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炉石传说一样的手游:陆步轩自述人生:屠夫看世界(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5:43:05

陆步轩自述人生:屠夫看世界(3)

 

孩提时代(4)

 

“他叔,来了,快请屋里坐。”听到招呼,“架子客”一脚跨进门来,全家人笑逐颜开,递烟倒茶,一时忙得不亦乐乎,比见了亲爹还热乎。末了,“架子客”跳进猪圈,这个捏捏,那个摸摸,从衣袋里掏出纸和笔,飞快地划拉几下,“二等!”一家人便喜形于色,若验得三等、四等,主人便蔫了,顷刻耷拉下脸,怪这个怨那个,将刚才的热情抛到九霄云外。

那时候提倡养猪,猪也分“口粮”,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肉却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苏联变修了,故意刁难我们,给苏修还了账;还有人说发扬国际主义、共产主义精神,支援了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总之,大肉很紧缺,得凭票供应。大油、下水、骨头、猪血都成了紧俏物资,被有头有脸的人抢购一空,甚至连猪毛也被“学农学工”的学生做成了刷子。因为这个原因,利民在学校很有面子,老师们时不时地会从他那儿拉拉关系,走走后门,接点猪血蒸着吃,弄点骨头炖汤喝。

当然,这点光我也能沾上。我在学校学习成绩好,经常受老师的表扬,一俊遮千丑,同学们都乐意与我套近乎。可平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吃肉的福分?然而农村人讲究“宁穷一年,不穷一天”。逢年过节,拿着供应的肉票,拉上利民,食品站的“架子客”们将刀子一偏,就能买到较肥的肉。那年月,食粮紧,没有人担心长胖,也鲜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之类的怪病,自然而然,大肉就愈肥愈好了。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一年一次的缴猪了。

拿到“架子客”的验猪票,我们起个大早,把肥猪喂了又喂,装上架子车,然后,带上奶奶精心准备的干粮,父亲驾辕,我拽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一路上步履轻盈,箭步如飞,心想,赶个早场,早早地缴完猪,街上再逛逛。遇到父亲高兴,偶尔还会“吼”几句光棍乱弹。待到了镇食品站,前面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原来,人们凌晨便开始排队了。没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缴完猪,结了账,日已偏西,饥肠辘辘了。于是,豁出去了,父子俩往食堂里一坐,也充当一回大爷的角色,美美地吃了一碗红肉煮馍,直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冒汗。

上小学三年级时,正值全国开展“批林批孔”和“评《水浒》,批宋江”运动。为了批判的需要,学校请人作报告,讲述《水浒》故事梗概。从小到大,从未听过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我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完全征服,听完一遍不过瘾,于是产生了通读《水浒》的强烈欲望。

瞌睡时便来了枕头,一位同学不知从何处搜寻了一部残缺不全的《水浒全传》,自己又看不明白,在同学之中炫耀。我便借来,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两遍。自此,我开始迷上小说,且一发不可收拾,至于以后报考北大中文系,大抵与喜读小说不无关系。

农村人养牛,无形中受到牛的熏陶,无论干什么事都有一股牛劲,喜钻牛角尖。门中本家伯叫陆福善,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民国时当过伪保长,家中有不少珍贵藏品,可一场“破四旧”运动化作了灰烬,“社教”中又被订下大成分,从此家人不再读书,不再为官。我的祖先虽然读过几天私塾,但久不与文字打交道,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记得银票上的几个字之外,其他的都已经忘光了。家中唯一的藏书,就是红宝书——《毛泽东选集》了,我翻过几页,看不大懂,就提不起兴趣。然读小说上了瘾,又无钱购买,往往十里八村地赶着去借,一本难得的小说,读了一遍读二遍,读了二遍读三遍,直至烂熟于心。

父亲常告诫我,不要看闲书。我说是课本,正经书,反正他又不认识。

农村的冬天很冷,又经常停电。为了御寒,我们用废弃的搪瓷缸,缸底打上小圆眼,自制成小火炉,以玉米芯、小树枝作燃料,上学时候带着烤手。借一本小说不容易,有时天黑了,又不能从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自拔出来,就借着小火炉微弱的亮光孜孜夜读。当时还意识不到对视力的伤害,蓦然发觉,为时已晚,为后来“眼镜肉店”的招牌埋下了伏笔。

学校遵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开门办学,把学生分成学工、学农、饲养三个兴趣小组。农村没有什么工厂,所谓学工,无非是成立了一个木工组,修理学校破败的门窗、桌凳;学农,出身农村,父母本身就是农民,时常帮大人干活,镢头、铁锨、架子车都很熟悉,绝不会像城里的孩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把麦苗当作韭菜,胡乱发一番感慨;我喜欢小动物,学校买回一些小兔子,唇红,毛白,腿短,跑起来一蹦一跳的,煞是可爱。待兔子长大了,食量大增,青草、树叶、秸秆什么都吃,而且繁殖特别快。到了冬天,缺少饲料,连树皮都要被它啃光了。学校便发动学生到麦田里挖野菜、拔野草、甚至撅麦青,许多学生双手都因此冻肿冻烂了。

学校还养了一头老母猪,很大,生育力也特别强,两年下五窝猪崽,每次都是十多个。

老母猪跑圈子时,老师便叫上两位同学,每人手持一根小树枝,吆上老母猪,老师在后面背抄手跟着,到几公里之外的公社配种站配种。配种的过程老师是不让同学们看的,用老师的话说“不雅观”。但学生们偷偷地看,回来讲给其他同学听,大家津津乐道。猪公见到猪母,摇着尾巴,哼哼着先在头上、脖子上磨蹭,叫“耳鬓厮磨”,然后转到背后,嗅着,拱着,待母猪动了情,屁股自动撅过来,尾巴高高地翘起,猪公不再柔情,前蹄腾空而起,搭在猪母背上,使劲地晃了晃,片刻便没了精神。同学们最初的性教育就是从动物身上获得的。

