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演员徐玉兰的丈夫:我看静静的顿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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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作者简介

  米哈依尔·亚历山大·肖洛霍夫(1905-1984),是二十世纪苏联文学的杰出代表,以描写顿河哥萨克的生活和命运而闻名于世,也是我国读者十分熟悉且至今仍给予特殊关注的作家。这不仅仅因为他给世界人民留下了《静静的顿河》、《新垦地》(旧译《被开垦的处女地》)、《一个人的遭遇》等珍贵的文学遗产,还因为他一生的创作和文学活动与我国文化事业的发展始终存在着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并产生了一定影响。

  二十年代末,我国新文学奠基人鲁迅首先注意到肖洛霍夫的作品。1928年《静静的顿河》第一部在《十月》杂志上发表,第二年鲁迅先生便约请贺非翻译,并亲自校订,还撰写了后记。<<静静的顿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31年《静静的顿河》中译本作为鲁迅编辑的“现代文艺丛书”之一,由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从此,肖洛霍夫的作品几乎每发表一部,都很快介绍到中国来。尤其是《一个人的遭遇》在《真理报》上刚一刊出,当月就译成了中文,而且有两个不同的译本,先后在《解放军文艺》和《译文》上发表。这在中国翻译史上是难寻之事。

  他的创作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是贯穿从孕育诞生到解体前不久整个苏维埃时代百年世事的宏伟篇章。他在苏联叙事文学中开创了悲剧史诗的艺术先河。1965年他获得瑞典皇家学院授予的诺贝尔文学奖。

 

 

个人生平

  米哈依尔·肖洛霍夫1905年5月24日出生在顿河维申斯克镇,他的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那里度过。他仅受过4年教育,靠自学成才,是顿河哥萨克地区多姿多彩的生活给予了后来成为作家的肖洛霍夫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顿河地区的斗争十分激烈和残酷。少年时代的肖洛霍夫不仅是这场斗争的目击者,而且直接参与了红色政权组建时的一些工作,如担任办事员和扫盲教师,参加武装征粮队等。

  1914年肖洛霍夫先是被送往莫斯科,后来又回到哥萨克村里上学。十三岁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军对乌克兰的入侵中断了他的学业。1919年至1922年这段时间里,年轻的肖洛霍夫为红军做过各种工作,其中一项是在顿河地区征集军粮,大部分哥萨克人却竭力抵制布尔什维克的“横征暴敛”。

  1922年,肖洛霍夫去莫斯科,加入了“青年近卫军”,成为年轻的无产阶级作家组织的一员。

  1922年,肖洛霍夫来到莫斯科,开始从事文学活动,并参加了文学团体“青年近卫军”。1923年,肖洛霍夫与一位哥萨克的女教师玛丽姬·格罗斯拉夫斯卡娅结婚。1923—1924年间在《青年真理报》上登载了他的三篇杂文《考验》、《三人》、《钦差》和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胎记》。

  1925年他们回到了顿河地区定居。《静静的顿河》第一部的巨大成功使肖洛霍夫声名鹊起,经过14年的时间终于全部闻名于世1926年,他出版小说集《顿河故事》和《浅蓝的原野》(后合为一集),受到文坛的关注。在集子的20多篇小说中,作家把严峻而复杂的社会斗争浓缩到家庭中间和个人关系之间展开,在哥萨克内部尖锐的阶级冲突的背景中展示了触目惊心的悲剧情景和众多的悲剧人物。早期作品特色鲜明,但艺术上还欠成熟。1940年,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完成。小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1930年肖洛霍夫见到了斯大林,1932年肖洛霍夫成为一名正式的苏共党员。根据后来发表的文件,肖洛霍夫曾两次在斯大林的亲自过问下,于30年代救助过遭受饥荒和政治清洗的顿河人民。1938年肖洛霍夫本人受到人民内务委员会的迫害,但由于斯大林的帮助而幸免于难。在30年代,肖洛霍夫的国际声誉逐渐上升,他在文学界为党所做的政治工作使他得以崛起。

  在创作《静静的顿河》期间,肖洛霍夫又完成了反映农业集体化运动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又译《新垦地》)第一部(1932,第二部于1960年完成)。小说以顿河格列米雅其村集体农庄的建立、发展和巩固为背景,写出了斗争的复杂和尖锐。尽管对这一运动本身和作家的评价态度有不同见解,但是小说中达维多夫、拉古尔洛夫和梅谭尼可夫等形象鲜明生动,戏剧性的情节紧张感人。小说前后两部的风格有明显差异。

  卫国战争时期,肖洛霍夫上过前线,写了许多通讯、特写和短篇小说。1943年开始发表反映卫国战争的长篇小说《他们为祖国而战》(未完成)。195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又译《人的命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被称为当代苏联军事文学新浪潮的开篇之作。作家通过主人公索科洛夫在战争中的不幸遭遇和所表现出的坚韧品格,深刻地反映了法西斯的侵略战争给千百万苏联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以及苏联人民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博大的胸怀和不可推摧的意志。作家没有拔高人物的行为和涂抹理想主义的色彩,真实地描写了主人公的家庭悲剧、精神痛苦和心灵创伤,作品散发着强烈的人道主义气息。英雄主义品格凡人化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小说采用的是故事套故事的形式,主人公的自述与作者的旁白相交融,作品的感情色彩和抒情氛围得以强化。

肖洛霍夫的笔始终与顿河哥萨克的命运相连。他的作品反映了处于历史转折时期的哥萨克人民的生活变迁,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哥萨克形象,并开创了独特的悲剧史诗的艺术风格。1965年,肖洛霍夫因其“在描写俄国人民生活各历史阶段的顿河史诗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力量和正直品格”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肖洛霍夫两次被授予“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的称号,1939年他获得列宁勋章,1941年获得斯大林奖金,1960年获得列宁文学奖金,并获其他多种荣誉。他支持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斯大林死后解冻时期的苏联文学界的高压政策,因而声誉下降,但在人民中间仍受崇敬。1984年肖洛霍夫在他的出生地克鲁齐林诺村去世。

 

 

 

 

正文:

 

 

顿河悲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噢噫,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哥萨克古歌 

 

                

第一章 

   

  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尽头。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北面的顿河。在长满青苔的灰绿色白垩巨石之间有一条八沙绳长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遍地是珠母贝壳,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再过去,就是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顿河急流。东面,在用红柳树编成的场院篱笆外面。是黑特曼大道,一丛丛的白艾,马蹄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岔道口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后面,是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草原。南面,是白垩的山脊。西面,是一条穿过广场、直通到河边草地去的街道。

  参加倒数第二次土耳其战争的哥萨克麦列霍夫·普罗珂菲回到了村子。他从土耳其带回个老婆,一个裹着披肩的娇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掩起来,很少露出她那忧郁、野性的眼睛。丝披肩散发着一种远方的神秘气味,那绚丽的绣花令女人们艳羡。被俘虏的土耳其女人总是回避普罗珂菲家的亲属,所以麦列霍夫老头子不久就把儿子分了出去,一直到死也没有到儿子家去过,因为他不能忘掉这种耻辱。

  普罗珂菲很快就安排好了家业:木匠给他盖起了房子,自己围起了养牲口的院子。秋初,就把驼背的外国老婆领到了新家。他俩跟在装着家产的大板车后头,走出村子;全村老少都涌上街头来观看。哥萨克们克制地用大胡子掩饰自己的嘲笑,女人们却在大声地议论,一群肮脏的孩子跟在普罗珂菲后面咦咦呀呀地乱叫;但是他敞开外衣,缓慢地,好像是顺着犁沟走一样,把老婆的一只柔软的小手紧握在黑手巴掌里,倔强地昂起那微白的、多额发的脑袋,只有颧骨下面凸起的肌肉在颤抖,两道总是死板板的、仿佛僵化了的眉毛中间渗出了汗珠。

  从那时起,村子里就很少见到他了,他也不去哥萨克聚会的广场,孤独地生活在村头顿河边上的小房子里。村子里流传着有关他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在牧道外放牧牛犊的孩子们说,他们好像看见,每到黄昏,当霞光黯淡下去的时候,普罗珂菲就抱着老婆,走到鞑靼村外墓地的土岗上,把她放在土岗顶上,背朝着一块千百年来被风吹雨打得千疮百孔的巨石;然后自己坐到她身旁,就这样,他们久久地向草原眺望着,一直眺望到霞光完全消失的时候。这时,普罗珂菲把妻子裹在羊皮大衣里,又抱回家去。全村的人都在猜测这种奇怪的行径,可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女人们为此忙得连拉家常的工夫都没有了。关于普罗珂菲的妻子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有些人证明说,她是空前未有的美人,另一些人的看法却恰恰相反。直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玛夫拉——一个正在服役的哥萨克的妻子——假装到普罗珂菲家去讨新鲜酵母回来以后,一切才算弄明白了。普罗珂菲到地窖里去取酵母,玛夫拉就趁这个工夫偷偷瞧了一眼,原来落到普罗珂菲手里的土耳其女人是个丑八怪……

  过了一会儿,红涨着脸的玛夫拉,头巾歪到了一边,站在胡同里对一群娘儿们添油加醋地说道:“亲爱的人们,真不明白,她哪点儿迷住了他,哪怕是个普通娘儿们倒也罢了,可是她,……肚子不像肚子,屁股不像屁股,简直丑死啦。咱们的姑娘们可比她长得水灵多啦。至于身段,简直像马蜂一样,一折就断;两只眼睛,又黑又大,眼睛一瞪,活像个妖精,老天爷饶恕我吧。一定是怀了孩子了,真的!”

  “怀了孩子啦?”婆娘们惊讶地问道。

  “我也不是黄毛丫头啦,已经养过三个孩子啦。”

  “那么相貌呢?”

