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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9:04:48
 [推荐]鹁鸽旋窝-关于西北棍法的一篇小说

按:一篇很好的小说。在下成长年代的文学,多数是这种样子的。如今是个喧嚣的时代,中国的各类文字史无前例的极大丰富了,但是中国的文学,却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一叹。

中国的一些土话很有意思。比如“根”这个字。
“这人不错,有根儿。”“这都没根的事儿,别跟着瞎忽悠”。
“根”,本意是植物的根来的。可以用来形容一件事物像大树一样立身稳固,可以形容某件事情有可靠的来源、依据。也可以引申为传承、血脉的意思。
没根儿的东西,失去从根而来的养分、生气,很快就会枯萎,腐败,化为尘土。
而有根儿的东西,往往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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鹁鸽旋窝

苟天晓 《飞天》2003年第4期


一个老汉,自打往村口一蹲蹴,他就真正老了。而一群老汉蹲蹴在一起,就显得更老,老得乱七八糟,混沌一片。但仔细看去,却又老得各不相同,尚能分辨。

现在这群老汉蹲在村口的杂货铺子前,有的唠唠叨叨,有的喃喃自语,有的象是在出神地盯着什么,有的在闭目丢盹。他们神情中却有着共同的的特点:都是恍恍惚惚的。

这时一个人从大路上走来了。

今儿个已是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了,村里出门的后生大多都已回来了。这人又是谁呢?老汉们这时都清醒了,他们睁大眼睛,努力辨认这是谁家的人。但响午迎面而来的冬日暖阳使他们几乎睁不开眼,手掌搭在额头上也无济于事。这个背着太阳的人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却渐渐长大,渐渐清晰。到了跟前,老汉才看清这是个外乡人,连亲戚都不是,而且谁也不曾见过。

这人一身出门做活的打扮,衣衫破旧。但不同的是衣服却洗得干净,缝补得整齐。脚上的解放鞋裂开的鞋帮也用粗针大线缝住的,只是这鞋太破旧了,纵横交错的粗线中依然露出污秽厚实的粗羊毛毛袜。似乎这羊毛毛袜也是不久才洗过的,只是洗不出它的本色罢了。寒冬腊月里却没戴帽子,头发也是新剃不久,短短的发茬。他背着一个尿素袋子做的行李袋,尿素袋子洗得白白亮亮,行李袋子绑扎得整整齐齐。这人黝黑瘦小,却上下干净清爽,似乎他身上不落灰尘似的。更不同的是,这人手拿一根乌黑发亮的棍。

老汉们看罢这个人,最后目光落在这根棍上。这曾经司空见惯的家什,却使他们更加恍惚了。愣了半天,才想起了这是根白蜡杆子嘛,拳棒手的家什。这久违了的当年在这里多如牛毛的东西,使他们又不禁抬起头来看这个人——果然,他们在来人的脸上也看到了久违了的那种神情:精悍,硬朗。这人对着一堆黑乎乎的老汉说:“众位老家,这就是赵坝吧?”老汉们便一齐点头。这人又问道:“赵鹤鸣 赵老师家怎么走呀?”老汉们便一齐回头看他们中的一个老汉。这老汉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艰难地从黑袄黑裤的老汉堆里站了起来。来人也恍然惊道:“你就是赵老师!”“我就是赵鹤鸣,你找我?”来人把行李和棍放在地上,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这也是很少见的了,毕恭毕敬地说:“我叫毕承信,特地来拜会赵老师的。”老汉抬抬手说:“家里说,家里说。”他领着来人慢慢地往村里走去。老汉们望着两人的背影,半天后才一起恍然大悟地叹道:“柴火行的,柴火行的,柴火行的拳棒手!”

 

赵家是一院高大崭新的新房。进大门后来人不禁赞道:“好美气的房呀,赵老师给后人立了大功了!”老汉却叹口气说:“是后人盖的,碎后人领了个建筑队呢。唉,我一辈子连个房都没盖起来,快入土了,儿子孙子却有钱了!”来人望着院子,明白了老汉的心情,偌大的院子全挖成了菜园,收获过的土地在冬日的阳光中静静地缓着,角上的几畦蒜苗却绿油油的。菜园周边是一圈的花花草草,现在多是枯枝,但也有不少碧绿青翠,一看就能想象出花团锦簇时的红火。但这院子,当年却是著名的赵家把式场呀!这人也知道赵家大后人在贩药材,碎后人拉了个建筑队,女婿侄子徒弟们都各忙各个的去了,但还是没想到这么有名的把式场说散就散,散得这样彻底!来人真实地目睹了这个事实,吃惊之余,不禁黯然神伤。

