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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层累：曲江南华寺的六祖惠能真身
曾祥委
提要：禅宗六祖惠能真身是方辩法师在干尸基础上用“夹苎法”制成的。一千三百年来，六祖真身经历了一次断首、两次断指、三次剖腹和火灾、兵劫、战乱，经过南华寺僧人多次修复，除了面目以外，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应当把它看成历时层累的结果。

关键词：佛教 禅宗 惠能 真身

广东曲江南华寺供奉的六祖惠能真身，是禅宗无上至宝，国家一级文物。关于它的真伪和制作方法向来有不同说法，近来网上流传着各种疑问和说法，本文拟予考证厘清。

一、南华寺的六祖惠能真身是真是假？
我们从网上的一篇文章说起。
佛教在线上有这么一篇引自先锋网的文章：
《留下真身，是高僧法力起了作用，还是干尸加工工艺的作用？》
原来所谓的六祖肉身是个生漆壳子，唉，又被骗了。一直以为六祖修成了金刚不坏肉身，很神秘，唤起了人的虔诚向信之心，结果呢，原来也是蒙人的。
近日因为看到一个新闻：南华寺原住持披露文革期间保护六祖真身秘事——访广东韶关南华寺前住持林得众。里面说：红卫兵还把手伸向了南华寺镇寺之宝——六祖真身。他们手拿菜刀，气势汹汹地在六祖以及另外两尊高僧真身背后各凿开一个大窟窿，露出了灵骨以及支撑骨架的铁棍。红卫兵运着三尊真身像游街三天，对围观群众展示说：“请看六祖真面目”。红卫兵还要毁掉三尊真身像。急中生智的林得众马上制止说：“不能毁！你们说真身像是假的，可是一千多年都说是真的，你们说假的有什么证据啊？还不如把真身像保存下来，让大家看看，里面有铁枝，有麻布，这样，你们不用说，人家看了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于是我就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无独有偶，找到另一个当事人的回忆：我亲眼目睹的另一具真身是韶关南华寺六祖惠能的真身。笔者在五、六十年代，曾多次到南华寺听寺僧介绍，对六祖真身，一度深信不疑。到了文革初期，笔者刚好在韶关探亲访友。在河西大桥靠近市区那一端的广场上，只见一群红卫兵从货车上拉下一“人”在广场上批斗。上前一看，原来这不是人，而是六祖真身。一位北方口音的红卫兵当众大声地说：去南华寺的和尚一直说佛教禅宗六祖惠能圆寂后成佛，修炼了个金刚不烂之身，供奉起来让善男信女膜拜。其实这「真身」是假的。我们在“真身”背后挖了个洞，你们看看，里面支撑“真身”盘膝而坐的是一根铁枝，同时还塞了些泥巴和稻草，这哪里是什麽真身，所谓“六祖真身”完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上前细看，“真身”被戳穿的地方，果然可以看到铁枝、泥巴和稻草，并没有像腊肉那样的肌肤。“真身”的表面，是用漆油刷了多次才形成的硬壳。
……
这篇文章保留了珍贵的“文革”史料，除了目击者对事件的叙述外，我们还可以读到这样信息，人们对高僧真身的集体意象是：
1、金刚不坏肉身；
2、这是修成的；
3、是高僧德行高深的一个标志。
4、所谓“金刚不坏肉身”就是常人的躯体不朽不坏，例如：有“像腊肉那样的肌肤”，不能有“铁枝、泥巴和稻草”，否则就是假的。
按：高僧修行与肉身不腐之间关系还有待专门的研究证实，目前听到的都是传闻。目前可见的真身，能长期保留下来的，都经过后期处理。而且经过脱水、油漆、长期保存下来的真身决没有“像腊肉那样的肌肤”。所谓“金刚不坏肉身”，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
