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图片大全大图霸气:[评论随笔]所谓伊人1——先秦红颜探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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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妇倾城——周幽王后褒姒
  
  一 烽火一笑——正史外壳里的戏说
  
  天际终于隐去了熠耀火光,只残留着几丝没有褪尽的血迹;空落落的城中扯起了凉风,卷走所有的烟尘、残垣,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沣水和滈水①呜咽着茫然驰去,涌向萧索的周社②。脑后一阵凉风,身后降下一群黑压压的飞羽,扑棱着集于那高大的土冢——却不是祥瑞赤乌,而是饱食的鹫鹰……
  一个激灵,他醒了。
  清晰的涛声袭进耳孔,半晌,竟不知身在何方。
  ——王请更衣。
  思绪慢慢苏醒,才想起是在沣滈之会的斋宫。
  ——兵僰之灾,戎狄背信,此地多有不详……
  年老的寺人絮叨不休。
  ——诸祭毁弃日久,王已斋戒十日,其诚已达于先王,何必非要……
  他抬起凌厉的眼神。寺人收声。
  ——不暇祭祀,华夏何以别于戎狄?
  他从老寺人手里拽过衣衿,赌气似的把左衿用力压在右衿上。突然,在右腋下结缨的手停顿住,那句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华夏?戎狄?
  他抚摸了一下右衽的交领,惨笑。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6 12: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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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周平王宜臼率领的申、缯、许以及西戎联军发难镐京③,一举消灭王都六师,并诛杀自己的父亲周幽王于骊山脚下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王都已不是旧时模样。当年武王亲手兴建的镐京被这次举兵中立下“卓著功勋”的西戎和犬戎肆无忌惮地洗劫。戎狄果然是戎狄,烧杀屠掠起来犹如长风卷过草原。不几日,辉煌了二百多年的繁华王城就成了一座断壁残垣的废都。
  据《史记•周本纪》记述,戎狄是“尽虏周赂而去”,一个“赂”字透露出这一暴行背后的暧昧,暗示了这一嚣张举动是合作方的那位周王事先许给他们的酬劳。尽管镐京不是一个令宜臼有着美好回忆的地方,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位身上流着一半申戎血液,一半周人血液的周王,心里真的会波澜不兴么?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彼都人士,薹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
  彼都人士,充耳琇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我不见兮,我心苑结……④
  镐京,到底是周平王宜臼长大的地方,宽阔的官道上车水马龙,繁华的都邑里遍及着充耳荧荧、出言有章的君子。除巳日的沣滈之滨,尽是高贵优雅、绸带飘飘的淑女……那熟悉的一切好像就在昨天。
  不知道宜臼的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不久,当初联合兴兵的戎狄就被宣布了“侵暴中国”的罪行。周平王在郑、卫、晋、鲁、秦等诸侯的拥护下,向“不义”的戎师发起了征讨。夷夏之辨让诸夏们同仇敌忾,一举将其驱逐,尤其是秦人,“战甚力,有功”。然而此时的镐京,已经死一样沉寂了,平王于是率族离开周人发源的关中土地,东迁郏鄏。延续了二百多年的西周国祚终结在这座废墟。他临走与勤王有功的秦襄公之盟誓:“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那一年是西元前771年。那一年,在周人和秦人的历史上都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曾经承担了宗周灭亡之罪的戎狄像风一样消散,诸夏也一点点模糊化他们的影响;当周人重新在伊雒之滨安顿下来的时候,成周的雅歌《正月》竟悠悠唱到:“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大火烧得正旺,谁能把它扑灭?可那赫赫宗周,褒姒使其灭亡。)——瘀积的苦闷和凄凉全部集中于新的宣泄口。
  褒姒是西周历史上最后一个王——周幽王宫湦的配偶,她和她那位死无葬身之地的倒霉夫君一道成了后世的八卦话题和笑柄。他们是明代小说《东周列国志》中经典的反面教材,在著名的“烽火戏诸侯”一剧中被润色修饰得栩栩如生,流传至街头巷末,家喻户晓。由于故事内容妇孺皆知,我便不在此赘述,只从这个故事隐藏的暗流中翻检一二。
  尽管此事的原本载于较为权威的《史记》,但凭心而论,“烽火”一剧过于戏剧化,故历来被史学家所质疑。
  首先,这件事的主要疑点集中在烽燧制度的起源时间。钱穆、晁福林先生都曾撰文指出:举烽传警乃汉代备匈奴事,于周何有?直到如今,除《史记》外,尚无周代有完备烽燧预警制度的证据。
  其二,关于调兵方式。有报道称发现了黄帝时代的兵符,那么到了典章制度更为先进的周代,很难想象还会用原始的举火为令来进行如此正式的调兵谴将。一个烟火的信号将会造成多大的误差?如果遇上阴雨天,在镐京点一把火,在丰京都未必能发现;如果遇上收麦季节,家家点火燃秸,放眼望去将是一片烟火冲天;据史籍记载,先秦的秦岭一带多有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看见南山上烟雾缭绕,谁能分清到底是在毁林开荒还是SOS?很明显,这种烟火信号只适用于视野开阔、人烟稀少的草原,而且随地都有良好的燃料——狼粪。这种信号应该是游牧民族的发明,它后来被引进中国也是从边防事务开始的。
  其三,周礼规定了严格的诸侯朝聘制度,不到觐见时间,即使分封在外的王子想念父亲,也不能随便地常回家看看,而必须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入境申请手续。所以,根本无法想象周王用一把火就立刻就把一大群携枪带刀的队伍招进王畿,那样的话,蠢蠢欲动的殷商旧部还愁不能“复辟”么?
  最后,戎狄寇边,向来机动迅速,就算有前来勤王的诸夏之师,其动员效率怎能与之相比?空跑一趟也只能怪自己两个轮子的车跑得不如人家四条腿的马快,有什么理由委屈自己上当呢?
  总之,“烽火戏诸侯”的戏说成分都太多,怎么看都像一场以讹传讹的历史闹剧。让人不得不怀疑《史记》中这部分资料来源的可靠性。的确,《史记》成书较晚,太史公所据的资料历经秦时的浩劫常被掺入一些水分,加上他采风得到的民间记录和自己的理解,难免产生一些讹误、疏漏和错位。不过,倒不能因此就否定这本书的史学价值,因为《史记》是基本能做到大事不虚的。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假想——当时的华夏并没有形成烽燧制度,但可能从游牧部落传来了原始的举火传警,成为一种流行于贵胄间的新鲜游戏?褒姒的“不好笑”可能只是夫妻间暂时的口角与冷战,为了化解宠妃脸上的冰凌,富有创意的王就用了这种游戏开了内侍近臣的玩笑,结果后来被一路讹传下去,成为失信于诸侯、导致西周灭亡的主要借口了?
  当然这只是大胆假设,尚未进行小心求证,暂存待议。
  “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多少有一种欲加之罪的意味——即便没有那条导火索,宗周国命也危在旦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本问题还在于积弊日久的西周朝政和不断升级的各方矛盾。很显然,录史者懂得声东击西,将琐碎的问题夸大便会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所以,在那段史书的引导下,人们忽视了纵火者的责任,纷纷归咎于救火者的不及时,这一奇怪的逻辑流传至今。
  事实上,后世人眼中的“救火者”本身就有怠工的意思。幽王之世,距武王分封诸姬、兄弟一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当时王室将衰的流言四起,诸侯们早已各自打算。《国语•郑语》就记载了郑桓公向史伯请教如何趋利避害的事。
  ——王室多故,余惧及焉。与其何所可以逃死?
  郑桓公忧心忡忡地问。他是周宣王的胞弟,其封邑紧邻着镐京,在今天陕西华县。若王室遇险,郑国肯定属于紧跟着遭殃的第一池鱼。
  ——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逼也……其济雒河颍之间乎?
  史伯的意思是说王室注定要衰落,戎狄必定猖獗起来。要逃死,没别的办法,赶紧遁离这个是非之地……东边的济水、雒水、黄河、颍水一带是个不错的去处(托殷商的福,那一带正是当年他们的开发区,所以西戎一类蛮族稀少)。于是郑桓公开始向东方拓土,到了河雒之后,发现竟然有人捷足先登,于是一举吞并了那已占据黄金地段的虢、郐两国。
  当时的情况何独郑国然?哪个心中不在忙着打算盘,一旦灾祸临至,诸侯避之不及,谁有闲心去挂念周王的死活?
  第二重矛盾是周与四边戎夷的关系。如果说从周昭王南征不归、殒身江汉⑤开始,出现了周室困于四夷的徵兆,那么从周宣王千亩之战败于姜戎起,周室就在与戎夷的对抗中渐处下风。华夷之争可远溯至上古,终殷周二世,皆耗费大量精力与之周旋。纣克东夷而殒其身,周末的戎乱同样给内忧重重的国运雪上加霜。
  然而华夷之防不是那么简单明了,因为彼时的华夏和戎狄并非泾渭分明的概念。诸姬等农耕发达的国家与犬戎等典型的游牧部落分别代表着两个极端,他们之间充斥着一系列文化上的梯度,有大量半戎半夏的部族,如申、吕、秦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秦和申。秦自不用说,直到战国还被蔑视为秦戎;申亦有称于申戎者,属姜姓诸戎的一支。申的文化处于戎夏之间,故上可通周,下可联戎,皆周旋自如。申与周人有着悠久的渊薮,周人一举跃入华夏的行列并成为其正源后,申侯又是周人屏藩戎狄的重要力量,仍以“姬姜之缘”维系。周宣王时,为了警御南土,顺便分散力量过大的申,乃“赐封”王舅申伯于原谢国(今河南南阳市),从此申二分为南申和西申。即使这样,申戎的力量还是颇有威胁,以至于身为周王也常常不得不与之结为姻亲。周宣王自己以身作则娶了狄女,然后又给自己的太子宫湦做了类似的安排,让他娶了在南方颇有势力的申侯之女为太子妃,那位申女就是后来周平王宜臼的母亲姜后。
  政治婚姻本身是没有感情打底的,若夫妻两人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还是不能齐心协力的话,夫妻两人就很容易心生芥蒂;若夫妻中任何一人过分看重个人感情的话,两人就更会同床异梦了。周宣王与申结亲,是想利用申戎处于戎夏之间且偏于华夏的关系,以及本身强大的力量作为周的屏藩,但这样的苦心未必能被他那个性逆反、天生自我的太子接受。史料中的幽王是很偏执的一个人,经常做出“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举动。也许出于强烈的逆反,也许出于本人的审美取向,他始终与王后的关系不好,可能由于恨乌及乌,未免就涉及到姜后所生的儿子宜臼了。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6 12:4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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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哲妇倾城——褒姒本事探微
  
  我们惯常的印象中,褒姒是一个有着倾城之色的红颜祸水,一个会以“不笑”来吊人胃口的冷艳美人,害得重美色轻社稷的君王为之折腰。然而一旦深究史料就会发现,她用以倾城的资本并不是用她的青春和美貌。
  上古三代间少有哪个妇人像褒姒一样被详细记述了出身,惜墨如金的《史记•周本纪》花去了大幅篇章追述了褒姒的离奇身世,一直追溯到夏代。而且那些记录转引自时臣太史伯阳的口中。能得此殊荣,说明她在当时就是备受瞩目的焦点了。在流传至今的众女祸中,褒姒的“妖”名虽不及妲己,但她却在早在当时就“荣膺”了这一称号。
  这个故事要从遥远夏代的两条妖龙说起。
  传说在夏后氏衰弱的时候,有二条龙降临在夏王的庭院中,自我介绍说:我们是褒国的二位先君。以龙为图腾的夏王吓了一跳,不知道是该杀掉、赶跑还是留住他们。所以赶紧进行占卜,结果是不祥之兆。然后又卜占了一次,这次得到一个神谕:要把两条龙的唾液收藏起来才会逢凶化吉。夏王于是陈设币帛,书写简策,祷于二龙,二龙果然消失了,也果然留下了唾液。夏王用木匣把唾液收藏起来。夏灭之后,匣传到殷,殷亡后再传到周。三代间从没有人敢冒险把那木匣打开。直到漫长的时光终于遇上一位富于冒险精神的王,那就是曾锐意改革,加强王权集中制却不幸触动贵族利益而导致国家被“共和”了的周厉王。周厉王大概也有着和潘多拉一样的好奇心,于是打开了木匣。唾液流在殿堂上,怎么也清扫不掉。厉王于是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命一群裸体的女人对着唾液大呼小叫,那唾液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蜥蜴,爬进了他的后宫。据说后宫一位七岁左右的童妾碰触到了那只蜥蜴,等到她成年及笄后,竟然无夫而孕,生下一个孩子,因惊恐而丢弃。那时正是宣王之初。当时民间传来一首女童歌谣:“檿弧箕服,实亡周国。”翻译过来就是:桑木弓,箕服袋。灭亡周国的祸害。谶言在中国历史上是专门侵染国命的流感病毒,有着说不清的神秘力量,历来受到重视。宣王于是像西方童话《睡美人》中那位烧掉所有纺车的国王一样,下令追杀卖这两样东西的人。因此,一对卖檿弧箕服的夫妇连夜潜逃,路上正好遇到了被遗弃的妖子婴儿,便捡起了她,一路逃到了镐京西边的褒国。褒国大致在今天陕西宝鸡南部的褒谷附近,离周人的老家岐阳不远。这个弃婴最终成了褒国的族女。褒国乃夏裔,姒姓,所以,当这个姑娘长大成人后,能够代表了全族人民利益前往镐京的时候,就被称为褒姒。
  褒姒入宫的经历和商王受的宠妃妲己有着惊人的相似——《国语•晋语》说:“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从商之妲己到周之褒姒,再到晋之骊姬,是历史太过相似还是这些记述有克隆之嫌?不过还有另一个版本,见于《国语•郑语》:“褒人褒姁有狱,而以(褒姒)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不管是征伐也好,赎罪也罢,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赂物的作用。
  不过有意思的是,褒姒的传奇经历贯穿史书长达四十多年——史书上说褒姒出生、被遗弃在周宣王初年,周宣王在位长达四十六年,到了《史记•周本纪》所记的周幽王三年娶褒姒为后的时候,她已四十多岁了。正常情况下,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指望靠色相吸引王的嬖爱显然是很有难度的,更别说王会为了逗这个半老徐娘发笑而做出某些荒谬的举动了。所以,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周幽王伐褒、获取褒姒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做太子的时候,但由于当时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作为太子的宫湦是不敢正式迎娶这个卑微的女人的。只有当自己成为了周王,能够“我的地盘我做主”以后,才给她一个迟到的名份。
  被征服的弱小部族往往都要敬献美女,这些“礼物”的质量决定着整个部族的安危,族长们都不会送上只有色相没有头脑的单纯少女,而必须是绝顶聪明、善于应变的类型。也就是说,她们大都具有成为“哲妇”的先天条件——难怪褒姒同先前的妲己、后来的骊姬有着出奇相似的经历。不过应该注意到,这些女人导致“倾城倾国”的原因可都不止她们的容貌,说她们是“红颜祸水”还真有些委屈,指摘是从妇人乱政处入手的——《泰誓》有“牝鸡司晨”,《吕览》有“妲己为政”,而成周的的《大雅•瞻昂》也总结了类似的历史经验: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
  “乱匪降自天……时维妇寺”一句,意思是说:不是天降下灾乱,灾乱生自那鸱枭一样的长舌妇;不是有人教王为乱,而是王近爱妇人之故。这句诗尽管是失败男人推卸罪责的借口,但侧面透露出褒姒本身对朝政是有一定干预能力的。
  四十岁的褒姒还能栓住王的心,已经不能依靠姿色,而只能靠另外的方式,那便是政治手段。史载褒姒有宠,与朝中重臣虢石父结为同党,可见她经过长期的经营和拉帮结派,已在朝中具有了相当的势力。这种势力比一般年轻妃妾的美貌更有分量。由此,《瞻昂》中“哲妇倾城”的指摘是有一定依据的。
  与《东周列国志》中幽王新娶褒姒而冷落申后的虚构情节不同,褒姒的年龄应该长于那申国之女。她自豆蔻少女时被周太子虏获便一直相伴在旁,因政治婚姻来嫁的王后申姜反倒是不折不扣的后来者。尽管岁月使有褒之女流失了红颜,但沉淀下来更为踏实、厚重的感情基础,连同她那善解人意的温柔,不会让周王感到压力的出身,以及伶俐善辩的“哲妇”魅力。只不过,卑微的出身和来历使他不得不长期屈居侧室。
  褒姒之子名叫伯服。按照古人“伯(孟)仲叔季”的命名规则,这个孩子是幽王的长子。伯服很得幽王的欢心,不过在他的母亲不是正室的时候他也只能算是庶长子。历史的边角料处有些蛛丝马迹可以看到幽王对伯服的重视,不仅力排众议坚持立他为太子,连最后时刻父子俩都殒命在一处。另外,邵炳军在其论文《两周之际三次“二王并立”史实索隐》中还考证:幽王八年时得立的“丰王”其实就是伯服。伯服立为丰王,形成两周交替第一次“二王并立”的局面。嫡长称伯,庶长称孟,奇怪的是伯服之名带有“伯”字,是否可以推测:这个名字是褒姒立为王后以后而改得?再进一步推测——幽王三年褒姒被立为王后,也许并不是周幽王为了讨四十来岁的老伴欢心,而只是为了能够让心爱的庶子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
  郑桓公曾说过“王室多故”,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心是两股争斗激烈、纠缠不清的势力,一股是以“褒姒-伯服-周幽王”为代表的王室,另一股就是“申后-宜臼-申国”为代表的强势诸侯。相比伯服而言,姜后之子宜臼与父亲的关系很不好。先是幽王三年时申后被废,伯服为太子;紧接着幽王第八年,伯服又成为丰王。宜臼母子感到了严重的危机,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正如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所说:“宜臼心怀疑惧,始出奔申”——宜臼逃出镐京,投靠其舅申侯,自立为“天王”,同时拉拢了一大批对周幽王政治很有意见的诸侯卿士大夫,率先与父亲拉开了对峙的架式。宜臼的出奔和自立为王招致幽王伐申,直接导致这两股矛盾势力的碰撞和爆发。
  当初,周太史曾预言:王若是想杀太子而成全伯服,必然要与申国龌龊;与申国发生冲突后会导致王对申的讨伐;王伐申,申必然与缯、西戎等常有来往的部落一起伐周。周的灭亡,怕是不出三年了。果然,此预言极精准。申侯看到了仓惶逃来的外甥,勃然大怒,开始纠集人马、磨刀擦枪。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那飘摇的时代风貌写在《诗•小雅•十月之交》里,然而那动荡从西周终结前半个多世纪就已开始:国人暴动、戎乱四起、高山崩塌、河川枯竭,人心惶惶……如今,酝酿了许久的矛盾终于爆发,周太史伯阳长长叹出一口气:
  ——祸至矣。
  
