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图片素材:[评论随笔]所谓伊人2——先秦红颜探古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6:29:23
● 河津女娟——赵简子的浪漫一瞬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6 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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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人歌》是先秦歌谣中比较脍炙人口的一曲,下面这个故事同《越人歌》有着相似的情节,不过结局是圆满的,少了那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残缺之美,可能也会少了一分让人牵肠挂肚的悲剧之美——不过,这样的故事我才喜欢。
  这个故事里的王子一角由赵简子赵鞅同学扮演,持楫的少女叫作津娟。
  
  一 赵鞅小记
  赵鞅号简子,大概是他们家的老大,故亦称赵孟。他生活在春秋的尾巴和晋国的尾巴上,在那时担任晋国位高权重的正卿。当时的国际形势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造山运动,甚至依稀可辨战国格局的一鳞半爪。当时的晋国不啻一座活跃的火山,赵、韩、魏、智、范、中行六家崛起,形成异姓大夫专权的局面。赵氏家族曾一度凌驾于其他五卿之上,不过自“下宫之难”后则一蹶不振。直到赵鞅即位才逐渐改变了这种局面。年仅二十多岁的赵鞅终于使赵氏东山再起。历史的尘埃落定之后,我们都会惊奇地看到创业者身上具备了很多超人的优秀品质。这也在情理中,若非如此,他们便不会成为成功的创业者被后人铭记。赵鞅正是这样一位。
  在异姓大夫明争暗斗扩大势力乐此不疲的时候,改革便成为最有效的武器。势力范围表面看是地盘,实际上则是人口,人口的实质则是民心,民心的争取,在于改革。赵氏的成功函数上,很多参数都涉及了赵鞅这个锐意改革的新思想者。他革新亩制,调整税赋,奖励军功,更重要的是推崇“法治”,在当时强大的周代宗法制面前可谓新鲜有力的举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是昭公二十九年,他与荀寅占领汝滨后铸造了一尊刑鼎,上刻范宣子所用“夷鬼立法”,有点法制观念里程碑的意义。这一举动为后来法家源于三晋大地埋下了种子。后来,战国初魏文侯时的李悝改革,就是在总结赵鞅“刑鼎”、子产“刑书”以及邓析“竹刑”的基础上写成了《法经》。
  赵鞅在同晋国诸卿周旋的过程中显示出先进的思想和过人的战略眼光,使得赵氏在纷争扰攘的晋国中能保持生存优势;不过,赵鞅的魅力指数更多地来自于勇武,这一品质对于春秋时代的男人来说尤为重要;除此外,他身上还有嬴赵男人特有的率真可爱。这三种品质集中体现在鲁哀公二年(前493年)的晋郑铁丘之中。那场战争中,赵鞅的指挥车上除了担任车左的他自己外,还有担任车右②的卫太子蒯聩。快要上战场前,紧张的车右忙着向自己的祖先祝祷:
  ——曾孙蒯聩因为辅佐赵鞅的缘故,谨敢向我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灵公祈告,不要让我断筋折骨,不要让我毁伤面容,不要让我战败,不要让我出现摔到车下的惨状,至于生死,就不敢请求祖先保佑了……好了,赵鞅,我祝祷完了,你也对你的先祖说两句吧。
  ——不用,我就托你一块儿说了吧。
  赵鞅连打了一串哈欠。
  就在这场战争中,赵鞅很倒霉的一开始就中箭了,摔进了车内。不过那战前紧张的卫太子倒是很勇猛地举戈冲杀,在他的掩护下,赵鞅趴在弓袋上吐了一会血,继续起来擂鼓指挥, 鼓声不衰;晋军虽开局不利,但赵鞅即刻宣布解放奴隶并按功受赏,激起了军士们的斗志并最终大胜郑军。他情急之中做出的那个决策已经具有后世法制改革中军功爵的雏形了。这场战争的双方均损失惨重,但惨烈的战争之后,赵鞅又没事人似的同车右和御手夸功,比谁的功劳大——搞得和刚打完架回来的小孩似的。
  在赵氏家族史上,赵鞅无疑是造父之后又一座里程碑,他浇铸了战国时代近二百年的赵国基业。赵鞅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华丽璀璨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一生……为避免离体太远,我就不再赘述,不过从各个方面看,赵鞅比任何一出偶像剧中的白马王子都更加完美。
  
  二. 河津女娟
  津娟也就是刘向《列女传》里的“女娟”,在当时是个名副其实的灰姑娘。津娟的称呼很明显反映了她的身份。“津”,是河津,渡口的意思;“娟”,是对年轻女子的泛称。
  在《说文解字》所收的女部字包括有两个内容:一是姓,我们知道,古姓,尤其是那些非氏改的“一手姓”都从女。有“姜”“姬”“嬴”“姚”等;二是美好的字眼,如“姝”“妍”“娃”“娟”“娥”等,这些字最后大都化做美好少女的代称。我们这个美好的河津少女便是如此,同时也可以推测她出身比较低微,因而没有姓可以称。
  津娟的父亲是晋国的一名河津吏。可惜那时运输业不发达,尽管这个差事在今天绝对是肥缺,但在当时却比较卑下。话说赵简子刚从晋楚之战班师凯旋,正在回自己的封邑的途中。可以想象他一路放声高歌(不少史料反映,赵鞅是很喜欢歌舞的;能歌善舞也是赵人的传统)。突然,歌声嘎然而止,原来在渡河的时候跳出一个不和谐音符。渡船是预定好的,正锚在津口,而人却不知去向……
  本着如今“趣味历史”的原则,下面就以“场景再现”的留行方式进行模拟:
  
  ——人呢?死哪去了!啊,真是败兴!
  赵简子一阵咆哮。
  不多时,手下从河滩上拎回来了烂醉如泥的河津吏。
  ——工作时间开小差?没接到我下发的整风运动文件吗?啊!喝成这德行!什么?还敢问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赵简子勃然大怒。赵人嗜酒如命是出了名的,有些时候也就理解万岁了,但此时,被扫了兴致的赵简子很是不快,于是他指示手下人:去,让他下岗。本着干脆利索的原则,这种下岗可能是永久性的。刚从战场归来的赵鞅对血早已免疫,志得意满的他此时不会在乎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
  饮惯了血的利刃划出幽幽的寒光,朝着那瘫软如泥的身躯刺去。
  ——住手!
  一声急促的带着颤音的喝断。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在一个单薄孱弱的少女身上。
  赵鞅那凌厉的目光和魁梧的身躯向她逼近。少女咬紧颤抖的嘴唇,怯生生地仰望着眼前那威慑的身影。
  ——请宽恕我的父亲。
  她怯生生地努力地说出。
  ——他罪责当死。
  赵鞅冷漠地从牙缝挤出。
  ——不,主君错怪了我父亲。
  河津少女突然伏身拜下,稽首。
  ——渎职分明,何以错怪?
  赵鞅冷笑。
  ——主君有所不知,这条河亦名‘不测之水’,妾父听闻主君要渡河,很是担心水浪动骇,风波涌起,故特地祷祠九江三淮之神,供馔具备,巫祝皆到,结果……他不胜酒力,才醉卧至此……主君若要杀他,那就让妾以身代父吧!
  说着伤心地哭起来,并扬起瘦弱的脖颈闭上眼睛。
  ——铸成罪责的并不在你。
  赵鞅沉吟片刻,但法制思想根深蒂固的他依然坚持道。
  ——主君!不能!
  津娟膝行向前,这回还大胆地拽紧了赵鞅的裙甲。
  ——又怎么了!
  ——主君如果在我父亲醉倒的时候杀了他,他就根本不能感到痛楚;他不能感到痛楚,心中也没有罪责感;心中没有罪责感,便不是怀着谢罪的心情伏诛;没有谢罪心情伏诛的人死在您的剑下,那岂不等于您在滥杀无辜?主君您声威赫赫,怎能让滥杀无辜的污点影响您的清名?请您……请您能在父亲醒来的时候再行刑,好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痛苦,发自内心地痛苦以后,他就会生出真诚的罪责感;生出真诚的罪责感以后,他才能死心塌地地去谢罪伏诛;死心塌地地就戮之人才不会让滥杀无辜的恶名污染您的剑锋……
  津娟泪眼汪汪地央求道。
  赵鞅有些旋晕。军人赵鞅很不喜欢口舌之辩,于是挥挥手示意手下放过河津吏,同时指使身边的大夫卫士搬运行李、驱赶马匹上船。但糟糕的是,所有的持楫手凑起来是奇数。最后一舟总少一人。若再减去一个,划桨者太少,速度将大大减慢;不减呢,船又不能平衡。
  正为难间,刚才那位祈求宽恕其父的河津女突然卷起袖子,持楫上前。
  ——妾从小居住在大河与济水之间,世习舟楫之事,甘愿为主君充当备员。
  ——哦,你么?你应当知道,不毂③将行,当选士大夫,还要斋戒沐浴;与妇人同舟,太不吉利。
  赵简子依然冷漠如故,但他的嘴角似乎稍微松弛了一些。
  ——可是……妾听说当年商汤攻伐夏桀,左骖马是黑色公马,而右骖却是母麋,最后胜利并放逐了夏桀;武王伐殷,左右骖均是母马,最后不也克纣成功,还打到了华山南边么?主君您要是不想渡河就算了,要是想的话,真与妾一道又会怎样?不然,妾上那条最不重要的小船好了。
  津娟眨着眼睛认真地分析,分析得头头是道。
  赵简子不再多说话,一个英雄的大男人与小姑娘计较口舌总是挺没面子的,古今亦然。不过,他确实被绕得有点晕,另外也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
  得到了默许,津娟兴高采烈地持楫向边上最小的一条船上跑去。正欲起锚开船,竟看见赵简子大步走来,一跃而上。津娟与诸楫手一愣。
  ——开船!
  众舟向水中心划去。
  
