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器销售:陈平原: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 大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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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教育在线首页>>校园频道>>校园大讲堂>>学术讲坛时间:2005-09-13

  前些天,我回广州参加中山大学80周年校庆,所见所闻,大有感触。好多问题,大家提出来了,希望我解答。我不是教育部新闻发言人,但这些问题凸显了中国大学目前面临的困境,必须认真面对。先说说到底哪些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第一,不断有回来参加庆典的校友询问校长,我们学校排行第几?校长明知这种问法不科学,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尽量挑最好的排名来答复。大家知道,同一所大学,在不同的排名榜上,位置不一样。不仅校长,各个院系的主任,都说排名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大学排名,如今成了各大学最关心的问题之一,甚至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也不例外。

  第二,前些天报纸上说,英国的《泰晤士报》推出全球最佳大学排名,北大排名第十七,清华名落孙山。我的第一感觉是,有没有搞错,是不是周星驰版?因为,第一,北大没那么好;第二,清华没那么差。北大清华,伯仲之间,如果强行拉开距离,那肯定这评判有问题。

  第三,2001年,中大校方在校园里发起关于“中大精神”的讨论,据说效果很好。大家希望听听我的意见,即,你怎么看待这场大讨论?

  第四,开完庆典会,我顺便到一所师范院校演讲,谈大学精神。开放提问时,有学生希望我谈谈陈寅恪先生,如何评价他的思想自由、学术独立主张。我问:你读过陈寅恪的书没有?回答是“没有”。没有读过陈寅恪的书,也都喜欢谈陈寅恪,这是我关注的一个问题。

  第五,老同学见面聊天,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忧心忡忡的,他们问我:为什么大学老出事?一会儿北大博士生录取有争议,一会儿北航招生大舞弊,一会儿南师大女生陪舞,一会儿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嫖娼。虽然大学毕业20多年了,但说起大学,他们都有一种青春想像,觉得大学里的教授们应该很纯洁、很崇高的。怎么现在变得乱七八糟的,这让他们很难接受。

  好吧,就这些。这么多问题,你说该怎么回答?大学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是大家都关心的。下面我就试着略作解释。当然,好些是说开去,不是直接针对这些提问。

  一、关于大学排名

  对于大学排名,我相信,很多大学都是又爱又恨。不同的排名,提供了自由解说的无限空间,你不妨各取所需;但反过来,总有让你感觉很尴尬的时候。目前中国的大学排名,主要有三类:一、民间的排名,比如广东管理科学研究院武书连的排名;二、教育部的排名,比如一个月前出台的一级学科排名;三、外国媒介,比如《泰晤士报》的排名。这其中最滑稽的,还属《洛杉矶时报》的排名。

  前不久,很多报纸都登了这么一则消息,说是美国人评出中国十所“最受尊敬的大学”和十位“最受尊敬的校长”。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学是清华、北大、浙大、复旦、南京大学等,第十名是西安翻译学院。最受尊敬的大学校长呢,第一名是北大校长许智宏,第二名是西安翻译学院校长丁祖诒。西安翻译学院这几年广告做得很凶,而且经常制造大众关注的话题。比如宣称他们的学生如何“畅销”,还没毕业就被定购一空,而且月薪极高等。后来记者深入调查,没那回事。现在这个排名,同样使大家很惊讶。清华北大哪个排在前面,大家都能接受,复旦、浙大、南大也都是好大学,但西安翻译学院怎么可能跟它们并列在一起?这实在让人震惊。后来,经有心人核查,发现这个“中国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学”排名,是刊登在《洛杉矶时报》的广告版上,负责排名的“美国50州高等教育联盟”,不是美国的教育管理机构,而是一个美籍华人今年5月份刚在美国加州注册的公司。报纸上,除了排名,还有西安翻译学院的照片。在广告栏里出现了某所学校的照片,大家纷纷追问,到底是谁花的钱?西安翻译学院说他们没花,是人家主动跑来送获奖证书的;但再一问,北大没有收到这个证书,清华也不知道他们得奖了(《大学排行榜疑似付费广告》,《北京晨报》2004年11月17日)。这个排名,我相信学术界、教育界都不会当真;可问题在于,此举的广告效果极好,起码吸引了众多眼球,引起大家的普遍关注。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排名这东西,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不要说局外人,就连我们这些在大学里教书的人,也都看不懂。形形式式的大学排名,犹如万花筒,稍一晃动,马上变出新的花样,是很有娱乐性;可看着大学也像商品一样被炒卖,心里很难受。