 

孩提时代(5)

 

老母猪口粗,平时吃青草,苞谷秆等粗饲料。待到下崽时,为保证猪崽有充裕的乳汁,老母猪就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了。

发现老母猪不吃食,嘴里噙着柴火,满学校到处乱窜,急忙去叫老师,老师噙着旱烟袋,趿拉着破拖鞋,四平八稳地来了,瞅上一眼“早着呢!”又回家睡觉去了。

待老母猪哼哼着卧下,使劲,再去叫老师,老师已顾不得许多,衣衫不整地急急跑来,母猪已顺利产下两个。于是老师指挥我们将手指伸进猪崽嘴里,把黏膜掏出,再用干净的抹布将身上拭净,然后放到母猪肚下喂奶……一个时辰之后,已有十七个猪崽落地。母猪歇息片刻,又开始使劲,不一会儿便下来一堆黑糊糊黏稠稠的东西,恶心而吓人。我们没见过,很怕,不敢用手去动。老师便解释:“那是泌包,也叫胎盘,不会咬人的!”

我们仍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老师不耐烦了,亲自动手,把剪刀放在炉火上烤了烤,剪断了泌包。不一会,大家没在意,老母猪竟将泌包给偷吃了。

老师“唉唉”了几声,虽未言语,但从其表情上明显看出,老师不高兴。后来才知道,胎盘可以入药,治疗不孕不育症,是大补品,老师可能想要,我们一时不慎却喂了老母猪。

猪崽“一”字儿排开,挤在母猪怀里吃奶。这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猪崽嗷嗷直叫,却怎么也找不着奶头。原来,母猪只有十六个奶头,而一窝却下了十七个猪崽。

接完生,老师安排我们给猪煮食,用的是老师灶房的锅灶,熬小米粥。因小米产量低,伤工费时,现在的关中农村已经很少种了,人也很难喝到。

我们用心淘过米,倒进锅里,先用大火,待锅烧开,再改用文火慢慢地炖,不一会,便香气扑鼻。我们肚子“咕咕”直叫,终于禁不住诱惑,也顾不了许多,趁老师不在,借用老师们的碗筷,一人舀了一大碗,稀溜溜地喝下,那滋味,胜过世间任何美味佳肴。

“学生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大队为支持学校开门办学,专门给学校开辟了几亩试验田,用于培育小麦良种。第一年长势良好,喜获丰收,每位老师均分得百余斤小麦。后来收成每况愈下,最后居然长成了“苍蝇头”。学校终于失去了耐心,干脆不种了,局内损失局外补,就发动学生拾麦穗,每个学生夏忙之后必须交纳10斤小麦。这个办法好,不用操心费神,且收入稳定,老师们尝到了甜头,遂形成惯例,延续至今。

回头来想,当年学校引进优良品种,为确保优势,秘而不宣,与左邻右舍之劣等品种混种,互授花粉,逐渐失去了优势,可惜当初无人想通其中的道理。推而广之,生物之习性、规律亦适合其他领域,包括科技。

我虽对“学农”无太大的兴趣,却喜欢果树嫁接。

将软枣核埋在院落里,待长成拇指粗的小树时,立春前后,将它齐腰锯断,正中开杈,采两枝柿树的枝条,分插其中,以麻绑紧,再用泥巴厚厚地密封,浇上水,变戏法似的,不久便有嫩嫩的绿芽冒出。还有一法,名字不雅,叫“热粘皮”,选择软枣树将出树芽的地方,刻个小块儿,再于柿子树上取下同样一块树皮,快快地贴于软枣树上,用牛皮纸包严,出芽的地方留个小孔,然后用麻扎紧,泥巴薄薄地糊上,便等出芽了。嫁接得多了,渐渐地摸索出了规律:凡成熟期相若的果树,都可以互相嫁接,如苹果与梨、杏儿与李子,动物也一样,凡孕育期相同的动物,都可以杂交,如马与驴、家猪与野猪等等,由此看来,博士猪倌陈声贵搞的那一套,也算不得什么新鲜玩意儿。

现在,在我的农村老家,院中有五棵柿树,碗口般粗了,果实很繁密,都是我儿时的杰作。

极“左”路线时期,时兴的提法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副业是不许搞的,但搞草编——掐草帽辫儿却是例外。把掐好的草帽辫儿交到大队合作社,根据粗细、手工质量的不同,每辫儿可卖一毛六到两毛五,用以称盐打醋。

每到麦子上场,家家户户都准备好剪刀、小铡刀等工具。碾场时家家出动壮劳力,将麦个子抢来,麦穗儿齐刷刷地剪掉,再把第一节秸秆铡下,便是掐帽辫儿的原材料——麦秆儿了。麦秆儿愈细愈好,我们第二生产队土地贫瘠,庄稼不好,麦秆长得很细,却是掐帽辫儿的上好材料。

储备够一年的麦秆儿,学校就该放暑假了,也到了农闲季节。晚上,凉风习习,婆娘、女子、大男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趁着月色,或唠家常,或讲古今,或哼酸曲,或吼秦腔,嘴不停,手亦不停。不知不觉,夜深了,一把帽辫儿也就掐成了。

那时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附近哪个村庄放映电影了。赶场子似的,挎着帽辫儿,十里八村赶着去看。尽管开始总是一些老生常谈的“新闻简报”:毛主席会见柬埔寨贵宾,周总理接见西哈努克亲王等等,然后是一些老掉牙的黑白战斗片,但对于文化生活干枯的农村人来说,百看不厌,好在能够眼看电影,手掐帽辫儿,两不耽误。

