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康宁餐具:梁凤仪 花帜(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1:46:53
 
第一部分
第1节 极之传奇性的女人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世。
    杜晚晴的外祖母是五十年前石塘咀的老举柳湘鸾。
    当年,鸾姑娘每晚接的花笺,多到有如一副扑克牌。
    本城不少富豪,纳老举为正室,是人所共知的事。
    目前仍然在世的就有好几位,柳湘鸾是其中之一。
    当年,湘鸾姑娘下嫁船业巨子高骥的佳话,传遍整个石塘咀。
    也真是时也命也,高家旗下的福康、福寿、福禄、福宁号船做的生意在战前风生水起;战后呢,一落千丈,甚而至一蹶不振。
    高骥郁郁不得志,抵受不了自高峰滑落的刺激,患了肝癌,苟延残喘三个月就与世长辞。遗孀对于公司生意财务一窍不通,烂船剩下的三斤钉都为高家亲属瓜分,弄得高柳氏一贫如洗。
    柳湘鸾为高骥育有两个孩子,儿子高敬康和女儿高敬宁。其后,家道中落,敬宁货腰度日,奉养慈母,照顾兄长,倒也有过十年好风光,以花艳苓的艺名,经年稳坐第一把交椅。
    美丽的女人是注定命中有劫的,花艳苓十六岁出道,一直大红大紫,追逐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阔佬大少,有若恒河沙数。
    歌坛舞榭的欢场内,人人都说花艳苓承继柳湘鸾的衣钵,且青出于蓝。
    从前,石塘咀福乐楼头,一堆新进厂家、一班金银业老板,包一个厅晚宴,每夜花二十元酒菜钱,上桌的就已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群翅固然等于例汤,就是四头鲍鱼,也普通至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除了还有一两位金融业巨子家里头藏有一小批十足斤两的正宗四头鲍鱼之外,往哪儿找?
    这批四头鲍鱼原本囤积在饮食产业富豪周炳年的集团之内,周家大公子周裘新在石油危机年代,尽地一铺押在美国南部德萨斯州的地产上,以为石油价格会暴升;谁知恰得其反,德州地产疯狂下泻,达丽斯城内心脏地带的商业楼宇,空置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当地的各间银行贷款部完全手足无措,竭力支撑之余,还是收楼收到手软,无端成了整个德州的最大业主,是经济上最不健康的现象。
    周家只因挚友电影怪杰黄亦廉的拔刀相助,未致于公然宣布破产,但重整公司财务,无法幸免。世家一倒台,那种落魄也真叫人看得心酸。连集团囤积下来的一批四头鲍鱼,都得放给各朋情深厚的财阀,名副其实的沿门兜售。
    那阵子,周家卖鲍鱼,跟经济陷于困境的船业巨子陆家卖古董,成了企业财经界内一双令人惨不忍睹的蒙尘故事。
    话说回来,半世纪以前的二十大元,绝对可以有四头鲍鱼奉客了。
    然,那时候,写花笺请靓老举来陪酒,只坐那么十分钟,就拿两块钱,一晚上二十张桌子是没有问题的。若要包起一位名老举,让她陪足一顿饭,连打赏在内,非要花五十大元不可。
    柳湘鸾嫁进高家时,人们估计她床头有千两黄金,绝非笑话。
    后来的命蹇时乖,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花艳苓叱咤风云于湾仔海傍杜老志的时候,虽另有一番风光,但,比起她母亲的积蓄,是差太远了。
    凄凉的情况还不在于花艳苓要照顾伤心失意的母亲,以及那染有毒瘾的兄长上头,而是在于她跟杜一枫堕入爱河,继而结成夫妇,遂酿成生活上的大患。
    杜一枫不是王孙,更非公子,只不过是家道清贫,靠一点勤力,半分运气,考上大学的一个理想青年。
    花艳苓在杜一枫毕业的那天晚上,跟他认识。只为一班大学男生结伴上舞厅去,以表示成熟、以庆祝踏入社会。
    杜老志的灯光忽红忽绿,忽明忽暗。然,花艳苓与杜一枫仍然睁着眼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兼入心入肺。
    自此,花前月下,有影皆双,千篇一律的海可枯,石可烂,我俩此志不渝。
    花艳苓决定收山嫁作杜家妇时,她已经二十五岁,比杜一枫大三年。
    杜一枫其时是一家英资洋行内的见习生,月薪除去衣食交通之外,不足以租用一间唐楼的光猛尾房双宿双栖,是花艳苓硬塞给爱郎一笔私己,作为小公寓之用,才成的亲。
    柳湘鸾当然洞悉此举,苦口婆心地劝告女儿:“你别怪做娘的说得难听,你要是欣赏那白脸小子,跟他睡个三五七年,也就算了,千万别从良,更别生儿育女。”
    花艳苓脾气暴躁猛烈,一拍台,站起来就问:
    “我十六岁开始下海,到这年头,累都累死,你不为我寻着个归宿而安慰,反而泼我一头的冷水。”
    柳湘鸾轻叹:
    “我除你以外,又有谁了?为什么能令你欢天喜地的事不干,偏要害你不高兴呢?女儿,我和敬康一家还是要吃你的那口饭的。”
    一句如此低微的凄凉话,由慈母口中说出来,立时间减煞了花艳苓的怒气。
    她稍稍收敛了语调说: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你不必以为杜一枫今日家徒四壁,就一世都穷。”
    “行行出状元,这是一定的。然,一榜之内状元能有几人?轮不轮得到自己,靠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我恨不得他能发迹,但,阿宁,”柳湘鸾叫着女儿的本名,“你不可不防,怀才不遇的穷书生,不是你心甘情愿跟他捱生捱死,他就会越加疼你爱你的。男人一不得志的那口鸟气,喷到妻子的脸上去,比屁还臭,可以叫你委屈得宁愿速死。”
    柳湘鸾的这番话,不幸而言中。
    她劝女儿不可轻率成亲的千言万语,敌不过杜一枫对花艳苓的一个含情带笑的眼神。
    母亲千叮万嘱,要她不可生儿育女。但花艳苓诞下了第六胎,才猛然发觉娘的说话绝对有理,已经太迟了。
    花艳苓在留诊所内抱着初生的第六个女儿时,一见拖着其他五名子女来探访自己的母亲,就泪如雨下。
    花魁泪,一滴一滴,洒落在初生婴儿的衣襟上,那阵子,宁馨儿还在努力酣睡。
    柳湘鸾轻叹。
    “算了,算了,但愿一枫会改变过来吧!”
    怎么会改呢?
    这么个小男人,拿了张毕业文凭,就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理所当然的一屁股坐上洋行的经理位置上去,才算是人家对他的公平处理。绝不翻心一想,自己上无祖荫,下缺经验,做事固然未到家,做人亦是半桶水。
    更坏的在念多了两年的书,自命不凡,洋上司多说他几句,他的脸拉得比高他几级的当权者还要长。
    谁会巴巴地买他的账!
    眼见旁的人晋升神速,心生不忿,益发乱了步伐,终而被摒出局外。
    一次跌倒,不足以论英雄。何况,谨记失败的教训,再战江湖,必有进步。除非抵受不了压力,自暴自弃,或明知故犯,变本加厉。
    何其不幸,杜一枫在事业上受了挫折,转投效华资机构时,心态变得更敏感,动辄就思疑别人欺负他,要占他便宜,胸襟一窄,处处不肯吃亏,人家会当他老几?当然的变为投闲置散,可有可无。
    再受一次打击,非但不图悔改,反而借酒消愁,借赌解闷,两样恶习夹攻之下,成了个废人。
    对妻子,早已没有了卿卿我我,郎情妾意,花艳苓对于杜一枫,在结婚三年之后,开始成了一个家里头精力健旺的老妈子和一具供其免费泄欲的躯壳。
    曾有那么一晚,花艳苓倦极,硬是推开丈夫,哭嚷:
    “就是舞客要买大钟,也得经我同意,我还是人不是人?”
    杜一枫伸手连连掴了花艳苓两记耳光,抓牢她、双眼发出穷凶极恶的光芒来,说:
    “今儿个晚上,我偏是要奸定了你,看你怎么样。高士打道的警署在我们街后,你跑去告我吧,说你当杜老志的红阿姑时还未曾遇上暴力,如今人老珠黄,却偏偏遇上了!”
    信不信那年头,一个念过大学的男人会说出如此下流卑鄙的话来?
    就在这事件的一个月之后,花艳苓就怀了第六胎了。
    杜晚晴排行第四。
    一兄一姊是杜展晴、杜日晴,分别比晚晴大五及二岁,老三杜现晴是天生低能儿,成了柳湘鸾与花艳苓母女俩的一个伤心得几乎不胜负荷的包袱。
    晚晴的弟弟杜又晴,比她小五岁。其间,花艳苓堕胎四次。
    到最小的一个女儿杜再晴出生时,晚晴已经近九岁了。
    孩子们的名字是柳湘鸾起的。
    谁以为专陪人客饮花酒的老举是目不识丁的,是为一错。
    以为当老举就一定会答应陪寝的,又是二错。
    柳湘鸾在鸨母的悉心扶育下,十岁大已经念遍《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十二岁开始念第一本中译的外国名著小说及中英历史。
    到十五岁出局陪酒,唐诗宋词,朗朗上口。
    席间的应对,引古论今,挥洒自如。
    以这样的底子,为几个小孙儿起个比较不从俗的名字,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杜晚晴一直是外祖母的挚爱。
    这份额外恩宠,跟她排行中间有点关系。既非长子,又非老么,被母亲冷落,似乎无可避免,因而大获外祖母的同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一定是柳湘鸾独具慧眼。她知道这外孙女儿必是最出色的一个。
    杜晚晴从小就跟她的外祖母非常亲近。
    连睡觉都是两婆孙一张床。自三岁开始,晚晴每天晚上都要听完故事,才肯睡去。
    柳湘鸾说:
    “晚晴,这些故事,你谨记了,将来对你有很大的好处。”
    她的说话总是兑现的。杜晚晴还是长大了之后才知道。
    当她小小年纪,由外祖母拖着,到湾仔街市去买菜时,那牛肉档的老板三叔,老以为柳湘鸾是小晚晴的母亲,笑着说:
    “小妹妹,你脸色白雪雪的,应该叫你母亲多给你煲牛搌搌服汤,行气补血,弄得皮肤白中透红,那才配得上你精致的五官。”
    笑得柳湘鸾合不拢嘴,道:
    “三叔,不是告诉过你,晚晴是我孙女儿了!”
