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卫华:我的父亲解士杰----追忆50年前令我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 /解励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9:08:18
我的父亲解士杰
----追忆50年前令我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
解励诚
      人到老年突然醒悟,生命是有尽头的,于是赶快行动起来,做想做而几十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做的事.这是使我提起笔来的原因  。       我今年已72岁了.50年前那段坎坷的经历,是我永远的痛,一直深埋在心底.岁月流逝,转瞬间已人到老年,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已能从容面对过去.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这段尘封50年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在脑海里挖出来,献给老家亲人们,我姐,弟,家人,以及父亲众多的学生(他们在世的都已七八十岁,不少也是同父亲几十年患难相处的同事和朋友),让他们知道,我父亲最后那段令人心碎的日子.写这篇文章,也是为了纪念生我养我的父亲  。
父亲被划成 ``极右派分子``

       1957年我在重庆大学机械系三年级读书.学期末响应党的号召,参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鸣大放运动.我不是共产党员,为了``帮助党整风``,我和班上几位女同学联名写了大字报,向党提了意见,内容是什么,记不清了.六月,<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一场给广大知识分子带来苦难的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席卷全国。大约7月,我随年级部分同学到綦江齿轮厂参加生产实习  。       一天上午,三班的杨义霖同学,拿了一份当天的<重庆日报>,指着头版头条上的一行大字标题问我,这指的是不是你爸?我慌忙中定睛一看:``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右派分子解士杰向党猖狂进攻``,一排醒目的大字赫然在目,当时我惊恐万分.此前在1955年读大学一年级时,经历过一次反``胡风反党集团``的斗争,知道阶级斗争的残酷和激烈,既然是``反党``,事态一定很严重.与我朝夕相处的父亲,一夜之间变成了敌人,我该怎么办?我心目中的父亲是个慈爱可亲,极其孝顺,治学严谨,忠厚老实的读书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反革命``了呢?我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心情极端矛盾的我,经不住这感情的折磨,竟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嚎啕大哭起来.旁边的同学好心地劝我,你要冷静,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向高尚平(年级党支部书记)谈.我突然醒悟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已21岁,不是小孩子,我不想垮掉,应该冷静.吃过晚饭,我拿着报纸,找到高尚平,我对他说,我父亲是好人,不相信他会向党进攻.他说,你要相信党不会搞错,一定是你父亲有问题.你要和你父亲划清界线,向他的反动思想作斗争,不要哭哭啼啼,要坚强.我想,既然是向父亲的反动思想作斗争,不至消灭他的肉体,心情顿时平静了些.我异常惦念家中的父母,在焦急中度过这些日子。完成生产实习后,和实习队全体师生一起,立即回校参加``反击右派`` 的斗争.


1957年在綦江实习留影
      回校的当天炎热的下午,我不顾晕车和疲累,急急忙忙赶回家.妈妈见到我,立即哭诉说:``不得了,你爸爸闯大祸了,已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我问她,爸爸讲了些什么?妈妈说她也不清楚,只是前些天,市里邀请各高等院校部分老教师开座谈会,给党提意见.你爸参加了那个座谈会(当时我父亲是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土木系教授,测量实验室主任)回来说,他在会上讲了十几分钟,为了慎重,打了个草稿,稿子还未念完,就被主持人拿去.后来,被定为``极右分子``,是重庆建筑工程学院(以下简称建院)第一个揪出来的头号右派分子.为了弄清楚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忐忑不安地走到校园内,看有关揭发批判我父亲的大字报,归纳起来有三条,我爸说: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是高等院校,为什么要挂``军管会``的牌子;现在是外行领导内行,一些``年轻娃娃在管理学校``(把党的领导说成是``外行”和“娃娃``);共产党对教师的思想改造,像秦始皇一样``焚书坑儒``.
晚上,疲惫不堪的父亲回到家,当天在教研室被开会批判.他告诉我:``从5月份鸣放到现在,大小批判会已开过无数次了,过两天全院还要开大会批判我.``由于焦虑和恐惧,怕当反革命祸及全家,他已经多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一旦成了反革命,全家将不得安宁.我弟将考大学,我也面临毕业分配,这都是让他担心的事.
      我当时也怕,但怕归怕,眼前最担心的是,一旦建院全体师生员工开大会斗争我父亲,他要能站住就好,一旦倒下就完了.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已经60高龄,参加这样的大会她肯定受不了,她要我在开斗争会时站在后面关照父亲,我答应了.