我二姑有个堂侄,叫常恩娃,烟酒不沾,克勤克俭,勤快得出了名,人称“假婆娘”。他擅长掐帽辫儿,既快又好。兴修农田水利时住在我家,白天上水库挣工分,拿补贴,晚上掐帽辫儿搞副业,每天一辫,从未间断。三五年下来,竟用卖帽辫的钱娶回了一房媳妇,假婆娘引来了真婆娘,一时传为佳话。

 

孩提时代(6)

 

在“人定胜天”的思想指导下,1974年公社革委会决定在我们高寨村修建蓄水库。为了加强领导,公社设水利建设总指挥部,生产队则设一正两副三名生产队长,队长管全盘,两个副队长分抓农业生产和兴修水库,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民战争。

既然是场群众运动,学校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设一名专职副校长,带领各班劳动委员,专门负责义务劳动。为了加快工期,全民动手,全体动员,男女老幼,全力以赴,肩扛背驮。考虑到小学生年幼,不堪连续的重体力劳动,学校把高低年级岔开,分成两拨,一、三、五;二、四、六,轮流上水库,礼拜天全体休息。

水库一修就是五年,那时我们思想觉悟高,革命干劲大,班级之间,学校之间展开劳动竞赛,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轻伤不下火线”。几年下来,在稚嫩的双手上都留下了厚厚的老茧,老师说,这是贫下中农的本色,我们引以为荣。电影《决裂》中不是凭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就能上大学吗?!

水库终于修成了。放水那天,我们编排了文艺节目,载歌载舞,欢庆胜利。人们望着奔涌的水流注入水库,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靠天吃饭的命运,难捺内心之激动,山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不料第二年即大旱,太阳晒,库底渗,还没有来得及浇灌农田,水库便见了底。原来水库没有自然水源,依靠大峪、许家沟水库雨季时泄洪。干旱时,其他水库水源亦很紧张,哪里顾得了你,自然便干涸了。

劳民伤财,白白占用了几百亩耕地,村民没有享受到一丁点儿好处,反而饱受其苦。二十多年来,每到夏日,家家都得看好自家的孩子。但防不胜防,每隔一两年,总有几个小孩戏水时葬身其中。

不过说水库有百害而无一利也不客观,在缺水的东部塬区,妇女们洗洗涮涮倒是方便了许多,再也不必大包小包,辗转几华里到邻村的河里洗衣服了。但改革开放后,水库被人承包养了鱼,村民们连这点权利也被剥夺了。

 

求学生涯(1)

 

不知不觉中,我结束了孩提时代,升入初中。当时极“左”思潮已被纠正,高考制度业已恢复,学校开始重视教育质量,县里的中学纷纷举办各种特长班、重点班、实验班。

小学毕业,我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鸣犊中学重点实验班。学校距我家十五华里,道路崎岖不平,要涉过两条河,翻过一架塬,走读已不现实,必须食宿在校。当初,学校条件艰苦,学生宿舍是三间教室临时改成的瓦房,夏天,蚊虫叮咬;冬季,阴冷潮湿。同学们打通铺,全班三十八个男生一个紧挨着一个挤在一起,晚上睡觉前,为了避免长虫吃过交界,侵占地盘,舍长总要拿尺子丈量地方,否则难以睡下。俗话说“人数过百,形形色色”。打呼噜、磨牙、放屁、说胡话、尿床,司空见惯,房间里总充斥着一种怪怪的难闻气味。有的同学不习惯,便上访到学校。

“上学又不是做官,条件要那么好干吗?”校领导回答。

“可也不是蹲大狱。”学生们不服,但又不敢当面顶撞领导,只能背过身去,私下里嘟囔。

学校办有学生灶,同学们自带粮食,交到灶上,加点人民币,兑换成饭票,开饭时排队购买,有时去晚了则没饭。所以,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个个如打仗一般,夹着碗筷,飞也似的往灶上跑。一位同学在作文中写道:“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如脱缰的野马一样……”语文老师称赞形容得恰切,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读。

灶上每周安排一位老师值周,维持买饭秩序。教导主任杨德林老师称之为“君子谋道,小人谋食”。

“小人就小人,总比死人强。”同学们嘴上不说,心里不服。

杨老师很有心计,一次县上召开运动会,杨老师慧眼识英才,竟在争先恐后的买饭过程中相中了一名运动员。该运动员不负众望,一次囊括一百米、二百米、一千五百米三项冠军,为学校争得荣誉。

早餐玉米糊糊,午饭糊汤面,晚上供应开水,吃自带干粮。这对于正处在生长发育期的中学生来讲,根本不能满足身体的需要。路近的同学每周回家取两次馍,条件好的家长会送来,像我这样路途遥远的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冬天还好办,但其他季节,担心干粮发霉变质,每次都要焙干,晒干,拿到学校泡着稀饭或开水充饥。

1979年秋,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加之老天凑趣,风调雨顺,秋庄稼收成不错。但由于当年夏收时,仍然是大锅饭,夏粮歉收。干粮也是一半麦面,一半苞谷面掺和着。有则笑话,说旱塬上的一户人家,几年未见米粒,一天晚上,一家人商议着想喝大米粥。恰遇停电,黑灯瞎火的,锅开了,下了几粒米,熬了半天,舀饭时却发现煮的是清水,大米下到了锅台上。这虽不是真实故事,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大米、白面的紧缺。

我的两个弟弟总是翘首盼周末,因为平时家里没馍,只有等到周日,他们才能跟着沾沾光,混顿馍吃。而直到现在,我都不喜欢吃馒头,大概是那三年初中时,霉变馒头吃得太多,倒了胃口的缘故吧。