  “相貌吗?黄脸膛。眼睛浑澄澄的,大概在外国过得并不舒服。还有,姐儿们,她穿着……普罗珂菲的裤子。”

  “是吗?……”婆娘们都惊骇地同声叫道。

  “我亲眼看见的——穿着裤子,只是没有裤绦,准是把他的便服裤子穿上啦。上身穿一件长布衫,从布衫下面露出掖在袜筒里的裤子。我一看,吓得我心惊胆战……”

  村子里悄悄地传开了,说普罗河菲的老婆会使妖法。阿司塔霍夫家的儿媳妇(阿司塔霍夫家住在村头上,紧挨普罗珂菲家)起誓说,好像是在三一节的第二天,她在黎明前看见,普罗珂菲的老婆头巾也没有戴,光着脚,在他们家院子里挤牛奶。从那以后,母牛的奶头就干瘪成小孩子拳头一样大;奶也断了,而不久牛就死了。

  那一年,发生了空前罕见的畜疫。顿河边布满牛栏的沙滩上,每天都要出现一些母牛和小牛的尸体。牛疫又传染到马身上。在村镇牧场上牧放的马群越来越少了。于是流言蜚语立刻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

  哥萨克们开了个会,然后来到普罗珂菲家。

  主人走到台阶上来,向大家行礼。

  “诸位老人家,你们有什么事光临舍下啊?”

  人群默默地向台阶边移动着。

  最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首先喊道:“把你那妖婆给我们拖出来!我们要审判她!”

  普罗珂菲窜回屋子,但是他们在门洞里追上了他。身材高大的炮兵——绰号叫“牛车杆子”——把普罗珂菲的脑袋向墙上撞着,劝道:“别吵,别吵,这没有什么可吵的!……我们绝不动你,但是我们要把你的老婆踩进地里去。把她弄死,总比全村的人因为没有牲口都饿死好得多啊。你别吵,不然我把你的脑袋在墙上撞碎!”

  “把她,把那母狗,拖到院子里来!……”人们在台阶旁边叫喊道。一个和普罗珂菲同团当过兵的哥萨克,把土耳其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用另外一只手捂住她那拼命喊叫的嘴,一溜烟似的穿过门洞,把她拖了出来,扔到人们的脚边。一声尖叫划破吼叫的人们的喧嚣。普罗珂菲推开六个哥萨克,冲进内室,从墙上扯下马刀。哥萨克互相拥挤着,从门洞里退出去。普罗珂菲在头顶挥舞着闪闪发光、嗖嗖响的马刀,从台阶上冲下来。人群哆嗦了一下,在院子里四散开去。

  在仓库的附近,普罗珂菲追上那个跑动困难的炮兵“牛车杆子”,从后面斜着把他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萨克们撞倒篱笆桩子,穿过场院,向草原逃去。

  过了半个钟头,重新鼓起勇气的人群才又走近院子。两个侦察畏缩着身子,走进了门洞。全身都浸在血泊里的普罗珂菲的妻子,难看地仰着脑袋,横在厨房的门坎上。咬得尽是伤口的舌头,在痛苦地呲着牙张开的嘴里抽动。普罗珂菲脑袋颤抖着,目光呆滞,正在把一个哇哇哭着的肉团子——早产的婴儿——包到羊皮袄里。

  普罗珂菲的妻子当天晚上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罗珂菲的母亲,可怜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去。

  家人把他放在蒸热的锯末里,喂他马奶吃,过了一个月,认定这个黝黑的土耳其长相的孩子能够活下去的时候,就把他抱到教堂里去受了洗礼。跟祖父一样,也叫潘苔莱。过了十二年,普罗珂菲刑满归来。剪得短短的、杂有几根银丝的红胡子和一身俄罗斯式的衣服,使他变成了异乡人,不像个哥萨克了。他把儿子领回去,又重整起家业来。

  潘苔莱长成了一个肤色黝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面貌和匀称的身材都像母亲。

  普罗珂菲给他娶了个哥萨克姑娘,是邻居的女儿。从那时起,土耳其血统就和哥萨克血统交融了。从这儿开始,高鼻子、带点野性、漂亮的哥萨克麦列霍夫家族——村里都叫他们土耳其人——就在村子里繁衍起来了。

  潘苔莱埋葬了父亲以后,便埋头经营起家业:重新翻盖了房子,宅院扩大了,又圈进了半俄亩荒地,盖了几间洋铁皮顶的新贮藏室和仓房。铺房顶的工匠按主人的要求,用剩下的铁片剪了一对铁公鸡,安装在仓房的屋顶上。这对公鸡的那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使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平添了几许欢快的气氛,显得自足而富裕。

  岁月流逝,到了晚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发福了:往横里长起来,背略微驼了些,但是看上去依然还是个体态匀称的老头子。他身板儿硬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年轻的时候,参加沙皇阅兵的御前赛马,把左腿摔伤),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一直到老年,他的胡须和头发依然是乌黑的;发起脾气能气得死去活来;这显然使他那曾经是很漂亮的妻子提前衰老了,现在已经成了个满脸蛛网般皱纹的胖老太太了。

  大儿子彼得罗已经娶了亲,他很像母亲;个子不高,翘鼻子,生着一头麦色乱蓬蓬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可是小儿子葛利高里却像父亲:虽然比彼得罗小六岁,但个头却比哥哥高半个脑袋,他也像父亲一样,生着下垂的鹰鼻子,稍稍有点斜的眼眶里,嵌着一对淡蓝色的、扁桃仁似的热情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绷着一层棕红色的皮肤。葛利高里也和父亲一样,有点儿驼背,甚至连笑的时候,爷俩的表情也是一样的粗野。

  父亲宠爱的女儿杜妮亚什卡是个长胳膊、大眼睛的姑娘。加上彼得罗的妻子达丽亚和她的一个小孩——这就是麦列霍夫家的全部成员了。          

 

      

第二章

    

  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风从黑云片下吹来。顿河上,雾气奔腾,在白垩山峰的斜坡上盘旋,像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左岸的河汉、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

  麦列霍夫一家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他一面走着,一面扣着绣有小十字架的衬衫领子,来到台阶上。长满了青草的院子到处闪着银色的朝露。他把牲口放到街上去。达丽亚只穿着一件衬衣跑去挤牛奶。她的两条白皙的光腿上溅满了像新鲜乳汁似的露水珠,院子里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烟色的脚印。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朝着那被达丽亚踩倒、又慢慢挺直起来的小草看了看,便走进内室去了。

  开着窗户的窗台上落满了小花园里已经开败了的、毫无生气的粉红色樱桃花瓣。葛利高里一只手伸出床外,在趴着睡觉。

  “葛利什卡,你去钓鱼吗?”

  “你说什么?”葛利高里小声问道,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下来。

  “咱们钓鱼去,可以钓到太阳出来。”

  葛利高里哼哧着,从挂衣钩上扯下一条便服裤子穿上,把裤腿塞进白色的毛袜筒里,扳正歪斜的鞋后跟,半天才穿上了皮靴子。

  “妈妈做好鱼食了吗?”跟着父亲朝门洞里走的时候,他嘶哑地问道。

  “做好啦。你先到船上去吧,我立刻就来。”

  老头子把冒着热气的、喷香的黑麦装进坛子,仔细地把落到外面的麦粒捡到手巴掌里,然后跛着左脚,一瘸一拐地向坡下走去。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坐在船里。

  “往哪儿划?”

  “到黑石崖去。到前两天咱们在上面坐过的那棵倒在水里的树旁试试看。”

  小船的船尾滑下土岸,漂进水中,离开了河岸。激流卷起小船,摇晃着,极力要把它横过来。葛利高里并不划船,只用船桨拨正方向。

  “你划呀。”

  “等漂到河中流再划。”

  小船横过中流,向左岸漂去。从村子里传来公鸡的叫声,在河上,这啼声变得低沉多了。船舷擦着陡立在水中的黑黝黝的石砾断崖,停在崖下的河湾里。离河岸五沙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那棵沉到水底去的榆树伸出的树枝。漩涡在榆树四周追逐着褐色的泡沫。

  “倒开钓线,我来下食,”父亲悄悄对葛利高里说,一只手塞进了冒着热气的坛子口里。

  黑麦粒声音清晰地溅落到水中,发出一阵咝的响声,就像有人发出的低沉的嘘声。葛利高里把几粒鼓胀的黑麦安到钩子上,露出了笑容。

  “吃呀,吃,大鱼小鱼都来吃。”

  抖成圈子落到水里去的钓鱼线像弦一样拉直了,然后又弯下去,差不多沉到水底去了。葛利高里用脚踩着钓竿的手柄,竭力不使身子摇动,爬过去拿烟荷包,“爸爸,今天运气好不了……月亮还不圆呢。”

  “你带着火柴吗?”

  “带着哪。”

  “给我点个火。”

  老头子抽着烟,瞅了瞅浸在水中的大树那面迟迟没有升起的太阳。

  “鲤鱼不一定什么时候出来。有时候月亮不圆也出来咬食。”

  “你听,好像小鱼在咬食,”葛利高里松了口气说。

  小船附近的水扑哧响了一声,泛起了波纹,一条有两俄尺长的、好像红铜铸的鲤鱼,弯起宽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拍了两下,叫着向空跃起。珍珠般的水花溅了一船。

  “现在你等着瞧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大胡子。

  浸在水里的榆树周围,在那些有胳膊粗的秃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第三条小一些,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次又一次地、顽强地往崖石上撞。

  葛利高里在焦急地嚼着湿透了的烟头。不很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撤完了所有的鱼食,丧气地噘起嘴,呆呆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钓竿头。

  葛利高里啐出烟头,恨恨地望着它迅速地飞去。他心里在咒骂父亲,老早就把他叫醒,不让他睡够。因为空肚子抽烟,嘴里有一股烧焦头发的恶臭。他正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捧口水喝,——这时候,离水面有半俄尺的钓竿头轻轻地抖了一下,慢慢向下弯去。

  “咬钩啦!”老头子舒了口气说。

  葛利高里抖擞精神,拉了一下钓竿,但是竿梢立即弯进水去。钓竿从手攥着的地方弯成了弓形。一股巨大的力量,像绞车似的把绷得紧紧的红柳木钓竿向下拉去。

  “攥住!”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撑开。

  葛利高里竭力想把钓竿举起,但是办不到。很粗的钓线咋的一声断了。葛利高里因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晃了一下。

  “简直像条公牛!”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悄悄地说道,怎么也不能把鱼饵安到鱼钩上。

  葛利高里激动地笑着,拴上新钓线,又抛了出去。

  钓线上的铅锤刚沉到河底——一竿梢就弯了下去。

  “你看,这坏蛋!……”葛利高里哼了一声,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条向激流冲闯的鱼从水底拉出来。

  钓线刺耳地响着,划破水面,沿着钓线,垂下一道浅绿色的水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头在倒动着捞网的木柄。

  “先在水里把它遛乏啦!顶住劲,不然钓线又要被它挣断啦!”