  三 彼黍离离——两周交替的凄凉
  
   “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盘(即伯服)为太子,与周幽王俱死于戏。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太子故称天王。”
  ——《左传》孔颖达正义引《竹书纪年》
   “申侯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
  ——《史记•周本纪》
  史书基本很给“天王”周宜臼面子,但宜臼大逆不道的弑父之举是不争的事实,任何粉饰都无法洗脱他的大不孝;勾结异族举兵破国,又是为大不忠;国破后转眼背弃盟友——虽然只是戎狄,但亦为大不义。诸多不赦之罪足够刀笔之吏诛伐他好几次了,而宜臼最终安稳地享国五十年,谥曰“平”。根据谥法“治而无眚曰平,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其实还算一个含糊的,看起来不好也不坏的评价。究其原因,首先,破国作乱之罪全部嫁祸于犬戎西戎,天王显得很无辜;再次,“烽火戏诸侯”的精彩剧目,让人们将遗憾及愤怒唾向了昏君和哲妇;最后,那昏君被谥以极不好的“幽”——根据谥法,“壅遏不通曰幽,早孤铺位曰幽,动祭乱常曰幽”——父亲的不堪再次削弱了子弑父的罪孽。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这片破败的土地已经没法继续安居乐业了。于是周祚东迁,并将蛮荒的家园变卖给秦人,从此,抵抗戎狄的华夏主力正式压在了半戎半夏的秦人肩头。
  至于那名留青史的哲妇下落,史书上只模糊地提到戎狄曾“虏褒姒以归”,然后再没有后文,留下一个神秘的结局——既没有妲己那样悲惨地被悬首级于赤旆,也没有电视剧《三国演义》中貂婵那唯美的“随清风去”。但是很明显,年过五十的褒姒第二次做了战利品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像第一次那样展开一段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了。
  我曾去过秦岭间的褒谷,那养育了褒姒的狭长的山谷至今仍然人烟稀少,寂静清幽。清澈的褒河之水有沁骨之凉。谷中有长长一道凿石架木的痕迹,那是先秦时就开始修建的褒斜古栈道。我沿着那贴着山岩的栈道痕迹望去,它消失在山壁的灌木丛中。
  扬起头,班驳的阳光让我一阵旋晕。
  想那命运多舛的褒国少女,如果我是她,如果我还能再选择一次的话,我再也不会选择喧闹的镐京,而会沿着那狭窄的栈道走下去,离开扰攘的关中平原,走向秦岭之阳的汉中盆地、秦巴山区,直到遁入另一个世界的桃源。
  
  卯时,开始衅浴⑥。水引自沣,带有秋日清晨的凉意。迈入汤池,一阵彻骨的寒意袭上头顶。
  寒蝉凄切。白露满阶。药草芬芳。
  浴毕,出得外间,有什么刺痛了眼睛。
  ——今王祀昊天上帝,章文十二,冕旒十二,服大裘冕。
  周官司服、弁师恭立于前,太祝朗声宣道。黼绣章文在他身边熠熠生辉。
  王的手指触及新鲜的章纹,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看一眼默默垂首的王之司服,欲言又止。
  手指一样一样划过:赤色的日、素色的月、熠耀的星晨,跳脱而出的粉米……散落在玄衣上,那些绣章有如漆黑夜幕中的寥落星辰。大裘冕一般是以黑色羔皮做成,但夏秋日的炎热,还是会用玄色的布帛。朝服以麻,而今是祭祀之用,玄衣为丝质;宗彝、藻、山、龙、黼、黻……这些文绘于明丽的纁裳,添了几分肃穆。旭日渐渐照进东窗,一缕阳光照在漆架的衣冠上,玄纁二色交相辉映——这次的玄布染得恰到好处,那黑中所并之赤没有被染“死”,被这曙光照着,赤影就微妙地浮突上来。
  这才是真正的“十二章”!以前做太子的时候最高才穿九章之衮冕!虽然在申国称王的时候也穿过十二章,不过那仓促赶制的冕旒与之相比何其粗陋!这才是王的衣冠,这才是王的华彩——从没有想过,制定这章服礼仪的先王们竟有这样的细致和深意。
  舅父他们曾拜伏在自己膝前高呼万年无期,自己曾身披粗陋的“章文冕旒”挥斥王命,身边簇拥着如狼似虎、却连雅言⑦都说不甚好的秦人首领。现在想来,自己可笑之至。
  自己曾无比憎恨父亲,憎恨这座城邑,所以当时向父亲挥戈的时候都没有眨过眼,当时火舌吞没了城阙宫室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怜惜……可如今,在这废弃多时、宽阔萧索的斋宫里,突然生出莫名的惶恐——惶恐自己竟是如此渺小;可在这惶恐中,第一次觉得自己点像真正的周王了。
  他呼出一口气,伸开手臂。
  司服上前,轻盈地解开了王的明衣⑧。继而,新衣的冰凉和熏香掠上身体。那双手轻柔而熟练地穿梭在他周身:素丝内单、素丝中单、黼领中单、玄衣、纁裳、革带、杂珮、蔽膝、大带、垂绅、赤舄、绶、圭、冕旒……
  沣滈的涛声不断冲击着胸腔,煌煌的烛影仿佛跳跃在滚滚的沧浪之中。水中接连浮现出先王们的身影: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最后,竟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脸平静地看着他——用从没有过的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怨艾,也没有悲伤,竟然是一种让他惊讶的期许。
  先王们就这样并列在他面前,然后逐一转身,一步步涉入沣水的沧浪。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年轻的周王用力去追,突然一道金光闯进,刺痛了周王的眼睛。● 葛青水扬——穿过生死的唐风

一:唐风•扬之水
  
  ◆ 唐风与王风中的《扬之水》
  场景一:
  山之阴水之阳,金光洒在粼粼的波浪上。溪水轻扬,滑过荧荧白石,也滑过同石头一样白的手。
  手撩出水面,柔荑带露,又向水边一只竹笥摸去,取出一束红帛包裹的物件。朱帛展开,露出一扎捆束好的柴薪。
  柔嫩的手指反复摩挲束薪,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将之捧起,向溪水中间抛去。
  束薪在水中晃晃悠悠,顺流而下,一会就消失在河湾处。
  素腕轻举,广袖飞扬。
  ……
  
   场景二:
  水之阴山之阳,天空依然阴霾。激扬的水流溅过嶙峋的河石,也溅过同河石一般磷峋的手。
  纵横着几道伤疤的手离开水面,在油腻的衣衿上正反几下蹭干,向后腰摸去,解下矢箙。没几支箭,却有一包红帛束裹的物什。扯掉帛巾,一扎捆束好的荆条露了出来。
  枯瘦的手抓着那些树条,然后,慢慢举起向水中抛去。
  束荆在湍急的水中打着滚,一头撞上河石。荆条散了,一枝一枝卡在石缝间。只有那孤零零的帛带,茫然地漂向远方。
  手下意识地紧攥剑首,关节发白,残破的袖袂袍絮随风轻轻摆动……
  ……
  
  以上两个颇多类同的场景穿插在诗三百中三篇题名相同的诗篇里,曰《扬之水》,分别在唐风、王风和郑风中。
  水在《诗》中本身就极有具象意义,常被用来象征婚姻、恋情。如郑风中除巳之日的涣涣春水象征男女欢好,如陈风里的彼泽之陂有思恋伤怀,如秦风中苦苦思念寻找的伊人在水一方……与水有关的故事不胜枚举,且看这三篇来自不同时空的“扬之水”,均起兴了与婚姻、爱恋、思念有关的故事。
  其中,唐风的“扬之水”是三篇同名诗中最让人心情澄明的一股清流,一切都普照着金色的阳光: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抛开一切经学家的微言大义,抛开一切史学家的牵强附会,这首《扬之水》扑面而来了一种清新醇美的气息,让人不忍去做没有必要的考据从而扰乱清溪中的涟漪。就像文章开头演绎的那一幕:山阿水澜处,白石荧荧,流水清清,伊人在水之湄,素衣朱领。她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忐忑,期待着某个人。她在水边流下一束捆扎的柴薪,轻扬的水流写下天意的密码,他们欢呼雀跃,然后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我知天命,不敢以告人!
  而王风中的激扬水流,来自战争、爱情这两个永恒的主题,是远戍征人的一声怅叹。这故事要沉重许多: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王风是周室东迁雒邑之后的王畿风歌,满眼尽是荠麦芃芃、彼黍离离的忧伤。尽管河雒之间的成周摆脱了戎狄的威胁,但依然不能安逸地生活。西周王亲征南夷(楚)的记录不绝于金文,到了东周桓王十年左右,日益强大的“要服”①之国楚开始对周王畿构成威胁,《左传》记蔡侯郑伯会于邓开始谈到了惧楚的事。熟悉两周交替历史的人对这首《扬之水》中的“申”“许”“甫(吕)”国不会陌生。申是周平王的母舅家族,它和许、吕等国当年曾坚定地站在周平王的身边。时光从沣滈流向了伊雒,申、许这些坚定的亲信国又筑起了成周王室的南大门,周王也时常征发军队戍守于此,与日益扩张的楚国争夺土地。
  《王风•扬之水》里的征人漂起一束荆条,但激扬的水流竟不能顺利乘载。阴云笼上了他的心。他的心已经离开江淮飞回伊洛②。战争日甚一日惨烈,活过一日就多活十二个时辰。假如明日倒下了,最后一刻还会在想那不能随自己戍守申、吕、许的妻子——新婚久别,不知其期,而今她可还红颜依旧?
  
  ◆ “扬之水”与“束薪”
  诗三百中三篇《扬之水》,两篇都与“束薪”有关;除此外,束薪、束楚等在诗中是常见一种具象事物,常出现在婚恋诗间,用来起兴夫妻或恋人的故事: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归妻之士在准备亲迎之礼。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戍边南征的军士怀念自己的妻子。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新婚的男子难以自抑初见新娘的激动心情。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惟予及女(汝)”——妻子对听信别人流言的丈夫一番肺腑表白。
  还有魏源《诗古微》中的概括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取兴,盖古者嫁必以燎炬为烛,故《南山》之析薪,《车辖》之析柞,《绸缪》之束薪,《豳风》之《伐柯》,皆与此(指《周南•汉广》)错薪、刈楚同兴。”古者嫁必以燎炬为烛,是因为周礼昏礼于黄昏时刻开始亲迎,因此很有必要使用的庭燎和火炬照明;周礼的昏礼在今天看来很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我们习惯的喧闹和欢乐,反而充盈着静穆和忧思。新人穿着红色衣领和蔽膝的黑色礼服,在没有音乐的沉静夜色中,走下宗庙的阼阶。在上下一片落落的黑色中,正是那不起眼的灯烛之物,点亮了过分静谧的仪式。点点火光中,新妇离开长大的父母之家,驰往未知的漆黑的旷野;三日不熄的煌煌火烛里,父母思念着远去的女儿。
  薪火燎炬的仪式风俗可能还要更深远,也许与古老的燔柴禋祀祭俗有关。秋冬之月的重要任务就是收集准备薪燎之用,这项工作记录在《礼记•月令》中可以找到:“季秋之月……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季冬之月……乃命四监收秩薪柴,以共郊庙及百祀之薪燎。”郑《注》解释“薪燎”为祭祀之礼,从《诗•大雅•棫朴》可得一斑之印:“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说文》释槱为“积火燎之也。”这首诗是写周文王伐崇前与群臣燔柴禋祀,主祭苍天,日月星配享。
  昏礼中的束薪因此也可能在实用意义之外有着祭祀的意义,因此我们看到诗三百中与昏礼相关的诗篇多有束薪来起兴。其中的“错薪”“刈楚”“刈蒌”“析薪”“伐柯”是在做准备工作,砍下了荆条要经过细致捆扎才能作为成品。成品的名字就是“束薪”“束刍”“束楚”和“束蒲”。束薪的捆扎一定很有讲究的,要细细整理、巧妙缠绕才能将粗细不一的树条子紧紧缠裹。绸缪束薪——紧密缠结那柴薪,是夫妻同心同体、永不分离美好意象。
  综上种种,束薪、束荆逐渐成为昏礼中好和的象征。后来,又成了固定的风歌起兴唱法,唱遍了九州星野,即使在偏远蛮荒的越地歌谣里,也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叹息。
  毕竟,诗三百中与“束薪”与“扬之水”之间的相关性是不可忽视的,因此近来研究诗经的学者中越来越多的人将注意力放在一种“流束薪”的占卜古俗上来。依俗,将一束捆扎好的荆木或柴薪投于河中,观察水中的漂流状况,从而占断出双方的情感历程是否顺利。尽管中国传统文化象征中对河上漂流之物颇有兴趣,但并没有详细明了的流薪总结,大抵这种习俗并非来自正式的祭祀仪式,而只是民间衍生出的流俗而已。礼失求诸野,日本古典文化常常可作为研究中国失落传统的一面镜子,研究《诗经》的日本学者白川静氏根据民俗学对《王风•扬之水》解释说:“这是古人风俗把柴束投入水中占卜吉凶,因卜得的预兆有好坏的不同,所以就有欣喜的歌唱和忧愁的申诉两种诗歌的差异。”他还举了日本《万叶集》中漂木水占风俗的诗句:
  “伊人久别离, 饶石清且凄;借水占安吉,伊家在河西。”
  “日落渡津,柘枝漂逝;枝阻鱼梁,劝君莫失。”
  日本的水占风俗用的是用柘枝,而我国上古漂流的则是“束薪”“束蒲”和“束楚”,不过它们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诗三百中的流薪除了忌讳“枝阻鱼梁”,还希望束薪能紧密不散,这样就是夫妻既平安顺利,又不离不分的吉兆。所以,未知前程的恋人,久别相思的夫妇,常会去水边流薪占问。
  综观而论,最初来自于昏礼上的庭燎火炬和燔柴禋祀,成了昏礼上必不可少的束薪,成为象征男女之好的瑞物,后来民间将此流于水中,用以占断婚姻之事。
  