    “嘻嘻!对、对、对,差点忘了,你原来已是百岁人魔。”三叔幽她一默,弄得柳湘鸾不辨悲喜。
    杜晚晴是真正幼承庭训,她接受的教育是集石塘咀与杜老志两大门派于一身。再加上她个人天生聪敏,摸索、糅合,创造出一个配合时代调子与步伐的模式来,而成为坊间称颂的当今本城天字第一号的交际花。
    杜晚晴的寓所在大潭,坐落于南区新开发的一个小山坡上。
    沿着山坡,一连筑有几间小白屋。自远处望过去,像在青葱的衣裙里,系着一条白色的腰带,一片素净之中灵灵跃跃地显出生气与活泼来。
    每间小白屋都有独立的前后花园,后花园面对一大片的海洋,对岸没有万点灯光的瑰丽,却有无尽无穷的舒坦大道,扩阔了凭栏眺望者的胸襟与心怀,顿生海阔天空的志向。
    杜晚晴当日一站到地盘上去时,就决定要自山顶搬到这里来。
    此一系列的十间独立洋房,完全没有放到市场上出售,根本无此需要。地皮是属于本城十大富豪之一的金融业巨头乔继琛家族的;承建商呢,是本城首屈一指、国际知名的地产王荣浚杰主持之建基地产集团。
    十间美丽绝伦的洋房,单是卖给乔、荣二家的好友宠臣,都要抢个头崩额裂,怎么还会有其他街外客的份儿?
    那一阵子,谁能买到大潭这系列名为醉涛小筑的洋房,在市场上立即身价百倍。为什么?因为世界是跟红顶白的世界,人们极度敏感,顶级富豪的一个小小动作,都意味着围在他们旁边的人之兴衰与祸福。
    十间房子之中,其中一家为本城钢铁业巨子仇佑昌的宠妾王锦燕买到之后,由王锦燕儿子仇仲贤主持的福昌建筑材料公司,立时三刻获得了几家磁砖与云石厂的总代理权。只为人们奔走相告,荣浚杰跟仇佑昌的交情不但非同凡响,且爱屋及乌,荣浚杰一定也给王锦燕的一房人三分薄面,建筑材料交到仇仲贤的公司去,还愁什么出路?几多人排在荣氏地产公司门口等各种结纳机会而不可得,怎会放过这条借助仇氏家族,沟通荣氏地产生意的机会。
  第2节 富豪都一般迷信
    又另一间醉涛小筑,卖给纸业翘楚黄醒楠,非但市场起了哄,且影视周刊都立即大造文章。这里头的故事是这样的:
    黄醒楠的女儿黄正芳跟乔继琛的第三子乔祖恩走得颇近,可是,近期忽然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就是刚当选的香江小姐傅湘湘。传言说乔家三公子移情别恋了,傅湘湘要跟亿万富豪的掌珠搁手爪,争一日之长短。
    绯闻正在坊间传得如火如荼。乔家拥有醉涛小筑的合作建造权益,当然具有直接影响力。于是,乔继琛做的主,卖了一间漂亮的醉涛小筑给黄醒楠,刻意笼络,自然表示乔家倾意于这门可能的儿女亲家,给黄正芳小姐打一支强心针。
    人们推测了卖家的好意,又打算探索买家的用心,于是记者走访黄醒楠,问他是不是打算自司徒拔道的华宅迁入大潭,黄醒楠立即否认,笑着说:
    “怎么会?老伴对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劝她大事装修,将古老摆设扔掉,重新布置,她也坚决不肯,又怎会肯搬?”
    且黄醒楠跟其他富豪都一般迷信,现居司徒拔道的那幢华苑大厦,是他在七十年代与另一位厂家合资建造的,单是这个地盘就带给他亿元以上的利润。从此表面上仍以纸业生意为主,实则上呢,广东俗语所谓“食过番寻味”,已不断以低姿态进军地产,身价暗地里不住攀升。华苑正正是黄醒楠资产的转捩点,他怎么肯冒险搬出去?
    当然,这个迷信的藉口是不适宜宣诸于世的。
    记者们再追问:
    “那么,黄翁是不是打算买来给千金作嫁妆,让他们小俩口子作新居用?”
    黄醒楠又笑着说:
    “我女儿还没有通知我有关她的婚讯。若真是结婚了,新房子当然要由男家选定,醉涛小筑送与新人作为休憩别墅,也还说得过去,以之作为正宅用,就不合适了。”
    这么一番话,可进可退,引人遐思。差不多已等于在记者们的脑海里,画定了一幅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美丽图画。
    故而,一宗醉涛小筑的买卖,就在娱乐圈内掀起了轩然巨浪,拍岸惊涛,震醒了傅湘湘挤入侯门的美梦。
    果然,醉涛小筑落成后三个月,乔黄两家发出喜讯,成了儿女亲家。
    娱乐圈子内,真是有人快活有人愁,因为醉涛小筑的另一个单位,卖给钟表珠宝业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常有舜,作公开式的金屋藏娇用,搬进去的正是拍了《大佬!你好呀》一片而大红大紫的青春玉女阮宁。
    醉涛小筑的这个单位虽不是归于阮宁名下,但,住到那儿去当女主人的年薪,就不只百万了。
    金融界的打工皇帝,年薪三百万。阮宁小姐呢,仅仅超越此数。外传她是常有舜千万金元的巨制,是过分夸大了一点点。
    纵如是,有此成绩,也值得圈内人对阮宁翘起大拇指赞:“阿姐,你好野!”
    实际上呢,就算是同道中人,把杜晚晴与阮宁视作同一专业的行家来作个比较,不论是架势、风采、派头、手段等等,后者之于前者是完全望尘莫及的。
    杜晚晴是以真金白银,把醉涛小筑的一个面积最大、方向最好的洋房买下来的。凭的是乔继琛与荣浚杰的双重推荐。
    她何只跟这两位巨子有非常特别的关系与交情。老实说,这一夜,聚在杜晚晴的醉涛小筑家内,吃晚饭、玩沙蟹的几个本城顶级富豪,除乔、荣二翁之外,还有黄醒楠、仇佑昌,再加恒发银行主席许劲,拥有三百多间连锁百货店与餐馆的乐宝集团主席乐宝源,以及政府内华人第一把交椅的布力行司宪等,合共七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政界巨人,非但都是杜晚晴府邸的座上客,且全是杜晚晴香闺的入幕宾。
    无一人不知道这重关系、无一人不乐于接受这个安排、无一人不高兴这种情况得以持续。
    总的一句话,他们知道自己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地受杜晚晴摆布。
    围在一片淡梨红色云石圆桌上的七位巨擘,一边紧张手上的牌,另一边又紧张杜晚晴对自己的态度和反应。
    杜晚晴,这天一晚上穿得并不花巧,一件宽宽的月白色的衣裙,自腰间系过来一条麻色软带,轻轻地束起来,恰到好处地现出了细腰,拱托着丰满而坚挺、非常合乎标准比例的胸脯。
    杜晚晴一头乌光水滑的长发,轻轻松松地绾在脑后,别上了两朵小小的、枯黄的干菊,别有一番脱俗的韵味。
    脸是净白的,只有从里透外的一抹自然酡红,点缀在两颊之上。杜晚晴轮廓的细致幼嫩,动静的娇柔俊逸,实在是集矜贵含蓄的柳湘鸾与妖艳妩媚的花艳苓而成的极品。
    最难得的是,杜晚晴由头到脚,透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书卷气,那不是她靠遗传与继承得来的,是杜晚晴独家专有的气质。
    她,还是个如假包换的,有英国伦敦大学百福书院文学士学位的大学毕业生。
    花艳苓在女儿学成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
    “你打算怎样发展?”
    杜晚晴看了她的外祖母一眼,再斜斜地把小腿交叠着伸出去,这么一个诚恳的眼神,再加如此一个优雅的动作之后,她才开口说:
    “我继承你们的衣钵。”
    出道三年,红透半边天
    是本城顶级交际场中一个绝大的奇迹。
    杜晚晴跟她外祖母仍有晚上谈心的习惯,晚晴偎依在柳湘鸾的怀抱里说:
    “婆婆,做任何一个行业都需要突破。”
    “对。”柳湘鸾拍拍孙女儿的背,柔声地说,“我们的这一行怕还没有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打正招牌做这门子生意。你前途未可限量。”
    杜晚晴说:
    “婆婆,我需要你的教导、你的祝福,有甚于一切。”
    “入门的第一件事,你必不能以你的职业为耻。胸怀坦荡,言语才会玲珑,举止方能大方,内涵始会外溢,形态便能优美。”
    “没有什么可耻的,婆婆!真的。”杜晚晴这样说了。
    她是真心诚意的。
    回头且看看她的环境与家势,就明白一切了。
    外祖母柳湘鸾已经一大把年纪了,除了年轻嫁与高骥时,享过几年福之外,一直捱得金睛火眼,才把一双儿女带大。
    杜晚晴的舅父高敬康,现今少说也已经近五十了,—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仗着慈母的一句话:
    “他是高家惟一的血脉!”
