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英青歌赛: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 历史的空间 - 社会人文 - 搜狐圈子

站 人 春 秋

——  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在黑龙江的肇源、杜尔伯特、富裕，直到嫰江、爱辉，生活着一群人，他们自称自己是云南人，却又说不出家乡在哪里。他们自称自己是少数民族，却又不知道是哪个民族。只知道自己的先人是云南王吴三桂的部下，三百年前因参加三藩之乱，兵败被俘或投降，被征发到柳条边外，在驿站当差的站丁。这些人，就是站人。

清朝政府严格规定，站丁按军人管理，不许和汉满蒙人结亲，只许在站人之间通婚，结果，站人婚姻就被限制在上下驿站的站人之间，近亲结婚成了站人婚姻的明显特点。几百年下来，就形成了一个姻亲群体，在外人看来些许有点儿神秘的群体。直到清末，设邮废驿，站人由军籍改为民籍，站人才开始与当地的民人通婚。但是，此时的站人，已经落户黑龙江二百多年，经历了十代人，从当初的几千人，繁衍到几万人。直到今天，站人们虽然在填报民族的时候填报汉族，但他们对外说，仍然说，我是站人，老家是云南。

没有人统计过站人的人口数，但以清末设邮废驿，到今天，又过去百年，又经历了四、五代人，站人的人口数，保守说，也在十万人以上。

站人到底来自哪里？外人好奇，站人自己也烦躁。清朝的时候，皇上有令，站丁有“三不准”。一不准当官，二不准科考，三不准离站。站人离开驿站必在百里之内，越百里者死罪。最奇怪的，是规定不准往南跑，“南去百里砍头，北走千里不问”。站人就是想回云南打听打听，自己到底是什么民族，也去不了。去了要砍头啊！谁敢？到民国了，又“裁驿归邮”，官差没了，兵荒马乱的，哪有心思去想这个。祖上传下来的，都是些自称，离别家乡的时候还没有划分民族，谁知道是什么民族。到解放后，多少代过去了，心思也淡了。直到改革开放，农民富了起来，手里有了闲钱，站人后代出了不少大学生，思想活泛，又生出来寻根的念头。

这个根怎么寻？派人吧！

最早跑到云南的，是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的两个人。一个是县政协副主席，叫徐洪明，一个是他拉哈镇党委副书记，叫姜希俊，都是站人。两个人结伴到了大理。

为什么到大理，因为他们祖上传下来，在老家，他们被称为“民家”。他们打听了，说云南大理的白族人就是“民家”。杜尔伯特境内有三个站，一个是温特河，一个是他拉哈，一个是多耐，其中他拉哈和多耐两个站，最早有二十二户站人，代代相传，告知后代，他们是“民家”人。

一个县，三个站，这站是如何设的？清朝设驿站，是按照一匹马能跑的里程来计算的，一六八五年，雅克萨战役后，康熙皇帝认为要加强边防的通讯能力。那时候没有电报，通风报信的事儿，只能用马跑来传递，这就得设驿站。于是康熙皇帝就下命令，从吉林乌喇到墨尔根，一直到雅克萨设驿站。这吉林乌喇就是今天的吉林市，墨尔根就是黑龙江的嫰江县，雅克萨已经被老毛子夺走了。设驿站，得搞清楚从吉林乌喇到雅克萨到底有多少里，应该设多少个。那时丈量里程，用的办法也土，就是用木杖来量。量完了，就去向康熙报告，一共一千一百九十五里，应设十四个驿站。康熙问，你们是用什么量的？去量的人叫包奇，赶紧说，用五丈长的木杖量的。康熙听了不太高兴，说，“驿递关系紧要，凡丈量当以五丈为度，今程途太远，令包奇等再驰驿前往详加丈量”。包奇没办法，又跑去量，既然详加丈量，就换成五尺细丈。这回量回来，不对了，变长了。又跑去上奏，说，皇上，不对了，“自吉林乌喇城，以五尺细丈，共一千三百四十里，应设十九驿。”康熙说，你看，你看，我说不对嘛，那就设十九个站，每个站都派人，一个站再给他二十匹马，三十头牛。以后送个信，接个人，运个军火，押个犯人之类的，就让他们给包了。

牛马好配，这人上哪里去找？荒山野岭的，谁愿意去哪个地方。正好，当时正是三藩之乱平定。那些俘虏的，投降的三藩旧部都发配到了辽东，就把吴三桂部的八百八十四户再发至黑龙江，填了这个空。除了驿站，还在嫰江到黑龙江设了几个戍边垦植站，这既戊边，又垦殖的站，人就多了，不象驿站，每个站几十个人，几十匹马，几十头牛。而是几百上千人。既然都是站，就都成了站人。

