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切响子处刑是什么:[书论]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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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论]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4  

十六宗第十六


  天有日,国有君,家有主,人有首,木有本。诗曰:“君之宗之。”族有大宗小宗,为学各有宗,如《易》有施、孟、梁邱,《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礼》有大小戴、庆氏,各专一家,所谓宗也。诗文亦然,至于书,亦岂有异哉?
  书家林立,即以碑法,各擅体裁,互分姿制。何所宗?曰:宗其上者。一宗中何所立?曰:立其一家。虽学识贵博,而裁择宜精。《传》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学者因于古碑,亦不失其宗而已。
  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齐碑惟有瘦硬,隋碑惟有明爽,自《隽修罗》《朱君山》《龙藏寺》《曹子建》外,未有备美者也。故曰魏碑、南碑可宗也。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邪?何其工也!譬“江汉游女”之风诗,汉魏儿童之谣谚,自能蕴蓄古雅,有后世学士所不能为者。故能择魏世造像记学之,已自能书矣。
  言造像记之可宗,极言魏碑无不可学耳。魏书自有堂堂大碑,通古今,极正变,其详备于《碑品》。今择其与南碑最工者条出之。昔朱子与汪尚书论古文,汪玉山问朱子曰:“子之主人翁是谁?”对以曾南丰。曰:“子之主人翁甚体面。”今举诸家,听人择以为主人翁,亦甚体面矣。
  《爨龙颜》为雄强茂美之宗,《灵庙碑阴》辅之。
  《石门铭》为飞逸浑穆之宗,《郑文公》《瘗鹤铭》辅之。
  《吊比干文》为瘦硬峻拔之宗,《隽修罗》《灵塔铭》辅之。
 
  右三宗上
  《张猛龙》为正体变态之宗,《贾思伯》《杨翚》辅之。
  《始兴王碑》为峻美严整之宗,《李仲璇》辅之。
  《敬显俊》为静穆茂密之宗,《朱君山》《龙藏寺》辅之。
  《辅福寺》为丰厚茂密之宗,《穆子容》《梁石阙》《温泉颂》辅之。
 
  右四宗中
  《张玄》为质峻偏宕之宗,《马鸣寺》辅之。
  《高植》为浑劲质拙之宗,《王偃》《王僧》《臧质》辅之。
  《李超》为体骨峻美之宗,《解伯达》《皇甫摐》辅之。
  《杨大眼》为峻健丰伟之宗,《魏灵藏》《赓川王》《曹子建》辅之。
  《刁遵》为虚和圆静之宗,《高湛》《刘懿》辅之。
  《吴平忠侯神道》为平整坤净之宗,《苏慈》《舍利塔》辅之。
 
  右六宗下
  既立宗矣,其一切碑相近者,各以此判之。自此观碑,是非自见;自此论书,亦不至聚讼纷纷矣。
  凡所立之宗,奇古者不录,靡弱者不录,怪异者不录,立其所谓备众美,通古今,极正变,足为书家极则者耳。
  《经石峪》为榜书之宗,《白驹谷》辅之。
  《石鼓》为篆之宗,《琅琊台》《开母庙》辅之。
  《三公山》为西汉分书之宗,《裴岑》《郙阁》《天发神谶》辅之。
 
  右外宗三
  汉分亦各体备有,亦各有宗,别详《本汉篇》,此不录。


碑品第十七


  昔庾肩吾为《书品》李嗣真、张怀瓘、韦续接其武轨,或师人表之九等,或分神妙精能之四科,包罗古今,不出二类。夫五音之好,人各殊嗜,妍蚩工拙,伦次盖繁。故昔贤评书,亦多失当;后世品藻,只纾己怀,轻重等差,岂能免戾未?书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为冠冕。自余偏至,亦自称贤。必如张怀瓘,先其天性,后其习学,是使人惰学也,何劝之为?必轩举之工夫为上,雄深和美,各自擅场。古人论书,皆尚劲险,二者比较,健者居先。古尚质厚,今重文华。文质彬斓,乃为粹美。孔从先进,今取古质。华薄之体,盖少后焉。若有新理异态,高情逸韵,孤立特峙,常音难纬,睹慈灵变,尤所崇慕。今取南、北朝碑,为之品列。唐碑太夥,姑从舍旃。
 