高僧真身，是佛教进入中国后才出现的。佛教是“空门”，追求精神超脱，“本身无一物”，“臭皮囊”原是累赘。早期佛教，并无偶像崇拜，到六朝才大兴造像之风，而高僧真身之制，又在其后，这就表明它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中国文化，中国的道家想将人生的快乐保存到永远，追求“长生不老”，才有“不朽”的理想，与之结合，佛教才会有真身之制。北传中国的佛教，表面上拜的是印度的佛，内里求的是中国人自家的神；上层是佛教的学说，世俗层面完全是中国传统的神明崇拜。制作真身，迎合中国人的心理，为的是增强信心，吸引信众，这是研究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结合的一个极好标本。

二、六祖真身最初是怎样制作出来的？
这篇网文，对六祖真身的制作引了两种说法：
1、先涂漆，后入缸干燥。
六祖……身披袈裟，双腿屈盘，在那里的神龛打坐入定，不吃不喝，使体内的营养和水份逐渐消耗殆尽，最终坐化圆寂。他的弟子方辩和尚便往他身上涂生漆，干了一层又涂一层，同时用铁条、纱布加固六祖的颈部，直到躯体外形成一个3至4毫米厚的漆壳，只留一个小孔。然后由他的门人抬进两个对合密封大缸之中的木座上，座下有生石灰和木炭，座上有排漏孔。经过一段时间，内腊和尸体上的有机物质腐烂流滴到生石灰上，水份被渐渐吸乾，变成极似六祖生前容貌的半式“真身”。
——此说应出自邓端本、欧安年等著的《岭南掌故》下册P346（广东旅游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
按：此法出自猜测，不吃不喝能耗净体内的营养和水份是想象，人几天不喝水就不行了。往尸体上直接油漆做成坐式真身，在气候高温高湿的岭南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自然形成的罕见干尸。笔者专门调查，传统工艺在苎麻布上涂一层福州漆，干爽天气需要3-5天才能干燥，如果阴雨则需要7-8天，再涂油漆必须下一层干后才能进行，否则会掉下来。真身由多层苎布和油漆形成壳，需要颇长时间才能完成这项工作。六祖死在农历8月初，正当秋老虎，如用此法，在形成硬壳之前，身体已腐烂变形，做不成像了。

2、先制成干尸再油漆上座。
网文说：
“广东省考古学家徐恒彬、韶关市博物馆和南华寺僧人考证和研究，这座六祖造像的确是以六祖慧能的肉身为基础，用中国独特的造像方法——夹苎法塑造的。其法是：慧能圆寂前，身披袈裟，双腿盘屈，打坐入定，不吃不喝，使体内营养和水分逐渐耗尽，最终坐化圆寂。然后将遗体放在两个盖密的大缸之中的木座上，座下有生石灰和木炭。座上有漏孔。经过相当时间后，内脏和遗体上的有机物腐烂流滴到生石灰上，不断产生热气，水分被吸干，变成坐式肉身干体。然后进行塑造。先上香泥，其次加布，再以铁叶、漆布固颈。”
——这段网文内容的来源应当是《新修曹溪通志》P982附录的《六祖惠能真身考》。
按：现今我们知道的真身形成的方法有如下几种：
①自然形成的。
有报道，有的老人去世后，身体数年不腐烂，变成干尸。但未闻可以长期保存。
②生前进行防腐处理。
报刊曾有报道，湖南衡山某和尚，死前半月即戒食，日饮草药汤，死后不朽，后为日人窃归东瀛云。
③死而不腐，再加处理。
如明万历间粤北始兴九龙山云灵庵僧人林慧圆“端坐而逝，历四十九日，颜色不改。其徒漆之……”（民国《始兴县志》）又如清初英德寨下村庵的僧人法清坐化后“久之，其体不朽。”（光绪续修《韶州府志》）因而油漆保存。
④僧人死后，用香泥包裹成像。如绵山的一些真身，网上有介绍：
“神秘绵山:唐宋高僧包塑真身……