    于是替他成了亲,娶回来的那个叫阿金的舅母,心肠浅陋得盛不住生活上任何压迫。年年月月的摊大手掌,问柳湘鸾与花艳苓取家用,一派“你娶我回来就得养我”的款头,毫无愧色,弄得家人啼笑皆非,却无可奈何。
    其后再生下了一子一女,落实了高家有后的功劳,更有恃无恐,继续把抚养提携自己一家大小的责任搁在柳湘鸾身上,继而转嫁给花艳苓,再传下来,就成了杜晚晴的责任。
    那一子一女,全部送美国留学,单是三个学期的学费,足足是小户人家一家五口的一年粮。
    花艳苓以色笑皮肉辛苦赚来积下的私己钱,经年贴补在家用上头,老早已经床头金尽,只余一肩责任与满腔无奈。
    杜晚晴的长兄杜展晴,表面上已经出身四年,实际上呢,时乖命蹇,做哪一门子的小生意,都亏蚀,一身都是债务。
    二姐杜日晴,嫁与环境相当不错的一个同班同学,叫游子健。家里头的婶母一大堆,是非之多,难以形容,等闲不敢再与娘家人亲密来往,怕被翻起底子,节外生枝,诸多不便。连人都已疏远,就更遑论可以拿一些私己钱,暗地贴补杜家了。
    老三杜现晴,是杜家的现眼报。花艳苓一看那天生的白痴儿,就流眼泪,捶胸顿足,道:
    “我们究竟干错了什么事,得了这个不可扔、舍不得扔的包袱。”
    把杜现晴送到特别护理的疗养院是最理想的,然,月费高昂,非平民百姓家所能负担得起。
    再下来,杜又晴、杜再晴一弟一妹,勤奋聪敏,学业成绩相当优异,又是否忍得下心,不想办法继续栽培他们了?
    依赖花艳苓,固然不可以了,父亲杜一枫呢,少掉半个子儿买酒吃烟钱,就拳打脚踢,拿妻儿出他那口怀才不遇的鸟气。对付这头有血缘关系的疯犬的惟一方法,就只有供给他满意的日常使用,把他拴在屋里。
    杜晚晴在申请到奖学金赴英攻读前,就已经打好了算盘,对她外祖母与母亲起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请相信我的这句话,你俩再捱多三年,待我回来,把整个包袱背起来,让所有人都有好日子过。”
    就算委屈、就算凄凉、就算下作、就算犯贱,都只是一个人的牺牲而已,换回来的是十个以上亲人的安乐,干不干?
    杜晚晴心肯意愿地答复了自己,说:
    “干!”
    杜晚晴不但是心安理得地继承她的家族衣钵,且是背城一战,立定心志要成为当代花魁。
    她从小到大,上学未曾考过第二,总是鳌头独占。参加任何一项课余比赛,必定勇夺冠军。完完全全的是校内十项全能冠军的材料。
    所以,踏足社会做事,也雄心万丈,要成为她选择的行业内之翘楚。
    跟杜晚晴一起的同学,最突出的是沈进标,到今时今日为止,只不过年薪四十万,当一家商人银行的经理,还是要仰仗了沈家在银行业内长久声望为其撑腰。
    年轻大学生捱它过十年八载,等到三十出了头,充其量也不过是大机构内一名受薪董事而已,收入都不及现今的杜晚晴多。
    其他的更不必说了。当柳湘鸾读到孙儿高进与高惠自美国寄回来的问候信;当花艳苓每月接到美国加州那间低能儿童护理病院的报告书时,两位花魁俏脸上绽开的笑容,就是杜晚晴至大的安慰。
    她确定自己走对了路。
    正如柳湘鸾的教诲,心无所愧、亦无所耻的杜晚晴,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越的自信,都有着闲雅的情操。
    她周旋于巨富之间,运筹帷幄。
    这一夜,闹哄哄的气氛充塞着醉涛小筑的杜家。
    一局沙蟹,输赢在七八位数字之间,他们名之为小试牛刀。
    荣浚杰这阵子尤其意气风发,他台面堆着的筹码似个小山。
    黄醒楠就说:
    “杰兄如此得心应手,其故安在?”
    荣浚杰立即答:
    “美人垂顾,你看,一整个晚上,晚晴多数站在我的背后,心灵感应支持我发牌。”
    “何厚此而薄彼了?”布力行答。
    大伙儿的眼光都放到杜晚晴的身上去,看她怎样解这个困?
    晚晴浓眉一扬,笑了。像春暖花开般,令人望之而顿觉心头温暖。
    她把手里的几个红彤彤的注码,一个怕是一百万,分别在各人面前放下一个,以非常好听的声音说:
    “不能瞎猜别人的心意。最高的支持、最大的敬意在乎实际行动。我把我的筹码平均押在你们每一位身上了。”
    乔继琛嚷:
    “这算是公平了,可是,晚晴,你今天晚上输的机会就多了。”
    对极了,赛马场上,除非场场爆冷,否则谁以为投注在所有出赛的马匹之上,就一定赢,是大错特错。
    这就是说,赌博游戏之中,一定要讲眼光,赢的人是要有信心,重重的押在一铺、一个号码之上,不能均分。
    杜晚晴轻轻回乔继琛的话:
    “输赢的定义各人不同。来醉涛小筑玩,宾至如归,就是我赢;有哪一位客人认为我怠慢他了,就是我输。是不是?”
    荣浚杰立即插嘴:
    “所以说,琛哥,你太小瞧我们晚晴的器量了。”
    “荣大哥,怎么还打我这只落水狗,今晚已经给你赢得这么开心,还好意思让我在晚晴跟前矮了一截。”
    “别吵,我来帮你。”杜晚晴这么一说,就斜坐到乔继琛的身边去。
    乔继琛面前的一副牌,表面已是三条“A”,未见光的一只牌不知是什么。
    同台的其余六人,除布力行之外,都已经弃了牌了。
    布力行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手上的牌跟乔继琛是势均力敌。牌面是一对“K”,一只“Q”,牌底又是“K”。换言之,如果最后的一张牌是“K”或是“Q”,成了FULL HOUSE,或四条“K”了,只要乔继琛不是“A”FULL HOUSE,他就可以全赢台面的注码了。那大概是四、五千万元的样子,相等于司宪级退休金的五倍。
    没法子不心红起来的。
    要布力行在这紧张关头放弃多看一只牌,而以牌面的形势向乔继琛就范,他是无论如何不甘心的。
    于是,布力行说:
    “老乔,你说吧!”
    乔继琛吸了一口雪茄,道:
    “赌你跟前的所有筹码。”
    这是超级富豪的豪气,在身家有限的公务员跟前摆出来,尤其有泰山压顶之势。
    然,布力行没有自卑感,他知道自己的分量。明白何以有资格坐在这桌子旁边以真金白银参赛,只为一个定夺乾坤的消息,略为透露出来,就已价值连城。这些年,他早已在海外置了相当多的物业,就是靠这一手的了。
    有些公务员奉公守法,克勤克俭,做到老死,摊开双手等退休金。
    有些呢,一爬上高位,立即忙不迭地出风头,任何名人的红白两事、电视台喜庆、各式社团宴会,总有他们的份儿,照片刊登在报章杂志上,成了名气界的中坚分子,其他实质利益就一无所有了。
    布力行对这些同僚,真是不屑一顾。
    他是实惠派、行动党。
    故而多年以来,相当谨慎地周旋于阔佬富豪之间,很有点实际收益。
  
第3节 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
    这一把,他赌得起。毕竟自己台面的筹码也不过五百万,其余各人在先前三只牌的那些回合,已经囤积了极厚的底子,等于说,布力行只不过以小博大,怎舍得错过?
    布力行的范围还不单单在面前的一手牌上,而在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有本事把今日可能输掉的赢回来。答案是乐观而肯定的,将来的机会多着呢!
    尤其是布力行在政府内是红人,老早他搭通了洋司宪中最具势力的殷法能,殷法能之所以矜贵还不只于在政府的势力,而在于他是保守党新贵的心腹。随时随地一个内幕消息传过来,要找本城的富商动手配合,就是他逞功兼赚大钱的时候。
    想停当了,决定出码。
    布力行把跟前筹码全部推出台面去。
    杜晚晴伸出了她那只水葱儿似的娇嫩的手,为乔继琛拿了一只牌回来。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是只红心二。便递给乔继琛看。
    乔继琛的眼神在那一刻并不贯注在那一张牌之上,他是掠过了圆台上围观各人的脸色,才轻松地把最后一张牌翻开来。
    相反,布力行的神色就紧张得多了。他把一首一尾的两张牌紧叠在一起,再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翻开那最后一张牌来看。
    “天!”布力行吁了大大的一口气,把两张牌摊掷在台面-上。
    正正是三条K两条Q的FULl HOUSE。
    轮到乔继琛开牌了,如果他手上那还没有亮相的一张牌是“二”仔或者是“A”,那么,布力行就败下阵来了。
    全场鸦雀无声,然,表现出紧张的只有布氏一人。
    大家都等着乔继琛表态。
    乔继琛一把握着杜晚晴的手,问:
    “我如果输了,可不可以有安慰奖?”
    杜晚晴轻盈地抬起乔继琛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再放回台上,那个动作大方,却相当诱人。她跟着说:
    “不可以。因为你没有得选择,你是输定了,怎可以要安慰奖作为交换条件?”
    说罢,干脆替乔继琛把所有的牌都覆盖了,表示输给布力行。
    乔继琛豪爽地大笑,一边把台面的筹码,推到布氏的跟前去,一边说:
    “布兄运气妙绝!我可倒足霉头,以为乘机博得晚晴的同情,也不可得。”
    荣浚杰说:
    “不是你倒霉,是你不识抬举,晚晴怎么可以被视为安慰奖,杜大小姐几时都是头奖!”