  “放心吧!”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浮到了水面上来;搅起了一片白沫,它把扁平的大脑袋往下一扎,又向深处游去。

  “好大的劲儿,手都麻啦……好啊,你等着瞧吧!”

  “顶住,葛利什卡!”“顶着哪——啊——啊!”

  “当心,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去!……当心!”葛利高里喘着气把斜着身子的鲤鱼拉到船边来。老头子拿着捞网正要弯下身子去捞,但是鲤鱼鼓起最后的劲儿,又扎进水底去了。

  “把它的脑袋提起来!叫它喝点风,就会老实点儿啦。”

  葛利高里拉起了鲤鱼脑袋,又把这条折腾得疲惫不堪的鲤鱼拖到船边来。鲤鱼大张着嘴吸气,鼻子顶到粗糙的船舷上,煽动着金光闪闪的橙黄色的鳍,不动弹了。

  “折腾够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捞网捞着鱼,呷呷地说道。

  他们又呆了半个钟头,钓鲤鱼的战斗才结束了。

  “收起钓线来吧,葛利什卡。大概咱们把最后一条都钓上来啦,再不会有啦。”

  他们收拾完了。葛利高里把船从岸边划开。划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老头子却只在默默地眺望山脚下村子里的宅院。

  “你,葛利高里,听我说……”他一边摸索着脚底下麻袋上的绳结,一边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我看得出,你跟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有点儿……”

  葛利高里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扭过头去。衬衫领子勒进筋肉发达、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了一道白印。

  “你当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凶狠地、气冲冲地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调戏他的老婆。这会造孽的,我预先警告你:要是叫我察觉了——我要用鞭子抽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眯缝着鼓出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谣言!”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父亲发青的鼻梁,含糊不清地嘟哝说,那声音好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住嘴。”

  “人们什么话都编得出来……”

  “住嘴,狗崽子!”

  葛利高里弯身划起桨来,小船一冲一冲地前进。水在船尾打着旋儿,哗哗地响着。

  一直到码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留神,别忘了,要不——从今天起,就再别去游戏场。一步也不一许走出院子。就是这样。”葛利高里没有说话。他把小船靠了岸,问道:”把鱼拿回家交给娘儿们吗?“

  “拿去卖给商人吧,”老头子口气温和了一些,“钱留着你买烟抽吧。”

  葛利高里咬着嘴唇,走在父亲后面。“你算了吧,爸爸,就是你把我的脚捆起来,今天我还是要上游戏场去,”他一面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扁平的后脑勺子,一面心里想。

  葛利高里在家里仔细地把鲤鱼鳞上的干沙子洗净,用柳条拴着鱼鳃。

  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同年龄的好友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米吉卡一面走着,一面玩弄着镶着银饰的皮带头,两只圆滚滚的、土黄色的眼睛,在细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亮的光泽。两个瞳人像猫眼似的朝上翻着,因此米吉卡的目光就显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你拿着鱼上哪儿去?”

  “这是今天的战利品。拿到买卖人那里去。”

  “给莫霍夫家吗?”“是给他家。”

  米吉卡用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重量。

  “有十五俄磅吧?”

  “还多半磅呢。我称过啦。”

  “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帮你做买卖的。”

  “走吧。”

  “请客吗?”

  “那好说,别说废话啦。”

  做完祷告回来的人散满了街道。

  沙米利家的三弟兄也在路上并排走着。

  大哥,独臂的阿列克谢,走在中间。窄小的制服领子把他那筋肉发达的脖颈勒得笔直,卷曲、稀疏的小山羊胡子神气活现地往一边翘着,左眼神经质地眨个不停。很久以前,在射击场上,阿列克谢手里的步枪炸裂了,枪栓的碎块打伤了他的腮帮于。从那时起,这只眼睛就有事没事地眨个不停;浅蓝色的伤痕横过脸颊,一直伸到头发里去。左手被从肘部炸去,但是阿列克谢却能很巧妙、准确地用一只手卷烟: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咬下一块够用的纸片,把纸片半卷起,倒进烟草,手指头便巧妙地、简直是难以察觉地卷了起来。你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已经眨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在向人借火了。

  他虽然仅有一只胳膊,但却是村子里最好的拳击家。他的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桃南瓜那样大。可是有一次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因为鞭子丢掉了,就用拳头捶了公牛一下。公牛倒在犁沟里,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好容易才把牛治好了。两个兄弟,一个叫马丁,一个叫普罗霍尔,都很像阿列克谢,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那样身材短粗,像棵橡树,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两只胳膊。

  葛利高里跟沙米利弟兄们打招呼,米吉卡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咯吧地响,走了过去。这是因为谢肉节时在拳斗场上,阿廖什卡·沙米利毫不怜惜米吉卡的娇嫩牙齿,照着脸上猛击一拳,米吉卡就把两个槽牙吐在被皮靴上的铁后跟踏碎的蓝灰色冰块上。

  阿列克谢走到他们跟前,一连眨了五次眼睛。

  “是卖劈柴棍子吗?”

  “你买吧。”

  “要多少钱?”

  “一对公牛,外加一个媳妇。”

  阿列克谢皱着眉,把那半截胳膊挥了一下。

  “怪物,啊呀,怪物!……噢哈哈,外加一个媳妇……你还要牛犊子吗?”

  “你自个留着传种接代吧,不然的话,你们沙米利家就会绝种啦,”葛利高里粗野地嘲笑说。

  广场上,教堂围墙旁边聚了一群人。教会长老正在人群里把一只鹅举在头顶上,喊叫道:“半个卢布,有人给过价钱啦。谁还肯多出?”

  鹅扭动着长脖子,藐视地眯缝着碧玉般的眼睛。

  旁边的一个圈子里,一位灰白头发。胸前挂满十字章和奖章的小老头正在挥舞胳膊。

  “我家的格里沙卡爷爷又在讲土耳其战争的故事啦,”米吉卡向那边瞟了一眼,“咱们去听听吗、‘”咱们听故事的时候,鲤鱼可就要臭啦,鼓胀起来。“

  “胀起来会加重分量.对咱们有利。”

  在广场上,消防棚子后面,露出莫霍夫家的绿色房顶,消防棚里扔着几辆断了车杆的。水桶干裂的消防车。走过消防棚的时候,葛利高里啐了一日唾沫,掩住鼻子。从破烂的消防车后面走出一个老头子,他嘴里叼着皮带扣,一边走,一边扣着肥大的灯笼裤的扣子。

  “憋不住啦?”米吉卡挖苦地问道。

  老头子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从嘴里拿出皮带扣,问道:“跟你有什么相干?”

  “应当把你的鼻子按进屎里去!把大胡子,你的大胡子在里面蘸蘸才好!叫你的老太婆洗一个星期也洗不干净。”

  “我把你这个坏小子按进去广老头子发火了。

  米吉卡停了下来,像怕阳光一样眯缝起猫似的眼睛。

  “瞧,你有多文明。你给我滚开,狗崽子!你在这里纠缠什么?不然,我要拿皮带抽你啦!”

  葛利高里跟米吉卡说笑着,走到莫霍夫家的台阶下边。栏杆上密密麻麻地雕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野葡萄。台阶上洒满斑斑点点的懒洋洋的阴影。

  “你瞧呀,米特里,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门把手都是镀金的。”米吉卡推开通到阳台的门,唠叨说:“要把刚才那位老大爷送到这里就好了……”

  “谁呀?”阳台上有人问他们。

  葛利高里胆怯地头一个走了进去。鲤鱼的尾巴扫着油漆的地板。

  “您找谁?”

  一个姑娘坐在藤摇椅上。她手里端着一个装着杨梅的碟子。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望着她那丰满的、吃过杨梅的红艳的心形嘴唇。姑娘低下头,打量着走进来的人。

  米吉卡立即来帮葛利高里说话。他先咳嗽了一声。

  “你们买鱼吗?”

  “鱼?我这就去说一声。”

  她摇了一下椅子,站起身来,两只光脚穿的绣花拖鞋,啪喀啪喀响了起来。阳光照透了她的洁白的衣裙,于是米吉卡看见了两条胖腿的模糊轮廓和衬裙上摆动着的宽花边。两条光腿肚那种滑腻、白嫩样子使他感到惊讶,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略呈乳黄色。

  米吉卡推了推葛利高里。

  “瞧,葛利什卡,你看这裙子……像玻璃一样,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从过道的门里走过来,轻轻地坐在圈椅里。

  “请到厨房里去吧。”

  葛利高里踮着脚尖向屋子里走去。米吉卡伸出一只脚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瞅着把姑娘的头发分成了两个金黄色半圆形的那道白印。姑娘则用顽皮不安的眼睛打量着他。

  “您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

  “是谁家呢?”

  “科尔舒诺夫家。”

  “您叫什么名字?”

  “米特里。”

  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那粉红色。晶莹的脚趾甲,就赶紧把两条腿蜷起来。

  “你们俩是谁钓的鱼呀?”

  “葛利高里,我的好朋友。”

  “您也钓鱼吗?”

  “高兴的时候我也钓。”

  “用钓竿吗?”

  “也用钓竿钓,照我们的说法,叫做用钩竿钓。”

  “我也想去钓钓鱼,”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这好办,要是你高兴,咱们就去。”

  “当真吗?不开玩笑。我们怎么来安排呀?”

  “要很早就起身。”

  “我起得来,不过得有人叫醒我。”

  “叫醒你是可以的……但是你爸爸呢?”

