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城李保平座驾:假如我的记忆里没有你（后）

沈沐晗回来的时候，已是开学。

路小离前一天晚上在电话里说，你终于回来了呢，还可以给我讲题么？

沈沐晗的声音淡定而温柔，当然，小离，而且我还要给你带一个惊喜。

第二天的清晨，路小离早早地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沈沐晗坐在位子上看题；没有看到他穿干净的衣服，一小段袖口落在自己的桌子上。就在她看见同学都陆陆续续地来了的时候，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与此同时，沈沐晗拉着一个女生走进了教室，老师走在前面说：“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叫作，朝落单。”

朝落单。退潮的时候被落单了。这是路小离的第一反应，对这个名字的解释，有些忧伤的解释，路小离一笔一划地写在桌子上，然后被老师一唤：“路小离，你听到了么？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她叫朝落单。”

路小离抬起头来，仔细地看那个女孩子。乍一看并不是很漂亮，但越看越好看，据说从北方转来，但骨子里却带着南方女子天性的温婉安静。“落单，你好。”声音轻巧温婉，但也动听。路小离微微一笑，并侧头有些诧异地看少年，沈沐晗默笑。朝落单的位子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面，也是沈沐晗的后排，老师说要沈沐晗多多帮助落单和同学搞好关系之类的。

“你们，认识的呀？”课间，路小离转了转笔尖，放下一道题目。

“我这次去北方，就是妈为了让我和她熟悉，带她过来学习。她是我的……亲戚。”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沈沐晗稍微停顿了一下，说：“落单，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小离。”

“你就是小离么？”女生点了点头，“沈沐晗和我过你的很多很多呢。”

路小离听了有些惊讶，很多？包括什么呢。上课容易睡着，还是数学成绩不好？无论如何，他是一直惦记着她的，这就心满意足了。

“落单哎，我们做个朋友好么。”路小离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糖果，让落单有些错愕。

“小离拿出糖果表示友好，她不喜欢和别人拉手。”同桌微微笑了一下，“她喜欢糖果。觉得甜美就叫幸福。”落单笑，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她貌似文静的女子呢。

放学时候，路小离和班里一个女孩子吵架了，因为一些琐事。经常如此。路小离无论相貌还是成绩如何之好，在班里区区19个女生里，始终没有人和她至好。而在区区49个同学中，也只有沈沐晗和她走得近。

因此，她备受女生的孤立。上课室外课程时候，常常看她一个人环着膝在旁边，老师说：“你不和她们一起么？”她耸耸肩：“没有人愿意的。”然后兀自看着那被撒满阳光的操场，一个人的身影始终很容易被认出来，并且彼此隔着遥远距离的对望里，不感到孤单。

又是体育课。一个人在旁。

“嘿，你不和她们走一起么。”朝落单走过来，她换了宽松的黑色低领上衣，白色的长裤，利落而轻快。哪像路小离，披了一件风衣，厚厚的牛仔裤角脱在地上。

“我人缘很差劲的。”

当已经可以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时候了呢？记得从很小开始就这样，可能因为太犀利和不忍让的缘故，没有什么人愿意和她走，更没有多少人能走进她的心底里。有生以来不算漫长的道路里，路小离记得很清楚几个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分别陪伴在自己不同的年龄段，完成那个年龄段健康的成长。所以，已经能做到不在乎太多的言辞和议论了，包括流言蜚语，她已经习惯那些流言带着嫉妒或者羡慕传播在每个人的口中，成为套话的目的和茶余饭后的议论，已经习惯那些流言们风风火火地从一口中道来，后又悄无声息地湮灭。

“我也是吧，总是受到排斥。对么。”

朝落单脱下帆布鞋，在学校花园一条鹅卵石小道上走，阳光错落下来形成好看的碎片，沉淀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打在她安静的笑靥里，“我和沈沐晗并不是亲戚，只是他的姨妈是我父亲的妻子而已，而我诞生在一个意外里，是她们家庭的悲剧。姨妈看见我似乎就满脸的苍白，但她也知道并不全是我的错，没有过多的为难我。所以说，我完全是被推卸过来南方的，沐晗的母亲看我乖巧便同意带我过来。”

“那你住哪？”路小离听了有些吃惊，难怪沈沐晗说出亲戚两个字的时候，表情那样的不自然呢。可是落单似乎同她一样，已经学会面对一些已成定局的事情，说出来，没有任何的羞耻和自卑。日光之下，暴露的故事对落单来说并不能算作秘密。