  你问我大学排行榜好不好,这取决于评价标准的设计,取决于获得数据的方式,也取决于具体操作时是否严谨。教育部做一级学科排名,要求各大学填表,算是最认真的了,可也颇多非议。我开玩笑说,以后大学里应开设一“填表”专业,教导大家如何“恰到好处”地公布各种相关数据。排名根据各大学填报的表格,可谁来核实这些数据呢?这么说来,填表的技术很关键。当然,表格的设计更关键。比如,科研经费和学术声誉,二者各自所占比例的大小。注重前者还是注重后者,决定了北大、清华哪个在前。按国内的大排名(即不考虑理工院校和综合大学的区别),清华在北大之上;但如果在外国,北大在清华之上。这其实是评价标准设计的问题。如果像上回公布的那样,北大文科所占分数,只等于清华理科所占分数的四分之一,这就必然出现工科院校排名普遍在综合大学之上的情况。照这样算,上海交大、西安交大,中国科技大、华中科技大等,排名都在很多很好的综合大学之前。这有两个原因,第一,硬件指标,即国家拨给或企业资助的经费;其次,院士数目,文科没有院士,而“著名学者”又不是可以准确把握的概念。综合大学里的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你可能人才济济,但无法量化为“有效指标”,再加上科研经费少,难怪不能跟理工科院校比。

  在大学评价指标里,还有一项是学术声誉。所谓的学术声誉,也就是学界以及社会对于这所大学的认可程度。不靠统计,凭印象、凭直觉、凭口碑来下判断。相对来说,外国人更看重学术声誉,而中国人呢,更相信那些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堂而皇之拿出来的数字。于是,差异出现了。那个让北大人欢欣鼓舞的《泰晤士报》大学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十七;在我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据说,这次排名主要依据五项指标:第一,国际教师比例,第二,国际学生比例,第三,教师与学生比例,第四教师科研成果的引用——这四个指标,北大都很一般;但第五项指标——学术声誉,北大居然高达322分,单项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泰晤士报〉推出最佳高校排名,北大跻身全球前20名》,《中华读书保》2004年11月10日))。在我看来,这个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国在变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国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务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学者们在关注中国的同时,也在关注中国的高等教育。这就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中国大学的学术声誉。非要一个中国代表入围不可,那就上北大吧。中国的重要性,以及大学发展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联这一设想,使大家认定北大非常重要。北大在现当代中国的政治史上,曾发挥很大作用,这一点,给各国学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排名时大大加分。可以这么说,现在的中国大学排名,外国人做的偏“虚”,中国人做的偏“实”;太虚太实,在我看来,都不太可靠。按照目前中国的趋势,大学排名越来越倾向于避虚就实,也就是强调“数字”而忽略“影响”。所以,我才需要努力为玄虚的、可以感知但无法量化的“社会声誉”辩护。

  常听人互相吹嘘,说我们学校、我们院系如何了不得,说的基本上不是建筑,也不是仪器,而是著名人物,或者说“名教授”。这个思路,其实是回到了七十年前梅贻琦就任清华大学校长时讲的一段话:“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我们的智识,故有赖于教授的教导指点,就是我们的精神修养,亦全赖有教授的inspiration。”(《就职演说》)名教授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个思想,凝聚为一句通俗易懂的格言:大学的关键不在“大楼”,而在“大师”。这段名言,现在常被喜欢谈论教育的朋友引用,影响极大。

  其实,在此之前20年,即1912年,马相伯在严复辞职后,短暂代理了北京大学校长,在他的就任演说中,也有类似的比喻,只是着眼点不一样,针对的是大学生:“诸君皆系大学生,然所谓大学者,非校舍之大之谓,非学生年龄之大之谓,亦非教员薪水之大之谓,系道德高尚,学问渊深之谓也。”这段话,刊载在《申报》1912年10月29日,题目是《代理大学校长就任之演说》,北大出版社2000年刊行的《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有收录,可以参阅。这里强调大学之“大”,不在于校舍,也就是梅贻琦说的不在大楼,而在于师生的学问境界。对于大学来说,“人”是最重要的;这里所说的“人”,包括校长、教授,也包括学生。因此,我对于目前大学排名的过分重“物”而轻“人”,很不以为然。