  “爸爸怎么的广米吉卡笑了。

  “别把我当贼捉!……还会放狗咬。”

  “您净说胡话!我一个人睡在角上的屋子里。就是这个窗户。”她用手指头指了指。“您来了,敲敲我的窗户,我就起来啦。”

  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犹豫忐忑的,是葛利高里的声音;重浊、油滑的,是女厨子的声音。

  米吉卡玩弄着哥萨克皮带上的发乌的银片,默默不语。

  “您结婚了吗?”姑娘问道,露着隐约的笑容。

  “你问这干什么广”没有什么,觉得有趣罢了。“

  “没有,还是光棍儿。”

  米吉卡的脸忽然涨红了,可是她微微含笑,玩弄着垂在地板上的温室栽培的杨梅枝条,问道:“怎么样,米佳,姑娘们爱您吗广”有些爱我,也有些不爱。“

  “请您说说……为什么您的眼睛很像猫眼睛呢广”像……猫眼睛?“米吉卡终于给弄得狼狈不堪了。

  “一点不错,完全像猫眼睛。”

  “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米佳,为什么还不给您娶亲呢?”

  米吉卡窘了一会儿,立刻就镇定下来,觉得她的话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讽刺意味,黄眼睛就闪烁起来。

  “我的媳妇儿还没有长大呢。”

  她惊异地把眉毛向上一挑,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

  传来一阵从街上走到台阶上来的脚步声。

  她那掺杂着嘲弄的、一闪而过的微笑像芝麻一样刺疼了米吉卡。主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轻轻地踏着肥大的软羊皮靴子,威严地挺着肥胖的身躯,从站到一旁去的米吉卡面前走过。

  “是找我吗广他走过去的时候问道,连脑袋都没有扭一扭。

  “他们是送鱼来的。爸爸。”

  葛利高里空着手走了出来。          

 

      

第三章

 

     

  第一遍鸡叫过后,葛利高里才从游戏场回来。一股发了酸的酒花气味,夹杂着香喷喷的干圣母草味儿从门洞里向他扑来。

  他踮起脚尖走进内室去,脱了衣服,小心地把缝着裤绦的礼服裤子挂起来,画过十字,躺了下去。地板上一片被窗棂的阴影切开的。朦胧的金色月光。墙角里,绣花手巾下的银圣像闪着黯淡的光芒。床上面的挂衣架上,一群被惊动的苍蝇不住地嗡嗡叫着。

  他刚要睡着,哥哥的孩于在厨房里哇哇地哭起来了。

  摇篮像没有上油的大板车一样,吱扭吱扭响起来。达丽亚半睡不醒地嘟哝说:“住声,你这个坏孩子!你不睡,也不叫人睡。”她低声唱起来:

  小傻瓜,

  你上哪去啦?

  我照看马去啦。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匹

  备着镇金鞍子的马……

  葛利高里在有节奏的催眠曲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想起了:“明天彼得罗就要去参加野营啦。剩下达什卡和孩子……大概,我们割草的时候他不会在家啦。”

  他把脑袋埋进热烘烘的枕头里,歌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你的马在什么地方啊?

  在大门外头哪。

  大门在什么地方呀?

  洪水冲走啦。

  一阵嘹亮的马嘶声把葛利高里惊醒了。从叫的声音上听出来这是彼得罗的战马。

  刚刚睡醒,手指头一点劲儿也没有,半天才把衬衣扣子扣上,几乎又在悠扬的歌声中睡去:

  鹅在什么地方啊?

  钻到芦苇丛里去啦。

  芦苇丛在什么地方呀?

  姑娘们割掉啦。

  姑娘们在什么地方啊?

  姑娘们嫁给哥萨克啦。

  哥萨克们在什么地方呀?

  打仗去啦……

  睡得胡里胡涂的葛利高里摸进了马棚,把马牵到胡同里去。脸碰到蜘蛛网上,痒酥酥的,睡意也就突然消逝了。

  月光在波浪滚滚的顿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迷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马在后面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往水边去的斜坡很不好走。对岸有鸭子的叫声,岸畔的泥水滩里,一条捕食小鱼的鲶鱼在翻腾。

  葛利高里在水边站了半天。河岸散发着淡淡的潮湿、腐烂气息。从马的嘴唇上不断地落下滴滴水珠。葛利高里心里是一片甜蜜的空虚。无忧无虑,心旷神恰。他往回走着,向日出的地方望去,那里黎明前的昏暗已经在消逝。

  在马棚边他遇到了母亲。

  “是你吗,葛利什卡?”

  “还能是谁呀广”饮过马了吗?“

  “饮过啦,”葛利高里不高兴地回答。

  母亲把身子向后挺着,用围裙兜着引火用的干牛粪块,老态龙钟地挪动着两条瘦弱的光腿。

  “你去把阿司塔霍夫两口子叫醒吧。司捷潘要跟咱们的彼得罗一块儿走。”

  清晨的寒气像绷紧的颤动着的弹簧一样刺进了葛利高里的身躯,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他奔上三级台阶,来到阿司塔霍夫家一踩直响的门廊上。门没有上闩。司捷潘睡在厨房里的地铺上,妻子的脑袋夹在他的腋下。

  在破晓的昏暗中,葛利高里看见了阿克西妮亚那一直撩到膝盖以上的衬衣和两条不容臊地伸出的、像烨树皮一样白皙的大腿。他呆呆地看着,觉得嘴里发于,脑袋像铜钟似的在嗡嗡地响。

  他又偷偷地扫了一眼,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沙哑地喊道:“喂,有人吗?起来吧广阿克西妮亚哼哼着醒来。

  “哎呀,谁呀?是谁来啦?”她匆忙地摸索着,用一只赤裸的胳膊在两腿中间慌乱地向下拉着衬衣。枕头上留下了一圈儿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斑迹;娘儿们黎明的时候睡得最香。

  “是我。母亲让我来叫醒你们……”

  “我们马上……你可不要进屋来……有跳蚤,我们只好睡在地上。司捷潘,起来吧,听见吗?”

  葛利高里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出,她很窘,便赶快走开。

  这次村子里共有三十名哥萨克去参加五月野营。集合地点在校场上。还不到七点钟,一辆辆帆布篷大车、步行的和骑马的哥萨克,带着全副装备,穿着五月野营的帆布上衣,便已陆续向校场涌来。

  彼得罗在台阶上赶着缝一条开了缝的马缰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彼得罗的战马旁边转转,——往马槽里撒着燕麦,偶尔叫喊几声:“杜妮亚什卡,于粮袋你缝上了吗?猪油撒上盐了吗?”

  红光满面的杜妮亚什卡像只小燕似的,从厨房到上房,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听到父亲呼唤,笑嘻嘻地摆着手叫道:“老爸爸,您好好于自己的事儿吧,我会给哥哥装好的,管保到切尔卡斯克也掉不出来。”

  “还没有吃完吗?”彼得罗用唾沫把麻线蘸湿,头向马点了一下,问道。

  “还在吃哪,”父亲庄重地回答说,同时用粗糙的手巴掌检查着马鞍的垫于。“要知道,一块小木片或者一根小草棍粘在鞍垫子上,只须跑一程路就会把马背磨出血来。”

  “爸爸,枣红马吃完了,您就去饮饮它。”

  “葛利什卡会牵到顿河边去饮的。喂,葛利高里,牵马去饮饮广身躯高大细长、筋肉强壮、额上有颗白星的顿河种骏马撒着欢儿走去。葛利高里把它牵到板门外,左手轻轻一扶马背,就跃身上马,疾驰而去。到河边下坡处,他想要勒住,但是马已经跑溜了腿,越跑越快,一溜烟似的飞奔到坡底下去。葛利高里看到一个女人挑着水桶,正走下斜坡,他向后挺着身子,几乎已经躺在马背上,策马拐出小路,冲到水边,后面扬起一阵灰尘。

  阿克西妮亚摇摇摆摆地从山坡上走下来,老远就大声喊道:“疯鬼!差一点儿叫马踩着我!你等着吧,我去告诉你爹,你是怎么骑马的。”

  “好啦,我的好邻居,别骂啦。把男人送去野营以后,你家里也许还用得着我呢。”

  “这么个疯鬼,我有啥用你的广”等到割草的时候,你就会来求我啦,“葛利高里笑着说。

  阿克西妮亚扁担不离肩,站在跳板上麻利地汲了一桶水,然后把被风吹起的裙子夹在两膝中间,瞟了葛利高里一眼。

  “怎么,你的司捷潘要走了吗?”葛利高里问道。

  “跟你有什么相干?”

  “好大的脾气……难道问问也不行吗?”

  “要走啦。怎么样?”

  “那你就要守活寡啦?”

  “是呀。”

  马的嘴唇离开了水面,向顿河对岸望着,大声地嚼着嘴上流下的水,不断用前腿扒着河水。阿克西妮亚又汲满了第二桶,把扁担换到另一边的肩上,微微地摇晃着向坡上走去。葛利高里策马紧跟在后面。风吹弄着阿克西妮亚的裙子和黝黑的脖子上的毛茸茸的小发卷。花缎子绣的缠头巾在厚而重的发髻上耀眼地飘动,掖在裙子里面的粉红色上衣紧裹着滚圆的脊背和丰满的肩膀。阿克西妮亚向前探着身子,爬着坡儿,可以清楚地看出上衣下面凹下去的脊梁沟。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很想再跟她搭话。

  “大概,要想念你的男人啦吧,啊?”

  呵克西妮亚一面走着,一面扭过头来,嫣然一笑。

  “当然要想啦。你快娶媳妇吧,”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娶了媳妇,你就会尝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啦。”

  葛利高里催马赶到她身边,直瞅着她的眼睛。

  “可是也有些娘儿们却巴不得把男人送走。我们家的达丽亚只要一离开彼得罗马上就会胖起来。”

  阿克西妮亚的鼻孔翁动着,急促地喘着气;整理着头发,说道:“丈夫不是蛇,可是却像蛇一样的吸你的血。快给你娶媳妇啦吧?”

  “我不知道俺爹打的什么主意。大概要等到服役以后吧。”

  “你还年轻呢,别急着娶媳妇。”

  “为什么?”

  “顶没有意思啦。”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连嘴唇也没有张,吝啬地笑了一下。这时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见她的嘴唇竟是那么放荡。贪婪、丰满。

  他用手指把马鬃分成小缕,说道:“我压根儿就不想娶亲。也许有那么个女人,不用娶她也会爱我。”

  “已经找到了吗?”