  ◆ 《唐风•扬之水》本事探故
  到这里,水边的迷雾已经让人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了,总是想弄清这个故事的完整。大抵因为这种心情,无邪的诗三百才会被历代的经史家们七嘴八舌地解诂成厚重的教科书“诗经”。即便这首看起来如此轻灵的唐风,也被经史学家们以职业习惯压上了沉重的历史密码。那惊人的“真相”是什么呢?
  “扬之水,白石凿凿”这句在《毛传》注释的时候还比较简略:“兴也。凿凿然,鲜明貌。”但郑玄就站在前人的肩上走得更远:“激扬之水, 波流湍急, 洗去垢浊使白石凿凿然。兴者,喻桓叔盛强,除民所恶,民得以有礼义也。”所谓的桓叔是当时晋国国君的叔父,被自己的侄子封于曲沃,对不熟悉那段历史的人来说,定然觉得八竿子打不着,但风雅颂在先秦的确常被风人采来,被君子们修改一下用作外交辞令的,所以,晋侯封自己的叔父桓叔于曲沃,而后桓叔坐大反攻翼邑(晋国都城)的历史事件不能不让人注意。这样一来,一下将诗中那轻灵的身影推向了历史和政治的激流中。既开先河,越来越多的政治谜底被提出,欧阳修大概觉得郑玄的说法有些违背正义,在《诗本义》中提出异议:“以意求之,当是刺昭公微弱,不能制沃”。诸家说法驳杂,但综观来看,几乎都不离《诗序》所说“昭公分国以封沃,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焉”一事范围。从此,这首唐风一直笼罩着铅灰色的政治雾霭。
  尽管这种附会太过牵强,历来受到质疑,但任何附会都不是空穴来风,想来,《唐风•扬之水》本事考据中可供穿凿之处应该在那一句“素衣朱襮”上。
  《毛传》对这一句的注解是:“襮,领也。诸侯绣黼丹朱中衣。”郑玄推波助澜:“绣当为绡。绡黼丹朱中衣,中衣以绡黼为领,丹朱为纯也。国人欲进此服去从桓叔。”可见素衣朱襮是指以绡为领,丹朱为领缘,并在领上绣刺黼文的素质中衣,穿在礼服下面,露出美丽的黼绣领缘。这件美丽的衣服成了郑玄笔下一件别有深意的礼物。
  先秦典籍中的衣冠是不可忽视的信息源,《尔雅•释器》有:“黼领谓之襮”,而“黼”则是古人衣饰一种常用图案,《周礼•考工记》中叙画绘部分记述的大概是“章”“文”“黼”“黻”“绣”这些字的原始含义:“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却没有明确黼纹的具体形状。也许和黑白相间的颜色搭配有一定关系,也许和冕服制度中对“黼”的取意定位在“刚健能断”有关,从华夏衣冠制度第一次复兴的东汉开始,石刻上的“黼”纹已经是一对白刃黑体的小斧头图案了,这对可爱的小斧随着衣冠的历史流传日久,一直延续到冕服消亡的那一天。
  如今考究先秦的文饰风格,“黼”被解作斧形图案显然没有相应的文物证据,让人不禁想到了先秦的“谷纹”曾在中古时代一度模拟作谷穗的笑话,其实,根据近现代的考古,只是玉器上的小圆颗粒(谷粒)。根据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的观点,也是对汉代以来的黼纹持有异议的,他倾向于认为黼和黻是两两相背的蟠虺纹。
  《礼记•礼器》中的“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这本描述的是象征权力的祭祀、朝会之服。而礼服并不仅限于祭服的范畴,昏礼亲迎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按照华夏传统,正昏礼要“摄胜”,就是所用的衣冠礼制可以向上越级,而不算作僭越——所以,士人在昏礼中可以假用大夫的爵弁纁裳,可以假用大夫的贽礼雁。士妻也有同样的特权,《仪礼•士昏礼》述:“女从者毕袗玄, 纚笄被顈、黼,在其后。”郑注:“天子诸侯后妇人狄衣,卿大夫之妻刺黼以为领,如今偃领矣。士妻始嫁,施襌,黼于领上,假盛饰耳,言被明非常服。”就是说,周礼昏礼中的平民新娘和新娘从者都会穿着有黼纹领的礼服。而如今公认的周礼新娘礼服是纁色领缘的黑色礼服,即所谓的“纯衣纁袡”。袡是领缘,而纁色,根据“三入为纁”“四入为朱”的传统工艺,是一种接近朱红色的赤黄色。那么,饰有黼纹的“朱襮”完全可以与新娘的“纁袡”有所对应。
  前面提到《士昏礼》中新娘女从者的“顈”,郑注:“顈,襌也。”贾疏持相同观点,更联系了《诗•卫风•硕人》中的“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一句,认为庄姜所穿的褧衣即为“襌”或者“顈”。由于过去新娘出嫁要乘车而归,没有水泥路面供她们的马车驰过,即使车上有帷,仍不免带土沾灰——可以联想如今农村乘拖拉机出门子的新娘,到了夫家的时候,往往喷了发胶的头上会多出将近半斤的分量。先秦的马车不比现在的拖拉机平稳,所以先秦的新娘不得不在“纯衣纁袡”外再穿一件所谓的“顈衣”(又名幜衣、褧衣)。那么《唐风•扬之水》中的“素衣”,也有可能就是这件御尘的白色罩衫了。
  有意思的是,郑玄对自己注解的“士妻始嫁,施襌,黼于领上”视而不见,却独钟情《礼记•郊特牲》中的“绣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可能因为他对男性世界的典章制度、历史大事更加敏感吧,再加上晋封桓叔于沃的历史,终于得出了“晋人欲以诸侯之服往从之”的结论。
  注解或解读诗三百历来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很容易陷入两个极端:过于沉重,刻意追求礼义,则易流于穿凿附会;过于轻谑,只重乡野天成,必然忽视诗旨中固有的政教意义,又将失于轻浮。《唐风•扬之水》就是这样一首让人难以拿捏的诗。追根溯源,总不知该不该避重就轻。幸好有“扬之水”“束薪”这样用意明显的起兴习语,有拨乱反正后的“素衣朱襮”,让我们可以轻松地将这首诗定位于一首寻常的婚歌恋曲:
  轻扬之水,白石荧荧。将要穿上嫁衣,从他前往沃城。良辰将至,君子亲迎,见了他啊,能能不绽放笑容?
  轻扬之水,白石透亮。将要身着盛装,嫁往鹄城方向。良辰将至,君子亲往,见了他啊,再也没有忧伤。
  轻扬之水,白石晶莹。听闻父母有命,我心中的喜悦啊,怎好说与人听!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6 13: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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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唐风 绸缪
  清新明了如唐风者,也不能幸免于经史家们的装扮。政教气息同样染上了这首易读的《绸缪》。《毛传》:“刺晋乱也。国乱则婚姻不得其时也。”即便是严肃的经典,这种解释也让人忍俊不禁。显而易见,本诗通篇气氛欢欣,看不出丝毫的国乱失时之感。清方玉润在他的《诗经原始》中倒很简洁地说:“贺新婚也”,自在情理。
  上一篇已经提到,“绸缪束薪”是夫妻好和的象征。这篇《绸缪》的文字通篇散发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人间“四美”独有的气息,显然是一首歌颂昏礼的风诗: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除了上篇中详解的束薪,这篇中最有特色的象征物事就是这反复咏叹的三星了。根据历代的考误辨析,“三星”被认为指代着参宿已无太多异议。按照九州星野的划分,参宿的星光正好播洒在唐尧故地的晋野。参宿三星,也是《汉书•天文志》中提到的白虎三星,与西方天文学中的猎户座对应。正因为晋地“主参”,所以唐风中的昏礼以此宿为辰星,并定时序。先秦昏礼的年时一般多定在“霜始降,百工休”和“迨冰未泮”的季秋到孟春之际,而昏礼之日的时辰开始于日落三商之时。诗中三星从“在天”到“在隅”到“在户”的星影轨迹正是时光从黄昏、人定到夜半的流转。由此,我们可以简约地描画而出遥远千秋之前那孟春正月的某日,听到来自新妇、亲友、以及新婿对唱的歌赋:
  参宿三星见于东方。束薪点亮美好时光。纁纁日色勾勒出你的模样——叫我如何是好啊,今天你成为我的新娘。
  参宿三星由东偏南,束刍照亮美好人间。夜初人定,灯火阑珊,映红你姣美的脸——叫我如何是好啊,美妙如斯难得一见!
  参宿三星由南偏西,束楚照着美好的今夕。月光迷离,美人如玉——叫我如何是好啊,今日与子结缡……
  按照《仪礼•士昏礼》,昏礼不举乐,不大肆庆贺,但未必处处严格得如手术步骤一般。昏礼毕竟是值得欢庆的仪式,即便如周礼昏礼那般静穆,也未必没有即兴的歌谣等助兴节目。也许,《唐风•绸缪》正是这一昏礼杂俗的写照。
  然而,又有不少考论将这首诗断为先秦的闹房之俗,主要根据在于首先将这首诗的三章分别归于新娘、亲友和新郎的口吻。第一章出现了“良人”,钱钟书将其解为女性的口吻。然而,这个后来发展成妻妾对夫婿的尊称,最初是可在夫妻间互称的;第二章的“邂逅”,也未必一定要用旁观者的眼光审视,正如《小雅•野有蔓草》中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完全是第一人称;第三章的“粲者”带有明确的女性信息。粲,古作 ,《说文》中释“美也,从女。”《国语》中也有“女三为粲”之说。因此,这三章均可解作新婿的独白,由此,“闹房说”显得有些无枝可依,何况,根据彼时的时代特征,中古前的婚俗中鲜有闹房这种与彼时气氛极不协调的喧闹环节,以后世类推古人的做法是很不合理的。因此,唐风里的那场昏礼的胜景,应当还是优美雅正的周礼之风。
  读到这里,心中不免微微波动,想起唐风中时代接近的诗篇《扬之水》,水边那个素衣朱襮的美丽新娘,还有带着她驰往曲沃的君子,可会就是眼前这对新人?这谁能知道——不过,何不权当是呢?
  
  三:唐风 葛生
  ◆ 葛生与悼亡
  一个素衣女子,衣袂飘飘,独自一人来到荒郊,那里沉睡着她思念的人。藤蔓植物爬萧瑟的坟墓,历历往昔浮现如初: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一秉唐风清晰的诗风,这首《葛生》是一首意向明确的悼亡诗;而一秉《毛传》将唐风归于周召共和前晋史的习惯,《葛生》依然难逃穿凿附会的命运。尽管这次《毛传》也首肯了悼亡的诗旨,但还是将这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强行加上了“晋献公好攻占、国人多丧”的背景,真是让人郁闷——怀念一个人,哪有那么多复杂的理由?
  《葛生》被称为历代悼亡诗之祖,在于它平实的字句无不感人肺腑、深沉悱恻。全篇没有一个“痛”,没有一个“思”, 没有一句“死生契阔”,没有一句“山无陵,江河为竭”,短短数行,字字如针,却痛不见血。大哀无泪,大抵就是如此吧。
  孙广云细心地品评道:“枕粲衾烂,其嫁未久也。”这个女子大约只是个结缡未久的妻子,然而良辰苦短,天妒美眷,昨日合卺同牢,今日天人两隔。夏之日,冬之夜……我们几乎能看到岁月的光影就在她的身上轻轻流过,看到她站在蔓草青青的郊野,年复一年对他默默地说:快了,你在这里等我……
  《葛生》所写,总觉得是一个灰绿色的场景。阴云低徊,草木婆娑。那肝肠寸断的素衣女子久久处理在一方墓前。然而,她并不是万念俱灰、形如槁木的模样,脸上只写着纯净的哀伤。
  岁月不休,思念不休。生死之阻往往升华了爱情。《葛生》乃女子悼念亡夫,妻者,齐也——壹与之齐,终身不改;而实际上,思亡之痛没有性别之分。《绿衣》则是《葛生》的另一个版本——夫怀亡妻,读来同样让人潸然: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 生死中的忧思
  周成王灭唐,封胞弟太叔虞于此。太叔后人所繁衍生息的这片土地后来依晋水而被改名为晋,地域上大致在今天山西晋南的翼城和曲沃交界的地区。悠悠晋土,曾是唐尧、虞舜和夏禹等先祖的故地,后来,又印下了先周的足迹。这片土地很早就积淀了浓厚的人文气息,太多的故事和回忆让这里成为华夏土地上较早进入文明的地域,民风自然淳朴,深沉纯净。早在《左传》中,季札即对唐风评价道:“思深哉!何忧之远也。”而一千多年后,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轼也共鸣地深叹:“思之深而无异心,此唐风之厚也。”那深远的忧和思早已渗透进了这方土地,嵌在周边一片蛮荒的藤蔓荆棘丛中。
  班固评唐风,特别提到了唐风具有“死生之虑”,这是唐风有别于其他国风的地方。生与死,是生命哲学中永恒的思辩。
  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不知生命的美好,怎能体会到死亡的安详?悼亡的哀恸和思念的绵长,正来自婚歌恋曲中的幸福时光;没有《扬之水》的欢欣喜悦,没有《绸缪》的喜不自胜,怎又演绎出《葛生》的悲痛欲绝?
  一个民族对生死的心态从某种意义上决定了这个民族在千秋岁月中的命运。一次次走过劫难和坎坷、绵延了四千年的华夏民族,她的生命历程与她早年形成的生死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的民族自然也不能免除对死亡的忌讳,但它相对从容许多。华夏先民没有像古埃及人那样费尽心机钻研灵魂复活的方法和肉身不朽的技术,也没有像古印度人那样将生命投入生死轮回的期待。在佛教意识还没有传入中国的时候,我们的先人都会默默接受终将归于尘土的宿命。他们在哀恸和思念中告别了亲人的魂灵,冥冥中感到他们将去往另一个并行的、却不能触及的世界。所以,我们的民族有“事死如事生”的丧葬、祭祀传统。有人说,对父母祖先的祭祀是孝道的延续,对伴侣的思念是感情的延伸。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但死去的人不会离开我们。有时候,某些游牧民族因为严酷的生活环境,不得不流传下了轻老弱、重壮力的习俗,这时候,我就很庆幸我所生长的民族很早就进入了农耕文明。他们不会因为生活的恶劣放弃祭祀的虔诚,不会因生命的逝去就割断与他们的联系。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就是让华夏民族延续千秋的秘密。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本是天人两端,然而深远的忧思可以穿越时间的壁垒。思念,是维絜时空的绳索,即使阴阳相隔;思念,是亘古不朽的墓碑,即使千秋已过;思念,是生命化炼而成的胶漆,将时空两岸的心粘和,即使山花飞尽、岁月蹉跎………
  唐风中那三首诗篇:《扬之水》《绸缪》和《葛生》,已联缀成一副完整的图卷,我们看到那女子轻盈地走过苍茫的时光,走过夏日和冬夜。她曾在小河边羞涩回眸,曾在星光下低眉含羞,最后,她素衣飘飘地孤立于旷野,对那茔冢轻轻说:壹与子齐,不离不弃。
 