    众人于是都起了哄。
    杜晚晴笑盈盈地把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糖水,放到荣浚杰跟前去,说:
    “先敬你,多谢你的维护与鼓励。”
    软语一声,好似在纯滑的燕窝羹内再加蜜糖。
    许劲今天晚上最少话,杜晚晴于是逗他:
    “怎么我们的银行家老不出声,有点儿闷闷不乐似的,是不是怪晚晴招呼不周?你这副表情是要引起群众恐慌的。”
    “是有点忧虑。”许劲直认不讳,反正在座的都是好朋友。
    乐宝源跟黄醒楠差不多同时发问:
    “真是顾世均出事了?”
    许劲点点头。
    荣浚杰答:
    “老顾跑来邀我合作,买下多伦多那幅地皮,兴建全加最大的酒店及百货商场、游乐场时,我已经跟他分析过形势,非要等省政府大选之后才好下注,他不信。果然,社会党一上场,一连多个大型建筑计划都无限期搁置。”
    许劲摇摇头:
    “他是博得太犀利一点了,多伦多帝国银行的总裁彼得连宁才在今天早上跟我通过电话,说他已无能为力,老顾的孖展太大,他非迫仓不可。真叫我这个介绍人尴尬透顶。”
    杜晚晴很留心听关于顾世均的消息,然,只是听,脸上并不露半点忧伤的痕迹。
    因为杜晚晴谨记她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
    “如非必要,绝不要在你的顾客跟前,表示你对别位客户的过分关怀,即使他们是同捞同煲的好兄弟,也不可以,不要把自己押在他们的关系与感情之上,必须独立处理。”
    当晚,无论如何算是宾主尽欢而散的。
    赢了钱的四位,都分别找机会,把支票塞给杜晚晴,说:
    “收着,这是你的一份,刚才你注资的回报。”
    至于其余三位,根本不劳把晚晴的筹码兑现,只说:
    “这是幸运筹码,留为后用。”
    晚晴笑着送了客,再回到家里来,就嘱咐女佣:
    “我先泡个热水浴,你去看汤熬好了没有,等会乔先生回来,你请他在我睡房的小偏厅候着。给他倒碗汤,请他一边用,—边等我。”
    杜晚晴把自己泡在那个米白与黄金配衬的巨大豪华按摩池浴缸内。蒸气滚滚地向上冒,以致她的发脚以及额前的碎发都已湿濡。那涨红的脸孔,冒着细汗,跟那露出水面的嫩滑雪白的背,同样有种莫可明言的吸引。
    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闭上眼睛,思索追忆,想起初入行时的一切。
    顾世均是她的第一个客户。
    说起来,这儿有一番渊源,牵连着顾家与杜晚晴的外祖母柳湘鸾。
    顾家的声望在战前比战后更显赫。事实上,六十年代过渡到七十年代时,时移世易,早已有一班新贵上场,把日渐衰微的豪门望族取代。
    顾世均的祖父顾亭武与父亲顾祖德都是靠做东南亚与中国贸易生意起家的。
    顾亭武长袖善舞,家当与声望,在战前本城内绝对名列十大。
    那年头,最大的三家船公司之一的高骥家族,就是专门承办起顾亭武的生意,几条福字号轮船当时载满顾家的货品日以继夜地行走于厦门、香港、东南亚各城市之间。
    高骥与顾祖德是同一间英文中学出的身,既有家族渊源,更添同窗之谊,关系至为密切,且二人那公子哥儿的脾气又是一式一样,所谓门当户对,臭味相投,很多时都泡在一起。
    一星期之内,总有三四晚,顾、高两家公子会在石塘咀摆下寨宴,徵歌逐色,美人醇酒,不醉无归。
    高骥勇摘花魁柳湘鸾时,顾祖德就为他俩摆下极尽豪奢的三围满汉全席,把花国名将,跟城内的王孙贵胄都请在一起,很闹了一晚。
    这是一重深厚的渊源。
    再下来,真是巧。顾亭武很早就为顾祖德娶妻,世均是顾家长孙,年纪还不满十岁,就常常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去石塘咀饮花酒。
    十大以小为尊,何况顾世均小时是个俏人儿,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神气到了不得。于是接了花笺陪酒的老举们都乐得逗着这位顾小少爷嬉戏。
    换言之,顾世均跟柳湘鸾是忘年之交,相识于顾世均还是孩童之时。
    重重叠叠的关系,造就了顾世均成了杜晚晴的第一个入幕之宾。
    就在杜晚晴学成回来,立下志向之后,如何涉足江湖,打响头炮,就得全仗柳湘鸾去铺桥搭路,穿针引线了。
    她也真真是宝刀未老。
    先在本城六星级大酒店,包下一个厢房,特设小型乐队演奏悠扬音乐,烘托气氛,满室白玫瑰星花,朵朵含苞待放,又显了美丽而不落俗套的气势。
    柳湘鸾以从小就看着顾世均长大的世伯母身份,于此间款宴顾氏家族的承继人顾世均。
    理由是,让外孙女儿杜晚晴拜见,好指点提携。
    顾世均应邀在美轮美奂,皇朝宫殿般的环境下,初睹玉人风采。
    一见杜晚晴,眼前就觉一片亮光。
    如此无懈可击的组合!一张粉雕玉砌、完全不用施脂抹粉的俊艳脸庞,一身青春迫人恰到好处的丰满胴体,配以温文尔雅的成熟态度,跌宕有致而又言而有物的优美谈吐,顾世均并不以为自己立即神魂颠倒是过态之举。
    “高伯母盛情赐饭,我受之有愧。平日俗务缠身,未能时跟长辈请安,世均愧甚。”
    “哪儿的话了。祖德和高骥的一代情谊,能延至他俩殁后,已是我的一重极大安慰。年轻人为事业奔波劳碌,旁的亲友有什么不知道、不体谅的。”
    柳湘鸾这晚穿一件素净的银灰色捆嵌炭灰边的旗袍,雍容地坐在这个厅房内当主人家,依然有她的气派。
    顾世均其实也秉承父志,屡在欢场中打滚,阅人甚多,现时代的那起靠色相营生的女娃,竟没见过有一个半个的风姿能跟六十开外的柳湘鸾相比。
    她除了老,完全战胜一切。
    顾世均回想起小时候,坐在柳湘鸾的寨厅内,跟父亲与世叔伯一起饮花酒时,他已晓得目不转睛地望住柳湘鸾,觉得越望越舒服。
    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句:
    “鸾姑娘好美!”
    通厅的贵客大笑,逗着顾世均说:
    “均儿快快长大之后,再来找鸾姑娘陪你玩乐。”
    “说什么话了,这要折福呢!”柳湘鸾轻轻地嗔道,怪起轻佻的人客来,“小少爷长大时,鸾姑娘怕不是黄土—杯为伴,也已鸡皮鹤发了。”
    “那还不容易,鸾姑娘跟骥官早早成亲,生个小公主,就跟世均配对了。”
    当年的戏语,莫非今日实现?
    顾世均的心禁捺不住扑扑乱跳。
    “世均,外头的人都说,顾氏家族幸亏有你掌舵,否则几个难关怕是闯不过去了!”
    柳湘鸾此言不尽是抬举之辞,是确有其事的。
    顾祖德在战后不久逝世,由世均继承家族企业。实则上,顾祖德是二世祖,又逢战乱,他岂只不懂趁乱世抓紧独特时机发大财,反而意兴阑珊,吊儿郎当,弄得一盘生意不上不下。延至战后,百废待举,手上有些少资金的人,都摩拳擦掌,背城一战,顾祖德的生活却在长期压抑之后,更添萎靡。流连的地盘,由石塘咀转为湾仔的舞厅区,东方与杜老志的大班,有哪个不晓得顾大爷前、顾大爷后地把他招呼周到。
    顾家的出入口业务一落千丈,直至顾世均接手,才现起色。
    世均的确是商业奇材,更在于他有胆识,六十年代末,他出身后才不久,就开始大展拳脚。当股市如火如荼,风靡大众之时,他已晓得向地产进军,同时又把老本行的出入口生意延伸至大陆上去,利用香港作转运站,销售海外,尤其台湾。
    期间是有过多次风险的,其中一年,更为倒闭的恒佑银行牵累,差点翻不了身。
    然,顾世均真有他的办法,跌倒之后,立即再爬起来,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化险为夷,他的韧力和干劲也就极之为市场人士赞颂。
    所以说,顾亭武家族得以持续气势,在本城顶级富豪的行列内仍坚守一席位,全仗顾祖德有个有本事的儿子。
    柳湘鸾的恭维既与事实相符,就很见诚意。高帽子也实在戴得顾世均太舒服了。
    “高伯母,我先敬一杯,多谢你的鼓励。”
    “好,”柳湘鸾举起那沉甸甸的高脚雕花水晶酒杯,感情真挚地说,“我真替老朋友高兴,祖德泉下有知,有子克绍箕裘,是太安慰了,怕连我那一位也要在旁沾着三分光彩。”
    “高伯母言重了,晚晴如此出色,前途必定无量。”
    “那就得看你了。”柳湘鸾打蛇随棍上,“我不怕直话直说,不劳转弯抹角了,之所以如此隆重其事,无非真心诚意地把外孙女儿交托于你,再长进的女孩儿家,还要看她是跟随哪一位出身,才是正经。”
    杜晚晴那闪闪生光有如寒星的眼睛,含情带笑,看牢顾世均,说:
    “世兄你栽培!”
    论辈分是乱了一点点,中间其实隔着花艳苓一代。也就是说杜晚晴差不多比顾世均小三十岁。然,怎么样称呼是不打紧的,根本上,顾世均已经三魂掉了七魄。
    这之后,顾世均约会杜晚晴于他那别致的石澳小别墅内。
    晚晴穿宽身的一件白色麻质曳地长裙,一对麻绳捆成的干净凉鞋,浓黑而天然微鬈的一头长发垂在肩膊之上,添了不知多少倍的妩媚。
    顾世均把她迎进屋内,微笑着说:
    “晚晴,你看来不像去见工的人?”
