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代理合同范本:与那些夜晚有关

    ■张蛰
    半下午就放学了，我们成群地聚集在一个地方——梧桐树下居多，有时也在一堵墙的拐角处——玩一只蚂蚱或围观一群蚂蚁，当然也玩其他一些小玩意儿。看着看着我们就会打起来，不是他打就是我打，天天有人打架，没消停过。对我们旧伤不去新伤又来的脸大人早麻木了，就是挂着血道子回家他们也懒得问一声。我们也就意外地健康，虽是饥饿，但因为常格斗，身体居然可以精瘦不糠。其实，打架不是打架，玩蚂蚱不是玩蚂蚱，看蚂蚁上树不是为了看蚂蚁上树，我们只是在无聊地消磨时间，有些无奈地等待夜晚的到来。
    夜一来我们的精神就来了。夜晚可以让我们做许多事情，那都是让我们真正兴奋的事情。我们亢奋得很。
    然而夜晚的到来是如此的缓慢，漫长得像田二家的生孩子。女人一整宿断断续续的凄厉的嚎叫，就是换不来奶声奶气的哭声。宋五学着识文断字的魏麻子老气横秋的腔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田二的侄子田鸭子咧着大嘴嘎嘎直笑，鼻涕都过河了。我笑得肚子疼，扭头看渐落的夕阳，一丝光线箭般直刺眼底，吓得赶忙闭上眼睛。
    但夜晚还是来了，从地下一点一点钻出来，无声无息地漫过那些土砖上的青苔，沿着墙根慢慢游走，往上走，往树上、屋檐上、天空里走，星星点点地侵占着旷野和村庄。鸡鸭们一步三摇地从村外的槐树林往自己的院门晃荡，麻雀成群结队从旷野里往村里飞，漫河滩里马嘶驴鸣。它们一起把夜扯起来，扯满旷野，裹紧村子。天真正暗下来，我们有预谋地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夜色里。
    常常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不顺利两袋烟功夫的时候也有，在漫河滩的某个隐蔽处，我们就会开始坐地分赃。偶尔会起些纷争，但绝不会像白天那样打起来，问题很快因为双方都会让步而解决。就在夜色里，我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吐沫，饱嗝连连。
    西瓜、花生、大豆、山芋、芝麻、小麦、山药蛋子……都是在一些夜晚进了我们的肚子。我们在有些饥饿的日子里有许多撑得要死的夜晚，我们在半饥荒里吃营养丰富的五谷杂粮。
    这样极端的情形当然不可能每晚发生，在那些不去偷盗的夜里，我们几乎全玩了捉迷藏。这种逮与被逮的游戏，是我们释放过多精力的最好方式。我们乐此不疲，每晚鬼哭狼嚎，疯到半夜回家，咕咚咕咚喝足凉水，上床睡觉。
    有些夜晚星星很好，有些夜晚月亮很亮。在星星很好的夜，男人们有自己神秘的去处，女人不问，我们更不问，但我们知道他们去干什么。我们只玩属于少年的游戏。那一晚，游戏中我的手在地上摸到一个软软的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一条手帕。这是谁的手绢啊？我想着，把它放在了自己的鼻子上，用力一吸，不禁打了个激灵。一股淡淡的属于女孩子的味道！这是装在裤兜里的吗？还是攥在手心里？汗津津地软。我正在那个角落里把手绢盖在鼻子尖上起劲儿地陶醉着，就听外面一阵哭声，赵来小惊惶失措地哭着说：“我的手绢丢了！我的手绢丢了！”我一下子把那条手绢塞到一堆干草里。
    所有的人都帮着赵来小找手绢，那是她娘卖了六个鸡蛋买了给她的，我也帮着寻找。最后没找到。赵来小哭着回家了。突生枝节，我们也就没了兴致，怏怏地散了。回到家，躺在床上我却睡不着，满脑子软软的手绢香。第二天上学路上，赵来小说天不亮就和她娘又来找了，还是没有找到。“肯定是谁拾了迷起来！”赵来小很气愤，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我扭头看了一眼她焦黄而又杂乱无章的一头绒毛，没吭声。傍晚，我从那堆干草堆里把手绢扯出来，再放在鼻子尖上闻，再使劲儿吸，热乎乎的，那股汗津津的香气呢？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就在逮人游戏开始前，夸张地喊赵来小的名字，说这里有条手绢，是不是你的。赵来小跑过来，惊喜地大叫，抢过去，一溜小跑回家报喜去了。
    也有一些夜晚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月光再亮我的心事也只在说书人的嘴上，他的嘴里有罗成，有李元霸，有罗通，有樊梨花。我在一些江湖细节里沉醉，也在一些想象的打斗场面里沉醉。我常常看到自己骑麒麟兽拿流星锤疾如闪电威风八面。柳琴也属于夜晚，它的节奏和唱腔苦涩温婉，余韵绵绵，对粗犷豪放斩钉截铁的丰县梆子是最好的补充。我老是觉得，先听一声唱腔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坑的丰县梆子，再听苦味温婉绵长的柳琴或坠子，是最好的事情。我不是伤感在柳琴的唱词里，而是感动在琴与二胡的节奏里，说唱艺人用拖腔把二胡的悲凉演绎得非常耐人寻味。在柳琴与简板声里，我全神贯注，异常安静。
    冬天的夜晚则漫长无聊，大人们连晚饭后的烤火聊天都嫌费柴禾，生产队牛屋是所有男人向往的地方。我有时候挤在那里听说书，更多的时候是混在大人堆里听他们穷扯。他们总是拿一个智力稍有障碍的人开涮，占到便宜后的大笑让一屋子的牛都不安，来回倒腾蹄子，在槽前用一双大眼不安地看着亢奋的人类。另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女人，这是他们最擅长的话题。半夜，兴致散尽，一个一个哼着小曲走人。我就整晚趴在他们的劣质旱烟雾里，暖暖和和地听他们神侃，吹嘘，骂人，讲脏段子，爆笑。
    许多年后回首往事，我不得不承认，夜晚对一个少年来说太重要了，那是他成长中非常关键的一部分。我简单，我好胜，我顶真，我死犟，我敏感，我至死不服软的人性之憾，都与那些夜晚有关。而当初，我哪里料想得到自己在夜色里就已经被温柔地漂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