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定场诗 马东:馮驥才哭老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15:41:42
“每一个城市的历史特征,都是千百年来不断的人文创造的结果。它有如原始森林,都是一次性的,过往不复,去而不在。我们不能容忍自然环境被破坏得一片荒芜,却公然放任珍贵的人文环境被搞成一片空白。我们还是文化大国和文明古国吗?”

 

 天津有個地方叫大直沽,大直沽從前有座廟叫天妃宮,後被八國聯軍燒掉了。3年前,這兒忽然被一個開發商買下,建新房。
  
 作家馮驥才得知這事兒,坐不住了。
  
 "我們猜測這兒可能就是天津的發源地,因為有廟宇的地方往往是最早的聚落中心,我們請考古隊去挖。"
  
 每一代的人,在地下都有一層遺留物,像陶瓷碎片、房基啦。考古隊一層層地往下挖,像掀開一頁頁大書。他們一直挖到宋末元初的東西,這就是天津的根兒了。
  
 馮驥才馬上給市長、市委書記寫信:希望你們注意,這地方必須保護。城市的遺址,就是這個城市的胎記。一座城市若能在市中心找到它的胎記是這個城市的福氣。
  
  最後,市政府花了3200萬元,把這塊地兒買下,包括開發商已經蓋起的樓房,然後把房子炸掉,建一座"天妃宮遺址博物館"。
  
 馮驥才,寫小説,畫畫,現任天津文聯主席,主要作品有《三寸金蓮》、《神鞭》、《雕花煙斗》、《一百個人的十年》等。但最近幾年,他在城市歷史文化保護上的影響,似乎高過了他的小説。
  
  他認為經濟上處於弱勢的民族和國家,在文化上往往會自我輕賤,會盲目抄襲強勢經濟國家的文化。"可是,一旦你丟掉了自己的文化,那這個民族就會面臨很大的精神危機,這比物質貧困還要可怕。"
  
  我們現在經濟發展得太快,我們的文化丟失得也太快,可以説每一分鐘都在丟失。如果為後人著想的話,現在必須趕緊動手搶救。
  
  "我有幾部小説要寫,人物常常在我心裏活起來,我有寫作的衝動,但我必須壓抑自已。常常一個電話來了,説哪兒哪兒哪兒要拆了,叫我趕快去,十萬火急,我'噌'就站起來了。這些事遠比我寫一部小説要重要得多。"
  
  "海張五那大宅子呢?益德王家那座拱形刻磚門樓呢?明代的文井呢……全沒了!全沒了!"
  
  1994年歲尾,天津老城裏突然來了些穿粉紅色背心、挂照相機的人,他們在衚同大院裏竄,上墻上房地照相。這就是馮驥才當時搞的民間"舊城文化采風"。
  
   "老城我很熟,經常在裏邊走。我在天津生活50多年,'文革'時在社會底層滾過十幾年,就是在老城區裏滾,結識了社會上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這對我寫小説幫助很大。一聽説老城要拆,我想應該趕快做一件事。"
  
  老城有1.5平方公里,人口約10萬,近600年的歷史。房子都很破,但裏邊有很多著名的歷史建築摻雜其間,像中國最早的電報局、義和團壇口舊址等。
  
  馮驥才説中國很多城市都面臨一個問題,就是大部分都沒做過文化調查,只做過文物調查。"文物與文化是不同的概念。文物是某些歷史建築的精華,大多為皇家建築和宗教建築,比如北京的故宮、天壇、頤和園;什麼是文化呢,比如一片歷史街區就是文化,像北京的四合院、衚同。國家有文物保護法,卻很少有保護一個街區、保護城市文化的。但一個城市的特色,往往體現在它的文化上。就像天壇是北京的標誌性建築之一,可並不代表老北京的文化特色一樣。"他要趕緊做的這件事,就是自費對老城區進行文化考察。這次考察,用了一年半時間,到天津老城改造動工時結束。
  
  馮驥才請了一批專家,有搞歷史的、建築的、民俗的,還請了幾十位攝影師。他們每條街、每條衚同都看,做地毯式考察。
  
  每條衚同、每條街道叫什麼,怎麼來的都要有一個解釋,所有著名的街道都被畫在"老城地圖"裏。一些名宅大院,都讓學建築的大學生給做了平面圖,作為建築資料留著。攝影師花了半年多時間,把老城全部拍完。
  