      记得是在1957年一个炎热的夏天下午,在校门口附近的大礼堂内,建院师生员工开大会斗争我爸.我去了,悄悄站在后面隐蔽的地方,我反复考虑,如果我爸在被批斗的过程中,因体力不支倒下,我该不该去扶?如果去扶,作为一个共青团员和反动父亲站在一起是什么行为?!如果置之不理,见死不救,面对生我养我的父亲,我又于心何忍.我的心痛苦地挣扎着,最后横下决心,决定去扶。我知道后果极其严重,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炎热的天气,激烈的场面,内心的恐惧和焦虑,使我汗流浃背,忐忑不安.令我心悸还有一个原因,我当时是重庆大学机械系三年级学生,我校也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反右派斗争.大鸣大放中我虽然向党提意见是``和风细雨``,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但我在綦江生产实习时,曾向党支部书记说我父亲是好人,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些会不会批判我丧失立场,包庇右派?我站在那里,心神不定,胆战心惊 .
     斗争大会上,不断有人上台检举揭发、厉声指责,``打倒右派分子解士杰的猖狂进攻!``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只见我父亲胸前挂着``反党反社会主义极右派分子解士杰``的牌子,90度弯腰接受批斗.他同教研室的教师肖师表上台摁着我爸的头,对他大声责骂.我认识此人,他曾是我爸的助教,同事多年,常来我家,我父亲待他不错,过去相处很好.他的揭发批判和过头动作,使我惊愕万分.我想,这么熟悉、这么了解的人,怎么会这样?我心里难过,极力撑着、躲着,怕见熟人惹来是非.好不容挨到斗争会结束,我急忙跑回家烧水、煮稀饭,等我爸回来.我妈终日惊慌失措,精神恍惚,整个垮了,睡在床上起不来.
      不久,我爸步履艰难地跨进家门.见到他灰头土脸,身上挂着牌子,极度疲惫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急忙帮他解下身上的牌子,让他躺在床上休息.
另一次大会是斗争两个大右派,也是那个炎热的夏天,也是在进校门右边的大礼堂,全校师生员工大会批斗的对象是我爸和鲁承宗.鲁承宗在大鸣大放中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我爸的同事,比较年轻,当时大约40多岁.听我母亲说他身体不好,患有肺结核,且有5个孩子,都很小,被划为右派分子后,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鲁承宗解放初期在四川南充工作时,和当时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曾有一段机缘,得到胡耀邦的赏识和重用,对当时南充的建设有过较大的贡献.批斗会上,有人发言说他和我爸互相吹捧,鲁说解``德高望重``,解说鲁``年轻有为”,他俩是``城隍庙的鼓槌,一唱一和向党猖狂进攻``,对他们的反动思想要批倒批臭。声讨和批斗很激烈,上台发言的人很多,我仍站在会场角落里,心已麻木.没等散会,我就急忙回家.
      不一会,父亲失魂落魄地迈着蹒跚脚步回来,连日来被批斗精神极度紧张的他,明显的消瘦了,身体支持不住,吃碗稀饭后就躺下了. 我吃完晚饭,急忙赶回学校.
第二天,我抽空回家看望父母.面对忧愁的父亲,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幼稚地要他低头认罪,认为只有这样才有出路.我爸说,他已多次检讨向党认罪了,但还是不行;在批斗会上,遭到严厉的斥责,有时是拳打足踢.他说:“我真的不知怎样检讨才是对的,我怎么才能过得了这关呢?“说实在话,我也茫然,心慢慢地往下沉.心想,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何处是头啊 !
妈妈哭着对我说,这样下去,年已花甲的父亲,经不起几折腾,恐拖不过了.她要我想办法,一旦家里主要劳动力倒下,后果可想而知.可我又想,我是一个年轻学生,自身还难保,有什么办法可想?!父亲把他历次的检查拿给我看,他为了记住自己说的话,不至头晕了打胡乱说又闯祸,每份检查都小心翼翼留了底稿.当时高校老师中,说过我爸说过的话大有人在.我在报上看了有关反击右派的文章后,冒险帮他修改了检查稿,让它“更深刻”.这是在极端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做这件事时既恐惧又矛盾,心里极其不安,幼稚地认为,这是让我爸尽快脱离苦海的唯一办法.
     经过两次大张旗鼓地针对我爸的批斗大会后,建院开始了深挖右派的新斗争,就把我爸这只大的``死老虎``放在一边,于是年迈的父亲开始到建筑工地参加重体力劳动.我有一次悄悄到建院附近的建筑工地,看到一辈子教书从未参加过体力劳动的父亲,背上背着50公斤的水泥袋,沿独木跳板,抖抖颤颤地爬上二楼架子上,心都紧了.心想,这样下去,恐怕拖不了多久,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不但心里不好受,又帮不上忙,被熟人看见还会惹来是非,不如赶快离开,心里还好受些.我的任务只能是尽量抽时间回家帮妈妈料理家务,好让在外面参加繁重劳动的父亲,回家能吃上喝上。沉甸甸的心事,只能藏在心里.我从学校回家,也是偷偷摸摸的.在正在开展反右派斗争的重庆大学同学面前,不能露出一丝痕迹,因为我怕受到批判 .

庆幸我的婚姻没有受到影响
       父亲被划成右派分子后,许多意料中和意想不到的问题将摆在我的面前.有一件事不能回避,那就是我和叶绍宾的关系.他是我大学同班、同组的同学,不知为什么,他正迷恋着我,我们彼此相爱.那时的他,年轻英俊,是甲级优秀生,是重庆大学学生会主席和重庆市学联主席,并作为西南地区高等院校的学生代表,参加全国学生代表会,在会上被选为全国学联副主席,可谓前途无量.我思忖自己学习成绩一般,相貌平平,家里遭此变故,今后要走的路一定很艰难,被边缘化是免不了的,如他和我联姻,岂不毁了他的大好前程?经过慎重考虑,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约他在校园内民主湖边谈话.我诚恳地对他说:``我父亲已成反党的极右派分子,我们不适合走进婚姻殿堂,你要慎重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说这些话,我心里虽然难过,但对你绝无怨言.``我不愿丝毫勉强他,说这些话尽管不好受,但受良心的驱使,不得不说.没有想到的是,他当即答覆我说:``你爸说的那些话,由他负责.他是他,你是你,不是你的问题.``他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说:``不要东想西想,相信我,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至于今后的前途,我不认为有多大影响.我工作后又报考大学,是想学好技术,工业救国;我喜欢搞技术工作,并不想当官.``停一会又说:``我想,你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影响我今后的工作.``我问他:``你这话可当真?莫后悔哟!``他说:``是真的,不后悔!``至此,我心放下,有了他这份慎重的承诺,我满心欢喜,也增添了我克服困难的勇气.


