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逼婚老公太霸道00:寨子沟乱石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6:24:29

寨子沟,乱石盘

阎 连 科

 

八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沟外世界,日光粘稠,黄黄糊糊,一地涂抹,烫得人脚板起泡;小麦已经割完,麦场上,庄稼人打着赤膊,忙七忙八,昼夜没有消停。王莽寨的沟里,早麦虽已焦穗,山里人却依旧观日起床,视月点灯,按部就班作息过活,仿佛光景依然是冬闲时节。

    小娥从县城回来,一过蛇岭就周身凉爽,满身汗腻也顿时消了。她沿着溪边小路,走得悠飘,一副荆筐担子,在肩上亮腔,叫得扎耳。响声流在沟里,如同喘息一般,刺耳焦心。脚下的溪水,原是一线一线,从石缝里挣出来,汇入德亭川,摊成一条白带,宽丈深尺,从冬流入夏,又从夏流入冬。硕大的蛋卵石,在水里露个帽儿,青蛙在帽上仰天长叫。水声蛙声,漫开溢去,撞着两崖岸壁,孕出脆脆回音,满沟嗡啦嗡啦。黄莺鸟从林中飞来,滑在沟空,寻找溪边的蚂蚱草虫,叫声柔柔,沁心润肺。日光在沟里,照出一条亮带。山风响着笛音,从森林中浸出,在水面上吹着,夹裹了林中的茵茵青气和溪边野草的腥鲜。

    沟里沟外,原是两番天地!

    挑着碱、盐、菜籽、麻油、中药、布匹、凉鞋、收音机、干电池、自来水、洗衣粉、山西陈醋、八角茴香、张小泉镰刀、王麻子剪刀……七七八八,全是生计用品,小娥瞧着这些,愈往沟里深处走,心里愈发躁乱,不安,仿佛要回的不是她的出生地乱石盘,不是养她十七年的家,如同要去一个极生疏的啥地场,那地场的一切,都叫她感到心焦难熬。我怎就胎生乱石盘,好命薄!她每半月进城一次,为村人买生计用品。自从她进了几次城,自从她认识了草药收购站的收购员,心里就时不时飘出些先前不曾有过的念头来。她隐隐觉得沟外世界里,有个啥等着她,如同魂鬼摄了她的心,终日神不守舍。到底是啥,她却道不清,说不明,但她认定那东西极珍贵,丢不得,魂似的,丢了人就终尽了。这些日来,她心里越发不安分,每每一回村,就忧愁焦虑,眉心结皱,盼望下半月的光景一晃到眼前,好让她早日离开乱石盘,走出寨子沟,到沟外世界里。早先,她不知道城有啥牵着她,以为是那上班的人流、车队、商店、裙子、冰棍、汽水、宽马路、小汽车、电影院、自由市场、个体商贩……今儿,她似乎明白了,牵她的就是那个小伙子!高高个儿,走得胳膊甩出风,白衬衣扎在腰间,又往外稍稍拉出点,盖着皮带上的裤边儿,把腿显得又长又直。他的裤缝似乎永不弯,里边有铁丝撑着一般,她知道那是熨斗熨出来的。她还没有穿过熨斗熨过的衣服。都来世间十七年了。他的眼、鼻子,那白水石般的牙齿,那光光亮亮没见过日光似的皮肤,在她心里垦下一片又一片未见过锄镐的处女地,种了那么多非常美好的圣草圣花。她只觉得想见他,火烧火燎。

    最初,她每次把村人刨的草药挑来给他过秤时,心里禁不住地抖,如冬天难禁寒战一模样。他呢,总坐在涂了绿粉的墙壁下,拿一本杂志或是看书,每每见她来了,慢慢抬起头,问:“下山了?”

    “下山了。”

    “渴不渴?”

    “不渴。”

    “坐吧,歇会儿。”

    “不坐。”

    然后,她从筐里把那一袋一袋枣皮似的山芋,树根皮般的地丁递给他。他漫不经心地过了秤,抓一把,看一会儿,说声“二级”,就噼里啪啦打算盘,隔着桌子把钱递给她。

    “数一数。”他说。

    “不会少。”她心里抖着,把钱往兜里一塞,不想走,却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走出收购站,她心里茫茫的,极空旷,后悔自己离开得早,觉得他似乎还有话给她说。这次,她狠了心,接过他隔桌递来的钱,站着没有走。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他果真有话说。

    “你叫啥?”

    她浑身一震,脸上跳着热。她哆嗦着嗓子答:“叫娥……小娥。”

    “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他求她办事了。她心里怦然一动,眼睛睁得格外大,盯着他,像要把他包进眼睛里。“啥事?说吧,你说吧。”

    “帮我找个保姆。”哦!他结婚了,有了妻小!不知为啥,她如同热身遭了冷雨,心里立马冷了。盯着他,目光里没有了热烈,没了渴求。突然,她变得很平和、很淡漠。

    “是……你家娃?”

    “我哥家。”

    “不是你家娃……”

    “我哥家的,一月二十块。”

    “钱好说。”

    “全城都是这个价。”

    “少些也没啥。”

    “以后收药都给你们按一级。”

    “啥时要?”

    “越快越好。”

    从收购站出来,她心里洋溢着一个甜蜜的湖。一路上,从早走到半后晌,她都想着这事儿:翠萍、凤儿、小妮……谁去呢?翠萍太粗野,凤儿死眼子,小妮不干净。她想,我要给他帮忙他一定满意。她把乱石盘、寨子沟的妮们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末还不知道该让谁去他家当保姆,就好像去他家带娃儿,是件了不得的事,似乎沟里的妮们,没人能够胜任。

    将进村时,太阳已跌入山中林子,夕阳的红光,被林枝割成血片,零零碎碎,染在山上各处。大树小树,下边都落着一片片红亮。村后,环抱着村落的栗树林,树干密密匝匝,呈出灰红色,硬挺在空里,一株株赛直赛高,末尾就齐齐整整,一堵木墙似的,在夕阳中映出明显的轮廓。厚实的青叶,层层叠起,像铺在半空的一张绿毡。晒不进的日光,在青叶上涂下一层粉淡的色泽。稀疏的地场上,日光无力地漏下几线,便有了几圆光亮,把树林弄得神鬼静寂。没有风,枝叶凝着不动,这是一天最后的静默。

   人在这个时候,能听见大山和森林最隐秘的声音。小娥从栗林边上走过时,步子放慢了,望着神秘的林子深处,脸上那层兴奋的红光渐渐淡下来,脚步也跟着放慢了,有一步,没一步。天高地阔,林子无声无息,山静静默默,林也静静默默,一切都极为空旷、疲乏、单调。小娥听到了一种声音,从林子当央传出来,象是一股风在林中盘旋一样。她站住了,听见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歌声: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

    没坐的找石头没水的找井口

    请山人父母林人孩娃坐桌下

    听我这破喉咙烂嗓子

    南腔北调满口白字

    打着征南战北的红木板

    我就──唱──起──来了……

    这嗓门真的是破喉烂嗓子,刮过窗纸的山光一样,嘶嘶哑哑,却极有节奏。过一会儿,六十七岁的戏老旺嘶着嗓子从栗林中走出来,手在裤腰上摸索着,像是解过手在系裤腰带。他从小娥身边岔过去,看也不看她,就那么唱着进村了。

    戏老旺的年龄早已入了爷辈上,可他虽结过婚,眼下却还是老孤伶仃的。坏就坏在他爱唱书上。早先,他只听不唱。唱书人一进村,他就要蹲死在唱书人的嘴皮下,那些瞎瘸唱书人,撂下弦子就住在他家里。终于,有一天,他媳妇跟着一个唱书的瞎子出了寨子沟,到了沟外世界过日月。媳妇已怀孕三个月,人走了,自然娃也带走了,留给戏老旺的,只有他脑子里成堆的古唱词。走就走了,戏老旺学会了唱书,这比媳妇强。他没有出沟找媳妇,几十年来,见天就嘴里唱着书词,悠悠然然,飘飘洒洒过了大半世。小娥瞅着远去的戏老旺,冷不丁儿,心里抖一下。她十二岁就开始在山路上挑担子,按说熬磨出来了,可不知为啥儿,听了戏老旺那几句嘶哑的唱,她忽然感到身上极乏困,累得慌,就像一气儿走了几百里,终于到家了,力气耗尽了,再也无法支撑了。她想坐下歇一会儿,可刚卸下担子,就看见村头皂角树下围了一堆人,都是女人娃儿,不禁心里一颤抖,心就冷冷地下沉了,极重,像是一块冰。坐下时,地上放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她不是坐下的,她像一块从悬崖落下的石头一样,砸在了地上。

    那人群中的皂角树上捆了一个人,是她姑。

    姑又去山外偷人了,被山里人捆在树上打。这不是第一回,姑年轻时就出沟偷过野男人,已经被捆在树上羞过一回了。小娥咋样也不明白自家姑,四十几岁了,姑夫死十几年,这十几年,她本本分分过日子,可到了这二年,外面世界上,人都经商过日子,她就刨了草药,不让运官捎到城里卖,非自个儿背着袋儿,独自出山,卖给山外一个小店主,得了钱,就在相好家里过一夜,这些日子,竟敢吵吵嚷嚷嫁出山,去和那相好一道过日月。爷去骂她了,耳光掴得她嘴角流血,可她还要去野合,半年了,挨了多少打,死不改,这次下山,竟在那男人家里住了半月。小娥进城时,撞见姑回村,她知道,姑这顿打是挨定了。她对姑说不上恨或怜,只觉姑四十岁上的人,不再该那样。盘子里多少没娶过的结实壮男人,何苦到山外,遭人唾骂吊打的。

    看看尽了的日光,小娥在临了的暮色里,吃力地站起来,挑着担子,缓缓地进了村。到村头一看,她心里立马哆嗦起来。

    姑的上衣被扒了,两个奶子白白亮亮地耷拉着,像盘里娃们提的没有灌满水的猪尿脬,一条细麻绳在两奶子当间,十字交叉到背后,把胳膊绑在树身上,让裤带极刺眼地垂到半腿上。姑原来那样有韵色,这会儿,脱了衣服,瘦骨嶙嶙,皮肤竟粗得挂眼。小娥冷丁儿要恶心,原来女人脱了衣服竟是这样丑。她想着,瞟姑一眼,姑也正看她,目光相撞时,她低了头,姑依旧看着她。

    姑的脸色那样平静,除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再就没了别的啥,见了自家亲侄女,那脸上也没生出一丝红。

    姑受的是羞刑,脱光衣服,捆在树上,这是盘子里对女人的最高惩处了。其实,看的都是女人们,男人们也只偷偷溜几眼。娃儿们,稍大的,这也都见过,并不觉新鲜。二粉娘、翠翠婶、铁杠媳妇……都遭过这惩罚。在乱石盘村里,夜里换床睡,差不多的媳妇都干过,不新奇,女人乱,男人自然大凡不洁净,只要偷着来事儿,人们知道也装不知道。可女人要把身子送了沟外人,或想永生离开寨子沟,那就活该扒了衣服受羞辱。

  到眼下,几十年没有女人能过羞辱关,任何一个想离沟的女子,只要被脱光衣服捆在树上羞,不打不骂,只让村人看,就都悔过了,改邪了。这羞辱,仿佛一堵墙,自从朝廷三爷把墙树起来,乱石盘的女人一茬接一茬,都往墙上撞,没有一个撞倒墙,没有一个走过这堵墙。今儿,姑又来撞墙了,被自己的生父朝廷三爷骂一通,亲口指令几个她的本家兄弟把她捆到树上羞。小娥想,何苦呢,不上算,明知走不出寨子沟,就生是沟里人,死是沟里鬼,犯不上闹到连奶子也露在大天下分上去。

    有几个男娃女娃在围着姑的光身耍,小娥一过来,就都往各自家里跑,口里的叫声散落一村子:“小娥进城回来啦──”

    “娘!娥姑进城回来啦──”

    “分东西啦──”

    娃们走了,皂角树下,一时极静。姑望着侄女小娥,平淡的脸上,渐渐有了灰色。额上的纹络,也并不因为被羞就又深又弯,反而好像又浅了,鼻子依然那么匀称地呼吸,样子好像她早就有了受羞的谋算。她一把双唇死死闭着,双眼死死盯着侄女,直小娥到眼前,才眨一下眼睛,拿舌头舔了下嘴唇。

    “回来啦?”