  二、关于大学精神

  我发现,现在中国的大学,“大师”难得一见,“大楼”却都很辉煌,这都是托校庆的福。大学不是不要大楼,而是更需要大师——这样解读,才不至于将真经念歪。自1998年北大成功举办百年庆典以来,各大学的校长们,都懂得利用校庆的机会,好好地树立自己学校的形象,同时获得诸多实际利益,包括“大楼”。借助校庆的宣传,使得学校大名远扬,这很重要。向内,凝聚学生和老师们的共识;向外,扩大声誉,让校友们感到骄傲,也让外界了解这所大学。这是校庆最最重要的工作,古今中外,盖莫例外。

  回到关于大学精神的话题。那天我到广州,刚下飞机,就被拉去参加广东电视台的“前沿对话”,那是专门为中山大学校庆做的节目,作为校友,我不能不尽力。事先没沟通,突然被问及对于2000年中大校园里开展“中大精神”大讨论的看法,真的很狼狈。我知道有这么一场讨论,也见过那本《凝集中大精神——“中大精神与校园文化建设”大讨论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可说实话,当时只是翻翻而已,并没认真对待。稍微迟疑了片刻,我做了如下答复:

  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也在讨论“北大精神”,我不太赞成这样的提法。所有的精神都在建构中,没有不变的精神,想用一句话来概括一所大学的精神,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国外著名的学府,哈佛和耶鲁等都有校训,但都不曾有什么“哈佛精神”、“耶鲁精神”。为什么中国人就喜欢这样概括?我想,是因为大家都想用一句话,一个口号来记住中大、北大。我可以理解这样的愿望。

  这种讨论可以进行,准不准确、能不能概括,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它可以凝聚人心,畅想未来。因此,与其争辩什么是“中大精神”,不如直面中大目前的现状,怀着虔诚、期待的心情参与到新的学术传统的创造中,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场“南北学者对话”,被在场的记者记录整理,刊载于2004年11月12日的《南方日报》上(参见《南北学者康乐园里共话“中大精神”,中大最可贵在“中”不在“大”》)。我下面要说的大概意思没变,只是略做发挥。

  第一,我不太相信能够用一句话来概括十几万人近百年的努力,除非你说的是“爱国”、“民主”、“科学”那样的大话。可如果上升到这个层面,各大学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对这所大学的历史及传统有所阐释,引起某些权威人士的不满,于是,校长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讲北大,还是要讲爱国。我的答复是: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难道其他大学的师生就不爱国?这样来谈论某某大学精神,很危险,容易简单化,而且上纲上线。

  不管是“北大精神”,还是“中大精神”,如果真的需要提炼,也应尽量避免“定于一尊”的思路。不妨各说各的,百花齐放。因为,用一句话来概括几万乃至十几万师生几十年上百年的努力,只能高度抽象,那样,弄不好就成了另一种校训。大家知道,“校训”是主事者对于未来的期待,不是历史总结。半年前,互联网上曾流行各大学的校训,我仔细看了,觉得大同小异,文字表达不同,但意思都差不多。很多大学校长及校史专家,都特别爱提校训,似乎这东西真的就像魔咒,有旋转乾坤之力。在我看来,校训没那么重要,它只是表达了一种愿望而已。就像口号,喊得多了,大家记忆很牢靠。至于是否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只有天知道。百年校庆期间,我们讲了很多“北大精神”,事后,外国留学生问我,是不是中国高等教育比较落后,大学在整个社会生活中占据了特别重要的位置,大家自我感觉太好,才会以一所大学来命名某种精神。想想不无道理,当每个大学都在努力发掘并积极提倡自己的“大学精神”时,确实是有点夸张。而且,很容易变成一种变相的政治口号。

  第二,我不相信有凝定不变的大学精神。如果说真有“北大精神”、“中大精神”的话,那也是经由一代代师生的努力,而逐渐积累起来的。只要大学存在,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未完成时——有大致的发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砖加瓦;而后人的努力,必定对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愿意说大学传统,她比大学精神更实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说传统,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过程中的,是没有定型的,还在不断发展。第三,虽然不相信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大学精神”,但我还是很欣赏关于“大学精神”的讨论。在我看来,这既是在总结历史,更是在畅想未来,是一件“可爱”但“不可信”的工作。说“可爱”,是因为此举可以凝聚人心,珍视传统,发奋图强;说“不可信”,是因为此举更多地是表达一种愿望,不能作为一个历史学命题来认真对待。

