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员工的未来:在缅甸追踪中国远征军真相:壮士一去不复返(8)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0:46:40

 

分歧

1942年4月30日上午9点,东线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第6军军长甘丽初接到罗卓英下达的撤退命令。此时,腊戍已被占领,向北的退路被日军截断,原计划回中国境内的目标已不行,甘丽初决定向泰国、缅甸、老挝边境的景东(Kengtung)方向转移。

这一路遭到了日军第18师团的追击。5月12日,他们追到了萨尔温江西岸塔科,第6军退到了萨尔温江东岸。在这里,第6军虽屡次打退与日军签订协同作战协议的泰国军队的进攻,但已三面受敌,而且景东一带地形平坦,无险可守。甘丽初直接向蒋介石和参谋总长何应钦申述意见,获准“放弃景东,退入滇南,以巩固国境”。第6军后来从景东撤退到云南的思茅、普洱一带后,全军仅存6000余人。回国后不久,甘丽初被免去军长职务,暂编第55师的番号也被取消。

撤退令下达时,中国远征军的主力部队大多集中于中路。因为仰光-曼德勒铁路沿线是缅甸战场的重心,准备打平满纳战役的第5军由此陷入被动。根据命令,5月1日,中国远征军各部全部撤到伊洛瓦底江以西、以北地区。

大撤退开始时,已是一片混乱。史迪威与罗卓英率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部人员由瑞保乘火车转移到甘巴罗,按原计划,他们利用火车由密曼铁路向八莫撤退。据美国作家巴巴拉·塔奇曼记述,“5月1日史迪威醒来后发现,总司令罗卓英将军已经逃往密支那机场去了”,称“他(罗卓英)拿着枪征用了一辆有17节车厢的机车,在走了25英里之后,这辆未编入行车计划的列车跟另一辆车撞到了一起,结果铁路中断了两天”。他们开始徒走前进。5月5日,他们从曼西开始徒步向西的印度方向转移,与第5军和第66军的大部分完全分离。

此时的杜聿明正带领第5军的第200师、第96师及第6军的新38师近3万人撤退。据他回忆,起初他们徒步轮流掩护史迪威与罗卓英撤退,“始悉史、罗于3日前,丢下部队只身逃往印度”,杜聿明派参谋长罗又伦追赶未果。

5月7日,杜聿明接到蒋介石指令,要第5军向密支那、片马转移,“勿再犹豫停顿”。可就在数万中国大军开始向密支那退却时,敌人第56师团的坦克部队在空中配合下,再次赶在中国军队之前,一举拿下了防守空虚的密支那。5月8日,行进途中的杜聿明收听到了日军广播,得知密支已被日军攻占。其实当时占领密支那的日军不到1万人,中国远征军的兵力此时还远远优于敌方。如果当时杜聿明决心死拼,突出重围、把部队带回国内也并非没有可能。可是接二连三的失败让杜聿明英雄气短下不了决心。

此时罗卓英来电,令全部向英普哈尔东(英帕尔)150公里之温藻撤退。实际上这是撤退到印度的线路。是继续听蒋介石之命回中国,还是遵从罗卓英令撤印度,杜聿明徘徊不定。后来在回忆中说,他召集各部队长及参谋长商议后,决心按照蒋介石命令向国境撤退,“当时各将领均无异议”。

5月9日,杜聿明以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副司令长官的名义,在英多召集新22师师长廖耀湘、第96师师长余韶、新38师师长孙立人开会研究突围部署。杜聿明决心放弃从密支那正面突破,选择了从孟拱以西以北进入国境。会议后,立即兵分四路,从不同方向撤退。这些部队后来所遭遇的惨烈故事,几十年中被不断提及。第5军的第22师和96师艰难北撤,但由于蒋介石命令多变,他们不断改变行走方向。他们后来靠着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空军的空投粮食才得以存活。第22师的幸存者在7月和8月经由利多到达印度,而第96师残部在忍受了超乎想象的困苦后翻山越岭,经过赫茨堡回到中国。

在一个短暂的晴天,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机偶然在丛林上空发现了烟火。那是一群中国士兵正在熏马蜂。于是天黑前一队美军运输机飞到这里,投下了许多降落伞。这些物品中不仅有食物和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受尽磨难的士兵们绝处逢生。这天晚上这支失踪已久的孤旅终于同外界恢复了联系。据说就在接到空投食品的那一天,就有几个士兵因为一口气吃得太多,撑死了。