    “回来啦。”

    在姑身边站一会儿,小娥搁下担子,朝姑走过去,姑朝她摇摇头。

    “别解,爹一会就来了。”

    小娥呆着,“是爷……叫绑的?”

    “我丢了他的脸,犯了盘子里的规……不怪他,给爷的中药……抓了吧?”

    “抓了。”

    “你要好好侍候他,他老了……”

    “……”

    “把他药里的刺青梅给我留几个吧。”

    “干啥?”

    “我想熬几服补药……”

    姑是需要补补身子,小娥想,这一羞打,少说姑的身子一月难复原。她弯腰去筐里解那中药包,这时候,听了娃们的唤,开始有人围着腰布,从灶房走出来。

    姑说:“你把挑子担远些。”

    她忙不迭地给姑身边石上放了六粒刺青梅,就挑着荆筐担子,匆匆朝村街里边走。到村口浅处,她看见戏老旺搬个凳子,坐在墙角,死着眼睛盯着姑的光身子。她想骂他一句“老死不要脸”,却未及张口,就听见戏老旺的唱,他不是在偷瞧女人的光身子,而是在瞧着那身子唱戏文。

    想听文的咱唱《姜太公》

    想听武的就唱《杨家兵》

    不文不武是《小红灯》

    想听清的唱《包拯》

    想听奸的是《严嵩》

    有奸有清是《岳飞大出征》

    听一段你知道世上尽是谜

    听两段他迷你不迷

    听一出你就知道汉武帝为何死时要吃梨

    ……

 二

    沟里深处有个牛头山,据说远古时,王莽打仗曾在山上扎过寨,所以那山就叫王莽寨。

    以王莽寨为始形成的四十七里大山沟,就叫寨子沟,寨子沟的水哗哗流出九里后,突然在一块平地上摊开来,亮亮如一块大镜子。那一盆平地,四周渐高,连接山岭森林,当间盆底水中,布满一层卵石,大如小房,小如大斗,匀匀称称,皆呈白灰色,遥望似一盘炒豆。一年四季,溪水终日从石间流过,抛出一天潺响。初春时节,苗鱼在石缝窜动,箭般射来射去。螃蟹爬在石上晒暖,为争一块朝阳卵石,时常斗打的天昏地暗。入六月,白日水草茵茵,青色挤满石间空档,不见流水只听响,盆底则是草地的一窝鸟蛋;夜间,青蛙仿佛归林雀群,全都攻山霸垒,各占卵石一块领地,眼瞅着扣般星群,鼓噪得山响林鸣。也许,这儿是天下奇景一绝,才有了人住,有了乱石盘小小一村。乱石盘人虽不多,却是寨子沟总人数的一大半,构成了天下一隅,也就自然成了一方国度,因而有了朝廷三爷,有了宰相六伯,有了皇后四婶……有了初九、十九、二十九的一月三朝会。

    今儿,是六月初七。

    山里昼短夜长,太阳出得晚,沟外世界已日升数杆,乱石盘东的豹子岭上,才略微透出一线红亮。朝廷三爷喝了孙女小娥起早熬的补药汤,神情依然苦戚。这汤他喝了整一年,往日药一入肚,身上就会精神,如立刻小了几岁,可今日,起床大半晌,脸上乱纹里,还是堆满烦愁。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许多,黑发在头上彻底消失了,一头短短银茬,原来还硬硬立着,今日一抹,全都倒了,也没了原先那银白亮白,变得灰灰的,如冬季伏在山上的干白草。他茫茫会坐床头,瞅一眼床里墙上挂的老线枪,心里悠地生出一股凄然的怨恨。早先,乱石盘的女子都往沟外嫁,有了娃的女人,只要外面世界的男人一勾引,也舍家弃口往外跑。有年,遇灾荒,村里有十一个媳妇离了乱石寨,到寨子沟外寻了野男人,那当儿,他才临三十岁,一膀子气力,种地能拉一张犁,两眼枪法,左眼打猎右眼还射跑兔,光景并不差,可媳妇说进城办年货,一去不回头,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村。他知道她在城里有了野男人,就日日对她留下心。一天,他去打猎,对她说一天不回,却在村外蹲到半晌折回身,回家正赶上媳妇卷衣物要离村,一见他,慌了手脚,扑通一下就跪在他面前。

    他在门口怔一会儿,把猎枪往门后一靠,坐在门槛儿上,问:“你说,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媳妇沉默一会儿,答:“哪儿都对起了。”

    “你跑啥?”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离开这儿。”

    “外边的男人……比我强?”

    “不强。他家是镇上的,日子好。”

    “就为这?”

    “就为这。”

    “死心了?”

    “你要不叫,我就去打发他走……他在村外崖口等我哩。”

    “我见了……”

    他双手抱着头,盯了媳妇大半晌,到末了,把手从头上卸下来,慢慢说:“心死了……你就走吧……”

    媳妇没有走,她站起来,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认认真真打量他。

    “你走吧。”他往门槛一头挪了挪,让开路说,“拦住人,拦不住心。”

    媳妇拍拍裤上的土,挟起包袱说:“我每月回来侍候你十天,也顺带看看娃,这都和那人讲好了。”说着,媳妇最后瞅瞅屋里的摆设和床上睡的娃儿,就从他让开的路缝挤出门,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只在门槛上扭过身,盯着媳妇的后影,脸上很平淡,就如媳妇不是永生离开他,而是要上山采木耳,刨草药,去去就回来,目送一程就行了。可当媳妇走到那皂角树下时,他突然一侧身子,取过门后的老线枪,照原样坐着拧过身,从口袋取出一个火香头,点着,极小心地插入炮勾孔,端起来,枪托顶着肩,闭上一只眼,把枪机勾下了……

    线枪的散弹从媳妇的后心入了五脏,未及哼一下,她就死去了。村人听见枪响,老老少少都出来,围着他媳妇呆站着。他放下线枪,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走到村头上,瞟一眼死了的媳妇,又瞟一眼全村的女人们,突然大声说:“寨子沟的女人再往沟外跑,这条沟就要断种了!大伙都看着,日后哪个女人想离寨子沟,就和我女人的结果一个样!”

    女人们脸都吓白了。

    从此,没有女人再敢离沟了。

    寨子沟的男人们,大半都能讨下女人过光景。

    寨子沟能正常繁衍人世了。满沟男女,从此也把他当成沟主敬。终于有一天,为了方便生计,安排农活,组织村人集体打群猎,派人出沟采买日用品,就有人提议选“沟主”。

    他当选了,于是,就有人唤他“朝廷三哥”了。

    解放后,寨子沟成了“乱石寨生产队”,他当队长,人们在沟外叫他队长,在沟里叫他“朝廷三叔”。沟外世界三年大灾时,沟里日子好,没有“大跃进”,也没有“大炼钢”,人们衣食丰足,就开始叫他“朝廷三伯”了。再过几年,外面派仗打得房倒屋塌,沟里人全是贫农,没有一个地富反坏右,日子平静得像是一潭水,就又有人叫他“朝廷三爷”了。是个生产队,就该有队委会;是个生产责任组,就该有组长、副组长、会计、保管啥儿的。自然,朝廷降生了,皇后、宰相、七官八吏也都该出世。也就出世了。寨子沟是独立的一隅天地,解放将近四十年,乡干部没有一个到过乱石盘。县、乡地图上都没有乱石盘这个自然村。这也好,岁月年年流,日子动荡得大船搁浅小船翻,沟里人却解放前各种各的地,解放后依旧各种各地,一向没有啥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社会主义集体化、丰收了不交公粮,歉收了,不吃返销粮──山上的东西背不下山,山下的东西背不上山,谁家从山下抱个小猪养大了,不回家杀掉吃整猪,腌咸肉。到眼下,沟里人还不清楚计划生育是啥意思。登记结婚,由朝廷三爷点下头,宰相大伯写个婚据,就堂堂正正入洞房。有了娃,偶尔有人想起报户口,就跑到四十七里外的大队部──如今改叫村委会,只要说是寨子沟的人,村干部不问话,笔一动就把户口安上了,就算天下的合法人口啦。

    这里的大至婚丧嫁娶,春种秋收,集体钻山射獐,派人出沟购买日用杂货,小到谁家羊被狼吃了,蛇爬进了被窝里,一应都有朝廷三爷吐口去定夺。这会儿,朝廷三爷坐在屋里呆一阵,起身到床里墙上,取下那支柄已油黑发亮的老线枪,点上香,走出屋,把七尺枪筒对着天。

“嘣──!”枪声沉闷轰烈,带着尖利的哨音,飞出山上森林,裹着回音传出十数里。

    望着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朝廷三爷怔着没有动。他就是这样把媳妇打死在皂角树下,女人姑娘们才安心了几十年。这几年,又有女人开始朝着山外跑,先有姑娘嫁出沟,后就有姑娘偷到沟外去野合,末尾连自己亲女儿,四十多岁了,竟还要到沟外另寻日子过。他隐隐觉出来,寨子沟要败落下去了,就开始在世上没有了。乱石盘已有十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讨不到女人过日子,就要断子绝孙了。他今年七十五岁,有了他,才有了寨子沟的一辈一辈人,才有了乱石盘这旖旎的小村庄。为了乱石盘,为了寨子沟,他亲手把媳妇打死了,他派人把女儿的衣服剥掉绑在树上羞。他不能在七十五高龄时,眼看着女人都往沟外世界去,眼看着沟里小伙一个一个打光身,从此就断子绝孙,让乱石盘村在世界慢慢消失掉!

    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散尽了,显出一个黑森森的洞。他盯着那洞口,狠狠咬了下皱嘴唇,咬得牙帮疼。

    小娥从灶房走出来。

    “爷,今儿不到初九嘛。”

    “要收麦子了。”他说着,回屋挂了枪。

    这是三间土瓦房,虽是土,却结实。房梁既粗又直,一围难抱,檩比沟外人的房梁还要大,椽子一根一根排起来,上上下下统体红松木,终日弥漫着松香味。房后是伐过的林子园,树桩如溪里卵石一样阵排着,呈灰黑色,一个挨一个,连成一大片,远看像是一片僵着不动的乌云。新生的杂木条,细竹般交错厮连。每每雨过天晴,劣质的黑木耳,沿着树桩的一圈皱皮,真真如耳样朝天硬撑着,仿佛在谛听大山、森林、禽兽和乱石盘那隐秘的声音。村里人,住房不讲风水。宜地而造,家家相距十余丈,不起院落墙,各户独立,均无邻居。每家的上房屋,门前一律展出一块平地来,架起一块青石板,围石板摆下几个圆木桩,就成了饭桌凳儿。朝廷三爷的石板是讲究的,二尺宽,五尺长,三寸厚,石碑一般,周围摆下八个木凳,是一节桶粗红松,均匀地锯成八截,上边涂了发亮的桐油,对称分排,太阳一出,就有八个光团照出来。

    朝议会就是在这儿召开的。

    太阳照上石桌时,宰相六伯来了。他穿一件对襟土色白裤,走路不慌不忙,起脚落脚都极有情致,上衣下兜里,别了一支笔,卡在兜外闪出一线亮色。他原在寨子沟里的王莽寨山下住,因为认识几个字,过年满沟人就都找他写对联,朝廷三爷就在乱石寨村指给他一架山岭,八亩沟地,让他住进了乱石盘。到石桌前,宰相六伯向朝廷三爷请了安,问了身体好,就坐下倒起了鞋里的土。

    紧跟着,财官七叔也到了。七叔在沟里没有别的事,仅是村人打群獐,大伙分麝香,由他出面算账调停分均匀。最后来的皇后四婶,已四十七八了,并没人选她当皇后,只是人在沟里长得俏,会烧一手好野味,三爷病时,时常让她照料,她就因此成皇后四婶了。每每召开朝议会,她一听三爷的老枪响,也就推下手里活计,急急朝三爷家里来。

    人到齐了,都围着露天石板坐下来。

    小娥端来一盘麻油拌的旱烟叶,放在石桌当中,就挎着篮子去采木耳了。

    朝廷三爷坐在左上方的正座上,吸了一阵麻油烟,开口说了几句麦熟了,沟外世界麦场都已收拾洁净,要大家抓紧收麦的季节话,问了几句打猎的事,把烟往石桌上一磕,突然问:“沟里的女人,安生吧?”

