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物狂进军伦敦在线玩:东台三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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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路

 

从台城九龙港西行,过了宁树街大王庙,跨过海道桥梁架式活动木板,便是三里青砖古道。

高耸拱立的三里路,象一条蜿蜓的青灰屋脊,驮着一道春阳,从海大口延绵远去,连接向遥远的唐宋时光。它的路基,砌建在唐大历二年,淮南黜陟使李承修筑的捍海埝堤上。二百五十年后,陆地迁延,海水渐东,范仲淹重筑海埝,三里路便占据捍海埝历史据高点,情意绵绵地把住人间古远动脉,铺漫成高高的青砖拱道,通往北宋三位丞相的楼亭院所,吸引人们,沿着千年路径,踏过三里长梦,到遥远的时光去寻游歇脚。

三里小径的开头,是海大口的港汊。一只只木船,一条条拖驳,象懒汉一样,系着历史的源头,在水面上摇晃,晒着早年的太阳。青青河水,被樯桅船舷分割着,黑灰色船舱与蓬盖交错,篙杆横斜,晾挂粉红翠绿衣衫,为三里路两侧的桃红柳绿起头。三里青灰色砖径,中间半圆高拱,两侧斜覆削立,桃树柳树相间,象红绿仪仗,在路侧排开,和坡岸上的杂草丛树一起,情深意长地紧挨晏溪河,簇拥观望着三里古道,裹挟湿润流光,折射独特韵味,延展日月磨亮的砖面,向西溪镇市并行远去。

三月天,沿着窄窄的砖道,弯弯曲曲地行走。早春嫩绿簇新,没有一丝皱纹,砖缝间路牙旁的野草,骚扰碰撞着裤脚,凉凉地留下露珠水气,让人感受与自然肌肤之亲。一路看去,柳梢枝条,迎风摇摆,通体呈现朦胧的半透明色调,隐约注明“范堤烟柳”的历史景致。榆树槐树,也垂着夜露沐浴过的绿发,鲜翠树影,浮着纵横树阴,褐色树干,撑开春季伞面,悠闲地迎向云端。长风起处,翻动一路绿阴,好象一伸手臂,就染得你满手草碧苔青。绿树成团,青草如茵,菜花黄、碗豆绿,画出一番春天模样。

砖道左侧,晏溪河略泛涟漪,清冽可鉴,浮着天光云影,出没在树阴林丛背后,春水青绿,堤岸生褐,桃柳夹岸,风情依依,色彩在溪径并行中融洽和谐。路面几十株大杨柳,垂着新绿的长条,尖子都拂在水面上,微风过去,直把水面天上,都摇动出波纹。农人三五,点缀岸边,有人在路旁凝然垂钓,望去仿佛迷朦之境。溪河边几户人家,会聚在一起,门对圆桥,窗临石埠,坐在树枝槎丫的杂木林间,倒是清幽自在。河流分汊处,又有砖拱桥迎接,迂回多姿,婉约细柔。云树溪径,皆有意境,整幅风景,充满着牧歌的韵味。

踏着一路草木清香,旖旎风光,横卧的风景,手卷一般展过去。走在高高的三里路上,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碧蓝天色,听得见云天下飞过的鸟鸣。从树叶底下,朝西数着一丝丝漏下的阳光,青砖古道在光点下,渐渐伸入绿野平畴,田畴村舍,接连着辽远天空,一切都在脚下退得很远,腾出开敞空间,让你心灵回旋。水乡画面,一步步展开。有涓涓而行的溪流,有迂回曲折的堤岸,有迎风潇潇的芦荻,有隔岸在望的农舍。晨露之后,空气中饱含浓浓湿意,溪河、田舍、寺院、远径。若隐若现,出没在雾霭之中。向右俯身观望,层层叠叠的封火墙,太平山,风貌古朴,高翘椅角,排列在三里路坡下,曲折细瘦的深巷,串联着或高或低的院墙,忽疏忽密的柱廊,和小桥流水,石级菜畦一起,把街巷分割得复杂多样。不少人家,青砖翠篱之间,还整理出一块明艳动人的花圃,宋代丞相吕夷简留下的牡丹,就从围栅里攀越出来,在小风抚拂下,把早晨酿得艳丽多彩。曲径深处,一间灰白色的屋顶上,飘出炊烟,袅袅飞舞,松枝燃烧的香味,弥漫四周。一座宽敞的院落里,墙根的太阳,晒在靠着藤椅打盹的老人身上。背后两扉木门,油漆剥落,泛着褐色,屋面瓦当也已脱落,平添出几份风月沧桑。不知哪条巷弄里,犬吠鸡鸣,吟哦着岁月的闲适,告诉你,这里也是陶渊明的家乡。

