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漏风处理视频:追忆父亲刘建德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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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洲:追忆父亲刘建德将军

 

父丧日记 

 

 2000年12月13日 

 下*午,李永金司令员来政治部听取汇报。快结束时,突然接到七军副政委李金榜从南宁打来的电话:“你爸爸在南宁心脏病突发,正在抢救,你赶紧来。”这是平静而平庸的一日,没有任何迹象表示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的心情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李金榜的话并未使我失色,因为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说:“情况怎么样?”李答:“比较危急。”我问:“非要我去吗?”李道:“你还是赶快来吧。”于是立即决定带小何赴南宁。很快得知,南宁方面也通知小五了,正从营里往机场赶。事至此,我仍平静。说是平静,不如说抱一丝侥幸。爸爸心胸宽阔,慈祥善良。身体除心脏外无任何毛病。老天不佑这种人佑谁?在机场与小五见面,问他:“你认为如何?”小五答:“我感觉没事。”他的情绪也感染了我。在飞机上我居然还看了一场电影。飞机于晚上九点钟降落广州,刚刚停稳,李献忠的电话就打到小何手机上,可见这一段时间他在不停地拨号。话筒里传来献忠的哽咽声:“老爷子不行了。”这一霎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边打电话边向舱门走去,刚出门,只见三辆广州军区空军的车停在舷梯下,警灯闪烁。广空政治部主任刘振来神色肃穆地伫立在晚风中。直到此时我明白大事不好。我的脑子登时一片空白。振来说:“你如连夜赴南宁,就用这三辆车,但明天中午前肯定到不了。不如坐明天早上的飞机,一个小时就到。”查明次日赴南宁最早的航班从深圳出发,连夜赶住深圳。一切安妥停当后,已是深夜十二点了。小五、小何离去。我颓然倒在沙发上。突然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痛哭失声。 

 12月14日11时 

 上午十点半抵南宁。空七军政治部主任刘展志接机。在车上,他对我说:“亚洲,你一定要挺住。”我把眼睛转向窗外。我紧紧地咬住牙关才没有使自己哭出声来,但热泪长流。究竟是怎样进的广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一无所知。只记得急救室是一间大屋子,杂乱无章,人头攒动。在墙角有屏风,拉开屏风是一张床。我亲爱的爸爸一个人静静地、孤独地躺在那儿,盖着一张皱巴巴的白单子。爸爸脸部表情十分安详,宛如睡着熟了一般。脸色有点发青。但奇怪的是,在后来的几天内他的脸色越变越好,在火化那天,几乎到了红润的地步。殡仪馆的人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很少见到面色这么好的人。”第二句:“这种脸色根本不用化妆。”当我来到爸爸身边的瞬间,这个世界不存在了。在我四十八年的生命中,脑海中从未出现过此种情景。爸爸是不死的。1939年爸爸参加八路军,宝光寺一起到部队的还有另外五人。那五人在孟良崮战役中全部战死,只有爸爸一个人坚强地活着。1970年爸爸视察六盘山阵地时汽车翻进山沟,不过把眼睛戳伤。大难不死。印象中爸爸从未生过病。自95年在美国犯过一回心脏病外,也一直风平浪静。我有时甚至感到爸爸白发人可能还会走在我们这些黑发人后面。不料晴天霹雳,爸爸竟真的走了。恍如梦境。我用双手捂住面孔。泪水顺着指缝朝外流。 

