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干诸候、历抵卿相:学会割舍的人生——兼答网友 / 秋蚂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4:22:47

接到一封私信,来自一个网友:“蚂蚱兄,实话实说,我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无力感,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忧虑。虽然我实际生活条件不错,也年轻,但情绪抑郁已很久,且渐生厌世的想法来。 请问,经历这么多苦难,让你活着的动力是什么?”看到“厌世”二字,我赶紧先回道:“先谢谢你的信任。看到你对心境的描述。我不得不小心,生怕我的回答会有什么副作用,那当然不是我的本意。有人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似乎我们不经历苦难就长不大似的。我痛恨这种说法,这是另一种犬儒的表达。我是这样一个人:像我的星座处女座喻示的,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种人假如不是生下来就含着金勺子,基本就注定了他将会遭遇到比其他人多得多的苦难(很多是自找的),那么,他成为一个绝望主义者就是指日可待的了。”这样回答只是先取得认同感:厌世是一种常态。

 

 

事实上,这是一个哲学之问了——人活着到底为什么?

我很是诚惶诚恐,但我不得不正视,因为这也是我的问题,这个发问自小就有,一直到现在,无论你躲之掖之,“为什么而活?”这个发问总会在你始料不及或你最怕的时辰冒出来在你的痛上洒盐,如同一个顽劣之童。

 

 

菲茨杰拉德在短文《崩溃》的第一个句子就是:“整个生命显然是一个毁灭的过程。”我更愿意相信人生是一个最简单的加减过程。从出生到中年,基本是加法:家人关爱、教育、立业等。所有的这些都使得自己臻于生活独立、精神独立、人格独立;中年后明智者选择减法:减少对权力、名声、物欲等身外之物的追求。福楼拜在《私人笔记》里问自己:“我想要做一个君王呢,还是只做一头猪?”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实在介于国王和猪之间的挣扎之中。那些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君主的企图主宰一切的人生被乘法所控制,如果他们的计算能力崩溃,人生就是无情的除法在等着他们。反之他们的获胜通常就是人类的灾难。

人们一谈到人生总喜欢用到“幸福”这个词。不同的人对这个词的理解使得它成为最可疑的词之一。幸福存在于想象当中。而想象力的不可靠甚至比不上一株寒梅的花开花谢。那么,幸福到底与我是什么呢?依照我的不短的生活经历,我以为:所谓“幸福”就是生活的打手抽打折磨你累了疲了的小憩。

去年夏天的某一天,一个雨天。我在一个湖里游泳。偌大的湖面上,我的脑袋如同一粒跌落的松果。一会,闪电发疯地撕裂着深灰色的天穹,近近远远的雷鸣像是怒吼,又像是呻吟。泳友在岸上喊:“回吧,就你一人啦。”我谢绝了。躺在水面上,满目白惨惨的电血、锯齿般银鞭。我甚至能看到其中的一道就要抽到水上,抽到我身上。我惊恐起来,但不知为什么转瞬即逝,幸灾乐祸的心情油然而生,我知道那是一种疯狂。躺在湖面上,任由电闪雷鸣,水下的鱼们围游在我未老先衰的脚享用一顿丰盛的晚宴,雨点砸向我,冷,生疼。这一会,我的动物性生存完全被激醒。去他妈的书本、思想!去他妈的纯粹心智性生存的沉闷与虚假!此刻,即便一个闪电把我成外焦里嫩,我至少是作为人而不是一杆思想的芦苇更纯粹更幸福地死去。终于,大自然始终没有迁怒(或是眷顾)于我。我还得活。那一刻,我在想,之所以还得活着,恐怕只是为了重温过去和试图为自己制造过去罢了。

 

 

