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煞 国语:周扬的悲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1:27:32
                    周扬的悲剧    戴明贤
   

    刚好在建国初期(特别是‘胡风事件”前后)迷上文学的一代人(如我).周扬简直称得上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总是那样敬心城意地聆听他的声音.按他的指导来“校正航向’。历经这运动那运动.直至顶峰运动―-- 文革,脑袋渐渐清楚.迷信彻底瓦解.又复为他的反思感动.为他的结局震惊。由于这种背景,对李辉的长文(是逆非非说周扬)自然倍感兴趣。
    二十多位知情人.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评说一个人.歧见纷出.是当然之理。但不约而同地都说到“周扬的悲剧” . 造成悲剧的原因.有人着重时代因素.有人着重斗争局势.有人着重政治品质.有人着重个人性格,也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然而且根本的原因.窃以为似乎在于他不幸承担了一项尴尬的历史使命.用鲁迅的说法.就是得“摆出总管的架子.以呜鞭为唯一的业绩。”
    周扬开始在文坛亮相.正值党内左倾宗派主义猖撅.奉行斯大林式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手段之时.思想行动深受宗派主义的左右,加以延安派到上海的冯雪峰,又奉命撇开周扬与党外的鲁迅接头.更加深了对立的情绪。引出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长文的徐氏原信.字里行间泛谧着宗派情绪.绝非后来解释说系徐孟浪.不尊重鲁迅的问题。鲁迅对 徐函中宣称的“实际解决”十分敏感,声色俱厉地质问:‘什么是’实际解放’?是充军.还是杀头呢?”同时代的曹聚仁对左翼文人这样小题大做地吵架困惑不解,觉得无意义。他哪知这四个字的利害!一朝权在手,鲁迅所预言的充军杀头都付诸实行了。曹先生是治中国历史的,但对中国的识力.比鲁迅毕竟远逊了。李之琏与李辉谈话中讲了一个例子:丁玲,陈企霞1955 年被打成反党集团.1957 年鸣放中要求平反,陆定一、周场都承认在这问题上有错误,向中央打了平反报告:一个多月后.整风变成了反左.发动呜放是引蛇出洞.形势来了个180 度转弯。周扬立即撒回已送中央的报告." ,重新起草.加进新的内容.说丁玲是板徒.出狱是敌人派回来的.肯定1955 年的批判是正确的。”身为中宣部党组成员的李之琏.因“在丁玲问题上有不同意见.被打成”反党集团”.定为极右分子.开除党籍。李之琏这样评价周扬:”他觉得他就是党.与他有不同的意见,就是反党。他这样说过:’党的领导总是由具体的人做代表吧?”‘跟他有意见.他总是要把人整得趴下来。”其实这种做法这种理论.并非周扬发明,到处都有。把一切错误施之于’‘时代”、“原则”及“众所周知的原因”等等.是没有说服力的。
    文艺不可能绝绛于政冶.但井非一切文艺都是政治;政治需要文艺,但有的文艺《如花鸟画、山水诗、情歌等)并不必有政治内容。这本是常理常识。即便在有千余年“文以载道”传统的中国,也从来有“言志”文艺与之共存共盛,各得其所。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政治被强调到几乎成为社会生活中唯一的内容(从“政治挂帅”到“政治可以冲击一切”的口号可见一斑),一切都成了政治的一部分。文艺更成为革命的螺丝钉乃至枪炮,用以“消灭敌人”。革命需要一些文艺作枪炮,没错;但进而认定一切文艺无例外都必须是革命的枪炮,就从真理走进了谬误。首先,枪炮的制作,自当根据精密的设计图来施工,于是,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什么;用什么方法写;怎么写;都一一严格规定。枪炮的出厂,自当有严格的质量检查,于是,大小审判长们就忙于判定香花毒草。记得陈荒煤有一篇文章叫《坚决拔掉银幕上的白旗》 ,一口气就扫荡了十多二十部故事片,几年的电影创作马上夷为白地。
