就在那时候,我看见走廊那一端出现了旁都同两位陌生的男女,他们显然是从电梯上来的。那另外两个人。不用说,一定是方逸傲与般若华了。

“是不是旁都他们来了?”我说。

尤美达一看确是旁都他们,高兴地迎上去。

现在我马上看到般若华了。

般若华有一个纤巧婀娜的高高的身材,我在她白色的手提袋上看到她细削的长长的手指,指甲上搽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她有一个昂然的颈项,她的脸是灵活与宁静、清朗与含蓄的配合,眉宇间露着一种骄矜,嘴角带着忧郁的线条。我实在看不出她与萨第美娜太太有什么相像之处。只有那双大大的眼睛,带着梦幻的神秘的光彩,与萨第美娜太太的是有点相同。

旁都在为尤美达介绍,他们站着谈了一回话,接着就匆匆的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护士从病房出来,尤美达抢着问她。她说:

“你们进去吧,我找牧师去。”

尤美达当时与旁都同方逸傲、般若华进去了,我也跟在后面。

病榻上的萨第美娜太太,那时已经不会说话。

她像是一瓣枯萎了的荷叶,而站在她榻边的般若华与尤美达,则正像娇艳的莲花。般若华突然啜泣起来,这时候,刚才的那个护士已经偕牧师进来。我忽然想到我竟一直不知迫萨第美娜太太是基督教徒。

牧师叫我们退出去,我们回到走廊上。方逸傲扶般若华坐到在靠窗椅上,她用手帕掩着脸在流泪。旁都为我介绍了方逸傲。

方逸傲是个修长整饬的青年,身材很挺秀,衣着很讲究,他伸出瘦长的手同我握手。我觉得他倒是有自信的人。他有一头很浓的黑发,但发脚太低,眼睛太小。鼻子倒很端正,嘴角露着一种没有诚意的笑容。我不觉得他是一个怎样出色的人物。

我曾经痴爱着林明默,但看到了她所爱的竟是方逸傲,则觉得自己真是很可笑,一时间似乎我对于林明默的高贵的想象突然降低了。

这真是很难使我了解的感觉,好像像林明默这样的女子,她应该不爱任何普通的男人才对的。

我因为爱林明默。始终觉得自己是不配做她的爱人,但现在看到方逸傲,觉得他比我优越的或者就是他富有了。难道林明默爱他的也正是他的富有么?

就在我这样遐想的时候,牧师踱出来了。般若华站起来奔进病房,方逸傲随着她,我与尤美达也跟在后面。

萨第美娜太太的脸已经盖上了白色的床单……

 

 

四O

 

萨第美娜太太的丧事很隆重,来送丧的人也很多,但是我看不出这些人里面有几个是真正伤心的。我在医院曾经有很多感触,现在则反而不觉得什么。我很注意般若华。萨第美娜太太要我从这位女儿身上看到过去的青春,我也曾想从她的身上获取一点写传记的灵感,但是我现在并没有想改写我已经写成了的传记。

我在医院第一次看到般若华,觉得她是秀逸超群,像一只洁白的仙鹤,现在我更觉得她像一尘不染的水莲。我忽然想到我在巫女的水晶棺材里所见的年轻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印象,我很想找出二者相同的地方,但是竟找不出任何的联系。

于是我想到林明默,林明默与般若华有完全不同的美,林明默的美是属于东方的,她是玲珑细腻与高贵的结合。她的轻盈与潇洒是般若华所没有的,但般若华是混血的女孩子,自有她挺秀娇媚的锋芒,我不能否认她比林明默更能获人的注意。

在送丧行列中,我一直想念林明默,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萨第美娜太太的死讯;如果知道的话。即使在日本,或者韩国,也应该赶来送丧才对。自然,也可能因为她不愿会见方逸傲,所以就不来了。

萨第美娜太太的墓地在宵箕湾。送丧时,我与尤美达在一个车子里,尤美达觉得萨第美娜太太死得虽是突然,但是她的病则是由来已久,事实上她年纪也已经老大,所以也不是什么意外。我则想到她与萨第美娜太太商谈传记改电影剧本时,萨第美娜太太的毫无成见,完全听凭尤美达处理的态度,的确是一种很奇怪的变化。我说,我当时就想到她的病况,一个人的脾气突然的改变。往往会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车子的行列蠕动甚慢,在旁边一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轻丰腴的漂亮的太太,尤美达告诉我她就是罗素蕾的后母,她叫李莺使。

“她很年轻,是不?”

“她比罗素蕾只大五岁。”

“罗素蕾好像同她不很合得来。”

“这是难免的事情,她自己也没有养过孩子,自然很难做好母亲的。”

“听说她要开音乐会了,是不?”

“她的歌唱不错,她想明年到意大利去,所以要在行前开个音乐会。”

“罗素蕾不同她一起去意大利么、”

“我想不会的。听说李莺使有个男朋友,前年去意大利,她是去同他结婚的。”

“那么罗素蕾怎么办呢,一个人?”

