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奖颁奖典礼海报:地瓜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4:25:43
—— 范学德自选文集
地瓜花
九九年年底,我们搬进了新家。新家的门前屋后,原来的房主开了七块小小的花匍。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的花园,很兴奋,自然就想起了种花。
芝加哥地区的春天来的晚。三月中旬时,虽然日历上标明是春天了,可外面却有飘飘洒洒的小雪花。不过,落地不久就化了。地暖了,雪花先知道。等到了三月底,终于看见地上冒出了一棵棵嫩嫩的绿色小草,浑身都透出一股新鲜的灵气。种花的时候到了。
我先去买花种、花苗。
除了专门的花圃之外,美国的五金商店里头也卖花种和菜种,有的还有一个花圃,花草树木都卖,并且价钱比较便宜。我来到了全美最大的一家五金连锁店─Menards,转了一圈后发现,有一种花种很像小时候我在家乡看过的地瓜花,但那上面标的英文名字叫,Dahlia。 拿不准它到底是什么花,我回到家后,赶快就查〈新英汉词典〉,一看,是大丽花。虽然大丽花这个词挺文雅的,但在我们家乡人都不那么叫,我们管它叫地瓜花。俗了点,但挺实在的。
地瓜花的叫法大概与地瓜的形状有些关系。我们当地的人都把红薯叫做地瓜。地瓜花的根茎跟地瓜一模一样,只是皮不是红色的,而是白的,当然我也见过白色的地瓜,吃起来也甜滋滋的。到美国快十年了,但很少看到地瓜花,也许是我以往没太注意。但在我们家乡,你就是想不注意它都办不到,一到夏天,它开得到处都是,花又大又亮,从夏天一直开到下霜。一团一团的,这朵花还没谢,那朵已经怒放了,开个没完没了。
不久,我就花了四、五美元,买了四株地瓜花种。地一暖,我就把它们种到了门前的花园里。半个月后,第一片绿叶就冒出来了,那叶子毫无娇嫩之态,它的形状大大方方,挺得结结实实,连颜色也是深绿的,一切,都同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是地瓜花,没错,我几乎是百分之百地肯定了。
又要看到家乡的花了,我有些激动。
以后接下来要干的活就是浇水而已,没施肥,也没去管虫害,地瓜花的生命力很强,家乡话说它长得“泼实”,自己就照顾自己了。但每天早上,我都注意看它们又长大了多少,随着它们越长越大,我就越盼它开花了。
终于等到了。先是一朵,然后两朵、三朵,不到一个星期,就数不出开了多少朵花了。有粉色的,有金黄色的。我特别喜欢金黄色的的那一株,它的花心有些白,越是到花瓣的尖上,那金黄色就越重。当太阳照在上面时,那金黄色就发出亮光了。早上,又有太阳的时候看它更好,绿叶上滚动几颗露珠,露珠中含着一闪一闪的金光。
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晌午或者黄昏,我常常站在三、四十朵大小不一的粉色、金黄色的花前陷入了沉思,就是那起舞的蝴蝶,轻柔的夏风也带不走我那一丝愁绪。我的愁绪浸着少年时心灵的苦水。因为我想起了一个爱花的人:景叔叔。
景叔的名字叫景奉文。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粮和菜都不够吃。因此,虽然有一块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自留地,但从来舍不得在那上面种花。别说自留地了,就是我们房前屋后,除了小道之外,凡是能放下一支脚的空地,妈妈都领着我们在那里种上了蔬菜。春天种小白菜、茄子、辣椒、土豆、云豆,秋天种大白菜和萝卜,全家吃的菜全靠这点地。
有一年前院还种了烟草,烟叶长得像芭蕉叶那么大时,生产队来人要拔掉,说是上面下了命令,要农村的社员们“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烟草就属于那尾巴。想那原因也就是因为农民想靠烟草卖点钱。大哥发火了,站在地头要跟他们拼命,因为我们家还指望靠卖烟叶的钱来买粮、买盐、买酱油。
我们那个大杂院中十二、三户人家,只有景叔叔的家在门前开了一个花园,他家后院那块地也种菜,还有玉米。我感到很奇怪,他家的玉米熟了,不摘下来吃,也不拿去卖,就那么长着,直到老了,才摘下来,挂在屋子里头的窗户上边。当种子用。可他家根本就用不了那么多的种子。都弄到哪里去了?我不明白。
十多年后我才知道,景叔是玉米专家,在全中国都是数一数二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北京召开了第一届全国科学大会,他得到了一等奖,当时全国只有两三个科学家得到了这个一等奖。可我小时候只听妈妈说你景叔有学问,有什么学问,就一点也不知道了。我想,就连我妈妈也不知道景叔有那么大的学问。我那时关心学习,但不关心学问,更没有想到景叔的学问对农民有多么重要,在北方,玉米是农民的主要粮食作物,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中,多收一棒玉米,就意味着农民少挨一顿饿。
我没注意到景叔的玉米,但他家的花园我却留心了。花园在他家的门前,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一块地,种满了花,从开春到下霜,开着不同的花。