  尽管这个以先秦赵地为背景的故事被记述在东汉的《列女传》,但这种不与女子同乘、共渡的忌讳在先秦就已存在。《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郑国伐陈,陈侯逃亡时遇大夫贾获,却不愿与贾获之母同车,硬要把人家老母赶下去……这种不良风气,最初可以看成对男女有别的在意,而发展到后来,尤其是近代,明显异化成对女子的歧视。时至今日,不少地方的渡口甚至不高兴见到女人上船,而女人上了船,也只好瑟缩在角落里,尽量让大家忽略自己的存在。在春秋战国交汇时期,这个糟糕的习惯远没有那么严重,津娟最终也被允许上船。尽管赵鞅在诸多政治事件中表现出新颖的眼光,但在这件小事上还是有些顽固不化——男人,真是不拘小节的动物。
  津娟既然能称这条河作“不测之水”,不管是不是急中生智的牵强附会,首先它肯定不会是江南风格的小桥流水,不会生出“搴舟中流”的悠然诗意,更多的恐怕是激流中的奋进争渡和惊心动魄了。
  女孩子最美丽的时刻,往往是在她们最勇敢和坚强的时候,尤其是以柔克刚。你能想象惊涛骇浪中那柔弱的身躯奋力支撑着自己的精神的场景吗?舟楫在白浪中剧烈地颠簸,持楫的男人们开始躁动不安,将惶恐带来的怨气和敌意投向那娇弱的女孩子时,她会怎么去化解这一切?
  
  ——主君,我们舟楫人到中流的时候往常都要唱歌子助力的,就让妾为各位将军唱一支船歌吧。
  津娟努力绽放一个甜甜的微笑,对黑着脸沉默的赵简子大声喊道。
  哗啦!巨大的浪涛声拍击着船身,碎裂的白玉一古脑倾泄在满船人的头上、身上。除了河浪的咆哮,没有人应声。
  ——升彼阿兮面观清,水扬波兮杳冥冥……
  清亮的嗓音虽然不大,但奇迹般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浪声,悠悠地萦绕在船头船尾。赵鞅第一次抬起头认真地打量起奋力持楫的河津女。刚才还貌不惊人毫不起眼的,怎么这会看来竟有些楚楚动人?她娇小的身躯灵巧地掌握着平衡,轻盈地立在舟侧,湿漉漉地像一只白鹭。
  ——祷求福兮醉不醒,诛将加兮妾心惊……
  想到刚才河对岸的场景,赵鞅望将过去,津娟正好回头冲他狡黠地一笑。碰到那姑娘极有表演天份的表情,刻版的赵鞅顿时忍俊不禁。
  悠扬清亮的嗓音和幽默的歌曲让众舟楫手都安定了不少,开始默契地配合,船平稳多了,速度也快多了。天地间霎时消弭了所有骇人的浪涛声,只剩下甜美的歌声萦绕:
  ——罚既释兮渎乃清,妾持楫兮操其维;蛟龙助兮主将归,呼来棹兮行勿疑……
  赵简子闭上眼睛。微笑。
  
  ——主君,到了!
  ——我们到了,主君!
  ……
  赵鞅睁开眼睛,愣怔了一下,将神游的魂拉回躯壳。
  ——主君,妾说得不错吧?
  津娟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一边笑望着赵简子,一边将散落的黑发拧干。赵鞅没有说话,仔细打量着瑟瑟发抖,但兴高采烈的津娟。半晌后,他郑重地点头。
  ——主君,那妾的父亲……
  ——赦。
  津娟伏拜下去,蜷缩在地上颤抖着哭泣。赵鞅不动声色地扶起她,居然望着这可怜的姑娘笑得叵测。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白璧塞在发愣的姑娘手中。
  ——主君?
  津娟有些惶恐。
  ——昔日不毂梦中见到的妻子,恐怕就是你这小姑娘。
  赵鞅哈哈大笑,同时命人立刻为河津女祓禊祝福,立为夫人。
  ——可是……主君……
  ——如何?你不愿意。
  ——妾听说:夫妇之礼,非媒不嫁。如今家有严亲,所以不敢私自作主,请恕不能从命。
  津娟郑重地行了“再拜之礼”,将白璧奉上。
  ——你……
  赵鞅恼怒地踢起一块石头。津娟更低地低下头。她忽觉头上一阵风掠过,抬头望起,竟然发现发间的木钗已经捏在了赵鞅手中。赵鞅心安理得地将钗揣进怀里,然后飞身上马扬长而去。津娟默默地垂首。
  这个故事到了尾声,最后的结局在意料之中:赵简子不日便遣使而来,纳币于河津女娟的家中。六礼之后,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虽然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们后来生活的记录,但我很愿意相信这个聪明、善良又勇敢的小姑娘和那位性情中人的刚烈英雄肯定会过上美满的生活。
  《列女传》中君子有言:“女娟通达而有辞。”诗云:“来游来歌,以矢其音。”曾惊奇地发现编《列女传》的刘向对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女子多偏爱有加。津娟就是其中一个经典的例子。
  很久以后,故事的主人公都化作了尘土,当年那首“河激歌”也消散了动人的旋律,只剩下凝固的文字被记录在《乐府诗集》的“杂歌谣辞”里,不过人们竟然还不时想起这件事——好打听小道消息的曹子建在其《精微篇》中详细地描绘了一番:
  简子南渡河,津吏废舟船。
  执法将加刑,女娟拥棹前。
  妾父闻君来,将涉不测渊。
  畏惧风波起,祷祝祭名川。
  备礼飨神祇,为君求福先。
  不胜釂祀诚,至令犯罚艰。
  君必欲加诛,乞使知罪諐。
  妾愿以身代,至诚感苍天。
  国君高其义,其父用赦原。
  河激奏中流,简子知其贤。
  归聘为夫人,荣宠超后先。
  辩女解父命,何况健少年。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6 22: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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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血色发簪——代赵摩笄夫人
  
  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归。
  ——摩笄夫人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6 22: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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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简子赵鞅在“灰姑娘”津娟的故事里客串了一回白马王子,短暂的美好差点让我们真的把他当成了可爱的王子。其实,那次浪漫邂逅不过是他轰轰烈烈一生中转瞬即逝的片刻,他的一生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浪漫。尽管津娟后来成为赵简子的正妻夫人,但他生活的重点并不在儿女情长,他的心力甚至不够完成他宏伟的理想。
  先秦的史料遗失严重,多少代考据人殚尽一生依然对大量的真相原貌无能为力,当我从史料中看到赵鞅这个做了代君夫人的女儿时,震撼之下却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究竟是哪一个老婆的孩子;不过有时候,历史的人性之处反而在于它这样的无能为力——只要新的论据没被发现,旧的史料被没被证伪,在无悖现有史料的基础上,我们何不可以在心中大胆地保存一份美好的臆测?所以,就假设她是津娟的女儿吧——好让冰冷的历史残片显得更温和熟悉一些——好吧,谁如果找到了正史反驳,我马上推翻我的假设并认错。没有的话,我就开始情景再现:
  