1958年在重庆大学
     我家原住建院内和平东村18号,是别墅式小洋房,一栋小楼分两家住.上下两层,每家居住面积约120平米,全套九成新的家俱由学院租借,是当时学校的高档住宅.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暂时还住在这里,终于有一天,我带绍宾回家见我的父母.绍宾在重庆大学的名声,我父亲早有所闻,当我向父亲介绍我的男朋友时,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爸以他自认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的身份,不知如何面对他满心喜欢的``大红大紫``的准女婿.他不知绍宾心里对他怎么看,想对绍宾说句欢迎的话,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采取回避的办法,对绍宾笑了笑,点点头就转身上楼去了.我妈和绍宾聊了几句,问他有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都做什么.然后用青花大瓷碗,给绍宾下了一碗面,上面盖了两个荷包蛋,说:``下回来,给你们包饺子.你们来得太突然,没有准备,实在抱歉.``就这样,准女婿第一次走进了丈母娘家.
      过了几个月,大概是1958年5月的一天,绍宾陪着一个身材瘦小、眉眼端正,衣着整洁,年纪60左右,满脸喜气的小脚老太太到我家.绍宾背着背篓牵着她,告诉我,这是他的母亲,是特地从涪陵来``会亲家``的.背篓里装着300个鸡蛋和一只母鸡,这就是她送亲家的见面礼了.绍宾三岁丧父,当时36岁的母亲守寡至今,听说儿子交上了女朋友,一定要上来会准亲家.绍宾说,他母亲是城市贫民,不识字,由于经济困难,平时省吃俭用,衣着简朴,这次来会亲家,才穿上这身现做的新衣服.绍宾母亲在我家住了三天,就高高兴兴回涪陵了.由于她不识字,同校内的人没有接触,我们也未告诉她我爸被划为右派分子有多么严重.其间,我爸和她老人家没有说几句话,也没敢说右派之事,父亲在家里的尴尬处境和难受心情可想而知 .


     1958年暑期结束了大学生活.人生路漫漫,我们即将走向社会,走向新生活,开始自食其力.绍宾的想法是,不管今后面对怎样的日子,我们始终要在一起,他提出``结婚``.我说,虽然结婚是迟早的事,但我不想是现在,我才22岁,年轻人事业未成,就走入婚姻的围城,似乎早了点.他说:``现在如不结婚,以后毕业分配工作各奔东西,困难会更大.``因为政治运动不断,世事难料,应该有准备,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们决定悄悄登记结婚.当时,我们顾虑因父亲右派问题,怕受到影响和阻拦,没有让几个人知道. 
      1958年8月1日,我们到重庆市沙坪坝正街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巧的是为我们填写<结婚证书>的人,竟是我的胞弟解励平.他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使我们的结婚证书更加珍贵.我弟1957年在重庆第七中学高中毕业,成绩优秀,又是校足球队员,但因为爸当年被划为右派分子,政审不合格,高考落榜.他升学无望,就申请到重庆市沙坪坝街道办事处参加义务劳动,他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被临时安排做文书工作,于是就有了如此的巧遇 .


