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地下城传说太刀:13 江家兄妹不同的思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1:34:07

13 江家兄妹不同的思绪

傍晚,华西坝的景色异常美丽,落日的余辉把天边映得红通通的。那一幢幢尖顶西式楼房被霞光照得闪闪发光,高耸的钟楼显得格外庄严。

江海涛正走在荷塘小路上。他没有心情去欣赏什么晚霞,而是急匆匆地要赶回家,他要把一件喜讯告诉他的爱妻白裳琼。

江家的房舍座落在钟楼近旁,是那里唯一的中式庭院。庭院不算大,小巧别致。庭院中有一树枝蔓攀援的玫瑰香葡萄架。每到盛夏挂在上面的晶莹可爱葡萄串串都涂着白霜,十分诱人。葡萄架下有一方小小的石桌四周围着四个小石凳。闲暇时,江家的人喜欢团团围坐在这里或对弈、或唱歌、或摆龙门阵。江平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很受听。

庭院正北一连两大间房屋,一间是江海涛夫妻的卧室,另一间是书室兼客厅。外面窗脚下摆着几盆兰草,夏季的每个早晨不时都会冒出一枝枝姿态悄然的兰花,一进庭院远远便会闻见这幽幽的清香。南面是用板壁隔开的两个小单间,便是江平兄妹俩的房间。院落东面有一眼水井,上面安装着当时常用的带棕绳的搅水筒,绳索上吊着一只小木桶。厨房就在水井旁边。

这些日子尽管天气炎热,兄妹俩都喜欢把自己关在各自的小屋里,闷声不响。因此江海涛急匆匆走回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懒蝉的叫声。

听见脚步声,白裳琼把卧室门打开了。她刚洗完澡,长长的头发还没有干,散披在肩膀上。江海涛兴冲冲地跨进屋子。白裳琼替她接过衣服。屋里这样闷热,江海涛走进来时,白裳琼随手拧开了电扇。江海涛笑了,一面向她报告着喜讯:“高教部要下放一名干部来四川医学院,这样系里同意了我的调离。据说那名干部近日就要来报到,他搞的专业和我的相差不多,正好顶替我的位置。”

“啊,不是说运动期间人事冻结吗?”

江海涛掏出一封信递给白裳琼,说:“这是华北医学院方面的来信你看看,连房子都给安排好了。”

白裳琼拧起一把毛巾给他,并从他手中接过那信,一面沉思地说道:“若是真要调到北京倒也好,已经快廿年没有回北京了,贞儿都已十八岁了。嗯,我也真想念北京,说不定回去还能找到亲戚朋友和我小时候的同学。唉,要不是抗日战争,我决不会离开北京的,也不会认识你,更到不了成都,也就没有贞儿。啊,想来地真是一场梦!”说着眼圈便红了。

江海涛揩完脸,听见白裳琼又在说这些感伤的话,他愣住了,他满以为听见这消息她会高兴的。

停了一会儿,白裳琼又给他端来了一杯酽茶,他喝了一大口,觉得很清爽。于是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北京就是风沙大,动不动就是四、五级大风。不过,不管怎么,北京总不会这么闷热,北京是首都,首都的空气总应当是清新的嘛,不像成都这么浑浑噩噩。”江海涛说着放下茶碗,横卧在了床上。

白裳琼把茶碗盖上,连忙给他垫上两个枕头,他顺势拉她躺在了自己的身边。他抚弄着她的潮湿的头发,突然说道:“你知道吗?川大的戴明夫妻自杀了。”

“真的?什么时候?”

“是上周六吧?”江海涛不确切地回答道,“真的这些日子很少出门,报纸也来得晚,陈荃也不来。”

“他好久不来了。报纸都在江平那里,我懒得看,天天都是那些事。”

“天一热,谁都懒得出门。这件事成都都轰动了。听说他先让他的家人喝毒酒,可他女儿拒不喝。”