 ● 蒹葭苍苍——边缘华夏的绝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 秦风 蒹葭》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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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蒹葭苍苍——秦风意境浅析
  澄江如练,云雾如织,水天一色,葭苇苍苍。苇丛中划过一只竹筏,忽隐忽现,亦真亦幻。似有谁的衣袂拂过脸颊,转身回首间,水中汀洲间只闪过一角裙裾飞扬,瞻望弗及;莫明的失落漫上心间,驱着你走遍天涯去寻找,而那寻找历经千年亦无所得……
  《蒹葭》其诗,文辞凄清迷远,意境直指人心,却浑然天成,干净得毫无修饰之迹,让历代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们自愧弗如。所谓蒹葭,就是水边初生的小芦苇,还没秀穗飞花的那种,青翠的一大丛,就有了郁郁苍苍的效果。《蒹葭》之诗有公认的唯美,而诗中所咏之物却貌不惊人,亦非奇罕之物。它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既无树乔之壮颀,亦无芳华之妍丽,只有自成一格的风韵,蕴于那“苍苍”“萋萋”“采采”之间。
  先秦诗歌中的草木多带鲜明的地域性格,如召南的蔽芾甘棠,宗周的离离黍苗,楚国的辛夷杜若,郑国的蕑兰芍药……和秦人最接近的“花”,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蒹葭了。
  古调今多不存,尤其是两千多年前的燕乐清商,如今只可从残留的文字中极尽揣测想象。据称,燕赵之声肃杀凛冽,郑卫之曲婉转轻扬,这明确的定性可让人心中有数,而秦地的曲风,激越苍凉兼哀婉凄清——难以想象这两种泾渭分明的情愫怎样杂糅在一曲之中,但最终相信了此说不虚,因为从流传至今的秦腔曲调里依稀可辨两千多年前的秦风。所谓:激哀之音,莫大秦声。
  “奔车看牡丹,走马听秦筝”——直到白居易所处的时代,人们依然流行着这样一种颇有地域特色的乐器,看来,筝乃马背民族秦人所发明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边缘华夏的秦乐既有华夏的端正,又有戎狄的激昂,泠泠七弦的“君子之器”显然压不住马蹄的轰鸣,于是秦地间流行起了体格庞大、音色粗犷高亢的筝。其音虽不似琴调峰回路转、变化无穷,但筝音一起,可裂帛断肠。
  我一直觉得《秦风•蒹葭》的曲调应该也是这般激扬,这般哀婉,在二十一弦间扬波起浪。不过当初鲜活的物事、遥远的旋律早随着大秦帝国的骤然坍塌湮没在历史深处,留下的只是虎狼之邦、上首功之国、暴君苛政、穷兵黜武的老套故事,和千古不休的兴亡功罪之辩。我无意纠缠那些,只关心这据称是“中国第一首朦胧诗”的歌词怎样诞生在血火连天、兵荒马乱、看起来毫无浪漫情调的秦地?赳赳大秦从哪里讲起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细细品读,《蒹葭》的文字如秦声一样具有双重性格,既有苍茫之远、凄婉之幽,又有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然而这样的诗文极易被拆分来赏。各花入各眼,历历众生往往各取所需——经史学究攫取诗下的历史玄机、义理法章;骚人墨客采撷其中的遣词用韵、文意珠玑;有意思的是近现代的言情、耽美小说,只抓拍唯美的镜头,再嫁接各自的时代、地域抑或架空的背景,将其编织成泪眼婆娑和缠绵悱恻……而最终,这诞生于苦寒之地的悠远秦风,模糊了原初的容颜。
  
  二 道阻且长——嬴秦之路溯源
  解读秦风,解读蒹葭,解读秦风里、蒹葭旁的所谓伊人,首先得走近它发源的土地,以及唱出它的那个勇悍民族。
  那故事追溯起来挺远,一直要追到遥远神话中吞食玄鸟(燕子)之卵的少女。那少女正是黄帝嫡系、颛顼的孙女女修,吞卵而孕,生下嬴秦的祖先;嬴秦的父系是传说中的少昊。少昊尽管是管西方、主秋季的白帝,但他却是源自东方海岱地区,身材高大,擅长射猎的东夷民族祖先。鸟是东夷的图腾,东夷集团中玄鸟氏部族极为庞杂,除了大批嬴族,还有日后统领天下的殷商。史籍中明确记载的嬴族祖先是舜禹的贤臣皋陶(大业)和皋陶之子伯益(大费)。皋陶的最大贡献是创立“五刑”,又传说能“议百物”,是个通用型人才;伯益有着精湛的驯兽技能,会鸟语,作为为帝禹的肱股,随之平土治水,因功被赐姓为嬴,得以封土。伯益曾一度被定为王位继承人,但历史突然调整了它的轨迹,禅让制成为家天下,也改变了嬴族人的命运。不知是否与之有关,从夏代开始,就陆续有部分嬴姓部族背井离乡,在九州大地上漂泊流浪,《史记•秦本纪》中说他们:“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嬴姓部族中离开故土最远的那支就是日后的秦人,他们最终成为诸嬴流星中最闪亮的一颗。
  殷商之世,嬴族常被王室重用,开国之王商汤的御手便是伯益的直系后代费昌,在鸣条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伯益之所以又称为大费,主要是因为居住在费地的原因。此后他的后裔便以费为氏号,成为嬴部族中颇有名的一支;之后大戊的御手又是嬴部落的中衍。总的来说,秦嬴世袭御官一职。诸嬴与商同源,在本家兄弟当老大的时候自然跟着风光,按照《秦本纪》的说法是:“嬴姓多显,遂为诸侯”。到了商末,秦嬴首领蜚廉、恶来父子身为末代商王帝辛的肱股心腹。恶来随帝辛奋勇迎战周人领导的八国联军,在朝歌保卫战中壮烈牺牲。而朝歌失陷时蜚廉还在东南方的战场,当他回师朝歌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蜚廉无以报命,只好在霍太山筑台设祭,向魂归于天的主人禀报战况。之后,有说法暗示他归顺于周——如《史记》,被上天赐予了意味深长的石棺,上书一行字,借天意命他“不与殷乱”;也有说自杀殉国,但在《孟子》中,顽强的蜚廉出现在东南沿海一带,像明朝亡后不甘屈服的郑成功一样,集结旧部,拉起了一支队伍继续抗战。
  不管蜚廉选择那条路,都无法改变天命,他的另一个儿子季胜和恶来之子女防最终顺了周,同其他亡国的“殷民七族”“殷民六族”一样被分散看管起来。开国不久武王去世,接着就发生了三监之乱。纣子武庚联合周三叔以证讨周公的名义发动武装政变,徐、奄等一大批嬴姓族国都纷纷相应——不难联想到,嬴秦首领蜚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但最终大势已去,周公亲征平乱,蜚廉被周人“追于海隅而戮之”①。平乱后,东方诸嬴被大批西迁。枪打出头燕,嬴族成了周人重点关照的对象,被看管在眼皮底下——考古发现的秦嬴部族活动范围从先前的山西南部逐渐西移至镐京、周原,陕甘交界一带。嬴部族曾一度被限制,但随着大批西迁嬴族被整合进这支部族,又日渐人丁兴旺,在周人身边茁壮成长。
  尽管秦先之嬴是抵抗周人的头号要犯,但周人并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而是恩威并用,确实比先前的征服者高明;曾效命于殷商王室的秦先部族由于生活环境毗邻周境,多少与周人也有了一定的交情,甲骨文曾有这方面的印证。《秦本纪》和《国语》都记有申侯的话:“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戎胥轩、中潏都是秦嬴首领,当时他们居住在山西南部地区。申与周常为姻亲,而与秦先之嬴又是甥舅关系,这样,通过申这条纽带,嬴秦与姬周的命运开始系在一起,东夷文化和西戎文化在这里开始亲密接触。
  一技之长是这支嬴族得以复兴的又一重要原因。历代的统治者不管哪个民族,都比较重视技术型人才。嬴部族为“驯兽师”之后、“驾驶员”世家,拥有在当时发展国防、经济事业必不可少的重要技能。当年蜚廉之子季胜的那支嬴族后人造父曾为“超级驴友”周穆王驾车,创下了日奔千里的记录,从天池(乌鲁木齐)到镐京(西安)甚至更远,只用了三天三夜——和提速前的火车也差不多了!周王能够及时赶回平乱,全因造父之功,他因此被封于今山西赵城,日后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蜚廉那个因“助纣为虐”牺牲的儿子恶来则留下一支后人在西犬丘(一说山西,一说陇东地区)继续从事本行。共祖的玄鸟后裔秦赵自此分流。犬丘首领大骆之子非子曾为周孝王牧马于汧渭之会,业绩出色,“马大蕃息”,作为奖励,周王封给他一块叫做“秦”的土地,大约在今甘肃天水地区,也有认为在陇山以东,即今陕西陇县一带。这支嬴族人从此有了一个日后如雷贯耳的名字:秦。
  在那遥远的秦邑,除了那熟悉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荒凉而陌生。当初,周太王从豳地迁居到岐下是为了避戎,而秦人却刻意被封到比豳还要西的陇东,这是因为周人发现秦人的最大作用并不在养马事业,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送。对于非子来说,自己不是父亲的嗣子,尽管前方未知的世界里充满了危机,但还是宁肯风萧萧地去新大陆创自己的业。秦人之先很早就进入过华夏文明圈,在周祖后稷还只小有名气的农官时,皋陶和伯益已经在华夏名人榜上叱吒风云了。当伯益的后裔被强迁到广袤的边陲时,没有馨香的稷麦,只有望不到边的牧草,以及像杂草一样烧不尽、吹又生的戎狄。若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入乡随俗——即使身为稷苗,也得把自己变成稗草。当时间流转到两周交替的时候,登上历史舞台的嬴秦浑身上下已经飘着戎狄的味道——从生活习性到气质文化,俨然一个不折不扣的马背民族了。
  秦人与戎狄之间经历了惨烈的争斗,周厉王时西戎叛王室,灭了秦人的大骆之族,也就是秦非子那居于犬丘的父系一族。从此,非子之后的秦人积极投身到抗戎的战争中,前仆后继。到周宣王即位时,抗戎有功的秦仲被封为大夫,赐邑于秦亭。二十三年(前822),秦仲战死,周宣王召集了秦仲的五个儿子,奖励加鼓励,象征性地给了他们兵力七千,令其继续其父未尽的事业。
  秦仲长子秦庄公击破西戎,被周王封为“西陲大夫”,并被“赐予”了用鲜血夺回的先祖故地犬丘;庄公有子三人,长男世父立下豪言壮语:“戎杀我大父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世父这个热血青年为了给祖父秦仲报仇,主动放弃嗣子的继承权,让位于弟,自己则专心打仗。庄公与戎狄斗争了四十四年而卒,之后世父之弟即位,是为秦襄公。
  襄公七年(前771),中国历史走向了重要的岔路口——周幽王的太子宜臼被废,投奔母舅申侯,自立为王,领着申、吕、许、缯和一帮戎狄攻入镐京,杀君弑父,遂亡西周。一时间,戎狄、华夏、半戎半夏……搅成一团。秦襄公也率领秦人参与了这场群殴。他们以正义的华夏姿态和诸姬并列站在周平王身边,而且“战甚力,有功”。因此,周祀东迁之前,仓惶的周平王与其盟誓:“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华夏的中心东移后,满身戎狄习气的秦人拼争着周王临走扔下的空头支票,客观上也守望着稀薄的华夏文明,也许还有遥远的祖先少昊、伯益留下的零星记忆。秦人一开始是被包围于戎狄的海洋之中的,但他们一寸一寸耕伐,置之死地而后生。襄公曾大举伐戎,为此特地将都城从秦亭迁于靠近前线的汧邑(今陕西陇县一带),一直攻到岐下,然而奋斗了二十年,最终壮志未酬,殒身战场,实践了历代秦君的宿命;而后其子文公立,在位五十年,一秉乃父之风,再次伐戎至岐,在周人的宗庙之地“收周余民”,史料简约地记载“民风多有化者”……秦人,第一次真正成为关中的主人。
  秦人履着周人的脚印摸爬滚打,显然他们的路途更要坎坷,五百五十年没有停歇。这种生活赋予了他们铁血的性格,这也就是日后一统天下的大业能够落在他们手中的原因。
  这支曾有过辉煌历史的东方民族就这样一点点被历史的浪涛湍向了遥远的西土,落在了蛮荒的草原,在那里繁衍生息、安身立命。故事暂且讲到这里吧,因为收编于诗三百的秦风大多被断代在襄、文时代,包括凄婉苍凉的《蒹葭》。那曲子诞生于这样一个在流浪中寻找家园、在血火中拼争生存、在迷雾中追寻希望的苦难民族中。那悠悠的旋律曾飘扬在血火交加的东出路上,曾飘扬在苍黄交界的华夏边缘、戎狄之间——那是玄鸟后裔从心底流出的绝唱。
  
  三 所谓伊人——《蒹葭》诗旨蠡测
  对《蒹葭》诗有好感的人大多最关心诗中的“伊人”到底是谁,而一千个人心中就会有一千个伊人——是她?是他?是恋人?是知音?是贤者?是逸士?是虚无的幻象?是理想的寄托?或者其他美好的人或事?甚至,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界……这没有答案的悬疑故事既然众说纷纭,不妨先解读几种。
  
  ◆ 蠡测之一:边缘华夏的栖遑心路
  微言大义是历代诗经注解权威们的特长。在他们眼中,伊人是谁不重要,那不过是一个托辞,他们只看到画幕后历史舞台上的模糊表演。而舞台距离又太远,因此不免臆断,从《毛传》开始,注解就很牵强:“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也许是对华夏正朔东迁的惋惜,也许是对秦人戎狄身份的芥蒂;郑笺毛诗,多无新意,添砖加瓦而已:“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 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清人魏源进一步演绎发挥了毛、郑之说:“襄公初有岐西之地……不以周道变戎俗,反以戎俗变周民,如苍苍之葭,遇霜而黄。”——实在忍不住说一句:能够“苍苍”起来的蒹葭只是小芦苇,诗中景象当是初夏,哪来的霜降?
  不过,也不应该过分苛责经学家的微言大义,毕竟诗在他们那里不是用来赏心悦目的,而是用于传经载道;现代流行轻松解读诗经,结果走向另一个极端,诗三百尽成了乡风野曲,无根无依。相对这样的架空,我倒宁愿看那些穿凿附会——千秋碧血若能够轻描淡写,那厚重的文明岂不成了过眼云烟?纵使《蒹葭》没秦襄公什么事,但我们都该去联想那个有着秦襄公的时代背景。秦戎相争,彼消此长;秦霸诸戎,收周余民……关中大地发生了甚于西周末年的剧烈变动……后代儒生们心有戚戚焉,皆认为那变动是“以戎变夏”——毕竟秦人远离文明中心太久。在他们眼里,秦襄公仍然是个夷狄之君。记得秦襄公与周平王盟誓,所用的牺牲是“緌驹、黄牛、羝羊各三”,而不是周礼的太牢;所祀神主非昊天上帝,而是西帝少昊;祭祀地点不在周社或周庙,而是“西畤”。畤,是秦人的祭祀场所,类似商人的社和周人的庙。这个词本是鸟栖息的笼龛,折射出秦人是鸟图腾、东方少昊的后代。
  近现代的政治化历史观习惯于用“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这样的标志线来给历史定性,但这来自西方思维对中国历史其实是很不适用的。纵然三代间少不了奴隶与奴隶主的针锋相对,但从影响历史的中国文明特征分析,那时的主要社会矛盾可不是什么阶级斗争、民族对立,而始终是“华夷之辨”。“华夏”是一个族群认同感的来源,是族群的信仰和文化符号,而且,超越了单纯的血缘界线。秦人和周人出现的种种差异,除了血缘之外,更重要的来自于他们各自与华夏之间的距离。
  所谓“华夏”,首先需要明确这个词的蕴义。华夏一词最早是分开陈述的,因为它们具有不同的来源,而且,“华”早于“夏”。
  