唯一不同意杜聿明方案的,是新38师师长孙立人。5月10日,新38师主力到达英多,对八莫、密支那方向的日军布防。击退了日军几次进攻后,5月13日,面对增援而来的敌人,孙立人认为掩护第5军北撤的任务已经完成,如今新38师孤军落后,粮弹补充断绝,眼看雨季就要来临,北撤回国路途遥远,孙立人于是毅然决定带领新38师撤往印度。

新38师摆脱日军追兵后,进入缅印边境的山林地区。为了避免官兵在茫茫林海中失散,孙立人下令用绑腿和背包带前后拉成一条线。为了辨别方向,他又派士兵爬到最高的大树上,根据太阳的升落测定方向,直到后来找到几个当地人做向导,才顺利走出密林。6月8日,新38师全师退到印度英帕尔,在中国远征军各部中,新38师是唯一保持完整建制撤退的一个师。

悲途

当罗卓英下令撤退时,戴安澜的第200师也在东线,已处于孤军深入敌后,所以罗卓英起初令第200师归第6军军长甘丽初指挥,向东转移。如果东渡萨尔温江退到景东,只需要通过一条河流和一条公路,路途近,敌军少。

但是戴安澜却没有选择向东去,他想率队北上追赶第5军主力,然后寻找机会带部队回国。后来有人分析,杜聿明于戴安澜有知遇之恩,戴安澜一直都是杜聿明最倚重的属下,所以戴安澜还想让200师归还第5军的建制,虽然此时的杜聿明也下达指示,让他向东转移。但戴安澜还是决定北上。

这是一条非常凶险的路:穿过原始森林,渡过南渡河,越过曼腊公路和铁路,要经过5道封锁。第200师避开交通要线,走小路,穿密林,顺利地通过了公路,沿途又会合了几支打散的队伍。

5月18日夜大雨滂沱,行至西保至摩谷公路西南侧森林、正准备越过公路时,他们突遭拥有装甲车的大批日军猛攻。戴安澜亲率599团向敌后迂回,想迅速将敌击溃。当时正值夜暗大雨,处于密林中,前面过去了3个团,戴安澜带着参谋长赶过去,现场一片漆黑,戴安澜喊前面那个团长的名字;日本人听到声响,朝着声音打来,戴安澜中弹受伤。

经过两天激战,戴安澜率部突出重围,但代价惨重:他本人胸腹3处中弹,全师伤亡过半。警卫员在突围中跑掉了医药包,而戴安澜的伤势在潮湿闷热的热带雨林中更加恶化。为了不影响行军,戴安澜一直在担架上带伤指挥,行进途中屡次询问距离云南的远近。一天,部下问戴安澜,部队下一步往哪里走?戴安澜让随从拿出地图,指了指瑞丽,示意部队从此回云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他当众叫来200师步兵指挥官兼598团团长郑庭笈,断断续续地留下最后的嘱托:“如果我殉国了,你一定要把部队带回祖国……”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戴安澜的部下在到达瑞丽江畔的茅邦村后停留了两天。“下面人找了点米为父亲熬了点粥,父亲刚喝了一口,看看左右的士兵都没有吃的,又把粥放下,让周围人喝。”1942年5月26日下午,在距离中国云南仅100公里的缅北茅邦村,弥留之际的戴安澜叫来担架旁的随从替他整理了仪容,并扶他坐起,向北——中国的方向凝望片刻后,38岁的戴安澜永远闭上了双眼。戴安澜去世后,部队按照他预先指定的路线回到了云南。7月,戴安澜“回”到了数月前出征的昆明,许多民众自发站立街头、拭泪致哀。第200师在战斗中伤亡1800人,而在撤退中伤亡3200人,入缅时的9000兵力,回国时仅剩一半。

上世纪70年代末,为了编一本有关戴安澜的书要收集材料,戴安澜的儿子戴澄东曾专门到北京杜聿明家登门拜访。戴澄东回忆,杜聿明特别谨慎地打量了他好久,只是和他寒暄些家常事,可是对远征军的事提得甚少,也不多谈他跟戴安澜的关系。