“戴真没有喝么?她不喝是对的,她还小呢,她才十七岁,未来还长着呢。”白裳琼说着闭上了眼睛,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中。她想,如果江海涛是右派,会不会也逼着我喝毒酒呢?会不会也杀死全家?想到这里她不觉向江海涛望过去,只见他的宽宽的前额已经有了皱纹,却还是亮晶晶的。他能忍受邓丽春长年的辱骂,足见他的宽厚,他不会有那样的绝念。况且在紧要关头,白裳琼也不会听命于他的,自己的命运应该自己掌握。她感激他尊重他,但不会是他的奴隶。白裳琼表面温顺,内心却是一团火。此刻这团火燃烧得这么炽烈,把眼前的一切都照得雪亮。她甚至暗暗佩服起这个小姑娘来,想当初十六岁的白裳琼能从日本人的魔爪下挣脱出来,眼前十七岁的戴真怎么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呢?戴真应当超越白裳琼,戴真是有胆识的,江平失去她未免太可惜。

江海涛打了一个呵欠,微微闭上了眼睛。他是这么坦然,当然最主要的就是他及他的全家,大大小小都是知识分子,竟然没有一个被划右派,没有一个被这场风暴席卷下去,真是万幸!

“贞儿和江平呢,他们吃过饭了没有?”过了一会儿,江海涛睡意朦胧地问。

“刚才吃了些凉面。两个整天关在自己的小屋里不知在捣什么鬼。”

“戴家的事先不要告诉江平。”江海涛小心地嘱咐道。

白裳琼笑笑没有答腔。

 

江平的卧室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两把竹椅一张书桌一个小书架。爸爸回来时他听见了却没有出去,他正伏在书桌上写一封信。他烦燥得很也许是天气闷热,这封信他撕了又写写了又撕,一面狠命地摇着扇子,好容易镇静下来,终于写完了信,最后签上名,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天,快黑了。

江平站起身来两手捶着腰,这才看见床头上有一张当天的《四川日报》。他拿起报纸,屋里光线已经很暗了,他把报纸移至书桌上。他没有开灯,他怕招蚊虫。报纸展平后他第一眼看见的仍是声讨戴明的文章,“自绝于人民”五个大字又跳进了他的视线,他的手像触电一般连忙扔下了报纸。几天来报纸的内容一个胃口,连版面都一个样。第一天他看见戴明夫妻自杀的消息,吓了一跳,真替戴真捏一把汗。第二天整版的声讨,他反倒习惯了,不那么惊慌了,尽量不去想戴真。第三天仍是这样,他甚至有些厌烦了,连戴真都厌烦了,若不是和她交往,何至于这么担惊受怕呢?不过此刻他已经写完了那封绝交信,再看到报上的戴明,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决断是正确的,他解脱了轻松了,他瞥了瞥桌上的信,不禁耸起肩膀来微笑了。

与此同时,在江素贞屋里却大开着灯,灯光把小屋照得亮堂堂的。江素贞放下蚊帐躺在凉席上翻来复去地读一封信。信是从华北医学院寄来的,她已经读了许多遍了。心里烦燥得很,头发全被汗水浸湿了,她用手一拂,竟抹下一层汗珠来。这鬼天气,她埋怨着一边下床走到脸盆架边,把头浸在凉水里,呀真凉快!可当她刚把头抬起离开脸盆,火一样的爆热便立即向她袭来,她只好扯过一条毛巾不住地揩擦。擦完之后才不觉得太热。她胡乱套上一条裙子,便去敲那板壁。

江平听见板壁响,不像以往那样马上做出反应,而是无动于衷地想他的心事。

咚咚咚,江素贞拿着她的信跑进来了。一进门她就要开灯。

“别开灯!”江平知道她的毛病,急忙制止道,“开灯有蚊子。”

江素贞只好放手,走到书桌边一眼看见江平写的信,随口问道:“你在写信?”

江平一把抓起信,但是信的末尾“请退还我的全部信件”还是被眼快的妹妹看见了。她一惊,没有想到,于是抬头逼视着他的脸说,“难道能乘人之危——”

江平把信叠好放进了抽屉昂了昂头,说:“家庭出身不能选择,立场是应当选择的。”

“有理,你都有理,我知道我说不过你。”江素贞说,“可是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太过分太不近人情。那天你明明是去接戴真,你却临时变卦变成了接我,一时我还真被你蒙住了。你不接戴真,害得阿娘做了那么丰盛的一顿酒席。我不明白,全家人都不明白,你何以要在紧要关头甩戴真?关键时刻最需要友谊,戴真现在需要的正就是你!上星期,戴真的父母双双自杀,这些你都知道吗?现在她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需要你,需要你!”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江平粗暴地打断了妹妹的话,反问道:“我问你,你知道这场反右运动的实质是什么?”