“好在她父亲死后有点积蓄,有几所房子可以收租,也为她留了教育费。”

我与尤美达在车子里闲谈着,长长的行程也就过去了。车子到箫箕湾,下车后又走了十几分钟山路,于是我们到了一个基督教的坟场。我们望着萨第美娜太太的棺木入土,听牧师作最后的祈祷。于是一百几十个送葬的人们就陆续散了。

就在那时候。我忽然看到林明默、苏雅与多赛雷在前面,一瞬间我心里很兴奋,因为这实在太出我意外了。我跑上去,同她们招呼,她们说也正在找我。我说:

“明默,我正想你应该来吊丧的,你果然出现了。”

“这倒是多赛雷鼓励我的,”她说:“我很后悔在她死前没有见她一面,死后的丧唁与死者有什么痛痒的关系?而且我知道来吊奠的人很多,少我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自然,但这也只是我们自己对死者表示一点敬意罢了。”我说。当时我就约她们同尤美达到咖啡店坐一回,我们在北角一家咖啡店里坐了很久。我问多赛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才回来,一下飞机就听到朋友告诉萨第美娜太太死去的消息,我本想找你,后来想今天在这里一定可以碰见你,所以就没有通知你。”

“我是在电话中听苏雅说的,”林明默说:“我马上就飞回来了,但过后一想,倒也并不十分伤心了。我同她有非常好的友谊,她待我也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的死对我应该有很大的打击,但是我竟并不感到什么,我觉得我自己真是有点麻木了。我想我对于自己的生死也正是不觉得关心,大概我的心早就死了。一个人的生命正像一支蜡烛,它不断的发光,等发完了光,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活在那里也只是活在回忆中了。萨第美娜太太也正是耗尽了光芒的生命,活与死对她已没有什么。每一个生命还不是要死的。”

林明默平时很少说话,今天这样发议论,是很意外的事。我忽然想同她谈方逸傲,但觉得这也许是她不想提起的,所以没有敢提。但多赛雷忽然谈到方逸傲,说他在送丧时很注意林明默,好像很想过来,找她说话似的,问林明默有没有看见他。

“我自然看见他的。”

“那么你没有想同他说话。”多赛雷说:“也许他有什么话想同你解释。”

“也许是的,”林明默露着讽刺的笑容说:“不瞒你说,我还接到他的信,说要同我谈谈。”

“那么你……?”

“我没有理他。”

“你对他难道已毫无情感了?”

“我对他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一个人的感情,正如火柴一样,等能烧的都烧尽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以后,尤美达与多赛雷谈到印度与泰国的情形。多赛雷谈到他在喜马拉雅山脚一个古寺里看到一个高僧,他也许想去那面住几年,如果喜欢,他也许就修道了。

“你去了如果觉得很好,请你写信给我,我也去。”林明默笑着说。

“那么,我也跟着你去。”我说。

 

 

四一

 

许多事是神创造的,许多事则是人创造的。神创造的是人类的命运,人创造的则是人类的历史。

自从萨第美娜太太丧事那天我与林明默一同在咖啡馆聚谈后,我有两三天没有她的消息,我还以为她自日本回来后,仍旧住在萨第美娜太太的别墅里,后来多赛雷来找,才告诉我,她是住在九龙一个朋友家里。

多赛雷则仍住在萨第美娜太太的别墅里。而般若华与方逸傲始终住在香港大酒店,方逸傲在香港有很多房产,现在正将跑马地的二所房子在重新装修粉刷,预备将来搬到里面去住。可是据多赛雷说,般若华则觉得住不惯香港。希望仍旧回到欧洲去。我问她们将来怎么样处置香港那间别墅,多赛雷说,要等律师宣读萨第美娜太太的遗嘱后才能知道,不过照他看来,般若华一定是要把它卖去的。

多赛雷说他预备过了年到印度去。谈到苏雅也许可演少女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时,他很高兴,希望我一定可以促成这件事情。

多赛雷告诉我林明默的电话,我很想打电话约她叙叙,但是那几天正忙着与尤美达商讨改写“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电影剧本,所以我定星期六再打。但是于星期四那天,我从尤美达地方回到寓所,说有一个姓林的打电话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要我打电话回去,我发现竟是林明默。这是很出意外的事情。我当时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在电话里说,她找了我一天都找不到,找多赛雷也找不到,她有要紧的事情要同我们商量,她约我在半岛酒店吃晚饭,如果找得到多赛雷,也希望能约他一起去。

但多赛雷没有在家,我忽然想到他可能去帕亭西教授那里,因此打了电话去问问,出我意外,来接电话的正是罗素蕾。我与罗素蕾好久没有见面了,听到了电话,倒感到很大的快慰。我问她近来忙些什么。她告诉我帕亭西正在筹备一个音乐会,预备在她母亲歌唱会以后一星期举行。她现在每天忙着练唱,她说音乐会开了后,她母亲要去意大利,那时候她希望我同她详细谈谈。

多赛雷并不在帕亭西教授那里,我挂上了电话后,就动身去半岛酒店去会林明默。但是一路上,我一直惦念着罗素蕾,因为在电话里,我从她声音中听出她仍旧是在爱我。我有奇怪的心理想看到罗素蕾。

而我是赴林明默的约会。

我到半岛酒店楼上,选了一个凭窗的座位,大概等了二十分钟,林明默进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脂红粉白,眉黑睫蓝,耳叶上垂着翡翠的耳环,浓艳得像一株圣诞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林明默作这样的打扮,在我印象中她似乎一直喜欢淡雅的,如此浓妆下的林明默,忽然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为她宽去了大衣,里面,她穿的是一件红花的旗袍,玉琢似的手臂上戴着翠镯,她让我闻到了法国“夜魔”的香水。

“我找不到多赛雷。”我坐下时说:“真对不起,我连衣服都没有换,我不知道这是这样隆重的约会。”

“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件事情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

“你猜猜看。”林明默说:“我可以让你猜十次,猜中了,我可以给你一个奖赏。”

我忽然想到了,我与陆眉娜打赌的事情,我注意到她画了口红的嘴唇,我笑着说:

“这奖赏是不是可以由我选择呢?”