  1985年,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在“晋文化讨论会”上曾赋诗一首,首句为“华山玫瑰燕山龙”。其中的“华”古义为“花”,指的是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上常绘的一种花卉形图案。苏秉琦先生说:“庙底沟类型可能就是形成华族核心的先民遗存。庙底沟类型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华族得名的由来,华山则可能是由于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的。这种花卉图案彩陶是土生土长的,在一切原始文化中是独一无二的。”华山、华夏、中华之华既然来自于五千年前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花,那么这朵花旁的先民一定具有崇尚美好事物的浪漫基因了。
  关于“夏”,与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的氏号有关。帝王纪云:“禹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夏”是个会意字,《说文》解释说:“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页:人头;臼:两手;夊:两足——这个字本是中国大地上先民的自画像。从字形看,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威仪棣棣、孔武赳赳。这个字充满了夏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2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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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吞帖乎?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2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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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考古证明,与“华”图腾有关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属于黄帝文化,而夏人则主要出自炎帝集团,又融合了小部分黄帝和东夷的血脉。所以,当“华”和“夏”开始连称的时候,意味着炎与黄两个部族融合的事实。炎黄融合,一个传承了四千年的全新民族和文明开始形成,炎黄子孙的名字各采其长,叫做了华夏。华夏之民从而兼有了炎、黄的特点——华的美丽,夏的威仪。这两个字随着传承悄无声息地潜入这个民族的风骨和神韵。
  “华夏”连称的最早记载见于《尚书•周书•武成》:“华夏蛮貊,罔不率俾”,这个民族已经透露出明显的文明优越感。《尚书正义》注:“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大力发展了农耕文明的华夏先民初步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仓廪实而知礼仪,对美的追求已经落到具体的事物——衣冠之上。根据人类的社会学规律,衣装的原始作用是“蔽寒暑”,稍微进步一点到“增美饰”,而华夏的祖先,在衣饰的功用上又升华出第三重意义——藉衣冠之美而创造出优美的礼仪,用以教化万民、治理家邦。由此衣冠不再只是一块单纯的麻帛毳革,而升华为文明的信仰——《周易•系辞下》有:“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华夏从一个族群的名号逐渐成为这个族群所创的文明之称,其含义的定型见于《左传•定公十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句话成为后来的标准答案。如果不能理解“华夏”而“衣冠”、“衣冠”而“礼仪”、“礼乐”而“文明”的轨迹和关系,就很难理解“垂衣裳”到“天下治”之间的因果逻辑。
  这种特别的民族界定让我们这个族群在形成初始就超越了血缘的唯一标准,而取决于所信仰的文明,所谓“夷入夏则夏,夏入夷则夷。”华夷间的变换在上古很普遍:夏后氏政衰,周祖不窋落于戎狄,几代之后又重归华夏;同样,殷商与东夷同源,然而却势同水火;姬姜之缘中的大量姜姓族群固为华夏,而与其同源的西北羌戎却属夷狄之列;建立中山的鲜虞人属于白狄,但他们姓姬,显然和诸夏有着同样来源;传说中匈奴祖先却是夏后之苗裔的淳维……经过太古的传说,经过三代的岁月,“华夏”就这样在不同血缘的民族间悄悄辗转,但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版本,它始终保持着理想中的光环,那就是——章服曜曜和德音孔昭。
  追根溯源的话,秦人这支强悍善战的马背民族在很久以前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华夏,不过在两周之际的时候已经“入夷为夷”。秦人在地域上处于农耕和游牧民族的交界,本身也兼有这两种生产方式,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介于夷夏之间。诸夏对其不屑一顾,而秦人却一直以华夏自居,关于他们的定性确实比较难以拿捏。然而必须看到,是华夏的信念让秦人一开始就不甘与四边的戎狄“同流合污”,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被周人当作国之利器。这种信念驱使着他们义无反顾地跃入血海搏杀,最后生出殉道者的悲壮。
  悲壮的秦人,正是这样一个“边缘华夏”;悲壮的秦风,低徊在华夏边缘,将那片土地涂抹出铁和血的颜色,难怪骨子里会这样哀婉苍凉。
  斗转星移,当“华夏”已经按照周人的礼俗与时俱进的时候,濡染了戎狄风气、还带着古东夷式老版本“华夏”的秦人依然没有忘记自己曾煊赫一时的出身,直到五百五十年后大秦帝国的分崩离析,从未停止过对华夏的追求。周秦第一次大融合发生在襄、文两代,秦人征服戎狄,收周之民。立下秦人东出的第一座里程碑。历代多忽视了“收周余民”的真正动向。那暂时的“以戎变夏”只不过是历史在前进中的一个曲折,其实才是秦人“去戎狄化”的起始。如今,他们又对的周礼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且看与《蒹葭》同时代的秦风《终南》: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诗中的君子释为秦襄公,这倒比较贴切。巍巍终南,襄公衣袂飘飘——他穿着周王亲赐的黼衣绣裳,那是诸侯级别的朝服,是真正的华夏衣冠。而之前,秦人可能还沿袭着东方民族、少昊后裔尚白的传统,以白色为礼服。襄公意气风发,满面红光。他的轩车不紧不慢地驶来,玉珮发出悦耳的鸣声。古者君子以杂珮节步,不同的场合配合一定的步伐,发出相应的玉鸣,都在礼仪的规定之中。襄公步履端方,杂珮约步,珮声和着肆夏、采齐之节,毫无杂音——极其符合君子的风度。如此器宇轩昂的国君,如此温其如玉的君子,秦人百姓看得喜不自禁。那啧啧称赞的一幕被采风的风人及时撷取,我们如今才得以一观。
  襄公始国,秦人初次正式跻身华夏诸侯的行列,可以与诸夏通婚姻聘飨。尽管侵染日久的戎狄习俗一直残留,但信仰很明确。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在接见戎人由余时也曾“不经意”地流露出“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的华夏优越感。在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人迅速与国际接轨,从各方面已经与华夏无异了。甚至,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当东方诸侯开始僭用九鼎八簋和四墓道葬穴的时候,华夏边缘的秦人还老老实实遵循着古老的礼数。
  秦人辗转的西迁,艰辛的始国,以及之后五百五十年的奋斗……其实是一条在黑暗中追寻灯光和希望的迢迢征途。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但是冥冥中有一盏熟悉的灯火悬在遥远的前方,金色、温暖、明亮,像梦一样……尽管路曼曼其修远兮,但那不可抑制的愿望,也将驱使他们上下求索。
  秦人的栖遑之梦,难道不正是《秦风•蒹葭》中的伊人么?辗转的生存之路,难道不正“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么?这样一番辨析后,我也不妨学着春秋笔法试析一二:
  蒹葭者,比襄公也。今襄公新为诸侯,其人慕周之德教日久矣。慕则思,思则欲近,故溯洄溯游,上下以求索……
  虽近于玩笑戏谑,却是标准的微言大义,就聊博一哂吧;只是笑完后,不要忘了历史深处那一路血泪。
  
  ◆ 蠡测之二:“曼珠沙华”与彼岸乐土
  历史中的每一滴泪都凝着被遗忘的事,纵使优美如《蒹葭》,背后也有那样一段让人唏嘘的岁月。然而唏嘘不停的只是我们这些隔河看柳的家伙,历史当事人反而不会成天兴叹,痛苦的砂砾已在蚌肉间磨砺成璀璨的明珠。古人的生活比我们艰难得多,而他们心里留下的不是血泪苦涩,而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你会发现,愈是辛苦的民族,愈能绽放美丽——艰苦的周人在周原上摘下一片苦菜,竟然能嚼出饴糖的甘甜。在危机四伏的岁月、在不遑起居的日子,他们竟深情地唱出凤鸣高岗、桐生朝阳的诗意……同样,苦难远甚于周人的秦人,他们的内心深处也长着一片至美的苇丛。
  生活愈苦难,心中的净土就愈完美,就像《魏风•硕鼠》中期望的那样:“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人都是这样,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心里就会生出一片世外桃源,不时地想着那个没有悲伤的极乐净土,才能让自己暂时忘却身心的煎熬。
  然而残酷的是,心中的乐土和现实的苦难之间总会少了那条相连的河梁,那两块土地就像无法聚首的参商二宿,就像花叶不见的曼珠沙华。梵语“曼珠沙华”,中文译作“彼岸花”。佛家语:“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彼岸花绽放的时候鲜红似火,嫣红如血,就像瘀积日久的情绪骤然间倾泻。美艳如斯,摄人心魄,却天生残缺——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传说中曼珠沙华开在黄泉路上,给离开人世的灵魂指引和安慰。那鲜艳的红色是漆黑的死亡路上唯一的胜境。
  不同民族会有相似的感情,不过寄寓于不同的事物罢了。那在水一方的苍苍蒹葭,何尝不是秦人心中的曼珠沙华?只是,华夏民族一贯内敛含蓄,不习惯用张扬妖冶的血红色去宣泄心中的苦闷,他们只是望着苍翠凄迷的蒹葭和若隐若现的伊人生出一声长叹。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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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蠡测之三:光芒微弱的秦地女子
  返璞归真,伊人本来不就是那个人么?《秦风•蒹葭》中的伊人,是诗人所怀的一个女子,一个秦地女子。古往今来,战场上的人怀念最多的往往不是他为之抛洒热血的目标和荣誉,而是具体的“伊人”。而秦人心底珍藏的伊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惜,秦人始国之初的出镜率本身就少,留给秦地女子的就更少了,我只能拨开繁茂的草丛,勉为其难地翻查有关她们的信息。
  ◇ 嫁于丰王的缪嬴
  襄公之前,秦不能与诸夏通婚姻,故鲜见秦女名留青史与金文,所以《史记•秦本纪》中记录的一例就格外显眼:“襄公元年,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女弟就是妹。晁福林根据石鼓文等史料推断,丰王实际是幽王和褒姒之子伯服,较之先前认为“丰王”为丰地一带的戎人首领之说,我本人更倾向丰王是伯服的说法。
  秦襄公的妹妹嫁给周幽王的长子,秦人与周缔结婚姻,为日后驱戎救周埋下伏笔,也为日后周秦融合做了榜样。可惜的是,缪嬴的身影难辨其详。伯服后来死于镐京之乱,作为他的妻子,谁知缪嬴的下落?七年相守,她和伯服是否育有子女?他们的周秦混血后代在跌荡的时代中又有怎样的命运?那些都不得而知,留给后人无边的想象空间。不过,从那烈性执着的世父、襄公兄弟来看,想必他们的小妹的个性也不会相差太远吧?
  ◇ 思念在那板屋
  《诗经•秦风》中有两篇也依稀闪过了秦女的裾袂,分别在《小戎》和《晨风》中。《小戎》是一首思妇诗,从妻子回忆夫君奔赴战场临别前的那一幕开始: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如今通行的翻译版本还是颇为信达的:
  小型战车浅车厢,五条皮带扎辕上。马背有环胁有扣,引车带环白铜镶。虎皮褥子长车毂,花马驾车白蹄扬。思念夫君人品好,性情温和玉一样。他去从军住板屋,使我心乱真惆怅……
  
  诗中的“板屋”,据考是活动在陇东密林一带的西戎民居,以木板搭建而成。由此判断这首诗中的君子是在伐戎的战场,典型的秦地特色。
  两周战事频仍,诗三百中的思戍诗作比比皆是,而秦女之思与《王风•君子于役》《卫风•伯兮》等有明显不同。她于思念之中更有对夫君的赞赏:当日夫君离家所赴前线时,那浅浅的车厢、车辕上的皮带、靷车上的白铜环、美丽条纹的虎皮垫、长长的车毂、青黑色的白蹄骏马……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战车如此精美,夫君如此伟岸,从此萦绕于梦中。也许在她心中,男人就该是这样吧。尽管思念在心里噬咬,她也没有“自伯至东,首如飞蓬”。在她心里,真君子、好男儿就该浴血疆场、为国征战。而一个妻子就该这样等待,天经地义的等待。
  读此,掩卷长叹——如果一个民族尽是这样的妻子和母亲,那这个民族的崛起只在朝夕之间。
  ◇ 晨风中的等待
  《晨风》一诗的政教意义明确,在秦人的历史的特定时期曾有特定的暗合。清儒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对这首诗解释得很圆通:“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相通,诗既不露其旨,人固难以意测。”所以这里也暂且忽略其中的君臣大义,仅从它被采来之前的男女本义谈起: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鸟飞投林,归于其所。而那君子,是我的归宿。可他竟然不至,让我忧心忡忡。到底怎么回事?忘记我的好竟如此之多……
  又是一个痴心女子的等待,诗三百中不厌其烦的主题。而晨风中的这位秦女,她的思怨绵长平和,只有“忧心钦钦”和“忘我实多”的轻叹,没有陈风中的“寤寐无为”和“涕泗滂沱”。直到今天,三秦大地上的女子仍然还不甚善于表露感情。她们的眼泪大都留在心里,不会在一刻间倾泄而尽,而是细水长流地漫过一生。
  秦地的女子,恐怕没有齐女的华美,郑卫女的明媚,王畿女的端雅,以及楚女的清灵,尽管她们的容颜大都沉默在岁月的尘土下,但可以推测,作为孕育了一个铁血民族的母亲,她们的美不会似那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菡萏与舜华,而应该最接近那似花非花,非木亦木的蒹葭。夏季的蒹葭青翠如水,秋季的芦花霜飞漫天,那意境清峻有余而柔美不足,故世人多赏其远景,鲜以近观。不难理解蒹葭为何只是单从秦地飘出,也许,那没有惹眼之处的芦花才是秦人心中的至美。
  
  ◆ 蠡测之四:永恒的找寻
  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是一个让人迷茫的故事:四野空旷,两个流浪汉在一棵树下等待戈多,但戈多是谁?相约何时见面?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最终我们也不会知道。但他们一直在等,苦苦地等。
  等待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传说,寻找,又何尝不是?等待、寻找,是两种很让人惆怅和迷惘的生命历程,它们总是潜落在希望和绝望的分水岭处,一个让人望穿秋水,一个让人踏破铁鞋,却都不能自已、不忍停息。人的生命中多半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而这故事大都可以分成两类——不是寻找,就是等待,或者,在等待中寻找,在寻找中等待。生命有多长,那等待和寻找的过程就会有能多长。《蒹葭》讲的就是一个每个人身边都会发生的故事,每个人都会有的情感,这大概是它会引起如此多共鸣的原因吧。
  《蒹葭》的故事也许一开始就没有答案,它只是一个寻找的梦境片断。他在哪里,他在找谁,都没有答案。能想到的大约是一个清凉的初夏早晨,东边的一抹橘红的朝霞和西边一片苍白的残月遥遥相视,天各一方。再就是大片的芦苇——青绿细长的叶上长着茸茸的白毛,凝着细密的露水,像挂了一层薄霜。故事的轮廓模糊不清了,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只是一个定格的画面——一个寻找的故事,天下文章永不厌烦的题材。故事的发生的时空离我们太远,什么也看不清,天如水,水如天,茫茫一片,如雪芦花从风而起……白衣胜雪,裙裾婆娑,伊人的身影穿过漫天飞絮,金色的阳光镶了她的轮廓。
  作古之人已经超脱,是不屑和我们交流的,今人读史,为了避免臆断主观的误导,会刻意地保持距离以求客观,从而对历史上的人和事也会无可避免地苍白和冷漠。距离产生的不仅是美,还有无法交流的生疏、冷淡甚至误解,这就是为什么人总喜欢看着流水叹息,生出逝者如斯的无奈。
  人所追寻的美好之物,有时候没法明晰,它不知在哪辈子无意地写在你心里,然后就驱使你踏上征途去追寻,哪怕是夸父追日,哪怕是飞蛾扑火,让你用尽一生,涉入迷茫的水洲,涉入萋萋的葭丛,溯洄溯游,上下求索。
  