绵山正果寺现保存唐、宋、元历代抱腹寺高僧打坐成真的包塑真身像十二尊。这些塑像保持了坐化圆寂时的本来形态，面部神态安详自然，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表现了很高的雕塑艺术。但由于年久剥蚀，泥塑脱落处有的手指、脚趾、头盖骨等裸露出来，虽历经千余年，仍完好无损，还有的塑像衣服碎布仍清晰可辨。（来 源:51766旅游社区|城市攻略 发 贴 人:ttt315315 发贴时间:2006-11-15 09:52:01.0）”
这种方法制成的真身在北方多有报道，除了僧人外，还有道士的真身。北方气候干燥，容易制成干尸，香泥包裹后能长期保存。
在岭南，五代清远东林寺僧人聪公真身可能以此法制成，方志记他救渡邑人免于盗寇之害，“于竹林中坐逝。寺僧以香泥塑其身奉之。”（光绪续修《韶州府志》）
⑤高僧死后入塔干燥后，夹苎油漆而成。
这种处理，是粤北高僧真身比较通常的做法。高僧圆寂后入塔，往往在几年以至几十年后才制作真身。如五代文偃禅师十五年后出塔入龛（《云门山志》）；明代憨山德清和尚二十余年后才“漆布上座”（《曹溪通志》）；清初始兴香炉围庵僧本念的真身三年后才“漆之以入龛”（民国15年《始兴县志》卷12仙释）。
那么，六祖惠能的真身当初又怎么制成的呢？我们先看六祖入灭前后的有关记载：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1版
P100：
（四八）大师先天二年八月三日灭度。七月八日，唤门人告别。
大师先天元年于新州国恩寺造塔，至先天二年七月告别。大师言：「汝众近前，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问，为汝破疑，当令迷尽，使汝安乐。吾若去后，无人教汝。」……
P106：
（五一）六祖后至八月三日，食后，大师言：“汝等著位坐，吾今共汝等别。”
P110：
大师说偈已了，遂告门人曰：“汝等好住，今共汝别。吾去已后，莫作世情悲泣……”大师云此语已，夜至三更，奄然迁化。大师春秋七十有六。
——这些文字表明：
1、六祖对身后之事，早有安排，从容而别；
2、八月三日当天六祖还进食，说明并非戒食戒水。
由此说明邓端本、欧安年等人的猜测是不成立的。
关于六祖真身的制作和材料：《六祖坛经》（广东韶关曹溪南华禅寺印行）有如下记载：
P68-71
“次年七月二十五日出龛，弟子方辩以香泥上之。门人忆念取首之记，遂先以铁叶漆布，固护师颈入塔。”
清代《曹溪通志》基本沿袭了上述文字。
这些记载说：
1、六祖先天二年癸丑岁八月初三夜入灭，入龛。
2、3个月后，神龛被迁回曹溪。
3、次年七月二十五日出龛，
4、制作草料有香泥、漆布、铁叶
5、作者方辩
首先要指出的是：“入龛”并非人们在庙里所见的神龛，而是“塔状盛尸器”即僧人的棺！《释氏要览》卷下：“今释氏之週身，其形如塔，故名龛。”由于僧棺塔形，“入龛”、“入塔”说的都是入棺。《新修曹溪通志》P985附录《六祖惠能真身考》说“六祖惠能是坐在神龛（即禅龛）中说完偈语，至三更坐化。然后将神龛连同里面的尸体一起密封形成干尸坐像。同年十一月十三日迁神龛回曹溪宝林寺。”恐怕是有些误解！
龛形如塔，双缸对合形亦似塔，六祖对后事早有安排，为棺似塔是定制，而且他的师傅五祖弘忍大师也是保留真身，效仿师法，这些事情也应有安排。因为“入龛”，所以，3个月后能够搬动迁移。
出龛时间是次年七月，在龛时间十一月有半。根据众多目击材料来看，六祖真身是“干尸为基础的夹苎造像”的定位是准确的。
关于入龛，徐恒彬等人的考证前半是猜测杜撰的——“这座六祖造像的确是以六祖慧能的肉身为基础，用中国独特的造像方法——夹苎法塑造的。其法是：慧能圆寂前，身披袈裟，双腿盘屈，打坐入定，不吃不喝，使体内营养和水分逐渐耗尽，最终坐化圆寂。”——前文已述，六祖入灭当天还进食。