“政治运动呗,你在考小学生?”

“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一场运动,听说《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这篇文章就是毛主席亲手写的。”

“是么?你什么都知道。”江素贞嘟哝道。

“它的实质?”江平步步紧逼。不等江素贞回答他又接着说,“这是一场社会主义革命,实质就是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反对一切个人主义。你知道现在为何批判《约翰·克利斯朵夫》?”

“个人主义——”

“不要打断我的话,你天天抱着那四大本书在看,都看晕了头。克利斯朵夫,就是搞自我奋斗,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就是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

“当然。这是两条道路的斗争,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是大非问题。”

“重复重复报上的话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

“那就是立场问题了。”

“开开玩笑也是立场吗?”江素贞想到她手里的这封信,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江平这才看见她手里捏着什么,忙问:“你拿的是什么?是信?谁给你的?”

“我原是找你拿主意的,你却讲了一番政治大道理。”

“现在不讲政治行吗?我讲的是实情,现在谁都这么说话,谁都讲政治。妹妹,你应当理解我,妈妈带我们不容易,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找我拿什么主意?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们班搞假装右派,露馅儿了?”

“神了,你真是孔明再世!你说对了,真的出事了,他真的划右派了。”江素贞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谁?你在说谁?是谁划右派了?”

“就是那个大炮,我们班上那个章大勇。他假扮右派,右派言论都是大家在报上替他找的,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不是做着玩儿的吗?天晓得,这个假期他没有走,就给他扣上帽子了。现在怎么也扯不清了。这就是他写给我的信,你看!他希望我能回京,帮他证实一下。”

江平接过信,扔到了一边,抬起头来说道:“你能证实什么?傻瓜,别哭了,你应当赶快和他割断联系,和他划清界线。不要忘记,你可是要入党的。”

“什么?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又是划清界线?割断联系,我和他只是普通同学,谈不上什么联系。再说入党,现在还谈什么入党?”看见江平紧张的样子,江素贞反倒平静下来。

“怎么啦?入党可是大事,是关键的关键!”

“入什么党?我不要入,我不能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你真是个大傻瓜,不要被那个人迷昏了头。素贞啊,千万要清醒!这是严肃的政治斗争,你不能马马虎虎。我们家已经够叫人担惊受怕的了,一定要清清白白,绝不能沾染上了右派!”

江平不但帮不了忙,反到说些她不爱听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反问他道:“哥,你就能保证你的话,没有一句讲错了?你的日记中没有一句说过头的话?”

“也许你说得对,谁能保证谁的话句句都那么马列呢,所以运动一开始大家都纷纷烧日记,我也烧了日记。棒打露头的椽子。咱们这种家庭出身的,说话做事都得处处留心,不当英雄,可也不能当狗熊。说来说去,我真怨恨我们这个家庭,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我们的上辈都是带着旧社会偏见的人。年轻时爸爸是个纨裤子弟,养尊处优,他从来没有自己的个性。阿娘是自暴自弃,她的出身也不好,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她从家庭出走并不是为了革命,纯粹是为了自己,极端的个人主义。阿娘狭隘自私,明明是学音乐的却跑去开茶馆,甘愿当资本家小业主。妈妈这么年轻就总是受爸爸的摆布,宁愿把自己的青春埋藏在这个小家庭,过悠闲的生活,可是你以为她好受吗?天哪,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是什么处境?”

江素贞眼看着江平一字一句地批判家庭和长辈,感到很惊异,她一向熟知的哥哥一下子变得这么陌生。原先兄妹俩是多么一致,多么友好,江平在父母面前从不多说一个字,总是那么听话那么顺从,现在却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太乱了,太复杂了,难道这就是革命?革命真的革到自己头上来了?江素贞错了吗?

想到这些,江素贞真的哇哇大哭起来。444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