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炎穿孔怎么治疗:【沈璎璎】天孙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3:33:36
五 
  “我偷了羿的不死药,然后躲到这里来。”嫦娥裹了裹皮裘。广寒宫很冷,桂树上结满了冰花。“天孙,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 
  “呵,我忘了,你已经跳楼死了。魂是不会感到冷的。” 
  我知道自己没有死。只是自从去过那个三界中最寒冷的地方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了。我不该和嫦娥计较,我问她:“那么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哈哈一笑,围着桂树打了个圈儿,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天孙,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居然就这样从西海最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嫦娥半闭着眼睛,似乎冥想我跳楼的样子。“我只是想不通,我们大家都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死,其实嫁给冰夷有什么不好。他虽然冷了点儿,也没那么可怕——居然值得你跳楼?” 
  我微微一笑,只是追问她:“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把眼睛转向凡尘的方向:“死了。” 
  我说:“没有了不死药,他当然会死。只是……” 
  “不是那样的!”嫦娥急促的打断了我,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他打算在他和宓妃的婚礼上服下这灵药,结果被我偷走了。哈,我知道他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一定会闹得个天翻地覆。果然……结果他的徒弟寒浞,趁乱杀死了他。” 
  “死了?”我有点意外。 
  “死了。”嫦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风吹过桂树,冰柱们发出丁零零的声音。 
  “宓妃终于没有嫁给羿,自己去从极渊了。剩下我一个,在这里守着。” 
  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这个女人。她终于留住了她要的,即使代价是一生的寒冷。然而嫦娥的神情,分明又是不要人羡慕的。 
  宓妃……去从极渊了。“那么,冰夷总算是等到了他的妻子。”我干巴巴的说,“幸亏我当初没有嫁给他。”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混乱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经收梢,我早就该抖抖身子退了。天色蒙蒙的亮了,我想牵牛快起床了,该回去给他做早饭。 
  “可是我觉得,大家还是对不起冰夷。”嫦娥忽然说,“因为他和宓妃终究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我漠然道。 
  嫦娥摇摇头:“不知道。据说宓妃回来以后,跟王母讲,说从极渊的冰壁上,长年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但那个人不是她。” 
  我的心居然又跳了起来,却立刻抑止住了自己的好奇。不是她,又与我何干?我匆匆往广寒宫外面走去。 
   
  牵牛不见了,孩子们也不见了。 
  我的心随之也就一空。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没有。我奔到后山的田里,麦子倒伏在地面上,像是刚刚下过一阵冰雹。阳光白得刺眼,我睁不开眼睛,只是大声叫着:“牵牛——牵牛——” 
  巫罗说过,天孙,你最好不要去穿那件羽衣。巫罗,你在哪里? 
  风灌满了我的衣袖,如此猛烈的。我知道这不是人间的风,它带着西海的糜烂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这种风一度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却令我厌恶无比。 
  我知道,末日终于来临。 
   
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云华夫人那张艳丽而宽阔的面庞在我眼前晃动。 
  “天孙,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然私逃下界,还跟凡人通婚!” 
  我扭过脸不理她。 
  云华夫人直起腰来,往远处看看,像是在请示。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一对银色的虎牙闪了闪。于是夫人说:“罚你到从极渊的冰天雪地里囚禁,永世不得离开!——不要忘了,你本来就是王母赐婚给河神冰夷的。” 
  笑话,难道她们至今都不知道,我第一次出逃,就是去从极渊了的? 
  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云华夫人再次看看了王母,接着说:“牵牛一介凡夫俗子,胆敢亵渎天人。当然是打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 
  我慢慢的站起来,紧紧的盯着王母。如果我的目光是从极渊的寒风,那么这个头戴玉胜的贵妇人,必然成为一尊冰雕。 

王母的手指挑着青鸟的尾羽,半晌说:“算了算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回到凡间,自生自灭罢。反正天孙是再也不能离开天界了。” 
  “我去送送他们。”我冷静的说。 
   