    财官七叔叹口气:“林材媳妇说出沟看热闹,一去不回头。”

    “几天了?”

    “一月。”

    “昨天,我闺女的结果都见没?”

    “见啦。”

    “日后,”朝廷三爷硬硬嗓子说,“哪个女人再往沟外跑,都一律拴到皂角树上羞!”

    石板桌上方,烟吐得云天雾地。太阳升到了村头,光亮极强烈。三爷捏了一撮烟,没吸,瞟一眼大伙儿,眼角纹斜动了动。

    “别的呢?”三爷问罢,把手里的烟又扔在烟堆上,嘴紧紧闭下了。

    “石福硬要让他闺女嫁出沟,”皇后四婶诉苦般,一脸愁相,“彩礼都已过罢了。”

    “石福……”三爷把屁股在木墩上拧一下说,“他反了!”

    “石福家没男娃,不用娶媳妇,说闺女嫁在沟里太吃亏。”

    “他石福老了谁侍候?”

    “他说他要和女儿一道出沟过日子。”

    三爷一怔,看四婶一眼,没能说出啥话,喉咙里空空的,却像堵了一团干棉花,气有些不通畅。在沟里,家有孙男弟女,若女娃嫁出沟,那就违了众人心,谁家女儿也不会再嫁那男娃;若女娃留沟了,那男娃才有准找到女人过日月。可石福没有男娃,用不着别家女儿过门来,这就难办他。

过一会儿,朝廷三爷吸了一袋烟,把目光投到宰相六伯脸上去。

    六伯一直在吸烟,半晌都没吐一句话。看大伙都不言声了,他抬眼朝大伙瞟一圈,把目光落在皇后四婶脸上不动了。皇后四婶回他一眼色,轻轻咳一声,六伯收回目光问:

    “三爷,小娥多大了?”

    “十七。”三爷问,“咋的?”

    六伯说:“小娥也没哥没弟,你家也不用娶媳妇,把小娥立马嫁出去,石福就不敢把闺女嫁出沟。”

    三爷心里猛一震,犹如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塌了一般,三爷身子一晃,烟嘴在唇上僵住了。

    “小娥……婆家还没找……”

    “找着快。”四婶说,“满沟小伙子,选就是了,还不容易呀。”

    朝廷三爷盯着四婶那张不退俏丽的脸。

    别人都望着三爷那张透了病黄的脸。

    四婶看着前边很远的地场,像是要把话说得不经意:“我看三豹就成。”

    三豹是宰相六伯家三娃儿。

    六伯好像一听四婶说三豹,一副很着急的样,连连摆着手:“三

    豹……哪里配!小娥出落得一股小灵气……”

    四婶说:“三豹也不丑,虎虎实实。”

    默一会儿,三爷问:“三豹多大了?”

    “十八。”

    “年龄还相当。”

    “三豹不识字,”六伯说,“小娥嫁他委屈了。”

    三爷:“小娥才读了两年书……”

    六伯:“你就这个独孙女,还是在沟里好好挑一个。”

    四婶:“我都替三爷拨拉一遍啦,三豹好。”

    三爷:“三豹……愿意?”

    六伯:“他好说,看小娥了。”

    三爷:“小娥也好说……又不能听她的。”

    四婶:“这就行了。”

    “那……就这定下?”

    “定下吧……”

    “啥时……出门?”

    “你看。”

    “你看嘛。”

    “就今年?”

    “就今年。”

    这时,太阳当顶,热起来,光线极亮堂,空气连个尘星也没有。一群山雀飞过来,落在门口栗树上,立刻有几滴鸟屎落在石桌上,摔碎了。财官七叔吸的烟是用纸卷的炮筒子,他面前已扔了五、六个细烟头,看着桌上的稀鸟屎,抬起脚擦了擦,然后说:“三爷,小娥……才十七,三豹也不愁找不到媳妇过日子……”

    四婶挖七叔一眼。

    六伯吸口烟,淡淡道:“七弟说的是,三爷还是再想想……”

    三爷不言声,烟吸得兹兹响。空气很闷人,人仿佛被烟雾淹死了,极静。这时,戏老旺戴个草帽,遮了半拉脸,唱着从村外走回来,朝着这议事的人堆瞟一眼,又唱着进村了。

    鼓打三更半夜寒

    樊梨花在绣楼泪涟涟

    想起昔日老爹为元帅

    把我许给丑夫小杨凡

    八月中秋下订礼

    我命薄如纸可咋办……

    戏老旺走远了,唱声在他身后悠悠飘过来。三爷听了那唱,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对大伙说:“都别参言了,就这定下来,年内把小娥嫁出去。”

    三爷下了决心,谁也无话可说,就都站起来,伸伸腰,活动活动膝盖,想要走。小娥赶巧急急火火从房后山上小路跑下来。她脸色白白的,汗从额门往下流,一过房角,就慌不迭叫:“爷!快──我姑喝了刺青梅!”

    大伙全都一冷惊。

    “喝了几个?”四婶抢着话儿问。

    “六个。”

    “咋样儿?”

    “满脸血红……”

    人心都凉了。刺青梅是寨子沟独有的药,《本草纲目》上都没记,热性,有毒,适量熬汤大补,过量就大毒。朝廷三爷每天熬的补药汤里只敢放一粒,她竟就一气喝六粒。六粒,脸溢血。不用说,早已没救了。

    惊吓在朝廷三爷脸上冷凝了一会儿。他缓过那口气,突然对着大伙道:“死了……死了好!她还算有骨气,知羞耻,没丢我的脸──你们回去把我的话传到各户里,哪家闺女、媳妇想要嫁沟外,都和我闺女一样儿,死了也不能进祖坟!”

    宰相六伯,财官七叔,皇后四婶……都没接话儿,脸上都凝着一层淡淡的白。

    从乱石盘水滩吹来一股风,凉凉的,带着腥草味。麻雀轰一下飞起来,径直往山林里去。石桌周围的松木油墩子,在日光里闪出发红的光团儿,斜斜黑到屋墙上。房屋里原松木香和一侧林中的枯叶霉烂气,经太阳一蒸晒,散开来,浓得刺鼻子。小娥站在屋窗下,僵着,盯着爷,一层灰色在脸上飘动着,眼如山上的亮石样。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即刻,姑死的惶恐、灾难、悲哀、怨恨、害怕,全都没有了,留在眼里的仅仅是对爷的胆怯和生疏。

 

 三

    乱石盘的农忙,也和沟外天地一样。人们慌乱地在自家地里割麦、拾穗、挑担、碾场。山上森林一片连着一片,朝阳的山坡,都是黑郁郁的红松林,只有零散的刀条梁,夹在大沟间,树种漫不过去,才长些杂草和荆棘,被开荒的变成了庄稼地。林地阴气浓,凉风日日吹,小麦熟期拉季节,穗也不如沟外世界大。朝廷三爷在门口碾出一块平地,洒了水,用一捆山草拴起来,压上泥,系上绳,拉着轧轧做麦场。小娥独自到狐狸脊上割麦了,一早登上梁,日出时已割一大截。她直起腰,望着东天边,远处的林地一枝一枝都如在红水里洗染过。左下角的扁担梁,是宰相六伯家的地,麦子刚收完,梁上光光的,仿佛狗的脊背脱了毛。右下角的山梁上,是皇后四婶开的荒,麦子还旺势。

    宰相六伯把割完的麦子收成堆,闲下来,就隔着大沟唤。

    “老四家里的──”

    “哎──”

    “咋样──”

    “你干完了就过来──”

    “有饭吗──”

    “你来吧──”

    声音在沟里如对着铁桶叫,嗡嗡啦啦响。

    宰相六伯下了沟,朝皇后四婶那儿去了。

    听着那叫声,看着六伯和四婶,小娥冷不丁对他俩生出一股怨气来。她觉得是他们把她的啥抢走了,使她这几日心里不敞亮,觉得有件女子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那一夜,爷在屋里擦线枪,把她叫过去,猛然说:“娥,你都十七了……”她不知爷的话啥意思,可这“十七”使她怔一下,似乎吓一跳:天呀,十七了!十七的年龄已经不是十三四,这年龄让爷注意到,就该干女人们通常要干的事情了,就要过媳妇们通常过的日子了。找男人、送订礼、进洞房、生孩娃、过日月……完了,她想,我完了。爷在乱石盘,每撮合一对儿,对男娃女娃都是那句话:“你十七八了呀!”就这么一句话,他就把小伙的媳妇说定了,把姑娘的男人选好了。没有不成的,就如把一群公鸡母鸡赶到一块儿,就成那么一堆了,好坏都一样。过日子,一男一女就行了。那一会儿,小娥惊恐地睁着眼。爷说,你娘生你难产下了世,你爹养活你七年就走了,我不能养你一辈子,和你六伯家三豹成家吧……

    三豹!三豹她日日都可见到,可几天了,她就压根儿没有想过三豹的鼻子眼,那城里中草药收购站的小伙倒越发在她心里清亮了。他让她找个带娃儿的妞,叫保姆,她猛然觉得不要找别人,自己去带也成的。有了这念头,她夜里就不断做着和他在一块儿的梦,说不出口的梦。她梦见她睡时,那小伙躺在她身边,紧紧搂住她,把她浑身的骨头都搂酥软了……醒来时,脸上热一阵,心里又空洞,又凄凉。自那一刻起,就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我不能把身子给三豹,我要把身子先给那小伙!这念头出来时,吓得她脸都变了色。她想到了被爷用线枪打死了的奶,被爷羞死的姑,心里说:轮到我了!我不能像奶奶一样跟人野,不能如姑一般夜里跑几十里山路去寻野男人,我才十七,人要做得纯纯正正!可第一次生出这念头,就如山洪出了沟,不能收敛了,每每一上床,她就这样想,我要把身子先给收购站的小伙子!这念头在夜里压住她的全身心,她觉得身上发抖,心里好像一个无边的香蜜湖,把她醉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宰相六伯过了沟,到四婶面前了。

    她又弯腰割麦子,心里好像对他俩骂了一句啥话。她不知道骂了啥,但分明是骂了。地里的麦子,年景还不错,秆都硬硬的,穗干了,稞上还有几片青黄叶。露水在叶上,闪着红亮的光泽。月镰从麦行间插进去,猛一拉,发出一串喳喳声,青气从镰下飞出来,从她的鼻下溜走了。割倒的小麦,在她身后,一蓬一蓬,架叉着,均均匀匀。她心里很奇怪:山里女人,竟就这样贱,奶、姑、棒棒媳妇、青姐……还有竹翠才十六,去城里三天,就把身子给了一个卖饭的,回来还笑眯眯的,一脸光彩,到处说自己给城里人睡了,直到肚子渐渐大了,娘把她嫁给一个大她十七的男人,才忽然后悔了,哭得死去活来。她想:后悔了,当初就别把身子送给人;送人了,就别去后悔。女娃儿,早晚都有那一天,身子给了城里人还后悔,那身子给了山里的人该不过日子?又想:按说在沟里有吃有穿,活得也自在,男人们也都结实得山柴一般,何必去沟外找男人,都一样的,何况乱石盘的规矩那样严。还想:若沟里没规矩,不定连婆娘们也要去沟外世界混。她是体谅爷和六伯的,不是爷们儿,女人们都走了,慢慢寨子沟成了男人沟,慢慢乱石盘在世上就不再存在了。要那样,就没了她小娥这茬人。十七了,轮到她了。她心里有些慌。要嫁给三豹了,要成沟里的一个媳妇了,想着,眼前灰灰地飞起了亮点子,镰刀伸拉就再也没准儿,割过的麦茬深深浅浅,还不如牛啃过的毛草地。

    太阳升了几竿高,饭时了,她没有带早饭。

 远处,森林像是一片青黑的水湖,浪悠悠的,太阳如彩盘一样漂在林面上。麦地里,一片黄亮,被林地夹着的狐狸梁,又窄又长,仿佛是一只瘦胳膊。两边深沟,有水声,叮咚着叫到山梁上,偶尔有只鸟,从林间跳出来,射到沟底,在草间捉着飞虫。她猛然感到了孤独,站在麦茬地,被黑青青的森林围起来,化在黄亮的日光中,就像一只孤单的饿雁飞不出大山谷,心里茫茫然。

    就走了。

    狐狸梁上的路,曲弯着,仿佛一条草绳,沿沟系着乱石盘,把她引到一块红松林。太阳在林子上空,如过筛一般,一点一点漏在山地上。挺拔桶粗的红松秆,干翘的树皮朝外叉,一层一层脱落着,从炸裂开的树缝里,渗流出来的黄松油,粘粘的不肯流下来,日光一照,油香就开始在林里弥漫了。地上常年的落叶,腐成灰白色,一起脚就带起一股温馨霉烂的酸苦味。路在叶下隐去了,只留下几个腿痕。不定哪段路,松叶被地水浸湿了,呈暗红色。那红色下是一股山泉水,水从地下挤出来,浸泡着落叶,踩去便发出一阵吱咕吱咕的响声。

    小娥走出林地时,太阳已完全脱开了林子梢,悬在半空,有些火燥炙热。越过一片浅浅的条树林,草绳路又浮在地面上,到了宰相六伯家的庄稼地头上。那梁地更加窄,丈余宽,十余丈长,中间躺下去,活脱如一条翘扁担。在地头,小娥有意无意站一下,看见那扁担凹处,有人正在捆麦子。

    是三豹。他高高大大,脱了上衣,赤着油黑的亮背,红肉一坨一坨,剃过的光头,长出一指发,像山头上的黑草茬,满头都是麦叶子,他看见小娥了,旋过身,扯开嗓子叫:

    “小娥──见我爹没有?”