同村和我一起考上重点中学的还有两位同学,一名叫郭娃利,初中毕业上了航空学校,是初中中专,现在西安飞机城某研究院任职;另一名叫李成仁,没能成功,早已成仁。其兄李有成是我们高寨村最早的一名大学生,属于老三届,考取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当初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他毕业以后分配到一家军工企业——蓝田县境内的向阳公司,在子弟中学任教,其父逢人便夸儿子又给他汇了多少钱,带回多少东西,村民们很羡慕,尊其为“老爷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有成被单位除了名,其间开过一家餐馆,让其弟弟前去帮忙。李成仁在办理健康证时查出身体有病,不久便去世了。此后,李有成也不知踪迹,有人说发了大财,开着一家公司;也有人说混得很背,在给别人打工。反正这些只是听说,谁也没见过,“老爷子”离世时,也未回家尽孝。我想,倘真成了气候,早都该回来重修祖坟,再建祖庙了。连黄帝陵都每年祭奠,给自己的祖先磕几个头、烧几炷香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比我稍长,我们村还出了一位大学生,叫方稳田,毕业于四川石油学院,分配至安徽蚌埠市某部队后勤部。工作几年,成绩斐然,提为团职。终因割舍不下家乡父母的牵挂,转业回到了家乡,在某县石油公司工作。因不安于现状,创办高科技炼油厂,后企业破产,多年积蓄化为乌有,而且债台高筑,现在赋闲在单位,也混得灰头灰脸。

与此相反,倒有几位中专毕业生和部队转业干部,回乡后一直在单位,安安分分,稳扎稳打,成为单位的中流砥柱。

我初中时的班主任王珍芳老师,得悉我等的际遇后,曾经发出过这样的感慨:“过去老师眼里的一些尖子生,相继进入大学深造,最后竟都成了社会闲散人员;而看似不怎样的学生,有的顶替了父母,接了班,有的参了军,后来却成为单位的骨干。捯来捯去,连老师也搞不清以后该如何教育、培养学生了。”

无独有偶,有一则外国幽默,校长告诫新来的老师:如果一位学生学业优秀,你要善待他,他可能是未来的科学家,对社会可能有所贡献;如果一位学生学业良好,你也要善待他,他可能会返校当老师,成为你的同事;如果一位学生学业一般,你更要善待他,他可能会赚大钱,会给学校捐一笔款子;如果一位学生学业很差,而且经常考试作弊,你最要善待他,因为他将来很有可能竞选总统或议员,成为国人景仰的领袖。

求学生涯(2)

 

看来,王老师的疑虑已经跨出了国界,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王珍芳老师,曾经给了我慈母一般的爱。由于个人爱好,我喜读课外书,在昏黄的灯光下,损坏了眼睛,我年幼无知,孤陋寡闻,一直没有意识到视力问题,那时也少有近视一说。读初中时,我坐在后排,看不清黑板,学习成绩下滑。王老师觉得很蹊跷,几次找我谈心。我感觉自己学习不如人,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要求,如此反复多次,老师最终弄清了原委,立即将我的座位调到了前排。我也不辜负老师的厚爱,学习迎头赶上,老师亦倍感欣慰。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人多劳力少,学校离家又远,生活一直很困难。王老师在生活上也处处关心我,每逢周末,便主动将自行车借给我,方便我回家与返校。

大学时,我常给老师写信,谈理想,谈抱负。王老师也常回信勉励我,告诫我。但是,在毕业后的这十几年里,自己蓬头垢面,窝窝囊囊,活得不像人样,无颜再与老师联系。其实我知道,恩师就在西安市二十六中,她对我期望太高,我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1981年初中毕业,按照我的中考成绩,完全可以进入县级重点高中。但由于家境贫寒,我最终选择了离家较近的普通学校——引镇中学,就是现在的长安六中。在这里,我走读上学,一方面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帮家里干农活,另一方面吃住在家也省却了不少的费用。

引镇中学培育了我,但实话实说,我对学校印象不佳。

我参加的第一次全校大会不是开学典礼,欢迎新同学,而是一位老师的追悼会。大会是由一位据说是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的造反派头目主持:

“第一项,全体起立,默哀五分钟,奏哀乐!”

话音刚落,本来悲悲戚戚的气氛忽然变成哄堂大笑,校长叫“乐”,大家岂敢不乐!原来主持人竟将“音乐”之“乐”读成了“快乐”之“乐”。

“就这水平,还当校长?!”大家背后议论纷纷。

引镇比邻蓝田、柞水县,是长安东部塬区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农历三、六、九逢集,商贾云集。引镇中学始建于1953年,是长安县设立最早的三所完全中学之一,历史上也曾人才辈出。高考制度恢复后,部分优秀教师纷纷告别穷乡僻壤,举家迁往大都市,享受城市生活去了。到我们入学时,教育质量已日见衰微,今不如昔了。

街面上的人有优越感,刁蛮、任性,学校管理也有漏洞,那时没有保安,门卫是位退了休的老教师,待人诚恳,脾性谦和,是个老好人,但对地痞流氓,如秀才遇见兵,无可奈何,街痞随便出入校园比在自己家里还便当。学生为了免遭骚扰、欺压、勒索,往往拉帮结派,寻找靠山,这就更助长了一些街痞无赖的嚣张气焰。

有这样的大环境,校园内的小环境也如出一辙。高年级欺负低年级,离家近的欺压离家远的,宛如旧时的上海滩,形成种种帮派势力,打架斗殴严重。记得有一次,两位高年级同学李某与赵某,为了争夺“霸主”地位,展开决战,在校园内大打出手,老师们管不了,躲得远远的,却引得不少学生围观瞧热闹。