  女儿哭得很厉害,女孩子一般都会更加依恋亲人一些。我只好抱着她。忽然想起来,我也是女孩子,却一个亲人也没有。从前有的,有巫罗,她已经死了。牵牛是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人,然而却不能让我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此时他抱着儿子,眼神凄惶无比,大约也想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可依然是讷讷的。 
  赤松子守在天门口,说,我在这里,你可以出去,多送他们一程。我说了声谢谢,跟在牵牛背后,一直出了天门。 
  不知不觉又走了几十里,天门已经远远的看不见了。我不想给赤松子惹麻烦,就说牵牛我们分别吧,囡囡乖,跟爸爸走。 
  女儿其实早就哭累睡着了,一头倒在牵牛怀里。牵牛看了看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来的时候还挑着他的扁担,于是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的放好,挑起来,一颤一颤的。 
  我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极度的疲惫,也许,真的应该歇一歇了。 
  “娘子,你会去嫁给那个什么冰夷吗?”突然,牵牛扭过头来,看定了我,两眼通红。 
  冰凉的天风掠过我鬓边。“我不会去从极渊的。”我微微的笑着。很多年以前,我就说过,再也不去从极渊了。我手心里扣着那一块箭头,只等着牵牛带了孩子放心离开。 
  这一次我不会稀里糊涂的死都死不利落。 
  可是牵牛放下了扁担,迎着我奔过来。 
  “娘子,你看这个!”他手里挥舞着一块黑黑沉沉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竟然是巫罗的牛皮。 
  “娘子,我们有这个!”牵牛抓住了我的手,“这个东西可以带着人飞,比你的羽衣还要好,真的我试过的。我们披了它,一起逃跑吧!” 
  我瞪大了眼睛。 
  “一起跑吧,—— 只要你愿意?” 
  他殷切的盯着我。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的脸涨的通红,那只粗糙的手也在发抖。这样的勇气,只在当年初见,他窃我的羽衣时拿出来过。我几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这就是牵牛,我那个木讷老实的农夫,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有了两个小孩的丈夫? 
  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来也没有想到,他对我的不舍,会到这个地步。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 
  可是我最后还是说:“不要,牵牛。” 
  我真的累了,牵牛,你好好带着我们的孩子。石箭头打着转,把手心的肉刺的钻心疼,它足够锋利,可以在牵牛和孩子们离开后,结束我落寞无聊的生命。 
   
  牵牛走了。我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变成莽莽天宇中的一个小点,然后连这个点也都朦胧不清。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凉。天风在我的长袍里扑腾,我冷的没有知觉,同时耳中嗡嗡作响,仿佛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大地上奔跑。 
  开始,我以为这是幻觉,一个垂死的人——或者说垂死的天孙,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幻觉。 
  然而没有多久,我就清醒了。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拼尽了毕生的力气大声叫喊:“牵牛,快跑,快跑啊——” 
  牵牛听得见吗?

六 
  视觉模糊了。 
  冲天的波浪席卷了莽莽苍穹,涛声震荡如雷,有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无尽洪荒,再度降临三界。
那洪水转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极的,也是冷极寒极的。浪花溅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银色的冰霰,锋利如刀。 
  牵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洪水里了。 
  我无助的嘶喊着,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么。 
  洪水从我身边冲刷过去,我湿透了,如同一块冻结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着一个黑衣的天将,指挥着滔滔风浪。不假思索的,我抛出了手中的那个冷硬的箭头。 
  那人捂着胸口从浪上跌了下来。第一次出手,准头这样好。 
  他拼命的翻滚着,在浪花中挣扎,沉浮。丝丝缕缕的红,在白花花的波涛中蔓延,仿佛霞光映在极地的雪峰上,清艳无比。 
  而洪水果然渐渐驯服下来。 
  忽然一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我的羽衣再次飞翔,托着我在洪水上方寻寻觅觅。水面的寒气压得我难以喘息。终于我用冻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袭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31楼

  帽子落了下来,露出那一张苍白的脸,因为失血,虚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声说。 
  他默然。 
  我能够说什么,指责他为虎作伥,谋害我的家人么,还是向他道歉,因为我反过来也杀害了他?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记忆中存留最久远的一个名字。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是毕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关。如今我终于再次看见了他。这时我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东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紧紧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涌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过去,想为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温热的。 
  “对不起,天孙。”他说,“我一时冲动,劈开了从极渊,放出这些水来。我以为没有牵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总不会是因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牵出一个冷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也只是说:“冰夷。对不起。” 
  “从极渊——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见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声音渐渐如游丝一般细弱,承不住我逐渐下坠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早已陈述过这个结局。 
  “是你,天孙。”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颤抖着。我的意识渐渐如止水,只听见自己喃喃的说:“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经太晚,当他把箭头还给我时就已经太晚,当我从十二楼头飞落时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叹息着,“可是也注定了我会与你错过。” 
  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飘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渐渐的平息,收敛,聚成一线。然则覆水难收,从北荒奔腾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伤的深渊里去了。从此在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庐中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冰夷的眼光从我的瞳孔中离开,散漫的洒落在那条银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为河神,留下的最后足迹。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雾,遮住了我们的身影。他抬起手,穿过我的漫漫长发。我发现缠绕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 
  “来世,如果可以,我会循着这条天河,到西海来找你。” 
   