  “还用找吗……你马上就要把司捷潘送走……”

  “你可别跟我调情!”

  “你会把我打死?”

  “我要告诉司捷潘……”

  “我会给你的司捷潘点颜色看看……”

  “小心点,大力士,你会哭鼻子的。”

  “别吓唬我,阿克西妮亚!”

  “我不是吓唬你。你应该去和姑娘们调情。叫她们给你绣花手绢,但是不要老看我。”

  “我偏要看你。”

  “那就请看吧。”

  阿克西妮亚和解地笑了,并离开了小路,想趁机绕过马去。葛利高里却把马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放我走,葛利什卡!”

  “就不放。”

  “别胡闹,我得去给当家的收拾行装呀。”

  葛利高里微笑着,把马调弄得发起野来:那马挪动着蹄子,把阿克西妮亚挤到石崖边。

  “让我走,死鬼,有人来啦!叫人看见,他们会怎样想呢?”

  她用惊骇的目光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便走了过去,皱着眉,头也没有回。

  彼得罗正在门廊上跟家里人告别。葛利高里备好了马。彼得罗一手扶着马刀,匆忙跑下台阶,从葛利高里手里接过马缰绳。

  马知道是要上路了,急躁不安地挪动着腿儿,嚼着嘴里的铁嚼子,吐着白沫。彼得罗一脚踏上马镫,扶着鞍轿,对父亲说道:“爸爸,别累坏那匹白额顶的马,等到秋天,我们就卖掉它。要知道,也该给葛利高里置买一匹战马啦。大草原上的草可别卖啊,爸爸,你自己看得出:今年小草场上的草是没有指望啦。”

  “好,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老头子画着十字说道。

  彼得罗用习惯了的动作使自己笨重的身躯跨上马鞍,整了整上衣后面腰带勒出的褶子。马朝大门走去。马刀柄随着马行进的节奏摆动,在阳光下闪着黯淡的光泽。

  达丽亚手里抱着孩子跟了出去。母亲站在院子中间,用袖子擦着眼睛,又用围裙角擦擦发红的鼻子。

  “哥哥,馅饼!把馅饼忘啦!……是土豆馅的!……”

  杜妮亚什卡像山羊似的朝大门跑去。

  “傻丫头,乱喊什么!”葛利高里气愤地对她喊道。

  “馅饼忘掉啦!”杜妮亚什卡靠在篱笆门上冤屈地说,眼泪流到她那油晃晃的、火热的脸颊上,又从脸颊上滴到平日穿的外衣上。

  达丽亚用手巴掌遮在眼前,注视着丈夫被扬起的尘埃笼罩着的自上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摇晃着大门旁边的一根腐朽了的柱子,看了葛利高里一眼。

  “你立刻把大门修理修理,在角上栽根柱子。”他又想了想,像是报告一件新闻似地补充说:“彼得罗走啦。”

  葛利高里隔着篱笆看到,司捷潘也在准备上路。阿克西妮亚穿着一条绿色毛料裙子,给他牵过马来。司捷潘微笑着,在对她说些什么。他不慌不忙,以占有者的姿态吻了吻妻子,两只胳膊好久都没有从她肩上拿下来。被太阳晒得黝黑和干活磨得粗糙的大手在阿克西妮亚洁白的外衣上,像煤炭似的闪着黑亮的光。司捷潘背朝葛利高里站着,隔着篱笆可以看见他那绷紧的、刮得很漂亮的脖子和有点下垂的宽肩膀,——当他把脑袋俯在妻子身上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那卷起的亚麻色胡子尖。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在笑,还在不以为然地摇晃脑袋。骑手踏镫上马,高大的铁青马微微地晃了一下。司捷潘骑在马鞍子上,就像长上了似的,他策马急步走出大门,阿克西妮亚抓着马镫,和他并排走着,恋恋不舍地像只驯顺的狗,仰起脑袋看着他的眼睛。

  两口子就这样走过邻居的宅院,在大路转弯的地方消逝了。

  葛利高里不眨眼地目送了他们半天。          

 

      

第四章

    

  向晚,大雷雨袭来。褐色的浓云宠罩在村庄的上空。狂风在顿河上掀起阵阵波涛,拍打着河岸。村周围的绿树外,闪电照亮了天空,稀疏的雷鸣声震撼着大地。鹞鹰伸直了翅膀,在乌云下盘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跟在后面。从西面涌起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顿河飘动。河边草地那边的天空黑得吓人库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关百叶窗的乒乓声,在教堂做过晚祷的老太太们,画着十字,匆忙地赶回家去;大风旋起的灰色尘埃,像巨柱,在校场上转移,被春天的闷热蒸发得干渴的大地已经尝到第一阵甘霖。

  杜妮亚什卡摇晃着两条小辫子,飞也似地穿过院子,关上了鸡窝的小门,然后站在院子中间,翁动着鼻翅,就像马停在障碍前面一样一孩子们在街上乱蹦乱跳。邻家八岁的孩子米什卡正在一只腿蹲着,打着转儿,——脑袋上戴的爸爸的大制帽,也在打转儿,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尖声地喊叫着:

  毛毛雨,毛毛雨,停一停,

  我们要钻进灌木丛,

  祷告上帝,

  跪拜耶稣。

  杜妮亚什卡羡慕地看着米什卡的两只尽是裂纹的光脚拼命地在地上踢踏。她也想到雨地里去跳舞肥脑袋淋湿,好叫头发长得稠密而又卷曲;她也想像米什卡的同伴一样,脚朝天在路旁的尘土上拿大顶,冒着倒到蒺藜上的危险,——但是母亲正怒气冲冲地噘着嘴唇,从窗户里往外看呢。杜妮亚什卡叹了一口气,跑回屋子里去。雨下大了。一声霹雳在屋顶上炸响,余声隆隆,直向顿河的对岸滚去。

  在门洞里,父亲和汗流满面的葛利什卡,正从耳房里往外拖一张卷着的大鱼网。

  “拿粗线和大针来,快点儿!”葛利高里朝杜妮亚什卡喊道。

  厨房里点起了灯火。达丽亚坐下来缝鱼网。老太婆一面摇晃着孩子,一面嘟哝说:“老东西,你总在出馊主意。全家都该睡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贵,你还点灯。现在捞什么鱼呀?你们发什么疯呀?还要出去乱闯,要知道,老天爷正在院子里发怒哪,你听听,你听听,雨下得有多大!主耶稣基督,圣母娘娘……”

  一道耀眼的蓝光照亮了厨房,霎时,一片寂静:可以听见雨点打到百叶窗上的声音,紧跟着就是轰隆一声干雷。杜妮亚什卡叫了一声,把头扎进鱼网里去。达丽亚拿着小十字架朝窗户和门直摇晃。

  老太婆用恐怖的眼神望着在她腿边嬉戏的小猫。

  “杜恩卡!你把它赶走,鬼东西……圣母娘娘,宽恕我这有罪的人吧。杜恩卡,把小猫扔到院子里去。去你的,鬼东西!叫你……”

  葛利高里把鱼网上的一条木棒扔在地上,摇晃着身子问声地大笑起来。

  “喂,你们瞎吵吵什么?住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婆娘们,快点缝吧!前几天就说过,叫你们看看鱼网。”

  “现在可有什么鱼呀,”老太婆不以为然地提醒说。

  “不懂——就闭上你的嘴吧!我们在沙子嘴就能逮到鲟鱼。这会儿鱼害怕大风浪,都要往岸边跑。大概河水已经发浑啦。喂,杜妮亚什卡,跑出去听听——小河里的水涨了没有?”

  杜妮亚什卡不很情愿地斜着身子,向门口走去。

  “都是谁跟着去下水呀?达丽亚可不能去,奶头会受凉,”老太婆仍旧喋喋不休地说。

  “我和葛利什卡,另一张网,叫阿克西妮亚去,另外再叫上个婆娘。”

  杜妮亚什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睫毛上挂着哆哆嗦嗦的雨点儿,身上散发出潮湿的黑土气息。

  “小河的水涨得可厉害啦!”

  “你跟我们去下水吗?”

  “还有谁去呀?”

  “再叫上几个老娘儿们。”

  “我去!”

  “好,披上件衣服,跑到阿克西妮亚家去。如果她去,让她再叫上玛拉什卡·弗罗洛娃!”

  “那娘儿们是不会冻坏的,”葛利高里微笑着说,“她身上的厚膘像肥猪似的。”

  “葛利顺卡,你最好带上一把干草,”母亲劝说道,“放在心口下头,不然内里会受凉的。”

  “葛利高里,去弄点干草。老太婆说得很对。”

  杜妮亚什卡很快就把婆娘们领来了。阿克西妮亚穿着一件破上衣,腰里系着绳子,下身是一条蓝色的衬裙,看起来似乎矮了一些,瘦了一点儿。她跟达丽亚互相说笑着,从脑袋上摘下头巾,把头发紧紧地挽成一个髻,在蒙上头巾的时候,仰起头,才冷冷地瞟了葛利高里一眼。肥胖的玛拉什卡在门坎旁边绑着袜子,用受了凉的嗓子,沙哑地说道:“带上口袋了吗?我的天,咱们现在去逮鱼啦。”

  大家走到院子里。雨点密密麻麻地向松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水洼冒着泡,汇成浊流,弯弯曲曲地向顿河流去。

  葛利高里走在前面,突然无缘无故地高兴起来。

  “小心,爸爸,这儿有一道沟。”

  “真黑呀!”

  “跟着我走,阿克秀莎,挨着我,咱们一块儿去下地狱,”玛拉什卡哑着嗓子哈哈大笑。

  “瞧,葛利高里,好像到了迈丹尼科夫家的码头了吧?”

  “就是它。”

  “从这儿……开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顶着呼呼响的风,喊叫道。

  “听不见,大叔!”玛拉什卡哑着嗓子喊道。

  “下水吧,上帝保佑……我从深处下网。从深处下,我说……玛拉什卡,聋鬼,你往哪儿拉呀?我去从深处下网!……葛利高里,葛利什卡!叫阿克西妮亚从岸上下网!”