“也可以。”林明默笑得很天真,她说:“你没有法子猜中的。”

“我想我只要猜三次就可以猜中了。”

我们点了菜,我叫了香槟。

“为什么?”林明默问。

“为你告诉我你的喜事。”

“真的,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我猜的没有错。”

“什么?”

“你与方逸傲有了新的了解?”林明默摇摇头,轻笑了一声。

“你,你要离开香港?”

“不,不。”林明默说。

“难道你中了马票?”

“你已经猜了三次。”林明默说。

“让我再猜三次。”我说。

“我再说你可以猜十次。”这时灯暗下来。音乐奏华尔滋,我说:“让我同你跳一个舞再猜好么?”

我虽同林明默跳过舞,但今天她的风采似乎完全不同了,她兴奋,她开朗,她高昂,我从她目光与她的打扮上,发现这是我认识她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也可以说是她真正已经摆脱了对方逸傲的情感而昂然独立了。

当我拥林明默在怀里跳舞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骄傲与一种空虚,我说:

“你愿不愿意猜猜试试,我如果猜中了向你要求一个什么样的奖赏?”

“我不想对你有什么猜度。”林明默说:“我想你总不会要我已经没有了的东西。”

“如果我说要你的爱情——”我说。

“你还以为我是有爱情的人么?”

“那我就不猜了,因为除了这个,你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有最高贵的友情。”

“可惜开始我已经没有想到来做你的朋友的。”

“这怎么讲呢?”

“因为我已经爱了你,再不能回到友谊的情感了。”

音乐停了的时候,我们回到座位。我说:

“你喜欢跳舞么?”

“我喜欢,但要有很多人的场合。”

“这就是说不喜欢单独同我跳舞了。”

“如果只是我们俩,是不是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谈淡比较好些?”

“也许是的。”我说。我忽然想到陆眉娜,我同陆眉娜在花园饭店跳舞时的感觉,有一种“现在”的和谐,可以不想到彼此的存在。可是同林明默共舞,则意识到她一直在我的旁边,是我争取的目标,是我追求的目标,也是进攻的目标。

“现在你可以打一个电话给多赛雷么?”林明默说:“他也许回家了。”

“是不是必须有他,你才能公布你想说的事情呢?”

“那倒不一定,”林明默说:“但是,你既然还在猜,还是等他来了,再让我公布吧。”

我打了电话给多赛雷。电话没有人接。看表已经十一点,想来佣人们都已经睡着了,而多赛雷还没有回去吧。

我回到座位,我说:

“电话都没有人接,看来今天是找不到多赛雷了。”

“那么你还想猜么?”

“我还想猜一次。”我说:“不过先要让我吃点东西。”

我吃了一道菜以后,又请林明默跳了一个舞。在这个时间中,我一直在猜想林明默可能发生的事情,但都不像,于是,在重回到座位时,我说:

“我猜你已经有机会去澳洲或者美国了。”

“不对。”林明默笑着说,“你无法猜中的,还是我告诉你吧。让我们先干这杯酒。”

我同她干了杯。她于是很庄严地说:

“萨第美娜太太的律师已经公布了她的遗嘱,她把深水湾的别墅遗赠给我了。”

这消息实在太出我意外,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觉得突兀吗?”林明默说:“她虽然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她,但并不是十分接近,现在她不把这别墅给她女儿而遗赠给我,这的确太出我意外了。”

“我想,也许——也许她知道他们并不希罕这别墅,而你才是一个真正爱这个别墅的人。”

“也许是的,”林明默说:“因为我对她说过,我非常喜欢她的别墅。”

“这倒真是我猜不着的一个消息。”我说。

“其实我虽然喜欢这别墅,但送给我也是一个问题。我一个人,而要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

“把它卖去呢?”

“她说明不许我卖去,我自然也想尽量为她保留着。”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所以要请你与多赛雷来商量呢?”

“那么我劝你租给别人。”

“谁租这样大的房子,地址又是这么远。”

“那么分租出去呢?”

“我正是这样想,我想搬回去住,把房子分租出去,用租金来打理收拾这个别墅同花园。”

“那么你就被那房子绑住了。”我说:“你一定无法再脱离它,你可能变成第二个萨第美娜太太。”

“你想得太远了。”她说:“我只是要把那个别墅再发挥一个灿烂的光亮罢了。因为这或者正是萨第美娜太太所梦想的。”

“这或者正是萨第美娜太太把别墅遗赠给你的理由了,如果给她的女儿,事实上是必会卖给别人的。”

“我如果搬进去,你是不是也肯搬回来呢?”林明默忽然说。

“你要我搬回去么?”