  四 赘记
  
  站在兵马俑巨大的展厅里,我百感交集地凝望着他们,他们却不屑和我对视,目光只是投向很远的地方。想不出他们当年的秦风唱得有多么凄婉动人,甚至打动了对秦人素有成见的孔子,把它编进了经典音乐选集诗三百;乃如之子兮,爰居爰处?爰朝爰暮?爰得其所?爰得其死……不管我怎么执著地望着他们,他们也不会再告诉我他们和蒹葭的故事了。一张张年轻而灰色的脸上清一色写满冷峻和萧瑟。杵在那儿两千多年了,也沧桑了两千多年。如今,心念皆空了吗?一切都忘了吧?否则,千年酿成的酸涩早把他们腐蚀干净了。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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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台有泚——悲莫悲兮卫宣姜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3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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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时代,遍嫁列国的诸姜是一道靓丽而独特的风景线。她们以齐国公主独有的美丽、智慧和生死悲欢装点着沉闷的春秋大义。其中,嫁于卫国的卫宣姜是这些“姜”中最苦涩辛辣的一块——我们知道,关于的她的既有评价是很差的,概括起来大致两个对女人来说最恶毒的字眼,一个是“淫”,另一个是“乱”,这要比后来升级为妖精的亡国祸水妲己和褒姒还糟糕。《列女传》把宣姜归于“孽嬖”一类,并且还顺水推舟地把卫国日后的悲惨命运也归因于她——“五世不宁,乱由姜起”。
  卫宣姜从她生活的时代起就是一位热点人物,据考,《诗三百》中与她沾边的有二十九首之多,其中直接相关的也有十一首,像《邶风》中的《新台》《柏舟》《日月》《匏有苦叶》和《鄘风》中的《君子偕老》《墙有茨》《桑中》《鹑之奔奔》等等。在整个卫国地区的风歌中,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议论着她的故事。相比之下,其他先秦女性的信息就捉襟见肘多了,以至于我在写那些故事的时候不得不在寥寥的文字中反复挖掘着可能有的微弱信息,恨不得一个字掰成两个字用。
  关于宣姜的生平大致有两条主线,《左传》中说得言简意赅:
  “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生寿及朔,属寿于左公子。夷姜缢。”
   ——鲁桓公十六年(前696)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鲁闵公二年(前660)
  这两段与卫宣姜有关的婚姻记载涉及了一大堆人,如果不详细清点一番的话,很容易让人头晕。大致关系图解下来是这样的: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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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卫庄公死后,他那后世名声极坏的儿子卫宣公收了自己的庶母夷姜为夫人,生下了公子伋,伋也被称为急子。当急子弱冠后,父亲为他聘了齐僖公的女儿,这位公主的家世相当显赫,也很具有国际影响力:她的大哥是昏聩暴虐、与姊妹乱伦、后来死于非命的齐襄公诸儿,另一位哥哥是著名的春秋首霸齐桓公小白,还有一个争位未遂而身死他乡的哥哥纠,再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妹妹,就是嫁给了鲁桓公后却还同自己的亲生哥哥有染的文姜。总之,宣姜的家族成员中大都有着曲折而戏剧性的经历,不过这里不便赘述,这里的主角是宣姜。
  
  故事一 新台有泚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诗•邶风•新台》
  
  诸侯之间的婚姻嫁娶常要渡水翻山,男方亲迎也往往会在途中重要的水边。当年先周时代的文王为了表达对商王帝乙的敬慎和对来嫁少女的诚意,发明了横亘洽渭两岸的浮桥,创下了中国桥梁史上的里程碑;而眼下卫宣公为了表达对东方大国齐国的尊敬以及对这场婚姻的重视,则特地为素未谋面的儿媳在浩浩汤汤的黄河边修建了一座豪华的别墅,名曰“新台”。新台本是一座美好的婚姻殿堂,本是为了那位远嫁而来的新娘所建。然而这座寓意很好的建筑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耻辱柱,并因此形成了一对流传千秋成语——“蔡人之疾,新台之耻”。
  如果先秦的新娘能像后世那样成亲时候蒙着盖头的话,如果齐国公室没有出产美女的传统的话,这段历史很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可惜的是,齐女那美貌的容颜照亮了黄昏,擦亮了卫宣公那双昏花的老眼。老家伙捷足先登,半路截留了已经许字于自己儿子的新娘——新台成了自己的新房,儿媳成了自己的新媳。那少女的命运从此改变,在日后史册中被正式称为“宣姜”——“宣”是本该成为自己公公的那个家伙的谥号。
  一个是含苞待放的花季少女,一个是作风不良的老牌色鬼;一个是曼妙柔顺的青春新娘,一个是老态龙钟的丑陋老头,这样的罗列和对比很好地诠释了悲剧的起源。多年以后,《邶风•新台》仍然流传,大致意译如下:
  新台鲜亮辉煌,黄河流水汤汤。求那燕婉少年,竟得老朽在旁。
  新台高大崔巍,黄河流水喧豗。求那燕婉佳偶,竟得佝偻驼背。
  渔网轻轻撒下,网了一只蛤蟆。求那燕婉伴侣,竟跟罗锅回家。
  《毛诗序》解释道:“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这讽刺性的一幕却永远地写在了黄河水边,讽刺并惋惜着,字句间也传达了宣姜本人的失望和无奈。
  
  故事二 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诗•邶风•二子乘舟》
  
  岁月有着惊人的疗伤能力,十五年后,接受了现实的宣姜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卫国君夫人的角色,同时她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了孩子以后,当年的波澜似乎也已平息。宣姜和卫宣公的长子寿是个温和的孩子——至少在史书中看不出任何是非的举动,而日后成了卫惠公的幼子朔却是个工于心计的早熟小孩,他可能更多地继承了他狡猾阴险的老爹,正如诗三百评价他的:“乃如之人,德音无良”。史书上记载,公子朔母子二人向卫宣公嚼舌头,说了一些公子伋的坏话(“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与朔共谗恶太子伋。”)倒霉的伋不得父亲的欢心已久,迟早就是被废的命,但觊觎太子之位的朔很没有耐心,且担心夜长梦多,他必须加速这场悲剧的发生。
  卫宣公做贼心虚,虽然这十几年来吃了亏的公子伋表现得十分孝顺和安分,但他仍然担心有朝一日太子会不利于自己。这次有了朔的火上浇油,老头终于决定除去这块心病。在此之前,伋的母亲夷姜已经被逼自缢,伋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已经陷于绝境的伋仍然没有反抗父亲的意思,实在是个典型的春秋君子。
  这时齐国约卫国共同出兵伐纪,宣公借此令伋出使齐国商议,同时暗中派死士伪装盗贼,埋伏在伋的必经之路莘野。
  如果说宣姜与公子伋之间还有什么恩怨的话,那也是她欠他的。也许当年,她对他曾充满了柔情的期待,但眼下她更多考虑的可能会是老迈的卫宣公咽气以后自己两个儿子的生活和安全,所以这次“诟病”不管她究竟是主谋还是帮凶,基本都是出于对自己孩子的保护和偏袒。不过,分析来看应该不是前者。宣姜还是不愿意看到前未婚夫被杀的,所以,伋出发那天,前脚刚走,公子寿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公子寿能够得到机密消息并在第一时间赶去阻止,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那消息来自他的母亲宣姜。
  
  ——大哥,不要去!当你手中的白旄出现在齐界的时候,就会有一群死士以此为信号来杀你。你快逃吧!
  公子寿很庆幸自己的马够快,他大声向对面车上的哥哥大喊。
  ——违背父亲的命令,还要儿子做什么?如果世上有这样规矩的国家,那我就可以逃去那里安身了。
  伋在车上波澜不惊。
  ——大哥,你说什么?你就愿意白白送死吗?
  寿大惊失色。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则我幸,死则我命。
  面对苦苦哀求自己的弟弟寿,公子伋凄凉一笑。
  
  伋的性格太像自己那媵妾出身的母亲夷姜,他这个太子当真得够憋屈。
  伋虽然是寿的大哥,但他的年纪足能当他的父亲——何况他曾有机会成为那样的角色;对公子寿来说,自己亲生父亲那般龌龊不堪,倒是眼前这个温和与仁厚大哥才更更有父亲的温暖感觉。
  然而寿的苦苦哀求没能策转伋的马头,无奈之下,伤心的寿与大哥痛饮诀别。酒宴中,他将伋灌醉,自己盗取了白旄,然后毅然踏上了不归路。寿的车驾抢先一步赶到了齐卫边境。那装饰在车上的美丽白旄在晨曦中悠悠飘扬。
  等到公子伋酒醒,发现不见了弟弟和白旄,他一切都明白了。
  伋呆呆地看着血泊中的弟弟,久久地抚摸着他那失去血色却安详的脸。
  
  ——什么人?竟敢大胆如斯!
  伋缓缓起身,对那伙完成任务的匪徒挤出一丝冷笑。
  ——无能鼠辈,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你是谁?凭什么指责我等?
  ——就凭你们该杀的人还没有杀掉!
  他仰天长笑。
  ……
  最终,胜利完成任务的死士们捧着两颗头颅回了朝歌复命。
  
  滚滚大河滔滔东逝,河边的新台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十五年前的旧事仿佛就在眼前,又转瞬即逝。卫宣姜呆呆地望着自己当年嫁来的地方——新台的瓦上已经长起了茏葱的野草,陈旧的墙垣掩映在一丛丛茂密的芦苇中。
  她记得那一天,月澹碧霄,烛火阑珊。她静静地坐在竹帘前,低眉颔首。忽然听闻身后的竹帘有窸窣之声。她心中忐忑,等着她等的那个人掀起竹帘走到她的面前。她已经想象过多次,自己会用怎样的眼神微微抬头,再轻轻地唤他:
  ——急子……
  从此,她和他生活在同一条宫墙内了,但他却再也不能直面她的眼睛,也不能唤她的私名,而要在她面前拜手,恭敬地称呼:母亲。
  风雨如晦的几年过去,寿出生了。虽然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自己在闺中时听说的温润君子,但那小家伙是那样叫人心疼,也让自己一天天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只是寿的脸孔清秀,善良无邪,一点也不像他的卫君老父。
  宣姜有时也和宫人闲话几句:
  ——都说男子类舅,我看我的阿寿极似我那兄弟小白;哎,可不是吗?小白之母不也是卫姬么?
  ——君夫人所言极是,卫齐通婚日久,公子们也越长越像呢。公子小白之母是卫人,正好我们公子伋之母是齐人,怕是和公子及也有几分相似吧?
  宣姜一愣,淡淡一笑,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寿倒是没有多少机会见自己那日后成为春秋首霸的著名舅舅,但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大哥伋,从小就喜欢粘着他。伋也很喜欢他,常带着弟弟玩耍或教他修习诗书礼乐。这时候,他们的母亲宣姜会在一边静静地看。宫人们见了纷纷夸兄弟情深。她报以会心的微笑,但心里常常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错觉……
  河水滔滔,寿和伋说话的声音飘到她耳边,她浑身一震,沿着那声音的方向奔过去。
  河雾弥漫,一片茫茫。她四处眺望却不见人影,突然,隐隐看到一叶扁舟若隐若现,悠悠地向河心划去。
  瞻望弗及,泣涕零雨。
  
  现在多认为《邶风•二子乘舟》与卫宣姜两个争相为对方而死的儿子有关——一个是她的亲生儿子,另一个是她名义上的长子,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泛泛”——漂浮之意;“养养”——忧愁不安;“不瑕”——不无,有疑问之意。“愿言思子,中心养养”——那种怅然若失的意境大概有点类似“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吧;“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他们的小舟离开视线后,思念他们,他们在风云变换的水路上不会再有什么灾难吧?
  这是一首典型的送别诗,但送别的意境有一种痛彻心扉的伤悲,让人隐隐觉得这一幕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子”在先秦诗文中的含义极其广泛,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可敬称师长兄友,也可特指孩童儿女,所以关于那被送别的、共乘一舟的“二子”,历来有多种身份和年龄的蠡测和争议。二人共乘一舟,飘逝远去,很可能有着接近的身份、角色和命运。在送别之人心中,他们都一样让他(她)牵肠挂肚,所以这首诗也常被定位成一首母亲送别孩子的诗。这样解释很圆滑——既与传统观点不相冲突,又极有普适性。
  实际上,发生两千多年的故事,谁也没法确切地体味到各中滋味。不过结合历史展开联想,可以体会到,对卫宣姜来说这两个“孩子”是何等珍贵。如今,他们都离她远去,小舟一去不归,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祈愿——愿他们兄弟一直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一路平安……
  
  故事三 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诗•鄘风•君子偕老》
  
  寿和伋死去一年后,卫宣公也死了,意味着一段缘起新台的恩怨暂告一段落;失落和悲恸是留给活着的人的,历时长达十几年的新台事件之后,命运多舛的宣姜依然风华正茂。所以她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或许是报应,狠毒的卫宣公一手策划的谋杀尽管如愿以偿,但他也陪上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最终的受益者不是他本人,而是那个富有心计的坏小孩朔。卫宣公死后,朔即位,是为卫惠公。
  卫惠公之立名不正言不顺,难服人心。实际上,大家在内心深处都一直怀念着温和宽厚的前太子伋,而谁都知道伋的死与惠公有很大关系。朔在位第四年,抚养伋和寿长大的右左二公子就聚起了伋和寿的原班人马“作乱”,废除了朔,另立伋的同母弟黔牟为新君。惠公被迫出奔,流亡去了母亲的娘家齐国。
  在遥远的齐国,从小就很能折腾的惠公并没有消停,他成功地说服了舅舅齐襄公给他撑腰。在卫国新君黔牟即位八年后,惠公带着舅舅的齐国大军打回老巢。胡汉三又回来了,黔牟被迫奔亡于周。
  按理说,卫惠公在卫国的重新掌权对亲生母亲来说是一件好事,但事情进行得并不太顺利。卫宣姜的大哥齐襄公除了支持自己那无良的外甥即位外,还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求自己的姊妹下嫁她名义上的儿子——宣公之子顽。
  《左传》记载:“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昭伯就是公子顽,“烝”意为子娶继母的乱伦婚姻,不过在戎狄蛮夷中属于正常形态。比如西汉时王昭君和亲匈奴,先嫁呼韩邪单于,丈夫死后又被“烝”于呼韩邪之子复株累单于。《左传》这句话歧义不小,让人搞不清“不可,强之”指的是是昭伯,宣姜,还是二者皆有。尽管《左传》正义中认为被强迫的人是昭伯,但其公正性是颇让人怀疑的,因为在那本书里,宣姜已经被定论为淫妇,指明一切都是寡妇惹的祸;也许对齐国来说,此举是真正出于对宣姜日后生活的照顾,也是对自己能进一步干涉卫国内政的计划,但副作用就是——不管两人的结合是强迫还是自愿,都必定要留下千古丑闻。果不其然,有《鄘风•墙有茨》一首: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篝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大意是宫闱中事,家丑不可外扬云云。毛诗序曰:“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
  从《新台》的怜惜到《墙有茨》的讥讽,宣姜的身上折射出卫国国人爱恨交加的复杂心情。卫国宫闱历来是一个混乱、厚黑的是非之地,但除却那些叫人郁闷的污浊和杂质,也有一些可以永恒的美好。卫人不会忘记曾有那些与卫国命运相牵的齐国公主,不会忘记公主成为他们君夫人时盛装华服的雍容模样。历史对姜齐少女从来都不惜篇幅地铺陈,她们的姿容和行止如今还在诗三百中熠熠生辉。由于血缘上的相近,我们大可把《卫风•硕人》中卫庄姜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移植在她的侄女宣姜身上;除此外,还有专门属于宣姜的肖像诗《鄘风•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襢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这首诗足可以想见当年齐国公主落落大方、顾盼生辉的模样。但“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一句,成为卫宣姜被抨击的把柄。“不淑”被认为是不端、不善的意思。所以诗文的大意常被渲染为:这个女子服饰雍容,姿容美丽,本应与夫君白头偕老,但竟然“不淑不善”,让人无话可说。
  仔细辨别,会发现这样的解释太过牵强。刚才还在《新台》中对她不得不嫁于“戚施”样的卫宣公表现出怜悯和愤慨,这会又怎么可能祝福她与君子白头偕老呢?刚才《新台》中还是一个弱小、可怜的牺牲品,这会又怎么可能“子之不淑”呢?(也有观点认为“不淑”的意思并非通常理解的“不良”和“不善”,而是命运不幸的意思。)很明显,《君子偕老》中的“君子”很难让人看成是“人之无良”的卫宣公。若如此,那他又是谁呢?
  于是有人提出这个“君子”是后来烝母的公子顽(伯昭)。
  也许这样的说法才比较靠谱。史书再没有详述卫宣姜日后的生活,但可以肯定她在卫国生活了很久,因为她的血脉和命运已经深深地融入了这个命运坎坷的老牌诸侯国。她与她那名义上有母子关系的夫君共育有五个孩子,包括一位公子、两位国君和两位国君夫人,他们是公子齐子、卫戴公、卫文公、宋桓夫人和后来因《载驰》一诗而留名的许穆夫人。卫宣姜的孩子们个个都很出色,尤其是卫文公和许穆夫人,他们承担了祖国灭亡的灾难和复建的重任,在青史上留下了闪光的记录。
  尘埃已旧,斯人已逝,独留下优美的文字在暗夜中闪烁。隐约看见年轻的君夫人穿着深青色的翟衣款款而至。她身材修长,眉目如画,杂珮琳琅,副笄六珈……她在竹帘前安静地正坐,身后竹帘窸窣,半掩着玄衣纁裳的身影。这个命运坎坷的悲剧女子,但愿她在后半生里能够安宁,但愿她与他的夫君能够执手相随,君子偕老。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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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鄘风•君子偕老》中的后妃礼服佩饰
  抛开史料价值,《鄘风•君子偕老》这首诗在中国服饰史上也有着比较重要的意义,它佐证了周礼中关于后妃翟衣制度和佩饰制度的记载。整首诗可当成先秦服饰史的重要资料来研究,其中涉及到的服饰和佩饰归纳如下:
  