“阿姨帮我租了房子，每个月给我生活费，我已经开始学会投稿，所以生活并不会很拮据。”她坐在草坪上，白皙的脸上看得见一层金色的绒毛，柔软地贴在脸颊上，“我从没想过我会来南方。从没想过我会认识沈沐晗。我以为我将永远一个人，郁郁独行。”

{我一直很轻信，可是有时候我又很容易欺骗自己。}

“莫，如果换作是你的话，你会不会给落单一个机会，给她幸福的权力呢。”

“小离，我不会。如果我是小离，我不会的，我不会让自己那么地难过。”莫言靠在木棉树杆上，低头看着女生，女生在舔着方才从小店买来的棒棒糖，很大，旋转着彩色的。正如曾经同沈沐晗提起的，它宛如缩小的摩天轮，浓缩了不尽幸福。

“莫，我没有你这么自私。或者说，你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令人怜惜。”路小离蹲在草坪里，埋头数杂草的眼睛忽然抬起来，格外明亮。风有些寒冷，一寸一寸凛冽地划过路小离的皮肤，带着一些疼痛，消散在时间的无限延长中。

“小离，所以，你总是这样。心疼别人，想让别人幸福，却在不经意间与幸福擦肩而过。”莫言说得很平淡，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你该回家了，对么。”路小离听到“家”这个字，愣了愣，然后点头应允。在昏暗的灯光下，路小离不好的视力看不清莫言的神态，只是记得他告诉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情记得要开灯，天很黑了。

天很黑了，记得要开灯。莫言这么说的时候，突然被感动了一下。

和莫言说再见的时候，在嘴边的那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并不知道她的情况，莫言以为，路小离和所有公主一样，都拥有一个被精心呵护的小窝。

“嗯，那我上去了。”

“拜，明早我叫你。”

出了电梯口，左走七步，熟悉得不行再熟悉的门口。路小离掏出钥匙开门，然后很听话地打开了最亮的那盏灯，整个客厅倏忽地明亮起来。的确没人在家，提起电话打开留言，是妈妈温和而急促的声音：“宝贝，妈妈已经下飞机了，你爸估计也要下周才能回来。好好照顾自己，钱都放在电视柜上。下周见。”

显示是半个小时前。加拿大的国际区号。

下周见。听到那并不年轻的声音在留言里留下这么三个短促的话语，路小离忍不住要哭出来，抬头瞥见电视柜上的一小叠钱，情绪已经完全由不得自己控制。家对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概念，路小离始终迷茫。是自己的家，父母憩息停靠的驿站。对吧，从来都是自己守在这个空旷的家里，然后等待某种诸如“下周见”或者“下月见”的约定。着实的不可靠。过了约定的时期，总是被抱歉的口吻轻易地延长开来，毫无止尽。

电话铃又仓促地响了起来，是一个女声“喂，小离在吗。”是苏安，在青少年宫美术班认识的孩子，一直保持着联络，平淡却始终持久。

“安，是我。有什么事情么。”路小离抬头看了看时钟，正好指向八点的位置。似乎有多少个八点是自己如此独自走过的，漫长而无尽黑暗的夜晚，正中了路小离畏惧孤单的死穴。似乎从小到大，家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温暖多大的满足以及幸福。

“你走到门口，帮我开门。”

打开门，是苏安散漫的样子，她带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物，MP4，手机，钱包。别无其它。

“小离，我和妈吵架了，来你这里住几天。”苏安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考虑到小离是否同意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说，“丫头，我们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见了。”

从初一后，路小离就不再参加文艺班，而是给自己的双休日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主科课程。忙碌而疲惫的学习生活，她不让自己喘歇下来想那些记忆。然而那写记忆依旧不可逃避地，疼痛而生硬地在心底的某处扎根，一旦不小心触碰，就不容避免地疯长。

“嗯哪，你来了，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I always deceive myself}

路小离看着落单，安然地说：“那么，现在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对么？”

“嗯哪，小离。我很喜欢沈沐晗，沐晗说你是她最好的妹妹，那么，你会帮我吧。”

路小离仿佛被什么震到一般，妹妹，强烈地阵痛了她。

半晌，强笑着说：“可是你们才认识一个月的呀？”“是的呢。”落单拢了拢头发，并没有发现路小离的苍白，“小离，你可以帮我么，我真的很喜欢他。”

“可是，你们都会幸福么。”路小离的目光看着远方的天，感到似乎是沈沐晗的这场北行带来了很多惊喜，以及意外。

落单声音很甜美：“嗯？……你说呢？”