“自然,不过我是要你付房钱的。”

“只要在我负担能力的范围以内。”

“那么下星期一搬去好么?”

“你呢?”

“我就是定下星期一搬去。”我没有说什么。

“怎么样?”

“你知道我会听从你的。”

“那么我先谢谢。”

我送林明默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半。当我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近三时。那天晚上我想到了许多问题。我几乎整晚没有入睡,我知道我仍旧爱着林明默,否则我实在没有理由要这样不加考虑的就答应她搬到深水湾去的。

林明默于第二天早晨就同多赛雷通电话,多赛雷马上就来找我。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出他意外的事情,但认为这确是萨第美娜太太最聪明的一个决定。当时我就问多赛雷:

“你是不是认为她应该把它分租出去呢?”

“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多赛雷说:“不过,如果要分租出去,也总要请一个会经理的人来管理。”

“你有没有同林明默谈到过呢?”

“她也觉得我的话很对,但是她很有信心由她自己来管理,只是她希望我们帮她慢慢物色一个会打理的助手。”

当时,我因为要向兰姆太太退租,顺便同她谈起。她说她以前有一个管家的,叫做惠好。是一个五十余岁的女人。如果要用她,她可以介绍给我们的。当时多赛雷就打电话给林明默,决定先叫她去试一个月,也叫她星期一搬去。

林明默,就是这样,好像是带了我与惠好去接受了萨第美娜太太的别墅。

 

 

四二

 

这个别墅,除了花园的花木很新鲜以外,一切都已古旧。林明默仍旧沿用了原来的几个仆人,但她把萨第美娜太太一切陈旧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她甚至把许多旧式的家俱都换去,客厅饭厅的地板也重新换过;她还把全部的建筑粉刷油漆。这笔费用为数不少,她变卖了一些首饰来完成这些工作。

她好像对这一切进行非常有兴趣,她几乎全神贯注在这兴趣上面。惠好确实是她很好的帮手,而我和多赛雷也成了她的顾问,我发觉林明默对于这别墅的修改,正如艺术家对于艺术的创造一样,她看到这些工作照她的理想一一实现,感到非常快慰。

就在林明默陶醉在这些工作时,尤美达与旁都的“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电影已经开镜了。

圣林电影公司对这部影片很重视,所以开镜那天有一个很大的酒会。我在那面碰见许多人,但是陆眉娜不在,听说她从日本又去了欧洲,要下个月才回来。也因为陆眉娜不在,苏雅特别受人注意——他们已经决定请她来演少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

我在那里也碰见了罗素蕾,她为我正式介绍她的后母罗李莺使。李莺使的音乐会就快开了,她很客气地约我一定去听,她说请柬几天内就会寄来,她还告诉我她于开音乐会后就要去意大利。我当时就说:

“你应该把罗素蕾带去,她在那面也可以学唱。”

“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样,”她说:“我想先去半年,如果预备住下去,我再叫她去,否则我也就回来了。”

“我倒觉得你应该带她去,你回来了,她还可以在那边求学。”我说。

“她在这里读中学。快毕业了,中断了太可惜,我想她等中学毕业后再去,也许比较好些。”

李莺使的话自然很有道理,我没有再说什么。

罗素蕾为我介绍了她母亲后,她自己就走开了。我后来到处找她,都没有再见到她。我不知道她是故意避开我还是怎的。这使我心里很纳闷。

我搬回深水湾后,曾经同帕亭西教授通过电话,我以为在圣林电影公司的酒会里可以碰见他的,但是他没有来,据多赛雷说他有点伤风。

所以我于第二天去拜访他。

帕亭西教授的伤风并不很厉害,所以他还是正常的教课。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所以有许多话可以谈。他对学生们都非常关心。我们谈到他在筹备的音乐会,他说,罗素蕾、苏雅都有一个独唱的节目,他对于苏雅的投身电影,觉得很可惜,但他觉得她去演电影自然比在音乐上努力容易发展。

帕亭西是个对于音乐教育有特别兴趣的人,他在香港教声乐已有二十几年的历史,好些有成就的歌唱家与教师都是他的学生。他生活很有规律,他觉得只有生活在学生群中才不会感到寂寞与空虚。他的年龄已使他对一切都觉得很平淡,唯一新奇的就是学生们的长大与进步,而多数的学生的进步是很突然的,而且每个人都不同。他忽然谈到罗素蕾,他说她最近的歌唱真是有奇怪的进步,一方面或者正是生理上发育关系,另一方面,她好像在歌唱中找到了一种安慰。他说她本来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只是兴趣广泛,又不很用功,所以不很出色,但是最近完全不同。他说他正想下一次为她单独开一个歌唱会。

在我与帕亭西交往与闲谈的机会中,他的朴质平易的人格与安详愉快的心情给我很大的影响。但如今谈到罗素蕾的变化,不知怎的,反使我的内心紧张与兴奋起来,我竟说不出的高兴与安慰。我一时很想在帕亭西那里碰见她,但帕亭西告诉我她今天不会来。我告辞出来后,又想打电话找她,但不知怎么,我有点胆怯。于是在那天晚上我写了一封信给她,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写,但当我写了我在帕亭西那里听到她歌唱的进步,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希望她好好努力,专心去学音乐一类的话以后,再也写不出什么,因此这封信我还是没有寄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怕去约罗素蕾见见面,也怕打电话给她。也许我下意识的知道,见了她我会无法不告诉她我是在想她爱她了。