  神品
  《爨龙颜碑》《灵庙碑阴》《石门铭》

  妙品上
  《郑文公四十二种》《晖福寺》《梁石阙》

  妙品下
  《枳阳府君碑》《梁绵州造像》《瘗鹤铭》《泰山经石峪》《般若经》《石井阑题字》《萧衍造像》《孝昌六十人造像》
 
  高品上
  《谷朗碑》《葛祚碑额》《吊比干文》《嵩高灵庙碑》
 
  高品下
  《鞠彦云墓志》《高勾丽故城刻石》《新罗真兴太王巡狩管境碑》《高植墓志》《秦从三十人造像》《巩伏龙造像》《赵珊造像》《晋丰县造像》
 
  精品上
  《张猛龙清德颂》《李超墓志》《贾思伯碑》《杨翚碑》《龙藏寺碑》《始兴王碑》《解伯达造像》
 
  精品下
  《刁遵志》《惠辅造像记》《皇甫摐志》《张黑女碑》《高湛碑》《吕望碑》《慈香造像》《元宁造像》《赵阿欢三十五人造像》
 
  逸品上
  《朱君山墓志》《敬显俊刹前铭》《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逸品下
  《武平五年灵塔铭》《刘玉志》《臧质碑》《源磨耶祗桓题记》《定安王元燮造像》
 
  能品上
  《长乐王造像》《太妃侯造像》《曹子建碑》《隽修罗碑》《温泉颂》《崔敬邕碑》《沙门惠诠造像》《华严经菩萨明难品》《道略三百人造像》《杨大眼造像》《凝禅寺碑》《始平公造像》
 
  能品下
 
  《魏灵藏造像》《张德寿造像》《魏元预造像》《司马元兴碑》《马呜寺碑》《元详造像》《首山舍利塔铭》《宁甗碑》《贺若谊碑》《苏慈碑》《报德碑》《李宪碑》《王偃碑》《王僧碑》《定国寺碑》


碑评第十八


  《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石门铭》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晖福寺》宽博若贤逵之德。《爨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吊比干文》若阳朔之山,以瘦峭甲天下。《刁遵志》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杨大眼》若少年偏将,气雄力健。《道略造像》若束身老儒,节竦行清。《张猛龙》如周公制礼,事事皆美善。《马君起浮图》若泰西机器,处处有新意。《李仲璇》如乌衣子弟,神采超俊。《广川王造像》如白门伎乐,装束美丽。《刘玉》如荒江僵木,虽经冬槎枒,而生气内藏。《司马昇》如三日新妇,虽体态媚丽,而容止羞涩。《灵庙碑阴》如浑金璞玉,宝采难名。《始兴王碑》如强弓劲弩,持满而发。《灵庙碑》如入收藏家,举目尽奇古之器。《臧质碑》若与古德语,开口无世俗之谈。《元燮造像》如长戟修矛,盘马自喜。《曹子建碑》如大刀阔斧,斫阵无前。《李超志》如李光弼代郭子仪将,壁垒一新。《六十人造像》如唐明皇随叶法善游,《霓裳》入听。《解伯达造像》雍容文章,踊跃武事。《俊脩罗》长松倚剑,大道卧罴。《云峰石刻》如阿房宫,楼阁绵密。《四山摩崖》如建章殿,门户万千。《定国寺》如禄山肥重,行步蹒跚。《凝禅寺》如曲江风度,骨气峻整。《司马元兴碑》古质郁纡,精魄超越。《马鸣寺》若野竹过雨,轻燕侧风。《高植碑》若苍崖巨石,森森古容。《高湛碑》若秋菊春兰,茸茸艳逸。《温泉颂》如龙髯鹤颈,奋举云霄。《敬显俊》若闲鸥飞凫,游戏汀渚。《太祖文皇帝神道》若大廷褒衣,端拱而议。《南康简王》若芳圃桂树,净直有香。《李君辩》如闲庭卉木,春来著花。《皇甫摐》如小苑峰峦,雪中露骨。《张黑女碑》如骇马越涧,偏面骄嘶。《枳阳府君碑》如安车入朝,不尚驰骤。《慈香》如公孙舞剑,浏亮浑脱。《杨翚》如苏蕙纤锦,绵密回环。《朱君山》如白云出岫,舒卷窈窕。《龙藏寺》如金花遍地,细碎玲珑。《舍利塔》如妙年得第,翩翩开朗。《苏慈碑》如手版听鼓,戢戢随班。