他跟着老汉进了上房。屋内却也简单,中堂下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供着一张老太太的照片,他想这就是同样有名的赵老太吧。屋子的东边是一个大炕,炕边盘着一个火盆。西边的山墙下却放着一口高大结实的棺材,这棺材雕龙刻凤,描花绘草的。来人把行李和棍靠墙放好,然后抚摸着这口棺材,再次赞道:“好美气的寿材!怕是柏木的吧?”老汉听见人赞叹他的老房,这才高兴了,说:“是核桃木的!这是大后人置的,沉着呢,到时候够他们抬的!来,上炕,炕热得很。噢,你吃过响午没有?”“我吃过响午了,你老家上炕,我坐底下就好。”来人拿过一只矮凳,低低地坐在离炕不远的地上。老汉盘腿坐在炕沿,拿起火箸,拨开火盆里的灰烬,拨出红红的静静燃烧的火籽。

老汉探身从火盆底下的柴仓里拿出几根细柴,几根苞谷芯子。老汉将细柴搭在火籽上面,轻轻地吹了起来。不一会,细柴轰地着了,老汉又将苞谷芯子搭在火焰上,屋子便烟雾弥漫开来。这火焰红红黄黄混沌一片,而它顶上黑烟乌黑如漆,因而火盆上的三角铁架和铁架上的铁壶便也是乌黑如漆。待到浓烟渐渐散尽,火焰的声音也递降成轻轻的呢喃,而铁壶中的哼唱却渐响渐高,渐渐欢快。

这堆火在夏天也这样燃着,来人心想。这屋子高大空旷,却不太冷,正是因为这炉连绵不断的炉火恒久不尽的燃烧,因而使屋子获得了迟缓深厚的温热。老汉摆开茶盒茶罐,往茶罐里下了一把茶叶,将铁壶里已滚开了的水注进了茶罐,然后将茶罐煨在火边。这小小的鼓腹窄口的粗陶茶罐乌黑乌黑,就如烟火渐渐地渗了进去,茶汁又缓缓地渗了出来,因而成了这种日子的见证一般。一会儿小小的茶罐便滚沸起来,老汉用竹蔑子捣着拨着,茶水不断地溢滚上来,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苦香气味。老汉右手执起茶罐耳柄,左手拿起一只小小茶盅,细细地倒出一口红褐色的茶汁来,也只是一口。“来,喝口茶呀。”说罢老汉又给茶罐里添上水,又煨进了火中。老汉的手抖了呀,来人心中叹道。他端起茶盅,深深地呷了一口,然后深深地舒了口气,“赵老师,今年七十八了啊,”“八十了!正月里就八十了,老了!”来人连忙说:“八十了,八十了。”他知道老汉今年是七十八,正月里是七十九了,只是所有的老人都要跳过这个带九的数,直奔后面吉祥的整数。老汉果然老多了,这务弄拳棒打熬功夫的人,一老起来比起一般的老汉要老得迅速彻底,不成样子。老汉干巴了,腰腿也佝偻僵硬,迟缓吃力。火光中脸上的皱纹如塬上的沟沟壑壑,一把大胡子也凋零的只有十七年前的一半了。他却不知道老汉真正衰老的时间,那是八年前后人徒弟各奔前程,心血汗水渗透的把式场一夜间烟消云散后,老汉一下子就彻底老了。他混在村口的老汉堆里,渐渐地连老汉们也都忘记他赵鹤鸣是什么人了。事实上八年来他连拳棒动也不动,碰也不碰了。

