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幸福呢歌曲下载: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泪忆国殇 - 中国历史 - 铁血历史论坛 - 铁血社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0:47:55
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
整整30年了,那是当时每一个唐山人的恶梦,是时刻都想抹去的记忆,有很多文学作品描述过当时的巨大惨状,作为一个亲历过那场灾难的唐山人,非常感谢钱刚先生(《唐山大地震》作者)当年的作品,是他第一个把当年唐山人经历的苦难呈现在世人面前。时隔三十年那一切都历历在目,讲几个故事吧,献给我当年的苦难乡亲和永远离开我的239位族人──
1.我和奶奶
当年我八岁,放暑假回到离城二十公里以外的乡下老家,跟奶奶、二哥、二叔家的弟弟四个人睡在一张炕上,永远记得那一天──1976年7月27日!
农村的生活是非常枯燥的。那天非常热,二叔家的鸡、兔子都热的烦躁无比,我们这些孩子大口喝着冰凉的井水,在大人们呵斥下上炕睡觉,几乎每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但实在太热了,很久都无法入睡。
半夜,朦胧中奶奶叫我起床撒尿,迷迷糊糊在尿罐子里滴了几滴,躺下后忽然觉得冷了,就用脚勾脚底下的夹被,勾来勾去勾不着,就越加烦躁,又不想起来,所以就更加睡不着了,只是闭着眼睛翻来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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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窗外一片闪电,心理想:怪不得这么冷,原来要打雷下雨了。可是隐约觉得不对──闪电一般就是一闪而已、怎么这个闪电时间有点长啊。大概有几秒钟的功夫,闪电熄灭了,可是从枕头下面传来了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非常沉闷、就像一头巨大的牛在井底的叫声,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毛骨悚然,那真是让人窒息的一种恐惧。三十年过去了,那种声音仍然响在我的耳边,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声音好像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的,离耳朵越来越近,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突然,身底下一阵巨大的震动开始了,所有的东西都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一切都在扭曲。身边的奶奶大叫了起来:呀──!都快起来!地动(老家对地震的土语)了!快跑!
当时身材矮小、三寸金莲的奶奶一手一个把我堂弟抄在手上夹着,但还没忘了踢了二哥一脚,大家迅速下炕穿过堂屋,可是这时才发现出堂屋的门已经打不开了,二哥踹了几脚也无济于事。这时候奶奶大喊老二走开!──只见奶奶像天神一般,两只胳膊下还夹着我和弟弟,倒退了两步,全身向堂屋门撞去,那两扇百年门板被奶奶硬撞开了!
刚刚到了院子里,发现根本站不住,只能爬在地上,这时候,看到我们的房子,那巨大的三百年老宅、祖宗巨大荣耀的象征、即使文革时期也没人敢拆过一块砖的老宅,发出了一声巨响,像纸房子一样坍塌了,就像沉下去一样坍塌了。
……
一切都沉寂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甚至我能听到我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而奶奶还半卧在地上,每个人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屏住呼吸,偶尔有几声鸡的垂死叫声,周边一片死寂。好像很快天就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站了起来,这时才突然觉得,我们都长高了,因为所有的房子都蹋了!包括煤仓、鸡窝都已经不复存在,当时的第一感觉就像是发生了一场传说中的核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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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7月28日早晨,我在唐山的300多族人,有239个(包括102岁的太祖母和出生仅11天的双胞胎堂妹)永远离开了我们,而我70岁的奶奶救了家族中可能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之后,奶奶带领我们又救出了邻居家的13个人(本来8家共计52个人)。当时八岁的我,每救出一个仍然活着的人都会小声对奶奶说:又多了一个。──好像是非常需要更多的人来陪我,没有任何救人的神圣感。而当时的奶奶,是天神。
……
三十年了,二婶、大伯、大双、二双、大姐、四姐,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2.二哥背着我跑反
1976年7月28日的太阳很毒,天气非常热,全村估计估计有20%左右的人幸存下来了,但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家没有了,家人也大多没有了。所有的人都傻了,没有眼泪,只有彼此之间的茫然对视,偶尔会传来耳语似的问答:
你家还剩几个?──我和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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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呢?──就我一个。
……
每个人都尽可能用最简短的用语和最小的声音,仿佛怕惊吓了那些已经远去的、十几个小时前还在一起乘凉聊天的亲人和邻居们。没有眼泪,没有哭声,1000多具尸体陆续被挖出来了,在村里的小马路上尽可能排成整齐的样子。几乎所有尸体都是裸体的,很多人身上都很干净,连一滴血都没有,──那是活活闷死的。幸存者都尽量让死去的人们体面些,大人们从废墟里找出床单、炕席,把那些亲人们包裹起来,到了下午,太阳晒得更加厉害,但每个人都默默地照料着那些死去的亲人们。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全都吓傻了,我们会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话,哪怕是谎话、假话、疯话。──
傍晚的时候,突然从村子里发出一阵喊声:天塌了!地陷了!快跑啊!──往哪儿跑?往高的地方跑、往山上跑!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发疯一样地跑啊。此时的奶奶已经精疲力尽,但非常镇定,对我们说:绍良(二叔)带着静海(堂弟)跑,小波(二哥)带着晓静(我)跑,别跑在一堆儿,不然碰上个什么咱家就绝户了(那时都以为其它城市的族人都已经完了),看看能不能带点值钱的东西。
──事后想起来,奶奶的确明智,在我们老家上了岁数的人都有抗日战争时期躲鬼子的经验,老家土话叫跑反,拿上点儿值钱东西是常识,分开跑也是最有效保存家人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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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问奶奶:您怎么办?
奶奶说:我脚小跑不动了,再说你爷爷也走了这么多年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他吧。大难当头,得先顾男人,我一个老娘们儿无所谓。
二叔说:好,小波带着两个弟弟跑吧,我在这儿陪着妈。
奶奶大怒:赶紧一起跑!妈都七十的人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是能回来,给我好好发送发送就行了。你要是不走,你就是老刘家的不肖子孙!
二叔和二哥拉着我和堂弟同时跪下给奶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没有再说一句废话,各自拿了能顺手找到的财物就开始跑了。
说来也好笑,当时的人很傻,二哥看到了被砸坏的柜子里露出老皮袄,就顺手拽了出来,那件老皮袄算是把二哥害惨了。那东西本来就有七八斤重,再赶上当时每天晚上下雨,淋湿了就足有三四十斤,扔了吧舍不得,不扔吧实在太沉,现在二哥还把那件皮袄保留着,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看见它都会笑,那已经成了二哥被全家人取笑的题材之一。但是,二哥就是舍不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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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拉上我出了村子,这才发现,到处都是裂缝、冒水,有人在大喊:小心裂缝,别掉进去,单老八就掉进去了。
──单老八是我母亲的族叔,一家老小就活了他一个,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只是断了一条胳臂,结果跑反的时候掉到地裂缝里,眼睁睁地不见了,也没人敢马上挖他。两天以后人们返回村子挖开那个地方,一直挖了十几米都没找到他,也就算了,他那一枝单氏就彻底绝户了。──
刚开始二哥背着我,我抱着那件老皮袄,跑了差不多一里地,二哥说:晓静你下来走一会儿吧,二哥背不动你了。
我下地,把皮袄给了二哥,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掉在马路沟里,二哥没看见还在往前走,我急忙站起来,本来马路沟平时也有水,但水深也就刚没脚脖子,可我站起来却突然发现,水很深!一下子就到肚子这儿了,而且脚底下没底!我吓的大叫二哥。
二哥飞奔过来,抓了一把我的头发没抓住,拉我的手又滑溜了,这时水已经到我嘴边了,二哥双手抠着我的下巴,活生生把我从沟里拔了出来。事后二哥说,当时的我好像有200多斤,很重。
接下来,二哥再也不肯让我自己走,就这么背着我和那件老皮袄(加起来有100来斤吧)一直走,没人告诉我们去哪儿,傍晚天下起了小雨,可能是上天也在可怜我们唐山人,在替我们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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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我十岁的二哥,背着我,一直走回城里,也见到了昏迷不醒的母亲和双脚被钉子刺穿的父亲,我当时睡着了,但二哥一见到父亲,当时就晕倒了,睡了足足两天,因为,二哥背着我足足两天,好长的20公里啊。
我的好二哥,也由此腰上落下残疾,我也为此花了很多钱给二哥治,单是到国外专门去治就有九次,但效果并不明显。我很愧疚,有次在二嫂和小侄子面前说:我二哥的腰伤是为了救我落下的。
二嫂摸了摸二哥的腰,淡淡地说:没什么了不起,换了我也会那样做。
现在二哥是国内著名的特种水泥专家,是国内这方面的学术带头人,我坚信他将成为家族里第一个院士。
3.母亲头上的钉子和父亲的脚
终于回到父母身边,但眼前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父亲的双脚被钉子穿透,因为没有药,双脚已经化脓,根本无法站立,想去什么地方只能在地上爬;母亲头上被一根钉子扎进去几乎有两寸,虽然没看出什么生命危险,但目光呆滞,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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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讲述了那天的经历──
父亲是教师,当年家里住在教师宿舍,只有一间房子,是那种老式的平房。27号,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是位女性,还带着一个女儿,父亲当晚就去学校值班室住。
父亲的烟瘾很大,抽的是要用纸卷的旱烟。半夜上厕所回来卷了一根烟,没想到烟有点儿受潮总是灭,就没完没了点、抽、点、抽,折腾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好容易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突然一股很大的力量把父亲从床上(值班室只有床没有炕)掀到地上!父亲一下子吓醒了。
当时父亲耳朵里满是各种巨大的声音,一切都在挤压扭曲但什么也看不见,他迅速摸了一下床腿,感觉太细,凭直觉钻进了办公桌下面,但刚把两肩钻进去,房子就蹋下来了,平房的屋顶是很厚的“焦子板”(老家土话,是煤渣、石灰、稻草、石子搅拌而成的),非常重,砸下来可够受的,但父亲没有感觉疼,拼命挣扎着全身挤进桌子下面。刚进去,感觉桌子一阵震动,四条桌子腿全断了!
──事后父亲解释,是桌子两边各一把椅子救了他的命,四条桌子腿断了,但接下来八条椅子腿撑住了上面下来的重量,要感谢薛伯伯,是他每天下班有把椅子推进桌子下面的好习惯,是薛伯伯救了父亲的命,但是,薛伯伯却在那场万恶的灾难中永远离开了我们。──
跟很多唐山人一样,父亲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老毛子终于把原子弹扔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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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安静了,父亲在狭小的桌子地下,用手到处摸,指望能有出去的地方,但不敢用力,因为他怕伤了手,那样使不上劲就更出不去了,终于有个地方好像有点松动,父亲躺下来,抬脚用力踹上去,踹了几脚,哗地一声有很多东西掉了下来,父亲看到了星星!他就从那个洞爬了出去。后来有个叔叔讲,那个洞口最多也就20几公分大小,老刘怎么钻出来的?父亲回答:要活命,再小的也能钻出去啊。
站在废墟上,父亲想马上回去救母亲,但突然听到有人在呼救,借着星光看去,原来是值班室隔壁的赵老师,被一大堆东西压住了,只露个脑袋动弹不得,而且呼吸都很困难,父亲马上走过去把他拉出来,这才发现赵老师的肋骨断了几根,有的骨头都穿出来了。父亲让赵老师躺下,着手扒赵老师的家人,很快父亲就知道不用救了,赵老师的妻子、两个儿子都已经走了。
值班室离我家只有50来米远,父亲心急如焚,但想找到那个他熟悉的并非易事,因为一切都倒塌了,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物的东西。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发疯似的乱叫,那是他的同事小高老师,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完全吓傻了,父亲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打醒了,这个小高老师也成了父亲救人的第一个帮手。
父亲安排小高老师先找找哪有人呼救,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孩子在喊:救人哪!父亲听出来,那是我家亲戚的女儿在叫!父亲飞奔到孩子身边,大声问:你妈和你姨姥姥(我母亲)呢?孩子回答:都在地下压着呢!
父亲立即动手扒,小高老师也来帮忙,折腾半天把哪位亲戚弄出来了,接着母亲也救出来了,可是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悲痛万分,又发现母亲头上粘着一根椽子,进而发现那根椽子居然是钉在母亲的头上!父亲拔了几下都没能拔下,只好把母亲放在地上,用脚踩住母亲的头,再双手用力把钉子拔了出来。
没想到钉子一拔,母亲突然叫了一声:保护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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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喜,就问:保护什么现场?
