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饲料机械:现代文明的中古背景(一) [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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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明的中古背景(一)

版次:RB17   版名:名家在线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10-12 作者:许倬云 
    今年3月至7月,史学大师许倬云在本报发表他在中国大陆的第一个专栏“许倬云说历史”系列,刊出后引起极大反响。为飨读者,本报从今天起刊出“许倬云说历史”系列之二,每周一期,逢周三刊出。在这个系列中,许倬云先生将讲述现代文明的出现、发展过程及其特征等,并进而讨论现代文明的兴亡,敬请读者留意。———编者

    在这一个系列,我想讨论现代文明的兴和亡。所谓现代文明,也就是主宰人类生活将近三百年的主流,起源于西欧,逐渐普及于全球,而最近半个世纪来,这一文明已经呈现衰象。此下几节,我将从现代文明的出现,逐步讨论到发展的过程和特性,以及最近发生的一些问题,至于未来是什么样的文明来代替现代文明,就是必须由我们大家共同担起的责任。未来是成是败,是再度兴起一个更好的人类生活方式,还是又沉沦到混乱?今日我们无法预知,唯一可知者,如果我们听任自然的发展,未来发展的方向,变坏的可能大于变好。

    基督教会权威取代罗马帝国世俗政权

    所谓“公教秩序”,不是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普世体系,既是一个信仰,也是一种政权。

    首先,我必须要谈到现代以前西欧的情形。近现代的前身,是欧洲的中古时期。欧洲的古典时代,极盛之时是罗

    马帝国,和中国的秦汉,遥遥相对,在地球的两边,各自发展了极为光辉的人类文明。公元476年,已经分裂为东西两罗马的西罗马帝国解体,蛮族雇佣兵的将军们,分别割据,也和汉代的衰亡的长期混乱,有相似之处,不过过程更为逐渐,很难有明确的断代。

    大略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欧洲也有大批的“蛮族”入侵,一波一波,分别占据罗马帝国的各处。同时,基督教会从一个地下宗教,在蛮族之中广为传播,将这些本来散漫的族群,都容纳在基督教的信仰之内。到了进入西欧的中古时期,基督教会的权威取代了罗马帝国的世俗政权。所谓“公教秩序”,不是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普世体系,既是一个信仰,也是一种政权。许多散漫在各处的蛮族族群,驯化为公教秩序内的各种单元。无论那些蛮族的首领自称什么封号,都必须在教会的认可下,才具有合法性。这种情况,和中国皇帝与儒家思想结合的皇权,并不一样,因为儒家的士大夫,并没有凌驾皇权的权威,虽然皇权本身也必须靠儒家给顺天承运的合法“天命”。

    罗马帝国时代,罗马将泛希腊文化,推广到大部分的欧洲和一部分的亚洲,在推广过程中,泛希腊文化也演变成“希腊-罗马”的古典文明。这一文明系统的“中原”,是地中海外围。中国古典文明发展的时候,是从黄淮地区,面向南方开展,北方和西方却是草原上各种北族的基地。从南北朝到唐末五代,西北族群也是一波一波地进入中原。安史之乱是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外族的军队实质上在中原散布各处,也彼此攻战不休。五代的君主,除了后梁以外,都是外族军事集团的一部分,甚至于宋代的赵家,也是胡汉军事集团中的一部分。反而,汉化较晚的南方,却是保存比较纯粹的汉人文化。

    相对于中国的情形,西欧走的是另外一种模式,罗马的“中原”,也就是地中海外围,并不是泛希腊文明的中央,而罗马军团征服的地区,大部分偏于东方,也就是旧日亚历山大大帝君临之处。地中海以东的广大地区,在罗马帝国衰亡以后,是已经东方化的东罗马和波斯帝国基础上建立的许多地方政权。630年,回教兴起,将这一个地中海以东的广大地区,彻底地转变成伊斯兰的文明,而且从此以后,直到今天,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两个信仰独一真神的宗教,争论不断。

    倒是中欧和西欧,并不是罗马帝国主要的发展方向,而在蛮族大批入侵的时候,中欧和西欧是蛮族分布最多的地方。那些分别占领各地的部落,还是保存了长途战斗和迁徙的传统。同时,他们在基督教的驯化之下,敬拜上帝,对基督教会的公教秩序,十分服从,在虔诚的信仰以外,他们并没机会学习旧日希腊罗马传统的古典文明。因此,在西欧与中欧,许多所谓异端信仰,也就是本来当地居民的宗教,和蛮族曾经相信的固有信仰,都编入基督公教会的礼仪之内。例如,冬至的庆祝,转变成耶稣的诞辰。春分的庆祝,转变为耶稣的复活节。于是,就文明本身的质量说,公教秩序包含的内容,并不十分丰富,乃是一种神权主导的信仰系统,社会伦理和个人品行,也都是在礼仪与教规之下,普及于社会,而未必经过思辨的过程。