    她抬起头,朝四婶家梁地瞅,并不见有人在那儿干活,心里一闪悠,回头答:“没有──”

    “这人──忙天还兔窜!你来把他的饭吃了吧。”

    “我回家里吃。”

    “何苦费腿脚。”

    “不了,我回去。”

    “我有话给你说。”

    “你说吧。”

    “你来!”

    “不去!你说吧──”

    三豹提着饭罐朝她走过来。

    “没话说我走了。”

    她真走了。

    三豹站着,木木的。

    小娥走得很快,没有扭头看三豹。她想起了收购站那个小伙子,总穿个白衬衣,扎在腰里,又稍微朝外拉一点;三豹一入夏,就总把衣服脱下来,终日光脊背,那小伙得空就拿一本书,读得入迷;三豹闲下来,就独自上山转,一心想独自打个公獐子,发一笔麝香财。那小伙的眼是长的,一股柔光;三豹眼是圆的,野性在那眼里转圈子。那小伙瘦高瘦高,脸白嫩;三豹矬矬实实,脸粗黑……她在心里把他俩放到一杆秤上称,一个是三月杨柳,拂拂扬扬,飘飘逸逸;一个是寒天柴棍,粗粗拉拉。她的心像湖一样,被杨柳枝儿撩得一波一波。可她知道,那杨柳是岸上的,永生永世不会生到水里去……她叹口气,把脚步放慢了。

    “小娥──”听见三豹在身后追着叫,她站下来,没回头。

    “我爹给我说了……”过一会儿,三豹追上来。

    “说啥?”她转身,冷冷问。

    “三爷……没给你说?”

    “我爷啥也没说。”

    三豹木呆了,很沮丧。可她刚要走,他却又突然恨恨说:“三爷说给你说过了!”

    “说啥呀!”

    “说让你嫁给我!”

    “我压根儿没答应。”

    “可三爷答应了。”

    “那你让他嫁给你。”

    “你敢骂三爷……”

    “他是我爷……”

    她走了,步子很捷快。想起那小伙让她帮他找个带娃的,她就不想再和三豹搭话儿。

    “小娥!你过门我侍候你一辈子……”三豹的声音追上来,“不让你进灶房,不让你洗衣裳……让我叫你姐也成!”

    她心里动一下,还是没回头,走了。

    到四婶家地头时,她忽然看见六伯和四婶从一条沟里出来,并着肩,朝四婶家麦地去。立马,有团疑云凝在了她脸上。她在原地站一会儿,迟疑一阵,钻进一片杂木林,拐进了那条沟。

    那沟里是一片新起的林苗地,稀稀的树档间,草都埋了膝,齐刷刷的。她看见有块地场的草被压倒了,像毡子一般铺在那儿。那倒了的草地边,扔了些擦过啥的皱纸团。那纸是城里女人用的卫生纸。她知道,寨子沟的女人都不用,女人都用旧布擦“月红”,只皇后四婶见过大世面,才偶尔让她从城里买包捎回来。

    她十七了,知道六伯和四婶在这儿干了啥。

    这种事,在乱石盘,听得多。今儿当真见了,是六伯和四婶,她就忽然觉得自己的婚事不是爷给撮合的,而是六伯和四婶提前拟定的。望着他俩上山的背影,她骂了一句:“老不要脸,该死的!”

 四

    一根艾绳挂在门框上,火头吊在夜色里,明来闪晃,如在一处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白烟缭绕,从门框上边挤进屋,缓缓滑个圈,从门框下流走了。苦艾的香味,弥漫一屋子。

    没有一个蚊。

    睡在正间的藤条木床上,枕着中间挖空的香木枕头,小娥盯着晃动的艾绳头,让话随艾烟飘出屋。

    “爷。”

    “睡吧。”

    “你再想想……”

    “爷能害了你?”

    “我才十七……”

    “你奶奶十七都生你爹啦。”

    月亮悬着,仿佛是吊在树梢的一面镜,星星在林梢上跳来跳去,整个乱石盘村,都泡在水般的柔光里。蛙鸣声淹没了潺潺的溪水声,有节奏的一阵一阵传来,清脆单调,从村子上空滑进林地去。云彩游移着。水滩里的鹅卵石,好似浮在水面的鸡蛋壳,清静地时隐时现。房前房后的山林地,暗幽幽的,藏满了神秘。从森林中吹来的山风,把森林的气息夹进村,空气格外潮润,村落好像扎在水气中。朝廷三爷睡在门外石桌上,头枕一个枕了半辈子的枕头石,感到有水滴落在额门上,就用被头擦擦脸。

    “爷把沟里人都翻几遍啦,还是三豹好。”

    “有啥好!”

    “他十四就会扬麦场。”

    “眼下人也不光凭种地过日子……”

    “打猎也没人赶上他。有谁能一枪打下六只飞雁?一条沟就三豹打下过。”

    “好……去了一次城,还钻进女厕所!让人把脸都给打肿了。”

    “你识几个字?”朝廷三爷有些气,“识了又派啥用场,沟外人还凭责任田过日子,沟里人还能凭笔混日子?”

    “反正……我不愿嫁给他。”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别说吧,睡吧。就这样定了。”

    默一会儿,好似都睡了。极静。蝈蝈在身边树上叫,蛐蛐在三爷睡的石桌下边,叫声能把石桌抬起来。三爷翻个身,把老枪顺着身子放在被子边,摸摸枕头边的自来火和火香都还在,就闭了眼睛。

    “爷。”

    “明早还要挑麦呢。”

    “我又没哥没弟的,你咋……非把我捆在乱石盘。”

    “娥,想想沟规谁定的?咋样也不能犯在你身上!”

    “可我……和三豹过不到一块儿。”

“两口儿就是拴的,拴到一块就过到了一块了。”

    “俺俩没缘分,会吵的……”

    “不打就行了。他不敢打你。吵吵,谁家不吵呀?不吵还叫啥日子……睡吧。”

    “三豹野……”

    “你侍候他地道点,给他生个男娃就行了。”

    “你非要我嫁他……”

    “你爷说过的话变过没?”

    “我要死不嫁……”

    “死了才能死不嫁……睡着吧。”

    “我想嫁到沟外去。”

    “你奶的结果你是听说的,你姑的落果你是亲眼见到的……嗯?睡着吧,爷是为你好。”

    她再也没话儿,拉拉被子蒙住头,有泪从眼角渗出来。艾绳燃尽了,灰落了一地。听见了蚊叫和爷的鼻响儿,她起床重新点上一根艾绳,挂上,躺下。有脚步声传过来。跟着脚步走来的是戏老旺的唱。不知戏老旺去哪儿了,唱声轻轻的,随着他的脚步,由远渐近,一会儿,她听清了。

    三尺白绫拿手间

    一心上吊后花园

    后花园里把吊上

    结个扣儿月儿圆

    扣外本是阳头道

    扣内就是鬼门关

    人生人死本无事

    死了反倒更安闲……

    脚步声远了,唱声也渐渐小下来。她还想听下去,可留在耳里的除了踢踏声,就是爷的鼻响声。是爷害了我!她想,是爷把我留在了寨子沟。她才十七,爷把她对收购站那小伙的一点希望掐灭了,一下把她鲜嫩生生的年龄拉得那么大,她感到自己不是十七,而是三十七,四十七……人老了,似乎几天工夫,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儿,完结了。她就要在五十里的深沟里,在这满共一百来口人的乱石盘,过活一辈子,吃饭,种地,替男人擦猎枪,给男人生娃儿。一年一月子,不管娃儿成人不成人,都一年生一个,直到男人烦了床上的事,女人才算生到头。十七,外面世界的女娃正读书,她就要做人媳妇了。瞟一眼门外石桌上的爷,被子盖了脸,只露出个刚剃过的头,月光里像是一个圆葫芦。她想到自家房后葫芦架上时常缠着一条蛇,想到要来条毒蛇在爷的葫芦头上咬一口,爷就不管自个儿的事儿了。可仅仅这样想一下,心就吓一跳:你疯了,他是你爷呀!养你整整十年,你竟敢这样去咒他,心恶到哪儿了……

    突然,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响在自家屋门口。

    “三爷。”

    她心里一闪悠,是三豹站在爷的石床边,她忙悄悄把头朝被里缩了缩,心莫名地鼓跳着。

    “三爷!獐子卧山了。”

    一听三豹说獐子卧山了,朝廷三爷受惊般弹起来,“卧了?在哪儿?”

    “葫芦沟。十七杆枪,天黑就把沟封了,等天亮开枪哩。”

    三爷没说话,把被子朝脚头一蹬,提起老线枪,拿上香、火,就离开了石桌子。

    三豹跟在朝廷三爷身后,走时,朝屋门口狠狠望了望。

小娥把门闩上了。

 

    这只香獐是从南山赶来的,两个小伙整整赶了半个月,终于把獐赶进了葫芦沟。

    葫芦沟里全是荆条儿,没有一棵树,口小肚大,活脱葫芦一般。山人们都知道,一人能打虎,十人难射獐。獐子在林地,跳树过崖,一跃两米高,钻进山地瞧不见,跳在空里打不着。在这条寨子沟,除了三爷,还没有人独自把香獐射倒过。朝廷三爷赶到葫芦沟,天已透亮,露水如珠子般闪满荆叶儿。一入沟口,宰相六伯就从一蓬荆中钻出来,猎枪横在手里,衣裳潮润,脸也冷成青色。他说:“三爷,又把你惊来了。”

    “公的母的?”三爷问。

    六伯答:“还没辨出来。”

    “脚印呢!”

    “有一个。”

    “从哪儿入的沟?”

    “东角崖上一跳,就没影儿了。”

    朝廷三爷朝东角崖去了。

    老线枪提在手里,枪口对着天,他已七十五岁,走山路明显腿硬了,过个小坎时,身子歪一下,差点倒下去。六伯跟在他身后,慌不迭儿扶一把。望着三爷那有点僵了的双腿,六伯想,三爷一倒下,我就是朝廷六伯了,就是沟主了,可眼下还不行。这不光因为三爷还活着,还因为三爷有三绝:一是三爷能看天种庄稼,今年就知道明年是旱天还是涝季,能根据天旱天涝,选种小麦、谷子、大豆、芝麻,雨多了种水物,雨少了下早苗,几乎年年都能保证寨子沟不出大天荒;再是能从脚印上分别兽的公母;还有是他不光枪法好,几乎不放一响空枪,而且能让老枪的散弹射成一条线。一把铁沙子,打鸟他能让铁沙散成席样一大片,打兽若要皮毛好,他能让铁沙全从一个眼里射进去,从另一只眼里飞出来,兽死了,不伤一根毛。宰相六伯极清亮,他若不把三爷的三绝学两绝,即使三爷死了,山人们也个个把他当成沟主看,不会把他当成这方天地的朝廷敬。眼下,小娥和三豹定亲了,到了三爷传授绝技的时候了。没儿没女,唯一的孙女,唯一的孙女婿,不传给三豹还能传给谁?想到终于和三爷攀上了亲,小娥终于要成自家的儿媳妇,宰相六伯的心怦怦跳几下,脸上的冷青色立刻化开了,他朝前紧走几步,没话找话说:“知道了吧三爷?石福答应把闺女留沟了。”

    “答应了?”三爷回头问。

    “小娥嫁沟里,他还能把闺女嫁沟外?”