母亲回答:都别动,什么都别动,给祸害成这样了,不赔不行!──母亲又活了!
天亮前,父亲和小高老师救出了7个人,其中没什么大伤的就又成了救人的帮手,那天,我们家属院里200多教职员工,有106人都被救了出来,其他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28号下午,精疲力尽的父亲回到母亲的身边,校医室的护士来看母亲,她也是父亲救出来的,什么要都没有,到处给人简单看看,也没什么处理方式。看了我母亲后表示没办法,先养养看吧。
护士一转眼看到父亲的脚,就问:刘老师脚上怎么这么多血呀?
父亲也看到了,就站起来说:刚才到处扒人,哪儿记得是谁的血哪?要不我去找点水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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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说我来给你看看吧,看了突然大叫起来:哎呀!您这脚都扎穿了!两只脚都是!
父亲这才感到钻心地疼,一屁股坐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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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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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汉军军衔>>
2006-7-30 22: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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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楼

4.裸体的小寥阿姨
有一位小寥阿姨,曾经是我父亲的学生,人长得很漂亮,也非常喜欢我,每年放暑假、寒假我都喜欢去跟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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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那个年代生活条件很差,但小寥阿姨任何时候都会准备很多糖果等我去玩儿。
1976年7月28日是小寥阿姨结婚大喜的日子,她和小曹叔叔是同事,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感情很好,7月27日
,两个人偷偷地住在小寥阿姨的宿舍(我家旁边的一栋三层高的楼),在当年的那种社会环境,没摆结婚宴席
是绝对不能住一起的,是很让人笑话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命。
以下是父亲讲述的当时情况──
28号下午,天气非常热,真是酷热难当。包括我家人在内,在电影院广场上坐了大概上千人,没办法,没人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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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阴凉地方,太多的地裂缝,只能是哪儿宽敞去哪儿。很多人都是目光呆滞,因为都是死里逃生,大多数人身
无寸缕,但没人注意看这些。
因为小寥阿姨住的那栋楼没倒,匆忙跑出来,和小曹叔叔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别人都不会注意他们,可是小
寥阿姨还是个姑娘,很害羞,就一个人缩着身子半爬着,还不让小曹叔叔靠近她。
后来,那栋楼里慢慢有人回去拿东西,开始还是几个特别胆子大的去,后来瞧着没事,很多人都回去拿,先是
拿衣服,后来连缝纫机、锅碗瓢盆都抬出来了。小寥阿姨就撺掇小曹叔叔也赶紧去拿衣服,小曹叔叔立即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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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了。──这时候,28号下午那场毁灭了一切的那场余震开始了!
小寥阿姨这时也不顾羞耻了,跳起来大叫:小曹!快出来!******快出来!
小曹叔叔好像听到小寥阿姨的呼唤,一下子出现在二楼楼道的窗户上,自己已经穿了一件大裤衩子,手里还拿
着几件衣服,小寥阿姨大叫:******快跳啊!
小曹叔叔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大楼已经开始变形,一块预制板突然砸在小曹叔叔的背上,那可是上吨重的东
西!小曹叔叔像树叶一样飘了下来,像一滩泥一样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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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寥阿姨疯了一样扑过去,抱着小曹叔叔大喊着:小曹小曹小曹你没事吧?
很多人都围了上去准备救人,没想到小曹叔叔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自己笑了:嘿!还真没事儿!赶紧把衣服穿
上!
小寥阿姨这才发现自己的丑态,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这时,有人突然说:哎不对呀!小曹这脸色很
怪呀!──这时的小曹叔叔,脸色是金黄色的,就像涂了一层金粉!
小曹叔叔说:不会吧?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但接着就说:哎我脚怎么麻了?──那是小曹叔叔在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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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最后的一句话。
小曹叔叔说完那句话就瘫了下去,头还没著地,一大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小寥阿姨一把抱住他,小曹叔叔迅速
地走了,可能离他说完那句话只有几秒钟。
小寥阿姨衣服只穿了下半身,上身赤裸,但她抱着小曹叔叔一动不动,有人劝她先把衣服穿上,但她就像傻了
、聋了一动不动。后来有人把小曹叔叔接了过去,跟那些扒出来的尸体放到了一起,小寥阿姨还是保持者那个
姿势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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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小寥阿姨站了起来,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最后撕下了自己下身的衣服,撕完了又捡了块儿
石头砸,有人试图劝她,但小寥阿姨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恶狠狠地砸……
……
1984年上大学前,我回到老家看父母,顺便问起小寥阿姨的情况,母亲红了眼睛说:唉,真可惜了,那么好的
一个女孩子!再问,父亲转移了话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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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寥阿姨至今未婚。
5.我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废墟上
大哥和姐姐也回来了,大哥去旁边那栋大楼废墟里捡了一个帐蓬,全家人就都住在里面。母亲每天只是喃喃自
语,目光呆滞,偶尔会清醒一点儿,就知道把我们一股脑往怀里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都到妈这儿来,都让
妈搂着,外边危险。
解放军来了,每天看着那些年轻、简直是还是个孩子一样的士兵在废墟中忙碌,他们没有什么设备,连把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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锹都没有,完全靠双手扒开几吨重的预制板。那个时候余震很频繁,每次震动都会带来那些士兵的伤亡,我亲
眼见过几十起士兵被新的废墟掩埋,其它的士兵马上展开救援,但扒出来以后基本上已经肢体分离……那些士
兵没有畏惧,他们的众多战友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但还是前赴后继地冲上去。
──感谢我们的子弟兵,我代表我的乡亲给你们磕头了。你们是唐山人的大恩人,唐山人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
们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你们的到来,苦难的唐山人可能就不止失去24万人、而会是上百万!──
更多的医疗队来了,更多的人获救了,在那个年代,医护人员是真正的白衣天使,尽管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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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累而通红,无暇洗脸而显得邋遢,白大褂上也沾满了伤者的鲜血,但他们在我们的眼里是那样的高尚、纯洁
。──唐山人给你们磕头了!
……
有一天,来了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说:叫你家孩子出来,帮忙上废墟上找活人,解放军都是大人,太重,得孩子
上去听,有动静再让解放军去扒。
上废墟是非常危险的,父亲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四个孩子叫出来,那个干部说不用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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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最小这个去合适。就这样,我成了那些在废墟上的众多孩子之一。
白天因为声音嘈杂,一般不上去,傍晚的时候是最忙碌的,往往一眼看去几百个孩子都在废墟上跳跃,我们不
怕危险,父亲就跟我说:你看解放军叔叔多勇敢,他们都不怕,你要向他们学习。
一般情况下,人要去世前会长长地喘气,老家土话叫“倒气”,意思是只有呼出、没有吸入,那种情况是非常
痛苦的,最后的“咽气”实际上是一声长长的叫声,那种声音很长,我听到过最长的可能足有一分钟。
我们这些孩子在废墟上小心地跳跃着,很多士兵轻手轻脚在废墟下面看着,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唯恐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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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干扰了我们的听力。
最常见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听到隐约有个声音从底下发出来,就扬手让所有人停下来,于是那些士兵就像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穴一样呆
在那儿,而我们就大声叫着──
好像这儿有个活的!正倒气儿哪!
──于是开始学那种长大后想起来毛骨悚然的声音:吱(短促)、吱(短促)……吱(长长的一口气)──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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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个已经咽气了。──于是所有人又开往另一处废墟……
大概是地震后第四五天的样子,最令我难忘的是到一个地方,离我家可能有3里远,那里有一栋楼的山墙没倒,
足有三层楼高,三楼有扇窗户夹着一个人,估计他当时是被甩出来的,不知怎么回事就被窗户夹住了一条腿,
那个人就那样倒吊着不停地惨叫。据说开始的几天叫得还很响,我看见他的时候都已经完全哑了,但偶尔还动
一动。那堵墙孤零零的、又高、余震来了甚至风一吹都会晃两晃,根本没办法竖云梯救他,而把墙推倒了他肯
定也完了,很多士兵都不敢看,周围的幸存者看着他太受罪,经常会大声叫他的名字:胜子,快点儿死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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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遭罪了!
第七天,那位胜子彻底没动静了,一位军官一声令下,那堵墙就轰的一声被推倒了。
……
──我找到25个人,他们至今健在。
6.白天最熟悉的声音
那时候的帐蓬都是尼龙布的,密不透风,白天非常闷热,晒得人躲都没处躲,阴凉地方又怕地裂缝危险,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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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帐蓬里,真正是酷热难当,而基本上每天天一黑就下小雨,哗啦啦下个没完没了。帐蓬不是每家都有的,
我家的帐蓬是大哥从旁边那栋大楼捡来的(也就是从母亲单位偷来的,那时候没人管),每天晚上很难受,只
能坐着,因为帐蓬的边上得撩起来,方便其他人把脑袋伸进来躲雨,印象中最多的一次帐蓬里有28个脑袋!相
比之下,我情愿过白天。
那时候的白天,大家都无事可作,营救工作都基本停止了,到处散发着臭味,那是在废墟中的死难者发出的死
不瞑目的气味。──我无意伤害我的乡亲,但这是事实,酷热和连绵细雨加剧了气味,这种味道伴随了我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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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两年。
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啊!
──当年的我介于懂事和非懂事之间的年龄,曾参与救人(没参加救人的唐山人寥寥无几),也曾做过今天看
起来难以想像的恶作剧。──
死难者非常多,因为缺少大型设备,太多的尸体只能留在废墟里,很多尸体近在咫尺就是没办法扒出来,看着
它在那里一夜之间肿胀、皮肤涨破、腐烂……我白天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听到那些在废墟里的涨破的声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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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乡亲们,我不想说这些……对不起。
那时候的解放军非常辛苦,他们一直在扒死难者的尸体,很多年轻的士兵连手套都不戴,尸体放久了一碰就破
,液体流到他们的手上,听说很多士兵手都烂了,但没见过一个士兵退缩。
……
唉,我的唐山,我的乡亲,这部分内容是我最不想写的,对不起。
7.夜半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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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唐山家庭,很多都保留了地震时期的纪念品,那是到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扔的。我家里最特别的是两样东
西,第一件是一辆自行车,抠出来的时候我大哥哭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很奇怪,那么多死难的族人都
没让大哥掉一滴眼泪,那辆砸成麻花一样的飞鸽自行车倒让他大哭一场,谁也劝不住,也许他是提前(9月9号
前)发泄了吧──那辆破车子如今就在我大哥家厢房里保存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第二件很有意思,是一
口铝锅,记得当时是母亲单位发的,拿回家还不到一个礼拜,从废墟里抠出来已经给砸得扁扁的,大哥找了个
锤子,敲打了半天基本敲圆了,装了点儿水一看,嘿,居然不漏,还能用!这口锅是我家著名的“地震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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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几次锅底,现在还在用。
家里的东西都是大哥和二哥抠出来的,记得有菜刀、刚才说的那口锅(铁锅已经彻底砸烂了)、菜板、案板(
老家土话:是做面食的用具),没盘子,最神奇的是抠出了六只碗,父亲自嘲地说:看来老天爷不让咱家散伙
了,总共六口人,还真给剩下六个碗!
记得大概是地震以后第七八天才有组织地发吃的东西,刚开始那几天饿惨了,见到什么都想往肚子里吞,很快
听人说副食品商店有罐头甩出来了,大家就都去拿。说是拿,其实解放军就在旁边站着,按道理说他们不该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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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拿国家的财产,可是,谁又忍心看着我们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挨饿呢?
那个年代最多的是水果罐头,主要是梨、苹果、桔子罐头,铁盖,很不好开,大哥用菜刀在罐头铁皮盖上砍了
个十字口子,再用手撕开给我们吃,真甜,真他妈甜啊!
可是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起初人们都是拿一瓶两瓶罐头,后来就叫上家人使衣服兜着拿十几瓶,再后来就干脆成箱地往回扛,最后,已
经有人发展到钻到百货公司废墟底下,把里面的缝纫机、收音机抠出来往家拿,情况开始失控了。开始拿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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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士兵们并不干涉,还主动帮着我们往家送,后来看见拿缝纫机了就干涉,很多时候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不记得哪一天,士兵们开枪了。
记得有一天天刚亮,父亲一脸疲惫地回到帐蓬里叹气,说外面电线杆子上绑着一个邻居(恕我在这里隐去她的
名字),还是个女的。我们马上起床跑出去看,只见那根电线杆子上绑着我的那位邻居,用八号铅丝勒着,脖
子、腰、脚脖子各勒了一道,手绕着电线杆子勒在身后,腿上有个洞(事后知道那是枪打的),人已经死了。
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偷窃者。──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没死于地震的死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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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还是白天大摇大摆拿,后来就是晚上偷偷摸摸地连拿带抢,解放军来了就飞一样地跑,解放军终于开枪
了,尤其是那些重点单位附近,时不时就会响起枪声。我家北边隔一道墙是一个几万人的铁矿家属区和办公区
,随时都看见有士兵在看守着一片废墟,到底也没弄明白那里头埋的是什么,大概是炸药吧。
我们家属院里有两个人死于抢劫。可是。又有谁家没去偷过呢?