1958年8月1日<结婚证>       我们结婚登记后,在沙坪坝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当时,正值全国``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大家忙得昏头昏脑、精疲力尽,而且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分子,如果请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估计很多人都不会来,我父亲也不便出面.所以决定不举行仪式,也未通知任何人.妈妈给了我80元人民币(当时每月伙食费为10元),叫我自己去买几件喜欢的衣服,这是我唯一的“嫁妆“,也是家里给我的最后一笔钱.绍宾是个穷学生,什么也没给我买,但他为我付出了一颗赤诚的心.绍宾因学校工作需要,宣布提前毕业留校工作,调到重庆大学实习工厂任厂长.他在学校新华村教七舍要了一间约十平米的房子,到学校家俱库房借了一张约一米宽的单人床,一张课桌,二张凳子,都是旧的.两人把铺盖、衣物搬在一起,就合成我们的``家``了.那段时间父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常偷偷抽时间回家去看他们.当时运动不断,成天不是``炼钢``,就是政治学习,作为待毕业分配的学生,参加这些活动至关重要,不能缺席,所以我基本上还是住在女生宿舍.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毕业分配工作时,号召毕业学生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些话实际上只适用于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政治上被边缘化的同学.后来事实证明,少数当权的人,大权在握,为所欲为,出身、成分和个人利害关系,成为分配工作的唯一标准.这些当权的人,尽管成绩一般,表现平平,大多分配到大城市、大机关单位.而一些被认为政治上和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通通都``响应号召``,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次毕业分配,毫无公平可言.
估计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虽然我们向领导反映,我和绍宾已正式结婚,希望能分配到一起,或分配到就近的单位工作.但天不如人愿,绍宾早已提前留重庆大学工作,我则被``照顾``到离重庆200公里一穷二白的永川县.在深冬季节,我告别了父母和绍宾,背着铺盖卷去了永川.当时的永川县城比较破旧,没有什么工厂企业.我被分配到待建的永川通用机械厂工地劳动.``大跃进``时建厂,``白手起家``,缺乏规划、资金,工厂建在坟山上.我去时正在迁坟,农民挖开坟包,用火钳捡出尸骨放在箩筐里,然后将箩筐挑到一个大深坑前,将尸骨倒入坑内.每迁一座坟,可获两元人民币的报酬.有的农民图快,一担挑两具尸骨,走在山坡上,高一脚低一脚,免不了掉胳膊掉腿,有时骷髅掉在地上,很吓人.地挖滥了,一下雨,遍地稀泥.在坟间草垄内,雨天会爬出一尺多长的小蛇。每天走路,都要穿过其间,我好害怕 .
      工厂没有专门的职工宿舍,我一个单身女人,住在工厂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内,这里还兼做绘图室.茅屋屋顶和泥糊的篾笆墙之间有间隙,四面透风,冬夜寒风刺骨,身心都被风吹冷了,加上饥饿(此时粮食开始紧张了),彻夜难眠.最让人害怕的是夜晚出屋上茅厕,没有电灯,在漆黑的土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小心翼翼地摸着走路,有时不小心感觉踢着一块滚动的石头,早上起来一看,竟是一个骷髅脑壳!我好怕好怕,觉得日子难熬 .
       我自幼生长在繁华的大都市,家住在著名的文化区重庆市沙坪坝,从6岁就读重庆大学附属小学,南开中学,到22岁重庆大学毕业,一直在花园般的校园内学习和生活,过着优裕舒适的生活.没想到因为父亲的右派问题的影响,被分配到这种``鬼地方``工作一辈子,使我的生活突然从天上陷入谷底.想到自己16年寒窗苦读,学得并不比别人差,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悲从心来,独自偷偷流泪 !
       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实在不能控制自己,临时决定摸夜路到火车站(没有路灯,两边是冬水田),乘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慢车,星夜赶回重庆大学,向绍宾诉苦.他见我如此落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对我说,困难是暂时的,以后想办法调到一起,共同面对困难.他叫我要坚强,等过新年放假,一定去看我.那时大家都很忙,我来不及回家看父母.第二天,我上街买了工地生活急需的手电筒和长统雨靴,乘夜车赶回工地  .
       回来后,厂领导告诉我,不必在工地参加建厂劳动了,现在厂里在当地招了不少民工担任此项工作.我的任务是与一位被划为右派下放的老工程师一起,造计划购置生产所需的基本设备,如车、、刨、钻床和钳工、铸工基本用具等.此外,当时``全民办工厂``,急急忙忙上马,还不知道生产什么产品,所以叫我们选择生产的产品,即选择适合广大农村使用的最基本的农业机械,如水泵、鼓风机、制砖机、小型柴油机等,并决定其型号及技术参数……因为我是该地区第一个本科毕业大学生,被人们寄予厚望,受到工人群众的普遍尊重.后来,厂里又陆续分配来几位中专毕业生.我想,为农村现代化作贡献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是很有意义的,这里工作需要我,随着工作的开展,我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厄运临头  家破人亡 
      不久,妈妈来信告诉我,父亲因劳动表现好,有悔改表现,仅受降职降薪处分,已从小洋楼迁出,搬入公寓式教工宿舍楼.但倒霉的是,萧师表住在同一单元同层楼的对面,大概是为了专门监督父亲这样安排的。妈妈气不过,见了面就说他是打手.信中还告诉我,爸爸已争取回到教研室工作,现正带领学生在建院内测量实习.有时同师生一起参加战备行军拉练,晚上突然集合急行军10~15公里.
时间已到1959年春,瞎指挥、大跃进搞得全国经济困难,粮食减产,副食品供应奇缺,城市居民口粮定量供应每月只有21斤.我父亲从来食量很大,每顿至少吃六两饭,而现在定量只有二、三两,还差一半.我爸说是参加教学工作,实际上是干体力活,劳动强度大,吃的饭更多.我得知
情况后,心里很不安.我在专县粮食定量还要少两斤,整天都感到饿,只好在当地农民工带领下,抽空到附近农民家的自留地里,悄悄买一些高于市场价格的红薯、南瓜、胡萝卜等,以菜代粮,尽量少吃粮食,换成全国粮票寄给我爸 .
      1959年5月,我到重庆出差.一天抽空回家,看见父亲在摆弄一个自制的仪器.我问他是什
么,他说这是他搞的科研项目,是自动测试方位的仪器,尚未成功,他想把他赶快完成我听后心里为他难过: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这些?看到他明显衰老浮肿的身影,我心酸地对他说:``算了吧,人家已经把你看成敌人,不稀罕你搞的这个东西,不要费心了,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能保命吧! ``
我妈妈悄悄告诉我,爸爸身体情况很不好.有次夜里12点钟,学校教职员紧急集合拉练.他年已六旬,老眼昏花,心里发慌,又不敢掉队,急匆匆追赶队伍,在野外行军途中,不慎掉入粪坑内.幸好粪坑里的粪只有半人深,他在同事们的帮助下爬上来,一身满是大粪,臭不可闻.一向爱清洁的父亲,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好心的同事,在附近的农家,要了几盆冷水为他冲洗.父亲回来后,因过度惊吓、劳累,感冒发高烧,卧床不起,生了一场大病.
      我弟此时在成都纺织专科学校读书,他来信说颈子前后长了对口疮.这种疮很厉害,死亡率高,但家里情况如此,无法照顾他,无奈只好写信叫他留在学校医务室治疗,这成了父母沉重的心病.妈妈告诉我,父亲经常独自关在书房内抹眼泪.我长这么大,从未见我父亲哭过,听说他哭了,我非常难过.我对他们唯一的安慰,是给他们带来了25斤全国粮票(这是我近一个半月的口粮啊 !),希望参加重体力劳动的父亲,能吃上几顿饱饭.
      我从重庆出差回厂后,因厂里技术人员少,事多、任务重,工作忙起来想家少了,感觉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周围的同事逐渐熟悉,心情也好多了.但好景不常,噩耗和厄运又突然从天而降.