阳光更加浓烈地射了过来，突然有什么心绪，就这么被曝光在日光之下。

“落单。我也这么祝福呢。”路小离竭力让声音变得安然。“那么就是说你会帮我咯？”落单侧过脸，额上的头发落下来，妩媚地笑。路小离抿嘴一笑，说：“你就是我的好姐姐。”然后起身走出草坪，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疼痛变得有些突兀。

她低头瞥见女生干净的脚丫，和单纯的笑靥如出一辙，而自己注定是那无法表达情感的女子，注定不该拥有什么不争取而得的幸福之谈。

至于沈沐晗。呵，是落单的哥哥，落单喜欢的人，亦是自己欣赏的少年。

而也因为很怜惜亲爱落单，对少年的任何依赖，轻易地被不允许存在了。

“沈沐晗。今天我不能听你给我讲题了。”路小离收拾桌上凌乱的本子和文具，“你陪陪落单吧。”“嗯？为什么。”少年似乎感到诧异时，女生已经抱着书包走出了门外。

“因为，我想你应该多陪陪落单。”说完话，她没有转头看少年的表情，没有再奢望什么的自己走出了教室门口。

依旧是那片天，被屋檐遮住了剩下一小片明媚的蓝天。

稍后的几个星期里。所有的流言随着各种各样的状况而扑面而来。

流言大概有这么几种。

朝落单取代了路小离每天都听沈沐晗讲题目。

朝落单和沈沐晗几乎形影不离而路小离总是跟在后面。

朝落单和沈沐晗原来不是亲戚，不就可以顺理成章了么。

沈沐晗因为朝落单名次不好而向老师说情。

沈沐晗在校道上牵着朝落单的手回家。

路小离是不是被甩了……

路小离的思绪游走在最后听到的一则流言里，是不是被甩了。呵，好笑。似乎从来没有开始过，没有对对方许下过任何的诺言，就更不必说结束了。

“小离，最近……我听了一些话。你似乎……不曾同我说起过，对么。”体育课的时候，落单好像与路小离初识时一般，走到她面前，声音很柔。“嗯？那些啊……其实你不要在意呢。”路小离顿了顿，似乎害怕解释不清楚什么，又说，“其实，也就是以前的一些误会而已。现在你已经帮我冲刷了那些误会了，不是么。况且，你们彼此喜欢。”

“可是不是的……你要我怎样才能相信呢？”

“那你要我如何解释？”

落单终无言。低头。声音变得沙哑而不连续。

落单说：“无论如何，小离，还是谢谢你的。”

路小离把她的头发梳上去，然后笑了笑，说一定要幸福。

回家，把所有的聊天资料都删除了，打开关机很久的手机，翻开曾经宝贝得不舍得删除的短信，一条一条的按下了Delete。那些记忆，如此冗长，终究落定成为生命乐章的某个小节中，荒芜突兀的间奏。

她把个性签名改成四个简单的英文单词。I always deceive myself。翻译成中文，便是自己骗自己，或者，可以说是自欺欺人。

泪水。不争气。掉下来。是伤心吧。是难过吧。拿到的题目再也不会找他解答了。

然而他们就这么毕业了。

据说，朝落单和沈沐晗一起去北方了。

据说，路小离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

据说，沈沐晗喜欢的一直不是朝落单。

据说，沈沐晗一直不肯说出那人姓名。

据说，朝落单知道真相后已决定放弃。

据说，据说，据说。关于小学时代的传言，至今依旧继续，只不过都加上了It says。

路小离暗自笑，写了这么一串字符：It says they will finish their growth.

                               据说，他们将完成他们的成长。

至今依旧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有语法错误，但仅以小学六年所学的英文知识来看，已然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如此简单，却不甚复杂。

{苏安，有一段时间，我似乎忘记了你，但你也曾陪伴我帮助我完成成长。}

苏安是看着小离长大的。她比路小离大两岁，如今已经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成绩依旧是中上，只是假若她用点心去读，就会考出很好看的分数。

路小离叫她姐，深夜，她抱着枕头靠在床头：“姐，我半期考考砸了，数学拉了很大一半的分数，在英语和语文方面的用心全部都白费，就在我几乎已经放弃数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男孩说喜欢我。他每天都把我喜欢的糖果放在抽屉里，写题的时候会把所有的过程都给我看，听歌的时候把耳塞摘一个下来给我听，放学时候会送我一程。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却很难以再信任了。”

苏安明白路小离所指的是什么，那些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已经让这个丫头脱离了年龄的承受能力，心底里扎下了根。