十九个站，在黑龙江，肇源县的茂兴是头。当时肇源不叫肇源县，叫后郭尔罗斯旗，隔嫰江与吉林省的前郭尔罗斯旗相对。后来汉族人闯关东，来的人多了，就在旗里套了个县。原来叫肇州县，结果嫰江发大水把县城给淹了，就找地方又盖了新县城，就是在现在的肇州县。大水退了，老肇州地盘又有人安家落户，人多了，又建了一个县，不能叫肇州了，就叫成了肇源。肇源一共有两个站，除了茂兴，还有一个古鲁，两个站的站人不少，当初的几十户，发展到现在，人口数已经超过两万人。肇源往北就是杜尔伯特，杜尔伯特的他拉哈和多耐两个站，康熙时的二十二户人，到咸丰时，已经繁衍到七千三百人，发展到现在，早已超过一万人。徐洪明和姜希俊就是这一万多人的代表。

徐洪明和姜希俊到了大理，就是去认亲。但这认亲的仪式很奇特。怎么认呢？比脚趾头。杜尔伯特站人的后代，相互不认识，都说自己是站人，那好吧，脱鞋，脱袜子，比脚趾头。凡第五蹠趾的关节向外突出且趾骨外向内凹陷的，就是同宗同族。没想到大理白族也有这个风俗。徐洪明和姜希俊见了大理市第一任政协主席，古稀老人李一夫时，不约而同地脱鞋脱袜，验明正身，结果小脚趾头完全相同。再往深里说，还有证明，杜尔伯特站人祖祖辈辈留下一首儿歌，也是一个谜语：“虫入凤窝飞去鸟，七人头上出棵草；，大雨下在横山上，半个朋友不见了。”谜底就是风花雪月，大理人最自豪的，就是上关风，大理花，苍山雪，洱海月，这风花雪月，正是大理的象征。相隔万里的黑龙江站人能流传这首儿歌，不是巧合，再巧合也巧合不到这个份上。再问婚丧嫁娶风俗习惯，也对的严丝合缝。白族有舅舅为大的习俗，站人亦然。白族丧事为死者装殓，先用净水将死者颜面及全身洗净再人殓，并为死者送一只红公鸡，至今被站人沿用。徐洪明、姜希俊和李一夫都确认，杜尔伯特的二十二户站人，就是白族人。杜尔伯特的站人总算找到了老家，认了亲。

但是千里驿站不止杜尔伯特两个站，十多个驿站的站人不一定都是大理白族。当年其它站丁的家乡在哪里？他们又是哪个民族？

曾经有人猜，这站人的祖先，大多数还是北方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吴三桂的兵。吴三桂的兵都是辽宁、河北、山东人，他们跟着吴三桂降清，跑到云南，又跟着吴三桂反清，跑到湖南，再跟着吴三桂的孙子，又跑回云南，最后被清军抓起来，送到黑龙江。

可是仔细想一想，不对。吴三桂降清，是明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年。吴三桂杀南明永历帝朱由榔于昆明，被清廷封为亲王，当上云南王，是在顺治十八年。自吴三桂起兵反清，在康熙十二年。吴三桂衡阳称帝，在康熙十七年，到清军攻进昆明，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自杀，三藩之乱平，已经是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年。这些兵就算全部是十八、九岁就跟了吴三桂，从辽东到云南，再到湖南，再回云南，到投降清军，也该都年近六十了。如果这些兵跟着吴三桂南下时已经身经百战，年龄已在三十以上，这时已经都是古稀老人。把些古稀老人抓去当站丁，好像不太可能，说不定在路上就都累死了，到不了黑龙江。就是到了黑龙江，一个个也颤颤巍巍，不要说跑不了马，种不了地，连吃饭喝水都别人伺候着。如果这些兵都是正当年的壮丁，那就是吴三桂在云南、贵州、湖南征的兵，就应该是南方人。就是吴三桂从辽东带到云南的北方兵，在南方娶妻生子，生下的孩子继承父业，也当兵，这些兵也是半个南方人。他们再娶了南方老婆，再生下的孩子，可就是地道的南方人了。但猜总归是猜，到底他们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还是一团谜。

为了解这个谜，不少站人人口多的县还专门成立了站人研究会，进行调查研究。

杜尔伯特再往北走，就是卜奎，现在叫齐齐哈尔。卜奎再往北，就是富裕县。富裕是汉族名字，这地方是达斡尔人的地方，达斡尔名字叫乌裕尔。富裕县也有两个站，塔哈尔站和宁年站，当年每站有站人三十户。富裕县就成立了站人研究会，会务是保护站人遗迹，修缮站丁古墓，收集并整理站人习俗资料。但是，由于当年被征发到黑龙江的站丁，绝大部分是文盲，连家谱资料都留不下来，更谈不上有其它文字资料了。这研究，一大半是从站人的生活习俗中来分析。