 预感 

 我是聪慧之人。凡事多有预感。70年代在部队当战士,我就把小妹的一切几乎准确无误地说出来。在武汉大学遇见她时,我已明白,这桩天定的婚姻是躲不掉的了。记得是74年的一个深夜,我被爱情折磨着,一个人在宿舍的平台上徘徊。忽然我预感到小妹就在附近,就在那簇黑黝黝的树丛里,于是我就走了过去。里面果然有个人,但模糊一团。我连半点也没有犹豫就把那个人拉过来。咦,果然是小妹!我被自己精确不差分毫的预感弄得害怕起来。在漫漫生涯中,无论对政治、对军事、对爱情、对人,我都有预感,多不爽。然而爸爸去世,这本是我最应该能预感的了,却无。我是怎么啦?我与爸爸一脉相连。爸爸的血流在我身上。他有一点风吹草动,我都应知道。这一日竟懵懂得要命。爸爸是12月13日下午4时10分去世的,而那时我正对着李司令侃侃而谈。纵使万里,我也应当有所感应呵。我应当心绞痛,或坐卧不宁,或肌肉抽搐。没有,就是没有。我平静如死。我甚至比死了还可耻。丁悦时赴南宁,我对他讲了我的感受,他说:“我觉得你有预感。你忘了中午的事了?”13日中午,我与丁悦时、许东生在中国大饭店日本餐厅吃饭。一个很熟稔的小姐在我未到时为他们点了大量菜肴,多而贵。我到后,大怒,斥责小姐,退了许多菜。丁悦时说:“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失态过。”这能算预感吗?我以为否。亚苏后来说马欣在前一晚辗转不能入睡;亚伟说潺潺也睡不好;亚军说瀛瀛梦到了爷爷,均是事后语,做不得数的。细细思量,倒是爸爸可能有预感。我在医院急救室见爸爸第一眼时就发现他的胡子刮得十分干净。妈妈后来告我:爸爸在中午睡觉起来后刮了胡子,而他从无中午刮胡子的习惯。我的心战栗了。我打开爸爸的电动剃须刀,发现里面的胡碴子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必是爸爸所为。为什么?我泣问苍天。我又想起一件事:爸爸离开北京赴广西的前一个星期,妈妈打电话给我:“爸爸说他想胖胖了,你若有空把胖胖带过来玩玩。”我答应了,可因为忙,竟未实现。我悔到了极致。第二天,小妹带胖胖来南宁奔丧,我把胖胖带到爸爸遗体前,说:“爸爸,你说你想胖胖,现在胖胖看你来了,可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 

 “天塌了” 

 12月13日,爸爸妈妈在李献忠的陪同下乘汽车从柳州赴南宁,下榻空七军南鹰宾馆,受到李金榜副政委、刘展志主任的热情接待。中午宴请,南宁最好的东西都上了桌。爸爸高兴,还喝了一点酒。中午,爸爸午睡,妈妈没睡,打麻将。下午三点多钟,爸爸起床,踱过来看妈妈方城大战。妈妈手气差,连输,对爸爸说:“我不成啦,你来替我摸几把。”爸爸就坐在麻将桌前。爸爸一上来就不同凡响,要什么有什么,连和几把,将其它人打得唏哩哗啦。陪打的人说:“老爷子你手气真好。”爸爸高兴得容光焕发。就在这当儿,突然爸爸哼了两声,眼睛一闭向后倒去,李献忠手快,赶忙扶住他说:“怎么啦?怎么啦?”爸爸无回答。慌忙打电话召医生。妈妈也从隔壁闻讯赶来,把硝酸甘油往爸爸嘴里塞,可爸爸牙关已咬紧了。使劲撬开,将药送下,仍无反映。医生赶到,立即抢救,剪开爸爸的衣服做人工呼吸。一切能使用的手段都使用了,爸爸终于没能醒来。妈妈悲怆地哭了一句:“天塌了呀。”被人搀扶到隔壁。而那个疼我爱我的爸爸永远离我而去了。事后探讨,爸爸去世由三个因素造成:①南宁地区虽不高,但气压低,并不适于老年人冬季前往。②爸爸一路心情甚好,至南宁更好,打麻将更是达到一个小高潮。有心脏病的人情绪波动如此,出事率极大。但爸爸走得毫无痛苦。几秒钟内就一切结束了,所以他面容如生,毫无半点痛楚神色。有人讲:“你爸爸是积了八辈子德才能如此呢。”也只有这一点尚能抚慰我破碎的心灵于万一。将来如果我也是爸爸这个死法,我必祈祷。③爸爸累了。长途旅行,鞍马劳顿,爸爸已近八十,如何能象我们那样疯狂?我相信他的心脏必有不适反应,但他不说。爸爸一生不愿意麻烦别人,什么话都深埋心底。他是忍辱负重惯了。第一次犯心脏病是在美国,在亚伟家里。爸爸心绞痛已许久,但强忍不言。亚伟刚到美国不久,家境吃紧。爸爸怕他为自己花钱。就这样捱到深夜,爸爸感到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对妈妈说:“对不起,可能我要先走了。”妈妈一听这话就哭了,这才惊动亚伟,立即报警,救护车呼啸而来。经抢救,爸爸才转无恙。 