  顿河在咆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葛利高里用脚试探着河底,一直下到没腰的地方。粘糊糊的冰凉的河水齐到胸部,像一道铁箍似的箍住了他的心房。波浪像鞭子一样,朝脸上、眯起的眼睛上打来。鱼网鼓得像大球,向深水沉下去。葛利高里穿着毛袜子的脚在沙底的河床上滑行。鱼网上的木棒从手中挣脱……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突然,他陷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地了。急流猛地冲向河中心,把他也卷了进去。葛利高里使劲用右手往岸上划。黑水翻滚的洪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他感到可怕。他的一只脚踏着了松软的河床,太好啦。有条鱼直撞他的膝盖。

  “绕过水深的地方!”在一片粘糊糊的黑暗中,从什么地方传来父亲的喊声。

  鱼网沉了下去,并继续向深处沉,水流冲走他脚下的泥沙,于是葛利高里抬起脑袋,游着,不断地往外吐着水。

  “阿克西妮亚,你还活着吗?”

  “还活着哪。”

  “小雨好像是要停了吧?”

  “小雨是要停了,可是大雨马上就要来啦。”

  “你小声点儿。叫我爹听见会骂的。”

  “老爹就把你吓成这样.也算个……”

  他们沉默了片刻。河水像粘面团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粘结了起来。

  “葛利沙,这岸边有一棵沉在水里的大树。鱼网要躲开它。”

  一个大浪头扑来,一下子就把葛利高里冲出了很远。轰鸣的水声,就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飞落到水里。

  “啊——啊——啊!”阿克西妮亚在岸上什么地方尖声叫喊。

  葛利高里吃了一惊,从水里钻出来,朝着呼叫声游去。

  “阿克西妮亚!”

  只听到风声和滔滔的流水声。

  “阿克西妮亚!”葛利高里吓得浑身发冷,喊叫道。

  “嗨——嗨!!……葛——利——高——里!”父亲震耳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葛利高里划动双手。脚底下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用手去抓,原来是鱼网。

  “葛利沙,你在哪儿?……”这是阿克西妮亚哭叫的声音。

  “为什么你不答应一声呀?……”葛利高里往岸上爬着,生气地喊道。

  他们俩蹲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解着乱成一团的鱼网。月亮从风吹开的云隙中钻出来。河边草地对面,依然响着隐约的雷声。地上还没渗完的雨水闪着亮光。大雨洗过的夜空,森严而明澈。葛利高里解着鱼网,仔细地观察着阿克西妮亚。她脸色惨白,但是两片略微向外翻着的红嘴唇已经有了笑意。

  “大浪一下子把我冲到岸上,”她喘着气讲道,“简直把我吓晕啦。吓死啦!我以为你准淹死了。”

  他们俩的手碰在一起。阿克西妮亚试着把手伸进他的袖筒里去。

  “你袖子里多暖和啊,”她可怜地说,“我可是冻坏啦。浑身疼得要命。”

  “看它,那条该死的鲢鱼撞了个多大的窟窿!”

  葛利高里把鱼网中间的窟窿摊开,足有一俄尺半长。

  有人从沙滩上跑过来。葛利高里猜出是杜妮亚什卡,还离得很远就向她喊道:“你带着线吗?”

  “带着哪。”

  杜妮亚什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你们坐在这干什么?爸爸让我来叫你们啦。赶快到沙子嘴去。我们已经在那儿捉了一口袋鲟鱼啦!”杜妮亚什卡用毫不掩饰的得意口气说道。

  阿克西妮亚冷得牙齿磕得咯咯响,在缝网上的窟窿。为了可以暖和点儿,他们快步向沙子嘴跑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用满是疤痕、被水泡得圆鼓鼓的像淹死鬼一样的手指头卷着烟;不停地跳动着,吹嘘说:“一回逮了八条,又一回……”他停了停,抽着烟,默默地用脚指着口袋。

  阿克西妮亚好奇地朝口袋里看看。里面泼刺泼刺直响;活着的鲟鱼还在挣扎。

  “你们倒是跑到哪儿去啦?”

  “鲢鱼把网撞破啦。”

  “缝好了吗?”

  “马马虎虎,把网眼连了连……”

  “好,接着捞吧,捞到河湾处,咱们就回家。下网啊,葛利什卡,你还在等什么呀?”

  葛利高里迈着两只麻木的脚走去。阿克西妮亚冻得还在打冷战,葛利高里从他俩拉着的鱼网都能感觉到她在哆嗦。

  “别哆嗦啦!”

  “我倒想不哆嗦,可是冻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啦。”

  “来吧……把网拉上来吧,这条该死的鱼!”

  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跳着。葛利高里加快脚步,拉着木棒往回收网,阿克西妮亚弯着腰朝岸上跑去。退落的河上顺着沙岸哗哗流去,鱼在泼刺泼刺地挣扎。

  “咱们走河边草场吗?”

  “从树林子里走近一点儿。喂,你们那里快完了吗?”

  “你们走吧,我们马上就来。我们把网涮一涮。”

  阿克西妮亚皱着眉头,拧了拧裙子,把装鱼的口袋搭到肩膀上,小跑似地沿着沙子嘴走去。葛利高里扛着鱼网。他们走了有一百多俄文远,阿克西妮亚就哎呀哎呀地叫起来:“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啦!两条腿都冻僵啦。”

  “这有个旧干草垛,你进去暖和暖和,怎么样?”

  “也好。要不然我是走不到家了。”

  葛利高里把草垛顶掀到一旁,掏了一个窟窿。堆久了压得瓷实的干草散发出一股腐朽的热气。

  “爬到当中去。这儿就像炉炕上一样热乎。”

  阿克西妮亚扔下口袋,钻进干草垛,干草一直埋到脖子。

  “这简直是天堂!”

  葛利高里冻得打着哆嗦,躺在旁边。从阿克西妮亚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散发出轻柔的诱人的气息。她仰面躺着,半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

  “你头发上的气味真醉人。你知道吗,就像那白色的小花的香味……”葛利高里俯下身小声说。

  她默不作声。她的眼睛望着下弦的月亮,目光迷离、冷漠。

  葛利高里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突然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身边。地用力挣脱,站了起来。

  “让我走!”

  “小点儿声。”

  “让我走,不然我可要嚷啦!”

  “等等,阿克西妮亚……”‘“潘苔莱大叔!

  “是迷路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山植树丛里应声喊道,原来离他们很近。

  葛利高里紧闭着嘴唇,从草堆上跳下来。

  “你喊什么呀?可是迷了路吗?”老头子走过来,又问道。

  阿克西妮亚站在草堆旁边,整理着歪到后脑勺子上去的头巾,头上冒着热气。

  “倒没有迷路,可是冻得真够呛。”

  “唉,真是妇道人家。瞧,这不是草垛嘛,钻进去暖和暖和。”

  阿克西妮亚微微一笑,弯身去拿口袋。          

 

      

第五章     

  到野营集合地谢特拉科夫村,有六十俄里路。彼得罗·麦列霍夫和阿司塔霍夫·司捷潘坐在一辆车上。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三个同村的哥萨克:一个是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这个年轻人长得有点儿像加尔梅克人;一个是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属于二期征召的士兵赫里桑福·托金,外号叫赫里斯托尼亚;还有炮兵托米林·伊万,他是到佩尔西阿诺夫卡去的。喂过第一次牲口以后,把赫里斯托尼亚的标准马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铁青马套在车上。其余的三匹马都没有卸鞍子,跟在车后头。身体像所有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兵士一样健壮、带点儿傻气的赫里斯托尼亚赶车。他坐在前面,脊背弯得像车轮似的,把透进车篷的光线全遮住了;他用震耳的低沉的声音吆喝着马。彼得罗·麦列霍夫、司捷潘和炮兵托米林躺在蒙着新防雨布的车篷里抽烟。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跟在后面走;看得出,他那两条加尔梅克人的罗圈腿,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点也不吃力。

  赫里斯托尼亚赶的车走在最前头。后面还跟着七八辆车,车上都拴着没有卸鞍于的和卸了鞍子的马匹。

  大路上尽是欢笑和呼叫声、拖着长腔的歌声、马嘶声以及空马镫的撞击声。

  彼得罗枕着干粮袋躺在那里,拧着黄色的长胡子。

  “司捷潘!”

  “啊?”

  “我们来唱支军歌好不好?”

  “太热啦。全身都给蒸干啦。”

  “附近的村子里也没有酒店,没有盼头啦!”

  “好啦,起头吧。可惜你可不是个行家。唉,你们家的葛利什卡可是一个唱高音的好手!他一拉起长腔,那声音简直就像根银丝线一样漂亮、悦耳。我跟他在村子里的游戏场上打过架。”

  司捷潘把脑袋往后一仰,咳嗽了一声,用低沉、洪亮的声音唱起来:哎,你呀,美丽的早霞,你升起的真早啊……

  托米林学着女人的样子,把一只手掌贴在脸颊上,用细声细气的痛楚的呻吟声调跟着唱起来。彼得罗微微笑着,把胡子尖放进嘴里,眼看着那个胸部宽阔的炮兵,憋得太阳穴上凸起一道道的青筋。

  这个年轻的娘儿们,来挑水的时辰可太晚点儿……

  司捷潘原来头朝赫里斯托尼亚躺着,这时扭过脑袋,一只手撑着身子;绷得紧紧的健美的脖颈泛起粉红色。

  “赫里斯托尼亚,帮帮腔!”