……
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的夜半枪声,这是唐山人永远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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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蜂蜜蒜头和第一顿粮食做的饭
终于有人来通知去领吃的,大哥和二哥代表家人去广场上领,我年纪最小,父亲的脚不方便,母亲那时要么昏
睡,要么胡言乱语,照例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留在家帐蓬里照料。
大哥二哥回来了,拿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团东西,我永远记得二哥当时的一脸喜色,贼嘻嘻地说:哈哈,好东西
,真甜。
多年后才知道,领回来食物是用来出口到中东国家的,是一种用蜂蜜腌过的蒜头(老家土话,指洋葱),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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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那东西本来是比较脆、有嚼头的东西,用蜂蜜腌过以后就变得黏呼呼、软塌塌地,每人
每天定量两个。吃了第一顿觉得很好吃,第二顿就觉得一般,第三顿简直就是受罪──腻得要命,老家人人经
常用“在蜜罐里泡大的”形容幸福,吃过那东西以后再也没人说了。
好笑的是,吃了那东西经常放屁,地震期间是没有公共厕所的,人们都害怕走远了危险,大小便基本在100米以
内择地解决,于是,空气中弥漫着洋葱在人体内充分发酵过的气味,我们称之为“蒜头屎味儿”,到今天我家
里说起这个词还经常会暴笑。──但是,我再没吃过蒜头,以至后来去了国外,看见西餐里的洋葱就恶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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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吃过跟蜂蜜有关的任何食品。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父亲的脚渐渐好了,开始拄着一根棍子走,后来就完全好了。有一天,父亲出去扛了大半
袋粮食回来,说是发的,那是个老家常见的米袋,装满了大概能装一百来斤,打开一看就犯愁了,米的确是米
,但灰呼呼的,仔细看原来起码有三分之二是沙子石头,怎么吃啊?
从小就非常懂事、能干的姐姐说:得勒,好歹是粮食,估计吃了这个不用拉蒜头屎了。
淘米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要准备两个盆子来回倒,折腾上个把钟头才能下锅,好在我们有的是时间。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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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要非常小心,每口饭都要很小心地、轻轻地、试探性地嚼,不然牙齿就极有可能嘣的一声、就此糟糕。
我家历史上最丰盛的一次大餐终于来了──那是第一次领来了面、是真正干净的、不掺任何沙土的白面!全家
人共同推举做面条最好吃的姐姐亲自操刀,大哥找来擀面杖,年仅11岁的姐姐开始工作,她的绝活是把面和得
柔软适当、然后把它擀成极薄的一张“面纸”、再折叠起来用刀切成半寸宽,下锅煮也很考究,火候不够或煮
过了头都不行,吃在嘴里有嚼头、软硬适中,极好吃!
──那天,姐姐忙活了半天,共煮了三大锅,8岁的我吃了六碗,大哥二哥各吃了八碗,父亲吃了七碗,连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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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愈的母亲都吃了一碗,好饱啊!坐都坐不下,全家人天黑了都还笑眯眯地在帐蓬外面走来走去,为的是消化

……
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了。
9.老叔的狂喜
那时候,所有通讯全部断绝、铁路的路轨也拧得像麻花一样,因为公路也已经到处路裂桥蹋,长途汽车也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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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父亲命令大哥二哥带上我去北京的叔叔(我父亲最小的弟弟,老家土话叫“老叔”)家报信,免得他牵挂
。8月20日早晨,大哥二哥各骑上一部自行车(偷来的),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部车子一路轮换着坐),
向北京出发了。
一路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记得夜里12点左右,我们三兄弟到了天安门广场,又困又乏、衣衫褴褛、全身恶臭、目光呆滞,虽然离老叔住
的公主坟海军大院已经很近了,但当时我们筋疲力尽,而且又不熟悉路,就把自行车放倒、就地枕着轱辘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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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但朦胧间有人把我门踢醒了,睁眼一看是一个***,他大声喝道:什么人?这是随便睡的地方吗?
大哥二哥很茫然,我也很害怕,我们当时已经被地震吓破胆了。──事后想起来,当时的天安门广场是允许人
们露宿的,而且也有很多帐蓬(供市民用的防震棚),但我们的举止打扮跟北京市民差距太大,很容易一眼看
出我们是外地来的,那副德性还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也难怪***来干预。
我当时已经在北京老叔家生活了两年,也算“见过世面”的,大声回答说:***叔叔,我家住公主坟海军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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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二哥是从唐山老家把我送回来的,我们走不动了。
那位***一把把我抱起来,问:唐山?孩子快说,唐山怎么样了?我马上找辆车送你们回家!
……周边的人群骚动了,霎时围了一大群人,可能有几千人吧。……我们三兄弟大哭…
可能过了有个把小时,那位***找了一辆车把我们连车子送到公主坟海军大院北门,随即进了门岗值班室,马上
就有一位干部带着几个战士冲出来,那位干部大声哭着说:你是刘处长的侄子!我认识你!你还活着!嗨嗨嗨
……咱们唐山怎么样了?──他老家也是唐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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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黑着,那位干部带着我们来到老叔家里,大声敲着门:刘处长!快!你家晓静从唐山回来了!他还活着!
──我当时也大叫老叔老叔!
这时一声大哭从门里传出来,老叔疯子一样打开了门,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大哭着喊着:我的老天爷呀!还给
我剩下一个!还以为全家都死绝了呀!
马上看见大哥二哥在我身后,老叔狂喊起来:莲英(婶婶)、姥姥(老叔对岳母的习惯称呼),老天爷给我剩
了仨!我们老刘家没死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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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我们都睡了,记得像是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看到房间里站满了人,客厅里也都是人,家里的门也开
着,人群居然从三楼家里到楼下站满了!我们吃着姥姥煮的面,一遍回答七嘴八舌的问题,这才知道,这些人
有很多是从其它大院里闻讯赶来的,天没亮就来了,一直在等我们醒来。──他们的老家都在唐山。
最惨的是我的婶婶,她在七十年代初从海军专业到国家地震局,面对着如此之多的人,她无颜以对。婶婶至今
还在国家地震局从事工会方面的工作,每当提起唐山地震,她都会非常沉默,尽管她不是搞专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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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我和大哥二哥回到唐山
我来到北京后,老叔一家已经知道自己家族的损失很大,但直系亲属(一个曾祖父传下来的)死难人数并不多
,很欣慰。每天家里仍然人山人海,我们三兄弟无法回答更多的问题,只好一直把我们自己的经历一遍又一遍
地重复,这更加剧了那些访问者的不安,倒是在国家地震局工作的婶婶经常带回来一些最新消息,也算聊有籍
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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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8月底的时候,大哥二哥要回老家,开始老叔全家人都反对,认为太危险了。大哥是长房长孙,历来在家
族中说话极有份量,他说:现在我妈还神志不清,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能在身边伺候,再怎样也说不过去。
老叔答应了,但提出跟我们一起回老家看看,毕竟奶奶年纪大了,而由于爷爷去世得早,长嫂当母,我母亲是
他最尊重的人(老叔是母亲带大的),但由于他属于敏感部门的敏感工作人员,又是军人,上级并没有批准他
的请假要求。
我是个很大的难题,本来已经在老叔家里生活了两年多,又快开学了,当时执意要跟大哥二哥一起走,老叔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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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还打了我,但我大哭着说:你都知道回去看你妈!我妈伤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就不准我回去看我妈呢?
我家族的教育极重视孝道,当时老叔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记得是8月底之前,我和大哥二哥回到了唐山。
11.9月9日──那是怎样巨大的哭声?
母亲仍然每日昏睡,醒来以后非常沉默,但有进步的是她喃喃自语的话能让我们听懂了,大家都很细心地照料
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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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很多地方都装了高音喇叭,每天广播最多的都是党中央非常关心唐山灾区、抗震救灾、人定胜天的各
种话,我们都很盼望那些喇叭里的声音,它给我们带来了生气,不然,唐山就是一座死城。
记得9月9日早上,有人大声通知:下午四点都注意听喇叭,有重要广播。
印象中,那一天白天几乎没有什么其它广播,我们都很奇怪,今天这喇叭是不是坏了?唐山人当时都已经习惯
了沉默,没有人去打听。
下午四点,哀乐响起来了,毛主席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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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昏睡、基本上没有下过地的母亲猛地坐起来,大声问:谁去世了?
父亲流着泪说:毛主席逝世了。
母亲啊地大哭起来:老天爷!我们怎么办哪?──我被母亲当时的表情吓得大哭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帐蓬外面、甚至更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个巨大的声音!开始还能分辨出声音的远近,几秒
钟之内,我就被那种巨大的声音淹没了,不,应该是吞噬了。
很多作品都描述过1976年9月9日唐山人那种巨大的哭声,作为亲历者,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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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向很多朋友描述过那种声音,那些朋友没有这方面的经历,说了很多词我都觉得不够恰当。也曾有朋友提议
,让我跟我的乡亲们讨论,我回绝了,那是一场巨大的宣泄,不会有任何唐山人想去找那个词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唐山人压抑了一个多月了,绝大部分家庭都有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幸存者只是默默地掩埋
自己的亲人,没有眼泪,没有哭泣。无法弄到没有棺材,往往只是把亲人身上擦干净,用席子卷了,扛到空旷
的田野里掩埋,然后各自在那个地方做个记号,一边将来能找到。──但是在当年秋天那场全市统一迁坟时,
更加惨烈的痛哭又一次笼罩了唐山,那真正叫肝肠寸断。──我的乡亲们,对不起,我并不想重提你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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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我的痛苦。
……
──多年以后,我曾把地震之后唐山人的心理历程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指9月9日前,当时的人们的状态
是劫后余生的惊吓、失去太多亲人的麻木、看到各种感人和丑恶场面的无助;第二阶段是从9月9日开始的持续
不断的感情发泄,客观地说,毛主席去世是唐山人哭出来的适当理由,唐山人当时需要这样的一场痛哭、最大
声地哭出来、从心底发泄出自己对死难亲人的眷恋和悲伤!第三阶段是1976年秋天的迁坟……从那以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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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人开始变得坚强。──
当时我走出帐蓬,一眼看到的是被砸坏了腰的赵老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他当时奇怪的姿势,他当时不能
站立,在地上成弓形半躺着,头顶着地想站起来,但腰上使不上劲,徒劳地挣扎着大哭,那声音就像一头狼一
样,鼻涕眼泪和地上的泥土弄得他脸上污秽不堪。他不断地大哭着重复三个字:毛主席!毛主席!