 12月14日16时 

 亚苏在武汉出差,于下午4时左右赶到。我们为爸爸稍事整容,缀上红领章。李献忠在南宁为爸爸买了一块三万块钱的手表,还未来得及戴爸爸就走了。现在我和亚苏商定为爸爸戴上这块表。爸爸一生只喜爱三样东西:手表、收音机、剃须刀。这很象李先念。李先念去世后,唯一高级的东西就是那个永远摆着床头的收音机。以前我常常买这几样东西送爸爸,近些年我忽略了。我还不如李献忠。献忠能帮爸爸洗脚,我做儿子还没这么干过。我柜子里有数块好表,均是港台朋友送的,我扔在那儿一直没动,可为什么竟想不起送一块给爸爸?我痛悔至极。我拿起爸爸冰凉的手,把表戴在他手腕上,眼泪哗哗地掉。爸爸一生简朴。他的品德比我高尚得太多。他是高山,我只是一粒尘土。爸爸妈妈有泡澡的习惯。但他们为着节约,从来是两人共享一盆水。妈妈先泡,不打肥皂,尔后爸爸再泡。这事是爸爸去世后妈妈才告我的。我愧得恨不得钻进地下。我在京广健身,因为凉水池的水不能流动,一天即脏,我投诉了一次,现在健康中心每天都为我换一次清水。我未拒绝。与爸爸相比,我算什么东西? 

 14日18时 

 我一直坐在爸爸身边,凝视着爸爸花白的头颅。在记忆中我从未与爸爸挨得这么近,也从未这么远。我对爸爸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头发。打我记事起就看着他的白发,一直看了四十八年。亚军说他小时候常去抚摸爸爸光亮的脑门。我没有抚摸过。我直到今天才去抚摸爸爸的头。我替爸爸整理好稀疏的白发。爸爸三岁时,得了重病,满头生癞疮。他的头发就是那个时候被毁灭的。他只剩下一口气。家穷,爷爷、奶奶根本请不起医生。奶奶说:“这孩子不行了。”把爸爸扔到堆放柴禾的小屋里,听其死去。夜深了,北风肆虐。奶奶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何割舍得下?奶奶哭了,突然从炕上跳下来,疯一般地跑进柴屋,抱起爸爸,说:“孩子,妈舍不得你呀。”爸爸的生命力也真顽强。在奶奶温暖的怀抱里,他渐渐醒了过来,后来竟奇迹般地痊愈了,只有在头上仍留着那场大病的痕迹。 
 
 
 
 
 14时20时 

 爸爸小时候十分聪明,悟性极高。爷爷送他去宝光寺的私塾读书。老师特别喜欢他。读了两年之后,家中太穷,实在不能读下去了。私塾老师说:“你继续来念书,不收钱。”但爸爸的哥哥不干。他对爸爸说:“这个家将来是要分的。房子、田地可以分,文化知识学了以后在你肚子里,怎么分?我能把你肚子剖开吗?”随即将一把柴刀恶狠狠地掷在爸爸面前:“给我砍柴去!”爸爸再也没有上过学了。每当爸爸砍柴路过私塾,总被里面朗朗的读书声所吸引,站在窗外偷看、偷听,就这样也学了不少知识。知识多了,柴禾少了。爸爸的哥哥大怒,不给爸爸饭吃,让他吃“回香草”(家乡一种野草的名字)。爸爸说:“那玩意真难吃呀,我一边吃一边掉泪。”爸爸刚过十六岁,一天早上,他上山砍柴,就再也没有回家。他参加了八路军。爸爸的哥哥解放前死于盲肠炎,遗下一女儿,叫洪彩。爸爸一直养着她,视如己出。多年前我曾听爸爸说过要为家乡的教育做些事情。爸爸去世后,我以爸爸的名义向宝光寺捐了三十万元,重建宝光寺小学,并以爸爸的名字命名:“建德小学”。 

 12月15日凌晨1点 

 我、亚苏、小五守在爸爸身边,全无睡意。小五趴在水晶棺盖上,兀自落泪。忽听他道:“爸爸真漂亮。”这话不假。爸爸年轻时是美男子:浓眉大眼。高鼻梁,有点象中亚细亚一带人的鼻子。宝光寺土地贫脊,水也不好,可爸爸生的一口好牙,白生生的。胖胖、溪溪、潺潺都用现代化手段校正牙齿,仍不如爸爸的那么整齐。戚建平说:“你们家五个孩子,没一个比得上你爸爸好看。”早在六十三师当兵时我就听某干事讲:“你爸年轻时漂亮得很。你妈不行。”据妈妈讲,当时一八七团追求爸爸的女兵有一箩筐。爸爸时任政治处主任,已同妈妈确定恋爱关系了,政治处一个女干事还天天找爸爸“谈心”,惹得妈妈很不高兴。爸爸美中不足有两条,一是个子矮了些,二是少白头。爸爸显然知道这个,我记得纵是在炎热的夏天,他也戴着帽子。妈妈说:“我跟你爸爸洞房花烛夜,上床时他还戴着军帽呢。”这故事惊醒了我。爸爸的爱情史也是惊心动魄的。可惜我们晚辈对前辈的爱情关心太少了。我是作家,为什么也那么冷漠?中国作家象狗一样地寻找生活和细节,这细节竟生动如斯!二十一军还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徐春阳政委(后任济南军区副政委)解放初期任某团领导,看中了一位从浙江参军的姑娘,而那姑娘已与后勤处某协理员谈得热火朝天。徐春阳以组织的名义生生将这对鸳鸯拆散,与姑娘结了婚。四十年过去,徐春阳任二十一军政委,孩子已生了一堆。姑娘也早白了头。那后勤处助理员一直在军后勤工作,职位很低。九十年代初,助理员患癌症去世。次日,徐春阳夫人,那个与助理员谈过恋爱的浙江小姑娘,六十岁,鸡皮鹤脸,庸肿不堪,在家中悬梁自尽。初听这故事我不禁发起抖来。四十年来这姑娘过得是怎样一种孤独的生活。她是如何打发那近万个漫漫长夜的?她有着怎样复杂的可怕的然而又可敬的内心世界呵。 