    长期居留在欧洲的蛮族,我们一向称为日耳曼民族,他们进入欧洲以前,原来大多住在里海、黑海和东北欧的各种印欧民族,在第三、第四世纪,欧亚大陆的各处,都有大批人群的移动,我们今日无法完全解释,是什么缘故使这些迁徙的族群,离开了本乡移往他处,气候因素似乎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条件,在寒冷的北方,牲口大量冻死,草原缩小,北方的人口不能不向温暖的地区移动。东方的中国,因此承受了一批又一批北族的侵入,而欧洲也接纳了一批又一批所谓蛮族。西欧与中欧的原来居民,其实也大部分是从外面移入的人口;例如,今天法国地区在罗马时期,称为高卢,他们是和今天爱尔兰的居民同一来源,可能是在相当于中国汉初的时候逐步移入欧洲,这些人和中国历史上西域的“塞种”,大概是同一族类。这些新来的日耳曼族,将同样是印欧民族原居民,推到边缘。前后两批新来的居民,共同构造了基督教文明覆盖的底层。公教秩序给了他们一定的行为规范,却并没有给他们文明的动力,作更进一步的发展。

    古典文明的重新发现和公教秩序的松动

    十七世纪时,中欧的若干民族,向教廷挑战,要建立自己的国家主权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冲突,意识形态之外,可能更重要的是经济利益的冲突。伊斯兰文明所聚的地点,切断了东亚和欧洲的贸易路线,丝道上的利润,全被伊斯兰国家垄断,无论是横跨欧亚大陆的陆路,还是经过红海的海路,东方货物进入欧洲,回教王公都赚取了最大的利润,而这些东方物品,在欧洲的价格,就十分昂贵。长期的经济冲突,终于爆发为以宗教立场为借口的十字军累次东征,达二百年之久(1096年-1291年),西欧与中欧的领主们,和他们的军队,在地中海以东接触了伊斯兰文明,以及东方图书馆与学校保留的希腊罗马古典文明。于是,欧洲的居民,忽然发现在宗教教条之外,还有那么多值得寻求的知识和那么多不同的想法。这一个刺激,在欧洲,引发了长达两个世纪的文艺复兴(1400-1600)。

    对于古典文明的重新发现,使得中国与西欧的居民,领会到以前没有想到的一些文化因素,譬如说,从严谨逻辑推演的理性;又譬如说,从人性自然涌现的情义。这新视角的涌现,将欧洲知识分子重新带到一个新天新地,使他们对于公教秩序的教条,提出疑问。文艺复兴时代的创作,在欧洲又重新延续了希腊时代,理性的追寻,也复活了对人性的欣赏和悲悯。文艺复兴的重要人物,例如达文西,在这两个方向,都有令人钦佩的成就。许多歌颂基督教神性的绘画和雕刻,实际上都在表达自然的人体和自然的风景。有知识的人士,不再能够满足于公教秩序的教条和礼仪,他们甚至于会问道,这一公教秩序的基本假定是否合理。在他们怀疑到人神之间关系,是否真是如同公教秩序所说的那样单纯,公教秩序的基础,也就松动了。公教秩序对于各种世俗力量的约束力,也就不得不面临挑战。

    第一个发生问题的领域,就是日耳曼地方政权的领主,他们本来各自为政,并没有统一,只是个别的臣服于罗马的教廷。他们的封号和政权的合法性,都必须经过教会的认可。同时,他们对于罗马教廷,也必须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奉养这一个庞大的神权体系。变化终于发生了,在高卢地区的法兰克人,出现了三代能干的军事领袖。在公元732年,马泰尔(CharlesM artel)领导法兰克联军,击败了经过地中海南岸迂回而上的伊斯兰军队。这次胜利以后,西欧、中欧不再有伊斯兰的威胁。(有趣的对比,在几乎同时,不过二十年左右,750年,中国远戍中亚的驻军将领高仙芝,在和伊斯兰军的对抗之中大败于袒罗斯,中国从此失去了对中亚的控制,而伊斯兰教权从此成为这个地区的主宰力量。)

    马泰尔的孙子,继承父祖的事业,建立了笼罩整个西欧的法兰克王国,800年,罗马教皇尊奉他为神圣罗马皇帝,也就是历史上的查理大帝(Charlem agne)。这是公教秩序以外,第一次有一个世俗政权,可以与教权并存。今天的欧盟,在第一次铸造的欧币,还是以查理大帝的头像为装饰。神圣罗马帝国这名号,从此在欧洲历史上延续下去。法兰克王国的霸权,在962年,转手到中欧的一些日耳曼王公,后来是以“选侯”制度,从若干比较有力的部族领主之中,选举一个所谓神圣罗马皇帝。这个帝号,我常常开玩笑说,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皇帝———只是与神权彼此依附的霸权而已。然而,有这么一个帝号存在,也象征着,公教秩序不能不承认世俗政权的存在。
    这一个变化,最后引发民族国家的兴起———现代文明中的一项重要因素。十七世纪时,中欧的若干民族,向教廷挑战,要建立自己的国家主权;经过三十年(1618-1648)的斗争,拥护教廷的和反对教廷的力量,连续一个世代的彼此攻击,终于不能不在1648年于威士特发利亚(Westphalia)签订了一连串的条约,承认那些反对公教会教廷的地方政权,建立自己有主权的民族国家。     ●许倬云口述,陈珮馨、陈航整理,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