寂寥幽长的三里路,象一幅历史卷轴,几页旖旎多彩,几页萧瑟沧桑。经年累月,风吹雨浸,留下了残破和渍印的段面。有时路径中断,砖牙坍损,几丛野花蔓延过来,点缀芳草萋萋的古道。几块被千年脚步踩圆的青砖,从草丛中顽强地延伸而去,前方斑驳层叠青苔依稀的砖道,又奋力接应过来,延续着这千年的生命。一条古远的砖道,穿越时间的深邃,空间的辽远,比任何生命都悠长,把许多短促的虔诚与希望,幽怨与惆怅,写在悠悠青灰路径上。而三里路,依然是这么清远平和,岑寂旷达,不纷拥烦杂,不喧嘈匆忙。路上行人不多,偶尔一辆自行车,在叠砖拱顶上颠簸,赶紧避让到斜落的路牙,让他在古老的拱顶嵌缝间,颠着远年韵律,应和一路铃响,向现代骑去。

三里路深处,临河路牙旁,芦荻柳梢间,闪出两座亭台,亭下溪河映着古朴倒影,又被浮萍杂草刺破。有人指点,这是范仲淹修建的奉先亭、博野亭,为过路老幼歇脚观赏之用。傍路依水的亭台,廊柱剥落,亭尖残损,但亭檐翘角强劲的大弧线,划破天空,恰与拱形古道映照。早春时节,细柳飘丝,抚拂着亭角瓦片,即便没有晓风残月相伴,也叫人悠悠忘怀。问一声:丞相可在?所有的柳树桃树,都在小风中摇头摆手。但千年绵延的三里路,却记住了四位丞相宏大的生命,让他们成为三里路的历史证人,让人们常常流连青砖上的北宋时代。

那时,晏殊正值壮年,在这里创办晏溪书院。接着,吕夷简把牡丹种植在砖道边。范仲淹在路旁晏溪河上,建起八字桥。年幼的富弼,牵扯着晏殊衣衫,在三里路上蹦蹦跳跳,去书院读书。丞相与布衣,俗众与僧侣,同在三里砖道上行走,高高低低的脚步,或悠闲,或急促,或稳健,或零乱。官靴与木屐,芒鞋与草屣,在三里路上摩挲。盐仓监府里的官辇,红氅披肩的少年,背镬挑担的盐夫,抬网归渔的百姓,挈妇将雏,扶老携幼,肩相摩踵相接,笑语足音,在小径上隐隐回荡。如果再连接到董永七仙女的足迹,更多更古老的足音,便在砖道上驰骋徘徊。中国最悠远最浪漫的一条古道,应该是这里,最好在落霞曳地的黄昏,轻轻踱步,有晏殊的《浣溪沙.春恨》,吕夷简的《西溪牡丹》,范仲淹的《西溪感赋》为伴,在曼声而吟的节拍里,一路向西,走过长的街巷,圆的亭阁,方的砖石,弧的桥脊,便渐渐走入北宋丞相们的世界。

西溪犁木街,是三里路繁华的结尾。许多古朴的街屋店铺,就势端立在厚实的河道驳岸上,店小如舟,一爿挨一爿,掩映着镇市的景致。八字桥堍,摊贩成群,人影交错,时差恍惚。悠闲的街河风情,温柔之中带着神秘,象什么童话的插图。远眺董家舍,不过是叠铺在旷野中的一片栉比乌瓦,三面屏围高耸,一面直通远天。一座黑傲的唐塔,尊贵地排开脚下建筑,在三里路西南,成为风景的焦点。三月的白罗纱云,在塔尖飘卷而过,衬得黑黝黝的砖塔,象在风里飞移。把三里长的思绪,带上巨幅空间,伸展飞扬,去叩寻漫漫千年的神秘景象。让许多人读出心灵的顿悟,人格的张扬,激发出底蕴灵气,挥洒成岁月诗行。

水月庵

台城三百条巷弄,名称雅俗共赏。寺街一侧的曲江巷、丹桂巷、从老街垂直延伸。雅致的小巷,都连接着城河上精雅的广济桥,再通连向幽雅的水月庵。

跨过广济桥,南园长长的芦花小径,傍依城河蜿蜒的腰身。岸边杨柳垂枝,在头上飘拂,连绵起伏的枝头,莫名小鸟,在吱吱喳喳地叫,告诉你的走向。再远处,一条长蛇似的砖石小径,隐隐约约出没盘曲在杨柳刺槐榆树银杏之间。偶然侧头,几面竹篱黄墙,半截乌瓦飞檐,悄悄藏身于浓浓绿荫中。有淡淡炊烟,从树丛中升起,才知道,这里也有人间烟火。