来人将喝完的茶盅放在火盆边上,起身打开自己的行李袋子,拿出两坨黄纸紧紧包裹的小碗状的茶来,放在八仙桌上,“赵老师,没啥拿的,这两个普洱沱茶倒是新茶,味道也好。”老汉点头说:“好。少年,你姓啥?我老了,啥也记不住了。”来人说:“我姓毕,我是毕家崖人。”“毕家崖?毕天澄你怎个称呼?”“他是我二伯。”“噢,你是毕家棍的传人。”“正是。赵老师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老汉端详着来人,这人由于长期在外奔走,面容黝黑消瘦,额头皱纹深沉。“我眼拙哪,起不起来了。少年,你今年多大了?”“四十二了。赵老师,十七年前,就是一九七八年全省武术观摩交流大会上,你棍打的一个年青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人,你还想不起来?”老汉“啊,啊”两声,仰起头眯着眼半晌,“有点影影,有点影影了,”——那次是我正给外地的几个少年说棍呢,一个少年过来,很是无礼,我打了这少年一棍。我念这少年年幼,又是毕天澄的子侄,手下留了情。毕天澄也给我赔了不是。“那个少年是你吗?那你就变多了。我隐隐忽忽地记得那少年白白胖胖的,你现在黑瘦成这个样子了!”

那少年正是我,那时我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浑身上下是使不完的劲,以为天底下除了我二伯毕天澄,下来就是我了。“那时我上磅秤就是一百五六,现在不到一百一了。那次我看见你老家正给人说棒呢,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咦,我毕家崖的人在这儿呢,还敢有人说棒!’在场的人就全都愣住了。我接着一声‘看掌!’,就向你一掌撩去,你愣不防只好把头往后仰,我把你的大胡子都撩了起来。你一把把我的手拨开,指着我半天才喝道:‘少年,你想干什么!’我上前行了个礼说:‘赵爸,’你喝道:‘赵老汉!’我又叫道:‘赵爸,’你更是怒不可遏:‘叫赵老汉!’我只好说:‘赵老汉,我毕家崖的人在这儿呢,你就不该说棒!’你怒极而笑:‘好,好!我已好多年没见过有人对我这样说话了,也好多年没挨过棒了,今天我这把老骨头就来挨挨你毕家崖的棒!拿棒!’我拿起根棍,说:‘失礼了!’你喝道:‘少废话,进招!’我一棍劈去,只见你手一翻,‘啪’地一声两棍相交,接着你的棍头已从我的正中划下,将我衣服齐齐划开,纽扣迸飞,皮肉上直直一道血印。接着你一调把,后把已挑在我的裆下。你在我的裆下颠着棍说:‘少年,看清楚了没有?这下可是要命的!’这时,我二伯赶来了,他一把把我扯了出来,伸手就是两巴掌,打完后给你作了个揖说:‘他赵爸,你老家不要和这小畜生一般见识,我给你赔罪了!’

我当时虽然魂飞魄散,但倾刻间心里却涌出了一股按捺不住的豪情,我大声说:‘赵师傅,我十年后再来会你!’你笑了:‘啥时候都行,我等着你。你先好好下功夫罢。’前前后后就是这样,这件事情你老家记起来了没有?”

 

这些事呀这些话呀,我经得多了,咋都能记住呢。再说说这些话的人虽然多,可再来的却没几个。而今的人连练都不练了!老汉微微叹口气,只是问道:“你二伯毕天澄还好?还教徒弟吗?”

“我二伯身子还好,就是心劲倒了。再不教徒弟了,就是本家伙子的,我二伯都不教了。说是而今的人都是眼瞅着钱,再没人来下这个苦了。那次二伯把我领回房间,看了我从领口到胸膛再到肚子上的血印,说:‘老汉手下留情了。狗娃,棍怕老狼啊!老汉今年六十一了,你才二十四岁,你咋能是老汉的对手呢!老汉这一招叫鹁鸽旋窝,老汉的绝招呀。’

那次观摩会后,我就拿着棒出门了,一边做活挣钱,一边拜师访友,到今儿个已整整十七年了。”

“啊,十七年了!光阴啊……恕我老糊涂了,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四十二了。”

“四十二了,比我的碎后人大一岁。你叫毕什么?”

“毕承信。”

“噢,承信。来,喝茶。茶薄了,你把这茶叶倒了,我重下些茶咱们喝。我这茶是孙子给我买的茯砖,也不错呢。”

来人把茶罐里的茶根磕倒在门外的柴草堆里,这小小的茶罐依然持续着漫长连绵的温热和茶香。他打开茶盒,里面的茶叶快完了,他就全部都倒进了茶罐。他的手稳定灵活,不慌不忙,茶末子似乎一点一毫都不会洒出来的。他又透了透火心,轻轻巧巧地添上几根在火旁已烤得干透的柴禾和苞谷芯,再给茶罐添上水,轻轻煨进火里。这时火燃得正好,火焰的中心是一个硕大的内核,无论它轻轻颤动抑或摇曳,都显得饱满坚定,明亮耀眼。它的外层,火的外焰,则已经由红变青,由青变无,唯有波动接着波动,舔吞接着舔吞。这才是火焰最高的温度,纯粹的颜色。而它的声音,柔韧,沉着,从容不迫。烟已经全然不见了,烟都散入梁柱椽瓦之间,因而这新房的梁椽都快要熏黑了,这样屋梁椽柱就会更加结实,榫卯就更能闭紧合严。

“来,喝茶,喝呀。你说你出门十七年了?”

