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小说全集:家乡的滑石

       我们小时候玩过一种叫做“滑石猴”的小玩具，说是“猴”，其实是所有小型滑石雕刻工艺品的统称，小鸡、小狗、小牛、小乌龟……各种样式的都有。青绿色，玉一样的质地，拿在手里油腻腻、滑溜溜的，很好玩儿。再看看平度的滑石，就觉得太白了。我曾经试着用洼子山上的滑石刻了只小狗，刻着刻着，碎了，那石质太松了，并且有鳞片，不结实。当时，我就认定：平度的滑石不如外地的。-

       对于滑石的好与歹，只是儿时的一念而已，后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去计较它，时光把我儿时的“家乡滑石不结实”的印象渐渐地淡化了。后来，上学了；再后来，我知道了滑石的化学方程式应该写作Mg 3 [Si 4O10]（OH）2了，仍然觉得滑石与我和我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可是，偶尔一次机会，使我与滑石结下了缘分。-

       那是1990年的秋天，平度市滑石矿（当时的单位名称）的领导同志约我写一支企业歌曲，我写了。因为他们的滑石系列产品统统冠以“白鸽”，当时就已经是平度的主要出口创汇产品了，这歌就很自然地被我命名为《白鸽在蓝天飞翔》，记得歌里有这样的句子：“……这是白鸽的家乡 / 是白鸽起飞的地方 / 白鸽正在蓝天飞翔 / 飞遍全国 / 飞过大洋 / 送去吉祥”。请李双江先生给唱的，听说他很高兴，他说他爱人叫孟鸽，这支歌，权当是送给他爱人的一份礼物。接下来，我还帮忙编了一本小册子，书名也叫《白鸽在蓝天飞翔》。这时，我才真正地了解到，平度的滑石不同凡响：它的白和软非但不是缺点，而恰恰注定了它具备先天的丽质，才确立了它在滑石中的上品地位。我这时知道的滑石用途真可谓“大大的”了：日用化工、造纸、陶瓷、纺织、医药、食品、油漆、涂料、橡胶、塑料、电缆等等，还可用作防粘剂、打光剂。这使我大增了关于滑石的知识。-

       从此，我开始注意搜寻有关平度滑石方面的资料，打算写一篇关于平度滑石的短文，为家乡特产著下一笔炫耀的文字。惜于平度历史上战乱频仍，又经历过金、元两代长达240多年的异族统治，历史文献遗存甚少。还算幸运，到底从清道光《重修平度州志·卷十（上）》中《物产》一篇里查到了这样的记载：“唐《元和志》：东莱赋贡黄银、文蛤、滑石、石器、牛黄、绵、绢、资布。”仅此一句足以令我大喜过望了。所谓“赋贡”，是两种东西：“赋”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税”，唐朝主要指“田赋”，上述“清单”中的“黄银”便是，即“黄金白银”，也可以理解成“皇银”，那时皇粮是以白银折算的；而“贡”指的是“贡品”，是地方官孝敬朝廷的“奉献”，一般都是他所掌控的地盘上出产的“名、优、特”一类的稀罕物品。滑石不会打入“赋”之列，当然就是贡品无疑了。这颇让我为家乡而感自豪，平度的滑石居然可以与端砚、苏绣、西湖龙井、长白山人参、和田玉等这些稀世珍品比肩而为皇家贡品了。-

       可是，又一想，在我看来极普通的滑石，怎么竟会是皇家要的贡品呢？这使我想到了“粉”这个字。这里的“粉”不是面粉的“粉”，是“涂脂抹粉”、“油头粉面”的“粉”。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七篇》里，“粉”字的解释是“所以传面者也”；北魏山东人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也有相似的解释：“粉英仅堪妆摩身体耳”。二者的意思都是说“粉”这东西是往脸上和身上擦摩的。这种“粉”，其主要成分必须而且只能是滑石粉。汉民族崇尚白皮肤，许多古籍中都留有“粉”的影子。《楚辞·大招》中有“粉白黛黑，施芳泽只”之句；《史记·滑稽列传》里“巫行视人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这女子在被推进河里淹死之前，还要“粉饰”一番；韩愈在《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留下了“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的词句；白居易的《长恨歌》乃千古绝唱，中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传神之句，越加证明了皇家的三宫六院是离不开“粉”这种化妆品的。《韩非子·显学》中，更为明确地道出了“粉”对于女子容颜的重要性：“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你看，西施的美是打扮出来的，用“脂泽粉黛”化妆起来，就比原来美一倍。可见，“粉”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与女性联系在一起了，以至于“粉黛”二字成为华夏女子的代名词，“粉文化”自然也就仅属于女人们的专利了。-

       既然如此，平度的滑石能成为贡品就不足为奇了。《元和志》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地志，操管者为李吉甫；“元和”是唐宪宗（李纯，778～820）的年号。这样算来，最少在1200多年前，平度滑石就已经属于唐王朝的贡品了。至于开采年代，恐怕还要早上几百年或上千年。-

       平度，在唐宪宗时为胶水县，属东莱郡，离唐王朝的都城长安（今西安）可谓迢迢千里，要把比重接近水三倍的滑石，大老远地送去，岂不是劳民伤财，这个唐宪宗大有横征暴敛之嫌。可是，据我所知，这个皇帝基本还算得上个“圣君”，至少也堪称唐朝后半期的“中兴之主”。明末大学士张居正是万历（朱翊钧）的帝师，编了一部专门教育这个十几岁小皇帝的《帝鉴图说》，其中，“谨自尧、舜以来，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法者八十一事，恶可戒者三十六事”（张居正：《进<帝鉴图说>疏》）。查36件恶事，唐宪宗都不沾边；81件善事，他倒独揽4件。其一，《不受贡献》：升平公主送他50个美女，不要；荆南献绿毛龟，他诏告天下不得进献珍奇之物。其二，《遣使赈恤》：遣使到南方赈灾，再三告诫：“朕宫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数，惟周救百姓，则不计费。”其三，《延英忘倦》：在延英殿里与大臣议论治国之道往往不觉疲倦。其四，《淮蔡成功》：说他在平息吴元济叛乱中刚明果断和用人不疑。中国自秦以来，大小200多个皇帝，张居正辑录了历代皇帝的善事81件，唐宪宗占了4件，这可是个不小的比例数。-

       就是这样一个皇帝，不惜民力，大老远的从平度（当时的胶水县）要那沉甸甸的滑石（注意：不是“粉”），说明了什么？一是他需要：宫里上到后、妃，下到宫女，数以千计的女人们，总得打扮得靓丽一点吧！宫人们要配制香粉，能离开滑石吗？离不开。二是平度滑石好，天下这么大，产滑石的地方多得是，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胶水县的好，白度高，滑度大，无石棉，有害成分少，不损坏皮肤，远点就远点吧，还是要这里的好！于是，平度滑石就堂而皇之成为贡品了。这样的推理，我认为还是合情合理的。-

       当我从时光隧道里跳到现在，大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我的世俗的初衷破产了。本来，我想炫耀一下家乡的滑石，制造一点广告效应，可是，我惊奇地发现：平度的这座出产滑石的矿山早就蜚声中外了，家乡的滑石矿早就改制为滑石矿业有限公司，而且还被全国滑石行业的同仁们推举为“中国滑石协会”理事长单位。-

       哦，“白鸽”还在蓝天飞翔，飞得更远、更矫健了。-

       如此，我再写下任何赞美的文字和广告性语言，都显得多此一举了。（陈传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