我对她不愿意有这些表示,正因我相信我是在爱林明默的,实际上我当时的情感是非常乱,爱情这东西在我这样受过创伤的人心中已经很不固定,罗素蕾与林明默某种相同的地方似乎是我下意识的一个影子,而我急需慰藉的空虚的内心已使我无法分辨幻象与实感。高贵的爱情与罪恶的欲念的来源往往只是一个。

于是,一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当林明默的房子大部分装修完工的时候,她带我去参观那些房间。图书室变动得不多,只是粉刷了一下,换装一些灯光。音乐室则完全变动了,她装上了完全新式HIFI。林明默说她要慢慢把那些旧唱片录到音带里,灯光改装得特别讲究,可以控制成各种颜色,以配合音乐的气氛。她还带我看一些她全部新修的客房。

她要我选用一间,再把现在我所住的房间让出来粉刷。她告诉我她要登报把它租出去,惠好已经为她介绍了一个厨子,她要把这个别墅变成一个华贵的公寓。接着她要我为她想一个公寓的名字。

林明默这些日子一直专心改装这所别墅,她的兴趣很高,她一面陪我参观,一面谈她的计划。最后,她发现带我走进那间“然偶室”,这是一个小小的密室,墙上原来是装裱着已显敝旧的黄底棕花的锦缎,现在已换上了新型的银色缕花的墙纸,不过墙上仍挂着用红木镜框被装的沈周的山水同篆字的“然偶室”的横幅。原来的沙发也已经换了新型的较小的一套,配上银色蓝纹组成的靠垫。前面的玻璃小几上放着一个蓝花的瓷瓶,里面新插着洁白的剑兰。

林明默这时候忽然拉开一个单人沙发坐下了,她拿着一支烟含在嘴里,我当时就为她点火,一面我自己点上一支烟,她说:“这里坐一会儿吧。”

我坐下,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

她吐出一口烟,我也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空气中散动,我望着我的烟雾与她的烟雾缠在一起。彼此沉默了好一会,于是,林明默不知怎么地轻轻的微喟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中了魔似的跪倒在她的面前,我说:

“明默,我可以求你做我的妻子么?”

她两手抱着我的头发,忽然啜泣起来,她吻着我的前额。于是,我与她拥抱在一起了。

“你爱我么?”我说。

“我要学着来爱你。”她说。

 

 

四三

 

许多事情真不是人所能了解的,然偶室里求婚的事情真像是神鬼的安排。从那里出来后,我马上发觉林明默是并不爱我的,而我内心也浮起了罗素蕾的影子。我与罗素蕾虽没有任何的约束。但我们曾约定一年后看我们的情感,而我们在这许多日子不来往后,我们的内心还是互相依恋着,也足见我们的情感应是一致的,现在我竟向林明默求婚了,而是一个绝对未曾爱我的女子,这奇怪的综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我在晚上为这件事情失眠,我望着窗口的那颗代表我渴念林明默的星辰,觉得它已经代表了罗素蕾,我非常惭愧。

第二天,我一早起身,去找多赛雷。我把我与林明默订情的事情告诉他,他非常为我高兴。但是我说:

“她可并没有爱我。”

“你是不是爱她呢?”他问。

“我不想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我说:“而我发现林明默只是一种神秘的幻觉。”

“这怎么讲呢?”

“那是第一个印象,”我说:“在宁静的音乐室里,在庄严的音乐中,在肃穆的灯光下,我坠入在爱河里。”

“你现在发现这是错觉么?”

“不是,不是,”我说:“我只是想我应当静静的期待时间来决定我们的感情,看她是不是会爱我才对。”

“这不是很容易么?”多赛雷笑了,他说:“你们也只是订情,或者算是订婚,等她对你有些爱情时再结婚。”

多赛雷的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

我没有等林明默起身就出去,我买了一只钻戒,回到家里,我把指环运给林明默,我说:

“你愿意接受我的这个礼物吗?”

“自然,”她说:“我已经接受你的求婚了。”

“但是你并不爱我。”

“我要学习来爱你。”她说着,吻了我的面颊。

“好的,”我说:“等你学会了爱我时我们再结婚。”

“现在我是你的未婚妻了。”

我拥吻她,没有说什么,我马上发现她并没有热烈地接受我对她的亲吻。我悄悄地释放了她的身躯,不露痕迹的说:

“虽是如此,但不等到你真已爱我,我是不想同你结婚的。”

“谢谢你,”林明默忽然从她的眼睛里闪出我前所不认识的灼人的光亮,轻轻地说:“只要我心里边有爱情,我一定全部都给你。”

“假如你认为昨天的事情只是一种玩笑,我们也不必一定要认真。”我说。

“你没有想到这是我的主动么?”

“怎么?”

“是我带你进这个然偶室的。”她说着笑了起来:“我第一次带你去,看看你没有反应,我以为然偶室已经没有这个传统的魔力了。”

“传统的魔力?”