水月庵的院落,古雅幽深。庵门旁,竹篱墙,半园门,几株垂柳拥立,把低矮的房舍,笼罩在绿阴下。朝着清碧的溪河,筑着一道绵延女墙,四周环绕稀疏的林木竹丛。两行古树萧森,一道砖坡欹斜,那酱紫色穹门,便掩映在林木丛中,流逸着一种清森静趣。跨过庵前蜂腰桥,一群岩石,在小池里面,叠起假山,举着一座玲珑小亭。正当秋蝉声苦,月桂香清,一丛夹竹桃,倚着假山晃动,暮云里蝉声风声,噪成一片。

走近庵门,轻轻叩响,木门吱溜一阵,姗姗开启。一位小师姑拉开门扉,眼皮即刻垂下,羞赧闪烁,低头作揖,又羞怯怯地躲了进去。庵院内天井幽深,竹林修茂,气象清森。竹篱围栏里,长满树木花草,篱笆之间,便是曲折的青砖小径,精妙的几间庵堂,座落在绿荫丛中。庵堂前,也凿着小池,点缀山石,池中种植荷花,残存的红莲白莲,飘浮池面,另有一番风味。屋侧厢房前,一架青莲色紫藤攀援而上,这紫藤正是开花时节,一球一球重叠,盖在架上,俯垂在架旁的尽是花朵,花心艳黄,花瓣洁白,衬在淡淡的青莲色中。院墙边,一些有了年纪的杨柳,柔条摇曳,伸到院墙外面,牵来不尽的宛约柔雅。成丛的垂柳翠竹,冬青蓠墙,在斜阳中过滤掉墙外的噪音。院落幽邃,庵堂神秘,恍若梦境,让人感受到要在心境上写诗的意趣。忽然想起,这些垣墙边的古木,冬青间的花草,篱笆外的竹径,砖阶上的苔痕,不都是从前郑板桥笔下的诗料?

绕过院落小径,从回廊上踅过去,是乌瓦重檐,萧墙粉壁的中式厅堂。几堆柴木斜斜,倚靠在檐廊间。薄薄的阳光,照在屋檐上,把屋里的阴影拉得很长。师姑从屋内迎出,手捻念珠,合十行礼,庄重微笑。清俊面容上,淡淡的漠然,还是从眼角溢出,看得出许多遁世情怀。一袭紫青袈裟,横披肩上,连接身后墙上的阴影。庵堂内罗底砖地,花格长窗,香案上,供奉观音菩萨,佛像衣褶流利自然,面容端庄慈祥,周围小佛像和佛饰,却有点绚丽失真,看得出后人用泥彩修补的痕迹。北面与后院相隔的左右腰壁,垂挂绛色惟幕经幡。木格窗外,高大的芭蕉绿叶,代替了窗帘,遮蔽去屋内光亮,梁柱上垂系几盏八角宫灯,烛光浅浅地洒在窗格的彩色玻璃上,支撑起庵堂黑穹穹的黄昏。庵堂两侧,粉线水墙,挂着几幅字画卷轴,在淡淡日光烛光中,反射出许多静穆雅致。靠墙茶几旁方椅上,一位师太,撑着倦眼端坐,不知是在静观游人,还是在默祷祈念,亦或沉浸在空灵虚无的幻想中。看她气定神闲,动作舒缓,仿佛接待郑板桥之后,已这样端坐了二百多年。

师姑端上盖碗清茶,请客歇脚。静坐茶几侧旁,四处观望,廊檐隔扇,把外界时空,框围在一个个小小木格间。窗格外,一株芭蕉,一棵石榴,摇晃着绿肥红瘦,院后竹园里,颤抖的鸡啼,无力的蝉鸣,飞落到窗上帘外,撞在庵院斑驳墙壁上,碰着四周的寂静。推窗远眺,是南园的田亩,疏疏竹篱,袅袅炊烟,彩蝶飞舞,红蜻蜓轻轻停歇在窗外萱草上。目光再循着广济桥、丁公桥、关桥流连,便滑落到溪河上架设的故事中。这时,啜口清茶,慢慢品味,悠然舒畅,院外的纷扰荣辱,眷慕喜戚,都恍然依稀。欠身请教师太,师太微笑,缓慢答述。又叫师姑,从厢房中取出几幅书画卷轴,道出立轴横幅中的往事。几幅山水画作中,竟夹有郑板桥《过水庵》手迹:

户外喧阗院宇闲,

不图人境有禅关。

夜寒水映香台月,

春远梅舒老客颜。

自是高僧多净业,

却余古貌似深山。

海边斥卤吾尤渴,

日铸天泉供未悭。

庵院青枝绿叶间,纤柔云丝,簇拥着一丸新月,也在低首垂望,浸入书画意境。一桁檐廊,承接月色,一切便有些疏阔,连人影在淡月中也朦胧得象烟象雾。一张香案,几张茶几,渐渐由烛光勾勒出它们曲折变幻的轮廓。师太还在讲述既遥远又贴近的往事,委婉曲折,情谊绵绵。这时,广济桥边,一阵吹角的声音,象商音低回,含着凉寂的古意,沿着晚风新月,杨柳岸边传来,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飘动远去时,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走出陈设清雅的庵堂,走过花木阴深的院落,水月庵的栅门,在身后轻轻掩上。云层里半片月色,朦朦胧胧,现出一痕银线。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水月庵里的晚祷钟磬,又在响起,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从女墙顶上传出。响声中,分明还有另一种声韵,那是月光落进庵内的清音。晚饭后,纳凉散步的人们,沿河姗姗而来,依稀灯火照得人影影绰绰。蓝黛长天,繁星点缀,洒出仙俗两界景象,愈觉得神妙深邃,冷静悠远,让人在依依素月下,去水中月,镜里花,雾间人侧旁,久久徘徊。

 

董永墓

 

东汉元年,孝子董永,在台城西侧,演绎了一段《天仙配》美丽佳话。数年后,七女先他而去,董永在盼望团聚中,坚守了几年,也带着揪心的遗憾,饮恨而逝。人们把他安排在辞郎河旁,长眠在他苦苦盼求七女重返身边的地方。

董永墓距城四里,地处偏僻,舟楫可通。但络绎而来进香祭拜的人们,不太喜欢在辞郎河伤感的流水中,荡涤自己绵绵的心思,而更愿意在桃红柳绿黄花遍地的季节,相约结伴,踏青寻景,一路迢迢,走过董家舍,跨过董贤桥,绕过凤凰池,去董永墓前,烧香磕头,祭奠这位孝贤先人。

出城向南,仲春的大地,色彩鲜艳,一路小桥流水,老屋丛花,鸡鸣犬吠,人语相闻。没有冬日万木萧瑟,寒风凛然的凄冷酸楚气息,不会触动长眠先人的忧患悲戚。平坦砖道旁,两排烟柳列队,象迤逦数里的石仲翁,代表董永,从董永墓前迎接出来。迎面吹着春日的和风,夹着野花的清香,一片槐柳丛荫里,有疏疏落落的茅居草舍,依水而筑,点缀悠长弯曲的绿径。旭日东升,蒸发着晨露疏雨,田畦溪流上,氤氲一层苍茫烟幕,笼罩住二千年的往事。缕缕白色炊烟,缭绕在茅舍烟突上,散发着袅袅的带有些微神秘气息的香味。辞郎河堤岸边,芦苇浓郁修长,仿佛竹林,阔叶垂垂,随风起舞。董贤桥骑跨在河流上,两岸桥座,淹没在芦苇丛中,只露出桥洞弧线,接引人们,沿着弧线,张扬起行程中的心绪。四周除了小风拂柳,便是那看尽天下爱恨的鸟雀,在几株苍松古柏枝头,使劲啼叫,要人知道,大自然如何在董墓周围,安排出许多肃然的景象,表现出许多悠远的诗意。

转过董家舍最后一个山墙犄角,旷野平畴,铺展成巨幅空间。远远望去,辞郎河堤岸前,一片树丛绿阴,几株高耸树尖,托举着云缭烟绕的蓝天。树阴下,董永墓伴随着幽幽千年流水,端坐在萋萋草木间。八尺高的冢丘,长着一层青黄小草,遍覆着另一个世界。在青砖垒砌的矮墙中,兀然肃立。四周几株松柏,昂首向着云天,白茫茫的浑沌背景上,反映着董永墓前那交错的松影,挺立的树干。疏朗的翠柯,披着繁密的针叶,笔触干净,线条清晰,令人感到肃然高古。芳草离离的垒土前,安放一张石条桌,几样供品,几枚香火。那铁铸香炉,久经烟尘,被风雨腐蚀得锈迹斑斑。供桌后是一石碑,镌刻“汉孝子董讳永墓——道光乙未年里人立。”字迹依稀,模糊不清。残破的碑文花饰,在深绿的草根部露出,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丛生荒草中,有艾蒿的辣气熏蒸上来,熏出许多静妙神微的颤动。