  其間,馮驥才説他不斷地寫文章,在報紙上講他的目的和想法,老百姓漸漸也知道了。"後來攝影師每到一個地方拍,老百姓自己就把家裏的梯子搬出來,讓他們上房,也不怕你踩壞房上的瓦,因為他們知道了這事的意義。後來,有的老百姓也拿起照相機,和自己的老房子拍照留影。
  
  "我做這麼大的一個文化行動,並不是非要保護幾所舊房子不可,主要是讓老百姓知道,這並不完全是些破房子,這是歷史文化。
  
  "我們的城市,不僅僅有物質價值,還有文化價值、精神價值,它是有性格、有精神、有生命的,它是活的東西。城市,你若把它視為一種精神,就會尊敬它、保護它、珍惜它;你若把它只視為一種物質,就會無度地使用它,任意地改造它,隨心所欲地破壞它。"
  
 一位攝影師于1995年徐夕夜,爬上天津大酒店11層的樓頂,在寒風裏拍下天津老城最後一個徐夕子午交時、萬炮升空的景象。馮驥才説:"看到這副照片,我幾乎落下淚來。這座古城的輝煌就此定格,這一幕很快變成過往不復的歷史畫面。我們無法挽救它,但我們也無愧於老城,終究把它的遺容完整地放在一部畫冊裏了。
  
  這本畫冊叫《舊城遺韻》。雖然只印了1000冊,馮驥才還是拿出一些畫冊,寫上"你心愛的城市",送給城市的管理者們。
  
  讓馮驥才始料不及的是,這本畫冊竟然幫了古董販子們的忙,他們人手一冊,按圖索驥,到老城去翻箱倒櫃,恨不得把老城翻個底兒朝天。
  
  還常有古董販子找上門來,叫馮驥才"開眼"。帶來的東西,都説是天津老城的,看得馮驥才怦然心跳。他決定跟古董販子到老城走一趟。
  
  半年沒去老城的馮驥才驚呆了:"頹墻斷壁,觸目皆是。在推土機的轟鳴聲,城中多處已夷為平地。海張五那大宅子呢?益德王家那座拱形刻磚門樓呢?明代的文井呢……全沒了!全沒了!"
  
  他跟著販子進了一座大房子。房裏像個大倉庫,堆著舊傢俱,從老房上拆下的鏤花隔扇、磚雕石刻。"這些被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像一堆堆殘肢斷臂。但注目細瞧,這些建築構件,無一不是精緻講究。"
  
  一問才知,這裡果然是津門二百多年的金家老宅,這間大房子就是金家的書房。這金家祖上就是中國山水畫大家金玉崗(芥舟)。馮驥才在"文化考察"時來過這兒,可現在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了,四下裏已拆得面目全非。
  
  畫冊的油墨味還沒散盡,老城已拆去近半,許多名門豪宅被蕩滌一空……
  
  "我們不能容忍自然環境被破壞得一片荒蕪,卻公然放任珍貴的人文環境被搞成一片空白"
  
  "20年前我們的對手是保守僵化,現在的對手則是一味地追求新潮。"馮驥才認為。
  
 他説他常問一些當官的:你們到底要把城市改造成什麼樣子?回答有兩種:前一種是,沒想那麼多,先解決老百姓住房問題再説;後一種是,現代化城市。現代化城市具體是什麼樣的?回答就卡殼了,"沒想那麼多。"
  
  "我真害怕,現在中國的城市正快速走向趨同化,再過30年,咱們祖先留下的千姿百態的城市文化,將會所剩無幾。如果中華大地變成清一色的高樓林立,霓虹燈鋪天蓋地,那將是多可怕的事情!"
  
  他還這樣寫道:"每一個城市的歷史特徵,都是千百年來不斷的人文創造的結果。它有如原始森林,都是一次性的,過往不復,去而不在。我們不能容忍自然環境被破壞得一片荒蕪,卻公然放任珍貴的人文環境被搞成一片空白。我們還是文化大國和文明古國嗎?"
  