    “因为你约会我的地方也不是面试之所。”
    “能够这样答,已经合格。”
    “我以为上次见面已经取得文凭。”
    “晚晴,你的风趣,教人精神为之一振。坊间太多言语无味的美人儿,跟她们相处,味同嚼蜡。”
    “木讷与玲珑,我看是各有千秋吧。”
    杜晚晴这样答,是因为母亲花艳苓教过她,说:
    “你别看我是个霸气的人,有一样江湖操守,坚持数十年,从无例外。晚晴,你记着,闲谈切勿说长道短,更千万别在人前附和对同行女性的批评与意见。同是天涯沦落人,外表包装与际遇不同,实则的委屈是无异的,要怜己怜人。”
    杜晚晴因此从容地对顾世均作了回应。
    “晚晴!”顾世均倒了一杯些厘酒,递给杜晚晴,“喜欢喝这个吗?”
    “可以的,谢谢!”
    “晚晴,”顾世均重复着又喊了一声,似在思索什么问题,然后才坦诚地说,“告诉我,你对我或对我的生意认识有多深?”
    “以定夺你给我扮演的角色吗?”
    这女子真是聪明。
    顾世均笑而不语,表示默认。
    “顾氏这近年又尝试走先人一步,分别在海外发展物业,看上去盈利可观,其实不无隐忧。”
    顾世均有点骇异,连忙问:
    “高见可得闻乎?”
    “在海外的地产,套现之后的税务问题极之难缠,很多时扰攘一番,结果受益人只是当地政府。且各国经济循环似有模式,维持高企几年,套不了现,就必有一段低潮要坚守,冻结了庞大资金,兼蚀利息,这条数,我不晓得计,你肯下注,必定成竹在胸吧?”
    “晚晴,你在伦敦大学念哪一科?”
    “文科。”晚晴说,“奇怪是不是?”
    “有一点点。”
  第4节 文学是情趣
    “经济是生活,文学是情趣。先有前者,再有后者。故此,我也试行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然则,二者是何者为重呢?”
    “有了生活的人,自然要讲情趣。缺乏生活条件,哪来情趣之可言?”
    “美丽的女孩子,应该只钻研情趣,毋须为口奔驰。”
    “这是你的建议。”
    “可以接受吗?”
    顾世均举一举杯,一饮而尽。
    杜晚晴慢慢地呷着酒,那对会笑会说话会传情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穿过水晶杯望着顾世均。
    这一个眼神之销魂、之夺魄,劲势实不可挡。
    顾世均伸手拿走了杜晚晴手上的酒杯,以手指轻轻地扫抚着晚晴湿漉漉的嘴唇,然后……
    顾世均吻将下去。
    杜晚晴,一个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在凡尘俗世之中的劫,揭开了序幕。
    杜晚晴一早就知道专业操守的规条,不论自己的顾客实况如何,他们在自己眼中都是可爱的。江湖上最叫人杀无赦的罪行就是食碗面、反碗底。
    那一夜,晚晴在顾世均的石澳别墅度过。
    别墅筑在临海的崖上,躺在床上的人儿,可以清晰地听到潮水涌上崖岸又退下去的海浪声。那么的有节奏,不疾不徐,像首新谱的、混合了激情与柔情的《月光曲》。
    晚晴闭上眼睛,专心一致做个静听涛声的知音者,微微为那想象得来的天然意境而作出欣悦的欢呼。
    她全神想象,汹涌的浪潮将自己整个的吞噬,整个的覆盖,逞了强了、满足了、表示了英雄气概了,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只会长长的、重重的叹息一声,表示—份发自心底的无奈的认可与屈服。
    这一声叹息,妩媚而销魂,惊心且动魄,绕梁三日,令听者回味无穷。
    顾世均满头满脸尽是汗水,他睁着眼,贪婪地看牢自己驱策着的一个美丽晶莹、以致于无懈可击的肉体。忽尔,他觉得在极度的兴奋与欢愉之中,有一阵晕眩,他无法再支持下去,伏在晚晴的胸肩之间喘息。
    “晚晴,你是我至尊且贵的一件宝物。”
    晚晴听了这话,只是笑。
    一个懂得在某些情景之下,只笑而不语的女人,更能进一步猎取男人的欢心。
    与其说杜晚晴成为顾世均如珠似宝、以金屋藏之惟恐不及的阿娇,倒不如说顾世均是杜晚晴进军富豪圈子内的一块强而有力的踏脚石。
    或许,二者是完全配合得宜,没有抵触的。
    杜晚晴借助顾世均的援引,掌握到极多与顾世均等级齐量,甚而在顾氏权势之上的超级商贾门路。
    顾世均在发现首席华资银行家许劲,已经不敌杜晚晴的魅力而俯首称臣时,曾半嗔半怨半恼半怒地对杜晚晴说:
    “你那么狠得下心,要老许晚节不保。他们这起银行家不时讲究清誉。且,你也不管我的感受。”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有什么烟视媚行,她只一派凛然正气,坦诚直率地对牢顾世均柔声说:
    “世均,我在双重的减轻你的负担,还怨?”
    真的,怎么还能怨?
    如此一句为他顾世均保存了双重身份面子与架势的温言软语,力比千斤,立即降服他了。
    这以后,杜晚晴如何的风生水起,左右逢迎,自不待言。
    从一个角度看,杜晚晴似是顶级货腰娘子,人尽可夫。这固然有商榷的余地。
    实在自另一面审视情势,几多当时得令的男人都争取做杜晚晴裙下之臣,甘愿在女神似的庇荫之下获得一种男性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欢愉。
    杜晚晴的确有她个人的高贵选择。
    没有钱,不能买得到她,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单凭很多很多钱,也未必能令她就范,却又是史有前例。
    众所周知,跟乔继琛、荣浚杰等平起平坐的金融巨擘凌东山,就曾在杜晚晴跟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就是年前的圣诞,醉涛小筑还没有入伙,杜晚晴仍租用了君度大酒店一个贵宾厅,开了一个私家派对。与会中人,当然的非富则贵。既可自携女宾,也可以打单泡赴会。
    杜晚晴一发了请柬,立即就收到荣浚杰的秘书方太一个电话,说:
    “杜小姐,我们公司在愉景湾兴建的最新度假式大厦,有五个单位是给杜小姐预留的,荣主席要我问清楚杜小姐,是不是喜欢交由我们附属的恒景地产代理,再趁好价时转手卖出去,抑或留为自用。”
    杜晚晴很礼貌地回答:
    “就请贵公司的职员代劳吧!请告之总银码若干?好让我把支票送来。”
    方太说:
    “恒景地产的负责人正是外子,他会给你联络。”
    “谢谢。”
    杜晚晴是完全晓得地产金融市道的女人,她知道五个度假单位能为她带来多少利润。
    已经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成交,过一阵子,荣浚杰的手下就会把支票送来,并且解释:
    “对不起,市场刚在这一阵子有需求,未及征求杜小姐的同意,就给你把单位卖出去了,奉上盈利所得,差强人意,希望你原谅。”
    有时呢,遇上经济放缓,杜晚晴又会接到荣浚杰秘书的电话,说:
    “真要认真地向你致歉,是我的疏忽,竟迟了那么一天才把你的名字传递至购楼部门去,买不到原定下来的几个单位了,只抢到一个,已经替你办妥手续,入伙后律师楼会把屋契送来。守候一阵子,也还是会升到理想的价格去的,否则,只要杜小姐嘱咐一声,我们替你租出去。”
    都无所谓,反正杜晚晴一定受惠,渠道与款式不同而已。当然,最难得的是分明施恩、分明交易,仍晓得架好漂亮光彩的下台阶梯,没有让人接着那份厚礼时,有种大大叨扰了的难受感觉。
    本身风度涵养功夫够的富豪们,会在杜晚晴身上得到额外细意的服侍与敬重,是必然的。
    这叫投桃报李。
    故此,方太的电话接过来之后,杜晚晴就已决定圣诞晚会的男主人是非荣浚杰莫属了。
    他的心意,大概也不过如是。
    这以后,仇佑昌送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到杜晚晴家里来,附张字条说:
    “圣诞那晚,我能看到你把这套首饰戴上,再看着你把它们除下,好好地放回锦盒之内,收藏起它以及我的一份爱意吗?”
    杜晚晴写了回条,把红宝石整套地退回去。仇佑昌收到了回条,跺一跺脚,恨只恨自己来迟半步。
    杜晚晴写道:
    “在收到你那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首饰之前的半小时,我才选定了今年圣诞戴珍珠。留待下一次,好不好?我把首饰退回来,却保存着你那可爱的亲笔字条,盼望着有一天,可以把字条再放进装载红宝石颈链的首饰锦盒之内,珍藏至殁。”
    在某一个阶段、某一天、某一夜,杜晚晴只收受一份卜情,履行一种责任。
    心与身都不二用。
    这是外祖母与母亲坚持的操守。
    不论是石塘咀的老举与杜老志的舞女,可以晚晚不同恩客,但花笺接下来了,大钟被买定了,有哪个迟来三日的梁山伯,纵使情义两隆,腰缠万贯,也属枉然。
    江湖上,没有这种后来居上,以大压小的规矩。
    柳湘鸾教导杜晚晴说:
    “嫁女也只可以收一份茶礼。记着你是决定了一晚、一个月、一个年头嫁一次,也不打紧,不可在既定的时间阶段之内配二夫,故而,切记无功不受禄,贪不得。别坏了身份,教他们知道下回请早。”
    这些教训,杜晚晴都跟足了。
    圣诞前夕,人人尽兴。
    在座各人,都知道今夜勇夺花魁者谁。
    荣浚杰是春风满面,忍不住低声向杜晚晴说:  
    “打算陪我多久?”