但后半近是：“然后将遗体放在两个盖密的大缸之中的木座上，座下有生石灰和木炭。座上有漏孔。经过相当时间后，内脏和遗体上的有机物腐烂流滴到生石灰上，不断产生热气，水分被吸干，变成坐式肉身干体。然后进行塑造。”
要补充的是：据调查，九华山的做法是尸身夹上木材帮助固定——所谓用铁枝支撑也是杜撰的，尸身周围是木炭和生石灰，封缸以后，与空气隔绝，脱水成为干尸。六祖的肉身经过将近一年的干燥，足以完成脱水过程。
出龛以后，就是真身最后的制作了：“然后进行塑造。先上香泥，其次加布，”
僧人的肉身出龛后，通常要进行最后的防腐处理：“香薰”。香料在古代最大的用途是食物保鲜，也用作尸体的防腐。香薰的过程，也去掉干尸中的水分和脂肪。经过入龛脱水和香薰的干尸，想看到“像腊肉那样的肌肤”是不可能的！
从有关记载来看，进一步的制作就是“香泥”、“漆布”了，香泥用作填空补凹，“漆布”是一层油漆一层苎麻布，重复多层，形成一层硬壳，成为最后的“真身”。如果没有这两项材料填充，就会像九华山百岁宫的那具真身一样，干瘪瘪地不成人形。此外，香泥里有药料、福州漆也有防腐作用，有利真身的长期保存。
原作者方辩在六祖生前就为他塑过像，《六祖坛经》（广东韶关曹溪南华禅寺印行）P51有记载：
忽有一僧来礼拜，云：“方辩，是西蜀人。方辩远来，愿见我师传来衣钵。”师乃出示，次问：“上人攻何事业？”曰：“善塑。”师正色曰：“汝试塑看。”辩罔措。过数日，塑就真相，可高七寸，曲尽其妙。师笑曰：“汝只解塑性，不解佛性。”师舒手摩方辩顶，曰：“永为人天福田！”师仍以衣酬之。辩取衣分为三：一披塑像，一自留，一用棕裹埋地中。誓曰：“后得此衣，乃吾出世住持于此，重建庙宇。”
由于方辩法师对六祖的相貌特征非常了解，因此他的作品能够真实地恢复六祖的容貌，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真身的头面部是酷肖六祖原貌的。

三、关于孝子取首的一段公案：
上引文字说，六祖真身上座时还“以铁叶、漆布固颈”，这个记载大有问题，因为真身制作不需要如此处理。根据《曹溪通志》和《坛经》的记载，作这样处理的原因是六祖入灭前预知有人盗取首级，所以上座时弟子预为防范。考证下来，有一段公案。我们先看有关记载：
清《曹溪通志》卷2《六祖大师传》——《新编曹溪通志》P47
先天二年七月一日，谓门人曰：“吾欲归新州，汝速理舟楫。”时大众哀慕，乞师且住。祖曰：“诸佛出现，犹示涅磐。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归必有所。”众曰：“师从此去，早晚却回。”祖曰：“叶落归根，来时无日。”又问师之法眼何人传受？祖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又问：“后莫有难否？”祖曰：“吾灭后五六年，当有一人来取吾首。听吾记曰：头上养亲，口里须飧。遇满之难，杨柳为官。”……门人忆念取首之记，遂先以铁叶漆布固护师颈。塔中有达摩所传信衣。中宗赐磨纳宝钵，以辩所塑真并道具等主塔侍者尸之。开元十年壬戌八月三日，夜半忽闻塔中如拽铁索声，僧众惊起。见一孝子从塔中走出，寻见师颈有伤。具以贼事闻于州县。县令杨侃、刺史柳无忝得牒切加擒捉，五月于石角村捕得贼人。送韶州鞫问，云：“姓张，名净满。汝州梁县人。于洪州开元寺受新罗僧金大悲钱二十千，令取六祖首归东海供养。”柳守闻状，未即加刑，乃躬至曹溪，问祖上足令韬曰：“如何处断？”韬曰：“若以国法论，理须诛夷；但以佛教慈悲冤亲平等，况彼欲求供养，罪可恕矣。”柳守加叹曰：“始知法门广大”，遂赦之。
《通志》这段文字的来源是《坛经》，一称“祖”，一称师，一清代，一唐代，二者有渊源关系。《六祖坛经》（广东韶关曹溪南华禅寺印行）P67说：