 馮驥才找到一位負責城建的領導,説:"天津人用了六百年,在老城裏凝聚和營造成一種獨特的文化,不能叫它散了。現在,公家、私家、古董販子都在趁亂下手,快把老城這點文化分完了。應該建一座博物館,把這些東西搬進去!"在這位副市長的關心下,選了一座有四套院的老房子做館址。
  
 文物怎麼來呢?他們想了個辦法---捐贈。天津老百姓歷來急公好義,喜歡公益的事,號召老百姓離開老城時,把老城的歷史留下來。
  
  "怎樣讓老百姓參與這件事呢?我自己先花了幾萬塊,從文物販子手裏買回一些東西,像木雕、石雕,捐了。現在老百姓捐來的東西很多,都是住老城時的日用品,像舊傢俱、門墩、各式枕頭啦。"
  
  在天津採訪時,我特意去老城轉了轉。在沒拆的老院子裏,搭蓋有許多小房子,路窄得只能容下一個人,像地道戰一樣。住這樣的老房子,冬天冷,夏天漏,夜裏上個廁所也要跑老遠的路。
  
  我問馮驥才:"安居與城市文化保護不矛盾嗎?"
 
  "也有人問過我:馮驥才你住老房子還是住單元房?你自己怎麼不住到破房子裏?這不是抬杠嘛。這事不能抽象地談。"
  
 他説,首先,你對這個城市是不是很清楚,哪些舊房有價值,必須保留,哪些沒有很高的價值,可以改造。"問題是,現在有些地方應該拆掉,我們沒拆;有些地方很有價值卻非拆不可,為什麼?因為那兒地皮貴,拆了再建開發商能掙大錢嘛。"
  
  "有些老百姓住的房子確實很破,可你蓋的那樓呵,説白了,他們也住不起,還不是給老百姓點兒錢就把他們打發了?老百姓還是要到處借錢買新房,並沒完全解決他們的住房問題。到底是誰得了好處?
  
  "城市文化保護,方法很多,像天津老城保護,政府聽取了專家的意見,最後在中間劃了一小塊兒地兒,絕對不拆,然後把外邊的精華擱裏邊,等於把老城濃縮了。這不既改造了,又保護了?"
  
  他認為"安居與城市文化保護"並沒有根本衝突。
  
 馮驥才在義大利的佛羅倫薩時,有天清早,鳥叫聲把他吵醒了。他出去散步,感覺像是走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畫裏一樣。突然前邊"啦"響了一聲,他還往前走,看見一個老人,手裏拿塊墻皮,墻皮上有一點兒花紋,正抬頭四處看,他是想找出這塊墻皮是哪兒掉下的。後來他找到了,就把墻皮擱在那家門口。
  
  "我在歐洲,在法國、義大利、奧地利,心裏感到特別悲哀:看看這些國家的歷史文化那麼燦爛、豐富,資訊量那麼大;人們對自己的文化是那麼珍愛、自豪,簡直是奉若神明。而我們呢?我們太缺乏文化的自覺和自珍了。
  
  "世界許多名城,都以保持自己古老的格局為榮,而我們卻在炫耀'三個月換一次地圖',這是可怕的'奇跡'"。
  
  "我們不能在目瞪口呆中,聽憑歷時600年的一條古街,在民工們無知的鐵錘下粉身碎骨,蕩然失去。"
 
  城市越大,其根越茂,這根須中有幾根最長最長的,便是這城市的老街。
  
  估衣街就是天津根須最長的一條老街。
  
  1999年12月9日,馮驥才突然得知這條老街也要拆了。"我一下驚呆了,無法置信。眼前立刻出現那一片蒼老、迷人、情深意長的老房子。"他説搶救估衣街,就跟打仗一樣。對這段經歷,馮驥才有很詳細的記錄:
  
  估衣街上名店林立,有謙祥益、瑞蚨祥等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街本身亦是文物保護單位,銅牌就在估衣街西口的墻上。作為歷史文化名城天津的支柱性的文物街區,怎麼説拆就拆呢?
  
  "當我讀到署名為天津市紅橋區大衚同拆遷指揮部于12月8日發佈的《致紅橋區大衚同拆遷居民的公開信》,才相信這一災難性的事實。而且這屬於很難動搖的'政府行為'。我感到這事的嚴重與緊迫。沒有遲疑,馬上與助手馳車前往估衣街,直撲文保單位謙祥益。"
  
  謙樣益1917年建成,為中西合壁的三層樓宇,飛檐連棟,四壁雕梁,氣勢恢弘。外墻的下半部為清水墻,以津地著名磚刻為飾;上半部是精美繁複的鐵花護欄。
  
  "我們對樓內外的文物現存進行考察,發現內部保存非常完整。木質的檐板、樓梯、廊柱,一律雕鏤精工,古色古香,優美之極,而且毫無破損,保持了原有的氣質與風貌。"
  