1959年7月13日夜12点半,冯明国厂长的小通讯员敲开了我的小茅屋,我从梦中惊醒。他说冯厂长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讲.我心里七上八下,心想,半夜三更有什么重要的事,莫不是家里出了事?我立即随通讯员爬上小山头,来到冯厂长的住处.刚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在说:``可能已经不行了。``我心里格登紧了一下,进门后,冯厂长告诉我建院来电话(那时全厂住宅只有冯厂长有电话),说我父亲病重,要我赶紧回去.在通讯员的陪同下,我们急急忙忙地打着手电筒,摸着小路,连夜赶往火车站,又是乘那班慢车,坐了6个小时,天亮时到重庆,回到家已是上午10时.重庆连晴高温多日,炎炎烈日似火,妈妈独自一人焦急悲伤地坐在家里,见到我哭天喊地说:不得了罗,你爸在医院抢救,你赶快去看他!
      我天生晕车,加上又热、又急、又伤心,已经走不动了.绍宾怕我中暑,无奈只好在重庆大学汽车队要了部小汽车,把我送到重庆大学附近汉渝路边的重庆第二工人医院,并告诉我父亲住内科14床.待我赶到病房时,已是人去床空,病床上已重新铺上白床单。医生告诉我,这床的病人已于凌晨一时死亡,昨天下午送来时已是重度昏迷,高烧摄氏41度多,经过一夜的抢救,终于无力回天,中暑身亡..我在护士的带领下,到医院停尸房,进门朝左边走了几步,即看见我爸睡在约半人高的木板上,左手拖在木板外,紧闭着双眼,脸色较红,像睡着了.身上穿着妈妈为他缝的白布背心,下身穿一条深蓝色布内裤.我强忍泪水,在父亲遗体前三鞠躬,算是代表我母亲、姐、弟,以及老家的亲人们,为远去的父亲送行.我不敢哭,因为他是右派分子,是“敌人”,虽然是因公死亡,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我在痛苦中挣扎,我的心在流血……
      走出停尸房,烈日炎炎,我沿着汉渝路,爬上长长的坡路,经过沙坪坝正街,极艰难地回到建院家中.我累,主要是心累.我告诉妈妈,爸爸在医院抢救无效,已于凌晨在重庆第二工人医院去世.我是在停尸房和他见最后一面的,人死已不能复生,没死的人要好好生活下去.妈妈伤心地说:``昨天还是活鲜鲜的人,还叫我煮绿豆稀饭等他回来吃,怎么就去了呢?``她告诉我,昨天中午吃了两碗饭,睡了一会,下午二点钟外出,就没有回来.当时重庆已连晴高温多日,下午正是烈日高照,父亲却要在野外带领学生测量实习.在烈日曝晒下,60岁年老的父亲,终于支持不住,于13日下午四时左右中暑倒下,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高烧41度,在场的师生急忙通知建院的校医到现场急救,同时通知王荣老师和绍宾,将父亲送到附近的第二工人医院抢救.绍宾和建院的王荣老师等,一直守候在病房,直到父亲断气.当时从我父亲身上衣服口袋内发现一封信,里面装有15斤全国粮票,这是我从永川寄给他的.
此时的母亲极度的悲伤和绝望。她是个家庭妇女,她的天就是父亲;现在天突然塌了,不知今后日子怎么过?我安慰她,还有我们三姊妹,我和姐姐已经成人,有我们呢!
      我爸当时是建院的教授,工资算高的,是我们解家的``顶梁柱``.他老家在安徽省来安县张山集,是个经济落后的穷地方.老家有老父老母,家里虽然有几兄弟,但收入少,孩子多,经济非常困难.我爸是个孝子,自1927年参加工作以来,除每月定期寄钱回老家供养祖父母外,并用一切机会兼课及寒暑假尽力外出打工挣钱,用这些额外收入,支援老家兄弟.他时时惦念着贫困中的家乡的老父老母和众多的兄弟姊妹,因此我家里没有存钱.我妈手里的钱,全用于日常生活和三个孩子读书,特别是平弟病多,差不多月月用光.爸爸对于自己的猝死,毫无思想准备,经济上更无积蓄,这也是妈妈接受不了爸爸突然死亡的原因之一.
      当天傍晚,建院总务部门派人来转达医院的意见,因正值酷暑高温,停尸房没有冷冻设备,尸体马上要处理,通知后天上午必须火化或土葬.我妈当时思想保守,告诉我,昨天还是活鲜鲜的人,明天就一把火烧掉,她接受不了.我再三向她解释火葬的好处,可她听不进,一直自言自语口中念念有词,也许她伤心过度,糊涂了.
      我们立即着手准备后事。因为我父亲是中暑突然死亡的,是穿的背心和短裤抬到医院的,他一生注重仪表和清洁,现在走了,必须穿戴干净、整齐.我和妈一起为父亲找了一套灰色中山服,但没有像样的布鞋和袜子.妈妈说,一定要穿布鞋,老人传说,如果死人穿皮鞋,来生要变牲畜.晚上9点钟,我和绍宾到沙坪坝正街,商店已关门,心急的我,死劲地敲门,终于敲开了百货公司的大门.我们抱歉地向守店的店员说明来意,买到了一双黑布鞋和一双蓝白相间的袜子.因为是因公死亡,棺材是建院总务部门购买的.但当穿戴整齐的父亲放进棺材时,因个子高大,棺材短了只能屈着身体,在我们的要求下,他们又去换了一副大的棺材.盖棺时没有让妈妈看,以免发生意外.
      在父亲去世的第三天清晨,即1959年7月16日,绍宾陪我乘建院的一辆卡车,车厢中间停放父亲的黑色棺木,除司机外,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拿着锄头、杠子、绳子,奔向歌乐山半山腰的金银岩(俗称棺山坡).那时不准“阴阳先生”看风水,由我在坟包间选择了一块空地做墓基。十几个年轻人开始挖坑土,挖了约一人多深,用杠和绳将棺材缓缓放下,回填土垒成一个坟包.我跪在新坟前磕了三个头,向父亲最后告别.没有烧钱纸、没有放鞭炮,父亲就这样默默地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安葬后,为了对帮忙安葬父亲的十几人表示感谢,我向他们下跪致谢.后来绍宾悄悄告诉我,他认识其中一人,是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名字记不得了,是同时参加市学联开会时认识的,听说已被划为右派分子,猜想另外那十几个人大约也是右派学生.听了绍宾的话,我不禁悲从中来:我爸年纪大了,这样死了说不得了,毕竟他在这世界上活了近60年,而这些学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谁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年纪轻轻被划为右派,前途渺茫,今后漫漫人生路将充满坎坷,我真为他们惋惜…...
      回到家里,回想父亲辛酸的一生,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慈爱的父亲,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两天后,我再次去金银岩墓地,请墓葬场工人,将刻好的墓碑立在父亲坟前.
后来,我到第二工人医院为父亲领取<因公死亡>证明,先由医生开条子,凭条再到医院办公室领取.我拿着这个证明到建院人事处,要求按因公死亡待遇时,人事处仲处长告诉我,因为死者是右派分子,是敌人,不能落实政策.后来几次找他,都说“忙”,不见我,和他约了三次,到时都失约而躲我,什么问题也不解决,这个``证明``纯属一纸空文.但这``证明``对我很重要,它是一个老知识分子正直、敬业、真诚、忠厚的证明,是我父亲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在我的心目中它无比珍贵.
      办完了父亲的后事,我该回永川上班了.妈妈说,心里空,家里也空,很难受,不要我走.但我工作单位在永川,有什么办法?!那里条件太差,她肯定不习惯.带她去,不可能.今后这个家,还要靠我挣钱过日子,虽然当时每月工资只有40元,但却是我生活的唯一来源,我必须回去上班.
回到永川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建院通知我妈,要她搬家.妈妈告诉我,建院领导口气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准备将我家``扫地出门``.于是我又从永川赶回来,和绍宾商量怎么办?我在永川的处境前面已经说过,非常困难,我妈搬去随我住,绝对受不了,只有请他在重庆大学要房子,将母亲接过去随他住.绍宾答应了,由于他刚留校工作,只要到两间共20平米的旧房子.搬家时,妈妈极度悲伤,痛不欲生.父亲多年积存的心爱的书籍、字画、古董,以及我父亲集存多年的珍贵邮票,丢弃一地.为数众多的专业书籍,我用不上,送给了父亲生前测量教研室的某些同事.面对眼前的一切,我极度悲伤,心烦意乱.这些东西我父亲生前视为珍宝,记得我还是小孩子时,碰也不准我碰.现在不要了,这就是人死了的感觉,这就是``人走屋空``,``人亡家破``.我的心麻木了,无心收拾,再说绍宾那间小屋也堆不下,许多东西没有搬走,以后也散失了.现在想来,非常可惜.
      搬家那天,正是有名的``火炉城``重庆的``三伏天``.我在建院总务部门借了一辆人力拉的板板车,将家里的铺盖、箱子、衣物,以及锅、盆、碗、瓢等生活用具,捆在板车上准备搬走,因为绍宾那里是个空家,什么也没有.我这样“右派家属”身份的人,不愿麻烦和连累任何人,决定自己将建院这个“破碎的家”,搬到重庆大学.炎炎烈日,坡坡坎坎,拉着板车挥汗如雨,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艰辛的劳动.那天,我埋着头、咬着牙,一步一喘地挣扎着共拉了三板车,才把这些赖以生活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拉到重庆大学绍宾处,他在屋里负责堆放和整理这些零乱的东西..当时我家的家俱是向建院租借的,搬家前已请建院家俱库房的人来清点收回了家俱,并付了租金.最后,我扶着妈妈,怀着沉重   的心情,离开住了八年的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我终身难忘的伤心地.  