    “快些给他闺女订个男人嫁出门……”

    “谁合适?”

    “你选一个,就说我的媒,过日子还能有啥挑拣。”

    “三爷。”六伯答应着三爷的话,又紧走几步,和三爷并着肩,荆条不时从他们脸上擦过。六伯说:“三豹弟兄多,你就小娥一个独孙女,我想让三豹倒插门,成了亲就住到你家侍候你。”

    惊喜来的唐突,一下硬在脸上了。三爷站住问:“三豹同意?”六伯说:“这能由着他?”

    “再说吧。”

    “这就算定了。”

    三爷脸上的光彩化开来。他说:“也好,让三豹在枪上学点啥。”

    “一成亲他就是你的孙子了,教学都由你。”

    走到东角崖,有个小伙在草窝里正趴着,见三爷一来,他就把一块架起的石头抱开来。石头下有一个大猫瓜似的脚痕儿。三爷在那脚痕前,拨开荆条杂草,蹲下来细细看一会儿,立刻站起身,说:“公的,麝包不小,抓住价了不说也卖千把块钱。”

    那小伙脸上的肉微微跳一下,提了提手里的火药枪。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三爷,咋分公母?”

    “猎到六十岁,生兽你也会。”说着,三爷看小伙一眼,朝崖顶猎点走去了。

    宰相六伯这会儿一直盯着那个獐脚痕。三爷走了,他解开裤子,尿一泡,对那小伙说:“路不好,去照看着三爷。”那小伙赶忙跟着三爷走掉了。解完小手,六伯没有系裤带,直到三爷和那小伙走远了,才忙不迭地胡乱把裤子系上来,蹲到那蓬荆丛里,从兜里取出一张纸。那上面用笔描满了獐脚痕。宰相六伯已经存下十几年的心,三爷每分辨一次獐脚痕,他就把那痕的大小描下来,比较再比较,还是分不出公獐母獐的脚痕。今天,他没有再偷描那脚痕,而是把纸铺在那獐痕边儿上,拿纸上的痕儿和地上的大小、宽窄、深浅,再把尺子放到纸上去,量着纸上母獐痕的大小、痕窄、深浅。他发现所有的公獐母獐的脚痕几乎全都一样,他又一次失望了。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狠,想举起猎枪朝着三爷开一枪,望望远远站着的朝廷三爷,他又感到极乏累,像走了几天山路一样无力。正想走,冷不了心里不知从哪儿出了一个念头来,忙又弯下腰,量了量地上獐痕的趾缝宽,又拿尺子量量纸上所有公獐痕的趾缝宽,最后把纸上的四个跳崖痕的深浅、宽窄、趾缝量了量,惊喜立刻就传遍全身。他终于发现,在跳崖痕里,公獐的趾缝果真都比母獐宽。就宽那么一点点。他灵醒了过来,公獐跑山多,跳崖勤,脚趾一般都分开,那趾缝自然要比一般母獐趾缝宽!兴奋的血朝着六伯头上涌,十几年的揣摸,只一刻工夫,他就揭开了这个谜。他想对着大山吼一嗓,看看前边的山猎人,他没吭,把纸叠好装兜里。盯着朝廷三爷那支朝天的老线枪,心说:“奶奶!就这一点儿,让我操了十几年的心,你朝廷三爷也太绝了!”

    宰相六伯恶狠狠地朝三爷走过去,脸上有一层压不住的喜悦在飘动。

    獐的前腿短,后腿长,上行时,兔一般,一跳一跳,极快捷;下山时,急时翻跟头。獐归属夜行物,白日跑山,不如夜行利,天气越晴朗,动作越迟缓。这当儿,太阳已彻底脱开森林,荆棘条缝里,落满了炽白的光线条。这是射獐的好时候。

    朝廷三爷吩咐乱石盘的射手们,沿沟崖均匀散开来,备好枪火,各自在沟沿边上摆好一颗山石,脚都蹬着石头,眼盯着葫芦沟底。

    獐子就在葫芦沟肚里。

 这是寨子沟人最心跳、最辉煌的一刻儿。赶獐十日,就是为了这一刻。枪响獐不跌,惊了獐魂,逃出猎圈,它就见沟越沟,逢山翻山,一口气能跑百余里,你就再也甭想找到它。再说,寨子沟的猎人都清楚,獐子跌在谁枪下,谁就要额外多分麝包中那料最大的“当门子”──麝香仔;别的人,就麝粉、麝仔平均分,这次分仔了,下次就分粉。眼下沟外的麝香价,私价涨到一斤一万三千元,当门子能顶黄金卖,一个仔儿能顶一年粮。

    十几支枪口,黑洞洞地对着葫芦沟,十几双眼火辣辣的盯着葫芦沟,都一动不动。

    太阳光愈加炽白了。

    到时候了。

    朝廷三爷没有端枪,也没有脚蹬滚山石。他站在沟顶最高处,望一眼天,望一眼地,望一眼猎手们,挺直一下胸,暗自清清嗓,对着大山唤:“山──响──喽──”

    声音嘶哑洪亮,洪水般卷进葫芦沟。

    随着三爷的一声嘶唤,葫芦沟两侧分站的十六个猎人,同时用脚一蹬,十六颗滚山石,突然朝沟底滚下去,隆隆的声音,天塌地陷般地回荡在山地上。整个葫芦沟都在隆隆声中抖起来。

    十六支猎枪,扛在了肩上。

    猛地,在滚山石山崩般的声音中,一只鹿形香獐,野猫似的,从葫芦沟底一跃而起,朝着东沟崖上一跳不见了,就如一只踢倒山的蚂蚱在空中的阳光里一闪,落入草地了。

    东沟崖上的八只右眼亮睁着,瞄着火枪筒几只左眼闭死了。

    西沟崖的猎人一起放下枪,看见朝廷三爷在沟顶把手举一下,一齐吼:“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

    听见吼叫,香麝又从荆里跃起来,就在这一刻,东沟崖上的八只猎枪同时打响了,轰鸣声震得人耳聋。

    可惜沟太深,獐只在荆梢头上晃一下,就又卧下了。枪声一落,那獐子反在惊吓中,跳出荆梢,在空中来个回头,往西跳一下,不见了。

    朝廷三爷把手举起来,又朝下压下去。

    东沟崖的猎人瞄着三爷的手势唤:

    “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

    叫声又把獐子引跃一下子,可它跳起的地方不是跌下的地方,八支猎枪瞄着原来的跌落处,都响了,又都扑了空。这獐子不是第一次被围猎,没有被围过的獐子,不知道跌下时,在草里荆里“偷行”十几米。寨子沟人称此为“骗枪”。

    朝廷三爷把火香插进了老枪火香孔。

    两崖的猎人一起叫:“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

    那獐子突然在离原来跌落处十几米外腾起一个“骗枪跳”,跃出荆梢一米高,在空中来个左转跌下了。

    三爷没有开枪。

    猎人们又唤:“獐——子——跳──跳崖了——”

    这次的唤声,低沉闷烈,他们都用手卷成喇叭,对着獐跌处,听来像十几只牛角号在对着沟底一起吹。

    獐子没有“偷行”多远,就又跳了起来。

    “轰!”三爷的枪响了。

    猎人们都看见,这次獐跌时,不是平卧跌,而是头朝下摔跌的。

 有两个小伙从葫芦口窜出来,跑到獐跌处,在荆丛里扒一会儿,举起猎枪在空中划个大圆圈,崖上的猎人们就立刻收枪快步朝沟底奔过去。

    这是一只棕香獐,十六七斤重,好似半大的棕毛狗,耳朵耷拉着,肚上毛色浅,背上毛色深,隐隐有黄纹,日光下如水波那样闪着亮。三爷的火枪射的是线弹,铁沙一线走,从獐的左眼进,右眼出,獐皮没破一点儿。大伙到沟口,那两个小伙已把死獐背到沟口儿,扔在草地上。血流了一地,獐嘴咧开来,獠牙全露着。

    寨子沟人绕着死獐围了一个圈。

    有人把手伸进獐的肚下摸了摸,露着笑,吸了一口气。六伯问:“开刀吧?”

    三爷坐在一块石头上,悠闲地吸着烟。这是他这辈子射死的第一百四十七只獐子了。他朝香獐望一眼,说:“开刀吧。”

    财官七叔从腰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刀,在刚才那人摸的獐脐周围,用手捏了捏,把刀用力一插,一豁,又一割,极利落地取出了一个大鸡素子似的肉包子,这是麝包,猎人们都盯着那滴血的麝包。

    突然,六伯从口袋取出一个城里医院用的注射器,在獐的刀口上,吸了一管血,从七叔手里要过麝包子,乘着血热就注进了麝包里,三下两下,又用绳子扎了麝包口,那麝包立即就鼓得要涨开,大了许多,重了许多。

    大伙全都惊呆了。

    “六伯,这……”

    “眼下沟外有谁还卖纯麝香!”六伯用手搓着那包子,让血和包里的泌物搅匀和,说:“一针血能卖几百块。”

    三爷问:“能出手?”

    六伯说:“准能卖出手。”

    三爷:“那这个包子你收着。”

    六伯:“还是七弟保管好。”

    七叔:“我没弄过这假货……”

    六伯:“那我就收管了,大伙一月后到我家分麝钱。”

    太阳正升头顶的时候,葫芦沟有了嗡嗡风声。四周崖林的鸟叫,先稀后稠,啾啾一片。三爷看看太阳,说声走吧,就都走了,背着死獐。那皮极贵重,肉吃了开窍通路,能治气管病。六伯走在人中间,出了沟,没几步,说要屙屎,就解裤蹲在了一蓬荆丛后。他把那血湿的麝包拿在手里,解开包口绳,取出一个小瓶儿,把包口对着小瓶口,往里挤了一个当门子,又挤了一当门子。立刻,有了一片难闻的怪麝香药味。六伯看了看那两个当门子,旋上瓶口,把瓶子往内兜一塞,扎紧麝香绳,从荆丛后边出来了。

    他没屙下一点来。那两颗当门子,出沟私价能卖几百块。快追上朝廷三爷时,他看见戏老旺从山上走下来,肩上扛着一支老破炮,炮筒上挑了一只兔,在他屙屎的地方站着唱:

    命薄不是纸命大能如山

    寿不该终有人救

    东北角大风呼呼旋

    这不是妖不是怪

    不是深山旷野的狐狸仙

    是老僧救她上高山

    三年后她要下山把天翻……

    不知为啥儿,戏老旺的唱,宰相六伯听了,不由得身上抖一下。他回望一眼,暗骂一句:“该死了你!”摸摸内兜里的小瓶,急急忙忙挤到了人群里。

 

    姑死二十一天了。

    “三七”祭那日,小娥用三尺白孝,叠成缠头巾,在头上绕一圈,余下的耷在后肩上。后晌日将尽,去给姑做“三七”了。

    姑家房是坐北向南,低低的,山草薄薄结了一层,黑毡似的罩在房上。进入上房,小娥见桌上牌位前,放了姑的遗像。姑一辈子没有照过像,出殡时,儿子也只在棺材前抱个黄牌位。这像是画的,额显宽了些,下巴有些翘,眼角纹稀稀淡淡。姑已四十多了,寨子沟的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的皱纹,其实很扎眼。那双眼,很难说像不像。姑的眼里,终日好似含着不安分,见人就滑滑溜溜转,可这像上的,却僵僵呆呆,含着一层忧愁。这像不像姑。可它使人看一眼就能想到姑,想到她这辈子辛苦过活的岁月,想到她半夜三更,跑四十多里山路去会野男人,想到她被脱了上衣,裸着奶子,被捆在皂角树上那张木木淡淡的脸。还是像姑的,小娥想,不像怎能看一眼就让人想到姑。

    她走进上房时,大表哥秋林在里屋正和一个男人对坐着。那男人看去将近五十岁,俩人都沉默,仿佛是父子二人同被一场灾难压着头。见小娥进来,那男人首先抬起一张极斯文的脸,皮色黄黄的,穿件寨子沟没人穿过的灰绸短袖衫,身边放着个黑亮的硬壳小皮箱,箱里排满了大小铅笔、毛笔,还有别的东西。

    他是个画像的。画匠。

    这活儿好,一天不知能挣多少钱,小娥想,不脏不累,斯斯文文。姑一辈子没照像,凭别人说着能画出眼下这样子,手艺也是不凡的。来前,她想在姑的牌位前点上三炷香,痛痛快快哭一声。哭姑也好,哭自己也好,她想哭。可这会儿,她哭不出来,悲哀被姑的画像和这画匠生人看掉了。

    大表哥看她一眼,没理她。他只和那生人对坐着,静默悄息的。

    小娥在姑的像前点了一堆纸,磕了三个头。她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想走,却听见那生人开口道:“我走吧。”

    秋林没吭声,伸长脖子,从窗里看看天。

    生人走出里屋来,没犹豫,竟和小娥一样儿,在姑的像前点了一堆黄纸,磕了三个头,动动烧盆,等那火尽了,才起身提着小黑箱子走掉了。他的步子不快,落脚轻飘,不像寨子沟的人,起脚落步如油锤般,高抬重砸踢倒山。

    他是城里人!