馀论第十九


  包慎伯以《般若碑》为西晋人书,此未详考也。今按此经完好,在薤山映佛岩,经主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齐碑也。是碑虽简穆,然较《龙颜》《晖福》尚逊一筹,今所见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此类,实开隋碑洞达爽闿之体,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经》笔意。
  六朝人书无露筋者,雍容和厚,礼乐之美,人道之文也。夫人非病疾,未有露筋,惟武夫作气势,矜好身手者乃为之,君子不尚也。季海、清臣,始以筋胜,后世遂有去皮肉专而用筋者,武健之余,流为丑怪,宜元章诮之。
  张长史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注也。《张猛龙碑》结构为书家之至,而短长俯仰,各随其体。观古钟鼎书,各随字形,大小活动圆备,故知百物之状。自小篆兴,持三尺法,剪截齐割,已失古意,然隶、楷始兴,犹有异态,至唐碑盖不足观矣。唐碑惟《马君起浮图》,奇姿异态,迥绝常制。吾于行书取《兰亭》,于正书取《张猛龙》,各极其变化也。
  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
  鲁公书如《宋开府碑》之高浑绝俗,《入关斋》之气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盖鲁公无体不有,即如《离堆记》若无可考,后世岂以为鲁公书乎?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
  《圣教序》,唐僧怀仁所集右军书,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谓异才。此与国朝黄唐亭集唐人诗,剪裁纫缝,皆若己出,可谓无独有偶矣。然集字不止怀仁,僧大雅所集之《吴文碑》亦用右军书,尤为逋峭。古今集右军书凡十八家,以《开福寺》为最,不虚也。此犹之刘凤诰之集杜诗乎?
  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无不极茂密者。若《杨翚》《张猛龙》,尤其颖然。即《石门铭》《郑文公》《朱君山》之奇逸,亦无不然。乃知“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通风”,真善言魏碑者。至于隋唐疏朗雍容,书乃大变,岂一统之会宜尔邪?柳诚悬《平西王碑》学《伊阙石龛》而无其厚气,且体格未成,时柳公年已四十余,书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后人或称此碑,则未解书道者也。
  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逆,可谓美矣。吾爱米友仁书,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六十人造像》《李超》亦可以当之。
  《灵庙碑阴》佳绝,其“将”、“军”、“宁”、“乌”、“洛”、“陵”、“江”、“高”、“州”等字,笔墨浑穆,大有《石鼓》《琅琊台》《石经》笔意,真正书之极则,得其指甲,可无唐、宋人矣。
  《惠辅造像记》端丰峻整,峨冠方袍,具官人气象。字仅三四分,而笔法茂密,大有唐风矣。
  《龙门造像》自为一体,意象相近,皆雄峻伟茂,极意发宕,方笔之极轨也。中惟《法生》用圆笔耳。《北海王元详》笔虽流美,仍非大异。惟《优填王》则气体卑薄,可谓非种在必锄者,故举《龙门》,皆称其方笔也。
  魏碑大种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二种争盟,可谓极盛。《四山摩崖》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为壁窠之极轨也。《龙门二十品》中,自《法生》《北海》《优填》外,率皆雄拔。然约而分之,亦有数体。《杨大眼》《魏灵藏》《一弗》《惠感》《道匠》《孙秋生》《郑长猷》沈著劲重为一体,《长乐王》《广川王》《太妃侯》《高树》端方峻整为一体,《解伯达》《齐郡王祐》峻骨妙气为一体,《慈香》《安定王元燮》峻荡奇伟为一体。总而名之,皆可谓之龙门体也。
  《枳阳府君》笔法之佳,固也。考其体裁,可见隶、楷之变;质其文义,绝无谀墓之词。体与元常诸帖近,真魏、晋之宗风也。《葛府君》字少,难得佳拓,《宝子》太高,惟此碑字多而拓佳,当为正书古石第一本。
  六朝笔法,所以迥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之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学者熟观北碑,当自得之。
  《龙藏寺》秀韵芳情,馨香溢时,然所得自齐碑出。齐碑中《灵塔铭》《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气,《龙藏》变化加以活笔,遂觉青出于蓝耳。褚河南则出于《龙藏》,并不能变化之。