母亲在惊吓悲愤中自尽 
      不久我又回到永川,妈妈就跟着绍宾过日子.生活遭此强烈冲击,她受不了,也想不通,但是没有办法,残酷的世事由不得她. 她时时想念父亲,怀念父亲在世的日子.

1959年母亲搬来重庆大学后合影

    1961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整个国家正经历严重困难时期,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大跃进``盲目上马的单位开始下马,我所在的工厂也处于半停顿状态..这时,我因怀孕,身体不适,申请调回重庆工作。当时管技术的梁天志副厂长闲谈时曾对人说:``女人一旦怀孕生娃娃就没得用了,成天婆婆妈妈的,麻烦得很!``.大概他嫌我麻烦,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回重庆的申请批准没有?``因家里的变故,母亲住在重庆大学,我同绍宾长期两地分居,困难重重。绍宾在重庆大学申请照顾夫妻关系,重大已原则同意调我回学校工作.我对梁厂长说:``批准了.``他又问:``你回重庆上得起户口不?``我说:``上得起!``他又说:``你可以回去了.``我问他:``此话当真?``他说:``谁和你开玩笑,你可以办手续了。``我朝思暮想的事,想不到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万分高兴,立刻放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东西回重庆大学,向人事处落实后,又急急忙忙地返回永川办理离厂手续.调回重庆大学后,我被分配到机械系机械零件教研室任教,时年25岁.我回来后,最高兴的是妈妈.在她的精心关照下,我顺利生下女儿叶小莹.小孩穿的,用的,她一手包了.她经常抱着我女儿在学校玩,有时她牵着小莹`到沙坪坝街上买包子和烤红薯给她吃 .


  

    1964年,妈妈到北京散心和探访亲友,住在亲戚家.同时,我姐也请假从大连来看望母亲..那时交通不便,供应困难,她肩上扛着小儿子陈山,手上提着一大筐大连特产金帅苹果匆匆忙忙赶到北京,她们已经10多年没有见面了,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玩了几天.不久,妈妈又去了太原乡下,看望在太原教书被下放到农村的妹妹章书笙(我五姨).记得她从北京回来,买了玫瑰红的羊毛线,给小莹织了件毛衣. 妈妈脸上,妈妈终于经常有了笑容.