当时,杜聿明自己也险些丧身于野人山,他带着部队最终于1942年7月25日来到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的雷多附近,此时距5月10日从缅北的分兵北撤,已经历时两个半月。新22师入缅时有9000人,在各次战斗中伤亡2000人,在撤退途中却伤亡多达4000人,比战斗减员多一倍。在印度,心情最复杂的恐怕就要算杜聿明了。在回重庆述职前,杜聿明把手枪交给廖耀湘师长,叮嘱他好好练兵,反攻缅甸,“报仇雪恨的事就拜托你了”。离开印度前杜聿明更是在几千官兵面前泣不成声,连称:“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死难的弟兄们。野人山里那么多咱们弟兄的遗骨,就托付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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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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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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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梁

兵败野人山

——记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的撤退路线

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撤退的路线是非常庞杂和混乱的,根据战后中国、美国和日本的资料以及老兵、缅甸老人的回忆,撤退路线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五条:野人山路线、英帕尔路线、葡萄(野人山)福贡路线、滇缅公路沿线及景栋路线。撤退中到底倒下了多少官兵,至今没有精确的统计数字。根据杜聿明将军的粗略计算:中国远征军10万人,生还者仅有4万,战斗牺牲有1万多人。也就是说,有4万多将士是在撤退途中非战斗牺牲的。

这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也是中国军事史上黑暗的一页。

◎戈叔亚

入缅作战概略

患得患失的英国人在中国远征军入缅的时间上一拖再拖,导致浩浩荡荡的中国大军在入缅的道路上走走停停。结果部队到缅甸还没有来得及展开,战争的颓势就已经显露了出来,那就是仰光的失陷。

1942年3月8日,失魂落魄的英国人像过街喊打的老鼠一般逃出了这个城市。围着筒裙的缅甸人举着日本小太阳旗夹道欢迎呼喊着“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缅甸是缅甸人的缅甸”的日本师团。打了4年仗、已经疲惫不堪的中国人拼出了血本派出最精锐部队,远离家乡来到异国和大英帝国组成盟军,本想守住这个为中国运送海外战争物资唯一的出海口,但仰光的过早失陷,导致入缅的中国部队失去了作战意义。英国人却正好相反,他们把一路马不停蹄从大老远赶来的中国人当做了帮助他们撤退的掩护部队,结果是中国人的先头车队刚到仰光以北300多公里的小镇同古,迎面就撞上了追赶英国人的日本兵团。正当中国第5军在缅甸中路准备和日军决战时,东西两线频频告急!首先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掉的英国人又在西路的油田仁安羌被日本人包围呼喊救护,随后日军装甲车队又冲散了把守东路要地棠吉的中国杂牌部队暂55师和新28师,直捣中国门户——腊戍。第5军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决斗还没有摆开架势,就乱了方寸败下阵来,甚至连回国的退路都被截断。

部队陷入困境,军长杜聿明在选择出路时又优柔寡断怕狼怕虎,金子般珍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最后终于导致中国精锐之师第5军在泽国一片的暴雨和疾病肆虐的野人山中彻底崩溃。其他部队也只好自选生路作鸟兽散了,他们分别从几个地方撤退回国或者转战印度,沿路大雨磅礴,险象环生,不仅天上有飞机,地上有追兵,而且道路泥泞、洪水猛兽、疾病丛生、断粮缺药……出国时的10万大军,经过千难万险逃出缅甸后所剩无几……

20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野人山的故事时,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数万中国士兵的骸骨和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如此轻易地就被缅甸野草所湮没而不为国人所知?那时我如同一个沉溺于自己虚幻世界的瘾君子,到处搜寻毒品一样地寻找那些从野人山上下来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走路、吃饭甚至睡觉做梦,脑海里都被那些老人哭诉的故事塞得满满的。

“滴滴哚哚,滴滴哚哚……这是在缅甸撤退时,雨点打在芭蕉树叶的声音,这个声音几十年来像耳鸣一样没完没了在我的脑海中,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半夜常常因为触摸到战友的尸体而惊叫起来,结果醒来看到的却是睡在旁边的老伴……”

又瘦又小的王鉴老人的湖北话在我听起来就好像是四川话,他成天就是穿着一件风衣,带着一捆政协发行的“团结报”,骑着破单车在街上摇摇晃晃。他只要一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嘴里老是哼哼着:“我们肝胆相照,我们肝胆相照。”数十年在劳改队敲打石头,老人的手坚硬冰凉如同粗糙的树干,但是我却从中感受到他内心的温情。