广艺舟双楫·执笔第二十

  朱九江先生《执笔法》曰:“虚拳实指,平腕竖锋。”吾从之学,苦于腕平则笔不能正,笔正则腕不能平,因日窥先生执笔法,见食指中指名指层累而下,指背圆密,如法为之,腕平而笔正矣。于是作字体气丰匀,筋力仍未沉劲。先生曰:“腕平,当使杯水置上而不倾;竖锋,当使大指横撑而出。夫职运笔者腕也,职执笔者指也。”如法为之,大指所执愈下,掌背愈竖,手眼骨反下欲切案,筋皆反纽,抽掣肘及肩臂,抽掣既紧,腕自虚悬,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间,笔力自能沉劲,若饥鹰侧攫之势,于是随意临古碑,皆有气力。始知向不能书,皆由不解执笔。以指代运,故笔力靡弱,欲卧纸上也。古人作书,无用指者。《笔阵图》曰:“点画波撇屈曲,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夫用指力者,以指拨笔,腕且不动,何所用一身之力哉!欲用一身之力者,必平其腕,竖其锋,使筋反纽,由腕入臂,然后一身之力得用焉。或者乃谓拨镫法,始自唐人,六朝无不参指力者,可以《笔阵图》说证之。遍求六朝,亦无用指运笔之说也。
  学者欲执笔,先求腕平,次求掌竖,后以大指与中指,相对擫管,令大指之势倒而仰,中指之体直而垂。名虽曰执,实则紧夹其管。李后主所云在大指上节下端,中指著指尖,名指在爪甲肉之际也。
  大指中指夹管,已自成书,然患其气浮而不沉,体超而不隐。又患腕平则笔锋多偃向右,故以名指擫之使左。又患其擫力推之使外也,则以食指擫之使内。四指争力,势相蹙迫,锋自然中正浑全,掌自虚,腕自圆,筋自左纽,而通身之力出矣。
  自后汉崔子玉传笔法,至钟、王,下逮永禅师,永传虞世南,世南传陆柬之,柬之传其侄彦远,彦远传张长史,长史传崖邈,邈以授韩方明。方明曰:“置笔于大指节前,大指齐中指,相助为力,指自然实,掌自然虚。”卢携述羲、献以来相传笔法曰:“大指擫,中指敛,第二指拒无名指。”林韫传卢肇拨镫法,亦云以笔管著中指尖,令圆活易转运。其法与今同,盖足踏马镫,浅则易转运,“拨镫”二字,诚为妙譬,盖崔、杜之旧轨,钟、王之正传也。
  以指运笔之说,惟唐人《翰林密论》乃有之。其法曰:“作点向左,以中指斜顿,向右,以大指齐顿;作横画,皆用大指遣之;作策法,仰指抬笔上;作勒法,用中指钩笔涩进,覆画以中指顿笔,然后以大指遣至尽处。”自尔之后,指运之说大盛。韩方明所讥今人置笔当节,碍其转动,拳指塞掌,绝其力势。然则唐人之书,固多不善执笔者矣。宋人讲意态,无施不可。东坡乃有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以永叔指运而腕不知为妙,盖爱取姿态故也。夫以数指俯仰运送,其力有几,运送亦不能出分寸外。苟过寸字,已滞于用,然则又易执笔法乎?则未得国能,失其故步矣。东坡操之至熟,变化生新,其诗曰:“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橢?”亦其不足之故。孙寿以龋齿堕马为美,已非硕人颀颀模范矣,在东坡犹可,然由此遂远逊古人,后人勿震于东坡而欲效颦也。夫用指力者,笔力必困弱。欲卧纸上,势为之也。包慎伯之论书精细之至,为后世开山,然以其要归于运指,谓大指能揭管则锋自开,引欧苏之说以为证,乃谓握之太紧,力止在管,而不在毫端,其书必抛筋露骨,枯而且弱,其说粗谬可笑。盖慎伯好讲墨法,又好言万毫齐力,不得其故,而思借助于指。不知握笔既紧,腕平掌竖,俾手眼之势,欲斜切于案,以腕运笔,欲提笔则毫起,欲顿笔则毫铺,顿挫则生姿,行笔战掣,血肉满足,运行如风,雄强逸荡。安有抛筋露骨,枯弱之病?慎伯自称其书得于简牍,颇伤婉丽,则逸少龙威虎震,大令跳宕雄奇,岂非简婉乎?不自知腕弱之由,败绩在指,而反攻运腕之弱,不其谬乎!此诚智者千虑之失,余虑人惑于慎伯之说,故亟正之。