    文艺作品一旦被判定有“错误倾向”, 作者立刻祸从天降,理论批判以外,还有实际解决。似乎这么一根“毒草”就足以动摇共和国的基础。文艺创作略为接触实际,便是犯了“揭露阴暗面”的错误,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对于“阴暗面”,似乎倒应该加以保护。造成大饥谨的人没事,写文字略为暗示饥谨的就是犯了大错,连茅盾这样的大文人也不能幸免。于是,文艺不仅成为政治的“形象化”图解,而且成了政策的图解。周扬就说过文学为政治服务,具体说就是反映一个阶段的政策的话。于是,作家撇开自己的眼睛耳朵脑袋和心灵,随着政策变来变去。今天歌颂公共食堂好,明天歌颂自家开伙好。在“四人帮”最后辉煌时期,邓小平同志被再度打倒,贵州一位作家写了一篇“反映”“走资派还在走”的小说,北京某大刊复函决定编发,但还未及发表,“四人帮”垮台了。这位作家一方面去电停发(刊物当然也不会再急着发了),一方面立即将这篇小说略加修改,就成了“反映”老革命勇斗四人帮的小说。妙的是,这家大刊物也就立即采用发表了。
    农民作家乔典运在去世前写的长篇回忆(命运》 ,十分真实和生动地记下了中国文学彻底抛弃理性和良知,闭目锁心地跟着政策瞎起哄的怪现状。文艺的路越走越窄,最后比马戏团的空中钢丝还细。就文学的本质说,不论作者是什么非什么,颂什么咒什么,总是发自衷诚,文艺是自由心灵的产物。一旦变成往模子里填泥的干活,就无可避免地走到主题概念化、情节公式化、人物类型化,个性成为大禁忌的局面。改编后的怕毛女),家喻户晓的杨白劳也得操起扁担揍穆仁智,因为这才符合贫农革命性最坚定的阶级分析。而周扬担任的,就是这个类似“文艺总裁判庭”庭长的职务。这样的角色,谁能演好它呢?李之琏说到,他因与周扬意见不合被打成极右分子,未完成的一部长诗手稿(到哪里去》被抄出来。长诗只写出一章《 灵魂深处》 ,“是写到延安后一个军人的变化”,这作品被定为“反党作品”,因为“把(革命)军人写成这个样子”。李之琏问道:“周扬是文艺家,他难道不懂作品的构思?我不过写知识分子到延安的思想变化,怎么能说是反党呢?”文艺家而“以鸣鞭为唯一职责”,只能造成别人的和自己的双重悲剧。
当时的周扬,一言九鼎。一句可以使正受围攻的作品变成受表扬的香花(如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 ;也可以一句话使大得好评的作品变成毒草(如路瑶的《 窟地上的战役》 ),而且一经评点,就会带来实际解决。当然,他的如此权力,并非与生俱来,天授大权,而是“极峰”所授予的。他如此敬业,还是时时受到极峰的敲打,被斥为“政治上不开展”,亦即与人奋斗还不够手辣,甚至当面问他:“你下不了手吧?”终于被冷落疏运,直至自己也成为刀殂下的鱼肉。于光远评论:周扬是党的文艺干部,”整了人,觉得是应该整的”,但他也带有书生气,“按政治家要求看他差一点儿。文艺界看他是政治家.政治高层看他是文人,这就是周扬他们的尴尬位置。他又毕竟是研究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翻译过(安娜· 卡列宁娜》 的文学家。如果换一个纯粹不知文艺为何物的人来干这份活,恐怕就只有别人的悲剧而不会有自己的悲剧了。
    对周扬晚年向胡风、冯雪峰、丁玲等人的略致(只能说是略致)歉意,李之琏评价不高,认为是在应付人,没有真诚。这话似太苛刻了一点。此时的周扬,毕竟已坐过了十多年的秦城监狱。如果毫无真诚的反思,不久后也就不会发表对于“异化”的思考,这份歉意虽来得迟了些,浅了些,轻飘了些、总胜于整了几十年人依然认为联即真理或诱过于客观。书中写到周扬因异化问题受批后,曾叹气说:理论问题,为什么就不可以研究呢?这时候,不知他曾否回忆起建国前后对待胡风的态度?他儿子周艾若说:“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被异化的人,早就被异化夺走了他少见的才华,最后以身殉异化。人虽死了,悲剧还在继续演出,并未结束。”这话很深刻,概括得很中肯。一个专门研究文艺理论的文学家,近二十年中以自己的理论指挥着全国文艺创作的权威,晚年自编文集时,发现除了政策讲话之外,就没有真正的理论文字,这是何等的悲凉。他的论敌胡风,肉体遭受的摧残更惨烈,但其精神和骨架没有屈服,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周扬要悲惨得多,虽也有最后的一次闪光。
    草此小文,时有不忍之感。但作为在文学之路上曾受过周扬影响的人,即使为自己,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原则上作一些清理和反思,也是应该的。
    小文草完,又想起一点。前面说到鲁迅的史识超卓,许多预言应验。然而,毕生痛恨文化专制政治专制,攻汗不遗余力的他,身后竟被江青这样的超级专横政客谬迁知己,借他的名头整人,肯定贤如鲁迅也是梦想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