  假发饰——副、髢
  ◇ 副:“副笄六珈”之“副”是假发发髻的一种。据《毛传》:“副者,后夫人之首饰,编发为之。”
  ◇ 髢(dí)用他人头发做成的假发髻。《左传•哀十七年》:“初,公自城上见已氏之妻发美,使髡之,以为吕姜髢。”
  假发在先秦是发饰的一种,并且已经做成繁复不一的各种类型。《周礼•天官•追师》记录了包括三种假发在内的后妃常用发饰:“追师掌王后之首服。为副、编、次、追、衡、笄。”其中以“副”是最隆重的发饰——在头上加戴假发后并饰以全副的首饰;其次是“编”——在加戴假发的基础上加一些首饰;然后是“次”——把假发同真发一起梳编装饰。次是士昏礼中新妇的发饰;“追”是动词,“衡”和“笄”是约发用的饰品。
  首饰——笄、珈、瑱和揥(簪珥)
  ◇ 笄是首部没有特殊装饰的簪。
  ◇ 珈:一说是玉步摇,缀玉在笄下。“六珈”为一套六支笄簪于发髻上的组合。但根据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以及唐壁画中供养人的发型来看,“六珈”多为笄形,而并非一定是步摇。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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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图为汉画像石上的“副笄六珈”(河南密县打虎亭一号汉墓)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07 21: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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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瑱:冠冕或发髻上分垂于两耳侧的玉饰。《说文》:“瑱,以玉充耳者”;揥:簪的一种。
  将悬有瑱的丝绳系于发簪之首,插簪于髻,悬于耳际,即为簪珥。“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是说君夫人的簪珥——以象牙为簪,簪的首部坠以玉瑱。华夏先民因尊奉“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可任意毁损”的信条,是没有给耳朵上打孔的习惯的,那时的耳饰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带有缺口的“耳玦”,另一种就是瑱(簪珥、充耳)了。
  簪珥既是发饰也是耳饰。先秦不论男女都很重视耳饰,瑱垂于耳际,有虚心聆听的含义,因此它是一种正式的、重要的礼仪性发饰,秦汉以前的女子常褪去簪珥表示谢罪。周宣王因一度沉溺安逸、荒疏国政,他的姜后“自褪簪珥长跪于永巷”,以劝政其夫君;汉武帝晚年欲立勾弋夫人之子为太子,又怕自己百年后子幼母少,女主乱国,于是赐勾弋死,勾弋夫人便“脱簪珥叩头”,但武帝喝道:“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武帝吼道:“趣行,女不得活!”夫人用白陵自缢身亡。
  
  礼服——象服、翟、襢、絺
  ◇ 象服:绘有文饰的礼服。“象”的意思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纹饰。古者圣人制衣冠时“观翚翟之文”及“荣华之色”,并“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华夏衣冠的文饰来自天地万物,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比如天子冕服采用的日、曰、山、星辰、龙、黼、黻等“十二章”以及后妃之翟纹。
  ◇ 翟:“玼兮玼兮,其之翟也”,这里在说君夫人的翟衣。翟是雉鸡的统称。据《周礼•天官•内司服》:“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翟、阙翟、鞠衣、襢衣、褖衣”,其中的袆衣、揄翟、阙翟因绘有不同的雉鸡纹而被称为“三翟”。袆衣是玄色,揄翟青色,阙翟红色。鞠衣桑叶黄色,襢衣白色,褖衣黑色红缘。袆衣上的翟纹为绘制而成,揄翟和阙翟是用彩绢刻成雉鸡之形,加以彩绘再缝于衣上。这“三翟”成为中国明代以前后妃的礼服模板,虽时有损益——特别是宋明翟衣、朝鲜翟衣上的翟纹按照命妇的级别有十二行、九行的“矩阵”样排列,这种服饰风格显然不符合先秦的审美——但总的来说,配色和形制上仍然遵循周礼。尽管先秦时代的翟衣确切样式目前已不可考,但可以从宋代的皇后画像参考类推一下先秦后妃的翟衣:青质,翟纹,深衣制……
  

 ●不复成嫁——流亡路上的“艳遇”
  
  男人喜欢把女人比作衣服,这个比喻一向是很冒犯女性的。但抛开男尊女卑的时代局限性来看,这个说法倒有几分恰当之处,尤其是在中国历史传统中。衣冠对我们的先人来说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可以御寒,可以遮羞,可以“臭美”,可以标明身份,可以差别等级,还可以上升到华夷之辨、精神信仰、民族节义等大事。在过去,女人的命运除了与她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有关以外,更在于穿那衣服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有些男人对衣冠很有感情——“缁衣之宜兮”,穿到破旧都舍不得丢弃,还要修补了再穿;有些男人将衣冠看得重于生命——“君子死而冠不免”;但更多男人却是在灾难和事故面前能光着膀子撒腿就跑的。
  发生在春秋初期的晋公子重耳流亡事件是《左传》中比较精彩的篇章。在这位东奔西走了十九年,最后跻身春秋五霸的落魄公子那传奇而坎坷的一生中曾有不少亮点——明亮的点缀。那些亮点就是在他流亡时路经各国的一个个“艳遇”。没想到这么一位落魄的倒霉蛋竟差不多成了《左传》中最受欢迎的男主角——就数他的“衣服”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三件”分别是:季隗、齐姜和怀嬴。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2 20:5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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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狄国•季隗——深衣
  
  自“骊姬之乱”①开始了晋国鸡犬不宁的日子,晋献公的儿子们死的死逃的逃。公子重耳被自己那狠心老爹派来的宦官刺客追杀,拖着半条破袖子翻墙逃到了舅舅家——狄国②。这一年,重耳只有十七岁。
  其实,关于晋文公的年龄一直存在争议,尽管目前很多人都按照《史记•晋世家》的记录认为重耳出亡时已四十三,逃亡十九年即位时年届六十二,在位九年,则终年七十一;不过在成书早于《史记》的《国语》和《左传》中,重耳要年轻很多,大致为:出亡时十七,逃亡时十九,归国时年三十六,卒年四十五。我个人倾向后者,因为这样一来,重耳的舅舅、老师、外公等人都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路上奔波,还在战场上拼杀。而且少年公子毕竟更养眼一些。所以,我下面故事中的重耳是从翩翩少年开始出场的。
  在重耳一行人狼狈地前来做客之时,白狄正好刚和赤狄打过一仗,俘获了赤狄部落两名叫做叔隗和季隗女子——听名字大概是姐妹俩。于是,好客的舅舅就将这两位女子作为见面礼送给了外甥。重耳娶了妹妹季隗, 而姐姐叔隗则嫁给了公子重耳的师父赵衰。没过几年,两位赤狄姑娘就帮惊惶的晋重耳团队活跃了气氛——季隗为重耳生了伯鯈和叔刘,而赵衰的妻子叔隗妻则生了一个日后将在晋赵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孩子赵盾。
  从史上看,晋国以及后来从其中分裂出的赵国与北方的戎狄有着频繁的往来和交流,甚至常互为姻亲。比如重耳的母亲就是狄女,而陷害了他们兄弟并把晋国搅得乱七八糟的骊姬也出自骊戎。白狄是诸狄中的一支,同日后著名的匈奴有着密切的渊源,同时也华夏在族源上也有深远的联系——白狄的姓是与华夏始祖轩辕相同的姬姓。尽管狄与晋常有通婚,但在当时“同姓不婚”的礼俗下是要承受一定社会舆论压力的。那时认为同姓结婚的结果是“其生不藩”,但至少重耳是个特例——当然,虽然他还是有那么点先天畸形,比如说“重瞳”和“骈肋”。据好事者考证,那分别是“瞳孔虹膜粘连”和“肋胸骨先天发育不良”的特征。如今看来是病态,在当时却都是象征着非凡品质的异相。
  话说晋重耳一行人逃到狄国后安顿下来后,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怡人风光中悠哉了十二年。说来重耳和季隗还真有点同病相怜,一个是落魄公子,一个是落难少女,同是寄人篱下,在他乡相遇执手,彼此给对方一个微温的家,就像一首歌所唱的:“两个寒冷的人在一起就是微温。”这对金童玉女成婚的时候,季隗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十九岁的重耳也没有完全脱离青春期,和当年长孙皇后与李世民成婚时的年龄相近。
  当重耳在大草原上逍遥的时候,当年同他一起分头逃亡,而后继君位的哥哥夷吾却在纷争中焦头烂额——心胸狭小的晋惠公因忘恩负义而惹恼了爱做好事的秦穆公,晋国在韩原之战中被秦人打败,连秦晋缓冲带的梁国也给人家灭了,秦国的疆界推到黄河,实现了秦德公时占卜到的“子孙饮马于河”的预言。最倒霉的是晋惠公自己也成了俘虏。对这恩将仇报的家伙,秦穆公正打算好好惩治一下,但他那晋国公主出身的夫人穆姬(伯姬)带着一帮儿女穿上丧服以自焚相威胁,才让秦穆公打消了念头。最后,热情大度的秦穆将晋惠公特赦回国,临行还用七牢之礼款待了一番。可晋惠公这个家伙不但人品不好自尊心还特强,他感觉受了辱,一回国就恼羞成怒地找出气筒,盯上了他那正悠闲的哥哥重耳——“重耳在外,诸侯多利内之”,这个理由让他决定派刺客“杀重耳於狄”。狄国冒起了冷汗,毕竟那时候,逐水草而居的狄国远不能与后世的匈奴相比,做晋国眼里的窝藏犯没什么好下场。狄君向外甥重耳吐了自己的苦水,对自己没办法继续再做他坚强的后盾而感到抱歉。这支习惯了安逸的小分队不得不开始寻思起新的出路,很快,他们又要继续那流浪,流浪,忧伤……的生活了。
  也许在重耳看来,与他相伴了十二载的赤狄女季隗只不过是他穿得时间长一些的一件衣服。而且作为一个胡女,在那个时代不是什么贵重的礼服。大概在重耳眼中,她顶多相当于一件日常穿着的麻布深衣。
  深衣是先秦时最普及的衣服款式,其特征是上衣下裳相连缀而成一体,垂及踝处。因其“前后深长、被体深邃”故称深衣。深衣为诸侯﹑大夫和士的常服以及庶人的礼服。《礼记•玉藻》有:“朝玄端,夕深衣。庶人吉服,亦深衣。”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2 20:5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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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深衣对于身为诸侯之子的重耳来说,不过是生活的基本底线,季隗只是实现了他对衣服基本职能的需求。所以重耳在出发前脱掉衣服轻装上阵;但是毕竟穿得时间久了,剪裁又还合体,多少还是有些不舍。《左传》记下了他同他恋恋不舍脱下这件“衣服”时的场景:
  
  昏暗的内室,虎头座屏风前的十五连枝铜灯闪耀着幽光,半明半暗地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那两人相向着正坐。一个眉宇间写着几分沧桑、几分高贵的男人向对面的年轻女子伏身,行了一个严肃的拜礼……
  重耳伏身拜下,稽首了很久。
  ——要走了?
  那女子打破了沉默。
  ——要……走了。
  重耳终于从膝盖前抬起头。
  ——去哪里?
  ——赵衰狐偃他们都说……去齐国。
  ——听说,齐国的海很大。
  ——是。
  ——听说齐国的临淄是天下最华美富庶的城邑。
  ——是。
  ——听说齐国的诸姜,是天下最美妍的女子。
  ——是……可是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才去的。
  ——我知道,公子为了复国大计。
  ——是……是。
  ——公子命中坎坷多舛,婢子是没有福分再照料您了,请您多保重。
  她伏身拜下。
  他赶紧答拜。
  ——那么,就走吧……
  清冷的空气发出轻微的颤音,重耳忽然弹起上身,眼中燃起了炯炯的光芒:
  ——请你,请你等我。
  —— ……
  ——请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改嫁吧。
  半晌沉默,只有那连枝铜灯上如豆的火苗爆裂了两声。
  ——公子真会笑话婢子。婢子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再过二十五年就行将就木,纵使公子体贴,为婢子寻得出路,可婢子又怎敢以朽躯再事他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那个……
  她在昏黄的灯光中笑得柔美,打断他笨嘴拙舌的辩解。
  ——算了,我就这么等着您吧。
  这个时候,重耳再多说一句话都会多余,他能做的,就是诚惶诚恐地稽首。灯烛煌煌,以摇曳不休的方式表达了对他的鄙视,在他下拜的身影前抹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这段故事在《左传》的原文为:(重耳)将適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言将死入木,不复成嫁。请待子。”很多年以后,太史公在写《史记》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故事,不过在他记录的故事中修辞更生动了一些: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
  重耳的关怀是个很冷的笑话,要是换作当今的女人,就算不跳起来,也会乜斜那伪君子: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我孙子都会打酱油了!而赤狄公主季隗很有教养,只是幽默而苦楚地揶揄,表明她的心志,顺便为后世留下一个经典的成语——行将就木。
  重耳别扭地告别了与自己有着十二年夫妻情分的妻子,踏上了去往齐国的征途,踏上冥冥中注定的历史使命。这时候,他的命运之链若有一条偏差,今后的中国历史将有可能偏移——如果他不能熬过危机四伏的流亡生涯,春秋时代便不会有晋文公的存在;如果没有晋文的出现,在能够主导春秋局势的齐桓、宋襄分别去世,秦穆的秦国又过于偏远的时候,冒尖的楚国便不会得到有效的压制;如果没有晋楚城濮之战对楚国的嚣张气焰的打击,那么华夏文明将有可能失去自己的重心……对于那场潜在的风暴,重耳的狄国妻子季隗无意中做了一只轻轻挥动翅膀的蝴蝶。
  挽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诀别的话说倒说得轻松释然,看起来没有一点生离死别的痛不欲生,但实际上她季隗已经在半开玩笑间赌上了自己的后半生。那简单的语句中意味无穷:有对丈夫虚伪自私的嘲笑,有痛彻心扉的伤心,还有深明大义的决心。季隗幽默地话别,埋下的其实是椎心之痛。重耳本人尽管不是什么头顶光环的白马王子,但毕竟是她从十三岁就开始一心一意侍奉的男人。女孩子从豆蔻年华成长到风华正茂的这一段时间是最微妙的,重耳经历了她这段生命,注定她这件“衣服”不会再穿在别人的身上了。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2 21: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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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齐国•齐姜——端服
  