本文介绍的几位老人都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仍然心有余悸谈虎色变。

远征军的撤退

人们总是用“野人山”来概括1942年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败后撤退的路线,其实这是非常笼统和不全面的。“野人山”大约是指缅甸孟关以北胡康谷地及江心坡广袤的原始森林,因为这里居住着一个未开化的克钦民族支系纳加(Naga)人,故中国古称“野人”和“野人山”。当时,途经野人山撤退的中国部队中只有第5军军部、22师和96师3万多人。

远征军撤退的路线是非常庞杂和混乱的,根据战后中国、美国和日本的资料以及老兵、缅甸老人的回忆显示,撤退路线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5条:

野人山路线——第5军军部和新编第22师残部

英帕尔路线——英军、史迪威司令部和新编第38师

葡萄(野人山)福贡路线——新编第96师残部

滇缅公路沿线——第5军军部部分、第200师和第66军的新编28、29师残部

景栋路线——第6军第93师、暂编第55师和暂编第49师残部

撤退中到底倒下了多少官兵,至今没有一个精确的统计数字,根据杜聿明将军的粗略计算:中国远征军10万人,生还者仅有4万。战斗牺牲有1万,也就是说,有5万多将士是在撤退途中非战斗牺牲的。在所有部队中,仅仅只有孙立人领导的新编第38师保存建制的基本完整,他们撤退中非战斗牺牲人员低于战斗伤亡人员。

这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也是中国军事史上黑暗的一页。在短时间造成如此惨重的非战斗死亡的主要原因很多,其中仓促入缅,对那里的地形和气候完全不了解是最重要的原因,使得在最可怕的雨季进入了最可怕的热带原始森林地区。而指挥官没有坚定的决心,也使得没有选择正确的路线。

1.第5军军部和新编第22师

——野人山路线

1942年5月1日,第5军军部、新编第22师、第96师和新38师近3万人及大批辎重沿着缅甸曼德勒以北铁路和公路撤退,他们原计划从缅北重镇密支那回国。但是5月8日,在得知日军占领了密支那后,军长杜聿明没有听从大部分部下的要求,按计划从密支那强行突围回国,也拒绝了史迪威和罗卓英的命令,要他们从缅甸洪马林(Homalin)进入印度(这也就是英军撤退的路线),而是要参谋长罗又伦选择穿越整个缅甸北部到达印度阿萨姆雷多小镇的撤退路线,这条路线要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和翻越群山,更重要的是,由于延误了时间,他们在撤退中遭遇了东南亚最可怕的雨季。这是众多远征军撤退中最艰苦、最漫长、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条路线。

5月中旬,部队到达曼德勒以北500多公里的小镇曼西一个叫做莫的的小村庄,就再也没有公路了,军长下令把大炮、汽车、装甲车等一切重型装备全部集中销毁,原来乘坐车辆的1500名重伤病员就地安置(最后这些伤病员全部死亡)。部队官兵每人肩背轻装和5天的粮食走进原始森林。

这里树木遮天蔽日、崇山峻岭、野兽出没蚊虫滋生,各种热带疾病特别是疟疾、痢疾、回归热肆虐,人烟稀少筹集粮食非常困难。到了6月初,可怕的雨季终于来临,倾盆大雨、泥石流冲刷、洪水泛滥。缅北胡康谷地一片汪洋,唯独小镇新平洋如同一个孤岛,本来一路挣扎的中国士兵希望在此休养生机等待雨季过去,但是军长下令继续前进,这样,陷入绝境的中国人可以说是遇到了没顶之灾!