  也正因此,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试图将关于“北大精神”的讨论,转化为“北大故事”的讲述。表面上境界不高,其实大有深意在焉。下面我就来谈谈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三、关于大学故事

  讲述大学故事,可以有高低、雅俗之分。1993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做研究的时候,翻阅了好些东京大学百年校史资料,也读了其他各国大学校庆的出版物,对此很感兴趣。几年前,我的《北大精神及其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出版,因其中谈及我对校庆出版物的兴趣,不断有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给我寄此类东西;上海有位朋友,还专门帮我收集世界各国大学的校庆纪念邮票。这当然是后话了。

  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编了《北大旧事》(北京:三联书店,1998),写了《老北大的故事》(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其共同特点是,将我所理解的北大传统,或者说北大精神,借助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呈现出来。这种编撰策略,效果不错,于是,江苏文艺出版社紧接着组织了一套“老大学故事丛书”;而辽海出版社的“中国著名学府逸事文丛”、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中华学府随笔”丛书,还有好多谈论大学的丛书,也都是这个路数。这几年,谈论大学的书籍,纷纷从硬邦邦的论说与数字,转向生气淋漓的人物和故事,跟我的“开风气”之作,不无关系。以致现在各大学编校庆读物,都会格外关注“大师”的表彰,以及“大学故事”的讲述。可以这么说,此举起码让大家意识到,大学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一个知识共同体,一个由有血有肉、有学问有精神的人物组成的知识共同体。关于大学历史的讲述,不一定非板着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讲得生动活泼。从“故事”入手来谈论“大学”,既怀想先贤,又充满生活情趣,很符合大众的阅读口味,一时间成为出版时尚。可书一多,鱼龙混杂,做滥了,也会讨人嫌。

  回过头来,看看那些关于大学研究的著作,比如2001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汉译世界高等教育名著丛书”,共十二种,除了约翰•亨利•纽曼的《大学的理想》稍微涉及人物,其他人讲的,大都是大学该如何管理这样的问题。就学校的组织及管理者来说,他们会觉得,我这个研究,虽然也有意思,但不算教育学。好在我也不想挤进教育学家的行列,我讲的是人文,涉及文学、史学、教育等。换句话说,我理想中的教育,不是专业化的、只能由教育学家说了算的“小教育”,而是所有知识者都必须面对的、也都有权利插嘴的“大教育”。我希望做人文研究的,还有做其他专业研究的学者,都来关心教育问题,介入到当代中国的教育改革里面来。这两年,也有不少教育学教授认可了我的研究,说我的文章写得有趣,不像他们谈教育管理、教育经济的那样坚硬。不仅仅是文章有趣,希望有一天教育学家也能同意:“大学故事”同样可以成为大学史乃至教育学研究的课题。

  我这样提问,希望你们不会觉得突兀:在大学里,谁最关心、而且最能影响大学传统的建构以及大学精神的传递?是管理者,还是大学生?我认为是后者。如果承认学生们在承传大学精神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话,你就能体会到我所讲的大学故事的重要性。现在很多大学都建立了校史馆(室),校方有意识地建构历史、表彰自己的光荣传统。但真正的校史教育,不是靠校长、院长、系主任来讲的;真正承当如此重任的,是学生宿舍里熄灯后的神聊。这种颇具学术色彩的聊天,没人强制,纯属自发,带有自娱性质,但褒贬之间,大有讲究。在我看来,所谓的大学精神、大学传统,很大程度上是靠这种“神聊”而得以延续的。任何一所大学,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流传过程中,被赋予了很多感情色彩。大学四年,即便没有专门的校史教育,单是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也能让你对这所学校有所了解,有所认同。假如你在首师大、华师大或北京大学念了四年书,还没听到过此类有趣的故事,要不是学校太刻板,要不是你读书太不灵活。