     但是好景不长.父亲被打成右派的阴影和伤痛在她心中挥之不去,“文化大革命”风暴又凶猛袭来,她受到冲击和影响,轻生离开了人世.
      1969年,给全国人民带来灾难的``文化大革命``,进入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母亲在居民小组参加学习,因为是``右派家属``和有人揭发她是``地主分子``,受到影响和冲击.这段时间,有许多父亲生前的同事及学生,向所在单位交代经历时,要求父亲证明,但父亲已故多年,外出调查人员即来询问我母亲.有的态度很不好,妈妈意识到,她过去生活圈子里的人,包括父亲生前的同事、亲友、学生多遭不测.我弟弟的不幸遭遇,也是她心中的痛.她神情恍惚,常常口中念念有词说``某某糟了``,``某某又糟了``。因为父亲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和自己的艰难处境,既悲愤又害怕,终于有一天,她对生活彻底失望,决定告别人生,于1969年5月8日早上,趁我在学生一宿舍集中学习,未在家中住宿时,自杀身亡.
      那天上午九点多钟,和我们同住在一起的婆母,未见我母亲出来,喊她也不答应,就到隔壁母亲房中去找她,见妈妈已吊在床架子上,气绝身亡.她惊吓万分,立即跑到邻居洪妈家求助.洪妈派多人分几路外出找我.因当天发工资,我到系办公室领了当月工资人民币51元5角,急匆匆上街为我妈买药(她常喊头痛心慌).我从沙坪坝正街转到双巷子,沿汉渝路回家,在下坡的路上,迎面遇见我最知心的邻居洪妈.她告诉我:``你妈上吊了,快回家.``我听后万分震惊,心急如焚,急匆匆地跟着她回家.在洪妈一家的帮助下,为我母亲洗脸换衣,理顺身体,穿上鞋袜,经过简单处理,我即打电话与石桥铺火葬场联系,请求将母亲送去火化.火葬场负责人知道我母亲属非正常死亡时,我的请求遭到拒绝,他要求我到单位开证明说明死亡原因.因为天气渐热,遗体放在家里不妥,也怕吓着孩子,我找到正在开会的绍宾,要他到重庆大学革委会说明原委,开了证明,并通知火葬场,这才派车将我母亲的遗体拉走.我陪着她老人家走向火化炉,妈妈在自杀的当天就化成了灰.母亲逝世的消息,当时我没有告诉我远在大连的姐姐,她家因姐夫正在单位被批斗不得安宁.我弟弟正巧在从渡口(现攀枝花市)绕道昆明回重庆探望母亲的路上,他不知道母亲身亡,我们也不能等他了.
      母亲火化后,我慢慢回忆起来,她后来的日子有些反常,早晨经常不起床,总是用被子蒙住头.我有时怕她闷着,突然将被子揭开,想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只见她手放在胸前,用手指在掐算,并且口中念念有词.我问她:``你在算什么?``她回答说:``我想死,我在算什么时候死最恰当。``她又说:“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死了你不要害怕。”我以为她在说胡话,对她说:``不要这么想,困难是暂时的,运动过了就会好起来!``不过,她确实算得还很恰当.因为母亲死后,就一直没有收到姐姐按月寄来的生活费.后来姐姐来信,说姐夫陈宫甫(时为大连海运学院电工基础教研室教师)在学校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罪名是``攻击三面红旗,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


彭德怀鸣冤叫屈``,被开除公职,遣送农村劳动改造.当时姐姐家有三个孩子、婆母,加上夫妻二人,共六口人吃饭,她的工资70来元,已无法供养母亲了.她是个孝女,父亲去世后整整十年,她每月按时汇给母亲20元.姐夫成了``反革命``,没了工资,她家生活立刻困难,虽然省吃俭用,月底全家还要过几天忍饥挨饿的日子.
      母亲自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为我弟弟解励平的遭遇终日忧愤.母亲视为心肝宝贝的平弟,因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高考落榜,家破人亡,生活无著,长期在社会上打零工.他曾经在土湾小学代过课,到沙坪坝搬运站拉过板车,到嘉陵江河滩筛沙、锤过石子.后来,参加劳动大军,到渡口挖土石方、抬水泥板,建攀枝花钢厂.``文化大革命``中,因为是``黑五类子女``,曾被怀疑``写反动文章``而遭追查打击,长期在外面漂泊。这也是母亲心头的痛,促使她走向死亡的原因之一.

父亲的点滴往事


      我父亲解士杰,1900年2月19日出生于安徽省来安县张山集,老家是个经济文化落后的农村小镇.家里有五兄弟和一个妹妹,我父亲排行第四,大伯父和二伯父早年夭折.祖父解少儒在镇上开了个小中药铺,维持全家人的生活,经济很困难.父亲在读完私塾后,祖父将他送到距家约15公里的来安县城就读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因经济困难,准备参加工作.但聪明好学,为人忠厚的父亲,被当时的校长陆子章看中,由师母做媒,将侄女章书吟(我母亲)介绍给我父亲并订婚.但章家在滁县是望族大户,有钱有势,要求婚姻门当户对.按我外公的意思,中师毕业学历太浅,将来前程有限,


1956年北京
决定由章家资助父亲继续升学.父亲到南京,于1923年考进东南大学数学系读书,1927年毕业,次年与我母亲完婚,即参加工作.早些年先后辗转于华东各地搞大地测量,
      

   


     1935年在安徽高级工业学校任教,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父亲带着全家五口人,沿长江逆江而上,逃难到四川重庆.1942年我上小学时开始懂事,在我印象中,父亲已40多岁,是个个子高大的中年人,在重庆大学土木系测量教研室任教师.他总是很忙,讲课认真细致,常年住在仪器保管室,精心维护设备.寒暑假很少休息,常带着一邦学生外出测量,为建房、修路、建桥作前期工作.最重要的一次工作是上世纪40年代初,一个暑假,在重庆市下水道工程处工作.作为抗日战争时期的``陪都``重庆,由于人口猛增,生活用水的流泻成了大问题,急需彻底整治整个城市的下水道.父亲从勘探测量,到规划设计,自始至终参与主要工作.工程处设在两路口附近,休息日他曾带着我和平弟到市中区去玩.带着自己蒸的馒头、腊肉和咸鸭蛋,在小龙坎乘4~6人坐的马车到牛角沱,``走马观花``到两路口,三人又同骑一匹马,爸爸坐中间,平弟在前,我在后拉住爸爸腰间的皮带,沿着山崖小路,爬过浮图关,再到大坪.然后又骑马下山,回到市内。这是我第一次进城,看见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在工程处父亲的住处休息,喝着开水吃自带的干粮,我觉得真好吃,也好玩,这是我和父亲玩得最开心的一次.
     父亲是个孝子,常惦念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三伯、五叔家因挣钱少,孩子多,经济也很困难.我妈在家手握经济大权,每月只寄钱给祖父母.父亲外出打工挣的钱,有时不告诉妈妈,就寄回老家支援兄、弟,妈妈知道后,总是免不了大吵大闹.因父亲是靠章家资助读完大学,因此在妈妈面前总是``矮一截``,妈妈有时吵吵,爸爸不啃声.但吵归吵,给老家的钱是一定要寄的.