邹德安的回忆

目前已故的邹德安老人是江苏常熟人,曾住在昆明顺成街一所非常简陋的阁楼上。生前每次我去采访,他都在做毛料子中山装,他说在劳改队里他被分到裁缝组。这样,在熨衣服的“吱吱”声中,我采访他不下20次,每次都是半天。

我是第5军军部作战参谋。在部队正式入缅前,我就跟随“参谋旅行团”先行到缅甸同古和英国人接洽移交防务。后来一直在漂贝的军部,战斗开始后,我常常到前线。

1942年5月1日,部队从曼德勒撤退时,杜军长要停下来看着英国人把大桥炸毁后再走。部队、印度人几十万人,军车、牛车、马车、人力车拥挤在路上。从曼德勒沿着到密支那的铁路旁边的公路北上,除了军部和22师,还有96师和新38师以及史迪威司令部和英军,经过英多、卡萨,准备从密支那回国,但是5月8日,日军占领了密支那。是按蒋介石的命令突围回国,还是按史迪威的命令沿着缅北古代的马帮路到印度?军长犹豫了很久,耽误了许多时间。

5月中旬,最后决定从孟关撤到印度。在一个叫做“洞洞山”(曼西附近,在台湾地区的地图上可以找到)的地方没路了,只好全部烧毁车辆和辎重,点燃汽油的小兵还差点被烧死。我在半路上拣来的美式吉普也一同烧毁。在熊熊大火中,突然军长的美国林肯轿车燃烧时“嘀……”地叫了起来,好揪心唉!一天夜里,军长召集大家在篝火边喝酒,那时军委驻滇参谋团萧毅肃给了两瓶最好的法国白兰地,说是预祝我们打胜仗!现在,卫兵背不动了。“打败仗也喝!”军长说。

不久大雨就下起来,一下就没完没了。我记得很清楚是6月3日,因为那天是林则徐的“禁烟日”。我亲眼看着士兵捆扎的竹筏在洪水中瞬间玩具般支离破碎。前面是22师64团,军部直属队在中间,后面也是22师的部队。军长要我在军部前面打前站,每天下午15点多钟,只要看到有水源的地方就宿营。开始还有吃的,后来就没有了,吃骡马牲口,吃野菜番薯芭蕉,最后吃猴子。沿途森林里,到处都是“呜……”猴子的叫唤声,很像英语“Who?”军长的文章中说“由曼西北后转大洛到新平洋”短短几个字,好家伙,我们在这几个字之间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甚至连军长也差点病死,为了抬着军长走,死的人不下20个,包括特务连常连长。

人们说,“生”是一个伟大的过程,那么“死”同样是一个伟大的过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死亡”和“尸体”那都是具有极大神秘力量的有生命的东西。到处都是尸体。有时半夜爬到路边窝棚睡觉,早上起来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齐齐一排一排的死人中间。尸体发酵膨胀,军装撕开一个个大口子,在尸体上蠕动的蛆、苍蝇、蚂蚁不计其数,也大得出奇。在跨过一具具尸体时,看到是自己认识的人,有时也找一些树叶把他们的脸遮挡起来。我最好的朋友谢竹亭参谋就是这样,靠着大树就“睡”过去了。他的未婚妻是军政工队队员郭萍,长得别提有多漂亮了,大伙都羡慕他。还有军绘图员,名字记不清了,广西人,军校毕业。他家很有钱,从小穿的夹袄都是那种带暗花的黑缎子绸料。一路上,他把从小吃过的好东西一五一十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结果现在,他就躺在那里,手上抓着一把草。脚上的皮鞋也被人脱了。

再往后,队伍里就出现自杀的人,开始是把枪口放到下巴下面,用大脚趾头扣动步枪的扳机……这是部队崩溃的前兆。后来是上吊死的,因为枪都扔了。尸体挂在树上随风飘动,很可怕的。有许多是准备修筑滇缅铁路交通工程局的工程师,四五十岁的人,他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后来走出遮天蔽日的森林,到了一个叫做大洛的村子,才第一次得到了空投的食物,结果又胀死了一些人。再后来到新平洋,看到了许多逃难死去的印度难民。一堆堆的尸体聚集在几间茅屋里,有女人的长头发和印度人使用的器皿,臭气直上云霄!一辆辆印度人的破牛车东倒西歪地遗弃在路上,一副副牛的骨架仍然忠实地坚守在拉车的岗位上……很像是罗马古战场。新平洋已经有英国人的收容救济站了,我们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最后翻越高山时听到了小火车的叫声,那是我们的最后目的地——印度的雷多!因为那里才有火车!那时已经是7月末了,1万多人仅剩下2000人。后来修公路时,只要看到有尸骨的地方,就说明路走对了……