  可是小伙子却猜出了她的心事,急忙把自己的马备上鞍子……

  司捷潘那鼓出的大眼睛在微笑,他把目光转向彼得罗,彼得罗把胡子尖儿从嘴里神出来,也跟着唱起来。

  赫里斯托尼亚咧着那长满硬胡须的嘴,把车篷上的帆布震得直动:备上了枣红马……

  就去追赶那小娘儿们……

  赫里斯托尼亚把他那足有一俄尺长的光脚盘在身子下,等着司捷潘再唱起来。司捷潘闭上眼睛,——汗污的脸躲在阴影里——柔情地唱着,声调忽而低得像耳语,忽而高亢,像是钢铁的响声:小娘子,请你让开点儿,让我到河边去把马儿饮……

  赫里斯托尼亚又用洪钟似的声调把人们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邻近车上的人也加人了合唱。车轮磨得铁轴吱扭吱扭响,马匹被尘土呛得不断地打喷嚏,悠扬、洪亮、春潮般的歌声在大路上空奔流。从还没有干涸的草原池沼里晒成棕色的芦苇丛中飞出了一只白翅膀的野鸭。它一面叫着,一面向洼地飞去,还不断地回过头来,用翡翠一样的眼睛俯视白篷的大车行列、用蹄子扬起阵阵烟尘的马匹和穿着落满尘土的白上衣、在路旁走的人们。野鸭落到洼地里,黑色的胸脯碰在干枯的、被野兽践踏的草上,再也看不到路上的情景了。可是大道上依然是车声辚辚,鞍下大汗淋漓的马匹仍旧在懒洋洋地挪动着脚步识有几个穿灰衬衣的哥萨克,迅速离开自己的马车,跑到领头的那辆车跟前,围着它弯腰捧腹地哈哈大笑不止。

  司捷潘全身挺直站在车上,一只手扶着车篷的帆布顶,另一只手轻轻地挥动着,用短促、动人的快板唱道:

  别挨在我身边坐,

  别挨在我身边坐,

  人家会说你爱我,

  你要是爱我,

  就常常来看我,

  你要是爱我,

  就常常来看我,

  我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几十个大粗嗓子接上去合唱起来,啸叫着,歌声在大道的尘土上飞扬:

  我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不是晋通人家,——

  是盗窃世家,

  是盗窃世家——

  不是普通人家,

  我爱的是公爵的儿郎呀……

  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吹着口哨;两匹马屈着前腿,挽车狂奔;彼得罗从车篷里探出身子,笑着,挥舞着制帽;司捷潘脸上闪耀着眩目的讪笑,调皮地耸着肩膀;大道上烟尘滚滚;赫里斯托尼亚只穿一件没系腰带的长上衣,头发乱蓬蓬的,浑身大汗淋淋,两腿蹲着,像只小飞轮似地旋转、跳舞,他双眉紧皱,哼哼着,装出哥萨克女人的样于,在松软、灰色的尘土上留下了许多奇异的大光脚印子。          

 

      

第六章

    

  大家都在一个光秃秃的、顶部宽平、布满了黄沙的土岗旁停下来过夜了。

  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它的黑翼已经洒下零星的雨点。人们把马牵到水塘边去饮。低垂的岸柳被风吹得弯下了腰。浮着一层绿苔的池水,荡起粼粼碧波,映着闪闪的电光。风吝啬地撒着雨点,好像是在把施舍撒向大地的污黑的手掌。

  马都绊着前腿儿,放去吃草,派了三个人去守护。其余的人各自在车前燃起了火堆,饭锅就挂在车辕上。

  赫里斯托尼亚在煮粥。他一面用勺子在锅里搅着,一面对坐在周围的哥萨克们说道:“……喏,一个高高的土岗,就跟这个差不多。我对我过世的爸爸说:‘阿塔曼会不会因为咱们没得到任何许可就开挖土岗,来拦阻咱们呢?”’“他又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呀?”从马群那边回来的司捷潘问道。

  “我在讲我和过世的爸爸寻宝的事儿,愿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你们在哪儿寻过宝呀!”

  “老兄,就在费季索夫山谷后面呀。你是知道的啊,梅尔库洛夫土岗……”

  “对对……”司捷潘蹲下去,拿了一小块炭火放在手掌上摇晃着,吧嗒着嘴,半天才点着了烟。

  “好,咱们书归正传。爸爸对我说:‘走,赫里斯坦,咱们挖梅尔库洛夫上岗去。’他听我爷爷说过,这个土岗里埋藏着财宝。但是财宝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弄到手的。爸爸就向上帝许愿说:你要是把财宝给我,我就给你修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我们这样决定了,便出发到那儿去。那是镇上管的公地,所以别人只会怀疑是阿塔曼于的。天黑以前我们就赶到了那儿。等到天色慢慢黑下来,我们把骡马的前腿拴好,便扛着铁锹爬上岗顶。直接就从岗顶下手。挖了一个有两俄尺深的坑,由于年代久了,泥土变得像真正的石头一样硬。我全身都被汗湿透了。爸爸老在小声祷告着。兄弟们,请相信我的话,那时我的肚子总在咕噜咕噜响……夏天嘛,吃些什么玩意儿你们是知道的:除了酸牛奶就是克瓦斯……喝多了,肚子像绞一样疼,只有等死——完蛋!我那过世的爸爸,祝福他在天之灵,却骂道:‘呸,赫里斯坦,你这坏小子!我在祷告,你却连屁也憋不住,简直叫人没法子喘气。滚你的,滚下土岗去吧,不然我就用铁锹把你的脑袋砍掉。由于你这个坏小子的缘故,财宝都可能钻进地里去!’我躺在土岗下,肚子疼得要命,简直像针扎,我那过世的爸爸——像魔鬼一样,力大无比!——一个人还在那里挖个不停。一直挖到发现了石板。他喊我上去。于是,我就插进撬棍,把这块石板撬起……请相信我的话吧,兄弟们,这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可是石板下面还是闪着耀眼的亮光……”

  “好啊,赫里斯托尼亚你就胡说吧!”彼得罗忍不住说道,一面笑着,一面揪胡子。

  “为什么是‘胡说’?滚你娘的蛋!”赫里斯托尼亚提了提肥大的裤子,打量了一下听众。“不,当然不是胡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往下说吧!”

  “兄弟们,真的,闪着耀眼的亮光。我一看,原来是一大堆木炭。大约有四十担。爸爸说:‘下去,赫里斯坦肥木炭都扔上来。’我爬下去。往上扔啊,扔啊,扔这倒霉的玩意儿,一直扔到天亮。早晨,我一看,原来他——真来啦。”

  “谁呀?”躺在马衣上的托米林兴致勃勃地问道。

  “阿塔曼呗,还能是谁呢。他坐在马车上,说道:‘谁叫你们干的,没有出息的东西?’我们一声都没吭。于是,他就把我们逮捕了,押到镇上。前年,还传我们到卡缅斯克去过堂,但是我爸爸有先见之明,早就死了。我们备了公文,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赫里斯托尼亚把冒着热气的粥锅摘下来,回到大车里拿勺子去了。

  “那么你父亲呢?许了愿修建教堂,就这样没有修成?”司捷潘等赫里斯托尼亚拿着勺子回来的时候问道。

  “你真是个胡涂虫,司乔巴,难道他能为了这些木炭去修建教堂吗?”

  “既然许了愿,就应当还愿嘛。”

  “对木炭可并没有许什么愿,至于财宝……”

  火光被哄笑声震得直抖动。赫里斯托尼亚从锅上抬起他那带点儿傻气的脑袋,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用沉厚的笑声压下了人们的喧吵。          

 

      

第七章

     

  阿克西妮亚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司捷潘,是从顿河对岸、沙漠地区的杜布洛夫卡村嫁过来的。

  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离村子八俄里的草原上耕地,夜里,她的父亲——五十岁的老头子——把她的手绑起来,强奸了她。

  “你要是敢说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来,我就给你买一件天鹅绒上衣和一双带套鞋的高筒靴子。你要给我记住: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就宰了你……”他威吓她说。

  夜里,阿克西妮亚只穿着一条撕烂的衬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亲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诉说……母亲和哥哥——一个刚复员回来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把马套在车上,叫阿克西妮亚也坐在车上,赶到父亲那里去,这八俄里的路程,哥哥差点儿没有把马给抽死。他们在宿夜地附近找到了父亲。他喝得烂醉,睡在铺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边有一个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亚眼看着哥哥从车上卸下一根辕木,用脚把沉睡的父亲踢醒,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话,就用铁皮包着的辕木照着老头子的鼻梁打去。他和母亲两人把老头子打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年迈而且一向温顺的母亲疯狂地揪抓已经失去知觉的丈夫的头发,哥哥拼命地用脚踢。阿克西妮亚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天亮以前,他们把老头子拉回了家。他可怜地呻吟着,眼睛却不断在屋子里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和脓从他那撕裂的耳朵里淌到枕头上。黄昏时分,就死去了。对别人只说,他是喝醉酒从车上跌下来摔死的。

  过了一年,司捷潘跟媒人们坐着一辆装饰得很漂亮的四轮马车到阿克西妮亚家来相亲了。姑娘看上了大高个、直脖颈、身材匀称的司捷潘,就定下秋天开斋时节举行婚礼。在一个秋末初冬的日子——有点儿冷,路上响着悦耳的碾碎的冰声,给这对年轻人成了亲;从那个时候起,阿克西妮亚就成了阿司塔霍夫家年轻的主妇。婆婆是个身材高大、被一种妇女病折磨得驼了背的老太婆;吃过喜酒后的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叫醒了阿克西妮亚,把她领到厨房里,毫无目的地把火钳东放放,西摆摆,说道:“我要告诉你,亲爱的儿媳妇,我们娶你来可不是为了叫你享清福和睡懒觉的。去吧,亲爱的,先挤牛奶,然后就到炉子边做饭。我是个老太婆了,没有力气做啦,你就当起家来,担起这副担子来吧。”

  也是在这一天,司捷潘在仓房里有计划地、凶狠地把年轻的妻子毒打了一顿。专打她的肚子,胸膛和脊背,为的是不要叫别人看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冷落她,而去跟那些丈夫外出服役的放荡女人厮混起来。差不多每天夜里都出去,把阿克西妮亚关在仓房或者内室里。

  没有生孩子以前,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始终不能原谅她使自己蒙受的耻辱。有了孩子以后,他安分了一些,但是爱抚还是很少,仍旧很少在家里过夜。

  养着许多牲口的繁重家业把阿克西妮亚累坏了。司捷潘于活是个懒汉;他总是把额发梳一梳,就出去找同伴抽烟、打牌,胡扯一些村子里的新闻,照料牲口的事都由阿克西妮亚来做,她操持全部家务。婆婆是个很不高明的助手,瞎忙活一阵子,就要倒到床上去,把枯黄的嘴唇抿成一条缝,用被疼痛折磨变得凶狠的眼睛瞅着天花板,哼哼着,缩成一团。在这样的时候,她那长满了难看的大块黑痣的脸上,就会大汗淋漓,眼睛里满含着眼泪,而且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这时,阿克西妮亚就扔掉手里的活儿,躲到个什么角落里,恐怖而又怜悯地望着婆婆的老脸。