   該處現為小百貨批發公司。一位負責人介紹説,公司經理趙為國在此工作30年,一直堅持對這座古建築的保護:不準隨意塗抹油漆,任意拆改原結構,冬天不準生爐子,以免發生火災……在這兒曾拍過《燕子李三》、《小鳳仙》等多部電視劇。
  
  考察時,已有3批拆遷人員來謙樣益看房,估算樓中檁柁門窗等等木料的價值。據説有人要買下這座3400平方米建築的全部木料,出價15萬元。"這便是歷史文化在現代化改造中真實的'價值'了!"
  
  從動遷令發佈到搬遷,中間只有4天時間。
  
  "11日,我寫信給市長,並附上加急放大的謙祥益等處的彩色照片10幀,請市長關注此事。同日,有記者追問市拆遷辦公室,答覆是謙祥益不能拆……"但動遷還是開始了。
  
  "想從這快速起動的列車上搶救下瀕死的估衣街,可能性極小。但我們不能在目瞪口呆中,聽憑歷時600年的一條古街,在民工們無知的鐵錘下粉身碎骨,蕩然失去。"
  
  馮驥才趕緊召集了有志於城市文化保護的志願者,決定做四方面工作:l、邀請專業攝像師,將估衣街挨門挨戶地進行攝像,留下估衣街鮮活的音像史料。2、拍攝照片。在對估衣街仔細的文化搜尋中,將所有有價值的文化細節留在照像機的底片上。3、訪問估衣街的原住民,用錄音機記錄下他們的口頭記憶。保留估衣街的口述史。4、蒐集相關文物。必要的文物花錢買。盡可能挽留估衣街的實證性的文化細節。
  
  "我要求他們有救火般的速度和救死般的精神!"
 
  "保護性改造與建設性破壞,正是針鋒相對的兩種説法、兩種觀念、兩種立場。"
  
  估衣街一帶的居民搬遷已開始,搬空一處就拆除一處。志願者不斷地從現場打電話給馮驥才,告訴他新發現的每一組磚刻、石雕,一塊牌匾或一件傳之久遠的原住民的生活用品。
  
 他們從天津總商會遺址,搶救下兩處門楣處的磚雕和房屋托檐石的雕刻。石件巨大,石色青碧,至少200斤,上有文字圖案;磚雕為博古圖案,樸厚凝重,是天津磚雕鼎盛期的精品。然而這些事,本應當地政府相關部門來做,但數十年來卻從沒做過。
  
  "這一宗浩大的文化遺産實質上是廢置著。但偏偏又挂著塊'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保護單位無保護,甚至根本不知為何物。這實在是個諷刺,也是個悲哀!"馮驥才説。
  
  保住百年老店謙祥益,成了老街搶救的重點。
  
  但謙祥益再次接到拆遷通知。通知上説明,到時停電停水,違者依法處置等。同時,市領導到估衣街,併入老店謙祥益視察。
  
  "此後,民間傳説很多。有説照拆不誤;有説領導講了,馮驥才再説保護,就叫他出錢;有説規劃變了,估衣街不動了。紛紜雜亂,莫衷一是。一方面,我加緊上述四個方面的工作。另一方面,還要加強保護的聲音。"
  
 2000年1月20日,馮驥才開始策劃出估衣街的明信片,一套五枚,他為每一份明信片都寫了對聯,"古街更比當年美,老店不減昔日雄"、"風雨街上過,歲月樓中存"、"不離不棄斯史永繼,莫失莫忘此物恒昌"。
  
 春節將至,民工回家過年去了,拆遷暫時中止。但按原計劃,估衣街兩旁的店舖建築應于2月21日動遷。
  
 正月初四,《估衣街珍存》明信片趕印出來。
  
  正月初六上午9時半,馮驥才趕到首發簽名銷售現場,已見人山人海,排隊如長龍,牛群也從北京趕到助陣。10時,馮驥才當街演講:估衣街是600年來一代代祖先的創造,它在天津的歷史文化與人民的情感中有重要的位置,我們深深依戀和熱愛它。這套明信片實際上是對這一遺産的搶救與補償。
  