    表哥看那人出屋了,是送客。

    小娥脸上凝着惊疑,回身看姑的画像时,冷不丁见烧盆下压了一叠钱,全是十元票。日光从门框走进来,余晖耀眼地红亮。那轮将尽的红日,这会儿显得格外近,就在乱石盘前的林子里,像挂在梢头上的一个红盘子。十七了,她第一次摸那么厚的一叠钱,心里有些跳。钱在余晖中闪着光,一动哗哗响。她数了数,统共一百张。

    整整一千块!

    死眼在钱上盯了一会儿,小娥灵醒过来了,那生人就是姑夜半三更去沟外世界会的野男人。她情真地看一眼桌上的姑,忽然觉得,姑的这辈子,活得并不苦,死了还有男人来看她,来给她画张像,烧完金纸箱,留下一千块钱。而且那男人,不光是城里人,还斯文得啥似的。值得,她想,姑死了也值得。

    钱在她手里,一块砖样重。眨眼功夫,她不仅谅解了姑,而且还有一丝丝的忌恨在心里,就像有件贵重东西,本该经过千辛万苦才可到手的,本该有比姑长色好、比姑年纪轻的姑娘去获得,可那东西偏就轻而易举被姑得了。那男人不是沟里的男人能比的。老一茬的宰相六伯、财官七叔没法比;小一茬的三豹、大林、二虎也同样没法比。人家是城里的,靠笔过日子!

    姑的眼神极复杂。

    大表哥秋林回来了。

    “是谁?”她问。

    “请来给娘画像的,”秋林说道,径直去掀地上点箔的烧盆,一看,脸白了,起身拿眼刺着表妹子。

    “找啥?”

    “你拿了!”

    “啥?”

    “钱?”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小娥咧咧嘴,伸手把钱扔给大表哥,“啥画像的……”

  秋林接过钱,点着数,“知道了又咋样?你去给外爷说吧,只要他敢动那人一指头,我就让他和娘一样睡到山坡上。”

    她愕然,不认识一般盯着大表哥。

    “姑死时爷在家哭了一夜哩……”

    “不欠他的泪。”

    “你太……那个了。”

    “不是他……我们一家都跟娘一道搬出了寨子沟。”

    “你看上了人家的钱。”

    “是又咋样?”

    表哥数完钱,恶眼看着表妹:“娘不好……外爷就好了?满世界人有谁不知道,皇后四婶家二娃喜子和爷长的一模样……”

    小娥身上震一下。

    秋林不看她,只管自地看着门口的一抹红光说:“娘死了,是外爷逼死了他亲闺女。要不是娘临终拉着我的手,说‘秋林,你外爷是为了寨子沟,为了全沟人……’看我不把线炮打在外爷的后心上!没娘了,他不把老枪打线弹的绝招传给我,倒想传给三豹……日奶奶八辈子,这乱石盘女人不能住,男人也一样不能住,我是不会一辈子跟着外爷白扛猎枪的!”……

    太阳落尽了。小娥的脸暗灰着,表情上持满了暗灰和惆怅。从姑家走出来,秋林骂骂咧咧后边说了啥,她一点也没往脑里搁,只记住了他说四婶家喜子长的和爷一模样!她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了,稍省人事时,就听人说长道短的。她不信。她不觉得喜子哪儿长得像爷爷,可寨子沟人转亲多,张家娃儿像李家,李家娃儿像赵家,并不是喜子像爷是独有的一对儿。今儿,这话从表哥嘴里说出来,她信了!爷不好。皇后四婶也不好。宰相六伯也不是正经人。她想到她和三豹的亲事是四婶当的媒,想到爷要把线枪上的绝招传给三豹,她就隐隐觉出来,爷一死,这寨子沟就是六伯和四婶的寨子沟,爷的一切都要让他们接去了。六伯就要成为朝廷六伯了。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只觉得自己被三豹娶过去,或三豹嫁过来,都是六伯提前想好的。六伯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根好檩木,觉得自己能搭起一座桥,让他走到对岸的啥地场,才和四婶一道让自己和三豹订了亲。四婶不是好东西,和六伯、和爷……一切都是她在中间扯的线……

    有白烟从各家灶房升出来,素洁的天空成了乌青色。这阵子,各家的猎狗都坐在自家门口等天黑。鸟在树上,一时不跳也不叫。这是大山深处一天里最静的时刻,一切都在静默中,死去了一般。

    小娥回到家,爷正在石桌上搓艾绳。半干的苦艾晒蔫了,湿稻草一样柔,一棵一棵续进三爷手里,身后就有了灰白色的一盘绳子。

    “给你姑点纸了?”三爷没有回头问。

    “我没哭……”她不知道自个儿为啥要说“我没哭”。站在爷的身边,心里有股恨。

    “她死得不配哭!”爷说道,手在空中一起一落的。

    这一会儿,小娥突然想哭了,突然后悔没有在姑的像前,撕心裂肺哭一声。看着爷脸上的纹络,她想到喜子那长不高的老头像,更加相信了表哥的话。

    “爷,”她说,“我见喜子了。”

    朝廷三爷的背上象被雷击了一样,颤动一下,僵硬了。他搓艾绳的手也硬在半空不动弹。

    “咋了?”三爷没回头,没扭身看小娥。

    “他上山打了一天猎,枪上没挑一根野鸡毛。”

    “管他……”三爷又搓艾绳了。

    “怪可怜……你不如把枪上的绝艺传他点,要不靠点功夫,你咋能在沟里过活一辈子。”

    “烧饭去吧,懂啥!”

    她去灶房了。从乱石盘的蛋卵石上,传来了咕咕的蛙鸣。接着,回窝鸟也开始啾啾急叫。晒了一天的森林,开始把燥热朝外释放着,那温热的霉烂气息一入村,一天就算结束了。入了黄昏。拿起案桌上的菜刀切菜时,她有意无意地透过窗子看了看爷,心里不知想着啥,把她自己吓一跳,忙把目光缩回来,盯着菜刀,脸色白白的,怔了好一会儿。

    这一刻,小娥突然感觉到,自己真正是十七了,长大了,成熟了。

    山里的夜,和山外世界仿佛不在同一块天底下,黑得奇,天、地、山、林、沟、房,全部融在一块黑色中,走在乱石盘的村街上,就如走在一间无门无窗的房屋里。月亮被夜吞没了,星星沉在黑湖中。林地的风,呜呜吟吟吹。林梢相互抽打的声响,滚山石般,从山上碾下来,从村街上轧过去。闷热的气息荡然无存。蛙鼓也没了。蛐蛐、蝈蝈、蚊虫都被黑风卷走了。村里死静。

    小娥睡了,门闩着。爷到里沟喝人喜酒了。这沟里的夫妻,多半都是他的媒,谁家娃儿谁娶谁家囡,似乎他心里早有谱,极清亮。只要他保媒,没有不成的婚事儿。今儿,是石福家闺女出嫁,和城里那家退了婚,宰相六伯又去给她找个主,十天不到就出门嫁人了。她已和城里那人有了孕,不能拖日月,就嫁了,就又成了寨子沟的人。六伯的媒,其实也是朝廷三爷做的主,他同意,就成了。小娥知道,爷一入酒席,不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日落喝到闹房人散尽,他是不会离座的。

    要下雨了。

    得给爷送把伞接他回来。小娥想着,却躺着没有动。往日这天气,爷不在家,她都要去给三爷送灯送伞送雨鞋。可今儿,她只想了想。这几天,她忽然变得不如以往那样对爷敬重了,这好像是从她提到四婶家喜子时,爷搓艾绳的手在空中僵了僵开始的。就始于那一会儿,她开始恨爷,恨六伯,恨四婶,开始恨了乱石盘、寨子沟。满沟男女,都捏在爷的左右手里,她想,爷的左手捏男娃,右手捏女娃,他双手一碰,沟里就又多一对夫妻了。他要左右手一摔,就是男女倒霉了。不过,爷摔右手的多,沟里倒霉的差不多都是女人们。她从记事起,就和沟里人一样敬畏爷。眼下,她知道爷和别的男人一样和别的女人干那事,爷在她心里的“朝廷”神位就变得模糊了,留在她心里的没了敬,仅仅还有畏。似乎她心里,爷也不再是爷,只是养她十年的一个老头儿。而且,这老头的左手右手又碰了一下子,把她和三豹碰到一块了。

    “秋前把你们的喜事办一下。”爷说。

    她一怔:“我小哩……”

    “我已经答应了三豹家。”

    “让我过了十八再……”

    “都一样,早办早省心。”

    “爷……”

    “答应过了,不能改。”

    “你是赶我走呀爷。”

    “赶啥,”爷说,“是三豹倒插门。”

    “他……过来?”

    “答应过来,我才把老线枪上的绝技教了他。”

    “你教了?”

    “教过了。”

    爷已经把看家的“猎招”卖出了手,她知道,和三豹的亲事不可更改了。她说不上喜欢三豹还是不喜欢,横竖和乱石盘哪个男人成亲都是一样儿。好像三豹比别人还强些。秋前办喜事,快了,玉蜀黍已长了半人高,不要几十天。可她心里一丝喜兴也没有。她总觉得心里少些啥。那少了的东西在女人是不可多得的。她不知道是啥。她想可能是城里收购站那小伙给她的啥丢掉了。倒过来说,她清亮那城里的小伙是不会娶她的。他压根儿没和她多说几句话,她还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儿,他只不过求她在山里帮他家找个带娃儿的妞。三豹呢,在这条寨子沟,人品、枪艺、作为,她也挑剔不出啥来,可每每想到那小伙让她帮着找个带娃儿的妞,她心里就一阵喜动,就对三豹有股说不出的恨,仿佛那小伙请她帮忙的话中暗示给了她啥,而那东西又忽然被三豹恶狠狠地抢走了。

    风大了,扑在窗子上,就像要从墙里把窗子拉出去。屋里油灯灭了,漆黑灌满她的眼。老鼠在床下叽叽叫,像是争夺什么东西,斗得天翻地覆。

    点灯吧,她心说,人都没有动。她感到累极了,仿佛快死了,她似抬抬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已是半夜。

    爷该回来了。

    笃!笃!

    有了敲门声。

    是爷回来了。她单穿个兜奶的小褂和裤下了床。“爷──”

    没回应。又好像爷在门外哼了声。

    她开了门。

    吱吱的声音古怪地在夜里滚动着。随着,门没闪圆,就有人像洪水潮头样拥到她身上,将她抱离地面就往屋里床边走。

    她心里一阵紧缩,想嘶着嗓子叫一声,可出口的话却是急急切切地问:“你是谁?!”