“小离，请你不要把往事和现实连上线，其实它们完完全全是不沾边的两个故事。只是你在不同时间的不经意间走进了这两个故事而已。所以请你在一次疼痛之后，选择去相信这个故事里的你将会很幸福。知道么。”

“苏安，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如同我们曾经在少年宫画过的每一幅画一样，不论前面的那幅有多么的哀伤或者华丽，下一幅的主题都有可能与之截然不同，而画者也必须保持着最原始的心境。因而如此，我们不能生硬地拿曾经与如今画上等号，不要让它们彼此干涉。苏安，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呢。”路小离的声音很甜美，好像柔软的棉花糖一样。但无论如何，你和她说话的时候感觉到的永远都是她的哀伤。

“那小离，你们再毕业之后，还有什么联系么。”

苏安的话，似乎又把她拉回了那远久的记忆里。

{是的。我们都会彼此想念。}

北上以前，沈沐晗曾经给路小离打过电话，他说：“小离，你可以不理解我，但我相信你是疼惜那个叫朝落单的女子的。我们都很疼她。所以都想把幸福给她。对么。”“你一定要走么。”“也不是一定。但落单的妈妈找到了归宿，想要把落单要回去，我父母因为在北方找到了收入不菲的工作。他们曾咨询过我的意见，我说要陪她。你是知道的，我会很想念你。”

最后那么六个字。让路小离的坚持度崩塌，她盖掉滑盖手机，关机。害怕在听到一个字，就难以控制地说出那些埋藏已久的话语。

是的。我们都会彼此想念。

是的。我也坚信。但仅此。

路小离安和地说：“就这些了，我甚至还不知道我们的故事是否算作是结束了。”

“过了这么久，你还喜欢他么。”

“我想，有些心情，就好像随手画上的素描一样，时间久了，铅笔的印记就逐渐消散了。但永远不消散的，只是作画时倾注的情感和时光，一去不复返，也不可能寻回了。”路小离平静地说，起身给自己和苏安端来水，杯口腾升着暖白色的雾气，她听到自己用清脆的声音说，“姐，我也会很想念你的。”

{晗，落单，莫，安……还有一些记忆里的好孩子们，假如我的记忆没有你。}

路小离的近作获奖了，收到快递过来的奖状，大家把她围在中间。莫言帮她拆开的包裹，里面是很大的一张奖状和一块金色的奖牌。

路小离拿着它们，脸蛋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高兴，微微泛着粉红色：“我也是寄过去才知道这场文学大赛是一场在全国很有影响力的比赛，只可惜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我没有能去参加颁奖现场。”

莫言笑着，暗想，这丫头的自信，似乎卷突重来了。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讨厌她的聒噪和欢快了。这样不是好的么，总比看她没有任何志气要来得好。

“的确可惜呢，不过这里有录像带呃……还有和你一起获奖的名单。”

莫言说着展开那卷纸，看着看着，表情里多了一分惊讶和诧异，深吸一口气，把它递给路小离。女生将信将疑地接过，迅速地搜寻到二等奖上自己的名字：

F省 X市 路小离 《假如我的记忆没有你》

下面一行的作者，就宛如对这个题目的回答。

S省 Y市 沈沐晗 《只剩下左手边的空位》

假如我的记忆没有你，只剩下左手边的空位。莫言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不高兴地说：“呃……这就是默契么。我有点生气了诶。”

“唉，那个……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原来他在Y市欸，莫言，我们要不要给他写信呢。”路小离有些恶作剧地说，却得到少年一个温和的答复：“你们想的，或许是一样的呢。”

“莫言，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的记忆没有你的话……”

“那你或许会觉得13岁的记忆，出现了空白突兀的断层。”

“那么，如果我的记忆里没有你们。你们所有人的话……”路小离很认真地说，却依然带着孩子气。现在的她，似乎就好像向日葵，花瓣已经没有了失落时的下垂，仰的老高老高。

“亲爱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假若你的记忆里没有我、我们，那么我们的记忆中同样缺失了你。留下一段突兀的空白。无论我们相遇了，再美再痛，都值得。而错过或者删除了关于彼此的记忆，这才是悲哀。”

呵。对呀。刻意地忘却。那才叫悲哀。

路小离知道，自己的青春，也将因为这些凌乱的、正在进行的故事，逐渐履行了成长的意义。

然而。

假如我的记忆没有你，那也只剩下你左手边的空位。

假如我的记忆没有你，那也只剩下我右耳边的旋律。

那么如此一来，我们都将因此而更加的寂寞而无助。

那么如此一来，假如总是假如，而我们还是要相遇。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