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败,战至半酣,赵某随手操起半截砖头砸向李某,说时迟,那时快,李某闪身躲过,砖头砸在教室门上,反弹过来,落到一位围观同学的头上,该同学手捂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赵某稍一愣神,李某抓住战机,一个健步冲上,按住赵某后背,使出浑身力气,猛击一拳,赵某当场吐血。李某一拳定乾坤,从此确立了“龙头老大”的地位,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引镇街道分东、西、南三个堡子和北街,共四个行政村,开放搞活之初,禁锢已久的乡民如初出牢笼之鸟,有事无事总爱在集上闲逛瞎转悠,集市贸易活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引镇街道在东部塬区率先富了起来,村民们手里有了便当钱,便大兴土木,而引镇中学的学生,为了在校外寻找靠山,自然而然地成为免费的小工。

校风的根本好转缘于一次偶然的机缘。

两位同学课间嬉戏,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来我往,互不吃亏,不久恼了,一位同学出手偏重,打在对方的小腹上。挨打者顿时手抱腹部,萎缩于地,虚汗不止。旁观者急送镇卫生院,结果内脏出血,不治而亡。公捕公判大会就在学校的大操场举行,尽管打人者属于过失伤人,但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伤人者难逃法律的制裁,师生们则从中汲取了血的教训。

恢复高考制度之初,农村中学外语教师短缺,开设英语课程较晚。为了完成教学计划,老师拼命赶进度,同学们如听天书,有的同学跟不上,干脆自动放弃了,杨余利便是其中之一。

杨余利的父亲是个小木匠,有手艺,家境好。杨余利上学时,手表、自行车一应俱全,家庭条件优越,把读书升学当作谝闲传,据说家里还给他订了媳妇。语文老师常常教诲我们,长大以后要当什么什么“家”,不要做什么什么“匠”,我们便看他,扮鬼脸,吹口哨,他便脸红,大家哈哈大笑。我买了一部小收音机,收听英语讲座,他老跟我争抢,偏要听秦腔、流行歌曲。他学了三年英语,识不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单词仅会写一个“English”,还读成“外国里氏”。

求学生涯(3)

 

进入高三,学校分文理科,我结合自己的兴趣,选择了文科。老师、同学们纷纷质疑: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理科成绩那么好,何必报考文科。”

在人们的意识里,只有头脑不够用,数理化学不懂才会选择文科。他们哪里知道,我自幼饱览群书,博闻强识,倘不学文,这些资源岂不白白浪费!

现在看来,当初选择学文,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败笔,除外语类之外,文科多属软科学,与政治结合太过密切,倘若头脑不灵活,不会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又无叔伯阿姨提携,绝无前途可言。如果学理工科,以我的成绩和天赋,必考清华,掌握一定的专业技能,毕业后即使时运不济,分配到柴油机配件厂,也会如咸阳街头擦皮鞋的工程师所说的那样,用所学知识改进、改造柴油配件设备,或许能使工厂起死回生,为地方经济做点贡献,断无学非所用、沦落街头杀猪卖肉为生的道理。

抛开这一切不说,单从应试的角度讲,理科成绩优秀的学生弃理从文未必就吃亏,因为语文、数学、外语是文、理科都必须考的科目,而铁了心学文的学生往往数学成绩不好,这恰是我等的优势。

选择了文科之后,我重点突破英语、历史、地理。因为对我而言,语文、数学即使不复习,单凭以往的基础,考试时也不至于拖了后腿。至于政治,与时事结合太紧,死记硬背的玩意儿,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背得早了,到时候反倒又忘了,或者又过时了,跟不紧形势,白忙活一场。

如此调整了思路,上课便不再用心。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引经据典,广征博引,讲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子乱溅,我却在座位上心猿意马,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被老师发觉,罚站到后排。我不服气,赌气似的取出一本英语书,叽里咕噜读了起来,又被老师请到了教室外面。我故意作弄老师,未加理会,扭头就走。老师恼羞成怒,捡起一块砖头,在后面追赶。我年轻力壮,身手敏捷,老师硬胳膊硬腿,哪里追得上?在学校兜了几个大圈子,老师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我自逍遥法外,嬉皮笑脸,气得老师破口大骂:

“日后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把驴骑到俺家门前,撅俺的先人!”

后来我考上北大,得饶人处且饶人,并未睚眦必报,如老师所说,骑上驴堵住门去骂他的先人。老师也似乎很健忘,将那件事忘却了,始终没能想起班里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位调皮捣蛋、经常旷课的学生。

1984年高中毕业,我以全校第一、遥遥领先其他同学的成绩超过了大专录取分数线,但英语、政治、历史、地理分数相对较低。我权衡再三,认为自己的潜力还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在个别老师、同学的怂恿下,最终自动放弃上西安师专的机会,选择了复读。

分田到户后,粮食日见宽裕,再也不必为吃饭发熬煎了。这时父亲也开始做一点“投机倒把”的买卖,农闲时分,买来牛、马、驴、骡等牲畜,精心喂养一段时间,上膘后,农忙时节再卖掉,赚取其中的差价。

猪是不屑再喂了,没有利润,还劳累人,但有时却贩。1980年前后,关中地区猪价大跌,猪仔三元一只,少人问津。价值规律之下,河南猪贩子蜂拥而至,专门收购老母猪,据说老母猪皮粗肉厚,骨头硬,寿命长,可以几天不吃不喝,长途贩运死不了。父亲曾与河南省漯河市的一位小学教师搭帮,专做老母猪生意。每次小学教师前来,与我住同一间屋子,他鼾声雷动,脚气熏天,但我们一家还得委曲求全,奉财神似的尊为上宾,好酒好菜好茶饭地悉心招待。

