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盾:解读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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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
《 人民日报 》( 2011年07月18日   24 版)

黄河是一条河。
走向黄河,是一种战栗的敬畏。
作为中国人的母亲河,它以5400多公里的长度,4830米的落差,集40多条主要支流和千余条溪川,千回百折,横贯西东。流经9省区,跨越23个经度,集水面积75万多平方公里。流域内人口过亿,耕地3亿亩。以平均年径580亿立方米的流量承担全国15%的耕地、12%的人口和数十座大中城市供水。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重浊。“号为一石而六斗泥”,流域每年每平方公里有4000吨土壤被侵蚀,一年坏灭耕地550万亩,却又每年给河口输送泥沙10亿吨,净造国土几十平方公里。年均泥沙筑成宽1米、高1米的墙体,长度是地球与月球距离的一倍,是赤道的27倍。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桀骜不驯。河道任意摆动,宽窄差异几十里;河床或层层掀起,深揭数丈,或无限淤高,悬于城市半空;洪水决口泛滥,纵横凡几十万平方公里,使百万黎庶化为鱼虫,只在昼夜之间。
黄河之于中国,是终年的哭泣流成的河。
无数灾难无数忍耐无数期冀无数挫败,无数莫名的暴躁无数难以诉说的痛苦与忧烦,惊悸与困惑,一直伴着这条河在流淌。掀开阴云密布的眉睫,仰望一次次卷土重来的怒吼。北斗斟满了雷声,绿草和黄金在梦里汹涌。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西来决昆仑,咆吼触龙门,落天走东海,九曲万里沙。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川。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东来知是谁?
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的河,风风火火欢欢喜喜的河,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河,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河,携来沉沉浮浮的代代子民。季节的景色在浊浪中轮回。多少王朝倾覆,多少宫殿掩埋,多少王公贵族落魄,多少能臣骁将饮恨,多少迁客骚人哀号,多少佳人美姬消殒。
河东河西河南河北,头顶火盆跪拜神圣的源头。当石头碎为粉末,当骨头朽成泥土,当高粱淌成鲜血,当眼泪凝成麦穗,手执铜壶烫暖一河热泪,黄河,你还是受尽了磨难的子民最想唱的歌!

黄河是一条河。
走向黄河,是一种惊世的悲壮。
豪饮北风,伫立在高岸。倾听大漠荒原,倾听古战场铁马金戈的长啸,倾听五千年祸福相生从不静息的声威。苍凉夕阳抚摩傲岸峡谷,抚摩黄河子民青铜质地的肤色。
黄河百折不回,黄河不废万古流。
空中的寒星,是谁的眼睛?水面浮动神秘的灯影,地平线撤退到时间与意识的外围,万种声音在裸原的深处悄无声息。黄河钩沉,流星划过。河水击响节拍,一种不可违背的预约。温柔与雄浑弯曲成一个民族不屈的灵魂。
谁主持了秋天的全部收获?谁把千秋的史话传诸无穷的后世?黄皮肤的古老民族,站在迸溅喧嚣的激流上,站在粗粝蛮野的船歌里,站在烈烈烽火锻造的旋律中。能割舍一切,不能割舍黄河的品格。那是生命的赞歌,生命的光辉。
三门峡!禹王马蹄长青苔,中流砥柱依旧在。
禹门口!鲤鱼跳过成龙。劈开万仞山,黄河如同破竹。气吞山河,浊浪排空,问鼎中原。
壶口!黄河直立。舞者从云端跳落大地,跳落硕大的牛皮鼓。黄土地划出长长的弧线,坚岩劈出狰狞的裂痕。步步踩着鼓点,陡然急切,忽又沉雄;或寒泉注淌, 或雨打梧桐,越舞越酣然。
苍黄的牛皮鼓起了白烟, 黄河唤起威风,鼓声直击心头。鱼龙跳峡,兵甲交锋,狂涛扑岸,霹雳腾空。旅人肃然发痴,屏了呼吸,凝了眼神。穿叶蝶倏尔消失,紫槐花纷纷洒落,灿烂白日绕过千年古树,峭石上投下苍鹰的黑影。沉默弥漫大地。
一代代黄河人,把血脉喷涌成黄河的血脉,把骨肉凝结成黄河的骨肉。不由分说的狂飙,翻卷出无尽的悲歌。就只为多年以后,儿女们能够如此美丽地在大地行走:纺织棉花,种植水稻,收割麦子,拉网打鱼,早晨读唐诗,黄昏背宋词,宣纸上泼墨,瓷器上绘画,在江南的雨巷徘徊,在塞北的草原纵马,用醇酒招待客人,用香茶浸泡温情,和美好的男子或女子相爱。有一天老死,就埋在河岸随便哪一座山峦。
一片片向海上漫泛的土地,那么年轻,来不及生成礁石。一种平静是如此明净,醉归的舟子凝神谛听天籁。隐隐约约黎明的钟声,悠远地传来,轻轻拂落淡淡的疏星。而越海而来的朝霞,如潮涌。
东营三角洲!最湿润最年轻的风,抚摩坚硬的手掌,抚摩风干的梦想,抚摩深夜的凝思,抚摩朝日的喷薄。黄土地留下的热血与汗水,岁月无法冲刷,也无法更改。

黄河是一条河。
走向黄河,是一种庄重的礼拜。
“中国川源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黄河为宗。”
青海玛曲上游约古宗列曲,数十“黄河源”石碑矗立。但黄河源头其实不必确认。广袤疆域蜿蜒的巨龙,乃是华夏独一无二的图腾。
黄河引导了华夏文明的走向。黄河决定了华夏民族的性格。
当北京猿人出现在周口店时,这条从世界屋脊出发的河,已经走过千里万里,奔流到海不复回。女娲泥绳,先民石器,炎帝百草,黄帝内经,秦汉长城,唐宋诗文……滚滚的波涛圣迹起伏,先哲的薪火源远流长。
西侯度猿人,在150万年前开启文明的一线曙光;半坡母系祖先,在温暖多雨的繁茂植被中度过文明的金色童年;燧人氏钻木,神农氏燃火,拉开文明的演进序幕。龙马负图跃出黄河,神龟呈书浮于洛水,伏羲得演八卦,大禹而能治水,火药、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黄河古文明登峰造极。
把西部高原到东部丘陵的无数河流连接起来的伟大生命黄河;黄了天黄了地黄了子民肌肤的伟大圣河黄河;一路吟唱一路滋润一路养育的伟大母亲黄河!
千百年来无数人竭尽才情地奉献给它以诗文,舞乐,绘画,雕塑,建筑。它惊心动魄的急流和宽广安详的波涛,它的凶猛无忌的冲击和漫泛,它的两岸峻拔而多姿多彩的群山,堆积成山的黄土无边无际的高原,以及同这一切相联系着的爱情和仇怨,生育与死亡,耕耘与荒芜,荣华与枯凋,收获与灾害,和平与战伐,兴盛与衰败,福祉与苦难,创造与毁灭的颂歌和叹息……所有那些肯定将永世不朽的艺术无论多么辉煌,同它比较起来,也只能是一片苍白。
黄河是一个民族的象征。黄河是一个民族的史诗。黄河就是一个民族自身。它的生存、成长、繁衍、变迁,它的命运、性格、特征、精神品质,同一个民族的生存、成长、繁衍、变迁,一个民族的命运、性格、特征、精神品质连接得如此紧密,互为一体。
不懂一条河,就是不懂一个民族,就是不懂自己!
亵渎一条河,就是亵渎一个民族,就是亵渎自己!
祝福一条河,就是祝福一个民族,就是祝福自己!
这条河是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