 簽名活動至12時半,準備的1300套全部簽完。
  
 簽名活動很快有了反響,不少新聞媒體在網上得知此事,決定到津採訪估衣街拆除一事,還有多家媒體,來電詢問此事。"我好像一切都在跟著感覺走。我想,我還得再努力一下,不管結果如何。"
  
 正月十五日上午,再次簽名銷售明信片,一個半小時500套全部售罄。"我簽名時,頭腦熱哄哄,激情澎湃。簽後卻一陣冰涼,內心寥落虛空。雖然經過我們的努力,對估衣街原來的動遷計劃,産生一定的動搖,但是否能整體地保護住估衣街,依舊沒根沒底。那麼,我還要做好另一件事,便是把這次搶救的果實,收結起來編一本《搶救老街》。"
  
 正月十七日上午,估衣街忽然傳出消息,説當地百姓與商家沿街貼出大標語:"社情民意不可欺,保留估衣街!"、"商業發祥地,龍脈不可動"、"保留古跡,不愧天津人民"、'紅木傢具不能變組合"等。
  
  "百姓起來捍衛自己的文化,這在中國當代是首次。雖然媒體上沒有報道,但它的意義卻是重大和深遠的。知識界思想的種子一旦在人民中間開花,社會文明就有希望。"
  
  這年"兩會"文藝界政協委員與李嵐清座談時,馮驥才做了題為"拯救城市文化刻不容緩"的發言。
  
 返津不久,馮驥才參加了關於估衣街地區改造方案的專家論證會。"當我聽到此方案的名稱為'估衣街地區保護性改造方案',便放心一半。保護性改造與建設性破壞,正是針鋒相對的兩種説法、兩種觀念、兩種立場。"
  
  "以前都奔估衣街來,現在都知道拆了,不來了。就剩下這段兒,完了,人氣兒沒了。"
  
  今年9月13日,我去天津採訪馮驥才,一下火車,我就先奔估衣街,想看看它現在是什麼樣兒。出天津站,過海河往西,坐車沒走多遠就到了。估衣街西段還是拆了,現在是工地,街兩邊搭著腳手架,正在建低層磚樓。
  
  一個攝影師給我描述這裡拆前的樣子:這是院落,那是衚同。街道很窄,臨街的建築很漂亮。附近有瑞蚨祥慶記、謙祥益、山西會館、青雲客棧、天津總商會等老店和遺址。"現在,只留下個謙祥益,還是原先的三分之一。"
  
  估衣街的東段沒拆,還是老樣子,站在街口向裏一望,店舖林立,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街口立一座兩層老房子,樓下是中式磚雕,樓上是西式鐵花護欄,樓頂是彩色罩棚,這兒是"瑞蚨祥鴻記"。
  
  從裏邊出來個中年男人,説是在這裡工作的。我問他這房子舊了,還好用嗎?
  
  "好用!"他回答得特乾脆。"比新房子還好用,結實著那!你看看人家這墻縫,都是和江米湯灌的。我跟你説吧,1976年大地震,我那瓦都沒被震掉。"怕我不信,他領我進後院,果然看見房頂上一排排青色老瓦。
  
  "以前來這兒買東西的人多嗎?"我問。
  
  "這麼跟你説吧,估衣街,就好比北京的大柵欄。一到臘月二十四五,這街都走不動,人多,為嗎?這兒地角好,東西全,又便宜。"
  
  "你對這兒挺有感情的?"
  
  "管你有感情沒感情,政府一聲號令叫你拆就得拆。估衣街也好幾百年曆史,西段不都拆了,那邊比這邊還漂亮。"他不抱希望地説:"這邊最多也就兩三年的事兒。"
 
   出了瑞蚨祥,站在街心東張西望時,幾個攤主湊過來,用天津話問我:"你們是做嗎的?是不是要拆了?嗎時候拆?"
  