大师先天二年七月八日忽谓门人曰：“吾欲归新州，汝等速理舟楫。”大众哀留甚坚。师曰：“诸佛出现，犹示涅磐；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归必有所。”众曰：“师从此去，早晚可回。”祖曰：“叶落归根，来时无日。”
又问曰：“正法眼藏，传付何人？”师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又问：“后莫有难否？”师曰：“吾灭后五六年，当有一人来取吾首。听吾偈曰：‘头上养亲，口里须飧。遇满之难，杨柳为官。’……”
按：以上文字的记载诸多蹊跷：
1、“后莫有难否？”——问得突兀，问得无理，也问得可疑! 俗话说：“除死无大灾。”人死了还有什么难？除非问者未卜先知。郭朋《坛经校释》版本的这一段，就没有这一问。所以这段文字非常可疑。
2、张某当时跑掉了，和尚连人都没抓住，怎么知道是“孝子”？
3、张某很可能偷走了六祖的头，否则没有理由惊动州县鞫捕。
4、张某走脱在外，如果不是身携赃物，是无从鞫捕的。
5、如果六祖的脖子没被砍下来，支撑真身的铁枝恐怕也插不进去。
按情理推断，真实的情况应当是这样的：张某砍下并偷走了六祖的头，僧人报官，官府高度重视，紧急行动，第三天在石角村连脏并获捕得贼人。事后修复六祖真身，就加入铁枝连接支撑头部和身躯，再以铁叶漆布包裹颈部。由于事关六祖，有伤神异，因此编造六祖预知死后有难的事迹。由于县令杨侃、刺史柳无忝出了力，知道内情，所以捎带地也进了预言。附带地说，《通志》中的“五月”恐怕是“五日”之误，——八个月之后张某不可能还在韶州境内。
关于这一事件，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1版，P130《曹溪大师别传》有进一步的叙述：
曹溪门人迎大师全身归曹溪。其时，首领不肯放，欲留国恩寺起塔供养。是门人僧崇一等，见刺史论理，方还曹溪。大师头颈先以铁鍱封裹，全身胶漆。其年十一月十三日，迁神入龛。至开元二十七年，有刺客来取头，移大师出庭中，刀斩数下，众人唯闻铁声，惊觉，见一孝子奔走出寺，寻迹不获。
其时张某将六祖真身移出庭中，从容作业，夜半更深之时，所谓众人惊觉云云，恐怕是事后文过饰非之词。六祖失首，事体非小，虽然寻回，也必须有所交待，因而就有了上面的六祖先知孝子取首的故事，让六祖加添神异，大家免负责任，成皆大欢喜之局。于是，后加的铁叶，甚至铁枝，都要提前放置。历史就这样被书写出来，并且被不断的重复渲染，成为禅宗信徒的集体记忆甚至扩张为社会记忆。
四、六祖真身是历代南华僧人共同创作的结果
面对上述网文的各种诘难，笔者要特别指出的是：“文革”时，人们看到的是经过多次劫难，历经多次修复，与当初大相径庭的六祖真身。撇开这一点，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一千三百年来，六祖真身经历了一次断首、两次断指、三次剖腹、火灾、兵劫、战乱，到“文革”时更是险若游丝，保存到今天殊属不易：
唐代二劫：
一为“孝子取首”，上文已述。这一次，六祖身上添了铁枝和护颈的铁叶。
二是唐末黄巢到寺，取走左指一节，修复后又让贼偷了：
《曹溪通志》卷1“迷军山”
昔黄巢破岭南，寇至寺，毁大鉴左指一节持去，至此山，忽黄雾四塞，军行失道，随送返寺，礼谢而去。指节后饰以银，为盗所窃，僧追至江，盗溺水而死。
唐朝人敬佛，似有此俗，无独有偶，六祖的师傅五祖真身也遇到同样的遭遇：
周作人《药堂语录•五祖肉身》（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P29：
蒋超钵著《麓澞荟录》卷二有《五祖》一条云：“《棘闱夺命录》云，黄梅东山五祖肉身，明季一兵斫其指，指为村媪所得，有蒋文学命漆工续上，完好如初。壬午年秋梦五祖谓曰：念汝续指工，获隽当在八十名，果然。……”