“你不知道?”

“我听萨第美娜太太谈起过。”我说:“她说一个女孩子进这间房子,不会对带她进去的男子拒绝求婚。”

林明默笑了,她说:

“我所知道的刚刚相反。传说里是说这间房子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只要带一个男子进那间房子,那个男子就会对你求婚的。”

“那我应该特别感谢你带我到然偶室去,”我说:“我总以为像这种传说的魔力该发生在偶然进去的男女身上,如果是有意进去,那就不会有效的。”

“可是事实上大家都是存心去创造的。”

“那么你是存心要做我的妻子了。”

“自然。”

“可是你并不爱我的。”

“我要学习着来爱你。”

……

我们的话到这里为止,我心中这时突然浮起了一种淡淡的哀愁,我发觉林明默变了,她已经不是我所爱的林明默,她的高贵孤洁宁静庄严的素质似乎都已不再存在,或者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只是在我的感觉上起了变化。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无法自解的想念罗素蕾,但是我心中深深地觉得一种奇怪的内疚。我怎么竟不能等一年的时间来决定自己的情感。我希望我可以忘去她,也希望她忘去我。我不想再去见她。

现在那代表林明默的星辰,变成了代表罗素蕾,但是我对它的感觉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说觉得罗素蕾太年轻,她有她的灿烂的前程,同我相爱,在她是一种幻觉,在我,或者竟因为她有点像林明默,而我把她代替了爱不到的林明默。为怕铸造成这个错误,所以离开了她,现在则因为离开她,则反而接近起来。我不知道罗素蕾现在有什么感想,是不是还记得我们一年后的约会?这些一时都在我的脑中出现,而我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与讨论。我不知道我与林明默订情的事情有谁已经知道,但是我怕传到罗素蕾的耳边。我希望可以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亲自告诉她。

这样过了三四天,我与罗素蕾终于不得不见面了,那是她的后母李莺使的歌唱会。

林明默那天有点不舒服,我只与多赛雷同去,也幸亏如此,我可以避免尴尬的局面。

音乐会是在大学的礼堂举行的,罗素蕾那天担任招待,她穿一件灰色的旗袍,白色的毛线衣,她烫起头发,戴一副珠子的耳环。我一眼就发现她已经长大了,她看见我忽然脸红起来。我看她手里捧着说明书,我发现她指甲也已修过,涂上了粉红色的甲油,我向她买了说明书,她带我们到里面座位上,低声地说:

“我一回儿就来。”

她走开去大概十五分钟工夫,那时音乐会已经开始;罗素蕾忽然在我旁边座位上出现,我的心奇怪地跳起来。从那时开始,我一直意识到罗素蕾,我听不见台上的歌唱,我也没有注意周围的熟识的人士。我心里想到与林明默订婚的事情,有一种非常想同罗素蕾解释的欲念,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罗素蕾的手忽然在我的手掌里了,她的手是纤小狭长的,我以前曾经为她在溪水里洗濯,我好像从未感到什么,但这一瞬间,我从她手中的温度,忽然感觉得一种奇怪的感应。我感觉到她的脉搏,它似乎正押着我的心跳;我感觉到她的手掌分泌的汗腻,同我的手心的热度感染着。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彼此看一眼,但是我们知道了对方的情感。于是,我听到台上李莺使似乎在唱亚衣达(AIDA)与尘世告别的一曲,我的热泪夺眶而出,我收回手,找我的手帕来揩我的泪眼,台下的掌声齐鸣,厅中的灯光也亮了。

音乐会已经结束了,幕下去又上来,听众站起来鼓掌,我这才偷看了罗素蕾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眶中也含着泪水。

接着,我发现帕亭西教授同他一些学生们,我也看到了苏雅与尤美达。我与多赛雷走过去与他们招呼,罗素蕾就不见了。

尤美达告诉我陆眉娜就要回来了,我请她届时打电话给我,一同去机场接她去。

“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 虽是早已开镜,但正式摄制,则必须等陆眉娜回来。旁都所以要提早开镜,目的还是催促陆眉娜早回。陆眉娜本来还想在欧洲多耽一些时候,学点舞蹈,看到圣林电影公司寄她的开镜时的照片与宣传品,所以就提早回来了。这自然是旁都的胜利。

我与多赛雷送尤美达与苏雅上车后,就回家了。

多赛雷在车上忽然说:

“你似乎应该把你同林明默订惰的事告诉罗素蕾才对。”

“是的,是的,”我说:“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不应该再去接受罗素蕾的爱情。”

“但是我已经尽我的力量不同她会面了。”我说:“今天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也许是的。”他说:“不过我发现她在爱你。”

“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说:“自从我发现这事情以后,我们就不再单独见面了。”

“这很好,我相信你会想到别人的幸福。”以后我们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深水湾,我无法马上入睡,我又到多赛雷房里去,我说:

“我还是无法入睡,我可以同你谈谈么?”

“自然可以,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愿意你以为我是一个滥用感情的人。”

“我不会这样想的。”多赛雷微笑着说:“不过你似乎不知道你所爱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罗素蕾有点像?”