    晚晴笑盈盈地答:
    “到农历年前如何?”
    “届时再续约?”
    “再说吧!好不好?”
    当晚是玩得兴高采烈的。只其中有个稀客,是乔继琛带来的,闻名已久的金业期货大王凌东山,闹出一点点不愉快的事来。
    杜晚晴以女主人的身份,迎迓了凌东山之后,一直在应酬其他贵客,并没有额外地对他表示热情款待。
    杜晚晴自知有点心理障碍。
    看在旁人的眼内,未必清楚,但荣浚杰可注意到了,跑到杜晚晴身边问:
    “看来凌老怪不得杜小姐你的欢心,一相见就不合眼缘吗?”
    “前些时那次金融风暴,有多少金融行业的人死在期货指数市场之内,也坚持一言九鼎,不肯赖账,反其道而行者,就未免为人齿冷了。”
    “佩服,的确侠骨柔肠,主持正义。”荣浚杰翘起大拇指赞。
    为什么杜晚晴这么说呢?其来有自。
    只为十月金融风暴,凌东山与儿子透过另一间利达经纪行买卖恒生期指,环球大跌市之中,他赌输了三亿元,竟然不付此账,还怂恿利达行清盘算数,反正注册资本也不过五百万,实行一家便宜两家着。这种行为固非大将之风,也失尽金融家的口齿。尤有甚者,利达经纪行垮了台,股东脱难,可是被牵连的客户也真有一批人呢,不是不可怜的。
    三亿元不是一个小数目,然,对于家资在五十亿以上的凌家,又算得什么呢?三两个回合,又一个商场风浪,就可以赚回来了,何必如此急于金蝉脱壳,违离道义,为行内人所不齿。
    荣浚杰本身是地产大王,甚多官商的勾当,都是尔虞我诈的情况下进行以图利。然,他对买荣氏楼房的一般市民,还真做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功夫,能如是,已是难得可贵。毕竟较量的都是龙潭虎穴内的富贵中人,谁胜谁败,还真是白昼打擂台,一清二楚,讲实力、讲手段,胜者为王。至于欺侮不知就里的勤苦大众,就好比暗箭伤人,或挑战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是真值得道义中人不平则鸣的。
    荣浚杰没有想过杜晚晴这个欢场之内,靠男人而得以享受人间豪奢生活的女子,也有这份胸襟与胆识。
    当然,任谁都知道杜晚晴所树的花帜,是非比等闲的旗号。
    更出色的表现犹在后头。
    众人三杯到肚,跳舞的跳舞,玩扑克的玩扑克,也有拉开嗓门大唱特唱的。这凌东山就是一例。
    他本身是上海人,一抹那方大的白脸,做了个京剧的功架,就要在众人跟前一显身手。各宾客连连叫好之余,都忙于点唱。
    凌东山嚷:
    “我最拿手的一出就是《霸王别姬》,可是总得给我找个拍档,就算只坐着别动也成,让我一股脑儿想着要别的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拉的腔更够味道。”
    说罢,转脸问杜晚晴:
    “杜小姐权充虞姬如何?”
    “对不起,今儿个晚上,我答应跟荣老板合演《双仙拜月亭》。”
    “那怕是酒阑人散之后的事吧,不是如今。”
    “都一样。”
    “真不赏这个脸?”
    “你老请见谅。”杜晚晴的固执,令在场的气氛刹那僵住。
    “杜小姐是价高者得的可人儿吧?今晚老荣出多少跟你合演《双仙拜月亭》,我加一倍,不用你侍候至天明达旦,只坐下来扮虞姬,听我唱完这一曲《霸王别姬》便罢!”
    不是不侮辱的。乔继琛在旁,还来不及阻挠,杜晚晴已开腔说:
    “如果乔先生见谅,请恕我提你,早已夜深人静,是你陪客归去的时候了。晚晴口袋里还有钱请得起今晚这几席酒席,自有挑客的权利,是不是?”
    杜晚晴只拿眼一瞪,就像发出什么有效的讯号,乔继琛慌忙地揪起了凌东山,说:
    “醉了,醉了,别再胡搅,不如归去。”
    所以说,要杜晚晴心肯意愿地奉侍的贵客,双手奉赠的除了金钱,还要一份诚意。这是杜晚晴的坚持。
    她或许没有资格做义正辞严的判官,但总有足够的自由作出自我的高贵选择。
    杜晚晴跟其他行家最不同的地方,正正是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教诲:
    “做任何一个行业,都必须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求对方予以尊重。如果买卖的其中一方,有觉得委屈,不论是认为物无所值,或贱价求售,成交是一面倒的话,就别做这种生意算了。”
    故而,杜晚晴花帜下的交易,不但客人满意,毫无怨言,且,她绝不肯接纳任何一个漠视她自尊的客人,像那个凌东山,就是一例。
    杜晚晴就是如此这般的借了顾世均为晋身阶梯,以她个人独特、超凡、出尘的性格,让自己的旗帜,在花国中飘扬,芬芳万里,笑傲江湖。
    泡在那一池温暖的水内沐浴,舒适得令杜晚晴不住地回忆往事,直至浴室的门,被人轻叩着,她才从迷惘中转醒过来。
    晚晴站起来,赶快穿上浴袍。
    很奇怪,不知从哪时开始,杜晚晴从那金光灿烂的浴缸站起来之后,她总是垂下了眼皮,快快地把自己那美丽得难以形容的肉体包裹起来,才抬眼往跟前的一大片镜子望去。
    醉涛小筑的装修,是荣浚杰专用的一个法籍室内设计师路易·尚保罗为她效劳的。
    当时,荣浚杰曾问杜晚晴:
    “路易跟你在一些应酬场合见过面,谈过几次话,他完全能捕捉你的形态,甚至个性,去设计出一间配合你整个人气氛的房子来。但,仍然要求跟你详谈一次,把他的计划与概念相告,诚恐你有异议。”
    “不用了,”杜晚晴非常认真的说,“对于专业人士,应予信任。他的表现关联他的声誉,一定比我还更紧张。而且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我不打算班门弄斧。只一句话,他赚我的钱,就得交出我意料之外的满意货色,责无旁贷。”
  第5节 他不会主动找她
    荣浚杰一把将杜晚晴揽进怀里去,说:
    “晚晴,你知不知道,这份坐言起行的坚持与固执,迷死多少人?我敢向你保证,醉涛小筑的室内设计一定令你满意,否则荣氏辖下的生意,路易休想再染指。”
    果然,路易·尚保罗的功夫一等一,完全是背城一战的激励所致。
    因为他知道,如果杜晚晴一脚踏进醉涛小筑,只要眉头略为一皱,他在本城的青云大路就要立时三刻变为羊肠小径了。
    几许公子王孙,金马玉堂式的人物穿梭其间,杜晚晴小姐的喜恶褒贬,必然不径而走,路易·尚保罗的招牌一旦蒙上污点,他丧失的就必定不只是荣浚杰一家的生意。
    醉涛小筑于是成了路易·尚保罗的心血样板,设计与手工,都矜贵幼细,有型有格,一经杜晚晴微笑认可,赞美之声就不绝于耳。
    杜晚晴不是不喜欢主人房内的浴室设计,只是在未搬进醉涛小筑来之前,每天沐浴之后,都不会站到镜子前去。现今的这个室内设计,浴缸被镜子环抱,只消一抬头,就活灵灵出现一个艺术家雕塑出来的漂亮女体似的,不知怎的令自己不安,甚至微微晕眩。
    因此,她不自觉地养成了这个习惯。
    惟其身体一被遮盖了,晚晴就立即恢复那种自在自若自豪自尊的神态,整个人像捆了金边似,发亮发光,完完全全是个高贵无瑕的女神。
    晚晴推门走出浴室,只见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纱帘在风中微微动荡。
    她知道谁来了。
    晚晴走到露台,轻叫一声:
    “继琛!”
    乔继琛回转头来,刚刚看得见晚晴伸手拿掉了缠在头上的那条毛巾,一头乌亮的长发立即柔和地自头顶散到双肩上来。
    那个动作所营造的画面与气氛,诱人而感动。
    乔继琛心上一牵动,迫不及待地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抱着晚晴,狠狠地吻了下去。
    “晚晴,总有一日,我要独自把你据为己有。”
    乔继琛这样说,语调是肉紧而诚恳的。
    这样的一句话出自一个财雄势大的男人之口,实在深具威力,有本事把很多女人慑服。
    只有杜晚晴是例外。
    她—直坚持零沽,不作批发。
    最低限度不肯把专利权出让。
    母亲花艳苓回想她在杜老志最红的日子,跟杜晚晴说:
    “不知多少个大老板要求把我收藏于金屋之内,只要我开一个价。同行的姊妹,多个都有此经验。结果呢,一两年安定日子过去之后,被抛弃了,又得重出江湖。那东山复出的声势就差得太远了,徒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恶名。”
    对。
    男人的心不可信,浪迹欢场中的男人更不可信。
    谁不是一个短时期之后,就生嫌了。
    这与女人的变质无关,最晓得保养的美人儿的专利权,就是肉在砧板上。
    正如柳湘鸾当年对高家大少说:
    “要我的长期服务,除非娶我。”
    高骥说:“我讨厌你跟那米业的叶老头子泡在一起。”
    柳湘鸾笑:“直至目前为止,叶老板对我的尊重,跟你的表现完全一样。”
    “好,那我就娶你。”
    成呀!只有名媒正娶才能把自己身与心的专利权全部过户到男人的名下去。
    江湖上太多急着上岸的欢场女人,杜晚晴目睹她们的际遇,早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引以为戒。
    她太明白,任何人长胜的法宝只有一个,保持实力,且保持距离。
    没有人敢说杜晚晴不是声色艺全,没有人敢说自己有本事把杜晚晴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染指。
    惟其这种情势得以持续,她自然会魅力四射。
    杜晚晴轻轻地推开了乔继琛,挽了他的手,步回睡房去。
    “外面的风大,有点冷。”晚晴说,“进来,我们坐到小偏厅去,我叫女佣特备了宵夜汤水,陪你喝一点,好不好?”