按：此材料说明，制作真身在五祖时已有，自北传南。而非有人揣测的那样，是“慧能为破天竺火葬法开了先例”（邓端本、欧安年登《岭南掌故》下P346）
五代时火灾：
光绪续修《韶州府志》卷38引黄通志：
聪公者，新州人，姓谭氏，生南汉时，自幼嗜佛，往南华寺参礼六祖，遂为沙弥，持戒律甚肃。忽一日梦祖师语曰：“今夜三更吾当有难，汝能救我乎？”其夜寺火焚至塔殿，乃祖师圆寂之处。寺僧移之勿动，唯聪舁出山门。众大惊异。常欲航海往普陀。夜梦祖云：“我昔有难，荷尔护持，汝今南行，当为你说：逢东则住，逢林则止。”又曰：“早结菩提缘，能救众生苦。”聪密记梦中语，遂止清远东林寺。日往寺之西，采芦苇造筏，凡数百，维于江浒。邑人怪之。逾旬，有寇暴起入境，邑人赖筏渡于南岸得免。寇退，人竞以金帛酬之，而聪已于林中坐逝矣。寺僧以香泥塑其身奉之。
宋末兵劫：
《文天祥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3月第1版)P353有《南华山》一诗，记被俘后押经南华北上见闻感遇：
北行近千里，速复忘西东。行行至南华，忽忽儿梦中。佛化知几尘，患乃与我同。有形终归灭，不灭惟真空。笑看曹溪水，门前坐松风。
附记：六祖禅师真身，数百年矣，为乱兵刲其心肝。乃知有患难，佛不免，况人乎。
周作人也提到此事：
《书房一角》P189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年1月1版1印）卷三，《看书偶记》（五〇）“六祖真身”：
姚福均编《铸鼎余闻》卷四有《六祖真身》一条云：“宋文信国《指南后录》有《南华山》诗，自注云：六祖禅师真身，盖数百年矣，为乱兵刲其心肝，乃知患难佛不能免，况人乎。又一题云，《已卯五月十八日予以楚囚过曹溪，宿寺门下，六祖真身顷为乱兵窍其胸，探其心肝，盖意其有宝，故祸至此》。”案六祖慧能殁于唐先天二年癸丑，至南宋末年祥兴二年已卯，历年五百六十六年矣，不图槁骸复见剖割，岂真是有什么宿缘乎。余前论越王峥欧兜祖师，留下溙身，供人膜拜，以为是恼懊，今观六祖事，当更了知有身之足为大患矣。元人本不必论，如杨琏真伽所为，宁复有人理，但彼是番僧，当受其同类，不至残毁和尚死体，然则所谓乱兵或此辈亦未可知。漆身中间那里会有宝贝，而贸贸然探其心肝，此事真奇绝，如不是文文山亲至曹溪看来告诉我们，几乎不大有人能相信也。

清代兵劫：
《新修曹溪通志》P983附录《六祖惠能真身考》
“清朝咸丰年间，流窜到庙里的乱兵曾经打开过六祖‘真身’，后来经过寺僧修整，补好了被打开的部分。释福果大师认为铁条有可能是那时加的，时间不长，还没怎么锈蚀。”
从《虚云老和尚年谱、法汇增订本》中所载民国时所摄的六祖照片来看，六祖肉身的下腹部丰隆饱满，整个身子也有衣着形塑，显然经过两次剖腹之灾后，有较多的人工痕迹。特别是清代的修复，真身里面的稻草、泥巴恐怕就是此时添加的，鉄枝也有可能更换。顺便提一下：华南师范大学曾昭璇教授生前的来信说，那鉄枝有三公分宽。
进入现代，六祖真身经历大劫，能保存下来更是不易。说到这里，不能不专门提到虚云大师和他的徒弟佛源老和尚的功绩。
虚云和尚与六祖真身
虚云（1840—1959），近现代著名高僧。俗姓肖，名古岩，又名演初，字德清，自号虚云、幻游，祖籍湖南湘乡，出生于福建泉州仕宦之家，自幼向佛，潜逃至鼓山涌泉寺剃度。
曾事西太后、光绪皇帝。清廷赐为“佛慈洪法大师”，赐其驻锡的鸡足山迎祥寺为“护国祝圣禅寺”，又赐“紫衣钵具”、“玉印”、“锡杖如意”、銮驾全幅、龙藏全部。晋见过孙中山、袁世凯；受蒋介石、林森礼敬；有蔡锷、李根源、唐继尧、李汉魂等大批政要护法。1949年秋冬，虚云应邀赴北京，与园英、赵朴初等筹备成立中国佛教协会。同年，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成立，虚云为四位名誉会长之一。1959年10月在江西云居山真如寺圆寂，世寿120岁。