那时,祖母还健在,整日拖着一双小脚,忙前忙后,照顾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

奶奶是1986年春天,即我上大学的第二年过世的。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没有吃过一天闲饭,总是屋里屋外,扑前奔后,忙里忙外的。听父亲讲,爷爷年轻时是个江湖派,狐朋狗友结交了一大帮,挥金如土,嗜赌成性,三天、五天见不了踪影,常把奶奶一个人撇在家里,奶奶孤独,学会了吸旱烟。后来,爷爷把祖上积攒的基业如一个鸡毛毽子,放到脚尖,“嘣噔”一声踢踏得一干二净。“树倒猢狲散”,没钱了,酒肉朋友也不勾引了,爷爷金盆洗手,奶奶也染上了烟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亏得爷爷赌运不佳,否则“社教”时我家不是地主便是富农,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爷爷失却江山有功,五十多岁就抱病在床,做起了老人,而奶奶却因咳得厉害,扔掉了旱烟袋。1985年底,我放寒假回家,奶奶已卧病在床,几天水米未进了。看过赤脚医生,没穿鞋的大夫说没什么大病,偶感风寒而已,吃他几服中西医结合的药就会好的。但我知道,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风烛残年,如不停运转的机器,零部件已经磨损得不成了样子,说是没病,其实已浑身是病。

想到奶奶辛劳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病成了木乃伊的模样,将不久于人世,我心头一酸,不停地抹眼泪。奶奶却宽慰:

“俺娃甭难受,你上了大学,我走就放心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会跟你爷、你妈说你出息了,叫他们也放心。”

我号啕大哭,亲戚邻里都跟着流泪,大团圆的日子顷刻变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求学生涯(4)

 

哭罢,我自己下厨,给奶奶炖好鸡蛋羹,喂奶奶慢慢地喝下。以后几天,我哪儿也不去,整日守在奶奶的炕前,精心侍奉,希望在奶奶弥留之际,跟奶奶多呆一会儿,尽点孝心。奶奶心中高兴,竟能挣扎着吃点东西,一天一天也好了起来。

过完小年,到了返校的日子,奶奶奇迹般能下炕走动了,说她命长,死不了,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我便放心地返回了学校,没想到,这一走,与奶奶竟成永诀。听父亲后来讲,我刚走,奶奶又睡倒了,再也没能爬起来。回光返照时,叮嘱父亲,千万不要给我发电报,娃学本事重要,耽误了学业,她死不瞑目。

父亲终于没有把奶奶的死讯告诉我,还让二弟给我写信报平安呢!可怜的奶奶,临死都未能见她最疼爱的大孙子最后一面,而我,作为长孙,许多年来,也因未能送亲爱的奶奶最后一程而懊悔不已。

1981年秋,关中地区遭遇了百年一遇的连阴雨。这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一下就是五十多天。好久见不着阳光,到处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仿佛连人都快下霉了。

老屋历经了六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已经破败不堪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在每一次小修之后,父亲总会重复同样的话:“无论怎样,天晴后,都应该好好修缮一下了!”

但阴雨过后,我们依旧住在风雨飘摇的老屋,父亲也不再提及当初重复过多次的话。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经过几十个春秋的风吹日晒,柱子、檩、椽都已腐朽,简单的修缮已经不可能,必须推倒重盖,我们的钱不够。

到了六十年一个花甲子的1984年,古谚云:“不兴甲兵闹灾荒”,家家户户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老屋却再也支撑不住,倒塌了,一家人寄住在生产队废弃的饲养室里。

尽管有甲子年不宜立木的讲究,但事已至此,也顾不了许多,一家人总不能住在瞭天地里。

帮我家盖房子的是我的当民叔。

当民叔是地主的后代,父亲的朋友,和我家隔路相望。阶级斗争年代,批斗会上总有他双手背后,“老实交代”的身影。他年轻时因为成分大,讨不下老婆,与邻村一位富农子弟换亲。后来他妹妹长大心高,看不上富农的傻儿子,撕毁婚约,当民叔的老婆为了弟弟,也狠下心肠,撂下儿子与他离了婚。但当民叔一表人才,人有本事,他“唉”的一声,一气之下,从大山里领回一个漂亮娘儿们,让村子里的光棍汉们羡慕不已。

多年之后,本村青年东峰因人实诚订不下媳妇,其父备好礼品,找到当民叔山里的婆姨:“他婶子,你看着给咱东峰在你们山里头也拾掇一个媳妇,行不?”

“现在俺山里头条件好了,拾掇不下了!”当时给东峰他大来了个嘴啃地,成为村民的笑柄。

要知道关中方言里,“拾掇”是个很刺耳的词汇,含有“凑合”、“收拾破烂”的意思。

当民叔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常年浪荡在外,为了谋生,学了一身瓦工的好手艺。改革开放后,他率先拉起了私人建筑队,很快成为村里的首富。父亲常与他开玩笑:

“你是不是又想当地主了,小心斗争你!”

当民叔起先由于土地多而成为地主,贫下中农们纷纷与他划清了界限,“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却因为钱多而成为共产党员,当上村长,乡亲们又纷纷与他拉关系,套近乎。短短几十年,从小少爷到狗崽子,从地富反坏右被批判的对象到大老板再到村干部,最后冤死,其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命运之神数次捉弄于他,世态之炎凉也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钱是人的胆,权是人的识。当民叔发家致富以后,社会交往宽广了许多。一个偶然的机会,其弟弟结识了省民政厅某领导的儿子,有了这层关系,当民叔又依仗村长的权力,廉价租赁了村子里几百亩坡地,创建了“凤栖山骨灰墓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墓园刚刚建好,产生经济效益,正日进斗金的时候,却拱手让与他人,自己患上了淋巴肿瘤,在省城某三级甲等医院甩出了十多万元之后,撒手人寰了,真正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经济时代,金钱比人情贵重。当民叔既然患了不治之症,现代医学回天乏力,人们挣钱不易,如果再破费去巴结一个死人已失去了功利价值,带不来任何实际利益。所以在他病危的三十多天里,据说除了至亲至爱之人,没有人去医院探望过他。我与父亲看他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说话已经非常艰难,人生很快就要画上句号,回想起如梦的一生,不禁泪流满面。我们父子触景生情,心里也挺难受。