“我知道。”他说。

“我起初还以为因为她像林明默,所以我才喜欢她的。”我湫然说:“她母亲也以为我爱不到林明默,所以以她作为替身。”

“现在你发现你爱的是罗素蕾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也许我爱的只是某种成分,这成分比方说是甲,那么林明默与罗素蕾都有这个甲的成分,所以我对于她们俩个人都有了爱情的想象了。”

“这正是 JUNG 所说的 ANIMA, 她认为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 ANIMA, 他只是凭这个 ANIMA 在爱女人的。”多赛雷说。

“对了,我也看过一点 JUNG 的书,但我竟没有用他的理论来分析自己。”我说:“那么照他的说法,这是不是可以说是真正爱情呢?”

“他认为没有一个爱情会令人不失望。”他说:“因为这都是ANIMA 的作用。”

“不过,我最近发现我所爱的那个成分,好像在林明默身上的慢慢淡起来,在罗素蕾身上的慢慢浓起来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

“我想找个机会同林明默去谈一谈。”

“你想同林明默取消婚约,去爱罗素蕾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说。

“罗素蕾的年纪还轻,最近听说歌唱很进步,是非常有前途的孩子,你爱她应该多为她的前途着想才对。”

“自然,自然。”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知道多赛雷不能帮助我什么,但我不愿意他误会我是个滥用感情的人。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告辞出来,我在窗口凝望着那颗代表罗素蕾的星辰很久,我怀着奇怪的感觉才上床。

 

 

四四

 

当林明默把她别墅的修理装置完竣时,已经圣诞节了。她本想把这间别墅叫什么公寓,后来多赛雷说公寓不好,还不如就叫别墅,当时我就题了一个“深林别墅”的名字。我们于是就在路口立了一个木牌,明默本想有一架霓虹灯的招牌,我说太俗气,所以就在花园的短墙上嵌了一块石刻,上面装了一盏灯。

林明默已经把整个三层楼装修成分租的房间,并且外面也有人知道,来接洽到这里度周末了。她预料到暑期里一定会很忙。惠好帮她管理杂务,她们还预备请一个上好的厨子。

当林明默带我与多赛雷到各处参观的时候,我与多赛雷对于她这种经营上的才干觉得很诧异。我总以为她是一个内向的爱好音乐的女孩子,想不到她有这份商业管理的天才的。

她还为她自己布置了一间办公室,好像正式要做旅馆似的。我们进去的时候,我发现桌上正放着一叠请帖。她说,她打算在圣诞节前夕举行一个园游舞会,她将请许多朋友,让这个别墅重新发挥灿烂的光辉。

就在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圣诞节快到的时候,尤美达忽然打电话给我,陆眉娜定于十八日到港,问我高兴不高兴到机场去接她。

“我自然要去接她。”我说。

“那么你下午两点到公司来,同我们一齐去好了。”

我自从重新搬到深水湾以后,因为出入不便,也买了一辆车子,所以到十八日那天我就驾车过海去。

到了圣林公司,知道飞机要到四点一刻才到,我在那里耽了好一回,我自然碰见了旁都。后来方逸傲也来了,我知道旁都拉方逸傲投资圣林公司,他已经是圣林公司的董事。我同方逸傲虽然见过几面,但不很熟,这是第一次真正的聚谈。我发现他只是道地的纨绔公子,虽是浮浅但很灵敏活泼,打扮又时髦,应该是很得女孩子喜欢的男人。我当时问到他的太太,尤美达接口说:

“般若华晚上答应一起来吃晚饭。”

原来他们为陆眉娜接风,晚上电影公司有一个宴会。尤美达当时又说:

“她也打电话约林明默,她因为忙于筹备圣诞前夜的晚会,所以不能够来。”

我忽然想到林明默的晚会是否也请了方逸傲夫妇,我就说:

“林明默的晚会,好像请了很多人。”

“一定是一个很热闹的场合,”尤美达说着,忽然问方逸傲说:“你预备去么?”

“自然我要去,她也请了我与般若华。”

方逸傲说得很自然,好像他并没记得他负林明默的事情。旁都非常高兴和我谈“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电影,他相信陆眉娜一定可以演得很出色。

在去飞机场时,苏雅坐在我车里,我同她谈到罗素蕾。她说罗素蕾现在似乎变了,以前她很爱说话,现在很沉静,以前她不很用功,现在她非常用功。她说罗素蕾的母亲去意大利,罗素蕾本来想把房子出租,自己住到女青年会去,现在则打算保留那房子,只打算分租两间出去。苏雅还说,罗素蕾同她谈到过我,说是如果我可以搬到那里去住,倒是一个很理想的房客。

“她们的房子在哪里?”

“在九龙那面。”苏雅说。

我听了这些话,心里也快活,也难过。我相信罗素蕾仍旧是在爱我,我非常后悔我那天在“然偶室”里向林明默求婚。当时我没有谈什么,但是苏雅忽然说:

“罗素蕾现在越来越像林明默了。”

“怎么?”

“她总是喜欢一个人,不愿意热闹,也不愿意同人来往。”

这使我想到了当时林明默等待方逸傲的情形,难道我又使罗素蕾这样伤心么?但是,我同她的关系与方逸傲林明默间的关系又是多么不同呢!