  一
   赵简子放下手里的简册,示意门口人进来。
  进来的是最小的女儿季嬴。她抱着一只竹篚径直走到案前,轻盈的步子不发出一点声音。
   ——父亲,小寝①的燕礼已准备妥当。
   赵鞅点头,然后继续看自己的简册。
   ——父亲,酒凉了,给您温一温吧?
   季嬴轻巧敏捷地从篚中取出方壶和酒尊,熟练地拿起几案上的觚。
   ——哎哟。
   赵鞅抬起头。酒洒在案上,那姑娘正拿着布巾夸张地擦拭。
   他皱皱眉却没说什么,原谅了她偶然的失误,继续低头啃那简牍。姑娘本来紧张地望着他,看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有些失望。
   哗啦——
   思路再一次被打断,赵鞅有些生气地抬起头——季嬴窘迫地跪在案前,零散木简片撒了一地。赵鞅将手中的简册扔在案上,她惶恐地低头。
  突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竟让赵鞅心里莫名地拂过一丝熟悉的伤感,只是找不到那伤感的源头,于是叹口气,继续埋头于简册。
   等着他说点什么的姑娘有些失望。
   半晌过去,赵鞅突然发觉身边还有细微的声响。循声一看,那姑娘正伏身一片一片捡着简片,捡得很是仔细,捡一片擦一片,然后还辨着次序仔细码好。他觉得有些好笑。
   ——不必了,你去吧。你不晓得次序。
   ——是……父亲。
   季嬴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恭谨又迟疑地看着赵鞅,欲言又止的样子。姑娘垂首正坐在那
  里,从窗口进来的亮光的给她的身上洒上了淡淡的金色。那身影像极了一个人……赵鞅突然愣住了。
   赵鞅的一生从来都雷厉风行地度过,很少去回忆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但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少女的笑容,藏在他心中永远的河津渡头;多年前的那张明丽的面孔,如今已经悄悄地移植在眼前这张脸上。
   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女儿已经长大了,长到了她母亲当年遇到自己时的年龄。从她的身上,赵鞅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天真烂熳的河津少女——她和她母亲当年简直一模一样!也轻盈得像一片芦花,喜欢蹑足而跑,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风一样掠过的时候,都几乎不发一点声音。她的确和当年的津娟一模一样,只是不太喜欢笑,也不像她母亲那样口齿伶俐,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着。自己有时叫她过来询问几句,也总是垂着的睫毛,偶尔抬起点漆般的双目回答:是,父亲。
   赵鞅叹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念起她早逝的母亲了,也很久没有打量过这家中最小的庶女了。尘封已久的往事总是突然涌泻出来——看来,自己是老了。
   ——父亲……公子们都已侯于堂下。
   姑娘轻声说,打断了他的发愣。
   ——哦?哦。好,可都到齐了?
   姑娘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
   ——哎,齐是不齐?
   姑娘更低地低下了头,加额,拜手至地。
   ——伯鲁,你等都进来。
   赵鞅不问了,径直抬高声音向门外喊道。
   ——父亲!
   季嬴带着颤的声音让赵鞅回头。
   ——父亲,毋卹还没有到。
   她怯怯地,却坚定地说。
  毋卹是家里一个不知礼数的卑贱狄婢所生,他的出生本来就不在计划之内,而他自打生下来时就让人莫名的不喜欢,这么些年来自己也从来就没有上心过,这个没有教养的庶子也越来越野,上次因一件什么过错被罚到马厩做事,已有旬日了吧?
   ——我晓得,是我没有叫他来。
   ——那就请父亲宽恕毋卹。
   她咬着嘴唇,颤抖着睫毛,楚楚可怜地祈望着威严的赵简子。
  突然场景迭加起来——当年,津娟跪在河滩上,也是这样祈求着说:请主君宽恕我的父亲……
   赵鞅心里一颤,但还是摇头。
   ——父亲的心胸如此博大,怎会容不下您的骨肉?父亲的眼睛如此明亮,怎会看不到毋卹的身上同样流淌着的赵氏的血脉?
   赵简子哑口无言。两人对视片刻,姑娘默然地举手加额,稽首,拜伏不起。半晌,赵鞅终于叹气挥手:
   ——去叫他来吧。
   季嬴的脸上绽出惊喜,迅速地再拜,起身,向门口跑去。赵鞅默默地盯着她翩翩飞舞的背影消失在影壁那里。他转身,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那盛着铜尊的竹篚。窗口的阳光正好照在里面那只时日久远的金铜尊上,年久的青灰色饕餮文竟发出幽幽金光——从来没有注意过,那纹路竟如此精美。
  
   赵毋卹,号襄子,在赵国的历史上,与他的父亲赵简子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他颇有传奇性的经历以及一生的功业在青史上留下了丰富的资料,但毕竟在我要讲的故事里只是个配角,就不再赘述了。
   毋卹的身上虽然也流着赵简子的血,却从小没有得到过多少父爱,他几乎是家中被遗忘的成员。在他每天过着同仆役没多大差别的生活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未来的自己将越过众多嫡出兄长,成为赵氏家族的嗣子。同样不会这样想到的还有赵简子本人,在他眼里,那个由一个早就厌弃的“贱狄婢”所生的,相貌怪异的庶子不过是赵氏家族一缕多余的血脉。除了庶出之身带给毋卹天生的卑微之外,更有与生俱来的戎狄血统让他再低人一等。因此,他是没法和他那些嫡出的兄长们一同学习起居。《史记 赵世家》提到,赵简子请贤人姑布子卿给他的诸子相面,“遍召诸子相之”,都没有包括可怜的毋卹,可见,他的父亲根本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骨肉对待。
  
   ——毋卹,快来!
   气喘吁吁的姑娘扶着马厩的门朝一个弯着腰的赤裸脊背喊道。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少年放下手中的铡刀和干草,揉着腰直起身,汗津津的肩上闪着光。少年抬起浓重的眉眼,向她展开笑容。
   ——阿姐,你来了?
   姑娘一把将他拉出黑魆魆的茅舍,一边拍打着他一身的草屑一边抚平他乱蓬蓬的头发。毋卹这两年飞快地长高长壮,从背影看和一个成年男人已经没什么差别了,然而却依然腆着一张羞赧的孩子脸,再加上少年的“总角”发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滑稽。高大的毋卹被他娇小的姐姐拍打得晃来晃去,茫然而笨拙地踉跄着。
   ——毋卹,父亲要你也去呢。
   ——去哪里?做什么?
   ——父亲三日前就斋戒沐浴,请贤者姑布子为家中的公子相面。
   ——阿姐,我早就知道,其实几日前就有兄长告诉我这件事。但他说,父亲唯独没有提到我。
   ——瞎说,父亲这不是要我叫你去!
   ——阿姐,别为毋卹费心了,别叫父亲因此责罚你。毋卹这样不是很好么?当不当赵氏的子孙有什么要紧。只要有阿姐陪着,毋卹就知足了……
   ——瞎说!你怎么不是赵氏子孙?再说阿姐哪能陪你一辈子!
   ——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意你还不清楚?
   ——你忘了前些日子在途中遇到的那位老丈啦?他说你有异相,贵不可量。
   ——哈哈,什么异相?是说毋卹貌丑吧?
   姑娘抿嘴笑起来,在弟弟的头上使劲拍了一下。
   ——阿姐不嫌弃毋卹丑就行了……
   ——别多话了,快走……
  
  二
   铺陈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之后一切大致如《史记 赵世家》所述:简子“遍召”了所有的儿子来相面,怀着忐忑而激动地心情请那位高人子卿看看自己哪位犬子像支潜力股。
   姑布子卿先生高深莫测的目光扫过赵家公子的队列,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无为将军者。”
   简子十分郁闷:我这么多年流血流汗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为的啥呀?他失望又悲愤地问:“赵氏其灭乎?”
   高人姑布子深奥地一笑:“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
  正在这时,毋卹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来,灯光,音乐!)
   像很多故事片老套的情节一样,子卿果然一跃而起,指着灰头土脸的毋卹说:“此真将军矣!”
   人们震惊了。简子这时应该也是惊愕的。由于自己多年来的投标仅仅只有一点中标,他开始对自己的眼光有所反省。但毕竟还是中了一支,好歹还有一丝欣慰。不过这时他依然“谦虚”地说:“此其母贱,翟(狄)婢也,奚道贵哉?”
   子卿先生神秘地微笑:“天所授,虽贱必贵。”
  