董永墓后,是董孝祠。据说,早年一场大火,烧毁了殿宇巍峨、庑廊回旋的庙宇,只剩下眼前两条纵横石垒,一堆芜杂草木,几处废垣残瓦。三间古旧茅舍,傍依辞郎河堤构筑,粉黄色墙壁,隐约从堤边树丛间露出,墙头墙根,爬上了稀疏藤萝,象罩着一层屈曲苍劲的绿网,网间石灰剥落,裸露着砖木结构,隙缝间长着杂草,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阳光先是淡淡地照在祠堂前柏树尖上,又转移到杂草野花间流连,那颜色,有些苍冷。不象茅舍旁仰着苍黄面庞,追随太阳的向日葵,生动灿烂。乌瓦黄墙前,年久的木扉半开半掩,以为无人居住,走近屋前,却碰上一个苍老干枯的老道,抱着一堆柴火,蹒跚走过。祠堂侧旁,又有两个僧道,从事葺理,经营田舍,在身旁黄墙老屋,高堤绿树,蓝天白云掩映下,构成一幅有些动感的画境。

步入祠堂,迎面是董永塑象,衣冠楚楚、金光灿烂地端坐在龛围里。还是那朴实敦厚的相貌,温和地端祥着乡里乡人,享受着人间香烟。香案上,积年的蜡扦淌满烛油,袅动的烟雾升上房梁。几位从拜垫上爬起的香客,头上摇动簪光钗影,颈间晃动香袋佛珠,口中喃喃念诵,在烟雾缭绕中低首作揖,把手中的梵香,插进香炉,又转身祷告着,把香袋里成扎的香烛,丢入门外炉鼎中。膜拜之余,人们意犹未尽,似乎还要寻求什么,又站到董永面前打量。董永默默地坐着,没有表示什么。他已二十个世纪没有说话,二千个春日,没有唤出他的回音,何况信徒的几束香火,几声铸告。也许,他在静静的观望中,思索着一个费解的疑问,他本是西溪镇市上,头扎方巾,卖身为奴的长工,乡亲里人为何在二千年后,要给他戴上一顶无翅纱帽。似乎在呼应他的思索,木窗外纵横枝叶间,传来一两声不甚可解的窸窣。玉蜀黍杆上挂着的小耳朵,都在静静倾听。但是,二十个世纪的影象和心思,已太遥远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明。也许只有最单纯的纪念,最传统的推崇,才是乡人对祖先质朴但有份量的感情。

祠堂外,田畦间一阵春风,裹挟着董永墓前香烟,向着没有固定的方向,悄然飘散,弥漫成一种气息,吹拂进灵魂的皱折,让许多拜谒董墓的人,在香烟缭绕中释然。高高的冢丘前,又是三五老少,似乎是远道游客,亦或是寻祖问根的后人,千里迢迢,来顶礼这一抔黄土。从松柏枝叶隙缝间望去,田埂小径上,还有零星香客姗姗走来,淡淡雾岚里,恍若隔了几个世纪。听得见画眉的叫声,远近呼应,一只“白头翁”,似乎才喝了辞郎河的水,声音中含着水波的润滑,在周围不倦地啼叫,也许在寻找雌鸟,十分辛苦。高高的云空间,布谷鸟也鸣叫起来,一只在附近,一只在辞郎河对岸,遥相应答,听起来幽邃,忧虑,叫人心酸。布谷鸟啼叫声里,两只花蝴蝶,也飘到董永墓前,绕着稀疏的野花,追逐翻飞,让人联想起许多旧日传说,与迷迷茫茫的一切心神交驰。渐渐地,辞郎河两岸,董永墓周围,就剩下两只鸟儿的声音。清风徐来,两只鸟雀执著灵动,始终一呼一应,环环相扣,一只啼罢,便传来远空中依稀的回音,一直坚持到排着草墩的空田处,缓缓升起一片片黄艳艳的阳光。也许这种患难与共的啼鸣,才是董永心绪中的香火。

淡淡云色下的荒丘,寂寂祠堂边的生灵,随着回归的脚步,渐行渐远。但任河时候,只要回头转望,历史的神话的传说,还会在眼前显现。坐在董家舍大场前的木凳上,略略定神,辩认归路,慢慢由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找回来。再沿着辞郎河,跨过董贤桥,到十八里河口的林木深处,找寻那同样悠远的凤凰池,去滋润有些古老的心田。

 

