豚鼠特工队中文版电影:上善若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6:39:02
             上善若水

                                                                    谢 伦

 

 

  黄永玉写他的从文表叔,总是离不开水,并爱用《老子》里面说的“上善若水”等语。以水喻从文,真是准确之极。

  幽碧、博大、深邃、透明。当你站在虹桥边上,看到悠悠清澈的沱江水,就似乎看到了活着的沈从文,看着了他慈眉善目的真诚、温和和宽容。——自处于下,恬淡无争,遇事总是忍让,在寂寞中去默默承受命运的压力。也有“执拗”,认定该做的事情,又会碶而不舍,以柔水击石,溅起了明亮而纯净的浪花。读《太阳下的风景》、《这些忧郁的碎屑》,晚年的沈从文,当是这个样子。

  蒙蒙的细雨,给小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诗意。我一连用了几天时间,反复地走在沈从文曾经住过、走过的地方——粉红石铺就的小巷、城墙、北门古城楼、码头……试图追寻什么,追寻什么呢?我不知道。中营街里那座不大的四合院,已被政府买下来了,辟为故居供人观瞻,但并不像想的那么热闹——几个提相机散淡的游人;门前正做着姜糖的街坊;一些书摊正卖着他写的书。

  桥头是他小时最爱的去处。“那桥上有洋广杂货店,有猪牛羊屠户案桌,有炮仗铺与成衣铺,有理发馆,有布号与盐号。我既有机会常常到回生堂去看病,也就可以同一切小铺子发生关系。我很满意那个桥头……”

  四围群峰的苍翠已转丹红,十月天了,可河里依然有一群洗澡的孩子。他们从高高的岸上嗵声响地跳下去,鱼一样地在江里兴风作浪。有的还故意爬上岸来,光溜溜地蹬在那儿,惹得女游客们时时地惊叫、张望。嘴巴冻得青乌青乌,也毫不在乎。一个把生活根植于重山险水的民族,勇敢已成为习惯。“大家把衣服在河滩上用石头压牢,一天的节目就在水面上开始了。”(沈从文语)自然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他们人生磨砺的开始。胆量、韧性、经验也从这里获得,然后带着绮思梦想奔赴他乡。沈从文和黄永玉就是从这条河流里漂流出去的,都是在十二三岁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凤凰,乃至整个湘西,就这样成了一个漂泊者心中永远的牵挂。也因为“漂泊”与牵挂,才有了迷人的《边城》、《长河》、《湘行散记》和《湘西》;才有了一系列的向世人诉说不尽的原始的传奇和神秘……
 

  也曾困惑过,以沈从文清波一样的柔弱之身,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背离故乡去漂泊?

  然而,当我把目光投向过去的凤凰,并稍稍扫描一下二十年代的少年沈从文以及他那一段军旅生活,又通读了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一切都释然了——是性情。水一样的流动不居的性情确定了他最终是一个美的追随者。多情、多愁、多感、多思,加上他酷爱读书,精神层面的不断提升,使他愈来愈难以容忍自己身陷旧军队的肮脏和龌龊。鸦片、妓女、欺讹、杀戮,这些丑恶像瘟疫一般整天在他身边泛滥。他担心哪一日“即或自己终于获得了权力,到头来也会被腐烂了灵魂!”这不是他要的生活!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产生了要远离污浊、远离粗粝的强烈愿望。因此,我以为一个看似柔弱的沈从文,其实是心劲十足的,一派清波下面,是时时涌动的急流。一旦作出决定,便会义无反顾。正如他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所说:“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的倾向不可分。……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以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溪流,滴水穿石,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

  如水的性情使他出污泥而不染,如水的性情使他走向流动、漂泊。

  “知识和权力相比,自己愿意获得知识,放下权力。”
 

  挫折是必然的,生活的困苦、潦倒也是必然的。想想一个没咋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陡然地来到北京城,单单一个高耸的大前门,就差点儿把他吓坏了。为渡艰难找过北洋政府前总理熊希龄,毕竟沾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嘛,可没想人家虽然家财万贯,却不肯同情这位菜色的小乡亲;找过他舅舅——在香山做事的黄永玉的祖父,也没有得到多大照顾。黄永玉说,那时的从文表叔就住在城里的湖南酉西会馆的一间十分潮湿长年有霉味的小亭子间里。到了冬天,当然是凉快透顶的了。

  “下着大雪,没有炉子,身上只两件夹衣,正用旧棉絮裹住双腿,双手发肿,流着鼻血在写他的小说。”

  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苍凉而又温暖的风景。我每次披读《太阳下的风景》至此,便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当然,回望历史,以惯常的眼光去审视沈从文,亦有遗憾。这就是沈从文在他写作的巅峰时期突然地停了笔,默默地走出了文坛。这之于他个人或许是身不由己的无奈,之于中国的文学事业无疑是不可低估的巨大损失。在很多的研究沈从文的文献中,字里行间都发出了一声声的叹息。但我以为,叹息大可不必,人首要的是活命,在这一点上沈从文和常人一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沈从文从中央“革大”回来后,被安排在历史博物馆,工作是给文物展品写标签。这无需用太多的脑子,“但我为他那精密之极的脑子搁下来不用而深深惋惜”(黄永玉语)。事实上哪里是不用?是没有办法再继续用下去了。他不能紧跟形势,导致“政治上的无知”,他无处着笔啊!也曾挣扎过,五十年代初到井冈山体验生活,到四川内江参加土改,但写出的是一大堆“重复性的政治语言”(张兆和的说法)。政治与文学在他的面前原来是这么地格格不入。困惑、痛苦、迷茫是肯定的,自己向往的、追求的、耕耘了半辈子的已经是花团锦簇的玫瑰花园,怎能说走就走?不甘心啊!但他还是走了,没回头,没流泪,心,一定是滴了血的!