   赵人的族邑夹在纷扰的晋土之中,北边是辽阔的戎狄国家。简子的一生几乎都在为崛起中的赵氏与势力最强大的五卿在晋国大地上打得火热。他很清楚,那时候的晋国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死鹿了,只有下手最快的狼才能分得最大的鲜肉;只有最强的狼才不致于被群狼踩踏咬死。这之后的每一天都将极为凶险。自己盛年已过,但赵氏的家业还没有安定,作为赵氏家族的宗子,必须为家族遴选出合适的嗣子——未来的族长。纵观历史,嬴姓的赵人并不太严格遵守姬姓周人的宗法,毕竟因为生存环境的残酷和本民族的习惯,他们对嫡长继承看得不是那么严重。
   从这次相面可以看出,赵简子迫不及待地想找出最贤能的儿子;当然也与另一件事有关,这要从简子的一次“七日昏迷”说起。
   或许正是因为积劳成疾,简子曾得了一种怪病,七日不省人事——推测可能因为某种压力或刺激引起自主神经系统麻痹,导致暂时成为植物人。昏迷第五日的时候臣仆们都吓坏了,不知该不该马上准备丧礼。这时候著名的老中医扁鹊发话了:主君的血脉很平和,没什么问题,不用大惊小怪。当年秦穆公就这样,醒来后告诉公孙支和子舆他去了天帝那里,那两个臣子还记下了穆公从天帝那打听来的消息,是关于晋国的,后来果然应验了!(天帝也真可爱,晋国的新闻不告诉晋国,非找秦国的聊,不是故意搬弄是非么?)今天主君的病和秦穆公一样,肯定是天帝又找他聊天去了,你们看着吧,不到三天肯定醒来!
  后来,果然如此,两天半后,简子醒来了。臣下们悲喜交加,看到简子脸上保持着神圣的微笑,纷纷诚惶诚恐地下拜。简子说:让诸位担心了,不榖没事,只不过去天帝那里了游玩了,我跟百神们游钧天、看万舞——啊,那种乐舞,不像我们夏商周三代的雅乐,那是能慑人心魄的,我正听着,突然有一头熊不知从哪窜出来扑我,天帝让我射杀。我就这样把那熊射中了;突然又有一罴窜来,我又给射死了。然后天帝很高兴,赐给我一只竹笥,还都配着两只小箱。对了,我还看到一个小孩子站在天帝身边。这时候帝给我一只狄国犬,说‘等你儿子长大了,把犬送给他。’,还说:‘晋国逐渐衰落,再传七代就要灭亡,嬴姓人将在范魁之西大败周人,可是你们却不能占有那里。现在我追念虞舜的功勋,到时候我将把舜后代之女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
   其实,梦境作为心理的反映和思维碎片的组合,玄奥一点不足为奇,但被解梦者故弄玄虚地圆满解说后还是挺吓人的,再一上正史就成了谶言,那就更骇人了。后来,简子在一次外出中碰到一个奇怪的家伙,那人自称是简子梦中天帝身旁的人,他神神秘秘的让简子屏退左右后一一详解。此人所说的事情后来果然发生了:
   赵简子射死的熊和罴是中行氏、范氏的祖先图腾,二氏后来果然被其所灭;帝赐给的“二笥皆有副”,似乎象征了赵氏的食邑之外将有附加的两个。《史记》中将其解释为“主君之子将克二国於翟,皆子姓也”,有点不知所云。不过,说到子姓国,附近正好有两个,一个是智氏,另一个是北临的狄族代国;狄犬象征着狄人之先(狄字从犬,这个蛮族是以犬做祖先图腾的)。将犬赐子,也和后来代国被他的儿子赵毋卹所灭这一事实相印证;最玄的是,他的七世孙赵武灵王后来也果然娶了吴广的女儿孟姚。
   晋静公二年晋为赵魏韩所灭,那么帝所说的七代,指的是晋定公、出公、哀公、幽公、烈公、孝公、静公七世。据此及年表,简子此疾在定公十一年,也就是前501年,根据赵鞅的卒年前458和他寿命七十左右的说法,他做钧天梦的那一年他应该在他二十七岁左右。即便《史记》中的这个梦过于玄虚不能让人相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简子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埋下了梦中提到的这些心愿。赵毋卹最终能够得到赵简子的垂青,也主要是因为他洞察了父亲的这些心愿;而赵简子也看到了,他的这位庶子也有同样坚定的心去实现这些理想。
   相面事件也许是赵毋卹生平第一次受到整个家族的瞩目,这之后,简子越来越多地注意起这个不起眼的庶子了,毋卹也逐渐获得同诸位兄长一样的机会。如果说赵毋卹第一次引人注目还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那么此后的一次次出众表现多半都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的才能,以及与父亲共同的心愿。
   选嗣是件大事,简子为此多次考察儿子们的才能。有一次,他告诉诸子:“我在常山上事先藏了一个宝符,你们去找来,先得的人有赏”。
  于是,赵家的儿子们纷纷策马,驰向目标常山。比赛结束了,赵公子们找了一圈也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
  赵简子失望地走过一张张垂下的面孔。诸子屏声,心里暗暗自责军事地形学没有学好。
   ——父亲,我找到了。
   一声不大却自信的回答。是毋卹。
   ——禀奏。
   ——从常山上俯看,下面的代国尽收眼底,还有比它更珍贵的宝符吗?
  做父亲的赵简子第一次在儿子的身上找到了共鸣的感觉,他勉强微笑了一下,目光扫过嫡长子伯鲁低垂的眼睫,轻叹了口气。
  ——那么,三年前我曾经给过你们每人一枚简,上面的训诫谁还记得?
  鸦雀无声。
  ——伯鲁,你可记得?
  ——父亲,我……
  ——那简在哪里?拿出来!
  ——我,父亲……
  马鞭狠狠地摔在伯鲁的肩上,然后又狠狠地砸在地上。
  ——到底有谁记得!
  吼声惊人。半晌后一个洪亮的嗓音响起:
  ——晋国一旦有难,不要嫌晋阳令尹铎年青,也不要嫌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坚持据守晋阳!
  那不大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中庭,众人皆屏息凝神。赵简子紧锁眉头来回踱步。万籁俱寂,除了牛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远处的黑暗角落里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地注视着刚才的一幕。然后,她轻盈地闪身消失,回头的一瞬,眼里掠过柔和的亮光。
  
  当然,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考察还会很多,毋卹给他的震撼肯定也不止一次,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乃废太子伯鲁,而以毋卹为太子”。
   摩笄夫人作为赵简子之女、赵襄子之姊出现在《史记•赵世家》和《列女传•节义篇》中。《列女传》中但有关她的文字比卑微的河津女还少,甚至都没有交代她的名字。她出场的时间很短,而且也只有一句台词。从赵襄子的个人经历和历史事迹可以看出,这个在困境磨难和战争熏陶中长大的赵氏主君是一个坚强聪慧,阴险狡诈,以及冷酷残忍的角色。在艰难的晋阳保卫战中,赵襄子面对智伯的挑衅忍辱负重、不动声色,通过谋臣张孟谈的斡旋,终于在韩魏的倒戈相助下以劣势反攻,水灌智伯军并将其生擒。然后便将仇人智伯的颅骨做成了夜壶——比后来那个用月氏王头盖骨做酒盏的匈奴王还缺德。后来,赵襄子用同样残酷缺德的方式灭了代国,但奇怪的是,他却花了大气力去保护他那做了代君夫人的姐姐。历史中的政治联姻比比皆是,没有几个君王最后还会怜惜或者想办法去保护自己抛出去的红颜诱饵,但冷酷狡诈的赵毋卹却一反此常态。也许,这个从小没有父母关爱的孩子心中,那个姐姐是唯一的温暖吧。
  三
   阿姐对毋卹说过,她不能陪他一辈子。那时候毋卹并不在意,因为在他记事起,阿姐就是唯一的温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温暖。可是,这一天终于到了。赵氏的宗庙中传来丝竹的和鸣,那是阿姐的笄礼。
  毋卹呆呆地站在阶下,手里摩挲着一枚形状奇特的箭镞样物件。这枚箭镞是毋卹这辈子第一次中箭的纪念,之后一直小心藏着,如今,那枚箭镞精心地打磨过,发着淡金色的光,被做成一枚别样的发笄,为了这枚发笄,毋卹不惜拆了自己用于朝服的充耳之瑱。
  可是,嫡母早已为阿姐准备好了华美的玉笄,阿姐怎又会戴自己这古怪而粗糙的笄?他看看自己手中那粗糙的作品,羞赧地攥紧。
  毋卹茫然地沿着宗庙徘徊,无意中转进庙旁的一件储藏室,里面有一些新铸造的金铜礼器。他摸着一只簋,上面赫然镌刻:
   “晋大夫鞅作季女代嬴簋,子孙永保用享……”
   那字在他眼前模糊起来。
  
  毋卹用尽所有的气力奔跑,跑得心肺要炸裂,他一头撞进父亲的寝室,连履也没有脱,径直就踏上衽席。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阿姐嫁往代国?
   ——毋卹,如此无礼!
   ——父亲,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们要灭代的!
  ——好,记住你的允诺,毋卹。
  ——可你,还把阿姐嫁往代国!
   毋卹攥紧拳头。
  ——毋卹,你知道,我赵家世代事晋,为肱股栋梁,几度沉浮,生死一线,下宫之难险遭断绝……如今天下大乱,晋室将衰,为父戎马一生,行将就木却未能中兴祖业。鞅……有愧祖德啊……记住你的允诺,毋卹。为我赵家,为你父亲,也为你阿姐……
  箭镞发笄掉落在地上。
  