凤凰池

十八里河口,密匝的竹木丛中,有个明镜般的池塘,据传,是七位天女沐浴嘻戏的凤凰池。从水池中飘升出来的七仙女,又与董永在池旁槐阴下,邂逅相遇,结为夫妻。因此,清清水影中,总是闪烁着梦幻一般的光芒,逸发仙境一般的雾霭。从池塘边,渗淌出几条溪流,与河网相连,左右萦回,玉带似的在城脚西侧打着结,象仙女系住董永的裙带,把许多淳厚古朴的堡庄墩舍,系在中央。

从十八里河口堤岸树丛间北望,纵横阡陌,春深似海,田埂卷曲,如纤绳缠绵,如行云流水,连接着一片迷蒙的翠枝绿烟。在柳枝纷扬,竹叶婆娑中,闪动着水色的亮点。跳下堤岸,走过几块开满金黄油菜花的土畔,转过几方开遍杂色豌豆花的田角,在农人耕种长一声短一声嗬哈哼唱中,穿过竹林小径,拨开草木枝叶绿垂翠叠的阴影,一整片水的世界,猝然展示在面前。天光云影下,翠围绿阴中,静谧的凤凰池,象一片古远的谜面,泛动着脉脉清光。

贸然造访的游人,搅动了凤凰池的野趣,原先寂静的池塘边,突然新添了一群男女的足迹,清洌的池水间,倒映出凡夫俗客钗动鬓摇的影象。一池碧水,象一种律动柔亮的光圈,晕化去身边几点躁动的心绪,让来到池边的人们,先静下心来,汇入它那份公元前的宁谧。在一片弧形的浮光晃动中,感受一种心境上的疏散清凉。太阳在高处游移,远眺翠色池塘,在重重浓阴中,荡漾浅浅的碧波涟漪。水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白云在池水里浮动了一会,便沉淀到深蓝的池底,去找寻清洌渺茫的中央,向天空开放的启示。池旁水面上,有荷叶荷花和开着小黄花的萍蓬草,荷叶平展着圆盘,浮在水中,兜着的水珠,把阳光反映得晶莹灿烂。空中吹过一阵微风,伸向空中的几株绿伞似的荷叶,和紧贴池边绿莹莹的枝叶,都跟着点头。

凤凰池边,竹木丛生,天然幽韵。一株水柳,不老不高不大,十分清秀,一条条枝叶,有的仰向天空,有的俯向水面,随风飘拂,想和池水亲吻。几堆砖石,散落池边,排成费解的圆阵,象一些零乱的哑谜,星星点点地告诉你,早年天女庙的遗存。纯静的阳光照在上面,增加了许多阴影的侧面,大概只有它们,才目睹过千年前飘逸的仙姿。几只水禽,在春日艳照中,彩羽闪动,扁喙上下,点划着珐琅瓷釉成的亮睛天,美妙的姿态,游动在脉脉水波间,如一群彩色鸳鸯,竟渡天河仙地。有几只莫名鸟雀,在周围宛转鸣叫,仿佛含着水滴,在舌尖上滚动,这种天籁,比弹奏的乐曲,更为曼妙。绿草青树,圆池碧水,荷动清柔,鸟鸣悦耳,无怪当年七位仙女,放着天上瑶池不用,要到人间凤凰池沐浴。

坐在池岸润泽的圆石上,静听细微的涓涓水声,呼吸纯然透明的空气,一池仙韵,如纱如网,牵惹着醺醺的游人。石前深碧玄渺的清潭,掩映出许多迷离恍惚的影象,招引仰羡目光,梭梭巡巡去池中浮游,牵动飘渺想象,悠悠扬扬向仙境闪忽。往昔踪迹,尤如隔岸风景,倒映水中。二千年前的夏日傍晚,淡淡斜阳,穿过丛林,向西飘移,余光铺洒,染得绿野带着红晕。七位窈窕天女,裙裾飞扬,环佩叮当,从空中飘来,沿着田垄小径,拨开草木修竹,向池塘鱼贯而行。一路衣裙逸彩,香气袭人。有三春桃花般的艳红,有雨过天晴般的碧蓝,有丰年瑞雪般的洁白,一个个明眸秀美,细齿皓洁。只见衣带飞舞,不闻人声嘤嘤。众仙女跳入碧水,嘻戏沐浴,便有银铃般清脆笑声,从水上飞起。空中仙气蒸腾,流溢着和缓柔润,亦人亦仙的祥瑞。浴罢上岸,群仙坐倚谈笑,极尽和乐。调皮的七女,拔开翠竹枝叶,窥望人间。不久,仙女们又冉冉飞升,遥望空中,如灯彩一片,如飞蝶一行,如凤凰一群。淡淡青烟,缭绕在竹叶接天,青碧丛丛的凤凰池边。月儿跟着出来,低挂在村杈间,柔亮的光芒,贴近水面……