“就是。但凡练棍的地方我都去过了。这些年只有收成播种和过年才在家里,一年在家最多也就三四个月。老婆娃娃意见都大,乡里邻舍说起来也是‘游手好闲,溜鸟儿打拳’这样的闲话。我只有一路上尽量做活,尽量细详,给家里多攒点钱。由于一直拿根棍,被人叫成了‘棒客’!把它的,把土匪的名字安到咱的头上了!”

老汉哈哈笑了,点头说:“甘肃人生得硬,出门不离一根棍。”

“我在车站装车卸货,到工地背料扛包,有时候还胡乱教点拳棒哄上几个钱。为了省几个车钱,一百多里的山路也走过。我不吃烟,不喝酒,只喝一口茶。随身带着一只茶罐,路上乏了,到了有泉水的地方,揪些柴草,煨一罐茶,吃点干粮,再接着走。今年夏忙我正好从陕西岐山棍的窝子里出来,就跟着咱甘肃的麦客,从岐山宝鸡凤翔陇县一站一站往回割,割到家里,家里的麦刚好黄了。这回女人才满意了。”

“这些年你都学了哪些棍?”

“但凡有些名声的,我都学过来了,象四门棍,壳子棍,进山棍,出山棍,疯魔棍,天齐棍,群羊棍,还有好些。”

“你是咋学来的?”

“换来的,没有办法,只有换棍。我拿自家的毕家棍换壳子棍,再拿壳子棍换天齐棍,拿天齐棍换进山棍,就这样一套一套地学了下来。碰见拿啥都不换的,只好动手,对上一场棍,也就学来了。”

“苦吃大了。”老汉叹道。

“刚开始挨的棍多呀,到后就少了。到最后我发现每套棍也就是那么几招,绝的几招。动起手来他就没法藏*,绝招也就使出来了。这样一招一招地学,一棍一棍地使,近五六年来,比了四五十场棍,再没怎么败过。”

“好,好。”老汉点头说。

“我三次用了你老家的鹁鸽旋窝,都胜了。有一次也将对家的衣裳豁开了。”

“鹁鸽旋窝,鹁鸽旋窝,”老汉低声嘟囔道。

“有一次遇到了一个河南客,他的棍足有八尺长,而且握的是左棍式。”

“那是枪呀!”老汉说。

“正是,他使的棍多是枪法。走了几招后,他又是中平枪扎来,我就给搅了一下;他一换势,我顺势单手扎去,用中平枪把他给破了!”

老汉点点头:“中平还得中平破,这暗合古法。”

“还有一次在山西洪家峪的地方,我和对家都滚着棒转圈,对家看见我转到猪食槽跟前了,就突然出棒,我一动,一只脚就踩进了猪食槽中,只能招架,只听见劈里啪啦连响十几下,对家跳出圈,说是平手。我一脚的猪食汤水,狼狈不堪,人家无形地就算赢了。”

老汉眯着眼睛说:“不招不架,就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是十下。”老汉又点点头说:“你现在还能练多少套棍法?”

“起初我只练我毕家三十六棍,以为这就够了。出门后越学越多,都练不过来了,就又慢慢地忘掉了,剩下的又搅成一团,能浑全练下来的真没几套。”

“这就对了。”老汉又点点头说。

“那次我对你老家口吐狂言,说十年后来找你。出门十年后我才明白了些事。今儿个终于见到你老家了,已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啊!”老汉再次感慨地叹道,“你一十七年荒时废事,花费盘缠,就是为了还这一棒吗?”