   阿姐启程那天的黄昏,风很大。风把火炬及庭燎的焰拉得很长,看起来像一条条狰狞的金蛇。
   ——父亲,代嬴要走了。
  即将成为代君夫人的阿姐对父亲行了四拜大礼之后缓缓说。
   ——去吧,孩子,勤勉夙夜,莫叫人把你送回来,也要……保重自己。
   赵简子颤抖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站在宗庙的屋檐下看着将要成为代君夫人的女儿一步步走下去——按规矩,昏礼上父亲是不能送下阶的。
   ——阿姐!
   毋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甩开扶着阿姐上车的代国国君,定定地看着她。
   ——毋卹无以相赠。这箭镞曾噬过毋卹的肉饮过毋卹的血,如今将它做成发笄一枚,粗糙得很,阿姐不嫌弃就让它伴着你吧。
  她定定地看着毋卹,看着那枚箭镞,不,那支笄——设计得颇为精巧,上面的白玉珠在暗夜中荧荧闪光。
  ——毋卹,你长大了,阿姐这一走也能放心了。
   她微笑,眼泪摔碎在毋卹的手上。
   ——代赵两地近邻,相见……终有时日。
   毋卹在她的车后吼道。
  
  四
  
   十年后,代地传来了赵简子病卒的消息,同时得到的还有:与赵氏素有积怨的范氏、中行氏乘机发难,在中牟一带举兵攻伐、煽动叛乱。
  
   代夫人一身“齐缞”丧服立于空旷的中庭,仰望着南归的鸿雁。长风挟裹着零碎的雪粒钻进怀里。邯郸,八百里之外的邯郸,草木或许还没有凋零吧?
  远处的马蹄声已经完全消失了——代国的军队,带着马匹和粮草,已经过了夏屋山了吧?她知道,作为赵国的联姻盟友,在这次中牟之乱中将坚定地和赵氏站在一起。
   毋卹,你现在已经继位成为真正的赵氏之主了吧?十年不见,也不知道你的模样变了多少?还是那么一副狄人的脸孔么?她抚摸着头上那用箭镞做成的发笄,微笑。
  
   中牟之乱很快平定,代军也在代王的亲率下胜利凯旋。
   ——父亲已经入葬,我已替夫人祭拜过;我与夫人之弟一见如故,痛饮夤夜,大醉到险些上不了马;对了,毋卹还说,一直思念阿姐,是该相见的时候了。
   是啊,这一别都十年了。十年前,毋卹在她远去的襜车后吼道:代赵近邻,相见终有时日……她摸了摸头上的箭镞发笄,然后抬起头,用如水的眼睛感激地看着夫君。
  
   三月不到,赵君又捎来了信。毋卹说:因思念阿姐,又感激姐夫在艰难中相助,将亲自前来夏屋山备宴酬谢——只是,请姐夫先一人前来,开怀畅饮之后再接阿姐赴宴。
   代夫人蹙起眉来。
   ——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男人之间喝酒就要喝到不拘形骸。你在,我们都喝不痛快。
   她于是默默地为他整理衣冠,默默地目送他的车队离开,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不舍。
   一夜未眠。她辗转反侧,想起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
  
   第二日,有车队来接她,气氛奇怪的压抑。
   ——代王——我夫君在哪里?
   ——与主君在一起,夏屋山。
  
  她于是上车。
  马蹄声震耳欲聋,激荡在整个山谷,夹杂着士兵的嘶喊声。
  她猛地掀开车帘,四周密密麻麻排满了急行的军队——赵国的军队——向着北边奔驰。
   ——停车!
   她跳下车,向前奔去。作车御的军将上前施礼。
   ——代王已被伏击击杀,主君要末将护送夫人回去。
   一声霹雳。
   回去?回哪里?代?赵?
   代夫人推开那军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前面,是阔别了十载的赵地的方向。她取下那枚箭镞做成的发笄,惨笑着,轻轻地抚摸。
   毋卹啊毋卹,这笄,噬过你的肉饮过你的血。这笄,伴了我十年……
  
   赵襄子于晋出公十七年(前458年)诈请代王赴宴,密令宰人于席间用铜勺“击杀代王及其从官”,成功地实施了一场政治谋杀,然后“遂兴兵平代地”。
  赵氏灭代,实现了赵简子一生未竟的愿望,实现了两代人北进拓疆的夙愿。经过赵氏两代人的努力,赵邑北部疆域从此扩大到治水(今桑干河)和雁门水(今洋河)一线,这对赵国此后历史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赵国时期的代地大致以代城(今蔚县代王城)为中心,包括定襄、云中、雁门、五原等地,属于畜牧或农牧兼作的经济区,与赵国太行山以东平原地区的农耕经济形成了必要的互补。襄子灭代奠定了以后进一步拓展赵国版图的物质基础,后来赵武灵王翦灭林胡、楼烦、中山,赵孝成王时李牧破东胡、击匈奴,代地都是重要的后勤中心。
  夏屋山,位于今天山西忻州代县的北部,《尔雅》谓之夏壶山,今天人们称它为草垛山,山前曾经筑有代王庙,可惜现在只剩下遗址。
  史称,闻知代王死后,代夫人说:“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归”,然后“泣天呼地,摩笄而死”。摩笄,是说她在山岩上摩尖了发笄,用笄尖刺太阳穴自杀。后人感其忠,将她葬于摩笄而死的山旁,而这座山也因此被称为摩笄山,其人则称为摩笄夫人。
  她临死前说的那句话,被作为忠烈女子的典范放进了《列女传》,书写历史的理性男人在赞扬她仁义节烈的时候不会去理解她细微而复杂的内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煎熬到心碎,心碎到绝望,所以她说:“吾不敢怨,然亦不归。”两股强大的恩义在她这里碰撞,让她最终无家可归。
  时光飞逝,唐代时的代地,早已消弭了当年的刀光剑影,而牧草依然绿到天边,一位叫做胡曾的诗人路过此地,感叹了一番,赋诗《摩笄山》一首:
  春草绵绵岱日低,山边立马看摩笄。
  黄莺也解追前事,来向夫人死处啼。
  
  

作者:千一奕 回复日期:2011-06-20 16: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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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找到蒹葭从风了,从读了《秦风意境与嬴秦之路》一直找其作品。终于找到了。先顶起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20 23: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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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陵苕花开——赵武灵王的娃嬴之梦
  
  “十六年……王游大陵。他日,梦见处女鼓琴而歌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容。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史记 赵世家》
  “王尝梦见处女鼓瑟而歌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兮命兮,逢天时而生,曾莫我嬴。’”
   ——《列女传 赵灵吴女》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20 23: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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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紫色的邂逅之梦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在茂密的林草间,酥软的泥土坠得乌皮靴一步沉过一步,步步维艰。
  这是哪里?我从哪来?要去何方?
  看不清四周,只有一片紫雾迷茫。头痛欲裂让他失去了寻根究底的愿望,只是任由僵直的双腿带着自己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雾色渐淡,淡紫色的纱雾之后隐见一片草地。草地上仍然是一片一片、一团一团的氤氲紫色,仔细辨出那是一望无际的紫云英,细碎的紫色小花开得铺天盖地,开得摄人心魄,满眼满心都是那柔柔的紫色。
  依稀听到琤琮之声,有清歌飘来。循声走去,紫花丛中一位紫衣少女正鼓瑟而歌,紫纱衣袂在风中飞扬。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兮命兮,逢天时而生,曾莫我嬴……”
  那声音空灵如风,随紫色烟雾一同缭绕于林间。
  他定定地望着她,那面孔似曾相识。良久,她微微抬起眼睫,一泓荧荧秋水流过他的周身。他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涟漪,涌上不明所以的温柔和惆怅。此情此景,真的似曾相识啊,这一定是一场早就注定的相逢。他忽然感到自己再无所求,只愿顺从地被那紫色迷雾和弦歌尽诱往冥冥中的宿命。
  