  沈从文在经历了灵魂的大搏斗之后,彻底地远离了文坛那个是非之地,认识到以自己的性情不会做也做不了“文学侍臣”时,便蛰伏在故宫博物馆的高墙深院,一心一意做他的古代文物研究了。他“只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成味道过得去的嫰黄‘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类有所贡献’。”(黄永玉语)

  竟然躲过了五七年的“右派”帽子,真是侥幸。与其他的因笔口之误轻者落牢狱之灾,重者毙命的文人相比,说沈从文在几年前就有多少智慧的预见,那是事后诸葛,不真实。但说是得益于他惯常的自处卑下,淡泊自守,虚静沉默的性格应该是恰当的——多做事,少说话,省去政治上的麻烦,免得担惊受怕。
 

  其实,在那时的中国,作为一个文化名人要想完全避开政治又几乎是不可能的。沈从文虽未被打成右派,但政治高压之于他是一刻也没有减轻过。在历史博物馆说是在搞古代服饰研究,可连最起码的哪怕只够容身的办公地方也没有。而当时闲着的办公室确实很多。同事杨文和看不过去,帮着说话,“得到一个副馆长的回答是:‘沈从文,哼,鸳鸯蝴蝶派!’这都是依据上面的精神,把沈从文当成是‘统战对象’,采取所谓的‘冷处理’”。(陈徒手《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沈从文后来自己也说:“事实上,我就在午门城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沈从文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检查稿)倒是经常去展览会自愿给群众当解说员。作家汪曾祺当年亲眼见到老师非常热情地向观众讲解的场面,不免唏嘘而叹:“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分’……只是熟人看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汪曾祺《沈从文转业之谜》)

  到了“文革”,就更不用说了,连在午门城楼和两廊转一转的工作条件也没有了。新老“牛鬼蛇神”一锅煮——关牛棚。逆境转厄运,生不如死。最痛惜的是,家里的房子被造反的工人强行占去两间,书、家具都扔到院子里……沈从文为此哭过鼻子,身与心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住址的卡片。”好不容易熬过了弯腰下跪被揪斗日子,下干校,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哪晓得干校和“牛棚”好不到哪儿去,“光荣的五七战士”住的是临时搭的草棚子,漏雨,地上全是水,只能垫着砖头进出。做工之余,脑子里若偶然想起什么,没有纸,没有桌子,就坐在床上,记在家里寄来的杂志空白处……(以上均见陈徒手《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这就是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二十多年的大致的生活和工作境况,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完成了论文集《中国丝绸图案》,文物论集《明锦》以及工程浩大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最基础的工作。他是怎么研究和写作的?用黄永玉先生的话说,天晓得!

  我不敢用太好的语言去赞美他,怕玷污了他本质的高尚。

  一九七九年,几经波折,这部由周总理生前提议编写的,具有开创性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终于问世。

  沈从文的生命价值,继文学创作的巅峰之后,通过文物考古又一次得到了极大地提升。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又说:“攻坚强者莫如水。”

  沈从文的一生,大至接近于这个意思吧。
 

  一九八八年沈从文逝世。四年之后,张兆和先生用她积攒了四年的花瓣掺拌着骨灰,一部分撒播于沱江,一部分葬在凤凰城北的听涛山。这是沈从文生前的愿望,亦是他灵魂的必然的最后归宿。一个漂泊者,无论他漂向哪里,离得多远,他都是故土这条根上发出的一脉枝,一片叶。他曾说:“一个战士若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黄永玉先生把这句话刻在了他的墓前。一个自称“小兵”的大师,已化为轻风一缕萦绕在桑梓的山山水水。

  叩拜沈从文墓是在下午稍晚的一些时侯,天色灰暗,细雨如雾。我们从北城门口,找到一个水手,乘扁舟顺流而下,岸两边,洗衣妇的捣衣声声声如故,层叠的青山与参差的吊脚楼朦胧。

  雨后的听涛山葱郁幽静,浓密的树叶绿得光亮。踩着湿湿的白茬小道,嗅着野菊花的苦香,我们走向沈从文的陵墓。早就听说过他的陵墓简朴,没想到简朴至一块未经任何打磨的粗糙大麻石。它就那么随意地搁置在半山的一弯崎岖的细径旁,若不是刻意寻找,若不是凿凿无欺的中央美院刘焕章教授的雕刻所示,是极易把它混同于一般的山石而被忽视的。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述我的那种感受,只觉得震撼与忧伤同时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一座坟,一块石,这就是沈从文!

  不过这样也好,这也正合沈从文为人为文的一贯风格:质朴、坚实、浑厚。我想,天长日久以后,他的坟墓如若真的被人视为一般山石而少去或不去关注、打搅,一定是沈从文最希望不过的了。他一世都在远离热闹,就让他清清静静地回归于故乡的泥土,多好!

  在大地的面前,沈从文将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