 12月15日凌晨3时 

 爸爸一生参加了五十多次战役和战斗,当是身经百战了。最惨烈的莫过于淮海战役。爸爸时任一八七团三营教导员,营长是华东一级人民英雄鲁锐。爸爸说:“鲁锐什么都好,打仗不怕死,爱士兵,只有一个缺点:爱打扑克。每到宿营地和战斗间隙,啥也不干,就打扑克。”淮海战役时,鲁锐同爸爸一道去前沿,在堑壕里走,一颗子弹飞来,正好击中鲁锐头部,他连哼都没哼一下就倒下了。爸爸抱起他时,早没气了。爸爸说:“鲁锐死后,身上啥也没有,只有一副扑克。”徐州有淮海战役纪念馆,那是爸爸最想去又最不敢去的地方。那里长眠着他的无数战友。他一进纪念馆就掉泪。小五说,有一次爸爸站在鲁锐的照片前流泪不止,劝都劝不走。我后来当兵所在的“英雄八连”就是在爸爸率领下一战成名的。张春礼回忆王塘之战的文章中只有一处提到爸爸:“正在危急之时,营教导员刘建德率增援部队赶到。”妈妈把这篇文章一直保存着。起初我不理解老一辈人的感情,甚至揶揄道:“这小豆腐块文章留着干什么?前苏联有一出话剧,被废黜的莫洛托夫连看了七十遍,因为剧里只有一句台词:‘莫洛托夫同志也来了。’这与妈妈保存这文章的事异曲同工。”1997年,已离休多年的爸爸返回部队,“英雄八连”全连列队,请老首长讲话。面对全连,爸爸百感交集,一时语塞,只说了一句“同志们”就哽咽失声。我被深深震撼了。爸爸,一生戎马,死过几死,坚强,无畏,无私,面对他的“老八队”,竟哭得象孩子一样。那一刻我理解了爸爸。 
 
 
 

 
 12月15日凌晨4时 

 爸爸参军后进步很快,当班长时就入了党,并当了排的党小组长,而爸爸的排长却未入党。排长很想入党,但他有些毛病,爸爸始终不同意。排长对爸爸恨之入骨。战斗中,总把爸爸往最危险的地方派遣。爸爸对我们说:“排长总想要我的命。”但爸爸命大,不仅每次都完成任务,且避开了死神。后来在一次激烈战斗中,排长牺牲了。死时还不是党员。党支部讨论给排长记功、追记党员,爸爸说:“记功没问题,入党我还是不同意。他不够标准。” 

 12月15日8时 

 亚伟、亚军都从美国赶来奔丧。我们回忆爸爸与我们相处的情景,泣不成声。亚军讲了一件事:71年冬在宝鸡,我们几个拿着爸爸的手枪去拍照,我作射击状,亚伟、亚军做被击毙状。这是我的主意。我对这个创意还甚得意呢。不料爸爸看了照片大怒,骂我们道:“枪不能指人!”又说:“乱扣板机,有可能把撞针打出来。”爸爸讲了战斗年代一个关于撞针的故事:爸爸刚当兵那阵儿,武器还是稀罕的。枪支比生命还重要。爸爸班里一个战士擦枪时,扣板机把撞针打出来,不知飞到什么地方,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杆枪算报废了。连长愤怒极了,命令:“拖出去枪毙!”这个战士就这样被处了极刑。尸体被扔到坑里之后,班长对爸爸说:“他的军装不能埋掉,扒下来。”爸爸遵命把那战士的军装脱下来,突然爸爸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在那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一摸出来,原来是撞针。 