虚云一生，习禅苦行，长于整顿佛教丛林，兴建名刹。一生建庙90余座，包括鸡足山迎祥寺、昆明云栖寺、鼓山涌泉寺、广东曲江南华寺、乳源云门寺、江西云居山真如寺等。他保护寺产、整顿宗风、举办佛学院，培养大批人才，传承禅学，法乳五宗，对近现代佛教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虚云不仅在东南亚诸国蜚声佛坛，在北美大陆也有一定影响。1982年，美国纽约佛教禅宗中心为他修建纪念堂，将其传记用英文刻于石碑。
虚云保护六祖真身的事迹，修元禅院倡印《虚云老和尚年谱、法汇增订本》有载：
P152民国三十年辛巳，虚云和尚至南华时：
“殿内祖坐木龛。以年远故。被白蚁损坏。乃请出祖师肉身圣像。重新装修。另照育王塔式，作祖坐龛。”
据有关记载，抗战时南华寺一带常有日寇飞机盘旋，甚至投弹。1944年11月底，虚云和尚亲率得力弟子暗中将六祖、憨山和丹田和尚真身运至云门寺秘藏。
P164民国三十三年甲申：
予知南华将有事。暗中将六祖及憨山真身运至云门。徐将法宝亦运至此。
……至腊月十二日，日寇陷曲江。十八将入夜，土匪觊觎避兵客富。遂劫南华。
民国三十四年乙酉：
“春夏间，日寇粤北，各县沦陷。乳源县城亦陷……”
据云门寺僧人介绍，抗战期间，虚云和尚还命人到瑶山搭草寮，时刻准备将六祖真身藏到山上，幸而日寇并没有进至云门。
由于六祖真身被运到云门寺，还躲过了土改时的劫难：上世纪50年代初土改时，粤北一片毁佛之风，不少寺庙和佛像都遭到破坏。虚云和尚将六祖等真身移置云门寺祖殿楼上，日夜守护。到1953年春南华寺传戒时，才安排佛源等弟子，用轿子将这三个真身送回南华寺。
佛源老和尚与六祖真身
佛源（1923-）当代著名高僧，中国佛教协常务理事、咨议委员会副主席，先后任广东乳源云门寺、曲江南华寺方丈；兼任湖南益阳白鹿寺、南岳祝圣寺方丈。湖南桃江人，俗家姓莫，少聪慧。年十八，投益阳会龙山栖霞寺剃落，法名心净，号真空。1946年春，于福严寺受具足。后至云门，虚云赐号佛源，传云门宗法，赐名妙心，前后两度住持云门。
佛源在虚云和尚在世时已参与六祖真身的保护工作，“文革”期间更是舍身护持。广东新闻网上有《林得众保护“六祖真身”立大功》一文，讲述时任南华寺负责人林得众保护六祖真身的事迹：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得众回忆说，当年八月，有数百名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闯入南华寺“破四旧”。他们找到珍藏在寺内的六祖真身像、憨山和尚真身像、丹田和尚真身像，用菜刀把从每个真身像的背后各砍开一个洞，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藏东西，想看看真身是真是假，结果发现真身像后背有铁杆支撑、有麻布包裹真身，虽然也看到了肋骨，但无知的红卫兵误认为，有铁杆支撑，就不是“真身”，真身像是“假”的。
　　自以为得到真身像“是假的”证据，红卫兵运着三尊真身像游街三天，对围观群众展示说：“请看六祖真面目”。
　　红卫兵要毁掉三尊真身像。急中生智的林得众马上制止说：“不能毁！你们说真身像是假的，可是一千多年都说是真的，你们说假的有什么证据啊？还不如把真身像保存下来，让大家看看，里面有铁枝，有麻布，这样，你们不用说，人家看了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红卫兵接受了林得众的建议，游街后，三尊真身像平安返回南华寺，林得众和寺僧于是把真身像放进大殿内锁起来保护。