野人山

中国著名诗人穆旦写过一首字字刻骨铭心的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其中有一句是: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穆旦是西南联大的老师,编入远征军作为翻译。他回到学校后很久都未和同伴说过途中所发生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和大家说呢?我总在琢磨。我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前身就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所以,穆旦可以说是我没有见过面的师长。

穆旦行走的路线就是杜聿明将军率领的第5军军部和新22师的撤退路线,也是我多年一直苦心研究的野人山路线。这条路线距离很长,从部队弃车徒步行走的起点缅甸曼德勒以北大约500公里的曼西莫的村,直到印度的阿萨姆邦小镇雷多,距离有650公里。第5军出发时有3.5万多人(途中新编38师和第96师改走其他路线,剩下1.5万人),大致历时114天(史迪威小队和孙立人率领的新38师撤退印度仅仅用了18天)。

最后生存下来的仅仅剩下2000多人。

如果粗略计算一下,得出的数据如下:

平均每天死亡:131人

平均每公里死亡:23人

死亡率:86%

“死亡率高达86%!”中国人常常说“九死一生”,那仅仅是一个形容。而他们却几乎在数学上接近了这个形容词。

“每公里死亡23人”,也就是每43米就有一个士兵倒下。这也仅仅是我计算的平均数。穆旦的诗歌的名字是“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就是说,在胡康谷地死亡最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人山”。野人山是650公里中的最后一段,距离大约100多公里。那这最后一段死亡的情况怎么样呢?许多老兵都有回忆,在网上也可以看到,但是没有一个人把死亡的人数具体量化……

但是有一位外国人却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白纸黑字地写道:

我要去看一看那一段路,那里有许多中国第22师的士兵阵亡……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始向Mu Bum山艰难地攀登。路况还是很好,逐渐上升。开始我们看到了不会超过50或者60具中国人的骨架,但是现在我们发现每100码就有10到30具骨架堆积在一起。……”(1码=3英尺=0.9144米。)

——摘自《缅甸外科医生的归来》(Burma Surgeon Return)第72页。

记载这段中国历史黑暗的一页的外国人是戈登·希格雷夫(Gordon Seagreave),他是著名的美国传教士医生,一生在缅甸工作,后来他跟随中国驻印军反攻缅甸直到战争胜利。需要说明的是,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时,他的医院成为中国远征军的野战医疗队。大撤退时也有他的踪影。他和他的医疗队是追随史迪威一同撤退的,徒步行走大约用了17天。

很长时间我一直认为22师撤退的路线也就是修筑雷多公路过来的路线。后来我在英文资料中才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从新平洋(Shingbwiyang)通向雷多的马帮路上撤退的人有数十万印度、缅甸和英国难民,西方称为“难民小道”(Refugee Trial),也叫“东轴线”。这条路人多,英国人就要求中国人从另外一条陌生的路撤退,这条路线要穿过更加陡峭的山脉,也就是所谓的“西轴线”。本来英国人把最容易走的路线留给自己,结果他们打错了算盘,因为东轴线走的人多,道路非常泥泞,而且要穿越更多更宽阔的河流,沿途死去的人就更多。据英国人非常粗略的估计,在难民小道上死亡的印度难民有10万人。

“难民小道”和中国人走的“西轴线”,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人山。

那么在“难民小道”上逃跑的印度人的情况怎么样?希格雷夫在同一本书中也有记述:

在(我们进入缅甸的)第一天,(一年前印度难民的)尸骨越来越多。在宿营地篝火的地方,数百尸骨堆在一起。水塘边也有大量的尸骨,可以看出是难民崩溃的地方,尸骨都是四肢张开的。山脚下,尸骨比半山坡上的多,山上的尸骨看起来死亡时非常痛苦:一些没有塌陷的窝棚里都有10到20具骨架。从这些腐烂的布料和人体骨骼辨别性别、年龄和民族,对于外科医生的我并不困难。我看到一副孩子的骨架外裹着一套精制的英国服装,有的孩子的骨架套着咔叽布的短裤,我感到他们就和我的三个孩子差不多大。他们是英国人、英缅混血人和印度平民,以及军人。

中国第22师走“西轴线”,这要穿过更加陡峭、更加高的山脉。后来在一处阴暗的河流边,我们非常恐怖地看到了中国人的头骨一排排就像是石梯。

尽管我们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尸骨,但是我们连在这条难民路上死亡者的一小半都没有看到,因为更多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