和我母亲关系最好的龚姨,她的丈夫和一个儿子都死于那场罪恶的灾难,自己也断了一条腿,当时她已经哭得
说不出话,只是一直用两只手在面前的一块焦子板上拼命砸,直到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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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小寥阿姨,只隔一天就成为她丈夫的小曹叔叔弃她而去,嘿了一声,就一头撞在地上。
不管男人女人,当时都在尽情地大声痛哭,那种哭声一直延续到深夜。夜幕来临了,哭声小了许多,但并未停
止。──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季我去内蒙古出差,晚上突然被一阵冬季的狂风惊醒,那种声音从小到大,然后逐
渐减弱但永不停歇,非常像老家当年晚上的百万哭声。
1976年9月9日,哭声爆发,像海啸,像沙尘暴,像千军万马一起发起冲击,像一百万头狼在嚎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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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亲,我的唐山。
三十年了,一直未能忘记那时的一切,很多细节随着时间推移历久弥新。写完这一篇,我大哭了一场,觉得轻
松了很多。就像我当年苦难的乡亲一样,拼尽全力哭出来是缓解痛苦的好办法。
请大家继续支持我,我会接下来写一些轻松的文字,让大家了解唐山人是怎样的坚强。
也请懂心理学和社会学的朋友主持讨论一下,那是怎样的一种社会现象?老猪也会参与进来。
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再接着写后面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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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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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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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楼

释疑:
1、关于营救的几个老家土话──抠,一般是指地震后第三天的用语;扒,是指地震过后当天的营救用语。具体原因不清楚,我问过很多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这样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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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的奶奶──二叔带着堂弟跑了几个小时,7月28日那场毁灭一切的余震来临了,二叔立即把亲生儿子托付给了一位族人,转身飞奔,天已经完全黑了才回到村里(老家土话叫庄子),发现小脚的奶奶已经把老宅里的亲人们扒出来,很整齐地排在地上,而她老人家自己也洗了脸(那时候到处都在冒水),体面地躺在那些亲人们身边。二叔大恸跪地不起,奶奶居然笑着说:回来也好,这是咱们老刘家的德性。──孝悌是家族永远的最高规矩。奶奶2001年无疾而终,享年95岁。
3、关于小寥阿姨──大哥告诉我,小寥阿姨曾失踪过几年,好像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候突然回来,已经不会说话。单位(大哥曾在这个单位开车)有个领导的儿子在地震时高位截瘫,有好心人把她们撮合在一起,结婚前一天小寥阿姨重新失踪,是大哥在出车时在三十公里以外的一个镇上发现了她,曾经美丽大方、温柔善良的小寥阿姨当时赤身裸体,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大街上……小寥阿姨的病情一直反复,从未真正痊愈过,最喜欢干的事情是收集衣服,即使犯病也只是脱衣服,但会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没有对任何人使用过暴力。
立新
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一家三口坐高山缆车,中途发生事故缆车掉下山谷,父母在缆车落地前的一刹那把孩子抛向空中,孩子生还了,可父母当时的行为无疑把生还的机会彻底留给了孩子。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立新。
立新跟我同岁,姓张,他的父亲是我母亲的同事,早年批走资派还共过患难,在那场大劫中,立新的只有两岁多的妹妹、张叔叔和阿姨(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阿姨的姓名)惨烈地走了。
父亲对我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在废墟中的生存者都会呼救,但由于他家没有任何声息,大家都以为没指望了,所以立新家是最后扒出来的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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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扒出来的是阿姨和立新的妹妹,当时妹妹和阿姨在一起,扒出来的时候阿姨的姿势是身体奇怪地折叠着,她的怀里紧抱着两岁的孩子,一根檩砸在她的背上,估计地震发生时,阿姨很快把孩子抱在怀里,但被那根檩砸得动弹不得,她和孩子都是窒息而死的。
最后终于看到张叔叔,当时立新头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地躺在张叔叔身下,而张叔叔用膝盖和肘搭了一个安全的“临时房子”,后背上压了差不多上吨重的焦子板,但立新没有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扒出来的时候张叔叔还活着,人们终于明白张叔叔为什么没有呼救──他后背的肋骨几乎全部断了,膝盖和肘都软化了,如果他开口呼救,很可能一口气松了就撑不住了。──张叔叔获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那个姿势,他硬顶了足足十个小时。
张叔叔获救后只活了几分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立新当时头上被砸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永远失去了,在大家的照看下他慢慢开始好转,另一只眼睛的视力也逐渐恢复了(但是他的智力受脑震荡影响太大,终生没有恢复)。不记得从何时起,有干部通知,所有的孤儿要送到外地,立新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知道大哭,我重伤初愈的母亲对那个干部说,立新是我干儿子,不用送了,从今儿个起他跟我过!
……
多年后,每当父亲提及立新都会非常内疚──那时候先扒他们家就好了。有一次姐姐安慰父亲说:这不是您的错,当时每家都需要您去救,您的脚伤成那样还救了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感激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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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父亲严厉地大吼:错了就是错了!一个正确的次序能救更多的人!
立新一直跟我父母生活,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我的弟弟,一直到1979年,立新父亲的一个叔伯哥哥从迁西县(老家的邻县)赶来,原以为立新家全部遇难,看到立新后苦苦哀求我的父母,一定要带立新去他家,我母亲无奈同意了。至今我们两家就像真正的家人时常往来。去年我父母金婚大典,我从南方回老家见到立新,他仍然不会说话,但看的出他对我母亲深深的依恋。
可能是长期的共产主义思想情操教育的缘故,当时的人们觉悟非常高,任何一个领导、共产党员都会很快成为大家的依靠的对象,而他们也无愧于他们的信念。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我伟大的母亲,9月9日以后身体日渐好转,她立即投入到救助工作中,最多的时候收留了21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最小的一个只有18天。
但是,更多失去父母的孩子被辗转送到全国各地,也有很多孩子继续在唐山被政府或很多好心的家庭收养,由于当时无法、也无暇统计父母姓氏,没办法起准确的名字,所以这些孩子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党。
1、百岁太祖母和大姐
太祖母是家族中有史以来最长寿的,是我祖父的亲叔伯婶婶,按老家的叫法我该叫老太太,当年102岁,平日硬朗豪爽,耳聪目明。地震发生时她老人家是唯一不需救护自己走出来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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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先救太祖母,等跑到东大院老宅,房屋墙壁都已全部坍塌,正着急时,居然发现老太太自己坐在院子里,毫发无伤!我们问她:老祖宗,您是怎么出来的?
老太太回答:地震了,我找不着出来的路,艾子拿了个灯笼把我领出来的。
奶奶问:艾子去哪儿了?
老太太回答:刚才还在这儿,你们一来她倒跑了。
──这是地震中唯一的传奇。艾子是大伯的长女,也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孩子,当时已经出嫁,地震时埋在里头,由于救援太晚,艾子大姐扒出来的时候已经永远地走了。
后来听二叔说,7月29日,老太太听到艾子大姐已经去世的消息,平时很喜欢唠叨的她老人家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人敢打扰她老人家,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奶奶看她老人家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就上前去看,发现老人家已经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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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伯
大伯是我父亲的嫡亲堂哥,按老家土话我叫他老人家大大。大伯比我父亲大6岁,由于患很严重的哮喘,印象中的大伯一年四季都靠着墙根晒太阳,为人善良软弱,育有四女一男,大女儿刚刚出嫁,最小的儿子在族中排行第四。四哥比我大三岁,生下来之前曾有三个男孩降生,都因体质太弱未能成活,因此四哥有个乳名“堵住”,意思是不能再走了。
大伯老来得子,非常疼爱四哥,对我也极好,在那场大劫去世的族人中,大伯是唯一没有任何外伤的。
二叔和二哥第一个救出来的是四哥,当时四哥只有一些皮外伤,紧接着就是大伯,可能是由于烟尘和极度惊吓,大伯当时哮喘发作地非常厉害。
四哥大叫:二哥快给我爸找药!但大伯在剧烈的喘息中对二哥急促地说:不急找药,快扒你大妈她们。──二姐、三姐、四姐和大妈都埋在废墟里。
大伯的老宅是瓦房,很快救出了二姐、三姐和大妈,而家族中最漂亮的四姐则永远停留在19岁。大伯当时已经喘得缩成一团说不出话,大妈不顾头上一直在流血,拼命想钻回废墟给大伯找药,二哥一把把她拉住,身强力壮的二哥迅速找到了药,但是已经晚了,大伯永远停止了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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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四哥成亲的那一天,喝完喜酒,四哥拉着四嫂来到祖宗牌位前给大伯磕头,对四嫂说:这就是爸爸,是为救全家而死的。
四嫂不是很懂事,嫁给四哥后,跟大妈一直感情不和,后来又酿成气死大妈的悲剧,在家族中实属大逆不道,但全体族人在我母亲(长房长媳)主持下艰难地容忍了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四哥也像当年的大伯一样软弱,这个家庭折腾不起了。现在的四嫂待四哥和二姐、三姐非常好,在家族中最怕的是我母亲。
3、老爷爷
老爷爷是我父亲未出五服的叔叔,是祖父辈当年在世最小的弟弟,在东北老家长大(我们祖宗的故乡),二胡拉得极好,精通日语,曾担任过我们县里的商业局长,也算是当年我们家族少数从政的长辈之一。
老爷爷的父亲只生了他一个孩子,他也只生了大叔一个,可谓三代单传,而大叔一次就生了两个孩子,还是双胞胎男孩。听父亲讲,那两个孩子出生后的满月酒十分隆重,老爷爷把所有族人都请到了,在祖宗牌位前笑得合不拢嘴,按家族规定,没有后代的族人身后不能进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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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对双胞胎兄弟名字叫大双、二双,比我小两岁,1976年,他们六岁。
地震发生时,大叔被救出来毫发无伤,大叔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跟着二叔冲上废墟扒老爷爷和老奶奶,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没能顾得上。但随后也正如前面有位朋友转载的文章里说的──老爷爷仰天大哭: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砸死我?
老奶奶断了一条腿,而大婶和那对极可爱的双胞胎弟弟永远地走了。
……
老爷爷当年只有五十来岁,但一年以后,他脸上出现了老年斑,头发也全白了。在老家,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大放鞭炮,但老爷爷一家永远跟平时一样无声无息。很多长辈劝了很多次,老爷爷一家只是默默流泪,不做任何回答。
记得84年春节,我父亲作为长房长子带我去老爷爷家拜年,特意让我留在堂屋别出声。那天天气很冷,我非常不理解平日的慈父为什么会让我站在堂屋挨冻,现在想起来,父亲知道老爷爷怕见任何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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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看到老爷爷家没有任何过年的味道,就说:老叔,过年了,也该放放炮仗,别这样冷清。
老爷爷看了一眼老奶奶和大叔没说话。
父亲说:侄子很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得想一想,孩子们走了,他们也希望你们好好活着,活得有心劲才行,咱们活着的人只有活得更有心劲,走了的人才会放心哪!
老爷爷、老奶奶、大叔三人同时嘿嘿嘿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阵子,大哥拿来了鞭炮,老爷爷站起来走到屋子外面亲自点燃了鞭炮,在劈啪作响的鞭炮声中,老爷爷一家三人的哭声并未停止。第二天,两眼红肿的老爷爷搀着老奶奶给全族挨家拜了年。
1985年春天,大叔续娶了现在的妻子,由于新大婶不能生育,领养了一个可爱的11岁小女孩──小莉(也是地震遗孤),小莉妹妹现已结婚生子,丈夫是个教师,两口子感情很好。老奶奶2001年亡故,走之前小莉妹妹把老人家照顾得非常好,老奶奶是笑着走的。现在老爷爷年已八旬,在唐山新市区跟小莉妹妹一起住,生活
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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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爷和十三香
三爷爷是我父亲已经出五服的族叔,比老爷爷大五岁,是家族中公认的乐天派,任何人跟他取笑都不在意,从小不知道在哪儿学的一手卖“十三香”(一种调料)的本事,这种本事关键不在于“十三香”如何好吃,而在于招引消费者的叫卖唱腔(有点像老家的唐剧,也叫皮影戏)。小时候很喜欢看三爷爷在集市上摆开一块白布,背后一块“祖传十三香”招牌,往地上一坐,就能唱整整一个上午了。
三爷爷有两儿两女,最宠爱的是小女儿,按老家土话我叫老姑,记得曾经有一次,三爷爷从村里小卖部买了一盒槽子糕(一种豆制品点心),像做贼一样藏在衣服底下,大家都知道他是要拿回家给老姑吃,就怂恿我去拦着讨要。三爷爷很恼怒也很尴尬,当时僵持了好一会,三爷爷突然说:我给大伙唱一段十三香,槽子糕就算了吧。──孩子们喜欢热闹,但大人们好像不怎么喜欢听他的唱腔,于是有人说:三叔,算了,槽子糕我们也不吃了,吃了也白吃,别你这十三香一唱,我们夜个黑介(老家土话──昨晚)的棒子面发糕都吐出来咧!
