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电视剧全集:在叶帅膝下—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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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帅膝下—戴晴

时间:2007-03-19 16:17:21 [ 大 中 小 ] 浏览次数: 608 [ 打印 ] [ 关闭 ] [ 收藏 ]

  革命胜利了,元帅们不约而同地将亡友的遗孤收养在自己的膝下。彭老总收的是左权将军的女儿;聂帅抚养的是叶挺将军的儿子;而我——
  当时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在不是如今天这样四座联成一排,而是孑然傲立在王府井街口的老北京饭店——调处执行部办公地玩耍;后来又随着叶剑英元帅职务的变迁,到广州,到武汉,到北京;也曾随着他或开会,或视察,或遭软禁而到庐山,到大连,到湘潭。
  我在政治上开窍极晚,直到1970年还在懵头懵脑地问他:“你在几方面军,是中央红军吧!”至于父亲,因为他的使命十分机密,则至今也没有弄清。我想他们的交往大约始自黄埔——叶伯伯当教官,我的父亲为鲍罗庭作翻译;而他们的交游恐怕主要缘于性情:两个人都随和、爱笑爱闹,口袋里没钱便罢,有了几个大子儿就琢磨着搞点什么打打牙祭。在由叶伯伯抚养的将近四十年的时日中,他只有三次对我谈起父亲。一次是他们弄了一付熊掌,费了老大的劲也烧不透,最后还是吃了个大汗淋漓。再一次是我入共青团的时候。那是一个黄昏,叶伯伯从楼上下来,把他随身保留近二十年的父亲的译作《战争》送给我。书上,除了他显然不止一次的圈点批注外,还郑重地写下了:
  “庆儿:当你入团之际,将这本书送给
  你,不要辜负你父亲的牺牲。”
  最后一次已是1982年。他应江西烈土博物馆之请为亡友题辞。他题的是“义无返顾”,笔锋间已失去了往日的潇洒。我想这是指他们1941年底的最后一别。当时父亲正从赴延安的途中被召回,紧急派往北平。我想他出发时的心情,恐怕与易水畔的荆柯差不多。他不准备回来了,这大家都有预感,无论是送的一方,还是行的一方——他从此也就真的没有回来。
  叶伯伯很少责备人。他一次也没有责备过我。而当他不理你——甚至在吃饭的时候都不看你一眼的时候,你就好好想想吧!他当然也不大夸赞人。从来不见他摸着谁的头说声“好孩子”。他对不时在眼前捣乱的晚辈的统称是“狗豕”(也许是“狗矢”)操着客家腔抑扬读来,意蕴无限。比如你摔了一个很惨的跟头,双膝血糊糊的,他会说:“狗矢!”
  你给他看一份奖状,三好生或者什么什么优秀,他也说:“狗矢!!”
  你生病了,一个人躺着发烧,眼泪汪汪的。他走过来,说的也是“狗矢——”。
  如果碰巧你特别走运,还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随着一声“狗矢”,从他自己的小金库里抽出两张或者三张“硬通货”,奖给你买水果吃。
  当然这都是在他盛年却非“鼎盛”的时候。1978年以后,“狗矢”已成绝响。我的感觉是,对一个八旬老人而言,现实生活是纷扰而浅淡的。无论佳肴也好,残羹也好,遇上的都是一条失了味蕾的舌头。而回荡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往往是悠远的青年时代的钟声。
  1981年冬,我得到一套江西人民出版社新出的《百花洲文库》,其中有一本施蛰存辑的《燕子龛诗》。我放下手头正做的事,立刻跑去看他,告诉他:
  “我们也可以出苏曼殊的诗了!”
  他那时已经不能自己走到饭厅而是坐在书室里用餐了。看到我递过去的薄薄的小册子,他让人将他自己那本几乎常年放在案头的、封面早已磨损的30年代版《曼殊全集》递过来,将两个版本看了又看,泪水潸然而下。曼殊是辛亥前后的英才。叶伯伯为自己选的长眠的处所,是葬着广州起义烈士的红花岗。
  1984年,我因公务南行,出发前跑去告别。那时,他话已不大讲得清了。
  “去哪里?”他问。
  “安徽、河南,转一圈。”我说。
  “去不去光黄之间?”
  “光黄……”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方山子那里。方山子遁的地方。”
  “方……”我使劲想。对,对,有个方山子,苏东坡之友,“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
  他让人从桌边的书架上取来《古文观止》,翻到苏轼的《方山子传》。这是诗人谪贬黄州的时候,到北边百里处的岐亭浪游,遇到了方山子之后所写的一篇短文:
  “……(方山子)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但方山子并非自来就是山中人: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如剑、用财如粪土……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
  方山子的隐遁,显然也非生活所迫:
  “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但方山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
  他用他的手——布满老人斑却依然如婴儿般滑嫩的手在字行间划着。我知道,要是在二十年、或者不过十年前,我是定能听到琅琅的吟诵的。
  我接过他手里的书,放回书架:
  “我去,去光黄之间,再拍回一套照片来给你看好么?”
  他点头不答。但我最终也没有去。我何苦用如今在乡镇几乎无处不见的手扶拖拉机或者时装大牌挡掉那由优美的文字留给他的图景呢?况且想来那里也不会有人记得陈季常(方山子)了。因为中国人放在口上传诵不已的,大都是些显赫之辈。几个月之后,叶伯伯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
  对苏轼的诗文,他很熟悉;但最心爱的词人却是辛弃疾。几卷线装的《嫁轩词集》,终生爱不释手。不过他随口念得最多、从而使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两句诗并非出自这两位大家——
  “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