来人挠挠头说:“起先是的,后来就不是了……”

老汉继续感慨地说:“这是个没结果的事啊,而今更是个没眉眼的事!吃这么大的苦,都底图个啥呢?”老汉象是在对自己嘟囔。

“还是喜欢这东西。人说吃了五谷想六谷,人是灵物,得吃六谷,比方茶就是咱的六谷,这棍也是咱的六谷,一天也少不下呢。这样想来,这倒是咱的福气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老汉抬起头望着来人,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发出声来,他似乎被感动了,一直看着来人,半晌才出声说道:“你看咱的这棒,到底是个啥呢?”

来人又挠挠头说:“咱的棒,我常怪怪地想——跟咱的茶有些象呢,”

“对的,对的!”老汉拍着腿说:“是这样的呀!咱庄稼院的棒棒,就是一罐茶呀!起初它拙笨,苦涩,越到后面它的味道越厚,越长,越柔。棍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成了。”

“对的,对的!”来人拍着自己的额头说:“我明白了!”

“来,喝茶,把这罐茶喝毕了,咱们到院子里走一遭。”

“不了,不了,赵老师,我来看你,就是为了了个心愿。今儿个又没白来,你老家真叫我全明白了。我现在就回家,以后就再不出门了。”

“你是不是嫌我太老了?不要紧的。你把我的棍拿出来——就在老房里头。”

来人走到棺材跟前,把棺材盖款款地挪开,取出一根棒来。这根齐眉高的白蜡杆子,跟自己的一样,经过了选材,剥皮,烘干,校压成型,再吊进庄稼院的烟囱里,让草木烟熏烤半个多月,拿出来后再用抹布擦拭,用长满老茧的庄稼人的双手摩挲握弄,最后变得黑红透亮。所不同的是,老汉的这根棍把梢上隐隐泛出殷红,里面似有血丝游动。来人明白,这叫汗透杆红,拿棍人的汗血已渗透进棍中。这只棍经历过多少双手,多少心血!漫长的日子呀!

老汉下炕穿上鸡窝子棉鞋,拿着棍与来人走出屋门,指着院子说:“你看这么大的院子,硬是叫媳妇子挖成菜地了,说是反正没有人再练了。”

 

来人对这个著名的院子耳熟能详。当年满院子一茬一茬的徒弟在这里耍拳使棒。来人还知道赵师母赵老太太,动不动就往厨房门口的廊沿上一站,破口大骂起来:“羞先人呢,还练把式呢!缸里要面没面,要粮没粮!”这时徒弟们就赶紧找面的找面,背粮的背粮。实在啥也拿不出的,就背些洋芋来,就出死力气给师父家做活。老汉教过的徒弟足有几百人,并没有挣下钱来,最后连个房都没盖起来。这老两口,老汉务了一辈子的拳脚,性格却越来越温文尔雅;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家务,性格却越来越刚烈泼辣。来人觉得自己家里的情形与老汉一家很有些相似,起码自己的女人越来越象赵老太太了。

老汉领着来人拐进房后的一角平地上,这才是赵家原先的菜地。这块小小的平地,只是给老汉仅存的一点象征,一点籍慰,一点回忆罢了。

两人在场子上站定,老汉缓缓地举起棒,成“朝天一柱香”之势,然后点点头,“来吧!”

来人不敢怠慢,连忙凝神聚气,敛身扭步,一条棒围着老汉摆动起来,成“拨草寻蛇”之势。他凝视着老汉,老汉一身黑袄黑裤,黑色的鸡窝子棉鞋,而须发却已如霜。老汉腰身依然佝偻着,两只眼睛却变得黑亮黑亮。这两只眼睛,在沟壑纵横的面容里,如同两口幽深的井,生命最后的精气全都聚到这两只眼睛上了。而老汉举起的棒,来人现在明白了,这棒不只是一只老狼,那是老汉一生性命的静静燃烧的越来越短的一柱檀香。

这人又转着滚了一圈棒。老汉依然静静地注视着,等待着。这人脚穿的解放鞋已用细绳仔细绑扎了一圈,以防鞋底脱落。他黝黑,削瘦,硬邦,矫健,柔韧,沉稳。身形一动,就知道他已在功夫的巅峰上。到他这个火候,他本人就是一条了不起的棒了。老汉点点头,又说了声:“来吧。”