地震时三爷爷失去了两个女儿,一直没听任何人讲过三爷爷哭过。在那年秋天,全市迁坟开始了,在那样撕心裂肺的时刻,听二叔讲,三爷爷仍然没有哭,只是那十三香的唱腔在村子里唱起来了,从中午一直唱道天黑,那晚没有人入睡,三爷爷的唱腔也从秦始皇一直唱到共产党。第二天早上唱腔停了,有人在三爷爷的简易棚外面发现了他,嗓子已经全哑了。
老家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是三爷爷在那天晚上的唱腔,悠扬婉转,内容丰富,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唱,用词极其华美,但在那天以后,三爷爷的独特唱腔就消失了,直到1992年三爷爷去世,村子里再也没听过任何人唱过十三香。
噶石灯和第一次大声说话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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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石灯,相信很多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见过这种简易装置,噶石在老家也被成为嘎子石,因此那种简易装置也叫嘎子灯。噶石学名乙炔石,找个铁皮罐子,上面用铁皮掏个窟窿眼儿做个盖子,放进噶石再浇点水进去,盖上盖子在窟窿眼儿那儿点火就着,蓝色的火苗,非常美。
那时的唐山,每到晚上一片漆黑,没有电,没有路灯,每个人都很很小声地说话,寂静地让人害怕。自从有了噶石灯,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
我们三兄弟中大哥最心灵手巧,第一盏噶石灯就是大哥做的。记得那天晚上,大哥点燃了噶石灯,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夜晚的亮光,全家人都很高兴。
突然父亲站了起来,走道帐蓬外面看一看,回来跟大哥说:多做几个,能做多少算多少,给你叔、姨们送过去。
大哥二话不说,立即动手干了起来,但由于材料不够,只做了四个就没法做了。──父亲说:给你龚姨、赵叔、杨大大(伯伯的意思)、顾姨每家一盏,给他们点亮了再回来。──这四户人家都是彻底破了家的。
那天晚上,我家所在的那个学校家属院,第一次有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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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国庆节,父亲晕倒,进了县医院才发现患了很严重的心脏病,随即转往市第三人民医院治疗。我接到病危通知从上海星夜赶回老家,来到医院后发现起码有百来号人积聚在父亲病房门外,医生没有任何驱赶这些人的意思,而这些人也静静地不出声。
我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非常虚弱,几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母亲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大哥、二哥和姐姐站在床的两侧,大家都在默默地垂泪。
我走出房门跑向值班医生,大叫:快救我爸爸!我爸爸一生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他是好人!
医生抱歉地摇摇头,刚要说什么,这时我背后一个人轻轻地说:放心吧晓静,你爸爸没事,救了我们这么多条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五十几岁就走呢?
我回过头来,看到那百十号人都看着我,那种眼神中流露的是对刚才那句话的肯定。这时突然顾姨的养女加加说:就是,我妈说了,刘大大除了救出我妈,还让我们家有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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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动了上天,父亲奇迹般地好转了。
我的父亲,一个儒雅而健壮的男人,家族的榜样,他老人家至今能吃能睡,身体甚至比我还好。
1976年秋天
这段历史是唐山人最忌讳的话题,很多文学作品都不愿做任何这方面的叙述,感谢可敬的作家朋友,你们这样做是怕唐山人把最惨烈的回忆重现,我本来也不想说这段经历。地震刚刚降临时,我们彷徨、无助、绝望、悲痛得麻木,毛主席逝世让我们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伤口并未痊愈,而随之而来的秋天,则是把那巨大伤口猛力地重新掀开!──痛彻心肺!
1976年秋天,每个幸存者家庭都接到通知──为了预防明年瘟疫流行,要把各自随地埋葬的死难亲人挖出来,按政府指定的公墓重新埋葬。
我们非常理解政府的这种做法,当时二十万具死不瞑目的亲人散发的味道令人窒息,随时会爆发大规模的瘟疫,趁冬天来临前作好重新掩埋的工作是绝对必要的,否则到了明年夏天,唐山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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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亲人们在潮湿闷热的夏季已经埋了几个月,挖出来的那种伤痛哪里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当时我们已经住进了简易棚,记得当时父亲带着大哥、二哥一早就出门了,姐姐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出去看,母亲无奈地流泪。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一阵哭声传进来了,更多的是呐喊一样的干嚎,这样的哭声比起9月9日的哭声少了很多宣泄,那是对逝去亲人的真正哀伤。
多年后父亲仍不愿提起当时的情况,大哥则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咱家爷仨是帮忙的,领了一把镐、一把锹、几个黑色塑料袋子(尸袋)、一人一个口罩、一双手套,埋了三十多个。
不难想像,当时的幸存者是怎样寻找逝去亲人的埋葬地点?怎样面对那些面目全非的亲人遗骸?怎样把那遗骸装进黑色的袋子?又是怎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把亲人们入土?
……
那个时候,人们彼此之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两个字: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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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人,真的挺住了。从那以后,唐山人开始了新生。
小兵
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个小时候邻居的电话,他看到我在另一个网站上连载的这篇文字,非常感激我,倒不是感激我写出了那段在唐山没人愿意提及的历史,而是这样的叙述方式──其实还有太多的记忆,但我不想也没勇气直接写出来,很多细节只是点到为止,我不想彻底揭开这块巨大的伤疤,那会让我的乡亲们非常疼。
这位邻居叫小兵,比我大三岁,是一家八口仅有的幸存者,右手从肘部截肢,从小由失去妗子(老家土话──舅母)和两个孩子的舅舅带大,而舅舅在他15岁时再婚,续娶的妗子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儿子,这样的家庭是唐山地震后非常普遍的。
唐山人在地震之后的家庭重组很多,有些甚至是几个家庭直接在一起生活,结婚都非常简单,把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家具往一间房子里一搬、搭几张床就了事,一个家里有四五个不同的姓氏也不足为奇。1977年至1978年是震后的结婚高峰期,但由于各自家庭背景、脾气禀性、孩子矛盾引发了大量的家庭纠纷,后来在1980年前后又爆发了离婚潮。国人一般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家亲”,但在这样的家庭再解体时,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只有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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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舅舅姓胡,住的离我家也很近,每年暑假寒假我们都会在一起玩儿,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是父亲每次教训我最多提及的榜样。他的弟弟很懂事,两兄弟感情也很好。记得有一次,一个外边的半大孩子嘲笑小兵的独臂是“拐子”,小兵很自卑,他弟弟偷偷转到那个半大孩子身后,抄了个砖头一下砸到那个孩子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从那以后,再没听说小兵挨过欺负。
小兵从跟了舅舅开始改口跟他舅舅叫爸爸,新妗子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叫妈,一家四口生活得很幸福。后来,小兵爸爸得了食道癌,小兵妈妈停薪留职在家里照料,这种病很痛苦,病人也没什么尊严可言,但我母亲非常钦佩地对我说:你胡叔叔好福气,从得病一直到走也没任何不体面的情形,两个孩子都是真孝顺,媳妇(小兵妗子)也是好样的,一点没嫌弃,出来进去都有德性(老家土话──人品好的意思)。
当年在场的大哥亲眼见到,小兵自爸爸去世后迅速长大,出殡时以长子身份举幡,弟弟和妈妈也是披麻带孝,跟真正的一家人没半点分别。很多邻居亲戚也都赶来,按老家传统所做的仪式,极其隆重。
小兵弟弟后来当兵,在1998年长江大水时参加救灾,不幸遇难,当年消息传来时,小兵妈妈悲恸不已,小兵大哭着说:还有我呢!我也是您儿子啊!
小兵在老家开了一件电器商店,生活条件不错,爱人很贤惠,小兵妈妈没有再找后老伴,跟小兵夫妇在一起生活。去年回老家时我在街上见到小兵,仍然是善良腼腆的老样子,当时看到他手里提着一副猪肺,就问是给谁买的。
小兵憨笑着回答:其实这年月还有什么吃不起?可我妈吃腻了山珍海味,现在就好这一口!没辙!──那种语气,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亲热的责备、无所不在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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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哥,我知道你会看到这个帖子,你仍然是咱们儿时的那个榜样
党建国、党建红──那些姓党的孩子
党建国和党建红(为避讳当事者,名字中各改动一字)是亲兄弟,父亲郭叔叔是我父亲的同事, 1976年那场灾难来临的时候,建国7岁,建红4岁。
建国和建红是我们家属院的孩子,本来还有个还不到一周岁的弟弟叫建军,郭叔叔很能干,阿姨则很会持家,他们家是整个家属院生活条件最好的,郭叔叔还有一只梅花表,据说是郭叔叔从委托商店里买来自己修好了戴上的,家里有三部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生活环境堪称显赫。
当时父亲带领大家救人的时候,建国、建红被扒出来没什么大伤,郭叔叔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叫肚子疼。阿姨和建军扒出来时的姿态是紧紧抱在一起,骨肉都压在一起了,无法也不忍把娘俩分开,就那样合葬。
郭叔叔一直撑了五六天,听父亲讲是肝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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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一个下午,我看到建国拉着建红的手从我家帐蓬外面过,马上冲出去问建国你爸爸怎么样了?建国回答:我爸爸已经死了。
当时不懂事的我问:你们哭了吗?
建国拉着弟弟的手大声回答:我爸爸临死的时候不让我们哭!他说我是老大,要留点力气照顾弟弟!──当年的这句话,我终生难忘。
……
院子里的大人轮流地照顾两兄弟,一直到有一天,父亲说两兄弟要去外地了,说是国家在外地建了育红学校,专门收养这些唐山孤儿,让我也去送送。
我在广场上见到两兄弟,当时两兄弟穿着很新的蓝色衣服,建红手上戴着阿姨的那块上海手表,紧紧拉着哥哥的手;而建国手上戴着郭叔叔那块心爱的罗马表,脖子上居然用绳子吊着一个缝纫机的机头!那个机头好像很重,建国的脸被勒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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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阿姨走过去对建国说:孩子,表您们俩戴着,缝纫机就算了,还得坐火车,不方便。
建国大哭起来,三岁的弟弟没有哭,只听建红大声说:我哥哥说了,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多带点值钱的东西,也得带点让我们不忘了爸妈的东西!
当时在场的人都落泪了,但建国紧紧地拉着弟弟的手,一声不吭。
……
听母亲说,好像是95、96年的时候,两兄弟回来了,专门上门来给我父母磕头,看着长大成人的两个大小伙子,我父母都很激动。现在两兄弟很争气,是我的同行。
写到这里,我查了有关资料,唐山发生的那场大地震造成了4204名孤儿,他们大都在石家庄育红学校长大,校长叫董玉国。那些孩子后来都陆续回到了唐山,现在,他们都幸福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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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1、油毡和防震棚(上)
油毡,其实只是一种沥青制品,这是一个我很难忘怀的名词,但在唐山地震之后的几年内,它代表着安全,也代表着那个时期的舒适。
不记得什么时候,大哥、二哥和父亲拉回家很多建筑材料,有檩、椽子、砖、席子、还有两卷现在经常使用的绘图纸,最稀奇的是油毡,一大卷,表面黑乎乎的颜色,父亲说要盖防震棚,用油毡盖在房顶上就不怕漏雨了。
整个防震棚的室内高度大约2.5米,建造形式是这样的──先挖个大一点的坑,大约1.5米深,用木头搭架子,然后就用砖沿着坑沿砌墙,出了地面以后留出门、窗,之后就是盖顶,最后一道工序则是搭炕,记得父亲当时还说过:炕炉子要搭在外头,否则这半地下的东西很容易让我们煤气中毒。
屋顶的檩和椽子是事前就搭好了的,墙砌好了以后,先是盖上席子,再盖上油毡,油毡的接合部用很多砖头压住,再装上门窗,隔几天等一切都干了,心灵手巧的大哥带领我和姐姐进去糊墙和窗户,把旧报纸糊在墙上盖住砖,然后把那两卷绘图纸打开糊在屋顶上,一个崭新的家就呈现在眼前了。
晚上躺在炕上,全家人都久久无法入睡,单是说现在如何如何舒服就说了大半夜。父亲开玩笑说: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们现在楼上楼下和电灯都有了,离共产主义很近哪!这哪是防震棚啊?比老家的老宅还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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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应该特别感谢当年发明这种防震棚的建筑师们,墙壁直接从底下砌上来,地面以上低矮且非常轻的屋顶,对地震的抵御能力是非常明显的,而且即使倒塌也不会严重伤到里面的人;北方冬天很冷,这种半地下建筑的御寒效果又非常好,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这种房子是最经济、也是最有实效的建筑形式。
──那个时候的唐山人,多么希望有一间不怕地震的房子啊!
深秋的时候下了几场雨,这时就看出大哥的聪明之处。绘图纸是糊在屋顶上的,本来是为了美观,油毡屋顶的接缝处漏雨,漏下来就被绘图纸的“吊顶”接住了,最好玩儿的是拿个大盆子放地上,在雨水最多的“吊顶”下用手一托,里头的水就哗地一声洒下来──那时候的绘图纸质量真好!