  执笔高下,亦自有法。卫夫人真书,执笔去笔头二寸,此盖就汉尺言,汉尺二寸,仅今寸许。然亦以为卫夫人之说,为寸外大字言之。大约执笔总以近下为主。卢携曰:“执笔浅深,在去纸远近。远则浮泛虚薄,近则揾锋体重。”体验甚精。包慎伯述黄小仲法曰“布指欲其疏”则谬,“执笔欲其近”则有得之言也。
  近人执笔多高,盖惑于卫夫人之说而不知考,亦由宋、明相传,多作行、草不能真楷之故。盖其执笔太高,画势虚浮,故不能真书也。近人又矜言执笔欲近之说,以为不传之秘,亦为可笑。吾自解执笔,即已低下,人多疑之,吾亦不能答其揾重之故。阅诸说,颇讶其暗合。后乃知吾腕平,大指横撑,执笔自不得不近下。以此知苟得其本,其末自有不待学而能者矣。
  包慎伯又述王瞿言:“管须向左后稍偃,自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此法不止矜为秘传,且托于神授矣。吾腕欲平而大指撑出,管常微偃右,自学执笔时,即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矣。盖常人执笔,腕斜欹案上,大指向上,笔管必斜右,毫尖必向左,落笔既顺画,则毫尖向上,竖则毫尖向左,其锋全在边线,故未能万毫齐力。若腕能平,使手眼几欲切案,则无论如何执法,管自向左,但锋仍自外耳。惟以中指直擫之,则锋自向内,又有大指横撑,直出拒之,食指亦横出作橢圆形,以指尖推笔,故管自向右,锋自迤后向左,名指控禁之,则锋自定。笔在四指之尖,转动空活,故类拨镫。王侍中《书诀》所谓“中控前冲,拇左食右,名禁后从”,皆悉暗合。侍中用“冲”、“禁”二字尤精,盖不用大指食指尖推笔,则不得为冲,名指在外禁定其笔,只能谓之禁,不能谓之拒也。然吾之暗合古法,亦不出“腕平欲置杯水而不倾,大指横撑而出”二语而已。黄小仲云:“食指须高,如鹅头昂曲。”欲其如是,大指横撑出拒笔,食指自有是势。故苟能腕平指横,则王侍中石本之诀,小仲不传之秘,仲瞿神授之说,慎伯累牍之言,皆以备有无遗,富哉言乎!故学贵有本,小艺亦其理也。
  吾谓之语曰,平腕,欲手眼之向下,横撑大指,欲其指平而执低。手眼向下,则腕反而筋纽。大指横平下拒,则掌竖而食指昂。右腕挺开,则锋正对准。腕悬而肩背力出。左腕挺开贴案,则气势停匀,右腕益虚活。如此,则八面完全,险劲雄浑,篆真行草,无不得势矣。盖隶书横匾,故勒为最难,其努次之。腕开则得横势,顺势行之,则画平满有气。对准则努垂下自有势,筋纽则险劲自出。自此学书,无施不可。视其学之深浅高低,以为其书品之高下耳。丞相称下笔如鹰隼攫拏,中郎笔势洞达,右军曰字势雄强。详观索靖、王导、右军、大令、鲁公草书,及《天发神谶》,北碑中若《杨大眼》《魏灵藏》《惠感》诸造像,巨刃挥天,大刀斫阵,无不以险劲为主,若不得执笔之势,如何能之?慎伯之论书虽精,其见闻及此,然未尝论及腕平大指横撑之说,想慎伯尚未知之,故用功至深,而终伤腕弱。吾偶得此,又证以古法及慎伯之法,无不吻合。虽用力过浅,未及于古,而欲阶古人,舍是则出不由户,莫能致也。吾亦不欲缄秘之,以示子弟,俾继此而神明之,或有成焉。