根植于世间太多的不平,经浇灌累积,不平早已毒化为恶,我们都是恶之花。纷纷落下的花瓣归于土,毒素再次发酵,循环往复,蔚为壮观,正应了那句:“美丽的蘑菇往往是催命的绚烂。”就缺一把火,把这个世界烧成一缕乌篆。这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荒诞不经的国家的人生“感悟”。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所谓“心灵鸡汤”,告诉我们错了。我们的绝望感是我们心理阴暗的证明,我们缺乏宽容和爱心等等。很多话听起来是那么地哲理,有些是以撒娇、嗔怒的口吻,搞得我们很不好意思、很猥琐的样子。后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是属于出众的心理学家,即便是暴政的肆虐和人类的背叛这种最令人切齿和痛恨的恶行,他都能将之转化为一种全新的信仰表白,对抨击这种利器的使用可以出神入化,有时不惜触犯众怒就是为了让人相信他所维护的政治和他自己就是人类道德的楷模。倘若你有任何怀疑其精算动机,很不幸,你是一个卑鄙者。总之,无论从那个角度,还是天上人间,他总是赢。像卢梭。

你所生活的政治生态对你的生活起着决定性的影响,这其实是他妈的常识。可是我们总被告知“如果你改变不了世界,你就尝试去改变自己。”我知道这是一种明智。可我是一直在拒绝这样做。我从来没有想做君王的念头,不,一丁点都没有过。相反,我一直希望我能够做一头有着国王风范的猪,一头有尊严的快乐的猪。即使这样,这种希望也很渺茫。人一过四十,就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容貌来了。镜子,从此开始了对脸的“斥责”。对着镜子端详额头皱褶,终于承认已到了挂剑敛锋的年龄。细察皱纹形成及走向,乃火山熔流所致,还好,不是拧成一团的犬儒。只是不想自己成熟淡定老于世故冷眼麻木活着像一棵橡树,情愿如一匹时而嚎叫时而低吟的独狼一直在路上,直到迎头被上帝撞倒。有人把这种态度叫做“不屈服”,我更愿意把它叫做“真我”——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不能委屈自己的动物罢了。

 

 

与那些伟大的高贵相比,我也有我的“小高贵”,那就是我无法容忍颐指气使的生活;与那些伟大的卑鄙相比,我同样有我的“小卑鄙”,那就是我对世界的敌意并不妨碍我还厚着脸皮赖在世界的身上。

当我们对周遭的一切伤害甚至罪恶所散发的臭气都感到正常并表示理解时,我们已经无可救药了——敌意已然成了生命中的养料,慢慢的,我们由惧怕敌意到反抗敌意到被敌意击垮到被敌意同化到最后,我们就是敌意了——地狱由此而竣工。我深知这一点,所以在我估计了我的财务状况后,我决定割舍我与世上最可怕的同类的联系——尽最大限度和能力地。促使我这样做的一个主要原因说出来令人啼笑皆非:贫穷。谁说过,贫穷就像感冒说来就来。我实在是慵懒之人,一辈子总是在和“为生活而生活”的生存方式做斗争。当然我总是胜少败多。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休想摆脱贫穷,所以我决定和它“和平共处”。但我一旦胜了,我就会挥霍我的成果,直到汗干钱了又成了它的“朋友”。我挡不住贫穷向我跑来的脚步,我就只能拉长我生命的宽度,只要是独立地依存自身而“为我而生活”,贫穷只当风吹裆,无非还是减法:把生活水准减少到够活命的程度。

 

 

其实享受并不是索取的结果而是摆脱。摆脱野心、控制欲望、焦虑等。当我读到《林语堂自传》里的:“天花板下,最好挂一盏佛庙的长明灯,入其室,稍有油烟气味。此外又有烟味、书味,及各种不甚了了的房味。”“我要一位很老的老仆,非常佩服我,但是也不甚了了我所作的是什么文章。”“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胆量。”时,尤其被其中的“不甚了了”所打动。只有到了满身是伤的中年你才能理解“不甚了了”其实就是对“丧失”的平常心。只有学会对必要的丧失的理性对待和学会摆脱一些东西,才能得到享受。丧失是收获的另一种形式。丧失的痛苦令人感到无助和惊恐,使人突然变得脆弱,但丧失后的恢复期思考往往能使人懂得爱的真谛。成长的过程就是一次长途的旅行,我们沿途消耗一些、丢弃一些、遗失一些、被骗一些……所有的这些主动被动情愿不情愿的丧失,都使我们走得原来越远,也越来越轻松,我们更具责任感、更富于理性、更成熟。

