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基燃料炉具的价格:赵勇:塞壬的文字在飞(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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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的文字在飞
  ——读《下落不明的生活》
  
  赵勇
  
  读塞壬的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花城出版社2008年12月版),我的感受是非常奇特的,但是我却怀疑我能否把这种感受写出来,因为那是我所不熟悉的生活,也是让我感到陌生的文字。
  塞壬所谓的“下落不明的生活”应该是从1998年开始的。1998年以前,她是一家大型钢铁厂里的工人。在那个厂子里,每天她都要带着她的劳动工具——激光分选仪,呼吸着浓浓的铁腥味的空气,出没于那个钢铁料场。那里有她疯长的抒情欲望,也有她没有表达的爱情。然而,在国家意识形态“下岗分流”的强势话语中,她不得不自动去职,开始了一次缓慢,痛苦,复杂,却又意义重大的“转身”过程。九年之后她依然在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怀念那段生活。我时常去试图触摸我的1998,但总是忍不住要发抖,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转身》)在我所生活的大学校园里,24岁左右的女孩子一般是在读研究生,那似乎是大学生活之后的连续动作,但同样年龄的塞壬却“转身”而去。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重大事件,它为后来塞壬那种下落不明的生活埋下了凶险的伏笔。
  于是她开始了在南方游荡、漂泊的生活。她说五年里她记不清换了多少手机号:移动的,联通的,动感地带,神州行,全球通,大众卡,如意卡,南粤卡;她也不断地变换着她的信用卡:建行的,农行的,工行的,交行的,招行的,光大银行的,商业银行的,农村信合的。而五年的时间她居然从事过七种职业——记者,编辑,业务代理,文案策划,品牌经理,区域经理,市场总监;横跨五个行业——新闻,地产,化妆品,家电,珠宝。我之所以罗列出塞壬在《下落不明的生活》一文中的如上文字,是因为我确实感到了一种震惊。我想到的是,如此频繁的迁徙流动,如此快速的镜头切换,仿佛让塞壬变成了《罗拉快跑》中的女主角。而这样一种流动的生活节奏,显然会给生活在其中的人提出很高的要求:他们必须得成为短跑运动员,他们也必须具有强大的爆发力,短时间提速的能力,甚至完美的弯道技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运动员,但我却似乎是在跑着一场没完没了也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我简直无法想象塞壬那种风风火火的短跑生活。
  在我看来,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一种被“现代性”绑架的生活,也是一种充满着现代性体验的生活。按照我的理解,现代性的特征之一可以用一个字来表达:快。不再稳定的生活,不再固定的职业,来不及回味的心情,即生即灭的爱情,它们都是快的分泌物。而塞壬显然是在被这种快裹胁着,她自己的生活也就变成了现代性的形象写照。她说:“2005年,我不停地游走在东莞的常平镇、厚街镇、虎门镇之间。两年之后,我将那一段经历用了一个飞字,飞翔,飞奔。它说出了姿势和表情,它传达出自在、自得甚至有某种轻快的信息,有脱逃的快意。”(《在镇里飞》)既然她让自己的生活飞了起来,她就拥有了与快和飞相伴相生的现代性体验,比如失重,轻盈,晕眩,惊慌,甚至短暂的颓废。
  比如,《声嚣》中作者讲述了她被抢劫的经历:“一辆摩托车从我后面悄无声息地驶来,摩托车后座的人伸手抢我的包,我被掼到在地,紧紧拽着包不放,那摩托车一路拖着我飞奔十几米……血,骨头,刺痛,喊叫……而后来的啜泣摊晾着悲伤。”而五次被抢的经历已经变成夜晚可怕的梦魇,让作者挥之不去,作者因此生活在对蛮横声音的极度敏感和恐惧之中。摩托车的马达声,治安队夜间查暂住证的敲门声,隔壁房间一对夫妇的做爱声,公司老板粗暴而骄横的说话声,这些声音聚合成巨大的声嚣,似乎在逼人就范。而抢劫的飞车党,还有作者多次提到的游荡在城市夜空之下的妓女,抢单的业务员,粗俗的老板,他们仿佛又一起挥舞着手臂,把城市生活的乐章弹奏得迷乱而放肆。我们当然可以把这些个情节简化成一个社会治安问题,商业伦理问题,或者一个打工妹的遭遇问题,但是在我看来,那也正是被现代性撞击之下的产物。它们出现在21世纪中国南方那些生机勃勃的城市里,却也早已出现在波德莱尔笔下的19世纪的巴黎。而遭遇了现代性,也就意味着我们将与种种不稳定,不安全,不痛快,毫无来头的历险,不断震惊却终归麻木的疲倦狭路相逢。
  塞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而她的文字则是对这个世界的快速回应。塞壬说:“我写,一定是现实的什么东西硌着我了,入侵我了,让我难受了,我写的,一定是必须要写的,因为这已经是一个生理问题了,不写,我会更加难受。一种被动的,生理的,需要被现实引爆的写作在我身上萌动起来。这些文字有原生的腥气,一个人的挣扎,喊叫,对抗,破碎,痛,旁若无人的表达,像一头野兽。”(《为自己而写》)类似这样的表白,应该是我们破译塞壬散文的重要密码。而在我看来,这种写作或许就是一种生理或心理宣泄式的写作。塞壬不断遭遇着现代性的撞击,而现代性体验的毒素也在她身体中日积月累,层层叠叠,她必须把它们排出去方能保持身体的健朗和心灵的澄明。于是写作在塞壬那里首先成为一种排毒的过程。