  重耳一行吃了难以想象的苦头,才见到了著名的春秋首霸齐桓公。
  须发飘飘的齐桓公看上去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很难想象他挥斥千军万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借周天子之名充当国际警察时的劲头。霸主齐桓看到颠沛流离的重耳,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与他酷似的流亡经历,顿生惺惺相惜之心,关怀有加。齐桓的礼遇让未来的晋文见识了什么是大手笔——宝马香车华服美馔甘醴佳人一应俱全,重耳拥有了很拉风的,二十乘的豪华驷马车队,还拥有了年轻貌美的齐宗室女——齐姜。
  先说句题外话,虽说很多男人都喜欢小鸟依人头脑简单的女子,但实际上,一个有内涵的,看起来像一本书一样丰富的女人有时候更容易让人男人着迷,比如眼下的齐姜。齐姜秉承了齐国宗女美貌兼智慧的传统,她拥有当年庄姜、宣姜的姿容和文姜的才学。既温柔体贴又知书达理,让在戎狄氛围中呆了很久的重耳一下子惊为天人——他的母亲、姊妹还有前妻,没有哪个有齐姜这样的魅力。重耳自小好士,谁知这下竟然娶了一个大有名士之风老婆,倾慕之心顿生。
  如果说在狄国时娶季隗只是出于男人讨老婆的本能,那么这回重耳是真心爱上这个女子了。《史记》都明确说他“爱齐女”。年过而立的晋重耳已经少了很多少不更事的冲动,开始沉淀下来一些厚重的气质。
  重耳经历了人生巨大的反差,在那豪华舒适的宫室内每每与青春貌美的妻子举案齐眉之时,就生出一种涕泗纵横的冲动。重耳突然觉得,以前那些志向啊,奋斗啊,理想啊什么的都失去了颜色,只有眼前的幸福是最真实的。应该说他悟到的是人生真谛,但可惜他没有福份去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生于晋国公族,是注定要天将降大任于身的人。
  果然好景不长,五年后,伟大的齐桓公走完了他人生的历程,齐国那绚烂的黄昏正在一点一点落尽。之后齐孝公即位,诸侯纷纷叛齐,重耳却仍然乐不思蜀;重耳浑然不觉,但他的智囊团们很清楚——齐国也快要呆不下去了。明知齐国不可能帮助重耳返国执政,明知重耳陷入温柔乡中不肯走,狐偃、赵衰等人就是干着急没办法。
  一个百无聊赖的早上,当重耳还徜徉在一刻千金的春宵中时,他那帮无所事事、忧心忡忡的从者们已经聚集在一起开会了,谋划怎么才能把重耳这颗最牛钉子户拔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唯独没有注意隔墙有耳——他们开会的那棵桑树上竟然潜伏了一个采桑女。
  忠心耿耿的采桑女把她听来的新闻告诉了她的主人齐姜。
  
  狐偃、赵衰等匆匆赶回,装得没事人似的,迎头竟然撞上了齐姜夫人。
  ——诸位安好,这是去聚会么?
  齐姜温和而端庄地打招呼。
  ——哦,是夫人啊?呵呵……我们,我们刚去临淄市溜达了。哎呀,真不愧天下第一大市,那个热闹啊,车毂相击、接踵摩肩,斗鸡走狗、鼓瑟吹笙……先轸那小子,还硬跟人家卖艺的比武……
  ——舅父,您别说了。
  齐姜平静地打断闭着眼睛滔滔不绝的狐偃。手舞足蹈的狐偃尴尬地定格。
  ——舅父,妾自嫁公子以来,全心全意服侍,私公子所私,急公子所急,未尝有半点懈怠。可你们,你们一直把我当外人!
  ——夫人哪里话,我们哪敢。
  齐姜微微一笑,示意随从给他展示一个木匣。狐偃一看,心惊肉跳。
  ——你们今天早上的谋划我已经听说了——你们,也太大胆了。如今君上因为列国使者纷纷背离齐国而去正气在头上,你们这样一旦被知道了,能不能走事小,性命是不是能保住都不知道了。
  狐偃、赵衰两人立刻面如土色。
  ——不过你们放心,那个报告此事的蚕妾已经被我杀了,这件事现在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齐姜指指那个让狐偃等眼冒金星的匣子。
  一帮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张愁云密布兼痛心疾首的脸,一下子向齐姜拜伏下去。
  ——夫人深明大义,请助公子回国!
  齐姜默然不语,眼里闪烁着泪花。
  
  当天晚上,齐姜准备了丰盛的酒宴。三献之礼④后,趁着重耳兴致极高,齐姜温柔地说:
  ——妾听《诗》说:“莘莘征夫,每怀靡及。”——您看,那些昼夜奔忙在道路上的人连一会儿安坐休息的工夫也没有,这样尚且还怕来不及,你说那些随意放纵嗜欲、贪恋安逸的人,将怎么来得及呢?
  ——嗯,是啊。
  重耳优雅地往嘴里放着细切的鱼脍。
  ——妾听说,武王之子唐叔虞,也就是公子您的先祖,当年受封的时候岁星在大火的位置,所以《瞽史之纪》上记载:“唐叔之世,将如商数”。说明晋的享国世代将与殷商一样多,可现在连一半都不到,所以天命注定晋国之乱不会很久的。《诗》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您看,武王他坚定不移地遵行天命,所以能成大事。
  ——嗯,不错……就是梅酱放多了,有些酸。
  重耳细致地喝着羊脯羹。
  ——《郑诗》云:“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公子,您因晋国有难而来到这里。自从你离开以后,晋国没有安宁的岁月,百姓没有稳定的国君,先君献公也再没有其他的公子了。现在天下都在看着您,议论您。我想,就算您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也得在乎别人的言论吧?以前我们齐国辅佐先君成就大业的管子说过:“像害怕疾病一样地敬畏人言天威的是人之上者,只知道眷恋私欲无所顾忌的是人之下者。虽有所眷恋但能够想起天威的是中人。”我想,公子至少是个中人吧?
  ——呃……嗯……
  重耳酣畅淋漓地喝着清凉的酸酪浆。
  ——公子,您忍心让晋国再纷乱下去吗?您还犹豫什么?
  齐姜急了,不再循循善诱。但重耳缩起脖子顾左右而言他,从俎上拿起一块切好的,带着枣香的“炮豚”,甩开了腮帮子,一边嚼一边含混地说:
  ——夫人你省省吧,我不会被说动,一定要老死在这里。
  知书达理如齐姜者,简直都要抓狂了。不得已,与狐偃交换了眼色,他们决定用下策。
  齐姜起身,亲自为重耳把盏。一盏又一盏下去,重耳腾云驾雾一般,不一会就昏昏睡去。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极为异样。重耳一个激灵猛然坐起,发现周身的景物正在飞快地后移。
  ——这……是哪里?
  ——公子,快到卫都楚丘了。
  ——什么!!
  重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立刻叫停了马车,二话不说从车上抄起一把戈就向狐偃的头上钩去。狐偃撒腿就跑。
  ——你是我舅舅吗?啊?是吗?我就是吃了你的肉也不解恨!
  一个跑一个追,狐偃左一下右一下敏捷地躲着砍过来的戈,和重耳绕着车兜圈子。
  ——外甥啊,你舅舅我还不知道死在哪里,谁能和豺狼争吃我的肉?再说,我狐偃的肉腥臊难闻你咽得下去?等咱们大业告成,全晋国的柔美脆软还不够你吃吗?哎哟,你小子轻点啊……
  
  类比一下,如果第一个故事里的季隗类似于一件普通深衣的话,那么齐姜就有点像“端服”了。端服是先秦时代比较正式的礼服,常用作朝服或家祭的祭服。端服遵循华夏衣冠古制为“上衣下裳”式,上衣玄色称为“玄端”,白色称为“素端”;下之帏裳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三后四,共七幅,并且后裳掩着前裳。裳色根据等级有黄色、杂色、玄色和纁色几种(《仪礼•士冠礼》郑注:“上士玄裳,中士黄裳,下士杂裳。杂裳者,前玄后黄。”)。端服一般都是由六块二尺二长(根据先秦尺度,大约23.5cm)的“端方”(正方形)布料裁剪而成,象征君子行为端直方正。所以,士大夫的朝服、士冠礼、士昏礼之服都为端服——玄端。
  如果说上次重耳告别季隗相当于自己恋恋不舍地脱下了衣服,那么这次他的衣服就是在他自己完全不同意、不知情的状况下被随从们强行扒了下来。
  
  


作者:蒹葭从风 回复日期:2011-06-12 21: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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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秦国•怀嬴——冕服
  重耳在忿忿与无奈中极不情愿地踏上了流亡之路。先后经历了卫国、曹国和郑国的冷脸以及宋襄公和楚成王的热情。随着晋国政局的微妙变化,不得人心的晋惠公之位越来越不稳固,国际舆论已经明显倒向重耳这一边了。当重耳到达楚国的时候,楚成王以诸侯的礼仪接待了他。重耳也逐渐有了君主意识,以一国之君的口气同楚成王许下“退避三舍”的承诺。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晋惠公弥留之际,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圉私自逃回了晋。秦穆公很生气,决定干涉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即位为晋君,于是特地差人寻找他看好的晋君候选人——重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十九年过去了。早上出门时还是一个弱冠少年,如今回来的时候已经年界不惑了。重耳边感慨边来到了他流亡的最后一站——秦国;在这里他遇到了生命里最闪亮的幸运星——秦穆公。
  春秋五霸中的几位都相当可爱,秦穆尤甚。热心于公益事业的秦穆公名“任好”,人如其名,的确人挺好。谥法云:穆,中情外貌也。也就是心口如一,心眼实诚的意思。秦穆公对成为“国际君子”的兴趣很大,尤其对于干涉晋国的内政,就像调节邻居家里的吵架一样心安理得。秦穆公对先前扶持的两个晋君(晋惠公、晋怀公)显然比较不满,这次他把希望寄托在重耳身上。
  依靠秦国帮助即位的重耳为后世留下一个成语——“秦晋之好”,这种好不仅是两个大国之间的友好,更是男女之好的意思——重耳在秦国又做了一回新婿,迎娶了秦国怀嬴等五位宗室女。
  怀嬴是秦穆公与晋献公之女伯姬的女儿,说起来还是重耳的外甥女。在嫁给舅舅之前,怀嬴还曾嫁给过自己的表哥公子圉——就是那个倒霉的只当了一年晋君就死于非命的晋怀公。所以,“怀嬴”便成了她在史书中的称呼之一。
  与重耳前面娶的两位夫人相比,怀嬴不同于季隗的贞顺和隐忍,不同于齐姜的慧丽与大义,尽管她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但身上多了几分冷峻硬朗。大概秦国受戎狄等游牧民族的影响过深,母系遗风较重,怀嬴对母国的感情和认同度似乎更高,这是她同齐姜最大的不同。
  当年怀嬴还是太子圉之妻的时候,太子圉因为父亲惠公病危而急着回国,让怀嬴同他一起走。怀嬴对他说:
  ——您是一国太子,虽然暂时屈辱在此,但秦国既然让婢子我侍奉您,就是为了稳固您的忧虑。您还不明白吗?何必要自己私自做主?
  怀嬴的意思很明白:秦国对于晋国的继位大事早有安排,将她嫁给太子圉,其实就等于将来会支持他继位。但沉不住气的太子圉果然是做“人臣”⑤的命,信不过秦国。怀嬴只好对他说:
  ——您走吧,我不能跟你走,但是不会把您的行踪告诉别人。
  就这样,太子圉逃回国内,于惠公卒后继位,是为晋怀公,怀嬴则留在了秦国做了一个尴尬的活寡妇。
  秦穆公替女儿着想,这次把她嫁给了自己看好的女婿晋重耳;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重耳只能在别扭中勉强接受了姐夫秦穆公的好意。
  
  那天,怀嬴侍奉重耳盥洗,她捧着倒水的匜来到重耳面前。重耳抬起头,看着目前仍是自己侄媳妇的怀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失落,可能想起了阔别两年的,美丽温柔的齐姜,他心不在焉地洗了手后就随便一甩,既像是要把水甩干,又像是挥手示意怀嬴可以离开了。可能还有几滴水甩到了怀嬴的脸上。
  怀嬴勃然大怒,铜匜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秦、晋两国足以匹敌,您为何这样轻视我?
  重耳吓了一跳,半晌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他于是解衣自囚,表示谢罪。秦穆公赶来,拍拍妻弟的肩叹了口气:
  ——寡人嫁给公子的五个女子中,这个其实是最有才的。以前太子圉在秦作人质时,她也就当了那么几天侍奉的嫔嫱。现在想叫她和公子成婚,就怕您嫌弃她曾是圉之妻。其实您想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哈哈。公子您这次解衣受辱,是寡人的罪过。如何处置她,就全听公子的意思了。
  重耳正好想顺水推舟推辞不要,但诸人纷纷反对。司空季子认为可能是重耳太介意让人难堪的人伦问题,便煞费苦心地从黄帝时代讲起,关于“同姓同德,同姓不同德”的问题引经据典纠缠了很久,在重耳快晕倒的时候才听到他说:
  ——同姓同德的才是兄弟,现在你和子圉虽然为同姓又为叔侄,但形同陌路,娶他所抛弃的人以成就返国的大事有什么不可以?
  公子重耳叹了口气,转向舅父狐偃。这个没心没肺的舅舅说得更加直白:
  ——你连他的国家都要夺了,娶他的老婆又有什么?只管听从秦的命令吧。
  重耳不甘心,再去找一向善解人意的赵衰,赵衰略一沉吟回答:
  ——《礼志》上说:“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说白了,就算您再不想要,要跟秦国结好就必须接受他们的好意。
  既然是硬性任务,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重耳就向秦国纳币,缔结婚约,以正式的六礼亲迎怀嬴为夫人。
  秦国以诸侯待遇安排重耳住了一阵以后,待时机成熟,亲自派部队护送重耳回国即位。在秦国高压下,众判亲离的晋怀公望风而逃,可怜他即位不到一年便命丧黄泉。苦尽甘来的重耳终于结束了流亡生涯,晋国的大好河山从此后便是他挥毫泼墨的天地,赫赫晋文开始登上春秋舞台。
  如果还是按照女人如衣服的类比,最后的怀嬴就很像诸侯最高级别的祭服——九章衮冕了。
  明代修订冠服制度后,冕服才成为帝王家的专属,而在遥远的先秦,所有礼服的穿着规格是按照身份级别依次递减的,比方说,冕服并不只有天子才能穿,天子的第二等礼服衮冕是诸侯的第一等祭服。衮冕配九旒的冕冠,玄衣纁裳,衣上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共九章。除此外还有蔽膝、大带、杂珮、绶、圭、剑、赤舄等纷繁的配件。
  秦穆公之女怀嬴给人的感觉正同冕服一样,重耳也很清楚,这身部件繁多的衣服穿起来会很麻烦,穿上后也不会太自在,但他必须穿这件衣服,因为这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
  重耳身着九章、九旒的衮冕之服站在丹墀上,望着远方并排肃立的九个夫人⑥百感交集。想必她们也感触颇多。季隗总算没有等到自己就木,但七年也是个不短的年头;齐姜心愿已偿,丈夫果然不负自己所望,而且她又是重耳第一个接回的夫人;站在众夫人之首的当然是那位气势凌人的秦国夫人,她母国的背景决定了在晋君百年之后被追封的谥号将加在她的称谓中——晋文公九年而逝,正夫人被称作文嬴。
  关于文赢是否是当年的怀嬴一直颇有争议。但从史书中几处语言性格来看,几乎是同一个人。崤之战后晋军俘虏了秦国三位大夫,文嬴一句话就让年轻的晋君释放了三位秦军将领。足见她的强势。
  重耳那颠沛流离的一路上,总是有好客的国君将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看起来相仿的故事但讲起来还是很不同的。就像历史往往会重演,但总不会让人审美疲劳,大概是因为不同的演员所演绎的感觉都不会一样。
  我们华夏的青史一贯大气磅礴,在阳刚之气过剩的史书中总是自动忽视女性。可我们如今读到她们,才能在沉闷的简牍中看到人性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