广艺舟双楫·缀法第二十一

  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絜。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絜出之。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之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得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求之古碑,《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郑长猷》《灵感》《张猛龙》《始兴王》《隽修罗》《高贞》等碑,方笔也,《石门铭》《郑文公》《瘗鹤铭》《刁遵》《高湛》《敬显俊》《龙藏寺》等碑,圆笔也,《爨龙颜》《李超》《李仲璇》《解伯达》等碑,方圆并用之笔也。方圆之分,虽云导源篆、隶,然正书波磔,全出汉分。汉分中实备方圆,如《褎斜》《郙阁》《孔谦》《尹宙》《东海庙》《曹全》《石经》,皆圆笔也,《衡方》《张迁》《白石神君》《上尊号》《受禅》,皆方笔也。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致,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故又交相为用也。
  以腕力作书,便于作圆笔,以作方笔,似稍费力,而尤有矫变飞动之气,便于自运,而亦可临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书,便于作方笔,不能作圆笔,便于临仿,而难于自运,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临欧、柳,不能临《郑文公》《瘗鹤铭》也。故欲运笔,必先能运腕,而后能方能圆也。然学之之始,又宜先方笔也。
  古人笔法至多,然学者不经师授,鲜能用之。但多见碑刻,多临细验,自有所得。善乎张长史告裴儆曰:“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可见昔人亦无奇特秘诀也。即其告鲁公,亦曰:“执笔圆畅,布置合宜,纸笔精佳,变通適怀。”此数语至庸,而书道之精,诚不外此。若言简而该,有李华之说曰:“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缓衄而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不拙不巧,不今不古,华质相半。”又曰:“有二字神诀:截也,拽也。”所谓截、拽者,谓未可截者截之,可以已者拽之。后有山谷,殆得此诀以名家者也。窦泉论书七十余字,甚精可玩。黄小仲论书,以章法为主,在牝牡相得,不计点画工拙。包慎伯因为大九宫之论,然古人实已有之。张怀瓘曰:“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变转。”此论小九宫,而施之大九宫尤精妙。故曰一字则功妙盈虚,连行则巧势起伏。
  行笔之法,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尽其妙。然以中郎为最精,其论贵疾势涩笔。又曰:“令笔心常在点画中,笔软则奇怪生焉。”此法惟平原得之。篆书则李少温,草书则杨少师而已。若能如法行笔,所谓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也。
  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减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右军《笔势论》曰:“一正脚手,二得形势,三加遒润,四兼拗拔。”张怀瓘曰:“作书必先识势,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求无拘系。拘系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于神采。”善乎轮扁之言曰:“得于心而应于手。”庖丁之言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虽止而神自行。”新理异态,变出无穷。如是则血浓骨老,筋藏肉莹。譬道士服炼既成,神采王长,迥绝常人也。
  新理异态,古人所贵。逸少曰:“作一字须数种意。”故先贵存想,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涩一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少温自谓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露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虽文士夸妄之语,然写《黄庭》则神游缥缈,书《告誓》则情志沈郁,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佛法言声、色、触、法、受、想、行、识,以想、触为大,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
  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沈,努之必战,此千古书家之公论,诸家所必同者也。然诸家于八法体势各异,但熟玩诸碑可得之。