来人也点点头,一棍劈去。这一棍,配得上一个在巅峰的大师的一击,力透棍尖,有千均之势,却沉稳而柔韧。沉稳得攻中带守,以防意外;柔韧得能随发随控,随心所欲。一棍之内四面八方全都被笼住着。他看见老汉手腕一转,“啪”地一声两棍相交,这声音并不大,来人却感到虎口发麻,他明白这是一股更为柔韧成熟的力加上自己的力递到自己的手心。他手腕一转,棍尖已向老汉正中劈下,这正是影响了他一生的“鹁鸽旋窝”。但他却感到自己的棍依然被粘着,老汉的棍尖已顺着他的棍削下。他的棍头快要击中老汉的脑门时,老汉的棍尖已削中了他的前锋手。他的右手一阵剧痛,他只能弃棍,但好在他后手依然握着把,他拧身闪出圈外,将棍一转,成“二郎担山”之势,虽是败后求守,却依然气度雄沉,身手矫健。

老汉将棍缓缓上举,依然成“朝天一柱香”之势,静静的,一动不动。

来人将棍扔在地上,看了看受伤的右手,上前喊道:“赵爸!”他声音哽咽,“啊,赵爸!”

老汉依然“朝天一柱香”定定地站着,半天才说道:“他毕哥,”他声音微弱,“他毕哥,扶我一把。”

来人这才发现老汉满面汗珠,须发湿透,面色苍白。他扶着老汉,挟着两条棍,缓缓走回房里,扶老汉上了炕。老汉说:“煮上一罐茶呀。”这人连忙将茶罐里的茶根倒掉,打开一坨他放在八仙桌上的沱茶,用左手掰下一角来,再用左手搓揉起来,他的动作坚定,有力,并不匆忙,也不吃力,似乎他搓揉的是高梁面硬馍,而不是坚硬如石的碗形普洱沱茶。茶搓碎后,他又用火箸将零散的火籽夹在一起,虚虚地架上柴禾,轻轻地吹了几口,火苗轰地又着了。这会儿他也用右手了,右手依然稳定自如。他的双手虽然也是一层老茧,却不并粗糙,而且整洁,柔韧,不慌不忙,不动声色。简直象是修饰得整整齐齐的,甚至连那老茧也必不可少似的。他下茶添水,依旧无一点茶沫一滴水珠漾出。不一会炉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满屋子又是烟雾,火光,温暖,水壶茶罐和火焰不同声调的哼唱。

依然汗流涔涔的老汉颤巍巍嘘溜溜地喝完第一盅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从虚脱中缓了过来。这时老汉的脸冼过一般,白里透出儿童般的红晕,说不出的美气。

“他毕哥,你把两根棍都拿过来。”

老汉拿起来人的棍,“他毕哥,你看你的棍,”只见这棍的棍梢已从正中劈裂。

“啊,赵爸,”

“他毕哥,你这棍用不成了。你把我的这根拿去吧。”

“这怎么能行,赵爸!这可使不得……”

“你拿上。这棍,我二爷,我大,都使过。我接上时已过四十五了。你今年才四十二岁,很好。”

“使不得,赵爸……”

“使得。这棍,说穿了,不过是一根柴罢了,‘降龙木本是一根柴’呀。你也看见了,这棍我都放进老房了。你就拿上吧。”老汉这会的神情澄彻透明,连须发也晶莹剔透。“他毕哥,你知道不我这一招是啥?”

“这才是鹁鸽旋窝呀,赵爸!”

“很好。最近我一直心神不宁,看来是该无常了。现在我心安了。正月十八他们要给我过寿,家里人多,你也来游上几天。我要是无常了,你帮着把我埋了。”

“赵爸……”这人声音再次哽咽,“赵爸,那我走了。我先回家,正月十五我就来了。”

“你先回家,以后可要好好顾顾家了。”

 

老汉和一群老汉又蹲蹴在村口杂货铺子门口,看着这人离开。现在西斜的夕阳照在这人的背影上,使他的轮廓清晰亲切,甚至有些通体透明的感觉。依然是瘦小的身子,尿素袋子的行李,手里提着一根棍。

老汉混在老汉堆里,又是混沌一片的老汉了。他们现在转过身来,对着渐大渐凉的夕阳,依旧恍恍惚惚地唠叨,感叹,闭目沉思。他们不知道其中一个老汉已是另一个人了——那是对大限知晓,诸事安排妥当,就象一盆火已经烧光,他将火籽在灰烬里埋好,让它静静地等待下一盆火点燃的那种人,因而这个老汉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宁静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