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必亭:书的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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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怀想

章洁思

《 人民日报 》( 2011年08月17日   24 版)

  今年春来晚,家里的白蚁却早早开始肆虐。每年6月的黄梅季节,我总是在心里祈祷,希望白蚁放过我们。晚间,常常是观察着窗外飞舞的白蚁,直到确定不是家里而是户外飞出来的,才紧闭门户,甘愿忍受那潮湿闷热的煎熬。就这样,一直熬到七八月份,才安下心来,告诉自己又可以安度一年。

  可今年才只4月,床边四周已天天可见白蚁出动,虽还不会飞,但已很恼人。于是,请来房管所专治白蚁的师傅,把沉重的床拉开,这才吓了一跳。小小的白蚁不仅蚕食了地板,连床板都已穿透。立即想到屋子里最宝贝的书,于是忙不迭把书捧到平台上,一本本地检查。

  那么多的书,都是我的宝贝,长久不看,似乎已经从记忆中隐退了。尤其是,当家人把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递到我面前时,我疑惑地望了许久,才慢慢伸出手去,小心撕开那陈旧的包纸。

  书已经散页,但是一本精装书,厚厚的一部,书名《狭路冤家》,是伍光建先生的译作。书在眼前,我的记忆仍未被唤醒。由于书实在太陈旧,我只得小心翼翼把它托在手掌上,翻前看后。以我多年当编辑的习惯,版权页总是最重要的。在版权页上,书名《狭路冤家》的下面,印着一幅小小的中国地图的轮廓,再下面,从右到左竖排字:精装普及本实价大洋一元六角,著者厄密力·布纶忒,发行兼印刷者华通书局,总发行所上海四马路望平街口,虹口分店上海北四川路底,民国十九年十月初版。

  再翻回前面,一眼就见书写得非常漂亮的毛笔小楷,共两页;再往后翻,是伍光建先生写的译序。原来,书局把“译序”的书写体和印刷体一并放上去了,有如此漂亮的手书,真是给书增色。因为书页散得厉害,中间又夹着书局的出版物广告,我不敢乱翻,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书的扉页。起初我还以为译序就是扉页,后来将内封摊开在膝上,仔细一看:棕红色的衬底,上面是一幅很美的西洋图画,画幅左右相连占两页,其后便是扉页。在扉页下方,有两行英文字,标明原书名与原作者,我一读,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艾米莉·布朗蒂的著名小说《呼啸山庄》。

  所有的回忆,在那一瞬间推近。

  我已经认出此书是巴金先生送给我的。因为从扉页开始,连续三页都见熟悉的椭圆形图章:上海尧林图书馆藏书。那是巴金先生为其三哥李尧林先生筹备图书馆的书籍。当时为什么送这书,是因为我正在读《呼啸山庄》的英文本,也因为,那之前,我已经连续从巴金先生手里读完好几部伍光建先生的译作,并读到入迷程度,甚至会情不自禁调皮地在巴金先生面前引用伍先生的译笔:“此乃天意也!”那是大仲马《侠隐记》(今译《三个火枪手》)中主人公达达尼昂的口头禅。

  记得浩劫期间,我曾经在巴金先生面前流露读书无用前途无望的想法,每回都被他婉言劝阻。他温和地望着我说:“书,是一定要读的,一定会有用。”那时他从干校回来不久,他告诉我在干校时没有书读,就凭记忆背诵抄录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白天在地里一边劳动一边默诵,时间就过得很快,也忘了劳累和苦痛。不久,他得到“解放”,被封的书解禁,最早借给我的就是《侠隐记》。我读得兴起,一连读了好几部伍光建先生的译作,都是一些版本很老的竖版书。我读那些有点文言白话文的译句,再翻出英文原版来对照,惊叹译者的高超水平。这样的水平,对我这个英语专业的学生,真是望尘莫及。后来,便是读英文版的《呼啸山庄》。巴金先生见我那么赞叹入迷,索性把伍先生的译本赠与我,让我对照着看。这就是手头的这本《狭路冤家》,也就是我后来千层万层包扎珍藏的宝贝。

  书的怀想如此久远,它令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动荡的年代,回到我的年轻时光。父辈当年温和的声音,恍如近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