    “晚晴,你怎么知道我会回转头来看你?”
    晚晴笑,坐到沙发上去,答:
    “刚才的那一局沙蟹,如果我帮错了你的忙,你必会来找我算账,如果我帮对了呢,你又会忍不住跑来问我,为什么能洞悉乾坤?”
    “你看,如今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我相信是后者。”
    “如此信心十足?”
    “只看你们走时,个个红光满面,露尽了大功告成的表情,就能猜到一二。”
    “晚晴。”乔继琛惊问,“你说我们?”
    “对呀!是双数,不是单数。”
    “何出此言?”
    杜晚晴优悠地转一下眼珠子,说:
    “你在揭底牌之前,不是给各人抛下了一个询问的眼光吗?如此大数目上落的一盘游戏,你紧张看的不是那最后一张牌,而是布力行以外各人的面部表情,只表示两个理由,其一是最后一张牌并非成败的关键,因而不值得你的关注。其二,决定输赢,只在于另一个计划的进行与否,而合伙人定是在场人士。”
    乔继琛哈哈大笑。
    “晚晴,你的聪明远远在我们估计之上,不得了,不得了。”
    “多谢赞赏。”
    “那么说,你刚才替我把牌推了,就是肯定我的牌其实是赢布力行的了!”
    “是赢是输根本不是问题,反正你们已决定赢了当输扮,输了就更名正言顺。故而,我才敢替你推了牌。”
    真是太聪明了!
    如果晚晴的推测错误,乔继琛自然会一伸手,把筹码压住,再去揭自己的底牌。
    这就是说,整晚的牌局之后隐藏极大的一个计划,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个庞大的商业安排,非要得到政府的支持或消息不可。
    杜晚晴既然洞悉了天机,自然可以有资格要求参与其事,然,她再没有出声提出任何要求。
    刚好女佣进来,摆下了宵夜。
    杜晚晴开始用心而细意地奉侍乔继琛,一下子就把刚才那个严肃的话题抛开一边,再不关她的事似。
    杜晚晴绝不会出口相问,要求在那个庞大的商业计划之中分一杯羹。这样做形同威胁。
    况且,真有实际把柄握在手上,还能算有半点讨价还价的实力。现今,只不过是凭空推断正确而已。以之露两手,表示聪明,也还可以,若用来作交换利益的条件,相差太远了。只会未见其利,先暴其丑。
    杜晚晴当然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她深知最大的得益必须要来自对方的心肯意愿。
    这班叱咤风云的巨子,尤其像广东俗语所谓的:“老树枯柴,自起自落。”他们是太习惯于一言定天下,一语决乾坤,绝不会喜欢有任何人明目张胆地要他们买账。若要跟他们较量呢,就太划不来了。
    他们严日的操守不错是精打细算,然,一撩起心头的那把无名火,就会得疯狂,事必要以自己的财势,拥有或摧毁某人某事,故此不宜与他们硬拼。
    且,杜晚晴想,她也要保持身份。最直接的方式是,只接受裙下之臣自动自觉的贡献。
    乔继琛要失望了,一整晚,他以为杜晚晴那无懈可击的服侍,起码会换回一个要求:
    “可别忘了我的一份。”
    然,没有,直至翌晨,吃罢早餐,杜晚晴送乔继琛上车为止,都不再提那沙蟹游戏背后计划一事。
    乔继琛想,杜晚晴就是杜晚晴,独一无二。
    现今那起后生一辈的公子哥儿,喜欢那些肤浅的娱乐圈新星,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就以仇佑昌的长子仇伯滔而言,就闹得够失礼了。
    政府这边厢提出实行抑遏炒楼风气,要求地产商公布预留单位的名单。那边厢跟仇伯滔走在一起的新进艳星方佩佩,在全城娱乐周刊发表声明,她第一次置业,购得了两个普通市民要轮候三天三夜才能到手的新厦单位。
    这还不罢休,有意无意地表露出她跟那仇家大公子的亲密交谊,让仇佑昌尴尬得要死。无他,仇氏钢铁企业是该大厦的股东之一。这种牵丝拉藤的关系,是过分地嚣张,连累了仇佑昌家族了。
    这固然要怪仇伯滔这种二世祖,不识世面,不懂人情,不明世故。
    更令他们这起真正执掌大权的财阀气愤的是那些未见过大场面的新扎影星,手段完完全全是杀鸡取卵,认真是捉到大鹿,都不晓得脱角。
    杜晚晴的涵养、风度,或者直接一点说,她的手段、心机,花国同行真是望尘莫及的。
    晚晴送走了乔继琛之后,急步走回书房去,抓起电话,就搭到顾世均的写字楼。
    接听电话的是顾世均的秘书,问:
    “请问是哪一位找顾先生?”
    杜晚晴答:
    “这儿是杜一枫先生办公室,杜先生想跟顾先生一谈,他如果没有空,可以留个口讯,请顾先生回电话。”
    杜晚晴有一个规矩,是柳湘鸾与花艳苓千叮万嘱,要她遵守的。
    那就是千万不可以寻人寻到客户的办公地点与府邸去。
    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在办公时间或居室之内接到情妇的电话,不是怕失礼的问题,而是令他们产生不安全的感觉。一旦发生了不知下一步会怎样?有事发生了,对方会不会吵上自己的王国来的感觉,就必然会减弱了恩宠,增添了疑虑。
    故此,对于非常相熟的老主顾,杜晚晴跟对方有个密约,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杜晚晴会借父亲的名字一用,掩人耳目。
    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试过以这个方式向客人通过消息,因为,无此需要。
    都是那起富豪财阀,忙不迭地跟她联络的。
    杜晚晴大大方方地摆出了一个恕不骚扰,却欢迎赐教的姿态。
    然,这一次是例外。
    杜晚晴知道顾世均出事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会主动找她,怕难为情,也怕倍受冷落。
    雪中送炭之举,必然要出自真心诚意,自动自觉。
    顾世均的秘书答:
    “请等一等,让我看看顾先生的会议完结了没有?”
    “好。”晚晴说。
    差不多可以肯定顾世均不是在开什么会议,他只是不愿意胡乱接听电话。
    秘书请示过后,电话里传来顾世均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杜晚晴敏感,她觉得对方的声调带点苍凉,且微有沙哑。
    “晚晴吗?”
    “对。世均,你好!有没有阻碍你办公?”
    “怎么会呢?难得你摇电话来。”
    这句说话明显地有着酸气,不能责怪他,再大方的人,面临巨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会受不住压力而稍稍变质。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晚晴当然是抱着完全谅解的心,才会摇这个电话。
    “世均,我想约你吃顿晚饭,你有这个空吗?”
    “你,忙吧?”
    “不,由你定时间,今晚、明晚,抑或后晚?”声音温柔,诚意跃然,听者动容,还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晚晴!”
    顾世均轻轻喊了一句,有无尽的感慨似的。
    “世均,我亲自为你下厨,煮一席你爱吃的饭菜,你答应抽空来好不好?”
    分明是关顾落难人,还如此顾念对方的面子,是真太令顾世均感动了。
    “明晚吧!”
    “好,你一下班就来醉涛小筑,等你。”
    下午,晚晴到珠宝店去了一转,给外祖母及母亲买了件礼物。
    康福珠宝店的职员,一看杜晚晴走进来,就站起来欢迎说:“杜小姐,你好!来取你的那两套金饰了?”
    “对呀!”杜晚晴坐了下来。
    职员把锦盒打开,里面金光灿烂,以足金制成的一套款式新颖的颈链与手镯,手工异常的精致,一点俗气也没有。
    “很好看!”杜晚晴一边说着,一边把颈链放到颈项上去,在镜子前照看着,十分的满意。
    “杜小姐戴什么首饰都好看,或者应该说,戴不戴首饰也好看。”
    “你过誉了。首饰是一式两份吗?”
    “对,对。”
    杜晚晴打开了手袋,拿出支票,写好了,交给职员。
    一边写支票时,一边听到旁坐的两位太太,在高声唱双簧,其中一位说道:
    “我说呀,你们康福的手工和设计越来越差了,若不是凭你们那老字号,外子又是跟你们周老板相熟,我也不要再跑上来看货色了。”
    职员恭谨地答:
    “多谢李太、陈太赏这个面。”
    “你看,刻意收起来介绍给我买的这个胸针,那红宝石的颜色是太浮了,怎么能叫我买得下手?”
    另一个声音说:
    “算了吧,价钱挺便宜的。快快成交,我们有牌局要赶呢!”。
    “银码大小是一个问题,是否物有所值,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们标价六十八万,让我这中间人出主意,二五折成交吧!”
 
第6节 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
    职员笑着致歉:
    “请李太和陈太原谅,计给你们的价钱,已经是最尽的折扣了,不能再减了。”
    “那就不要买好了,有钱怕没法买得到好货平货。”
    扰攘一番,还是扬长而去。
    服侍两位太太的那位女职员吁长长的一口气,埋怨道:
    “这大概是第十九次了!每次要我们把货品给她留下,结果呢,跑进来瞎七搭八地乱弹一顿,永远做不成生意。”
    另外一位职员答:
    “不是个个有钱人都疏爽一如杜小姐的。”
    杜晚晴微笑,拿起了礼物,谢过了职员就起身走了。
    虽是善意的小是非,她还是不愿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宝店后,那班职员更肆无忌惮的批评:
    “当豪门贵妇当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别当好了,那姓李的一位,还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几多个像杜小姐那么雍容大方,出手阔绰的?我未曾听过她讲价,永远只是一句话:‘你请算相宜一点,一口讲成交好不好?’我们头一回也怕她只是说说而已,仍把价钱抬高一点,谁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仪,弄得我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以后的几次光顾,我们给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里头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听说是……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说嘛,话到唇边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传闻,做的是盘古初开即有的女性无本生意。”
    “嗯!”