许多人沿着仙女踪迹,来到凤凰池边。只见水中有天,月落池底,碧绿清澄的池水,象天女沐浴后,遗忘下来的一块浮动翡翠。身心去水中荡漾,如同被摄入缱绻的梦境,宛若置身仙界。人们便在池边修建天女庙,物化一份虔诚心境留住天女。

凤凰池旁,有一竹林小径,通往庙宇。阴凉的竹丛里,湖绿色的新竹,轻轻摇曳,春笋破土,翘着尖尖的耳朵,静静听着人们寻仙的足音。天女庙小巧雅致,墙外一片绿色疏竹,一道白亮小溪,蜿蜒而来,环屋绕成一道水篱笆。庙中供殿不大,空间泛浮蜡烛淡香,香火在神龛前伸着懒腰。烛光里,那些端庄塑像,或敷彩,或镀金。王母也跟着女儿们,到了凤凰池,凤冠霞披,惟饰俨然,高踞龛首,众仙女面容秀雅,裙裾艳丽,再添入几缕心香,然后,面对一排整齐烛火,进入催眠的恍惚。

落日摇曳着满地霞光,窗外回旋着牧笛余韵,笛音由远而近,由近而渺,一时间,分不清是外面的笛声,还是远古的回音。跟着笛声,跨出庙门,展望四周,古塔高矗,老槐苍劲,修竹摇动,溪水长流,风景散漫,不象是在人间。一只体貌清奇,风神潇洒的白鹤,绿喙赤冠,玄裳缟衣,曳着两条长足,从凤凰池旁,凌空飞扬,似乎去接引仙人。迷霞错锦之中,人的身影就显得迷蒙疏阔,看得人心迷罔,意随霞飞,神同鹤往。在凤凰池边,捧起一掬池水,身心尘埃,竟象被水涤静,沉浸在一片澄澈意境中。

 

南门口

 

台城南门,泰东河与城河交汇并流,清鳞鳞的水,亮闪闪的波,抚拥着岸边几座渡口码头。在宽广平展的河面,摊开清亮多姿的南门古渡画面,再连结起两侧南城、南庄、南园的画页,组合成南门口长轴画卷,展开古老永恒的风景,让人们常常在记忆的画幅中,铺开宁静雅逸的心境。

沿着城河,去南门渡口,要经过南城。过了纪福大桥,一道古老城围,向东渐渐隆起,临流蜿蜒,临风矗立,似丘陵起伏的高旷之地。城围两侧,砖石剥落,欹侧的老树,披离的宿草,俯伏在垒土上,二里草木掩映,一道土坡斜覆,在蒙蒙天色中,一段段延伸东去,极具清远古朴情致。旧城围上,这里那里,散落三户五户人家,房屋依坡势而建,背倚城围,面向城河,前低后高,青砖小瓦,竹篱小院,都排列在古城的制高点,横切风水,俯视人生。童年时,曾把两三朵白云,挂在嫩嫩的树梢,在南城上仰望生命的高度。年年岁岁,就沿着南城延展的脊梁,和脚边坡侧人家层叠的瓦楞,向南门流淌。

到了南门,河风就轻轻迎过来,悄悄说话。然后,它走过绿树成丛的黄金坝,玉带桥,把旧日南门古渡,一点一点,从迷朦中清理出来。南门河边,一丛丛斜向河面的树木,点缀着灰墙乌瓦,枕河人家,在弯弯曲曲的河岸上,与水流一同婉约延展。有人坐在临水院落平台上,看河中一拨拨船只,从里下河水墨画中划出,在沿河树丛、水埠间摇晃,听弋动的浆楫,咿咿呀呀地搅动流水。河中的木船,有丈把长的,也有二三丈长的,船身用杉木做成,涂着黄润的桐油,船棚用芦叶竹片编起,低低地罩在船上,前后装着门板,左右开着方窗,象半月倒挂,象拱桥飞跨。大船上,有撑篙把舵的,有打浆摇橹的,一位老船工,摇着橹,船后插着油布黄伞,伞旁放着黄铜水烟袋子。傍河停靠的舢板小船,有的在河里穿梭来往,飘泛徜徉。船儿顺着河道飘移,岸边垂柳披拂到船蓬上,一些荇藻攀住船底,发出嗤嗤声响。几道石级,通向河边水埠。几位妇女,在码头石条上淘米洗菜,槌衣汰被。两个小伙子,向河里甩下木桶,逆流提起,一身蛮劲,一脸欢喜,从河埠拾级而上,晓风残月,常常磕碰着颤悠的木桶,溅出的水滴,泼泼洒洒,顺着堤围,一直滴进南庄的深宅大院。