  《史记•赵世家》和《列女传》都记载过一段赵武灵王的梦境。赵武灵王十六年游于大陵,梦中一位神秘少女弹唱了一曲意味深长的“娃嬴之歌”;梦醒后,武灵怅然若失,回味良久,直到几天后的酒宴中仍反复提及这个梦和那梦中的少女。
  初读这段颇有悬念的故事,本想象着这位痴心的赵君会怎样一番感人的跋涉和找寻,谁知下文却没按我们今天的常理发展,只是简洁地说:“吴广闻之,因夫人而内其女娃嬴。孟姚也。”就是说,一个叫吴广的人通过夫人献上了美丽的女儿孟姚,那神秘的少女就算找到,这故事就算告一段落了。不禁叫人大跌眼镜——这叫什么事?一个引人入胜的开头之后竟然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经过,直接就是一个“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结局,既没有古希腊神话中的斩妖龙、过迷宫,也没有格林童话里拿着水晶鞋去寻访天下的创意,甚至都没有现代电视剧惯用的“错过”“误解”之类老套情节,这让读者多少有点扫兴。
  也许武灵曾经历了艰难的找寻,但选择性失明的史书不会过多记录这些不必要的细节。结果在我们看到的版本里,“白马王子”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携美人而归。或许,这才是吊胃口的最高境界吧?华夏史册往往篇幅有限,它更多关心的是天下大业,以及为人君者是否务这些正业。所以,大业之外的鸡毛蒜皮都隐在字句的间隙,只能让有心人去自己品味和推测。翻查史料,发现继位于国命沉浮关键时刻的赵武灵王从没有沉缅酒色的不良记录。在他的娃嬴之梦前,除了曾“娶韩女为夫人”的正常生活程序外,再不与任何女色相关。然而,他三十岁那年的一次出游,竟给后人留给下这样一个温情的梦境。
  那梦太过玄虚,有人就怀疑起了真实性,认为是武灵为了娶吴女而做的伪托。不过对于能做出“胡服骑射”这种惊骇之举的武灵王来说,这种伪托显然不是他的风格;更何况,那少女梦中的清歌也不像赵雍自己编出来的——那带有谶语意味的娃嬴之歌,似乎预示了某种神秘的宿命,且待后文详述。
  那歌中最引人遐想的是如美人之颜的苕花,这是一种经常出现在先秦诗文中的草木,《诗•陈风•东门之枌》中有“邛有旨苕”,《诗•小雅•苕之华》有“苕之华,芸其黄矣。”等,然而究其释义却纷乱零杂,即使在先秦诗文中,苕就有好几种,如苕华——凌霄花;苕菜——紫云英;苕颖——草花和禾穗,亦泛指植物的花、穗及其茎;苇苕——芦苇之花。
  目前不少通俗历史读物中对这首歌就常解为凌霄,凌霄之名也可能是从“陵苕”的音变而来。我也一度这样认为。的确,常借气根攀附在他物上的紫葳科木质藤本凌霄,大而鲜艳的橘红色花冠呈钟形,点缀在藤叶之间熠耀夺目,确实有美人之姿。但《说文》却有:“苕,苕草也。”显然和木本的凌霄有所出入。《史记•赵世家》綦毋邃集解曰:“陵苕之草其华紫。”——紫色的草本,首先就可以排除橘红色的、木本的凌霄,而注意到草本的紫云英;毛诗疏云:“苕,饶也。幽州谓之翘饶。蔓似幪豆而细,叶似蒺■而青,其华细绿色,可生食,味如小豆藿也。”——这种描述显然是豆科植物的特点,而豆科黄芪属的紫云英正好符合这些外观。另外,紫云英常用于豢蜂酿蜜,自然“生食”起来味道也很不错;又本草经云:“陵苕生下湿水中,七八月生,华紫,草可以染帛,煮沐头,发即黑也。”——作为冬季最主要的绿肥作物,紫云英多在秋季套播于晚稻田中,耐湿性强,很符合“生下湿水中”和“七八月生”的特点。但是否可以染帛和黑发,却不得而知了。
  花性如人,美人多不类同,花也有各有风姿。凌霄之美明媚夺目,却过于襛丽张扬;而紫华之苕如紫云英者,相比之下可能不甚显眼,但它们所散发的风韵更为持久和摄人心魄。可以想见它们绽放的时候会有一片紫色云雾铺满草地。紫色的色彩语言是高雅、浪漫、忧伤和神秘,置身那一大片紫云英花间,总会让人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轻微心悸;花之美可以超越语言和文化的阻隔,紫云英在西方的花语中代表着——幸福,在东方文化看来同样恰如其分。幸福,永远不会是浓烈的感官刺激,而是淡淡的温馨。当那位从十五岁就开始接手国事的年轻赵王某一天遇到了紫云英一样温馨的女子之时,他那颗铜铁一样坚硬的心就找到了可以安心栖息的归宿。
  二 鲜为人知的“嬴姚之缘”
  说起“赵惠后”和“孟姚”这两个称谓,一般鲜为人知,但说起“吴娃”倒差不多会增加几倍的人气。不过很可惜,这个吴娃可不是西施,就连她所生活的苦寒之地也距那温软的若耶溪远隔千里。孟姚的父亲被称为吴广,说明他们家族的氏族名为“吴”,这就是她被时人昵称为“吴娃”的原因。“娃”在先秦是美丽少女的意思,比如西施曾住在“馆娃宫”。孟姚唤做吴娃,就像后来的多情公子称自己的红颜佳偶做“卿卿”,或者像我们今天的男孩子把自己的恋人叫做“宝贝”一样。
  一般人们都会关心吴娃的身份和来历,以及她仅仅出场一次的父亲吴广是何许人也。由于吴广很自然地就出现在武灵王饮酒的现场,所以后来一些白话历史故事中直接称之为“大臣吴广”。不过在赵武灵王留载青史的名臣中不见吴广其人,有可能原始的史料在这两件事中间省略了一段,才让孟姚父亲的出现如此突兀。“吴”字在先秦史料中是比较容易混淆的一个信息,因为在古音中它和“虞”字相当。根据记载,当年周太伯、仲雍所奔之“吴”并非是吴越之“吴”,而是位于山西的舜之封地“虞”。吴常讹为“虞”,那么孟姚之父吴广到底来自哪里呢?考虑到赵武灵王十六年的时候,吴国已于二十三年前(前333)年被楚所灭,以及从地域上看,在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的战国时代,寻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地址,而只在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少女,从远隔千里之外的楚国入手实在机率很低。相比之下,来自三晋大地、虞舜故地的孟姚当然更容易走进赵君的视野。
  吴娃孟姚从梦中登场,走进一代战国雄主的生命,后来又留下一缕血脉,融进二百多年的赵国国命——她的儿子赵何即为日后的赵惠文王。这一切是偶然还是宿命?
  如果能确定孟姚确实是虞之少女,那么将会勾起赵国公族们一桩时日久远的回忆。
  一百多年前,赵国先祖简子曾七日不寤,醒来后对臣下说了他登天庭、赏“钧天万舞”的梦境。在梦中天帝告诉赵鞅:“今余思虞舜之勋,適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尔七世之孙。”意思是:我追念虞舜的功勋,到时候将把舜后代之女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
  赵简子的七世孙,就是让赵国崛起于战国七雄之列的赵武灵王赵雍;而宿命中的“虞舜之胄女”,会是赵雍梦中的神秘少女,以及吴广的女儿孟姚么?
  有时候,历史真的很玄虚;也不要小看这梦中的承诺,它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秦赵共同的嬴姓祖先皋陶、伯益父子曾为虞舜之肱股,当年同虞舜的关系一直很密切。《秦本纪》载,伯益(大费)辅佐禹治水平土成功之后,禹对帝舜说:“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于是称赞了伯益,赐给他黑色的旗帜,以上古帝王那种通晓天地人事的口气寓言道:“尔后嗣将大出。”同时将自己的族女嫁给了伯益。“妻之姚姓之玉女”,这是第一次明确记载的姚嬴联姻,也埋下了姚嬴之缘。想来,那句“尔后嗣将大出”的预言可能一直留在秦赵民族的记忆深处,从此,姚姓舜后的女子就成了嬴族人的祥瑞。不论虚实,至少也是重要的心里暗示。于是,当那个神秘的姚姓女子真要出现的时候,身上一定会带有特别的神秘光环。
  不知为何,相比尧、禹、黄帝这些太古先王,虞舜之后得到了天命最多的垂青。周初之时,他的后裔得以荣膺迎娶周人太姬的殊荣,并且封到了一块优越的陈地;春秋晚期陈国才被楚吞灭,但有妫之后却已“金蝉脱壳”——陈公子完的一支早已潜入齐国,以田为氏,最后竟然反客为主,成为东方大国的主人;即使在战国后期,天帝仍然不忘“虞舜之勋”,打算重续姚嬴之缘,为他的后代族女选中了历代赵君中功业最显赫的、英雄气和儿女情皆长的赵武灵王。
  虞舜的血直到战国时还流进皋陶后代的血脉里。说起来真让人感慨——当年少昊氏的皋陶曾为舜的天下立下汗马功勋,但不知为何,舜最终竟禅位给了有夏氏的禹;禹得到了皋陶之子伯益的襄助而天下大治,乃将伯益定位自己的继承人,然而与此同时却有意无意培养自己儿子启的势力,最终夏启将天下囊入私家。在那之后,伯益的后代便四处颠沛流离。顽强的嬴姓民族直到战国时仍存有强大的两支,一支是周人故地的秦,另一支就是居于“四战之地”的赵了。嬴姓的秦和赵都经历了其他战国所不能及的苦难,而这一切多少和上古时代的一次安排有关。
  赵国,是个灵异之地,那灵魅的气息不亚于盛产花妖山鬼的荆楚。上古巫风,殷商残迹,辞歌乐舞,剑气酒风,北狄诸夏之间从不消停的恩怨纷争……一起混合在一方萧瑟清寒的天地。这里成为一个神秘事件的多发地。就连汉末思想家杨雄在他的《法言》中也提到过“赵世多神”。只是儒家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因此杨雄模棱两可地解释道:“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圣人著录的史书中是不屑宣扬这种“迷信”思想的,但我宁愿美好地相信:嬴姚的相逢,或许真的是已作古的虞舜对皋陶表示的一片小小心意。
  
