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成泥微盘:红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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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树下

陈歆耕  《 光明日报 》 2011年05月16日   

    在绵密的江南细雨中,我伫立在常熟古里红豆山庄的红豆树旁。当年钱柳共同生活的红豆山庄,已了无踪迹,只余一片废墟,“硕果”仅存的只有这一棵见证了当年钱柳缠绵情史的红豆树。

    废墟反衬出了红豆树的古老、沧桑、孤傲、孤独……

    我撑着雨伞,夹在数十位观者之中。听不清大家围着红豆树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有着近五百年历史的红豆树,躯干之粗须数人伸臂合抱;虽已经是初春时节,可是它仍然面容枯槁,似有满腹忧愁;它的枝丫挺立,如利刃般直刺蓝天苍穹……

    唐代王维的咏红豆诗最有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可是,江南春雨,却催不出这古老红豆树的新枝,它已经有80年未开花结果,到哪里去采撷红豆?远近的老百姓把它视作“神树”,逢年过节,有很多善男信女来树下烧香跪拜。我猜想这些善男信女在心中祈祷些什么呢?希望红豆“神树”给他们带来纯真美满的婚姻爱情?抑或不育不孕者希冀“神树”治好他们的生理疾患?可是,他们是拜错了“神”的呀,象征着钱柳姻缘的红豆树,会给他们带来情爱和婚姻美满的好运吗?要知道,钱柳爱情最终是以令人唏嘘感叹的悲剧落幕的,而这棵红豆树也有如此漫长的年头未开花结果了,它还能管得了人间情爱的“开花结果”之事吗?

    我收起了雨伞,索性让细雨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自己的面颊上。流连在红豆古树下,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写出传世史著杰作《柳如是别传》的国学大儒陈寅恪先生。他在谈萌发写作此著缘起时说:“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在史海跋涉20年,用文言文写就、80余万字、厚厚三大卷的《柳如是别传》,让很多人不理解:一位史学大儒为何要耗费如许光阴,为柳如是——一位“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细缪鼓琴之小妇”的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作传?寅恪先生的好友吴宓称,陈写此书“盖藉此察当时政治、道德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其实,只要熟悉柳如是全部人生经历的人就会明白,寅恪先生为柳如是作传,其意旨不在为钱柳姻缘留下翔实的历史记载,或传播一段轰动一时又为世俗所诟病的爱情佳话。他是要为一位生于国破家亡的乱世,却表现出超凡民族节气和风骨的才女奇女子作传,是为一种伟大的人格和魂魄作传。而柳氏这样一种“风骨”,与寅恪先生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血脉、心灵上则是相通的。寅恪先生以此大著“痛哭古人,留赠来者”。我们这些后来者,在面对先生的精神遗产时,是否存有几分愧疚呢?

    据记载,在钱牧斋80岁大寿时,柳如是为老公在胎仙阁做寿,恰逢红豆树二三十年后又一次花开满树,她从阁前的红豆树上觅得仅有的一颗红豆,作为寿礼呈上,使钱谦益大喜过望。红豆有情,可显然不是为钱某人开花结果的——钱氏在明灭后降清失节不说,又不愿过隐居生活,遂不听柳氏的反复劝说,非要到清廷去谋一官半职。柳氏则坚决不肯随同前往,做降臣命妇。没有想到,钱氏到京后不被重用,半年后只好托病回老家。他的仕途失意,成全了柳氏在田园山水间安享夫妻生活的愿望。我坚信,有生命的美丽的红豆之花,肯定是为从内而外皆美洁如玉的柳如是而开的。

    世间空余“钱牧斋”,“如是”风骨何处寻?

    从柳如是到陈寅恪,昂然挺立、傲视红尘的红豆古树,可以看作是他们人格的象征吗?

    我觉得,需要到红豆古树下跪拜的,倒是那些缺钙、患“软骨病”的人……

    可惜的是,此刻,在红豆树的废墟周围,推土机正在发出轰鸣,施工车辆穿梭往来,一座再造的红豆山庄将在这里重现。令我忧虑的是:人工再现的雕梁画栋、小桥流水的红豆山庄,加上熙来攘往的红男绿女,反倒会把孑然孤傲的红豆古树给淹没了——我更欣赏它现在的模样,一副卓而不群的身姿!

    不知道红豆古树何时能再发出新枝?何时能再开花结果?它那古老沧桑的面容,给我带来的是无限惆怅和忧思……

    (作者为作家、《文学报》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