紧依南门,四百岁的南庄,端坐在繁枝茂叶中。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柱柱从房顶伸出的烟囱,构成一道久远的庄园风光。沿着麻石小径走去,一座拱形小桥,灰灰的,桥栏匍匐一些藤萝,一棵高高的榆树,遮覆桥面。桥堍连着竹林砖径,两侧竹丛,青枝绿叶,日影不泄,萧萧微风,吹动沙沙竹叶,潺潺溪水,和着婉啭鸟鸣。向你解释,什么叫幽雅逸趣。路边一株樟树,通体碧翠,枝叶间绽蕊吐芳,缀满白中带绿,与叶片一般素雅的花朵。空间浮动着缕缕莫名暗香,沁人心脾的气息环绕左右,带你走向青枝绿叶后,深邃的明清时光。

穿过明代董其昌手书的“南庄”匾额,步入双鹄守卫的庄门,台城望族,明代万历年间贡生周竹墟的庄园,在脚下一步步展开。巷弄、民宅、苗圃,还是旧时布局。纵横相接的小巷,黛瓦相依的老屋,在一片片竹叶树杈间,一坐,就是四百年。苍然气息伴随着墙头青苔,弥漫了四个世纪。小桥流水,田园竹篱,铺点诗情画意;弯巷仄径,木椽屋瓦,涵盖厚重文化。宅第相连的锅耳顶大屋,聚族而居的深宅重院,水磨青砖砌成的门墙,盖着青瓦的马头墙和观音兜,都泛着历经岁月的青光。在八九株槐柳映衬下,裁划出起伏变化的巷弄轮廓。正午时光,南庄处于半寐状态,路上行人很少,砖石小径上零散的脚步,便踏出了历史孤寂的回音。经历几朝沧桑,南庄许多年轮久远的建筑,已经湮灭。残缺墙垣中,砖石坍圯,苍颜斑驳,但斑剥的雕花窗格,粗朴的石刻辟邪,灰黑的滴水瓦当,还是保留着大户人家气概,把你的想象,牵延进当年亭台楼阁,假山荷池,“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桂落花格窗”的胜景,引领进许多遗落在湮远年代的故事。那些莳草弄花,吟诗作画,寄托清高,寻求逸致的远年情景,不动声色地簇拥在深巷,被长长的仄径,串连成古老的记忆。

有人指点周氏旧宅,顺着剥蚀深长的倾斜粉墙,找到拐角大宅。一楹五间平屋,泥金匾额,乌瓦灰墙,院落深处,雕门镂扉,但窗格寂寞,一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景象。东边一间书房,窗槛上一排花格长窗,房中摆放清式长条几,罗圈椅。当年,周家孙辈周逊之,博学多才,交游甚广,入清后弃官还乡,隐居南庄。冒辟疆、李映碧、黄仙裳等名流雅士,从迎风晃动的大红灯笼下,跨进宅院,走入书房,诗酒留连,击节唱和,留下了众多的灿然手迹。如今,灯阑月老,红柱黛瓦上,重檐悬顶下,早已物老人非。史记留下的笔墨,虽然滞涩残缺,但融泄其间的时光,却象南庄里凝固的音乐,后人只要拉动记忆的琴弦,承载历史的音符,便会在心头跳跃。

踏着南庄的记忆,西行不远,是南园大片在日光下发亮的田野,和隐身于疏朗林木间的水光。带着远处田野和近处河流气息的长风,清凉肆意地穿行。小雨刚过,风里带来新翻的泥土气味,混着青草味和淡淡花香,在湿润的空气里飘浮。连绵的田垄,划出方正的菜田,一些菜农在躬身劳作。金黄的土、深碧的树,鳞次栉比的房舍,夹道而生的野花,太阳的光点,在上面快乐地跳动。旷野平水,入神入胜,胸襟也跟着从南庄的深邃中敞开,步步拓展,铺漫向莽莽旷野、清清池水、密密芦苇,青青新篁。野鸭沉浮,黄雀乱飞,菜田红绿,果木参差,一头老牛,在水边慢慢咀嚼夕阳,把南门口的景致,张扬向野趣的极致,构出一幅万物闹春的中国风情。

站在南国的田埂上,静听风动绿叶,水过池塘,依依送出的柔曼和音。夜来一场杏花雨,传来了南园姑娘在渡口的卖花声。这脆脆的声音,喊了几个世纪,呼应着台城南侧,南城,南门,南庄,南园的古老图景,连缀南门古渡的悠长韵律,从岁月的彼端隐隐传来,穿过迷蒙的空间,慢慢消逝在莫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