  三 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紫苕之梦不仅带来一段浪漫邂逅,更留下一曲有如谶语的娃嬴歌:“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可译成:美人那样晶莹透明,苕花一样美妙的姿容。命运怎样安排,世上不曾有过我这样的娃嬴。
  《列女传》中的记录与《史记》略有参差:“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兮命兮,逢天时而生,曾莫我嬴嬴。”常翻译成:美人那样晶莹透明,苕花一样美妙的姿容。命运啊命运,你随着天时而生,世上却没有人知道我娃嬴……
  这首诗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类,尽管力求信达雅,但意境已亏损大半。《史记》中的诗意极似一百多年以后的一首汉诗——李延年曾赋《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李夫人也好,孟姚也好,一样都是缥缈的北方佳人,一样都是神秘的赵地的女子,大约若此,这两首诗才会有如此的相通之处;而《列女传》中的歌词很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只是说得没有那么明确,比较接近“兰生空谷无人识”的伤感而已。
  然而不管怎么翻译,总觉得意犹未尽,总想得更深远一些——莫非我也染上了“微言大义”的坏毛病?
  
  ◆ 嬴赵族命七百年
  就像追究《秦风•蒹葭》中的伊人到底象征什么一样,娃嬴歌中“命乎命乎,曾无我嬴”一句也常让人联想翩翩。《史记》正义曰:“命,名也。嬴,姓嬴也。言世众名其美好,曾无我好嬴也。重言‘名乎’者,以谈说众也。” “命”成了“名”的假借字,这样意思就成了“众人都说,世上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娃嬴’”。赵国姓嬴,所以可将赵国的美好少女称为“娃嬴”,这倒是比较能自圆其说的解释。但显然人们容易想到更深远的象征意义。《史记》綦毋邃集解:“言有命禄,生遇其时,人莫知己贵盛盈满也。”
  在这里我再更进一步,不妨将视线投得更远——那从孟姚口中唱出的娃嬴之命已经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也不仅仅属于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赵国少女,而带有了整个赵国国命的分量。
  嬴乃赵氏之国姓。少昊之后、玄鸟传人、皋陶子孙可不仅只有大出天下的秦嬴那一支。蜚廉的儿子、恶来的弟弟名季胜,他的后人造父于周穆王时得封于“赵”城,繁体字作“趙”。经考证,赵(趙)的含义有二,一为“车马疾速”,一为“亲近的仆从”,从历史上看,嬴赵比嬴秦更得周王的欢心。造父带领一部分族人离开了久居的汧渭草原去开拓另一番未知的兴衰荣辱,拉开了嬴赵家族壮丽而坎坷的历史,但直到他的六世孙奄父还继续在镐京工作,在千亩(今山西介休县南)之战中以精湛的御车技术助周宣王脱险,留下赵氏事周事业中最后一道灿烂的光辉。西周末年的如晦风雨中,奄父之子叔带择木而栖,“去周如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从此赵氏势力正式进入晋土。
  尽管晋文侯慕叔带之才,将其任命为国卿。但毕竟不是一个可以世袭的宗族性奖励,赵氏在晋国的创业几乎是从白手起家开始的,到叔带的五世孙赵夙时才有所建树。赵夙于晋献公十六年(前661年)征霍、魏、耿三国而受封为大夫,获赐邑耿——这是赵氏在晋国首次获得赐邑和爵位;下一个赵族名人赵衰曾陪同晋文公流亡十九年,史载“文公所以反(返)国及霸,多赵衰计策”。晋文践阼后,赵氏也从此跻身晋国最高统治集团,成为晋国政坛的一支主要政治力量;到了赵衰之子赵盾时,赵家已经“益专国政”,也许是血缘远的父母生出的孩子往往聪明吧,赵盾这个半狄半赵的孩子使赵家由大夫而跻身正卿,并进入晋国的权力中枢。
  紧接着的“下宫之难”给赵氏带来巨大的打击。以《史记•赵世家》为蓝本而改编的元杂剧《赵氏孤儿》起到了长久的宣传效应,剧情大意为:晋景公三年(前597),司寇屠岸贾借口追究晋灵公被杀案,将矛头指向赵盾之子赵朔,擅自纠集诸将攻杀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及赵婴齐,皆灭其族”。这时赵朔之妻产下遗腹子,赵朔的食客公孙杵臼为了保存赵朔仅存的骨血,不惜杀身成仁,并以自己的亲生婴儿偷梁换柱骗过了屠岸贾,另一食客程婴则将遗腹子抚养成人。最后在韩厥的帮助下,晋景公召回了遗腹子赵武,恢复了赵氏田邑爵位。
  不过,真正的史实与之颇有出入,所谓赵氏族诛发生于晋景公十七年(前583),那时赵朔已经逝世。很有戏剧性的是,这里的赵朔之妻赵庄姬从贞烈妇人摇身变作蛇蝎祸水——赵庄姬为晋景公之姊,赵朔死后与叔叔辈的赵婴齐私通,引起另两个叔叔赵括、赵同的不满,赵婴齐因此被放逐致死。赵庄姬特地便向景公诬告赵同、赵括阴谋作乱,于是另外两支卿族势力栾氏、却氏趁机作证,因而景公诛杀赵括、赵同之族。当年,出身于狄国的赵盾为了报答嫡母赵姬对自己的恩遇,故将赵氏宗子之位传弟不传子——让给了赵姬最疼爱的儿子赵括,所以,对赵括、赵同进行诛族的结果是险些造成了整个赵氏的灭顶之灾。
  赵氏在这一时段从权利的巅峰骤然跌落到谷底。所幸天不亡赵,大约在晋景公十九年(前581年),晋景公招回了赵朔之子赵武,他与之后的赵景叔依然在晋国问政,平稳地发展了两代。接下来的事情就轰烈起来了,赵景叔之子赵鞅继位,是为赵简子——赵鞅可以说是上天赐给赵氏家族的希望,他铁血奋斗的一生是赵氏崛起的转折点。赵简子一个卑贱的狄婢为他生出了赵氏家族的又一个希望——庶出的太子赵毋卹(赵襄子)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和意志, 他一生兼并征战,为赵氏开国奠定了坚实基础。赵简子、赵襄子、赵献侯三代恰值战国初期,同时也是赵氏势力大发展阶段。这一时期虽然赵氏尚未取得诸侯的称号,但“赵名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侔于诸侯”。所以,赵氏子孙在追述祖先功业时,也往往以赵简子作为立国始主,开国之君。
  赵敬侯参与的三家分晋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战国序幕;赵肃侯由中牟迁都邯郸,赵国进入了战国七雄的激烈角逐;而让赵国在七雄中大放异彩的故事要从一个叫做赵雍的赵国君主开始。春秋时代的赵氏面临的只是晋土之内的纷争,但到了战国时代才发现,没有最险恶,只有更险恶。赵国国土处在一个很不利的位置,其国界大致在当今河北南部、山西中部和陕西东北隅,被齐、中山、燕、林胡、楼烦、东胡、秦、韩、魏等国重重包围,时人送它一个绰号为“四战之国”。不过,终战国一世,赵国不但没有被险恶的环境所吞噬,而且一度称雄诸侯,这个奇迹中有赵雍浓重的一笔。
  赵国的男人天生都有凛冽肃杀之气,明代小说《东周列国志》中对赵雍的容貌有所描述,说他“身长八尺四寸,龙颜鸟喙,广鬓虬髯,面黑有光,胸开三尺,气雄万夫,志吞四海。”这种模样带有很多臆想的成分,不过“鸟喙”很可能是鹰钩鼻的意思。赵国是华夏系统中与北方戎狄各族交流最全面、最深刻的国家,赵国公室常与戎狄通婚,再加上东夷族裔的基因,赵雍的模样应是眉目浓重、五官分明、魁梧粗犷的类型吧?
  赵国的帝王早当家,赵雍十五岁就即位。赵雍的父亲赵肃侯尽管在史料上名声平平,但实际是一位英名之君。在他的经营下,地处魏、楚、秦、燕、齐夹缝间的赵国连年恶战却不处下风,甚至连续发动合纵攻势打击魏国,使这战国初期的第一强国被严重削弱。所以赵肃侯薨逝的时候,魏惠王立即联合楚秦燕齐四国前来吊唁。当然,实际情况是以会葬为名,暗自各派精锐,趁新君年幼兼立足未稳而俟机图赵。对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形势凶险到连悲痛都不能让他尽情。
  最终,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以强硬兼巧妙的方式挡住了那些居心叵测的吊唁者:一道命令,全国进入戒严,边地和首都的部队一级战备,然后以强硬的姿态将“陪同”而来的五国军队挡在赵国边境之外,只许五国使者入境。接下来是外交手段:与秦、魏、楚、燕、齐周边的小国韩、宋、越等交好或结盟,然后重赂越王无疆,挑起了楚越之争;重赂楼烦王,搅动了燕国周边的混水,顺便牵制住了邯郸背后的中山,使得它无暇对赵国趁火打劫。这一招用的大有纵横家之风,赵国也平安地度过了险关。
  赵雍初露锋芒,显示了过人的君王风度,在他的经营下赵国逐渐强盛。然而赵国的崛起之路与其他战国略有不同;他国多是在诸夏之间的内斗中你死我活,而赵国首先需要分出大量的精力对付北方的戎狄。
  赵雍即位前,北地的胡患始终是历代赵君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当年收复了代地,但如今还有更麻烦的中山、楼烦、林胡。只要这块心病不除,赵国就不能放开手脚与战国诸雄角逐天下。赵雍锐意革新,大胆地提出了“胡服骑射”的改革思路,这是一次从礼法上对固有习惯进行冲击的思路。赵国对华夏很看重的衣冠进行入手,竟然将朝服都改成了胡人的模式,顶着国内外巨大的压力,练出了一支大规模的精锐骑兵。尽管在赵国之前,华夏民族已经有骑兵的兵种,但车战仍然是最主要的战争方式。赵国将骑兵的比重提到了突出的位置,同时也带来了中国战争史上的革命。
  赵国的崛起就是从赵雍的胡服骑射改革开始的,接下来,平三胡,灭中山,赵国完成了历代国君的心愿,终于可以放心地参与到战国七雄的角逐中了。《列女传》将吴娃归为很不好的孽嬖类,其实很不公平。过去人们总对她造成的王后和太子的废立耿耿于怀,其实这些本质上并没有给赵国带来灾难,相反,她出现后的赵国从总体上看,反而是蒸蒸日上的——说她是赵国的祥瑞还差不多。祸水女人大抵让君王丧失惕励自省的意志,但很显然,武灵王在得到梦中美人之后不但没有陷入温柔乡,反而具有了更充足的精力;然而孟姚确实也给他带来了痛苦,但那痛苦对于坎坷的赵国国命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而是全都加在了赵雍一个人的身上。
  