景叔爱花,下班回来时常站在花园前看花,有时还进去拔草。他个子高,在花丛中显得很起眼。那些花有荷包花,芍药花,月季华,还有地瓜花,他们家的地瓜花有好几种颜色的,但现在清楚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大红色的和紫色的了。那大红色的的红就像农村婚礼上新媳妇的小脸蛋,擦得通红通红的,又偷偷地开心笑了。
我虽然看到过景叔站在花园前笑,但好像没看见他开心地大笑,他的笑我时常令我感得有点不痛快。现在回忆,想必是他的笑中包含了几许的抑郁。邻居说老景成分不好,是地主家庭出身,还有历史问题,是“控制使用”的。那时我还不明白控制使用是什么意思,只觉听起来挺吓人的。后来一位被控制使用多年的老先生告诉我,说那就是你旁边有一个人,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个(政治)帽子,命令你拼命干活,你要是稍微不老实,他随时就可以把帽子扣到你头上,让你作不成人也作不成鬼。
景叔挺喜欢我,说我聪明,他看到我时常微笑,还爱摸我的脑袋,还给过我糖块吃。我虽然每一次都推辞说我不要,但景叔总是坚持把它们塞到我手里,说景叔给的,没有事。想必景叔知道我们家穷,大人舍不得花钱给我几块糖吃,而我是个小孩子,哪能不馋糖吃呢?
我很感谢景叔给我糖吃,因为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糖。我接下了糖,但不敢马上吃,怕妈妈说我。妈妈一再告诉我们,不许要人家的东西吃。我一般是把糖紧紧地攥在手中,跑回家,告诉妈妈:妈,景叔给了我一块糖,不是我要的,是景叔硬塞到我手里的。妈妈会说,下回可别再要了。还问,你谢谢景叔了吗?还建议,分一半给你弟弟。于是,我就把糖咬成两半,将我自己的那一半,含在嘴里,慢慢地化,连心中都甜透了。
我每一次见到景叔,都会跟他打招呼,问景叔好。
就这样,我说了好多年的景叔好,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那时,我刚刚十来岁。从有一天开始,我就不再向他问好了。
景叔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还有“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等等。
那些罪名的确切含义我不懂,只知道那是坏人。我不明白景叔这样的好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坏人,我妈也不懂,只是偶尔偷偷对我们说你景叔是好人哪,可惜出身不好。可好人怎能么成了敌人,我更不懂了。但我常常听到上面说,有什么化成美女的毒蛇,有什么披着羊皮的狼,那么,兴许景叔就是这样的敌人,我拿不准,但怕他了。我要离他远点。
六六年下半年的一天,景叔下班了,他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大院里。往常,景叔一到了大院的门口就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往家门走,院子里的人见到他了,都彼此打个招呼,至少,说一句“你回来了”,或者微笑着点点头。
但那天,看到景叔推着自行车进院子里了,在院子里聊天的那么多大人,一下子都不吭声了,或者是低头了,或者是扭过头了,虽然是十多年的老邻居了,但没有一个人同他打招呼。景叔也就这么低着头回到了家中。
就是那一天,我看见了景叔,他也看见了我。但他没有伸出手摸我的头,我则赶快低下了头,装着没看见。
从那以后,我一看到景叔,就赶快躲开,不敢和他说话了。和敌人说话,就是敌人一伙的人,这我知道。我也不再问过景叔的好了,问敌人的好,就是站在了敌人一边,这我也知道。景叔叔在他工作的单位经常批斗,怎么斗的,我没看见。
我看见的就是为了惩罚他,每天一大早,他就要扫大街。我们门前的那条大街其实也就是一个小胡同,一百来米长。景叔扫得干干净净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到景叔家去玩过。
在这以前,我经常到景叔家中玩。景叔的三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从打我们会玩的时候起,我们就在一起玩。再大点,我们一起看小人书。虽然街上有摆小人书摊子的,一分钱看一本,但太贵,我看不起,无法天天看。但景叔家有许多小人书,看起来不要钱,还能慢慢看。于是,我就常常到景叔家看。
我在那里看过多少小人书啊。
有时景叔看我看书都看迷了,就叫着我的小名说:小三,你爱学习,很好,好好学习,长大能有出息。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没看到景叔的小女儿也将近三十年了。文革又进行了两三年后,景叔一家就被赶到农村去了,是劳动改造。走的时候,没有一个邻居送行。在我的印象中,他家的那个花园从那以后就荒芜了,我也就再没看到那样美的地瓜花了。
七五年前后,我和景叔在一个学校工作过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们彼此见过几次面。见面时,我还是改不了口,还叫他“景叔”。他还叫我的小名:“小三,你妈好吗?”
