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气的饭店名:家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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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茶

陈伟宏

《 人民日报 》( 2011年08月31日   24 版)

  母亲是大清早上山去采摘茶叶的。我回到家里时,母亲已将满满一大篮子茶叶背回院子里,太阳光把院子照得亮晃晃的。一身汗湿的她立住休息一会,就弯腰把茶叶倾倒在走廊里的圆匾上,摊匀开来,一边又细细地把当中的老叶和碎枝拣起丢掉。

  碧绿鲜亮的茶叶躺在圆匾上,我禁不住抓一把青叶到面前,一股温暖的清香沁鼻而来,哇,好香!母亲见我那样子,笑了,她说,你小时候喜欢吃这茶叶青呢。我少年时,随母亲上山坡地采茶叶,我会捏几颗嫩叶到嘴里咀嚼,虽味道涩苦,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听母亲说她们年轻时在大山里采笋子,一整天在山林里穿行,有时口渴难耐,就摘些柴林间的野茶叶青嚼吃,立即生津止渴。我的眼睛视力特别好,大约与常吃茶叶青有关吧。

  “满山满岗的茶叶啊!”母亲立起身,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没施过化肥,没打过农药,这么好的茶叶白白浪费在山上了。”母亲接着叹了一口气。

  谷雨一过,连着几个大太阳的晴天,山坡上的茶叶焕发活力,疯般生长。母亲赶到茶山上,一片绿油油的嫩叶在太阳下泛着奇异的光亮。母亲激动万分,她矮小的身子钻到茶篷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浑身长满了力气,两手在嫩翠的枝叶间飞快穿梭……中午时分,太阳高悬头顶。散在山岗上的采茶人陆续离去。父亲寻过来,在山脚下拉长声音喊:“快下山,吃饭了!”这样喊两声,母亲这才依依不舍地背着满布袋的茶叶,一晃一晃下山来。

  采过一两天茶叶,母亲就显出疲惫来,腰酸背疼,手腕也伤了筋骨。父亲便不让母亲去采,他说自家有够吃的就行了啊。但母亲不听劝,她心里是极向往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茶园的!她想象着那些在太阳底下渐渐老去的茶叶,心隐隐作痛。隔个一两天,母亲的脚步总要往那茶山上跑。

  村庄里的采茶人越来越少了。曾经兴旺的大队制茶厂已销声匿迹,村头见不到茶叶贩子的影子了。年轻人离开土地去了城里,留在村里年长一点的妇女也变得慵散起来,生活条件好了,她们不愿再为几个钱去吃这个苦头。倒是小镇上有一些白嫩的妇女,三五成群地过来,往各处茶地自由采摘,遇见茶园主人,也不惊慌。当然村人也乐作大方,笑脸相迎,任其采摘。城里的妇女把采茶作为一种休闲的方式,在满眼皆绿的大自然中出了一身汗,呼吸了新鲜空气,且将这么一种无污染的茶叶采回去,让家人品味享受,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我们村里的茶园集中在一个叫石塘坞的地方,一片蜿蜒连绵的山坡山岗上。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祖辈父辈们一批壮劳力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开垦出来的。天目山区气候温润,此处云雾缭绕,一侧有一碧水清澈的水库,两边皆大山围抱。这里产出的茶叶自是十分的生态,自有其独特的品质!往年的记忆里,茶叶是村里人收入的主要来源,小孩的学杂费、家庭的油盐等等开支皆巴望在茶叶身上。一到采茶季节,村里一派繁忙景象,山岗上到处晃动着星星点点的采茶人群,连狗也不得闲,山上山下快乐跑窜。采茶人起早摸黑在茶山上,脸被太阳晒得油黑,手被叶汁染得乌黑,但她们把脆亮的笑声留在了茶山上。采茶、晾茶、炒茶、卖茶,整个村庄里飘浮着茶香的味道。那个时候,母亲年轻有力气,天蒙蒙亮到山岗,天暗下来才回,中饭是带着上山的冷饭包。一天下来,往往要采五六十斤茶叶。

  午饭过后,天阴了一会。院子里的枣树上站了两只黄雀,在叽叽喳喳唱歌。父亲说,炒茶叶吧。母亲便忙着收拾了碗筷,洗刷净锅子。灶膛里火烧得很旺,待锅子里热烫起来,就把茶叶倒入。父亲一只粗糙的手不断翻动着茶叶,传来茶叶爆响着噼啪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清香味。一会,茶叶身子软下来,父亲把它们起锅,放到一个簸箕里,不停地搓揉着,茶叶汁水渗透出来。揉好的茶叶交由母亲摊放到火塘上的一个竹罩子里,反复烘烤,直至干燥成蜷曲状,此时的茶叶已是幽香沁鼻。

  傍晚,母亲端坐在院子里,她将已烘干的茶叶收拢来,分次置于簸箕里,捡去其中的杂质和碎末。天一点一点暗下来,母亲似没有察觉,她歪着个头,认真地做着手中的活。挑选好的茶叶分装到几只塑料袋里,在房间的半桌上排列着。母亲一袋袋指给我说,这是给上海伯父的,这是给舟山哥哥的,这是给杭州妹妹的……最后,她拎起一袋说,看,这是给你的!我高中毕业当兵去,每到茶收季节,都会收到家里寄来的茶叶包裹。那个时候远离家乡,喝着家乡茶,感觉通体舒畅。分享给北方的战友喝,那碧绿和清香味,也着实让他们羡慕一番。后来我退伍回来,在县城工作,照例会有母亲备好拿来的茶叶。只是贪恋所谓的一些名茶,家里的茶叶像个小丑儿弃于一边,甚至到第二年的春天,也不曾动过。

  我心里起了愧疚。我捏起一撮茶叶放到杯子里,开水冲下去,见碧绿清亮的茶叶在水中跳起了舞。我喝一口,立刻有一股醇厚的清香顺喉而入。我脱口说:“好茶啊!一点也不比龙井茶差。”

  母亲听了,高兴起来,接上说:“是啊,一点没有污染的呢。”话说完,却马上作了苦恼状,“满山满岗的茶叶啊!”母亲又叹了气。

  父亲在一边听到,声音有点严厉起来:“你这几天累得人也不舒服了,你可不要再上山去采了!”听父亲这样说,母亲噤了声,因为早上母亲采茶,露水打湿了衣服,回来未及时更换,加之人也疲惫,到傍晚,就吭吭的有几声咳嗽了。

  吃过晚饭,我要回城去了,黑夜里忽见母亲又急转身往家里去,拿了一包茶叶出来。我接过来,茶叶似乎还有些温暖,那是炭火的暖还是母亲的暖?它凝聚了亲情,吸收了家乡山水云雾之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