粮食宽裕了,可农活也多了。在农村,每到秋夏两忙,中小学都要放忙假,一般为两个星期左右。师生们大都来源于乡村,家中都有几亩责任田,学生暂且不说,民办、“一头沉”老师多,他们可都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小学生年幼,干不了重体力活,夏忙拾麦穗,秋收掰玉米棒子,晾晒粮食,翻红薯,颗粒归仓,都是力所能及的活路。况且古诗都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倘若暴殄天物,对不起辛勤劳作的父母,更对不起赐予五谷杂粮的上苍,说不定哪天老天震怒,降下罪责,来个三年大旱,颗粒无收,岂不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求学生涯(5)

 

责任制后,我长成了小伙子,成了父亲的左膀右臂。1985年“三夏”大忙,我面临高考,而八亩小麦却同时成熟,“鲤鱼跳龙门”与“虎口夺食”狭路相逢。夏天的天气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阵大风袭来,雷声阵阵,顷刻之间大雨倾盆,到手的粮食就要泡汤了。

学校也有升学压力,给其他年级放了忙假,留下初、高中毕业班照常上课,但我不得已,还是请了假。一天,我天不亮起来,拿着镰刀,上了坡地,头顶烈日,忍着酷暑,水米未进,一口气干了七个小时。渴了,舔舔嘴唇,饿了,坚持坚持,待将六分小麦全部割完,自己却因高温作业,劳累过度而中暑,晕倒在田间地头。

学校对复读生的环境是宽松的,放任自流的,你爱学不学,反正又不花老师的钱,考不上,明年继续复读,学校照收银子不误,还多了一条创收渠道,何乐而不为?

引镇中学后面有座塘库,钢筋混凝土结构,是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时的产物,责任制后,多年不用,早已干涸。这里,冬日背风向阳,空气新鲜又安静,铺些柴草,坐着,躺着看书,累了,睡一觉,醒来再看;春夏秋季,塘库旁的田间小道,绿树成阴,凉风阵阵,鸟语花香,正是读书学习的好去处。不经意间,我发现了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告诉了另一位孙姓同学,于是,我们俩成双结伴,带上干粮,一大早便来到此处,天黑方回,难怪语文老师教了我们一年课,竟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这么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在这里,我们不受老师授课的限制,自由安排,针对各自的薄弱环节,突出重点,各个击破,学习上突飞猛进。后来,我考取北大中文系,孙姓同学考取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为父母争了气,为学校争了光,引镇中学也算放了两颗大大的卫星。

学校有个习惯,明天考试或者测验,今天晚上授课老师必定辅导,辅导内容必与试题有瓜葛。有的同学得了高分就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学习确实了得,不然怎么能得九十多分一百分呢?可惜的是,该校老师并不参与全国高考统一命题,真正考试时便露出了马脚。我对于这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屑一顾,每每冷嘲热讽。老师就说我轻狂,“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才咣当。”

1985年,我以531分,陕西省第十四、长安县绝对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村子里打了锣,乡亲们奔走相告,说那是天子脚下,毛主席他老人家呆过的地方,了不得啦,祖上烧了碌碡粗的高香,几辈子修得的福分,出了人中龙凤,亲朋好友邻里乡党脸上都有光彩。父亲更是喜上眉梢,一改以往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脾性,割肉打酒,几次在家中大宴宾客。

1985年8月28日,我第一次远行,带着简单的行囊,肩负着家乡父老的期盼,独自一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那年,我一十九岁。

临行,亲戚朋友为我送行,走到村口,我叫他们回去,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况且奶奶年纪大了,又是小脚,行走不便。他们也答应不送,挥手言别。我继续前行,走过一段,感觉身后有些异样,猛一回头,父亲搀着奶奶,就在身后。那情,那景,深深地印入脑际,至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穷酸秀才梦寐以求飞黄腾达的捷径。我,一个来自大西北穷乡僻壤的山村穷小子,一旦踏上京师的土地,总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掐掐鼻子,撕撕耳朵,疼疼的不是梦境,于是心中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就是首都,共和国的心脏!我在心底祈祷,但愿自己不是这繁华都市的一位匆匆过客,更不是南柯一梦。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顾不得旅途的劳顿,更来不及欣赏京城旖旎的风光,放下行李,急忙来到天安门广场,拍张照片,连同平安家书捎回家。

军训之后,学校正式开课了。我的专业是汉语语言学,研究汉语自身的发展变化。老师们是蜚声中外的,而专业课却是枯燥无味的。在我的意识里,中文就是文学,与中小学学过的语文是一码事,只是到了大学,故弄玄虚,叫法不同罢了。我喜欢小说,故填报志愿时选择了中国语言文学系,以后无论搞文艺创作、文学批评抑或其他文字工作,都是我所钟爱的,岂料语言与文学根本就是两回事。孔乙己说“茴”字有四种写法,而今,距离孔乙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经过几代老夫子的不懈钻研,“回”字可能已经发展成八种写法。中学里,语文老师从未讲过,可见,偏远中学如何孤陋寡闻,对大学课程的设置又是如何陌生。

我们的班主任张猛老师,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著名语言学家许嘉璐先生的研究生,现已移居日本。他曾在一次班会上告诫我们,学习、研究语言要耐得住孤寂,心无旁骛,持之以恒,有坐坏板凳的精神,则必成大器。