林先生的事迹经过网络传播已经广为人知，但佛源和尚在保护六祖真身方面的事迹还是知者寥寥。其事迹《新修曹溪通志》P289有载：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押六祖、憨山、丹田真身至韶关游行，欲焚之而未果。然将六祖、丹田两真身胸背洞穿，大若婉口，脏腑、灵骨掏掷于地，其状实难卒睹。时师欲落泪亦惧人知，乃冒死收其灵骨，藏于九龙泉后巨树下。后复虑身命无常，遂遣使告香港圣一法师，来此摄照片归，以待将来。唯恐祖之灵骨脏腑毁矣。……一九七九年，师获昭雪，旋赴中国佛学院主讲律学，兼外事接待、文物管理。以六祖真身事告明真、巨赞及赵朴初会长。朴老震惊，立致函广东省委习仲勋书记，习公即委要员至曹溪，助师恢复真身。师常言：六祖骨色如金，坚沉亦如金；丹田灵骨色黑而轻，其有金铜之别乎！
　　师自言，忆廿余年前祖之真身遇难事，应加意爱护常住，直如临深履薄，岂敢轻心放逸。
佛源和尚亲述：
文革时，六祖和丹田和尚真身都被红卫兵穿了大洞，六祖右手臂上还挨了一刀，，里面的骨架完整。红卫兵将六祖和丹田和尚真身的骨头弄出来不少，六祖的臂骨也被拿了出来。其时，我将遗骨收集起来，分别用东西装好——六祖的遗骨呈金黄色，很重；丹田的骨头微黑，较轻，很容易分辨——埋在南华寺后山的一棵大树下，长达十年之久。1979年得到彻底平反，同年到北京反映六祖真身的情况，得到赵朴初先生的重视和当时任广东领导的习仲勋先生帮助，奉派回南华寺修复六祖及丹田、憨山和尚真身。事隔十年，埋下的丹田和尚骨头已经化净。所幸六祖真身的骨头还在，只是上了黒霉，经过处理，放回真身内里。三个真身一一恢复。关于六祖真身受损和修复情况，有详细记录，写在木板上，放入六祖真身封存。
——时间：2000年4月7日下午；地点：云门寺方丈；在场人：韶关大学曾祥委、韶关市政府宗教科林光明、韶关市人民银行何海；记录人：曾祥委
此处，还应特别提到习仲勋先生，他主政广东，做了许多好事，1979年“文革”刚过，风气未开，接到赵朴初先生的信，非常重视，专门派员到南华寺修复六祖、丹田和憨山和尚真身，有此功德，岭南才能留下这份价值无法估量的佛教文化遗产。
末了，笔者想总结一下：南华寺六祖惠能真身的原作者是方辩法师，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千三百年来南华寺历代僧人多次重新修复的结果，不管有意无意，后人在修复遭到破坏的六祖真身时都加进了自己的理解，使用了当时可能的材料和工艺，这些历时性的因素层累在一起，就是如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六祖真身。这个个案告诉我们，研究长期承传的文化事象，必须考虑历时性的动态层累。
后记：
今年是开放改革的三十周年，也是六祖真身修复的第三十个年头，南华寺劫后重新，如今规制倍于从前，六祖与憨山、丹田真身安坐神龛，宝相庄严，国运昌隆，佛教斯兴。倏忽之间，虚云大师归山已50年，朴初老人和习仲勋先生也先后故世，近闻佛源和尚病重住院，书此以志怀念!
主要参考资料：
1、《新篇曹溪通志》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
2、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1版
3、《六祖坛经》（广东韶关曹溪南华禅寺印行）
4、修元禅院倡印《虚云老和尚年谱、法汇增订本》
5、岑学吕编《云门山志》
6、光绪续修《韶州府志》
鸣谢：本文写作过程中，蒙南华寺素中和尚提供材料，赣州冶金研究院邓左民、韶关电视台杨建中帮助查对资料出处，韶关市人民银行何海、韶关市政府宗教科林光明陪同调查，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