1956年父亲回老家合影


      父亲作为测量仪器室主任,对测量仪器极其爱护.记得抗日战争时日寇飞机来轰炸重庆,他总是首先安排学生和工人将仪器扛进防空洞,深怕仪器有闪失.家里的大人小孩由母亲负责,他是不管的  。
我父亲学识渊博,实践经验丰富,平时少言寡语,总是将全部精力投入教学科研工作.他教书认真,工作负责,为人忠厚,耿直老实,自1940年到重庆大学土木系、院系调整后在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工作19年,先后由讲师,副教授至教授.
 

    


抗日战争时期,解家只有我爸一人逃难出来,母亲滁县章家人常来重庆,但当时我小,只断断续续从大人口中,听到一些有关父亲的往事,特别是我表姐王萱璋与我同辈、但她比我大18岁,又比较亲近,从她那里听得多一些.我母亲在世时,有时也给我讲讲有关爸爸的过去.遗憾的是,也许是少年时慑于父亲的威严,也许是年轻时我不懂事、不关心大人的事,从来没有和父亲倾心交谈过,等到长大时情况变了,在政治运动中不可能平心静气,谈话内容也大受限制.所以,我很少从他口中知道父亲过去的事,也不知道老家的境况。我只是在他慈爱的眼神里和晚年无言的沉默中,感受到他对我深深的爱。
      现在回忆起下面几件事,对我的一生很重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1942年夏天,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重庆作为陪都,已快成为孤岛.当时生活物资极端匮乏,物价飞涨,加上日机日夜轰炸,妈妈的胃病严重发作,躺在床上几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家里乱得一塌糊涂,生活十分困难。虽然请了个保姆帮忙做家务,但爸爸又忙工作,又要照顾病人,仍感到力不从心.那时我6岁,弟弟4岁,姐姐11岁,我和弟弟因无人照顾,整天在外面混,回家满身是土,手脸很脏,只剩下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是干净的.亲友们劝我爸说,你家这么困难,不如把二毛(我的小名)送人,老大已11岁可以照顾自己,老么是个儿子,留下传宗接代,这样你家的困难会小得多.妈妈都有点动心了,可我爸坚决不肯,他说我的孩子我要自己负责到底,这样我才没有被送给别人.
      另一件是我读中学.1948年暑假,我12岁,从重庆大学附属小学毕业.当时考取了三所中学,即私立重庆南开中学,私立树人中学和国立重庆第一中学。南开中学是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筹办的,抗战胜利后,学校部分教职工迁回天津,重庆南开中学继续办.它的教学质量,教学设备,学校环境,校风校纪在重庆都是第一流的,是众学子心中仰慕的学校。我非常想进南开中学,但该校是私立学校,学费昂贵,我入学那年,法币,金元卷迅速贬值,学校每学年向学生收费77块银元(银元上因印有袁世凯的头像,又称袁大头),包括学杂费住宿及伙食费.,为了省钱,我姐姐1943年小学毕业后,家里让她就读离家100华里的国立中央大学附属中学青木关分校,学杂费,生活费全免,但生活极其艰苦。爸爸为了让我进南开中学读书,将家里所存悉数付出,还借了钱,让我如愿以偿地进了重庆南开中学.
      再一件更让我十分感动.的事是1952年我16岁,读重庆南开中学高中一年级,当时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机关学校是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我爸身为测量实验室主任,又长期住在测量仪器室,有人``揭发``他盗卖公家的仪器,


因此被软禁审查,数月不能回家.为了``攻心``,当时重庆大学参加运动的一位学生,到南开中学找到我,说我爸有贪污盗窃行为,要我站稳立场,检举揭发.我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检举``?如何``揭发``?但年轻的我,为了表示``坚决和党一条心``,向贪污盗窃的可耻行为作斗争,想出了一个办法,即每天写一封短信,向父亲交代政策,要他彻底交代贪污盗窃行为.信是由家里给父亲送饭时带去,但去的人不准和父亲交谈,以免串供.妈妈对我的行为颇不以为然,也带着怨恨,觉得我没有良心.由于我家的言行均为``三反``工作组监视,她敢怒而不敢言,也不敢说什么.9月初新学年开始要缴学费了,我妈写了条子,给我爸说:``二毛(我的小名)读书没有用,也不听话,你的工资也停发了,没有钱缴学费,她就不用读书了.``我爸看了条子后很着急,当天就写信回来,叫妈一定要给二毛交学费,读书是头等大事,不能耽误她的前途,没有钱借钱都要给她缴学费.这才避免了我失学.后来,经过重庆大学``三反``办公室的认真核查,我爸没有任何问题,反而认为他长年保护测量仪器完好无损有功,发还了父亲被扣发的工资,那个动员我写检举揭发的年轻大学生,还登门向我爸当面陪礼道歉.事后,我听我爸对我妈说:``二毛的信写得好,文章写得很流畅……``我为给父亲写了那么多揭发信而内疚,害怕被责骂;父亲不但没有恨我,反而表扬我 !  回想起来,至今我都为父亲的慈爱深深感动 .
     父亲去世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为了不拖累和影响别人,我们与几乎所有的亲友和同学,包括家乡的亲人,断绝了来往.对于这段心酸往事,好多年都不能面对,一想到就锥心的痛。人到老年,心境开始平和,追忆这段日日夜夜,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这段文字,让往事不要灰飞烟灭.幸运的是,我父亲最孝敬最惦念的我的祖父母,在我父亲猝死前不久,先后以高龄仙逝,这也使我们在那多灾多难的蹉跎岁月,免去了一份牵挂.
     我姐姐解励勤,比我大五岁,前几年她在回忆录<风风雨雨七十年>中,谈到了父亲的一些往事,但她1953年大学毕业就去了大连,后来许多事不知道.在这里,我将生我养我爱我的父亲晚年不幸遭遇和点滴往事记录下来,算是给关心我父亲身世的亲友的一个交代,也是<风风雨雨七十年>回忆录的后续部分.
 
2008年4月5日清明节撰写/2011年7月14日修改
于美国达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