  "拆了再蓋新的,不好嗎?"我問他們。
  
  "蓋也蓋現代氣息的,老味兒能蓋出來?早拆沒了。這地界多好,開發商眼珠子瞪這老大。"他們比比劃劃。
  
  "那邊拆了,對你們這邊有沒影響?"我又問。
  
  "沒人來了。"一個女人高聲道。"以前都奔估衣街來,現在都知道拆了,不來了。就剩下這段兒,完了,人氣兒沒了。"
  
  在馮驥才他們搞的對原住居民的採訪中,有一段記錄,口述者就是在估衣街上經商的:"我對估衣街有感情,人送我外號'業餘導遊',愛跟人念叨這裡的歷史。有時一撥撥旅遊的,在街上溜,只要停我這兒,我就往前湊,聊唄,反正我知道得不少,人家聽了也美。
  
   "1989年買賣最好,搶購風,人海了。那年給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這事,是個老頭。倍兒老了,都毛八十了。
  
  "那是一個下午,老爺子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從東南亞那邊來的闊主兒。一張嘴,好麼,滿嘴天津味,海外雜音一點兒都沒。後邊呼嚕呼嚕跟了一大群,十多號人吧。
  
  "我站馬路邊就跟他們介紹,什麼萬泉堂、樂仁堂、五彩衚同,我逮嗎説嗎。老爺子就接過話茬説這兒變樣了,那兒還沒變,他説自己是老侯家後的,曾在估衣街好幾個店學買賣,後來才跑南邊去的。我們越聊越熱乎,老爺子説,閉著眼尋思,哪如這樣親眼回老家看看好哇。
  
  "人家坐飛機來一趟,就專門為看估衣街,憑嗎?就憑這風土人情跟別地界不一樣,要不哪會走了那麼多年,惟獨對這兒唸唸不忘,非回來一趟才安心。
 
  "來看估衣街的、欣賞估衣街的人有的是,看的就是這兒的老味兒。瞧這門窗,全是老的,花梨木的,可惜油過了……"
  
  我問過馮驥才,看著估衣街上的老建築一點點拆了,心裏不難受嗎?
  
 他説最讓他傷心的,是把天津總商會遺址給拆了。"天津總商會,是座很漂亮的建築,木結構的。它是中國當世僅存的原汁原味的"五四"運動遺址,應該是國家級文物。天津是個商業城市,總商會又是一座商業遺址,改成天津商業博物館,應該是很好的。"
  
  總商會後來成了一家工廠的倉庫,"五四"運動80週年時,馮驥才在裏邊支了個案子,搞了場學術會議,紀念"五四"運動。"我也想用這種方式,吸引人們重視這個地方。我也想了各種各樣的方法保護它,請市裏的頭兒去看……
  
  "後來説是把它挪一挪,我問你為什麼要挪它?如果説一條道路非要穿過這兒,你可以遷移一下,可你一個商業買賣,在哪兒建不行?為什麼非得在這兒?可他們還是趁我去法國時,把總商會給拆了。我回來一看,什麼都沒了。
  
  "我站在廢墟上,真哭呵。我的助手跟了我那麼多年,從沒見我這麼哭過。真是太可惜了!這兒也是周恩來當年活動的地方。'五四'運動時的學生領袖馬駿,就是在這兒以頭撞柱,欲以肝腦涂地的方式,喚起眾商的覺悟,讓他們罷市支援學生的。最後,我們只搶救下來兩根馬駿當年撞的柱子,從民工手裏,100塊錢一根買下的。"
  
   "老街保護,可不可以説是基本失敗了?"我問馮驥才。
  
  他沒直接回答我,停了一會兒,他説:"有關搶救老街的文章,我寫得很憂憤。有時候我會感到非常憤怒,但我不會在某件事情上轉不出來,我只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讀馮驥才《手下留情》這本書時,裏邊有個情節令我難忘,那是1996年馮驥才去開羅,主人邀他去那兒的老城區---著名的汗哈利利玩,那是幾十條老街構成的最古老的市中心。
  
  "在曲折繁複、交織如網的老街老巷中,擠著幾千家小店舖,專門賣埃及人特有的銅盤、首飾、紙莎草畫、皮件和石雕,店舖中還有一些兩層樓高的飯店,可以吃到埃及人愛吃的烤餅和手抓羊肉。身在其中,我陷入開羅人獨有的生活旋渦裏,奇特又溫暖。我説:這裡的感覺真是好極了。我對主人説讀過你們的諾貝爾獎得主納吉布馬哈福關於這個市場的一些小説片斷,現在不知道是他把這條街寫活了,還是這條街使他寫活了。
  
  "主人聽了很高興,他説:開羅也有一些國際化現代化的大街,很漂亮,很氣派,但那不是開羅,這才是開羅,是埃及!唉---他忽然問我:你的城市也有這樣的老街嗎?我心裏忽然就冒出天津的古文化街和估衣街,不由得很驕傲地説:當然!"

 

《中國青年報》2001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