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胭脂:遮蔽与呈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1:33:23

遮蔽与呈现

文/家淳

 

 

一些词语被我掂量了很久。在北归的高速公路上,在乡间树叶落光的道旁,在旧日常感美好的人群里,这些词语出没,再消失。穿行,尔后隐藏,直至渐渐清晰于心。时光被遮蔽,大地被遮蔽,话语被遮蔽,内心深处浮动不已的事物最终以遮蔽的方式呈现。哦,即使我说“呈现”,也是遮蔽以后的别样袒露。

南方的雪,从来就是高韬、唯美的精灵。十几天的彻骨寒冷里,我躲在湿冷的房间里,暗暗地为一些赞美雪花的文字脸红不已。这种水做的花朵,把自以为温暖的南方拖入劫难的境地。所有的抒情掩盖不了冷酷的现实。躲藏在人心里的,却是古朴、坚韧的中国式信仰——春节回家。阳光短暂地在此间的琉璃瓦顶逗留片刻,几十公里外的广州站正拥挤着鸦雀群一般的归家人。漫天凝重里,北行的路像一条僵卧的蛇,横亘在人心。冰层以下,幸福感被点滴吞噬;冰雪以南,守候着无声的面影。

天色阴沉,寒风扑面。有人在道旁摆开了花市。观那些开得动情的菊花、四季桂、茉莉、映山红、百合,竟怀疑春天走错了地方。不信,看那个卖花人的手,红肿得在花叶上颤抖。流连于市的人们穿戴臃肿,急忙忙抱一盆金桔上车,口唇哈出的雾气打湿了面前的叶片。我把一盆巴西木放在异乡的客厅里,为它施肥、浇水,倾身细数纷披而下的绿叶,青色的叶脉像一条条通往故乡的路。恰好有京剧唱段入耳,“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张火丁的程派唱腔,婉转细腻,缠绵悱恻,触动的是隐匿的泪。站在巴西木下,宜于一遍遍怀乡。往年,一到年关,我的心绪总是难以安静地守在佛山这座温暖却隔膜的二级城市里。那些年终贺岁的聚餐,春茗酒会,团拜会等等,似乎与我这个外乡人无关。我夹杂在热闹的人群中,独自品味着自己的情绪,孤独明显地被遮蔽在喧闹的喜悦之后。

楼高17层,我住5楼,与四户相见不相识的人家比邻。左侧一对老年夫妻,广州人氏。每日早上8时许,高男矮女相挽而行,去外面喝早茶。女人穿戴时尚,着唐装,梳短发,发梢微微卷曲。白皙肌肤虽现斑纹,满脸漾起的笑容如沐春风,估摸她年轻时一准优雅从容。先生老年发福,身板却挺直。过道里的灯光落在他的额上,照见浓厚的眉,可惜眉梢半白。我们在楼道相遇,点头颔首,互道“早晨!”。右边厢是一家生意人,相邻四年,竟难得一睹真容。每当我开门,但见十岁顽童从门缝里探出脸蛋,声音清脆地唤我“叔叔好!”屡屡如此,我虽不识其父母,却生出满心喜悦。对过的两家,一家从未见面,厚重的门整日关闭;一家有女读高中,善钢琴。每至周末,琴声叮当响起,穿墙而来。艺虽不及大师,但闻其音色,如泉落涧底,似风过池塘。隔着防盗门,我听之良久。于是,烧水,用紫砂茶壶泡茶。铁观音团成卷,被沸水蒸腾,伸展出泛青的叶片。清澄的茶汤倒入白瓷杯内,我相信别人的琴音融入了自家清寂的茶里。5楼各自的门里,掩藏着真实的味——宛若杯中老茶。于是,再泡茶,再听琴声,再次怀乡。再次怀乡,顷刻不知身处何乡。故乡?异乡!

雪依然遮蔽着大地上的事物。过完了异乡的年,耳根奇痒,迷信地以为老家人在喊我。想念母亲一日甚于一日,不等雪化,不等风停,更不管所谓漫天的遮蔽——亲人的容颜被遮蔽在回忆与想象中,实难心安。旧历年正月初三日,我沿赣粤高速一路北行。植被渐渐稀少,光秃的树枝披了银衫,像冻住的泪。从未见过故乡路是银白色的,十四年来经过多次,从来不是。初四日,归去钱戳湾小村。母亲的脸被寒风吹得皲裂开来,像后山香樟树上的老树皮。我在村落里走,见冰雪凝结在香樟树上,绿叶很透明。旧村落一地破败,被远处的新楼群衬托得萎顿不堪。我熟识的人老去的很多。我熟识的人迁走的愈多。有人跑过来,双手缩在衣袖内,谨慎地问:“怎么不开车回来?你应该发了吧?”我笑着摇头,那人依旧不信,伸手接过香烟,再问:“某某在外有楼有车有公司,你出去早,还比不上他?!”我依旧笑着摇头。又围上来几人,有人递烟给我,我接住,还未点燃,那人说:“这是中华,你抽什么牌子?”我吃了一惊,把烟捏在手心,许久不敢放进嘴里。乡村医生从勋听说我回来,牵手邀我去他诊所聊聊,我正不知如何抽身,欣然相跟前行。诊所内坐几个人,正挂了盐水针。墙角那人穿一件大衣,脑袋缩在衣领子里。还没等我看清楚,他老远喊我一句:“老同学,你回来了?”哦,这是我打小学起的同学,现任小学校长,患了感冒,也来开药方。看见他,我异样高兴,便握住那双肉嘟嘟的手。那手有肉感,抓住了便觉暖和。他神情有点担忧地说:“年前,我去县里开会,听局里几个同学说,你去年辞了经理,有点……”。“是呀。”“有点……”他又说。我不再接话。旁边有人插话:“听说去广东的随便就有上百万身家,你混得……呵呵……”。

田野还是白茫茫一片。守着母亲过了两天,看看归期临近,我去县城拜访当年的老师。包里带了几本纯文学刊物,上面有几篇署名是我的闲散文字。去县城坐的是中巴,一车的人忙着去拜年。真是巧了,几个当年的文字同好都在车内,中年相见,格外亲切。一同好问:“还写么?”我脸红红地从包里拿出刊物,请他过目。几个人凑上来,翻了翻,找到我的文字,“哦”了几声。另一同好问:“发一篇多少钱?开车回来的?车呢?”几双眼睛盯过来,我一时有些羞怯,默默把刊物放入包内。这天下午,在老师家里,师母炒了几个菜,我和老师静静地干了半瓶,醉了。

初七日,雪化了,阳光很稀薄,泥土和落叶树露出了本色。回返的车穿过故乡的道路,我看见两旁错落的新楼等待装修。青色的砖,凹凸的檐阶,堆在地上的沙土……许多尚未完工的粗糙画面呈现在眼前。这些只是暂时的,不用多久,人们会用很华丽的素材遮蔽住原初的面貌。美丽和奢华,这对并不融合的词语,也许就聚合在一起了。不知你的眼,是要看到前者,还是喜欢后者。

离开故乡时,我突然想起“异乡”那个5楼的家,想起煮沸的茶汤,想起邻家少女的钢琴声,内心涌起如潮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