初冬的时候,半夜里刮起了一场大风,风越吹越大,突然呼地一声巨响──房顶不见了!这是油毡的不便之处──油毡只是用砖头压住了,大风一吹就翻起来,根本盖不住,顺带着把席子也刮跑了。父亲带着大哥、二哥传上衣服就冲了出去,好一会才嘻嘻哈哈地追回了“屋顶”,忙活了一整夜才算重新盖好了屋顶,这时候风也停了。
……
防震棚的日子,没有了恐惧和悲伤,虽然几乎每天都有余震,但我们不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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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2、油毡和防震棚(下)
防震棚其实是真正的房子,只是在外观上低矮一些而已。
当时我家四周大约有三十来间防震棚,一排排地很整齐,每一排和另外一排之间是所谓的街道,白天很多孩子在“街上”玩耍,经常会一骗腿就上了别人家的房顶,噼噼啪啪地在上面疯跑,这时房子里面的人就会嘻嘻哈哈地笑骂着追出来。
油毡最大的麻烦是夏天晒得变形,冬天硬得像张铁皮,最怕的是刮风,每一家都有一阵大风就见天的经历,街坊四邻也都习惯追回自家的房顶以后接着追别人家的,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谁见过房顶在空中飞的?而且冬天的油毡很脆,风一刮就撕开,很快,每家都开始有了很多取暖用的碎油毡了。
当时我家届比儿(老家土话──邻居)有个小李子叔叔,地震前在副食品商店卖猪肉,爱人是真正的家庭妇女,两个孩子都不超过三岁,生活条件很差。小李子叔叔地震时断了一条腿,爱人和一儿一女是他拖着一条腿硬扒出来的,因为救得晚了点,那条伤腿从膝盖以下截除,在外地医院装了一条义肢,他觉得不习惯,干脆
把那条义肢扔了自己做了一条木质的假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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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常说:帮人等于帮己。这句话用在小李子叔叔身上非常合适。
小李子叔叔腿不方便,房顶做的本来就不好,保护他家房顶就成了大哥、二哥当仁不让的义务。在冬天刮风的日子,经常半夜听到小李子叔叔大叫:克非(大哥)小波(二哥)快起来追我们家房顶!──这时大哥二哥就会立即呼啸而去,而父亲则是我家房顶的留守官。
小李子叔叔是先天性近视,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戴了一副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据说地震前他面前的猪肉是基本没人买的,因为猪毛总是不干净,地震后小李子叔叔发明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时候碎油毡很多,他收集到一起点着了用火烧没刮干净的猪毛!这一来,他的猪肉生意跟别人开始不相上下了。
地震前我家的生活条件很一般,甚至有一年只吃了一次肉,地震后有了小李子叔叔,母亲的厨艺大涨──小李子叔叔今天送一副下水、明天送两个猪蹄,几乎每天都有肉吃!
可是难题又出现了,母亲有个习惯,就是把自家作好的菜分给邻居们吃,那些肉菜自家吃不上两成!──我和姐姐向母亲提出了严正抗议,而母亲则回答:吃那么多肉干什么?香了嘴臭了屁股!大伙吃更香些,屁股反倒不会那么臭!
后来的夏天,大哥发现了油毡的另一个妙处,就是烫几了(老家土话──蝉)吃。在雨后的清晨,我们全家出动到树下捡刚从地下洞里爬出来的几了,捡回来一堆扔进烧熔的油毡(沥青)里,过两分钟用棍子拨拉出来,黑乎乎地像粪球一样,稍冷了拨开外壳,嘿嘿,白嫩白嫩的几了肉,真香!──我家周边的三十来户,家家都吃过我送去的油毡几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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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毡做顶的防震棚里,唐山人也有很多幸福往事。
后来的日子──3、小三子和大哥
小三子是一个专偷铁路物资的贼,一个真正的贼,跟大哥同岁,1976年,小三子刚满20岁。
原本小三子还有两个哥哥,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大集体(有别于国营单位,待遇较差)工人,家里对小三子极其娇惯,导致这小子蛮横成性,而且长得牛高马大、一身横肉,惹急了连自己亲哥哥都抡起来揍一顿,父母都不敢管,街坊四邻就更加敬而远之了。
地震前铁路派出所曾抓过他一次,结果发生了让乡人笑到今天的一个大笑话──事前都知道小三子不好惹,是把小三子骗到派出所去的,进去后五个片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绑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小三子力气太大还是没绑结实,小三子居然挣脱了,那几个片警狂奔出门,边跑边大喊:来人哪!小三子杀人啦!──小三子临了把派出所的那扇木门拆下来,大摇大摆扛回了家,后来他父母把门送回派出所,居然没一个人敢出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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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子的事情令派出所颜面扫地,但由于小三子家里太穷,偷东西又只是偷铁路物资,邻居家从未光顾过,而铁路物资是公家的,偷点就偷点吧,那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那个年代,片警本身都是街坊家的孩子,完全没有现在这种紧张的警民关系,那是一群随时帮街坊干粗活、背着邻居老人送医院的兄长。
1976年7月28日,小三子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永远地走了,他母亲也因伤双目失明。
印象中,小三子是个真正无恶不作的混蛋,但地震以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小三子没有工作,每天除了背着老娘晒太阳就是去铁路货场“上班”,每次偷东西没人管,倒不如说“拿”更确切。可能因为眼睛不方便,原本脾气温顺的老娘变得极其暴躁,好像最大的爱好就是打这个牛一样壮的儿子。我曾多次见过小三子被老娘用指甲挠得脸上流血,有一次还见到小三子把一根手臂粗的棍子递到老娘手上,让老娘接着打,可能是怕老娘打疼了手吧。
一天,小三子扛着从铁路货场“拿” 来的东西回家,在街上遇到一位铁路上的领导,那位领导很生气地指责他,小三子根本没理他,一溜烟把东西扛回家,马上回头追上那位五十多岁的领导,二话不说一顿胖揍。从小习武的大哥看不过眼,上去拉架,没想到小三子飞起一脚把大哥踹倒了。
大哥站起来说:小三子,别人怕你,是可怜你,以前是因为你们家穷,现在是看你对你妈的孝顺,是让着你,但你别想着欺负谁就欺负谁,今儿个咱们较量较量,也替陆姨(小三子的母亲)管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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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子大吼一声扑过去……那天,小三子被大哥打断了三根肋骨。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忽然被母亲捅醒了,睁眼往防震棚外面一看吓了一大跳!──月光下,大哥光着屁股跪在地上,父亲正在拿根皮带在揍大哥!
我吓的大叫,母亲这时开口对父亲说:算了,老儿子都给你吓醒了,明天再说(老家土话,在这里是管教的意思)老大吧。
父亲盛怒未熄,对大哥说:好,就不打你了,你说说,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大哥疼的直缩:是因为跟小三子打架。
父亲说:跟小三子打架没什么,他那种混蛋是该有个教训,但你不该打断他肋骨,这得多长时间干不了活儿?他那瞎了眼的老娘谁去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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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对祖宗传下来的家规非常敬重,任何时候都努力维护父亲的体面,在父亲管教我们的时候,即使心疼地掉泪,也只是事后背着我们抱怨父亲几句,从来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指责或阻止父亲。──
大哥知错了。第二天,父亲带着大哥到小三子家道歉,大概从那天起足有半个多月,大哥每天都去小三子家干活。小三子开始见了大哥很害怕,时间长了就成了朋友,也再没听说过他跟谁犯过浑。
小三子的母亲两年后去世,我母亲当时已经调到政府机关任职,走后门把他安排到县物资公司,干得挺不错,娶得媳妇还是我家的一个远亲,现在已经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了。
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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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2:3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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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楼

后来的日子──4、过年
老家过年历来是很讲究的。转眼到了腊月,首先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然后才是大年三十除夕夜(老家土话叫三十黑介),往往是从小年开始每晚都会鞭炮轰鸣,预示着开始过年了,这种国人最为重视的喜庆将一直延伸到正月十五元霄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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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把奶奶和二叔一家接到城里,老叔也回来了,小小的炕上要睡十口人,没办法,奶奶、堂弟睡炕头,紧挨着是我、母亲和姐姐睡一个被窝,大哥、二哥睡一个被窝,父亲和二叔睡在炕头的另一端,老叔一个人睡在地下的一个箱子上。当时刚刚逃脱大难,能有个躺的地界就不错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一直记得大哥不断地说笑话,父亲、二叔和老叔在被窝里整晚偷偷说天安门诗抄的事,我家最著名的笑话是二哥在那个时候创造的──有天晚上小广场上放电影南征北战,二哥晚上睡不着就学里面的台词:师傅,师傅,我这里发现大批共军!
全家人莫名其妙,就问二哥是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二哥回答是从今晚的电影里,我接口说好像是“师部”吧!。突然大哥暴笑不已,指着二哥笑骂:你个二倔子(二哥的绰号)!人家那是军人在打仗,哪来的师傅!明明是是“师部,师部,我这里发现大批共军”!
一家老小,其乐融融。
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往年的奶奶这时候总是很忙碌,准备好饺子、猪头(猪嘴里要插一根葱)、香烛,还要指挥我们跪磕烧念,父亲地震前还是一个极端的无神论者,经常会突发童心给奶奶捣乱,奶奶不会生气,总是笑眯眯地在灶前念念有词──上天演好事,带回丰收年。
1976年小年,地震中失去二婶的二叔非常沉默,是奶奶改变了当时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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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历来起床很早,那天早上天还没完全亮,奶奶就大声笑着叫大家起床,我非常不满,问为什么要起得这么早,奶奶说:今天是小年,得早点起来扫房子、送灶王爷!
全家人面面相觑……
奶奶大声说:赶紧都起来!还等我掀被子吗?你们一个个的还比不上我一个七十岁的!一群懒蛋!
那天奶奶的快乐感染了全家人,每个人都马上起来了,全家人都兴致勃勃地扫地、扫房子,每个人都大声说话,后来简直是喊着说每一句话。
母亲给我的命令是带上堂弟,挨家挨户把周边三十多家邻居叫起来,于是我和堂弟每人捡了块砖头挨个砸邻居家的们,邻居们被我们吵醒了,一位邻居从家里跑出来,冻得哆哆嗦嗦地问我:你们家这是干啥呀?还寻思又地震了哪!
我大笑着说:今儿个过小年啦!我妈说大家都该扫扫房子送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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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们也都起来了,很快,邻居家也传来了一阵阵欢笑声。
晚饭的时候,奶奶叫全家人一起拜灶王,可是灶台边实在太挤、没法跪,奶奶让我们都在他身后站着,只她一个人跪在地上,不记得当年用的什么祭品,但我一直记得奶奶当时对灶王爷说的话:上天演好事,回来保平安!
……
那天晚上,零星的鞭炮声慢慢响起来了,而且随着大年三十的接近,鞭炮声越来越响,而真正的年三十晚上,鞭炮声响彻云霄、彻夜不停。
后来的日子──5、清明,那一堆堆暗红色的火光
按老家习俗,亲人们给逝去的先人烧香烛纸钱是要跪拜并哭泣的,而且如果是在农村,还会在亲人的坟前做大型的祭拜仪式,尤其像我家这样的少数民族,祭拜仪式更加复杂。但是,对于在地震中逝去亲人们的祭奠来说,仪式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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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首著名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时节的唐山,路上很少行人,入夜以后,几乎每个家庭都在自家门前烧纸钱,每一条街道都会有一堆堆暗红色的火光。
太多的家庭在地震中失去挚爱的亲人,而且由于1976年秋天那场庞大的迁坟行动,很多家庭连亲人最后的栖身地都找不到了,也有一些当年的万人坑因大量的新建筑而变得无法辨认,因此很多家庭就在自家的门前祭奠逝者,同时因为很多家庭是由原本不同的几个家庭重新组合的,那种暗红色的火光就不止每家一处,那是唐山人独有的一种悲伤方式。
……
1977年的清明我在北京,并未亲眼看到地震以后第一年清明节的唐山,当年暑假我回到老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对我讲述了当时邻人的很多情况──请各位读者原谅,我不能写出我的真实所见所闻,这会很伤感,让我们都从伤感中走出来吧,这也是当年逝去的乡亲的愿望。
唐山人,已经不再悲伤,但我们会永远地怀念。
后来的日子──6、杨叔叔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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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叔叔是父亲的同事,有四大特点:1、精力旺盛,特别能生孩子,三十岁结婚,到1976年满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七个;2、多才多艺,一般乐器只要到他手上不出三天,准能弄出美妙的曲调来,最擅长的是手风琴;3、心灵手巧,周边邻居的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坏了都是找他;4、很穷,但罕见地娶了小姨子为妻。
杨叔叔在同事间的人缘极好,地震前,杨叔叔家门口也永远是家属院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天晚饭以后,那里就挤满了院子里的孩子们,先是跟着杨叔叔的手风琴唱歌,经常是三四十人的大合唱,每个孩子都在那直着脖子喊,完全没有任何美感,往往像《洪湖水浪打浪》这种深情舒缓的歌曲被大家唱成“土匪腔”,因此杨叔叔有个绰号“杨土匪”,去杨叔叔家玩儿也被大人们戏说成“去土匪窝” 。
杨叔叔的妻子姓顾,是附近铁矿的出纳,温顺贤惠,由于孩子众多,经常身上挂满了孩子,但任何时候都没见过她发脾气,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地震时,顾阿姨是她家被父亲带人救出来的第一个。
据父亲讲,当时顾阿姨全身是血,但疯了一样帮着扒出杨叔叔和孩子们,杨叔叔当时昏迷不醒,顾阿姨请求父亲把杨叔叔的手风琴也扒出来,她哭着向父亲说:这是我们家小杨最心爱的物事,要是他死了,那台手风琴得让他带走!父亲说:哪还顾得上东西、还有那么多人在里头压着哪!