尽管专业课很乏味,但一些老先生的讲课依然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何九盈的《古代汉语》风趣幽默,王理嘉的《现代汉语》一丝不苟,裘锡圭的《古文字学》高深莫测,唐作藩的《音韵学》晦涩难懂,陆俭明的《语法研究》简明扼要,许嘉璐的《训诂学》触类旁通,郭锡良的《汉语史》有板有眼,冯其庸的《红学研究》考证枯燥,王扶汉的《易学研究》不知所云……

求学生涯(6)

 

最有趣的当属叶蜚声老先生。对于叶老,同学们久闻大名,不见其人。想像中的叶老先生必是鹤发童颜,白发飘逸,神仙一般的人物。一天,上《理论语言学》课,铃响了,一位边幅不修,衣冠不整的老者走进教室,同学们以为打扫卫生的工人师傅来了,纷纷将废纸、果皮等垃圾拿出,不料老者却走上讲台,同时以多种外语讲授“比较语言学”,这才知道老者竟是人如其名的叶蜚声教授。

还有一次,是初冬季节,同学们相约去燕南园欣赏落叶,却看见叶老先生在储存大白菜,大家很奇怪:解放前已蜚声海内外的叶老先生咋还吃大白菜?问之,答曰:

“旧社会老师月俸一百块现大洋,那时一块大洋可买大米一袋;而今老师的工资每月二百六十元,可买八十斤黄瓜,将老师吃得满脸菜色。”

入学之初,有一门公共课《中国通史》,上大堂,好几个系几百人挤在第一教学楼的阶梯教室,坐在后排,既听不清,又看不见,而且都是中学时学过的,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倍感无味,就经常逃课。到后来,能容纳三百余人的大教室竟只剩下寥寥五六个学生。老师不动声色,依然照本宣科,我行我素。我们以为老师平和,颇有大教授的风度,但期终考试却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当头棒喝。他全考讲义,照教科书内容答题者一律判错,结果百分之九十的同学不及格,我也仅得55分,放寒假后提心吊胆,春节都无心思过,操心第二学期补考。

在北大,累计三门功课不及格就取消学位。有了《中国通史》的教训,同学们再也不敢妄自托大,以后凡是必修课,无论如何乏味,均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认真记好笔记,给足老师情面,唯恐某些老师心胸狭窄,打击报复,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了学位,寒窗苦读,付之流水。

“清华如花羡云端,北大秋水隔婵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北大崇尚科学民主,对各种思潮“兼容并包”,学生视野开阔,思想活跃。许多学者以能在北大演讲为幸,甚至连一代大侠、武学宗师金庸先生都曾喟叹平生做过三件不自量力之事:草堂题诗,兰亭挥毫,北大讲学。我等农家子弟,鲜有家学渊源,业余爱好极少,除了基础课、专业课、公共课等必修课程外,把不少精力和时间投放到选修课和各类讲座上,以拓展自由发展的空间。

可惜人生没有未卜先知,倘能预测以后要从事杀猪卖肉的行当,求学之际,就该选择“中国屠夫学院”,苦心钻研开膛破肚、剔骨、剥皮的技艺,这样以后开店会更专业。即使不幸考上了北大,也不必每日“帮、旁、并、明、非、敷、奉、微”的瞎捣鼓,节约出时间,多与学三食堂的大师傅们亲近亲近,先取得感性认识,免得后来走了不少弯路,折了老本。

引镇中学有一位老师是鸣犊镇嘴头村人,5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学过几年俄语。大众场合,对党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划成右派,下放农村修理地球多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他改行当了我们的英语老师。该老师讲课声音洪亮,地方口音浓重,同学们戏称“口头英语”,简称“口语”,讲起英语,假洋鬼子略知一二,真洋鬼子可听不明白。高考时我英语成绩之所以不错,是占了不要求听力的便宜。到了大学,这种哑巴英语很不合时宜,老师讲课,几乎不知所云,一度曾经灰心,所以选修日语,希望听、说、读、写从头学起。

有一位青海民族学院的进修研究生,叫程凯,日语很流利,现为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理事长。他身患残疾,行动不便,北大对进修生又不解决住宿问题,这对他的学习、生活造成很大的困难。我被其精神所感召,常常上课、自习帮其占座位,又通过同学关系在数学系帮他找到一张床位,而在日语学习上,他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和支持。

我还认识一位日本人,叫菅健,来自东京大学,很有优越感。他研究中国文化,在学习上我们取长补短,我辅导他汉语,他教我学日语,顺便了解日本的风土民情。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尽管信仰不同,却非常投缘。一次,我鼓足勇气,问了他一些我在肚子里憋了许久的问题:

“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

小日本鬼精鬼精,笑而不答。

“你到中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学会了睡午觉。”

“毕业后,你准备干什么?”

“在日本赚钱,来中国生活。”

…………

我愕然。

那时大学门槛高,尤其像北大这样浪得虚名的学校,每年在几百万毕业生中挑人,竞争之激烈绝不亚于诸如哈佛、耶鲁、牛津、剑桥等人才辈出的世界级名校,学生们自幼就将脑袋削尖,过独木桥似的想尽法子往里边挤,即使万分之一跨进校门,也有许多条条框框约束着,丝毫也不敢懈怠。

如今高等院校大规模地扩招了,百分之六十的升学率,连我的母校——引镇中学,每年都要给高等院校输送一二百名人才。再看看扩招后的大学,只要父母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大部分学生都可以到高等院校转悠一圈,取得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好看而不实用。尤其一些民办院校,生源已非常艰难,更不会由于分数的原因而将怀揣大把人民币的莘莘学子拒之门外,几年下来,倒是成就了不少鸳鸯,满目的江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