    “我……三豹。”

    三豹!她用手在他身上乱推着,“放开我!三豹你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唤人了。”

    “没人能听见,”三豹把她按在床上说,“别揪我的脸……小娥,你别揪我的脸……早晚都一样、一样!”

    她知道唤是没用的,乱石盘人住的散,外边风又呼呼叫。她死眼盯着他,可啥也看不见,就只在他脸上、脖子、身上乱揪抓……她感到他在她身上像是一座山,推不动,架不起,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想了啥,只是那么抗着他,不让他那么顺利地就成事……

    终于,她的两只胳膊被按在床上了,她想咬,却又抬不起头。她感到脸上蒙了一层从没有过的男人的汗臭味。

    “三豹哥,我求你了……”

    “早晚也是这样,三爷已给我说过抓紧办喜事。”

    “那、那也不能这样呀,三豹……”

    “别怕,我侍候你一辈子……”

    下雨了。

 砸在森林里的雨滴,噼里啪啦山响,声音汇成一条急湍湍的河,流进村子里,从窗口挤入屋。窗外天地,骤然变得一片光明。哗哗雨水,映出的亮色,月一般清凉。有点冷了。从房顶炸开的响雷,声音由大到小,渐渐卷到远处,好像入了沟里的林地,消失了。跟来的电闪,在窗口一亮就没了踪影。世界又如原来一般。

    闪亮时,三豹看见了小娥的脸。

    他说:“你哭啥?日后准叫你过上好日子。我说过侍候你一辈子。”

    她不接他的话,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难受和后怕。

    又有一道闪,在窗前亮一下。

    猛然,她彻底灵醒了。

    她已不是十七岁的小娥了。

    她成了三豹的人。

    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丢失了,被三豹抢走了。那东西一失,她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她。如今,她和乱石盘村的老婆、媳妇一样儿,从根到梢成了寨子沟的人,成了寨子沟的一个媳妇了。就要和所有的女人一般无二地在这离城七十里、离镇四十七里的乱石盘村过上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做活路,入夜侍候男人,春春秋秋,冬冬夏夏,到死为止。那朵圣洁的素花被乱石盘的污水溅脏了,被寨子沟的污水淹没了。

    盯着面前那张被黑色包住的脸,小娥感到很惊奇。她那朵素白的小花是被三豹采走的,可她却突然变得不如先前恨他了,就像一件东西被毁了,不能再复原,既然不能再复原,后悔愤恨也没用,倒不如索性不悔不恨了。爷说过秋前办喜事,就是说那朵花迟早要被三豹采走的,他只不过提早动了手。眼下,她躺着,眼里流泪,并不觉得多痛苦,反而觉得那泪流出来,心里反倒畅快些,只是心里淡淡漠漠想,躺在她床上的是三豹,要是城里那个小伙该多好!

    可这是三豹,不是城里那个小伙子。

    想不到那小伙身在她身边会是啥样儿,她就望着三豹那张模模糊糊的脸,想着和城里那小伙睡到一块的模样……

    雨小了,哩哩啦啦的。

    窗子上映出一抹黄光来。

    穿上衣服,三豹说:“怪不得寨子沟的男人女人都乱干这号事……真舒服!”他的声音不大,没有了先前的焦渴和急躁,是满足了以后的轻松。过了一会儿,系上裤子,他又接着道:“明儿夜里你给我留个门,我半夜来,敲三下。”

    小娥躺着,木呆呆的,没理他,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他的话。

    三豹走了,踢踢踏踏,像来找小娥拿件东西,拿到了,不慌不忙就走了。他就这样走?她不知道她还要三豹干啥,却觉得三豹不该这样走。这样着实便宜了三豹。

    窗外那抹黄光突然移动了,朝着门口晃过去。

    她心里怦然一动,那黄光给了小娥一股渴望和气力。是爷回来了,提着马灯,他在窗下已站了大半晌。他知道屋里已经出了事。他不会让三豹白白走掉的。小娥有些焦急,她等着发生一件事,臭骂,或者痛打,仅仅给三豹一个耳光也成的。她等着三豹扑通一声给爷跪下来,给爷求情说好话,作揖下保证……

    “三爷……”三豹害怕了,他的声音有点抖。

    “……”

    很静。雨声细微微的。

    屋外啥动静也没有,连那黄昏昏的灯光也不晃。

    过一会儿,有了脚步声,踩着雨水泥地,呼嗒呼嗒响。三豹从三爷身边走掉了。

    “三豹。”

    脚步声突然断下来。

    “后天葫芦沟围獐子,末枪你打,打线枪。”

    “哎……”

    “把这马灯提上。”

    “不要。”

    “提上。打着伞。”

    三豹走了。就那么走掉了。脚步声渐渐被细微的雨声埋了去。

    小娥忽然趴在床上,哇一声哭起来。爷就这么让他走了,还给了他马灯、雨伞。是爷害了我!她冷丁觉出来,似乎一切爷都安排了。这不是三豹抢了她啥,是爷让三豹来抢的。是爷把她那贵重的东西抢走了。她披头散发,哭得死去活来,双手揪头发,捶被子,上气不接下气,疯了一般,惊天动地,就像丢了娃儿的野兽嗥叫在林子里。

    三爷进来了,站在里屋门口的一片淡光里。

    “有啥哭!”三爷一张嘴,酒气就扑了满屋子。他说,“别哭啦,过几天就好了,坦开了……”

    爷这句话,就如同冷不防在孙女脸上掴了一耳光。小娥真的就突然不哭了,一下闸住了那哭腔。她扭头看一眼爷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很想在爷的脸上狠狠咬一口。

    “看看吧,下月不忙,就抓紧把你们的喜事办一下。”爷说,说得很淡然。

    她没接话儿,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凄情来。

睡吧,明儿还要起早。”爷就那么淡淡地说着,缓缓转过身子,晃着走了。到对面里屋门口时,他闪个酒趔趄,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头撞在门框上,声音很闷重。

    她以为爷倒在地上了,心里跳几下,接下就很奇妙地轻松了许多。

    樊梨花我高山学艺三年满

    兵法武艺都学会

    学会了知人知面能打仗

    泥人泥马扯战鞍

    使风能把雨来唤

    撒把豆子能成仙

    拉条凳子做匹马

    拿根井绳当龙玩

    单手能擒天上星

    双手能把乾坤翻……

    小娥好像睡着了。戏老旺的唱似乎是在她的梦里;又好像没睡着,戏老旺的唱好像是在房前或是屋后,夜犹如一张黑毡子,把小娥紧紧包起来。她硬让自己睁开眼,啥也看不见,却听见戏老旺的唱随着吱哑的勾担声慢慢往溪里走去了。

    天快亮了,挑早水的人已经起床下溪里。

    从爷喉咙里叫出睡声,滚雷一样从屋脊下压过来。她感到心里疼。听了十七年雷鼾,本已习惯了,如一夜听不见,还觉少了啥。可这会儿,她猛然就觉得,这鼾声把她的心都轧瘪了,挤出了血。三豹走了,爷睡得那么死。屋外的雨哩哩啦啦响了一通宵,声音极有节奏。她整整一夜心里烦乱,又虚又空,就如一间年久失修的破草屋,里边空空的,乱糟透了。十几年了,她都没有昨夜想事多。可她睁开眼睛时,却又觉得一夜啥也没想,只望了一夜空屋子,听了一夜爷的鼻鼾声。留在脑子里的,不是三豹,不是爷,却是城里收购站的那个小伙子。他让他帮着找个带娃儿的妞。照习惯,一麦罢,种上秋,就该进城了。村人的盐吃光了,灯油也差不多点尽了,刨下的草药也该去卖了。想到进城,想到那小伙子在等着她帮他找保姆,她心里缓缓流过一股热,就像一股温开水,从她冻了一夜的身上流过去。她翻了一下身,腿下有些粘。是血。女子们最贵重的血。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流一次。她流过了,流给了三豹。想到那血没有流给城里那小伙,她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小伙子,就像把那小伙的啥弄去了,找不回来,不会再有了。就像那血一生来就是为那个小伙滋生的,由少到多,终于成熟了,却被三豹决了堤。她奇怪自个儿会有这感觉。乱石盘的女子,只有把那血流给乱石盘,流给寨子沟,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流到沟外世界去。谁也没有为那血没流到沟外后悔过,即便后悔了,稍微一想也就想开了。轮到她,竟觉得该流给沟外城里那个小伙子。真不该!这是压根儿不成的,可她还要这样想。那后悔就像一条绳一样缠着她,束着她的心,她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三豹在她身上时的情景,没想着昨夜若是城里那小伙,会是啥景况。再有不多日子,她就要嫁了,就要夜夜和三豹一张床,要侍候三豹一辈子。想到三豹那像兽一样的模样时,她心里一阵冷。刚刚心里的那股温热一丝也没了。天地都不怨,她想,这是爷一手捏就的,左右手一碰,就把她和三豹碰到一块了。“呼隆隆……”爷的鼾声突然大了一下,这鼾声使她冷丁儿生出一个念头来:用被子把爷的头捂着,那声音就没了。这念头是一闪而过的,可心里发了抖。

    “吱──吱──吱──”传来重压下的勾担声。

    老师傅面对高山卜一卦

    把卦里含义给我传

    说杨凡不是我真夫

    真夫本是白袍小将薛丁山……

    戏老旺又到溪里挑了一担水。

    该起床给爷熬药了,最后几剂。小娥木木的,点上灯,屋里立马一片黄亮。坐起来,看见窗下放了一把劈柴斧,她心里无来由地一哆嗦,受了惊吓样,像谁要用那斧砍她一下子。去年给爷熬鸡汤,她用那斧剁下十几个小鸡头。眼下看见那斧,她把事情想到了爷的脖子上。这想法太可怕,吓得她自己坐了半晌没有回过神。她想,如果不是爷,姑就不会被吊在树上羞,不会一气喝下六粒刺青梅,说不了姑真的和那画像匠人出沟了,表哥们也都跟了去,就此一辈子离开寨子沟。那多好!不是爷。三芬、七妞、萍玲、草妮,说不了都已嫁到沟外世界里。不是爷,她也兴不会刚十七就让三豹占了身子去,奶奶也不会连个全尸也没有。她想到爷七十五了,身子还那么结实,心里有些苦,爷活着,她就得每天起早给他熬一碗补药汤……

    她穿上衣裳,端着油灯出屋了。

    院子里汪的雨水,一片清亮。风凛凛的,用手捂着灯头儿,走进灶房。生上火,她往药锅里添了一碗半水,把锅台里边的一大包药倒进了砂锅里。当又去窗台上拿那小包时,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

    那小药包里是八粒刺毒梅。姑喝了六粒,死得那么惨。爷一日配药熬一粒,七十五了,依旧那么壮。她这次一气买了五十粒,还有八粒。她盯着那包刺毒梅,心里不知想了啥,像塑了一样,直到拿过那纸包,打开看着,还是一副木呆样,脸上僵硬着一层白色,在油灯光里,呈出淡淡黄亮。纸包在她手里抖起来,发出兹兹哗哗的声音,就像她手里不是端了八粒刺青梅,而是一片黑森森的树林子,阴郁,昏暗,可怖,逼得她身子也跟着发了搐,脑子里旋风一般,旋过了奶奶、姑、皇后四婶、宰相六伯、三豹、翠萍、七妞、收购站的小伙子……到末了,爷在她脑里就不肯离去了。脸上那层黄白色,延到了她眼里。她的眼渐渐模糊了,昏花了,手里的刺青梅也看不清了。火上的药锅,开始蒸腾出热气来,像薄薄的稀雾,湿腻腻的弥在她眼里。

    戏老旺从溪里又挑回了一担水。

    为见白袍小将薛丁山

    樊梨花到江城来守关

    岁首岁末整一年

    军帐之下心如煎

    忽然间丫环来禀报

    自称是天下无敌的薛丁山

    大老爷门外打败仗

    大少爷挨了人家鞭

    樊梨花听了咯咯笑

    吩咐侍从备马鞍

    说刀劈杨凡你们亲眼见

    看今天我一刀杀了薛丁山

    戏老旺老远了,那嘶哑有韵的唱腔在小娥的灶房中萦萦转着。到末了,她咬咬嘴唇,手一歪斜,那八粒刺青梅全都滑进了药锅……

 

 九

    朝廷三爷死了。

    吃了几口饭,说头晕,烧心,又躺在床上睡下,就再也没起来。

    小娥上山采木耳了。雨过天晴,松树林像竖起的红头发,温馨的松油香,在豹子沟里清新地流来流去。沟壁上闪着朝日的光亮,狭窄的沟显得宽大起来,顺沟望去,寨子沟如一条碧绿的大清河。几丝白云倒挂在绝崖的枝条上,飘飘悠悠,丝线一般。远处的杂木林,在晴朗的天气里仿佛是一片晃动的乌云。沟底的溪水,叮咚得格外清脆。寨子沟的石面坡,突出的石鳞上,在千年风雨中,开出了零零碎碎的白石花,像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浅凹的地场,渗出湿殷殷的泉水,长成一条条青苔带。凸鳞凹渠,青白相间,在豹子沟向外一看,像一排挂着的白蓝长围巾。空气腥鲜潮润。小娥一到豹子沟,就长长吸了一口气,一股轻松传遍了她全身。从山上倒进沟的栗木、松木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树杆,粗粗细细,交错着堆起来,像倒了屋的空木架。干了的木耳,在雨水中膨胀起来,黑丁丁的,招风耳般站在树杆上。初生的,一夜间,如黑扣一般,缀满了沟。这时是采木耳的好季节。小娥手提篮子,采几片,时不时要往沟里望一阵,直到半晌时,一个竹篮还没采满。末了,日将正顶,沟口终于有人嘶着嗓子叫:

    “小娥──不得了啦──快吧……你爷断气啦……”

    她猛地一怔。不知是为了爷死才一怔,还是为了村人知道爷死才一怔,仅仅就一怔也就平和了。可她出沟时,还是疯样跑,见了来人忙不迭儿问:“你唤啥?!”