顾阿姨自己奋力扒开废墟钻进去,一阵余震袭来,顾阿姨没能躲开那场灾难……时隔三十年,父亲一直非常后悔:要是当时答应抠出那台手风琴就好了,她一个老娘们搬不动焦子板,只能钻进去……
杨叔叔并没什么严重的伤,苏醒了以后非常悲痛,孩子们太小很不懂事,经常的调皮捣蛋更加深了杨叔叔的痛楚,那台手风琴扒出来了,基本没什么损坏,杨叔叔把它擦得锃亮,但一直到搬进防震棚很久,那美妙的琴声也没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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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春节前,杨叔叔的岳母和姨妹来了,孩子们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的姨妹后来我们都叫小顾阿姨,长得非常漂亮,干活说话嘎巴齐脆,非常直爽,对孩子们极好,杨叔叔的心情好了很多。由于房子太小,杨叔叔经常是陪孩子们吃完晚饭,等孩子们睡了自己再出去另找地方睡觉──家里实在不方便。渐渐地,杨叔叔脸上有了笑容,琴声和歌声又响起来了。
正月里一天的晚饭后,我习惯性地跑去杨叔叔的防震棚门口,奇怪地发现杨叔叔一个人在外面呆呆地坐着,满脸是泪,手风琴抱在怀里,我吓了一跳。回家后向母亲提到此事,母亲长叹一声没有说话,从小懂事的姐姐向我解释说:杨叔叔的岳母想让小顾阿姨嫁给杨叔叔。
第二天一早,杨叔叔的岳母来到我家,我不是很听得懂这位姥姥的迁安(老家的邻县)口音,但有一件事我听明白了,那就是请我母亲劝说杨叔叔娶小顾阿姨,这样孩子们就不会这么可怜了。
母亲把杨叔叔叫到我家里,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觉得小顾姑娘咋样?
杨叔叔一下哭出声:大姐,我知道你和姥姥(杨叔叔的岳母)是好意,可我忘不了爱玲(顾阿姨的名字)!小三儿(小顾阿姨的昵称)是好孩子,但她只有18岁,不能让她进门就当七个孩子的妈呀!
母亲大声说:孩子们太小,你一个人没办法带,今后的日子还长着,你这样老是想着走了的人不行!得多为活人想想、为孩子们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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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母亲就把小顾阿姨和她母亲请来了,对他们说:现在大家当面说清楚。小三愿意嫁给你姐夫吗?你想清楚了吗?
小顾阿姨一如既往的干脆,:我想清楚了!我喜欢姐夫,我愿意照顾孩子们!如果姐夫担心我以后有变化,我可以不生孩子!
……
杨叔叔的婚礼非常简单,只是带着小顾阿姨到每家串了个门,窗户上连喜字都没贴,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杨叔叔的琴声和我们的歌声就又响起来了。
……
姥姥(杨叔叔的岳母)99年去世,之前一直跟杨叔叔生活在一起。小顾阿姨后来还是生了一个孩子,但对八个孩子一视同仁,不服管教一律罚站,偶尔也抄根鸡毛掸子打孩子,但据我姐姐说,每次打完孩子她都会心疼地抱着挨打的孩子大哭一场。去年我父母的金婚庆典,杨叔叔一家十八口(当年的孩子大多已结婚生子)全部来到我家,极其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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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7、1977年暑假
1977年暑假,我回到老家的父母身边。
再次感谢发明了防震棚的建筑师们,那种半地下的建筑非常安全,虽然房顶很薄,通风也不好,但由于半地下的恒温效应让室内冬暖夏凉,酷暑炎炎之时,我们并不难受。
逝去的乡亲们尚未远去,空气中依然有很重的尸体味道,这是众多逝去乡亲在提醒我们,他们曾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我们也习惯了在思念那些亲人的同时不再痛苦。
蚊子很多,家家户户都挂了蚊帐,但傍晚的时候最难受,在屋外纳凉的人们饱受叮咬,于是有一位米叔叔找来一种草,晒得半干后结成一根手臂粗的绳子,点燃了以后冒出浓烟,那种气味很清香、但并不呛,非常好闻,这样一来蚊子就都熏跑了,也使空气中弥漫的遗骸味道大为减轻,这经验很快传遍了周边的每个家庭。──这就是我们当年的“蚊香”,到现在老家农村还有这种土办法。
除非下雨,夏天的房顶是轻易不敢上去的,油毡预热很易熔化,不小心脚就粘在上面了。白天下雨还没什么,晚上就麻烦一些,油毡房顶基本上都是漏雨的,得把全家的盆盆罐罐都拿来接水,我家尚好,还有用绘图纸贴的“吊顶”,很多邻居家由于炕上漏雨时常会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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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仍然很频繁,但唐山人已经彻底不害怕了。有一天半夜突然发生地震,我被剧烈的晃动惊醒,跳起来狂喊地震了!快跑啊!没想到大哥一把拉住我:跑什么?咱这是防震棚!天塌下来都没事还怕地震?睡觉!
……
我生来瘦小,经常挨人欺负,比我小一两岁的孩子都能收拾我,整个暑假足有两个来月,我的核心任务是跟大哥学武术。
大哥的教学方式很速成也很残忍,直到现在我都经常抱怨他当时像个“狗特务”,大哥的绰号“大特务”就是这样来的。每天天一亮,大哥就把我提喽(老家土话:“拎”的意思)起来扔到屋外的空地上,先是压腿,然后是跑步、站桩半小时,接下来就是俯卧撑50个,开始还教一些套路,看我实在太笨就直接练擒拿,几天下来,我就遍体鳞伤了。
家族的传统是四个字──强壮、智慧,智慧倒还好,起码我从小学习成绩不差,可我自幼文弱,这强壮打架的事情实非我之所长。
开始的几天,姐姐看着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向父母告状,母亲历来不会对父亲做出任何反对意见,而父亲则说:咱们祖宗的教育方法是很科学的,强壮而智慧,智慧而强壮,两者不可分,老小子(我)聪明有余,得让他学会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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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着问父亲:问什么非得跟人打架?老师都说打架的不是好孩子!
慈祥善良的父亲一反常态:记住!让你学武不是让你动辄打架,是让你在面对强敌时告诉他,今天我不打你!我饶了你!──没有智慧的强壮是莽夫,没有强壮的智慧不长久!
那两个月以后,我再没被人欺负过,直到今天我还保持早起锻炼的习惯,充沛的体力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
后来的日子
大概是在1978年,我家搬出防震棚,搬进了真正地面上的新房子。
新房子是地震以后盖的那种一排排的家属院,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子,仍然是平房,里外两间,外间做厨房,里间是卧室。由于座落在火车站旁边,晚上很吵,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后来搬到另一个地方,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反而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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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在院子里搭了一间厢房,同样是里外两间,外间堆放杂物,里间是二哥的专用卧室,由于空间不足,炕就格外狭小,大约3米×1.6米的样子,身高1.8米的二哥只能横着睡。
二哥年轻时不太讲卫生,上班穿胶鞋,回家也不洗上炕就睡,他的臭脚使全家人把进厢房视为畏途。有一次二叔来我家,当晚跟二哥睡在厢房里,给二哥的臭脚熏得实在睡不着,就叫二哥把脚伸到窗户外面去。半夜大哥起床小解,闻到那种熟悉的恶臭,就大喊:小波把脚放屋里!臭死人啦!
这样一来全家人和邻居们都醒了,好家伙,真是臭!纷纷谴责二哥的这一“恶劣行径”,二哥无法就只好把脚收回厢房里,不想二叔冲出来大声喘气:我的妈呀!比屎还臭!那天晚上,二叔搬把凳子在院子里坐了一宿。
──大约就是从1978年起,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地震以后的几年,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喝酒,即使过年过节都只是打二两散装白酒意思意思,直到1983年前后出现了一种奇特的饮料──格瓦斯,这一切才发生了少许改变。
格瓦斯类似今天的香槟,很甜,瓶子和现在啤酒瓶外观基本一样,打开时有很多泡沫,但不含酒精,很多人把白酒兑格瓦斯混着喝,据说也别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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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就是在出现格瓦斯那年结的婚,大嫂是农村人,地震失去母亲,大嫂的父亲和哥哥代表女方长辈行礼。那是地震后整个家族的第一个婚礼,也是我家附近百十户人家的第一个婚礼,办的非常热闹,几乎全部族人的长辈都来了,但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仍然坚持不喝酒,连母亲的劝说也没用。
婚礼酒席开始前来了一批不速之客,像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大约有六七十个人,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穿得也很体面,那都是我父亲当年从废墟中救出来的老街坊,每个人都来劝父亲喝酒。父亲没有再坚持,结果很快大醉。
……
大哥第二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哥结婚较晚,1984年,姐姐也参加了工作,而我也是那一年上了大学。
值得一提的是,2003年7月,我母亲诊断出了胃癌,我很难过,特意上峨眉山许愿:如果母亲能再陪我三年,我将重上峨眉山见庙烧香、见神磕头!天可怜见,母亲的手术非常成功,恢复也很理想。前一阵子我和家人商量八月份上娥眉山还愿,让我儿子跟我一起去,这个八岁的孩子问我:可不可以坐缆车?
我就解释了当年许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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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让家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我儿子说:我明白了!不怕累!我要照顾爸爸一起去给奶奶还愿!《论语》上有这方面的话!──说完就大声背诵出那里面的句子。很遗憾,我没有学过这部千古名著,但儿子的话我全部听懂了。──当时全家人都哭了。
……
1976年7月28日逝去的族人和乡亲们,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老家也建设得很好!三十年了,我们仍然在怀念你们!你们安息吧!
(全文完)
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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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2:4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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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楼

下面的《唐山大地震》一文转载自天涯社区sunray9999网友的文章,希望大家能从另一个侧面了解地震中的唐山和中国社会。
唐山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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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unray9999 提交日期:2006-4-29 12:41:00
对于一个整天忙于俗务的人来说,挺不容易,越来越感觉不仅仅是非理性的因素支撑着自己写下去,似乎还有某种责任与义务。对于亲历那场灾难的人来说,每个人其实都想用某种方式表达些什么,至少是以此纪念那些死去了的人们。
如果说灾难以及抗击灾难的过程也是一笔财富的话,那么唐山大地震这笔财富应该属于全人类。24万人的死亡和16万人的重伤,在人类的灾难史上亦属罕见。
写《唐山大地震》的过程,交织着自己的回忆、悲伤与激情,所有具体的人和事儿就象一部完整的电影回放,才发现,尽管几十年不去碰触,但所有的具体情节不用费任何力气都已铭刻在了心底,我必须,还必然,且也只能记录历史的真实,一点儿假都不带掺的,掺不进去。假了,会受到死者灵魂的讨伐!
有些理性的思考与推测式的结论是在写的过程中提炼出来的,仁者见仁吧。初衷很简单:写点文字,纪念那些在唐山大地震中死去了的人们和那段难忘的日子。
那年,姨让我教10岁的表弟书拉二胡,说学点手艺将来可以进工厂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免得毕业去农村插队受苦。所以,那段时间一直跟表弟在姨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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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家跟别人共住一个院子,都是平房。院子的正北,是两间大点的房子,住着姨和姨夫、12岁的表妹和另一8岁的小表弟。我跟书住在院子西边的一间屋子里,大约14平米左右。
1976年7月28日凌晨3:43
床突然剧烈地摇晃。伴随着滚雷一般的隆隆声。
迷迷糊糊的醒来坐起,感觉是在一个巨大的筛子上面,坐都坐不稳,懵懂中并没害怕,觉得是天空中打雷。瞬间的意识是:若打雷把房子击倒了会把自己一下儿拍死,应该躺下来。于是,原本习惯仰面朝天睡觉的我,侧身朝右又躺了下来,右胳膊弯曲着伸到枕头外边,左胳膊亦弯曲着与右手呈垂直状贴在床上。
摆好造型,轰隆一声,房子豁然塌了下来,所有的砖头瓦砾瞬间将自己拥裹。没觉得太疼。
表弟从小爱运动,身体极为灵活,开头儿的几十秒,居然从床上蹦到了地上,进而边喊着我边用力撞门,可惜由于大地的颤动,所有的门都已经扭曲变形,根本就开不开。也幸亏他没撞开门,否则必死无疑。门框上方的粗大的木檩任谁也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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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喊:书你赶紧上床!