  牵牛死里逃生。巫罗留下的牛皮保护了他和两个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这条无尽河流,隔断了去路。成为我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牵牛站在对岸,殷殷的望着我,肩上挑着一根扁担,一儿一女。 
  我淡然的说,你还是回去吧,就当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种田,养孩子。我没有骗他,在这场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虽然天孙是在巫罗的药香中长大,可是她的魂灵终究也会枯萎。 
  牵牛不肯,执拗的守在天河对岸,年复一年。我泪落阑珊,白发如雨飞扬。 
  还是赤松子看不过去,就去跟西王母说。后来日子长了,牵牛的执着打动了越来越多的神仙。他在那里守着,成为了天界的一景。连云华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议了。 
  祖母终于说,弄几只喜鹊来,每年一天,搭座桥让他们夫妻见见面好了。 
  我去谢恩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恭喜我。我客气的敷衍着。 
  可是祖母并不是那么容易开恩的,她同时又数落了我一边,说天界从来没有出过我这样胡闹的天孙,一定要好好惩戒以儆效尤。北荒的从极渊没有了,她命人把玄室里我用过的织机重新搬出来,命令我从此守在寒冷的天河边上,用天河水织布,除了与牵牛见面的时候之外,永远不准停下来,直到把天河水织完为止。 
  “那个冰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自作主张,弄了洪水出来,”云华夫人抱怨着,“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条河,冻也冻死人了。判他一个永世轮回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织布,她们以为我在乎这种惩罚。其实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舀一瓢寒冷如冰的水,纺成细滑的线,亮亮的。织成细密的布匹,映着天河淡淡的水光,从织布机上流淌下来,再流回天河里面,融入莽莽波涛,簌然无影无踪。我知道,把天河水织完,是没有那一天的。天孙的生命是永恒的,那么这种徒劳的操作也就成为永恒。织女在天河边的守候也成为永恒。 
  其实这有什么,如果没有那支箭,没有羽衣,没有冰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不还是玄室中日日操劳的织女。这两种生活没有太大区别。织作是我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而守候,是我不能解脱的宿命。 
  只是我的织锦不会再去装饰天边的晚霞,它们柔顺如宿命,融回冰夷留下的天河里面。浪花茫茫,我注视,沉思,去体味那种恬静与枯寂,不知过了多少年。 
  而冰夷此时,在下面的世界里漂流,生生世世,不知过了多少轮回,也是万劫不复的命运。当他仰起头来,看见天上这道瑰丽的天河,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 
  许多个轮回过去,他是否还记得那一句“我会循着这条天河,到西海来找你”。我已然心甘情愿,情愿生生世世都等不到他。或许等到等不到,都没有太大意义。

  七 
  “你见过河对岸的牵牛了?”我问他。 
  “见过了。” 
  我当然知道他见过了,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守在那里,迟迟不肯开船。零落的语句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如同天河溅起的浪花,又如冰山上飘落的余雪。 
  “张骞,”我叫着这样的名字,“你的星槎造得很好。凡人能够到这天河里来漂流的,你是第一个。” 
  他若有所思的说:“从我幼年起,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往西边远游,一直漂入天河,一直到西海和昆仑。” 
  “天河不远,西海也不远。”我淡淡道。 
  “可是,直到今天,我仍未找到所寻觅的。” 
  “寻觅什么?” 
  他摇了摇头,许是自己也不知道。“博望侯”的旌旗在风中扑打着,伤痕累累。这旗帜记历了许多苦楚劫难,反倒在天河的浪花中,把风尘血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天孙?” 
  “嗯?” 
  他望着我,还是没有说什么,眼眸清冷而明亮。我低下头,却停了手,然后把织机搬开,把垫在下面的支机石捡了起来。 
  “你要找的,是这个么?” 
  他接了过去,眼中一亮,小心翼翼的捧着。躺在他白色手心里的,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千年之前被打磨成箭头的形状。那一箭穿越了沧海桑田,万变千劫,终于回到传奇的起点。 
  我只听见九天的风,唏嘘如语,冰河的水,长歌如泣。



  • 2008-10-8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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