  这些校园里广泛流传的故事,比那些确凿无疑的口号、校训更实在,也更有用。它经过一代代教师学生的选择、淘洗以及再创造,必定有其存在的道理。说“再创造”,那是因为,大学的故事,日夜都在生长,都在起伏与变形。我在北京大学教了20年书,经常有学生问,老师,听说你有什么什么事情,是真的吗?我说我不知道,你讲给我听听。不能说毫无踪影,但想象发挥的成分很大。如今,我们也成了学生编造故事的对象。我相信,这些故事,日后有少数传下去,绝大部分则很快被遗忘。其实,常被提及的关于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黄侃等人的故事,也都是这样产生并传播开去的。人的“记忆”并不简单,有很大的选择性,我们只记得我们愿意记得的。我做校史研究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所有校园里广泛传播的故事,都有影子,但都不太真实。如果没有影子,胡乱编,传不下去;编一个跟这人性格完全相反的故事,更传不下去。别小看“口耳相传”,就像民间文学一样,它也有一套自我保护以及甄别真伪的技巧。传得下去的故事,往往是跟我们所认定的这所大学的传统比较吻合,也跟这个人物的性情比较接近。或许形不似,但神似。所以,每当人家要我讲什么是“北大精神”时,我总是掉转话头,给他们讲几个北大的故事。听完故事,学生明白了。明白什么?明白老师心目中的北京大学是怎么一回事。

  常有人要我举一个例子,最能体现北大特点的,那种情况下,我通常举蔡元培。今天我们纪念蔡元培的时候,会强调他执掌北大十年的各种贡献,比如扶持新文化运动,还有他在北大组织进德会等。除此之外,我特别关注他的一个观念:“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所谓兼容并包,就是对不同学术思想、不同政治立场的人,同时包容。关于这个问题,大家可能记得辜鸿铭的故事,还有林纾的故事。虽然“逸事”与“正史”之间,有不小的缝隙(参见《老北大的故事》28—36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但大致的精神没错。另外,他请没上过大学的梁漱溟到北大来教书,也是大家乐于传诵的。这些事情,体现了一个大学校长“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这也是大学之所以为“大”的原故。一定要说北大和其他大学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包容性比较大,包括对各种各样“主义”的提倡。今天我们提到新文化运动,往往只强调“新”的一面,尤其突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其实,当时各种各样的学术思潮、政治思潮同时在北大出现,任由学生自主选择。大学不同于中学,就在于它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性;通过自由竞争,有一些被淘汰,有一些留下来,就在这选择的过程中,学生成长了。尽可能让学生们接触各种各样的思想学说,这是大学的任务。像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故事,在北大很多,而在蔡元培校长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所以,我认为围绕蔡元培先生的一系列故事,最能体现所谓的“北大精神”。

  现编的故事也好,流传久远的传说也好,学生们听了,明白其中的奥秘,这就行了。有趣,耐读,让人浮想联翩,虽然不能完全证实,但这样的故事和传说,对于一所大学来说,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很重要的文化财产。当然,讲述大学故事,必须经得起听众的考验,不能做成纯粹的广告。在这一点上,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所有的大学都能编出有趣而且传神的故事。对于大学而言,积累资产,积累大楼,积累图书,同时也积累故事。对于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来说,“积累故事”其实很重要。因为,这是一代代学生记忆里最难忘怀的。几十年后,诸位重新聚会,记得的,很可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以及校园里有趣的人物,而不是老师们讲授的具体课程。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鲁迅回忆当年在东京听章太炎讲学:所讲的《说文解字》,一句也记不得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我想,关于大学、关于大学生活,日后大家记住的,很可能都是你们喜欢的故事,以及你们热爱的教授的音容笑貌,而不是具体的课程知识。

  各种有关大学的书籍,都会涉及到大学史上的著名人物;但有一点,我说的这种“音容笑貌”,这些有趣的故事,大都属于已经去世的,或早已退休的。我们这一代学者,有没有故事值得你们传颂,这对我们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我曾大发感慨:我们这代人,因为自身的努力,也因为时代的关系,可能留下一些比较精彩的专业著作;但能不能像我们的长辈那样,同时也给大家留下一批美丽的传说,以及有趣的故事,这一点我没把握。当年我进北大,在未名湖边散步,人家给我指点:这是朱光潜,那是王力,这是吴组缃,那是王瑶。不好意思跟他们闲聊天,只是凑上去,点点头,表示敬意,然后很知趣地走开。虽然接触不是很多,但未名湖边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更何况校园里流传着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传说,我们觉得,跟他们离得很近。请记得,我们进入大学,既读书,也读人,读那些我们心存敬畏与景仰的师长。再过几十年,未名湖边还有没有这样动人的故事在流传?再过几十年,今天这些顶着各种“伟大”头衔的教授们,能否给学生们留下一些值得永远追怀的故事?如果没有,那就是现在的教育者未能尽到责任。

  谈论大学故事,我在很大程度上关注的是人。下面,就让我们转入大学教授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