  行笔之间,亦无异法,在乎熟之而已。唐太宗曰:“缓则滞而无筋,急则病而无骨,横毫侧管,则钝慢而多肉,竖笔直锋,则干枯而露骨。及其悟也,思与神合,同乎自然。”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
  古人言行草笔法有极详明者。陈绎曾曰:“字一寸,蹲七厘,提五厘,捺九厘,尽一分,清劲者减三。初学提活,蹲轻则肉圆,老成提紧,蹲重则肉“走历”“走利。”然此只就常法言之,令学者有下手处,然如《始平公》等碑,岂可复泥此邪?唐后人作书,只能用轻笔,不能用肥笔。山谷谓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东坡谓李国主不为瘦硬,便不成书,益以见魏人笔力之不可及也。
  夫学书犹学射也。射者,内志正,外体直,持弓注矢,引满而后发,无远无近,无左无右,期中的焉。弓不欲强,强则爆,不欲弱,弱则弛。夫书者,正体,执笔,选毫,调墨,使之浓淡得,刚柔中,亦奚以异?古者以射选士,今以书,亦何选哉?
  夫书道犹兵也。心意者将军也,腕指者偏裨也,锋者先锋也,副毫者众队也,纸墨者器械也。古之书论犹古兵法也,古碑犹古阵图也,执笔者束伍也,运笔者调卒也,选毫者选锋也。将军不熟于古兵法阵图,则无以为将军。遍裨不习熟将军之意旨,而致之士卒,不能束伍,或束伍不严,则无以为遍裨。毫不受令,则为骄兵。受令而众队不齐心,则为遍师,为散勇。将卒至矣,器械不精良,或精良而不善用,亦无以杀敌致果,有一于此,皆可致败。名将练兵,岂可使有懈可击哉!若夫百练之师,熟于古兵法,加以神明变化,武穆曰“运用之妙,则在一心”,此又存乎其人矣。

  墨之为器械也,譬之今日,其犹炮乎?用何钢质,受药多少,皆有分度,犹墨之浓淡稠稀也。墨太溃则散,太爆则枯。东坡论墨,谓如小儿眼睛,每起必研墨一斗,供一日之用。盖古人用墨必浓厚,观《晖福寺》《温泉额》《定国寺》,丰厚无比。所以能致此者,万毫齐力,而用墨浆浓色深,故能黝然作深碧色也。

  笔墨之交亦有道,笔之著墨三分,不得深浸至毫,弱无力也。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然与其淡也宁浓,有力运之不能滞也。
  纸法,古人寡论之,然亦须令与笔墨有相宜之性,始可为书。若纸刚则用柔笔,纸柔则用刚笔,两刚如以锥画石,两柔如以泥洗泥,既不圆畅,神格亡矣。今人必以羊毫矜能于蜡纸,是必欲制梃以挞秦楚也,岂见其利乎?
  昔人谓“学者当用恶笔,令后不择笔”,虽则云然,而器械不精,亦不能善其事。故伯喈非流纨体素,不妄下笔。若子邑之纸,研染辉光,伸将之墨,一点如漆。若令思挫于弱毫,数屈于陋墨,言之使人於邑,侍中之叹,岂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