 12月15日10时 

 爸爸是淡泊的。爸爸秉性善良。我们继承了爸爸的聪颖,却都未继承他的善良。这一点可能隔代遗传了。胖胖的善良有点象他爷爷。文化革命后期,“四人帮”插手军队,爸爸时任二十一军副政委,军长孙玉水、政委徐春阳,都是同爸爸一同摸爬滚打的战友。军长、政委曾在兰州军区的授意下给江青写过效忠信什么的。粉碎“四人帮”后,兰州军区某副政委率工作组进驻二十一军。军长、政委被停职反省。军区副政委找爸爸谈话,要爸爸揭发军长、政委,并暗示:爸爸有可能当政委。爸爸却说:“我没什么可揭发的。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了解他们。他们做那些事也是不得已。”军区副政委怒不可遏,指着爸爸说:“老刘你就是不想当政委!”爸爸那天回到家里,脸色凝重,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淮海战役中,鲁锐牺牲后,爸爸召集全体营干到指挥所开会。一发炮弹打来,营指挥所整个儿被打塌了,所有的人都被深埋在下面。战士们闻讯赶来,从瓦砾中挖掘,挖出一个是死的,再挖一个仍是死的。有人说:“算了吧,不可能有活的了。”某干部说:“不行,就算都死了,也得挖出来再埋掉。”结果把爸爸挖了出来。其它人全牺牲了,只有爸爸一个人活着。 

 12月15日夜23时 

 已确定明天上午进行遗体告别,尔后就火化了。我们五个兄弟为爸爸守最后一夜。亲情浓于血。我们都舍不得亲爱的爸爸。爸爸对我们太好。爸爸为我们的成长费尽了心血。如今我们都长成,正是回报爸爸的好时候,爸爸却离我们而去。亚军哭着给爸爸下跪,道:“DADDY,托个梦给我!托个梦给我!”亚军说,他小时候,爸爸每天早上轻轻开门,看他一眼,笑笑,走了。有时替他掖被子。亚伟说,爸爸去美国探亲时,因为亚伟那时正上学,甚拮据,爸爸从外面拣回一块地毯,在水龙头下洗呀刷呀,尔后再用。我永远不能忘却爸爸那雪白的头颅在水龙头下晃动的情景。小五说:爸爸从不做饭,一次,大姐病了,妈妈不在,爸爸不得不下厨,做面条,结果把碱当成盐下到面了,面变得黄澄澄的,呈糊糊状,爸爸舍不得扔掉,一个人全吃了,边吃边说:“好吃呀好吃。”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幅图画:爸爸抱着我,用坚硬的胡子扎我。那时我不会超过三岁。奇怪的是这情形竟永驻我心中而拂不去了。我俯下身子,把脸贴在爸爸的脸颊上,泣道:“爸爸,你再扎我一回。”爸爸无反应。爸爸的下巴是光滑的。爸爸宛如睡熟了。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一种南国不知名的小虫无休止地聒噪着。这是最后一夜了。 

 12月20日 

 我们捧着爸爸的遗像和骨灰,长驱一千余公里,回安徽宿县宝光寺。接近安徽省界,正是夤夜,突降大雪。山河一片洁白。离京前,我曾暗暗对自己说:天若有情,就下雨。李先念走时是下了雨的。不料天更有情,竟下了雪。那是老天在为爸爸戴孝呀。宝光寺也成了白色世界。爸爸对宝光寺是有意见的。过去宝光寺人比较淳朴。爸爸和村里五个青年一齐参加八路军后,日本鬼子占领了宝光寺,询问村里有什么人参加八路,全村无一人言语,包括几个地主也没“揭发”。近来世风大变,人们见钱眼开。宝光寺人也不免俗。爸爸小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谢元良,与爸爸同岁。爸爸参军后,奶奶和家里的其它事务全是他一手照顾。刘家的祖坟也是他置办的。他家赤贫。爸爸曾对我讲过谢元良的故事,我很感动,寄了五千元钱给他。不料这钱竟要了他的命。谢的儿子和儿媳妇逼着父亲把这笔钱交出来。谢说:“我想用这钱给自己养老送终。”媳妇说:“不行!”连扇谢好几个耳光。没有良心的儿子也跟着媳妇一块打父亲。谢元良,七十余岁,吃了一辈子苦,上无片瓦,下无分文,衣衫褴褛,颤微微走出自己的茅屋,在旷野里痛哭。第二天,他把五千元钱分文不少地寄还给我,然后喝卤自杀了。人们在我家祖坟不远处发现他早已僵硬的尸体。这次我回乡,宝光寺倾巢出动,但谢元良的儿子和媳妇根本不敢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