  一年半以后,老太婆死了。那天早晨,阿克西妮亚就开始了产前的阵痛,可是中午时分,孩子出世前一小时,祖母却倒在破旧的马厩边死了。跑出去警告喝醉了的司捷潘不要到产妇跟前来的接生婆,发现了阿克西妮亚的婆婆蜷着腿躺在那里。生了小孩子以后,阿克西妮亚和丈夫亲近了些,但是对他并没有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女人的怜悯心和已经习惯的夫妻生活而已。孩子没活到一周岁就死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所以当麦列霍夫·葛利什卡开着玩笑,挡住阿克西妮亚的去路的时候,她害怕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倾心于这个可亲的黝黑小伙子了。他顽强地,公牛似地追逐着她。正是这股顽强劲儿使阿克西妮亚感到恐惧。她看得出,他并不怕司捷潘,她内心里感觉到,他是决不会就此退却的,但是理智上她却不愿意跟他亲热,所以竭力抗拒,然而她发现自己开始不管是节日,还是平时,都仔细打扮起来,骗着自己,故意在他眼前抛头露面。每当葛利什卡的两只黑眼睛有力、疯狂而爱抚地盯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又温暖又愉快。清晨醒来,睡眼朦胧地挤着牛奶,她会微笑着,而且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说:“今天好像有什么喜事。什么喜事呢?葛利高里……葛利沙……”这种充满她整个心胸的新奇情感使她惊骇,心里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三月里顿河已经开始融化的薄冰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送司捷潘去野营以后,她决心尽量少跟葛利什卡见面。从那次去拉网捕鱼以后,这决心在她心里就更坚定了。          

 

      

第八章

    

  在三一节前两天,村里在划分草地。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参加划分草地的会。从那里回来吃午饭的时候,他一面哼哼卿卿地脱着靴子,一面舒舒服服地搔着走痛了的脚,说道:“分给咱们的一块是在红石崖边。草并不特别好。上界直到树林子,有些地方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长。小冰草长得倒很不错。”

  “什么时候割草呢?”葛利高里问道。

  “从过节那天起。”

  “你们带达丽亚去吗?”老太婆皱着眉头问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手一挥,意思是说:“别唠叨啦。”

  “用得着——就带去。去收拾午饭吧,老站在那儿干什么,傻啦!”

  老太婆碰得灶门叮当响着,从炉子里端出炖着的菜汤。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桌子旁边,把分配草地和骗子村长几乎把村里所有的人都欺骗了的事讲了半天。

  “那年他也骗过一回人,”达丽亚插嘴说,“先把地分成等份,然后他就调唆玛拉什卡·弗罗洛娃嚷着抽签。”

  “老畜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拉着长声说道。

  “爸爸,谁去垛草和耙草呢?”杜妮亚什卡胆怯地问道。

  “那么要你干什么?”

  “爸爸,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咱们叫阿克秀特卡·阿司塔霍娃一块儿去干。前些日子,司捷潘求咱们替他割一割。应该答应他。”

  第二天早晨,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着一匹备着鞍子的白腿儿马来到麦列霍夫家的院子。

  滴滴答答地落着雨点。浓厚的黑云笼罩在村落的上空。米吉卡从马上弯下身子开开板门,骑进了院子。

  老太婆站在台阶上对他喊叫起来。

  “野小子,你跑来干什么!”她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神情问道。老太婆不大喜欢这个不顾死活、好斗的米吉卡。

  “伊莉妮奇娜,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米吉卡把马拴在栏杆上,惊异地问道。“我是来找葛利什卡的。他在哪儿?”

  “在板棚下面睡觉呢。你是不是中风啦?连路也不会走啦?”

  “大婶子,你真是多管闲事!”米吉卡气哼哼地说道。他挥舞着一根很漂亮的鞭子,敲打着锃亮的皮靴筒子,摇摇摆摆地向板棚底下走去。葛利高里正睡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米吉卡好像是瞄准一样,眯缝起左眼,用鞭子抽了葛利高里一下子。

  “起来,庄稼佬!”

  “庄稼佬”在米吉卡嘴里是一句顶厉害的骂人话。葛利高里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

  “睡得够多啦!”

  “别胡闹,米特里,不然我要生气啦……”

  “起来,有事情。”

  “有什么事?”

  米吉卡坐在大车边缘的横木上,用鞭子向下敲打着靴子上的干泥,说道:“葛利什卡,太气人啦……”

  “为什么?”

  “真他娘的,”米吉卡狠狠地骂道,“他简直臭美得太不像话啦,——一个骑兵中尉就这么神气。”

  他愤怒地,从牙缝里急急忙忙地向外吐着字句,两腿直哆嗦。葛利高里站起来。

  “哪一个骑兵中尉呀?”

  米吉卡抓住他的上衣袖子,怒气已经稍微消了些,说道:“立刻备上马,咱们到草地上去。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这样对他说:‘咱们来比比看。’他说:‘把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叫来,我要把你们大家都比倒,因为我这匹骤马的生母曾经在彼得堡军官赛马会上得过奖。’要我看,他那匹骡马和它的生母——都该见鬼去!——我决不能叫他赶过我的牡马!”

  葛利高里急忙穿上衣服,米吉卡紧跟在他后面走,气得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骑兵中尉是到商人莫霍夫家来做客的。等等,他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利斯特尼茨基。是个胖胖的、一本正经的家伙。戴着眼镜。戴眼镜也白搭,我是不能叫他追过我的牡马的!”

  说笑着,葛利高里备上了留着配种用的老骡马,从场院的大门溜出——为的是不叫父亲看见——赶到草原上去。他们俩向山坡下的草地跑去。马蹄子踏着稀泥呱哒呱哒地响。有好几个骑马的人都在草地上那棵于枯的白杨树边等着他们。利斯特尼茨基中尉骑在一匹身躯细长、健美的骤马上,还有七个骑马的本村青年。

  “从哪儿跑起?”中尉扶了扶夹界眼镜,欣赏着米吉卡的牡马胸部强壮的筋肉,问米吉卡。

  “从这棵白杨树到皇家池塘。”

  “这个皇家池塘在哪儿?”中尉眯缝起近视眼问道。

  “喏,就在那边,大人,树林子旁边。”

  马都排好了队。中尉把鞭子举到脑袋顶上。他的一边肩膀上的肩章高高地耸了起来。

  “我喊到‘三’——就放马,好吗?一,二……三!”

  中尉第一个冲了出去,一只手按着制帽,俯在鞍头,霎时,他就跑到其余的人前头去了。米吉卡站在马镫上,神情慌张,脸色苍白;葛利高里懒洋洋的,好久才把举到脑袋顶的鞭子打在马屁股上。

  从白杨树到皇家池塘有三俄里路。半路上,米吉卡的牡马身于挺得像箭一样直,追上了中尉的小骡马。葛利高里懒洋洋地跑着,他从一开始就落在后面,骑在马上小跑着,好奇地注视着跑远的、已经七零八落的骑士队伍。

  在皇家池塘旁边,有一个春水冲积成的土丘。那像驼峰似的、黄色的土丘顶上生着一些枯萎的、尖叶子的蛇葱。葛利高里眼看着中尉和米吉卡都一下于就跃上土丘,而且飞驰到那边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在他们后头一个一个地滑了过去。当葛利高里跑到池边的时候,那些大汗淋漓的马已经站在一起,下了马的小伙子们围住了中尉。米吉卡露出了抑制着的喜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中尉的态度,却使葛利高里纳闷,他竟一点也不感到惭愧:靠在一棵树上,抽着纸烟,用小手指头指着自己那匹好像刚洗过似的小骤马说道:“我已经骑着它跑了一百五十俄里路。昨天才从车站赶到这里。如果它休息好了的话——科尔舒诺夫,你就不会追过我啦。”

  “可能,”米吉卡宽宏大量地说道。

  “全区再也没有比他的牡马跑得更快的啦,”一个最后跑到、满脸雀斑的小伙子羡慕地说。

  “是匹好马,”米吉卡由于刚才过分激动,所以现在手还在哆嗦,他拍了拍牡马的脖子,呆呆地笑着,看了看葛利高里。

  他们俩离开了众人,顺着山坡,没走村内的街道,往回骑去。中尉冷淡地跟他们道了别,把两个手指头向帽檐上一伸,就转过脸去。

  已经快要走到通向自家院子的胡同口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了正朝他们走来的阿克西妮亚。她一面走着,一面低头剥着一根小树枝;一见葛利什卡,就把头低得更厉害。

  “你害什么臊呀,难道我们是光着屁股吗?”米吉卡喊道,又挤了挤眼睛:“我的小宝贝,唉,苦命的小娘子呀!”

  葛利高里朝前望着,等快要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突然把慢慢走着的骤马抽了一鞭子。骡马后腿蹲了下去,——向上一踢,溅了阿克西妮亚一身烂泥。

  “咦,咦,咦,恶魔!”

  葛利高里掉转马头,让激怒的马朝阿克西妮亚冲去,责问道:“为什么你见面不问好?”

  “不配。”

  “就因为这个才给你溅点泥——别那么神气!”

  “让开!”阿克西妮亚喊道,两只手在马脸前面挥动着。“你为什么叫马来踩我?”

  “这不是马,是骡马。”

  “反正一样,你给我让开!”

  “你为什么生气,阿克秀特卡?是为前几天的事儿?

  葛利高里朝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想要说什么,但是她那乌黑的眼角上突然挂上了泪珠;嘴唇可怜地哆嗦着。她痉挛地吞下眼泪,悄悄地说道:“别缠我,葛利高里……我没有生气,我……”她没有说完就走开了……

  迷惑不解的葛利高里在大门口追上了米吉卡。

  “晚上去游戏场吗?”米吉卡问。

  “不去。

  “怎么啦?她叫你去过夜?”

  葛利高里用手掌擦了擦脑门,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