可是,当年的小三子已经大了,是大人,他心中也觉得有些对不起景叔,但没有勇气说出口。那几次,我们谈话了,但不多。
我真糊涂。
我为什么那时不跟景叔说一声对不起呢?要是我说了,景叔一定会摸着我的头说,小三,忘记那些吧,叔叔没恨过你。可我当时根本就没想到要跟景叔说一句对不起,没想到请他饶恕一个少年当年的软弱和绝情。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饶恕,更没有听到说上帝愿意饶恕我们的一切过犯,只要我们来到他的面前。
今天,当我想说“景叔,请你饶恕我”时,他早已离开人间了,有二十多年了。
景叔得奖后又活了几年,后来得癌病死了。死时大概还不到七十岁。
妈妈后来对我说,你景叔是怨死的,委屈了一辈子,什么病都作下了。
近来我常在问自己,为什么从文革开始我就没有再问过景叔好?在他生命最暗淡的岁月,我为什么没有给过他一个微笑,一个少年人纯真的微笑?当我这么问的时候,我很痛苦。我知道,我有一千条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我那时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啊。西方不是有一句谚语吗,小孩子犯的错,连上帝都会原谅。
但我没有一点勇气为自己辩护。
我问自己,我那时才十来岁,曾自信是一个纯真的少年,真的是那样吗?为什么我的纯真那么脆弱,政治风浪一起,就如成年人一样世故?即使明明知道一个人是好人,也不肯给他一点点的同情?
为什么爱一个人那么困难,但恨人、忌妒人、贬低人、仇恨人却似乎那么容易?尤其是当外界条件提供了一个使自己可以合理合法地恨人的机会时,为什么自己就敢于放肆地去恨了呢?那恨、那忌妒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它们一直就隐藏在自己的心中吗?
从小父母就教育我说,孩子啊,你长大可得作个好人。孩子啊,你从小就得作个好人。上小学了,老师也教导我们要作毛主席的好孩子,还鼓励我们把毛泽东的语录背得熟熟的,要作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一切,我都接受了。我也立下志愿,一定要作这样的人。
不错,在常识上我确信,好人就要不自私,要善良,爱帮助人。但好人的这些标准,为什么那么不牢靠呢?为什么一到遇到了文革这样的大风暴,它们就被吹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呢?好人不见了,只剩下了人民,敌人;或者革命,反革命。而凡是属于人民的,就是好的;凡是属于敌人的,就是坏的。
当我用人民与敌人的范畴来衡量人的好坏时,我自己愿意行并且敢于行的好与善,就成了当局认为的好,就成了上面所允许行的善,因为只有他们能决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样,我就从根本上丧失了自己,从心灵、精神到个性,我都主动地将自己融入那个疯狂运转的机器中,直到自己也变得疯狂,连起码的常识,起码的理性,都统统放弃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景叔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连一个微笑都没有送给他,而那微笑我曾送给过他无数次。
我想到了什么是人。
景叔是人,不是动物,这个常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多年的教育使我相信一个人若成了敌人、反革命,就不是人了。对于这些不被看成是人的人,革命人民怎么对待他们,怎么无情,怎么残忍,怎么卑鄙无耻、流氓下作,都是对的,好得狠。对待敌人就是要狠,要无情,要专政,要把他们彻底消灭。
其实,我真的知道什么是人吗?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人是上帝创造的,那人算什么呢?算高级一点的动物,还是工具,或者东西。不信人是上帝创造的,使我既不知人之所以为人,也不知人之为人有其不可剥夺的尊严。
我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懦弱,我可以与一、两个人拼命,但我不敢与“人民”为敌,尽管这“人民”二字只是一个空壳子,一切都取决于“人民”的领导,只有他们才能决定哪一个人是属于“人民”的。
我从来就不敢站在敌人一边。
于是,在景叔这样的好人遇难的时候,我胆怯了,我畏缩了,我扭过头不看他了。这是我的错,那错植根于我人性的深处。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一种倾向,它使我不敢行我当行的好事,而我所厌恶的恶行,它却给我千般的理由引诱我去行,并且明明知道错了,还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辩解。
我们的古人称此为无“耻”。
人当有耻。
但若不来到上帝面前,“耻”有什么绝对性,何以为耻?
我要忏悔,对景叔叔,对一切我伤害过、侮辱过和欺凌过的人们。不如此,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我的良心也不会安宁。不如此,我在上帝面前永远站立不住,因为我没有承认我犯下的罪并为此而忏悔。
快要下霜了。霜一来,一夜之间,美丽的地瓜花就全凋谢了。
但愿我的心中有一朵永不凋谢的花,它就是那神圣之光永远在照耀。
2000年深秋,写于芝加哥北郊 Green Oaks 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