    答说宰相六伯去给朝廷三爷商量沟里事,入门一叫不应,手一摸,三爷身上已冷了。见床边吐了一堆肉食饭菜,酒气扑满屋子,才知道三爷是喝过量,酒火攻心,不知啥时死在了床上。

    朝廷三爷就这么死了。

    寨子沟像是倒了一根顶天柱,立马,满沟老少都往乱石盘村拥。屋前空地上,惊惊慌慌站着一片人,说着三爷,说着酒;说三爷死了,沟里没了主,日后寨子沟的日月不知该咋过。男人们被宰相六伯指点着,慌慌张张架灵铺,女人们被皇后四婶召唤着,一针一针缝寿衣。年轻媳妇和姑娘娃儿们,一堆一堆,归林鸟似的嘁嘁喳喳。

    “酒攻心……是酒三分毒。”

    “日后俺男人打死我,我也不让他喝酒。”

    “小娥呢?”

    “采木耳了。”

    “可怜的,往后一人咋过哩?”

    “立马和三豹成亲嘛,十七了,能生能养啦。”

    “三爷一死,朝里没主,沟里该乱了。”

    “六伯满肚子主意,又识字断字,说不了不用像三爷那样威风就治了女娃们。”……

    小娥回到家,朝廷三爷已被抬出来安放在正堂灵铺上,穿了一套从箱里翻出来的新衣,黑绸布,闪着亮;一块白布盖了脸,直挺挺的,如一截老树一样。她一唤爷不应,就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声音凄凄切切,悲哀得抬不起头,直到这当儿,满沟人才都想起来,朝廷三爷死了大半晌,灵前还没有哭声哩。小娥一哭,女人们才觉得,人活在世上好可怜,连朝廷三爷这样的沟主说死就死了,何况别的人,于是,伤了情,也跟着掉了泪,有人也就跟着哭起来,一时间,灵前跪了一片,呜呜的哭声,掺和着溪里流水,林涛样响动了。很热闹。

    一切后事都是宰相六伯安排的。

    朝廷三爷死了,六伯就是朝廷三爷了。停尸三天后,六伯从沟外请来两班响器,吹吹打打,满沟凄情,满沟乐声。笙声、箫声悠悠扬扬,时喜时哀,一阵如阴天乌云,乐声闷闷地压着人们;一阵如流水轻轻从人们心中淌过去,把那沉闷带走了;又一阵,如风风雨雨,叫人觉得心急心烦,好像有场灾难在等着大伙儿;又有一阵,乐声慢下来,如丝丝细风,撩得人心中痒痒。寨子沟有史以来还没有这般热闹过,连沟里深处,十年不下山的人,都专程赶来了,一来为三爷磕头做祭,二来也看看三爷死后的排场热闹。葬费的开支,六伯说他一人全包了。三爷是辉辉煌煌一辈子,死后自然也要辉辉煌煌的。六十过世为喜丧,一切都是按喜庆筹划谋略的。按照他的指派,寨子沟的人,凡娶媳妇立下门户的,或男或女,一家对出一个孝子,去他家领到一块孝布,在三爷身边守灵一夜。到了来日一早,日未露红,东天才显一片清光,送葬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开出了乱石盘。

 最前是三爷的远房侄儿抱着三爷的像,后边一对孝子,各端六碗、六神油炸供品,一只半熟童鸡,卧在一个白盘里,一块半熟的猪头肉,横在一个白碗里,绑了葱的红筷子,插在肉中间。再后,是三爷同姓的低辈近孝们,各人手持一根缠了白纸条的柳木哀杖。接下,是一口黑漆的柏木棺材,四寸半厚,十二人对抬,个个压得咬牙,另有一帮杠人,散在周围,不时来和这十二人对换。棺材后是对吹的两班响器。响器后是按门户对出的孝子们,各提一个纸扎的童男玉女,或金马银马,或金山银斗,花花绿绿,拉开长长一串,再后是看热闹的闲人们,一队一团。送葬队伍的阵势,犹如一条没头没尾的龙。三月一过,三爷魂入天堂,为之大喜。两班响器先吹了一曲《送终调》,就都开始吹喜喜乐乐的《入天堂》、《江河流》、《三月风》、《百鸟朝凤》、《万雀归巢》,一曲一曲,如江河开堤,溪水跌崖。宏大的,滚滚来,哗哗去;细微的,响声,叮叮咚咚。整个寨子沟,都是民乐声。时而炸起的两响炮,“咚!叭!”一高一低,一脆一闷,在乐声中,像一台大戏中点缀的重锤鼓。

    戏老旺好久没有听过真乐了,他满脸光彩,静静听着,手里挎个大的柳条篮,篮里装满了白纸钱,不时地抓一把扬到天上去。那纸钱飞上去,旋下来,打着转儿落到送葬的人身上。望着那些钱,戏老旺听一会儿箫笙,自己忍不住就哼句什么,到末了,他就索性不停地唱下去。乐声太大,没人听得清他唱了什么词,好像他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段儿的那么几句。他用力把声音抬高些,有人听见唱词是:

    人在梦里梦在人中

    死在活里活在死中

    哭在笑里笑在哭中

    升天堂实是入地狱

    入地狱实是升天堂

    迷迷迷你迷我不迷

    谜谜谜看我来破谜……

    宰相六伯走在最前边,步子很慢,脸上很平静。为张罗后事他已经几夜没合眼,可眼里依然闪着亮光,很有神儿。好像是因为队伍太长,好像是为了让响器多吹一曲,他正走一会儿,又倒过身子,踮脚察看一下这少有的壮观场面,退走一会儿,压着前边想赶路的孝子。他像一队人马的总主事,统领着孝子们,干什么都极有节奏,一点不乱,显出了和朝廷三爷一样的气势和威武。

    小娥走在棺材后,在女孝的最前边。她身着重孝,一套白袍。整个孝队,像飘在山沟的一带白云,又像缓缓爬山的一群白羊。小娥就如头羊一样,先还哭着,后来人人都在听乐声,她也就止了哭声,和人们一道听那对吹的响器。

    三爷的坟在葫芦沟垴上。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坐南向北,避风朝阳,前有河,后有山,左有日出,右有林地。说是三爷埋在这里,能保寨子沟人平安度日,天旱有水浇,天涝有沟排,风来了,有山挡,雨来了,有林避。一切葬式都按着习俗。墓用石砌了。三爷入土时,孝子全都不言不动,盖完黄土,把灵杖插在坟前,纸扎全都烧了,最后两班响器同吹了一曲《大丰收》,孝子们都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并向乐班、土工致了谢礼,才算完了一切。

    该走了,人都一动不动。三爷去了,沟里不能没有朝廷爷,于是人们都眼望着宰相六伯。

    六伯很和善地瞟一眼大伙儿,站在坟头上,终于亮开嗓子说话了。他说:

    “三爷为寨子沟操劳一辈子!因为有了三爷,才有了咱寨子沟这几百口子人,男男女女,才都安心在这沟里过光景。今儿三爷走了,我们日子不能不过!俗话说朝上不能一日无主,寨子沟也不能一日无头。沟外世界上,镇算镇长,县有县长,村有村长,承包组还有小组长。我们寨子沟,不是镇,也不是村,归乡管,乡长不知道寨子沟有个乱石盘;归村管,村委会没有一人进过寨子沟,连寨子沟多少口人都还闹不清。我们不能按沟外的规矩选镇长、村长啥的,可不能不选个像朝廷三爷那样的人来主沟里事。念及我年岁较大,大伙又都叫我宰相六伯,我今儿组织各户人家,在乱石盘里开个会,议议这事儿。”

    “有啥议,就你主事嘛!”六伯话一落音,皇后四婶好像怕烦一样,在人群中高声地叫了句。接下,人们就都说开了。

    “别议了,六伯你主事。”六伯从坟头走下来,“我哪行。”

    “你行,议了也是你。”

    “是我也得议一议。”

    “啥时议?”

    “回去听枪声──还是三爷的老线枪。”

    终于,孝子队伍跟在响器后,听着那轻松的乐调,下山了,回村了,解散了,像一片白云被风吹开了,不见了……

 

 十

    中午一罢饭,日头就昏花,像有了一丝疲累那样,炽白没有了。三爷一走,小娥家的老屋,冷冷清清的。宰相六伯搁下饭碗,嘴没擦,就来了三爷家。要召集沟里各户主人议事了。这是他第一次主持沟里的朝议会,没到三爷家,他就扯着嗓子叫:

    “小娥!”

    没回应。老屋门上挂了锁。

    “小娥──”

    依旧没回应。到处都很静。

    “哪儿去了。”六伯嘟哝着,走进灶房,见没人,就又到房后茅厕前咳几声,不见动静,就大唤:“有人没?”然后,进茅房看一眼,沮丧地走出来,到石桌前等一会儿,又等一会儿,到那三间老屋门一看,锁是开着的,心里一亮,开了门,独自进屋,到三爷床前,见那老线枪原样挂在墙上,七尺长筒贴墙闪着亮光。想到这支老枪今后就由自己鸣放召人了,六伯觉得浑身的血都由下朝上涌。没有犹豫,他跪在床上,卸下老线枪,很有味地掂了掂,然后到屋外,借日光看看筒里,药已装好,就找来三爷的火香,点上,插入香孔,站在石桌上,把枪托朝肩上一架,正想勾,觉得太阳耀眼,就转过身子,枪口正对着头顶焦饼似的圆日,抠响了扳机……

    “轰──”

    随着枪响,六伯尖叫一声,就倒在了血摊里。

    朝廷三爷留下的老枪爆炸了。那炸声人们一听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猎炮声。近邻从家里跑来时,六伯半边脸被掀掉搁在石桌上,血流一地,那人一见,就对着村子叫:

    “不得了啦──枪炸啦──炸着六伯啦──快来人啊──”

    唤完,去晃宰相六伯,六伯不动弹,于是,又急叫:“快来人呀──六伯过去啦……”

    说话间,三爷家和三爷死时一样,立马又挤满了山人们。有人一眼看出来,朝廷三爷的老线枪里,装的不是火药,而是炸药和铁沙。火药是前射的,炸药是横炸的,把六伯炸死了。

    宰相六伯就死了。

    ……

    宰相六伯的葬礼远不如朝廷三爷的那般隆重,可还是去了不少人。去的人,孝子或帮工,都问小娥哪儿去了,又都说不知道。直到六伯入土,一七、二七、三七、百日、周年,还没有人知道小娥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