  ◆ 佳人难再得
  娃嬴歌与佳人曲确实在意境上非常接近。一个是“命乎命乎,曾无我嬴”,一个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一样的缥缈惆怅,一样的红颜薄命。汉武帝的李夫人同样也生在赵地中山,与吴娃濡染的正是同样的水土气息。
  美人常如苕华一样转瞬即逝,按照《邯郸古文化论丛》中的年表,孟姚逝于大陵之梦后的第九年,也就是前301年。在这期间,她至少为赵雍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后来的赵惠文王赵何,另一个是赵惠文王在位时被封为平阳君的赵豹。《列女传》说:“孟姚数微言后有淫意,太子无慈孝之行,王乃废后与太子,而立孟姚为惠后”——刘向显然中了“哲妇倾城”和“红颜祸水”的毒。以赵雍在“胡服骑射”逆水行舟中的睿智和坚定不移,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指使的人;但赵雍却是一个性情中人——废长立幼不是因为惑主的“妖言”,而来自他的真心。废太子之事是在孟姚去世几年后。也许每每看到这个孩子,他总会想起他逝去的母亲,想起自己心爱的吴娃。作为父亲的他总想弥补一些什么,从而能更多地留下她的气息。
  然而,纵使再弥补对她的好,逝去身影也无法挽留了。汉武帝念念不忘李夫人,曾让人以巫术招来李夫人的魂魄。对赵雍来说,思念何尝少过?吴娃的逝去对赵雍的打击是致命的,让这位本来聪慧过人、精力超人、雄材大略的君主从此失去了对政权的兴趣,以及对政治的判断力。失去吴娃的两年后,尚在壮年的赵雍退位,废除没有任何过失的长子章,执意禅位于吴娃所生的、不到十一岁的幼子何,自己则称为“主父”隐于幕后。
  赵雍不像后世大多数提防太子谋取君位的帝王,他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毫无兴趣。当时战国已经流行诸侯称王,但他始终坚持让臣下称其为“君”,“赵武灵王”也是他的儿子对他的追封。赵雍对孟姚的好无处施加,最后无限制地延伸到了她所生的孩子身上。他满心只是希望阿何能好,他想到:等到自己过世之后,那高位上的年轻赵君一旦有所闪失,自己将再也无能为力,所以,他必须亲眼看着心爱的儿子成长,必须亲手培养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国君。
  然而凡事总有代价,他对没有过错而且在重要的“胡服骑射”改革中表现良好的长子章生出了强烈的愧疚。然而公子章在被废之后并没有太多怨言,一如当年没有过错而被废的韩夫人。这反而让赵雍更加内疚。也许有一天,他看到年长的哥哥拜伏在小自己十岁的弟弟面前,那样毕恭毕敬地稽首,恻隐之心终于爆发,于是等到赵惠文王三年,主父赵雍灭了楔在赵国国土中的中山——代地与本土畅通的时候,他便将代地赐给了受着委屈的公子章,封其为安阳君,让他们兄弟联手建设赵国。
  然而赵雍纯净的心意不容于尘滓飞扬的国政,同样一山也不容二虎,自古以来没有君王兄弟“共和”的先例,矛盾终于爆发在赵惠文王四年的一次出游中,酿成了“沙丘宫变”。主父赵雍同十五岁的惠文王赵何以及安阳君赵章游居沙丘宫,赵章与同党谋杀惠文王,被识破后仓惶逃入父亲居住的沙丘宫中,这时,赵相公子成趁机调兵围沙丘宫三月有余,最后赵章被杀,而赵主父也水尽粮绝困死宫中。
  英武如赵雍者,曾因吴娃而无比强大,也因吴娃而扰乱心志。他可以无所畏惧地成就天下最伟大的事业,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如弹去灰尘一样甩掉所有的一切。他可以意气用事、不顾后果,哪怕最终让自己死于非命。因为这样,他的谥号在赫赫的“武”后缀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灵”,让自己的一世英名大打折扣。不过,情到深处,也许在他看来,这些外加的虚名都如过眼云烟,最悲伤的事莫过于他宁愿为吴娃倾了国又倾了城,而佳人却再也不得,时间再也没法回到多年前那个开满紫苕花的,让他心醉的邂逅之梦了。
  
  三 最后的沙丘宫
  一位须发纷乱的垂暮老人,衣衫褴褛地攀在一棵粗大的树上,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鸟巢,龟裂的双手死死攀住树干……终于,他一把攫住了鸟巢中的肉雏,未及看一眼就塞进口中,嘴角漾起一阵笑意。他口中久久地、细细地咀嚼,嚼得津液横流、血液四溢。
  他迟缓的目光缓缓游离在天地间。先是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眯起了眼睛;继而向远方的坟茔。沙丘的台地上埋葬着先自己而去的吴娃,那宁静而简单的墓地长满了蔓草,他凄然一笑;目光忽然触及到宫墙外的游骑,那些包围沙丘宫的纠纠轻骑如此熟识,那是他半生的心血;目光继续延伸,掠过滔滔滏水,掠过巍巍丛台,掠过喧闹的邯郸,掠过广袤的灵寿、九原、代郡、丹丘、晋阳、中牟、赵城、皋狼……掠过每一寸赵国的土地。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老泪纵横……
  
  三个月后,公子成带人忐忑不安地打开封闭的沙丘宫门,在庭中那棵粗壮的柘树下找到了一具枯树一样粗粝、嶙峋的尸体,尸身褴褛不堪,身边凝着褐色的血迹。赵成仔细辨认,只见僵硬而模糊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笑得轻松,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