因为据史料记载，征发到黑龙江的站丁，绝大部分是拉家带口来的。茂兴驿站官关木保在康熙二十九年，也就是一六九零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致黑龙江将军呈文中说“茂兴站现有无妻男丁两名，古鲁站有无妻男丁九名，他拉哈站有无妻男丁十二名，多耐站有无妻男丁十二名，汤托站有无妻男丁六名，特穆德赫站有无妻男丁五名，卜奎站有无妻男丁九名，塔哈尔站有无妻男丁七名，宁年站有无妻男丁十三名，共有无妻男丁七十五名”。征发到黑龙江的站丁，总数是八百八十四户，上报七十五人无妻，说明其余八百一十九户是有妻室的。这没妻室的，康熙皇帝发慈悲，下令给每人三十两银子，去买一个老婆。但这个报告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第一代站人，从原籍携妻带子者占绝大多数，应该保留了原籍的、民族的某些特点。以其生活习俗来研究站人，立论没错。

站人的生活习俗很有特点。

一个是吃。站人生活在东北，当然要吃东北饭，苞米面高粱米，酸菜粉条肯定少不了，但有的饭食，只有站人吃，出了站人圈子，见不到。启如猪油小饽饽、汁油饼。猪油小饽饽是用白面和成面团，切成小块，碾扁，煮了，加上糖和猪油。如果这白面换成糯米面，这碗猪油小饽饽，其实就是粉子汤圆。汁油饼，是把猪肥肉切成丁，和上白糖作馅，用白面烙成的猪油白糖饼。如果这肥肉丁换成肥火腿丁，白面插酥，这饼，就是地道的滇式月饼。肥猪肉加上糖做面食，北方人没有这么干的，倒是云南人的爱好。现在你到昆明街头，大酥包子仍然是白糖里加猪油，云南人吃的津津有味，外地人敬而远之。云南月饼仍然是白糖和肥火腿肉做馅，被云南人奉为上品。从这一点说，站人的云南习性很浓。站人多少和云南沾点边儿。

一个是穿。站人的穿也很有特点，特别是女人。穿着喜白，窄衣紧袖，和当地妇女完全不同，而且被当地汉人贬为“修头不修脚”，说站人妇女是修头修面，油头粉面，上面打扮的干干净净，下面却光着脚。当然这是在春夏。光脚下地。不但女人光脚，男人也光脚，实在需要穿鞋，也是穿草鞋。这绝不是东北汉人的习俗，可也不是云南汉人的习俗，倒有点象湖广人的习性。站人女人，不但光脚，而且这个脚是天足，不裹脚。从这两点说，又不是汉人的传统，有点少数民族的味道。

再有，东北女人是不下地的，可站人不是，男人的任务是走马送信，种地的事全由女人承担，西南很多少数民族都女人下地的传统，包括苗、侗、彝、傣、布依等。

再就是说话，站人有自己的站话，站话里包括了不少满语成分，这不奇怪，给满族主子当差，语言受影响正常。和周围民人不同的是，还有一些南方方言。比如，到哪里去，这个去，站人念“克”，上街，站人说“上该”，这是典型的西南方言。

更有一个奇妙的现象，站人女人中间流传“女字”。女字也叫女书，是流传在湖南江永、江华、道县一带瑶族妇女中间的一种奇特文字，一直是靠母传女，老传少，一代一代传下来。在离湘南万里之遥的黑龙江，也流传女字，不能不让人怀疑，站人女人中，有湖南瑶族的成分。

归拢归拢，好像站人的来龙去脉模模糊糊有点模样了。吴三桂带到云贵的兵丁，在云贵扎根，娶妻生子，父子相传，也是兵。南下过程中，在湘南、桂北扩军征兵，壮大队伍。吴三桂经营云贵，少不了也招兵买马，云贵子弟也有参加吴家军的。吴三桂打到湖南，在湖南也免不了扩军，湖湘子弟也有跟了吴三桂当兵的。吴三桂兵败，降兵们拉家带口，被发往北国寒地，这一群人男丁来自四面八方，南人北人皆有，可女人却大部分是云贵湖广人，又以云南人为多。明末清初，昆明周边是彝族为主，也有白族、傣族。桂北壮族、苗族皆有。贵州则是彝族、布依族、苗族、侗族为多，吴三桂的兵将，在滇黔桂娶妻，大多数应该是彝、白、傣、苗、壮、侗、布依人。站人的后代，应该是多民族的混血体。几百年来，站人之间互相通婚，血脉交融，要去追寻那一家是哪一族，哪里人，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了。

如果把站人看成是一个汉人群体，或者是南人群体，那他们就是历史上最早进入黑龙江的汉人或南人。他们是黑龙江农业的创始人，开拓者。站人初发黑龙江，说是军人，其实形同罪犯，是军人，没有军饷，是民人，又世世代代出官差。生活呢？就靠种地维生。刚到驿站，连个房子，官家都不给盖，靠住第窨子御寒，几百年下来，站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开荒种地，建屋起圈，在艰苦的环境中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到大批汉人开始闯关东的时候，站人在黑龙江已经生活了二百来年。

落户黑龙江三百年，站人的后代，其实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但是，从云贵、湖广带来的很多生活习惯仍然保留着，家族的祖训还在传递着，很多传说还在流传着。血脉不断，这怀念故乡的情思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在彩云之南，在黔山乌水，在湘桂大地，有他们的祖先。祖先，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