    “她的道行不浅呢,完全看不出丝毫迹象来!”
    “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们经理房内的人都有两张高等教育文凭,月入二万元而已。”
    “这个讲法有鼓吹妇女走旁门左道,毋须洁身自爱之嫌,要不得。”
    “对,对,再辛苦,还是来清去白的好。我是宁愿捱穷,女儿长大了,决不肯让她作此勾当,再出人头地,也是失礼!”
    以上的这些对白,杜晚晴没有听到。
    不过,就算她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要在行业里头干得出色,必须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为来,就会整个人崩溃。
    中区的下午还是闹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与德辅道中之间的横巷,往往摆了好些临时摊档,卖些运动衫裤、袜、丝巾之类。
    杜晚晴走近那专卖厂货的运动套装摊档,准备买几套给弟妹。
    这么巧,先前的那两位李太与陈太也在挑选货色,两人分工合作,一个选货,一个讲价。搅得那负责看档的老太婆手足无措,很有点卖也难,不卖也难的样子,只一味说:
    “太太,我们很辛苦才从制衣厂抢到这批平货,每套也只不过赚十元八块而已,还怎么可以减价呢!”
    “对了,对了,你自己说每套赚十元八块,我们才不过买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块钱好了,我们把利润对分吧!”
    老太婆皱着眉,摆一摆手,说:
    “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买四套。”
    临到结账时,其中一位太太又改变主意:
    “买这么多套干什么呢,买两套好了。”
    “太太,若是买两套就不可以减五元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还不是那条数。”说罢,扔下银纸及碎银,拿起货品就走了。
    那小贩叫也叫不住,只长长的吁一口气,叽咕地说:
    “有钱人家多省十元八块,对他们有什么补助呢,那可是我们一家大小的一餐饭菜钱了。”
    真是说者凄凉,闻者心酸。
    杜晚晴买了几套运动衫裤,扔下五百元,打算回头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说:
    “小姐,你要拿回尾数呢。”
    “那是给你的小账。”晚晴和蔼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几十块钱塞回给杜晚晴,说:“小姐,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们还未到讨饭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给我们赚个钱糊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顾客多给碎钱作打赏,就变成没有资格嗔怪那些几块钱也要省下来的有钱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为大方得体,真不是身份环境可以完全定夺的。
    杜晚晴想,小贩之于贵妇,何者更有道义、更具气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车子把杜晚晴载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后的第一件要急着办的大事,就是买了两个相连的面海大单位,让柳湘鸾与花艳苓分别作为住所,又可互相照应。
    柳湘鸾仍与儿子高敬康与媳妇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儿子高进与女儿高惠都留学在外,因此还有个睡房腾空出来,其中一个变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专用房。
    母亲花艳苓住的一个单位,面积还要宽敞些,大哥展晴与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居住环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见着的都只是外祖母与母亲,父亲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学。然,这天竟是例外。
    杜一枫悠闲地在客厅里跟花艳苓看午间的电视节目。
    “爸、妈。”杜晚晴跟父母打过招呼后,飞快地走进厨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鸾的腰,道:
    “婆婆,你在忙些什么?”
    “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炖好了当归,快给我喝个精光。”
    “对,对,女人要是不知进补,很易老!”晚晴扮个鬼脸。
    “看,有时候你的神态与心肠还像个小孩子。”
    晚晴把汤骨碌碌的一口气喝光了,问:
    “为什么爸竟呆在屋子里,没有到外头去?”
    “我怎么知道?”柳湘鸾对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枫在她心上并不怎么样。只是,说到底是个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几十年,又何必太过着迹,令自己女儿不好过。在孙女儿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鸟气倒还是可以的。
    “来,我们到客厅去陪他们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厅,柳湘鸾又叫住了孙女儿:
    “晚晴,慢着!”
    “有什么嘱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妈跟你商量,阿宁硬是不肯,你父亲就答应出头。”
    柳湘鸾想了想,又说:
    “晚晴,能帮的便帮,认为划不来的,可别心肠软。你为这个家所作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好婆婆,谢谢你的提点与关照。来,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吧!”
    婆孙两人走回客厅上去,晚晴并把那一大包的运动衫交给母亲说:
    “给弟妹,以及高进、高惠等都买了两套,你寄到美国去吧!”
    “他们穿不了这么多,你别每次回家来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贵东西,都是那些工厂的货尾,顶划算。”
    “这真叫因加得减,得不偿失。”杜一枫一脸不屑地批评,“你不知道你的弟妹与表弟妹们,现今的口味已经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这些街头巷尾的货色寄去是白花邮费。”
    “都不是大场面用的衣物,有什么名牌与不名牌呢?”晚晴说。
    “你这话是说错了,且看看高进兄妹写信回来叫阿金寄去美国的运动球鞋,就知道他们的口味了,什么温布顿大赛的网球明星做广告介绍的球鞋与运动用具才穿才着,单是一对球鞋就近千元,会肯拿你这五、六十块钱港币的运动衫穿上身?笑话不笑话了。”
    “你这就别多话吧!”花艳苓厌烦地说,“不穿就全留下来,让展晴、再晴、又晴他们用就是了。”
    “为什么姓杜的女人陪阔佬上床去,赚下来的钱只是给姓高的尽情享用?你总是怜念娘家的人。”
    “没有我这副德性,你女儿不会如此辛苦经营,让我们好住好食。”花艳苓才回驳两句,双眼已变赤红。
    “好了,好了,晚晴几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听着父母吵架而来的呢!”柳湘鸾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圆场。
    “把你这些礼物带回去分给家里的菲佣是正经,别惹起弟妹们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们,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大,就做得彻底一点。”杜一枫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这几句话。
    晚晴没有表示什么,她太习惯父亲的脾气了。
    杜一枫再清一清喉咙,给晚晴说:
    “你大哥那盘把港制银器外销的生意,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打算结束营业了。”
    晚晴真想说,这样子下去如何了断?大哥做生意只凭一时兴起,一时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过市场调查,更没有耐性捱过一段开山劈石的垦荒期,就见气馁。哪会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忌讳。
    杜展晴跟父亲杜一枫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他们父子正确的批评,极尽巴结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里头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万别以为自己养起了这头家,让人人都得以丰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当受惠者确定自己无法翻身、无以为报时,为了保全自尊,他们会选择一个负面的反应,干脆不承认有承恩深重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摆出一副为父兄着想,给他们提意见的表情,即遭嫌弃。他们已曾不只一次地说:
    “别以为你撑得起这门面,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要人处处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活,谁没有两三分志气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么话好说呢,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一班巨子财阀,口气动静从来都不沾染半点小家子气与酸溜溜的气氛,也没听他们动辄把什么骨气与志气挂在嘴边,说得口响的人只证明他们无法以实际行动去表现自己而已。惟其怀抱了凌霄志向才会坐言起行,将理想付诸实现,这尤其能显得那些一无所成的人干喊口号是幼稚肤浅无聊之举。
    杜一枫看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便说:
    “展晴的意思是,现今你晓得商场上的朋友可不少,听说各行各业的商贾,都离不开个人的金融投资。凭着你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有个经纪牌照,接到不少大户生意,那佣金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给我们拿个股票经纪牌。”杜一枫再加一句,“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过,我看是可行的,届时,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经营,实行上阵不离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
    “要买经纪牌照,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除了价格之外,还要讲资格,交易所只会批准有股票经纪经验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枫立即摆摆手:
    “你别以为我们是乡巴佬,什么也不懂,这我们老早已经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经纪行做了多年的经纪,就只是没有那一撮本钱,否则早就当老板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们是实际上的大股东,不就可以解决了。”
    “这人是否殷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见过他几次,谈得相当投契,你不是连我的眼光也质疑吧?”
    杜一枫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欢摆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出来,硬要家人对他的主意予以认同和尊重。
    无他,只为整头家都不是他养起的,他才会担心不被家人重视。于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坚持表示某些意见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视为圣旨。
    晚晴对于来自父亲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了解。
    她只为他唏嘘叹息。
    父亲,不论形相与品貌,都比年纪老迈的外祖母柳湘鸾差得远。
    晚晴甚至想起刚才那个在街头售卖运动衣的老小贩,那份豪气、那份自信,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所能及。
    这里头有条大道理在,不论你从事何种职业,工作以及通过工作所获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气的。
    父亲其实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头来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悯。
    就为着这个原因,晚晴对杜一枫有着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着,只说:
    “经纪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对劲,后果不堪设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这里头牵连的危险性。而且……”
    “而且什么,有话直说,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连累你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自己人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你赚的也是自在舒服钱,就不要吝啬了吧!”
    花艳苓再也沉不住气了,提高声调说:
    “你这叫有完没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儿自惭形秽,你才叫安乐?她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枫干笑两声,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道,“你别乘机往自己脸上贴金。照你这个样子的说法,你们母女婆孙三代一直过着些非人生活了?要这般为难的话,不就齐齐捱穷抵饿算数。为什么一代又一代,都从了良了,还是要鼓励下一代干这种无本勾当。”
    自己人实话实说了,原来只表示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说出口来的侮辱话,讲个透彻。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当年,母亲是在什么情势之下认为父亲是个可托终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亲起了争执,自己就只晓得捏一额的冷汗。
    说到头来,客户对自己的尊重犹在杜一枫之于其妻之上。名正言顺的夫妇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并不因彼此的关系与对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艳苓霍地站了起来,含着一泡眼泪走回房间去,后头急急跟着柳湘鸾,怕又是那两母女抱头痛哭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