  这样的写作也造就了塞壬文字的独特风格。如果说她的生活是“快”,她的文字则是在“飞”——飞动却又破碎,飞散而无法聚焦,飞扬但飞扬得甚至有些跋扈。它们先是飞起来,然后又沉沉地落下,砸出了人们的疼痛,好像一场流星雨。这样的文字是与她的生活相匹配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急于表达的匆促、紧迫和被密密麻麻的忧郁与忧伤催逼之下的慌不择路。这种表达让她的文字有了一种毛茸茸的原生态,也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前苏联心理学家A.P.鲁利亚认为:从内心意蕴的发动到外部语言实现的过程需要经过“内部言语”的环节,所谓“内部言语”就是那种句法关系较为松散、结构残缺却都粘附着丰富心理表现、充满生命活力的语言。好的作家总能及时捕获“内部言语”,就像苏东坡所谓的“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在我看来,塞壬就是这种“内部言语”的成功捕获者。
  让我以几个例子略作说明。比如:“我已经疯狂了。我的整个肉身作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决定,我将我全部的悲伤、我的血、我灵魂的精骨、我河水一样的命运,用我如柴的右手凝聚着巨大的痛楚掴过去,不,它们是整个地砸过去!同时,我变形的嘴唇从胸腔发出沉闷的低吼:婊子!”(《耳光》)这是塞壬掴出去的一记耳光,她似乎把无边的愤怒一点一点地塞进了语言的分解之中,语言也具有充血的力度。再比如:“每一个月末,因为工作,我都要从深圳坐火车去广州。三天或者五天,然后返回。一直以为,我很害怕一种如期而至的约定,类似于一种轮回,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几天,这些都像某种偈语,它暗合着女人的月经规律,阴郁,不祥,有不忍深究的宿命意味。”(《月末的广深线》)在这里,劳累与奔波因为女人身体的隐喻而被赋形,漂泊的生活似乎也沦陷于身体的黑暗之中。又比如:“当我自然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拉开窗,望着外面,太密的楼房,我只得仰起头,看见了狭长的一缝天,再看着自己越发瘦下去的身子骨,我会拿起镜子照照脸,不忍细辨。一枕的落发,长而脏的指甲,我看见桌上的水杯残有半杯水,搽脸的乳液瓶一直没有拧开过,那些旧报纸和杂志好久没有翻开过,还有那些干皱而散落的苹果或者桔,它们滚向显示器的角落里,所有这些积满了灰尘,我醒了,它们依然没醒,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攫住了我,我只得躺下去,蜷住身体,向着更深的睡眠睡去。”(《南方的睡眠》)这种表达有着一种颓废的、沉沦下去的美,它散发着荒凉、沉痛、衰朽却又迷人的气息,让我想到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是塞壬30岁时的文字,读完这篇文字,我一下子对她刮目相看。
  这样的文字是有气味的,而这种气味已被作者定位成如下说法:“因为漂泊,我写下了《夜晚的病》、《一个人的房间》、《月末的广深线》、《漂泊迁徙及其他》,我试图让一种粘稠、潮湿而又性感的气味游荡在那里。我要让它是从我身上散发来的一样。同时,我感受到汉语的奇妙,就摆在那里,它自己就会散发气味。”(《2004,贴着皮肤的表达》)这种“粘稠、潮湿而又性感的气味”自然是存在的,但我却也从那些文字中读出了自恋的气味,与作者的性别不大相称的下笔凶狠、剽悍的气味,就像汪曾祺评价铁凝《玫瑰门》时用的那个比喻:生吃大黄猫。这么说,莫非塞壬在践行着一种“气味写作”?她让她的文字有了一种混合的、时而清亮时而混浊的、让人迷乱的气味,她就真正变成了那个海妖塞壬。所不同者在于,海妖塞壬用声音蛊惑人心,而作家塞壬却用气味做成了文字的诱饵。她们都是让人敬畏的女子。
  不过,从我个人的阅读偏好来看,我似乎更喜欢《转身》那样的文字,也更欣赏那种文字散发出来的气味。在这篇散文中,塞壬不再那么急迫了,她似乎学会了从容。或许是将近十年的时间让那段生活发酵了,或许是塞壬面对自己的青春岁月时在寻找着一种新的表达。总之,那段生活在她笔下既张扬又收敛,既大起大落又如泣如诉,既有明亮的快板又有如歌的行板,就像奥地利女吉他演奏家露伊丝•娃可(Luise Walker)的吉他名曲《小罗曼司》,却又有着那首曲子中不曾有的悲壮与辉煌。这样的文字也是有气味的,但却是一种五味瓶打翻在地的气味,是追忆逝水年华的气味,是强大的体制让一个弱女子轻易败北的气味,是绵长而忧伤欲说还休的气味。这样的气味我喜欢。而这篇散文能够获得2008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恐怕也不是偶然的,我想,也许正是作品的气味征服了一向挑剔的主编李敬泽先生和相关的评委吧。
  获奖之后,《南方都市报》(2008年11月13日)曾推出一篇关于塞壬的报道:《漂在东莞 享受流浪状态》。报道中说,塞壬刚刚成了东莞文学院的签约作家,这件事情让她最满意的地方是她从此有了每月三千元的固定收入,以后她可以安心读书写字了。这意味着塞壬的生活从此不再“下落不明”。报道中还说塞壬正准备写小说,我就想到她在《别人的副刊》中的那段文字:“为了应付失眠的恶魔而就的写作是低级阶段的,那么我至少现在,仍未渡过这个低级阶段,当写作成了一种任务,一种清晰的目标,我还找不出快乐会在哪里。甚至,我意识到,汉语的感觉,它会不会失灵?”如此看来,塞壬是非常清醒的。那么,经过了写作的初级阶段之后,塞壬将会做出怎样的调整呢?她会在她的小说中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她会让她的文字具有另一种气味吗?
  所有这些正是我所感兴趣的。我期待着。
  2009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