 

 

谁说“厌世”不也是一种必要的丧失?我们厌世其实就是厌人。英国有位女动物学家,在非洲研究猩猩几十年。回到英国休假,记者问,你不觉得危险和孤独吗?答曰: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是人,最隔膜的动物还是人。她厌弃了她不能应付也不想应付的同类而选择和人类的近亲共处,这种厌世是一种积极与健康。

人是具有恶魔性的动物。这一点,诗人里尔克看得清楚:“如果我的魔鬼要离开我,我害怕我的天使也会弃我而去。” 有人问,撒谎成性的唐骏能睡着觉吗?郑也夫回道:只有有高度性格的人才能干常人不能干的事,就像好小偷都是心肠硬的人一样。我从事过的行当多得我都不好意思扳手指,当我终于知道我就是那种偷情仍会想到我和我生活没有任何交集的她的丈夫,报复我的仇人还会设身处地地起怜悯之心的怂货时,我承认我已无法面对人的世界了。我活在我所想的方式而不是我按生活的方式所思想,这是一种必须有所割舍的艰难选择。抗拒美杜莎的诱惑一条路走到黑不仅需要战胜自己的欲望,而且需要一些自虐的能源。所以我躲进小楼,不与行走在闹市的石人为伍。“我把自己举起来,把自己战败者的知识举起来,像举起一面胜利的旗帜。”(费尔南多.佩索阿)

厌世是重新选择生活的一个信号。除了生理上完全不能自理和难以忍受的病痛,在这个该诅咒的国家还得加上一条,就是全部亲人都无法承受的医疗开支的毫无治愈希望的绝症,我认为决绝的弃世都是一种愚蠢。我们中鲜有茨威格那样对苦难有着一种宗教上的深刻理解,因而弃世原则上就是一种轻率。

就像我现在说自己浑身是伤的时候其实心情是像勃列日涅夫看着他前襟挂满的大大小小的勋章一样愉快。我之所以伤的多、伤的花样百出是因为我总是不停地选择、试错。这种痛苦难耐的过程一旦成为历史,我们反倒把它当成了成就。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不是吗?

 

 

由于我的生活总是在一种不确定之中,所以我也少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未来我通常来不及思考——我应付现在都是四脚朝天了——这是忧患生活带来的少有的好处。当然,我现在似乎已经摆脱了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状态(我之所以用“似乎”是我真的不能确定是否是真的摆脱了),即使这样,我依然不知我的未来在哪里、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个最朴素的道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想通两个道理:一,人类感受幸福的方式有多种,而感受痛苦则大抵相同。所以你痛苦时,和你一起生活的也不会有多少快乐。各自寻求不同的幸福是自救也是助人;二,生活在绝大多数时间是绳子,我们才是那条没有主见的狗。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往往以为生活是条狗,我们是牵住绳子的狗的主人。“有两种决裂的方式:一种是疏远,另一种是过分亲近。承担的决裂,魅力的决裂。这种亲近久而久之,在穿越数千公里沙漠的过程中,会变得和犯罪一样让人难以忍受。实际上,某些事情确实就是如此。”(让.波德里亚)认清人的尴尬本性,我们才不至于太在乎一切。

 

 

最后,仍然抄送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的一段话作为结束——如果说我有追求的话,这段话就是:“一些人追逐荣耀;另一些人则追求真理。我冒昧地属于后者。一种难以完成的使命远比一项可以达到的目标更为诱人。向往人们的掌声——这多么可怜!不要写任何在极度孤独的时刻会让你感到羞耻的东西。与其作弊或说谎,还不如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