不知怎么,一瞬间我非常想念罗素蕾,我忽然想到如果真是可以住到罗素蕾的家里,或者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到了飞机场,我发现有许多新闻记者与影迷们都在等候陆眉娜,圣林影片公司动员了很多人在欢迎,他们也为了陆眉娜请了一个九岁的童星向她献花,这些当然也是为陆眉娜以及为“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影片的一种宣传。

陆眉娜从机场出来。她的光采四射,这使我想到一个女人的美丽竟可以有这样的不同,有的女人往往是耀目如明星,有的则仅在空谷中发射芬芳,有的如发亮的广告彩灯,有的则好像钢琴边的幽寂烛光。而人在发红的时候同暗霉的时候也可有很大的不同,陆眉娜正在走红,她的一种自信的笑容,就不是别人所能够有的。她穿着香港尚未见到过的时装,闪着我们久别的眼光,同我们每个人招呼。她同我拉手时说:

“谢谢你也来欢迎我。”

“这只是偶然的安排罢了。”我说。

她对尤美达非常亲热,但对旁都好像很平常。当旁都为她介绍方逸傲时,她又很冷淡的同方逸傲拉拉手,就回头同别人交谈起来。但我发现方逸傲已经被陆眉娜的美丽所眩惑了。我觉得方逸傲只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喜欢任何有姿色的女人,但并不是有爱情的人。我很为林明默可惜。也为般若华可惜,在我的前面是热带红花一般的陆眉娜,方逸傲好像娥扑灯火一般的很想接近她,我觉得他的态度实在很可厌憎。

陆眉娜由旁都护送着回家去了。我因为晚上要参加圣林公司的宴会,回家再出来不方便,所以与苏雅及尤美达去看了一场五点半的电影。一路上我都忘不了对于方逸傲的反感,因此想到林明默所爱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就觉得林明默实在也只是我的一个幻觉,我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后悔我对林明默的求爱。

圣林公司宴会在龙肪酒家,那天有三桌客人。我们去的时候还很早,以后旁都与陆眉娜、方逸傲与般若华陆续出现了。般若华那天穿一袭淡紫色衣裙,有水仙一般的风姿,我被安排坐在她的旁边,因此同她有较多的谈话。她谈到她可惜不识中文,没有法子读我的“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不过她期待电影早一点出来。我于是问她陆眉娜是不是合适演她年轻时代的母亲,她笑笑说,电影自然不必真正像她的母亲。我说,当初我们倒希望她会有兴趣去演这个角色,她说她对于演戏没有兴趣,也没有天才。方逸傲在般若华面前并没有很放肆的去接近陆眉娜,但我看得出他很羡慕旁都。座中有新闻界的人士与摄影记者,陆眉娜忙于同他们应酬。

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请般若华去跳舞,我说:

“听说你住不惯香港,想回英国去,是么?”

“是的,我好像是属于那面的。”

“那么你的先生呢?”

“他是中国人,自然很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你们的兴趣,好像并不相同。”

“结婚原是一种彼此误解。”她笑着说。

“你们没有孩子。”

“幸亏没有。”她说。

我从她的说话里,自然看到他们夫妻间情感的黯淡。我忽然想到林明默,我觉得她没有同方逸傲结婚,倒反而是可庆幸的事。

方逸傲在同陆眉娜跳舞,我想他是毫不放松的在追求陆眉娜了。也因为我对方逸傲有一种特别的反感,我非常同情般若华,我说:

“你们结婚得太早,不过早婚失败比晚婚失败幸运。你正有丰富的生命去创造光明的前途。”

“谢谢你。”般若华露出幽冷的微笑说。

回到餐桌后,不知怎么,我同她谈到林明默,她说:

“她真幸运,可以有你这样痴情的人爱她——我是听人说的。”

这使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的痴情实际上也正是一种幻觉,我现在不正是在后悔与林明默订情么?我说:

“般若华,男人的爱情也许都是不可靠的。”

“你是说可靠的爱情应该是专一而永久的么?”

“我是一个不懂得爱情的男人。”我说:“我为爱吃了不少苦,我也怕爱我的人痛苦,如果人间的爱情有这许多苦,那么还是没有爱情的生活比较好些。”

“这当然是对的,可是人比动物需要更多的东西,这也是做人苦恼的地方。”

旁都来邀般若华共舞,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望着般若华美丽的影子,心中有许多感触。我请苏雅跳舞,苏雅问我今晚是不是仍回深水湾去。

“我每天都回去的。”我说。

“我同你一起去好么?”她笑笑说。

“你?”

“我同林明默通电话,”她说:“‘深林别墅’已装修好了,要我去玩去!”

“你明天没有戏?”

“我想也许要过了年才有戏了。”她很愉快似的说。

“那么你可以去住几天。”

“林明默是叫我去过年的。”

“那好极了。我们四个人倒可以好好叙几天。”

“多赛雷过了年,就要去印度;他也希望我可以到那面大家叙叙。”

“你是不是应该理一点衣服什么的。”

“我己清理好了,走的时候到我宿舍弯弯,我一拿就可以走了。”

“那我们早一点先走了吧,我们可以在林明默、多赛雷就寝以前赶到。”

回到座位以后,就在许多人闹酒跳舞的时候,我们同尤美达说了一声,就偷偷的先走了,我看时间正是十点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