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义安有多少成员:鲁迅散文《过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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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解读

  那悲哀歌里面最沉痛的,是《过客》和《孤独者》。

  像《孤独者》里面的魏连殳一样,这过客也就是先生自己。但虽然是先生自己,也只是和搏战的先生自己同在的哀歌的先生自己。但虽然是哀歌的先生自己,却正是不能不和搏战的先生自己息息相关的。

  他哀歌,因为,“我是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有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

  他哀歌,因为,“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他哀歌,因为,“你总不愿意休息么?”“我愿意休息。……但是,我不能……。”

  他哀歌,因为,“可恨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

  而且,他哀歌,因为,“倘若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好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处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到这里,对于爱的爱,对于憎恨的憎恨,就得到不能再强的程度了。

  人民的战士,然而是孤独的战士,他搏战他哀歌,他屹立在1925年的、妖魔鬼怪的中华大地的北京城里。

  正是因为这个从搏战,出发的哀歌,或者说从哀歌出发的搏战,他不得不追逐“那前面的声音”,两足流血地向前走去。

  到第二年,他不得不悲愤地指骂了“三一八”的杀人者底脸上的血污,接着不得不逃到南方去凭吊了向满人抗战到最后不屈的郑成功所遗下的城址,接着不得不逃到更南方去抚哭了叛徒底尸首……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那以后,我们只能够看到他的袭敌的枪影。

  ——胡风《〈过客〉小释》

  第二部分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解读

  鲁迅不是从单一的“生命”的视角,而是从“生命”与“死亡”的双向视角去想象火的。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充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奔驰”的“活”的“动态”与“冰冻”的“死”的“静态”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个张力。

  我的身上既“喷”出黑烟,又有“大火聚”似的红色将我包围: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动”,这又是火中有水。

  于是,又有了“我”与“死火”之间的对话,而且是讨论严肃的生存哲学:这更是一个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诉“我”,他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冰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无为(“冰结”不动)或有为(“永得燃烧”),都不能避免最后的死亡(“灭”、“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彻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对立中,死更强大:这是必须正视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鲁迅式的绝望与悲凉。但在被动中仍可以有主动的选择:“有为”(“永得燃烧”)与“无为”(“冻结”)的价值并不是等同的:燃烧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这是“生后之死”,生命中曾有过燃烧的辉煌,自有一种悲壮之美;而冻灭,则是“无生之死”,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就陷入了绝对的无价值、无意义。因此,死火做出了最后的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尽管对结局不存希望与幻想,但仍采取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这也是鲁迅的选择。

  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性化”的想象与发现。

  ——钱理群《对宇宙基本元素的个性化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