灵活的表弟刺溜一下又蹦回到床上,与我躺成了丁字型,他的两支脚插进了我的右肋下。
接着,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整个世界鸦雀无声。
所有睡梦中的人们,都陷入一片茫然。
2 我和书住的房子,是传统的砖土结构,不是水泥的。那个时代水泥很贵。是用炉灰与白石灰混合而成的屋顶。墙面是石头和砖混合而成,墙的下半截是石头,上半截是砖。房子塌下来之后,屋顶裂成了几大块,有三块大约1平米左右的不规则外形的屋顶交叉重叠着压在我的身上,墙上的砖头,填充了一部分屋顶的空隙。
浑身上下前后,每个关节都不能动弹,包括手指脚趾亦不能动。但说来幸运,交叉砸下来的屋顶恰好在我的头部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开始,头还可以轻轻地扭动几下,嘴亦可以发出声来。书跟我情况类似,但情况要好于我,他的上半身被什么东西拱了起来,头部的位置比较高,也是有一个空间,也同样是身体一点儿都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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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人的生命的延续真的是一种偶然。事后我们看现场:假如书那瞬间跑出门去,必被砸死,无论房子塌下的瞬间他在门口,还是跑到了院子里,都绝无生路;假如他再躺回床上还是原来的姿势,那也将必死无疑,因为他睡觉的枕头都被砸碎了;假如我不坐起来又侧身躺下,则一样是必死无疑,因为我的肩膀承受了三块屋顶的分量,使得比肩膀略微矮一点的头部有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那三块屋顶的分量,将我的锁骨压折了,足见其重。
这是老天爷的眷顾。
朦胧中,一份从没有过的沉重压在自己的身上,那瞬间没有对死亡的惧怕,甚至都没有死亡的概念。
万籁具静,近百万人口的城市,死了一般地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救——命——啊——!”
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觉得那喊声是被什么东西挤压出来的变了形的声音,甚至都不象是人声儿。接着,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所有的喊声混杂在一起,每个人都在拼命呼喊,至于喊的什么,都已经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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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继续发威,余震持续不断,每个人都在惊呼之中,无奈而又惊恐地等待着几秒钟之后的颤动。象坐在一辆毫无规则地向前行进的汽车上,一会儿上下颠簸,一会儿是左右乱晃,一会儿是前后筛动。原本还没有彻底坍塌的房屋,在余震里继续坍塌着。谁也不知道会砸向哪个方向。惊恐的高喊声,与接踵而来的余震的隆隆声交织在一起。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规则。
顷刻间,个体的生命被抛向了悬浮的半空中,每个人似乎都在拼命伸出双手想抓住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抓不到。
生命的脆弱,渺小,那一刻凸现。
3 我和表弟书,起初是静静地躺在一堆废墟下面。书被压的难受,试图挣脱那种压迫,但所有的挣脱动作无非就是插在我右肋下的双脚能稍微动几下,除此以外一点儿都动不了。
书喊着,“哥你快把我扒出来啊”!
“我也一样动不了,你别急,一会儿天亮了,你爸爸妈妈就知道咱房子塌了,就会来扒咱俩了”。当时还天真的以为只有我住的房子塌了,怀着侥幸的心理,盼望着姨来救我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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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叫着:“不可能,你胡说,你听听外边都在喊救命,哥咱也赶紧喊吧”!说着,书就拼命地喊:“救——命!救——命!”
我沉默着,没吭气儿。那时是个懵懂少年,是受革命理想主义教育成长起来的红卫兵小将,觉得面对困难的时候高呼“救命”简直太丢脸了。
书喊:“哥你跟我一起喊啊,咱俩一块喊声音大,别人就听到了”!
“别喊了,太丢脸了,别再喊了,我给你背毛主席语录吧”!
“我不听我不听”!书的声音已经明显带了哭腔儿。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这段著名的语录,给书也给我自己打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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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背了哥,快跟我一起喊人救命吧”,书急得直骂我,骂声里已经是狂哭了!
突然想起刚刚排练的一段节目,评剧,描写红卫兵去农村拉练如何克服困难的,唱腔很好听。“有马列著作毛主席的书,再大的困难我们能克服......”,我又开始唱了起来。
就在书的叫骂声哭喊声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背诵着。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喊救命,喊救命有损于毛主席的红卫兵的形象,将来会让人耻笑的。
当时的情景今天想起来似乎十分好笑,书经常拿这段事儿调侃我,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会理解,那种精神上的东西似乎是最重要的,是要誓死捍卫的。
4 初中一入学,我就被推选为年级大批判组组长,全年级的大会都是我来主持;接着很快就当上了校红卫兵委员会的副主任,经常主持全校大会;不久又被推举为区红卫兵委员会委员,市红卫兵代表大会代表。在学校里颇为知名。
躺在废墟下面,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这样的身份很多同学还在看着你呢,无论如何在这样的时刻都不能丢脸,要为毛主席的红卫兵争光!坚决不能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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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父亲对我说:“儿子,少了不敢说,再有十几分钟,你就被活活憋死了,你不知道你被扒出来的时候,两支眼睛血红血红的向外突着”。
我一直不相信,我觉得当时自己还可以撑很长时间。
很多年之后,朋友们在一起回忆当时的情景,都是心有余悸,可我被压在废墟下面的时候,几乎就没有感受过行将死亡的恐惧与痛苦,真的没有过!倘若真如父亲所说的我很快就会被憋死的话,那真的没想象得那么痛苦,很多年以来我都这么想:原来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知道理由与“坚强”之类的词儿似乎没太大的关系。
外面到处在喊着救命,不知道从何时起,救命的呼喊变成了“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快来救我”这样的声音。那时,毛主席就是一切!耳边“毛主席”三个字此起彼伏。
有时精神的力量真的很伟大,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有多少唐山人是在毛主席的支撑下挺了过来!但我相信,肯定会有不少!
在那样的背诵和歌唱中,没感觉到生理上的痛苦。哦对了,不知道是哪个瞬间,脑子里曾有过“再也见不到家人再也见不到同学们了”这样的想法,并为之鼻子似乎酸了一下,流没流眼泪是断然记不得了。但也仅仅是一闪念。更多的还是那种被教化了很多年的很单纯很幼稚的革命理想主义精神在支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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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不断的余震,将废墟里的土全都抖落下来,填充着所有砖头瓦砾之间的空隙。我头部周围的小小空间,也一样逐步被废墟里的灰土填充着,先是从枕头边开始,逐渐向上累积,一点点地埋葬着我的嘴。想把嘴边的土推到一边,留一点呼吸的空间,但我的两只手一动都不能动,甚至手指都不能弯曲。我的歌唱和背诵逐渐弱了下去,直到最后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书后来对我说“哥你到后来一点声儿都没有了,只能听到你的吭哧吭哧的呼吸声”。我一直不承认。是因为我记忆里一直在背诵和歌唱。只记得有段时间呼吸确实有些困难,每一次吸气都要连灰土一起吸进去,很呛。或许是那时已经由于呼吸困难大脑缺氧人的意识已经处于混沌状态了。
浑身上下,一丝不能动弹,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背诵和歌唱中,在对书也是对自己的鼓励中,等待着别人的救助。
5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大脑进入了缺氧状态,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似乎是在睡与非睡之间。突然,朦胧中,在书的呼喊间歇,听到有人在急迫地叫我的名字,仔细听,似乎是姐姐和父亲在叫我。我拼命呼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但其实什么也没喊出来,父亲和姐后来告诉我说,他们什么都没听见。我的嘴唇几乎全部被灰土埋住了。
很久以后,唐山人回忆,那天大家好象都受过训练似的,除了呼喊之外,几乎没有人哭,已经从废墟里逃生出来的,大都开始救人,相互帮助着一起扒,就用双手。无论是自家的还是邻居的,都先救助呼喊者。觉得能出声儿的肯定是还有救的。至于已经不出声儿的,那就先往后放放再说。
书的头部因位置比较高,所以始终都可以发出声音,他也始终都在拼命呼喊。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狂叫:“姨夫我在这儿”!父亲对姐喊着:“先扒活的,书还在叫,先救他,你弟可能已经不行了”。父亲和姐姐开始用双手奋力扒书。混乱中,中学同学方跑了过来,问“姐你在扒谁”?姐狂叫“方你快帮我扒扒吧,我弟弟埋在下边还不知道是死的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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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大我8岁,打小带着我呵护我,有了好东西总是先及着我吃,一直以我为荣,对我的爱无法用语言形容。被父亲扒出来之后,姐不能动,被人抬到了一片平整的地方躺着,不知道压住了哪根神经,一动不能动,人,也处于半昏迷状态。
突然,走过来一邻居家的叔叔大声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躺着啊?你弟弟在哪儿呢?
姐闻之一下儿蹦了起来,赤着脚,穿着一背心一内裤就往姨家狂奔!姐后来告诉我,当时脑子里的唯一念头就是快点快点再快点,坚决不能让弟弟憋死!姐象疯了一般往姨家跑!因为街道上几乎没了完整的房子,没有了参照物体,所以只能估计个大概的方向。两站多地的路程,不知道姐是如何跑过来的,见到姐的时候,姐的衣服破烂不堪,姐的双脚全都是血,姐的脸分不清汗水和血水,姐的双手也全都是血……
刚读大一的一个下午,十月份,夕阳西下时,一个人在教室里读姐的来信,读姐对我的叮嘱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爱,不由得想起了地震时的情景,心里热浪翻涌。父母给了我生命,但何尝不是姐又救了我一命?我提笔回信说姐是你让我又活了过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姐回信说“弟也感谢你让我没有瘫痪。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或许我就一直那么躺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你的名字你的生死让我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那样的刺激才让我重新站了起来并奔跑如飞!那时你就是我唯一的信念”!
亲情,信念,精神范畴的东西,在姐的身上创造了奇迹。
不知道别人,我是相信那种力量的!精神的东西真的在瞬间会爆发出巨大的物质力量!亲情、爱情、友情,所有人性的光芒在那瞬间将大地照耀的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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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相当于我和书的身上,盖了几层被子,只不过那被子的材料是沉重而又坚硬的屋顶。
父亲,姐和同学方,费了大约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将书的头扒了出来,父亲忙问“书你哥在哪儿”?书哭着叫:“我哥好象在我脚下”!三个人合力用双手清理着堆在书身上的砖头瓦砾,顺着书的身子往下。我在下边躺着,能听得到他们的号子声和叫喊声。
“一、二、三”!
“再来”!
“方你搬那个角儿”!
“再使点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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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麻木地感受着屋顶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实在是太重了,父亲他们搬起来一角,没来得及移动,又脱手砸了下来。一次又一次。不知道疼。
书的身子逐渐露了出来,父亲的双手,顺着书的脚触到了我的肋。
只听一声高呼,是父亲那仓劲而又急迫的声音:
“快,身子还热着,肯定还活着,快扒”!
6 我知道,我死不了了!
“先把脑袋扒出来,快,要不会憋死他的”!父亲指挥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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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和方按照父亲的指挥,顺着我的身子往上扒。第一个清醒的意识,是姐用他的双手,将我嘴里的土抠出来,将我嘴边的以及头部周围的瓦砾挖走,我的身体依然一动也不能动。但我能睁开眼睛了!
只穿了一条短裤的父亲见我还能喘气儿,大喊一声:“还活着”!
那声音,现在回忆起来,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激动。
父亲多次对我对很多人说过,说这辈子有两个最高兴最激动的瞬间,一是儿子出生那天,从医院产房回家的路上,一直不停地笑,嘴都合不上;二就是把儿子的头扒出来的时候,发现还活着,那种高兴比第一次还甚,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中国的父亲,给了我们生命的父亲,视延续自己生命的儿子为生存的第一要义。说封建也好,说愚昧也好,但那种爱,其实已经超出了父亲对儿子本能的爱,本质上说来,是对人类这个属的继续顽强延续的一种自然的渴望。那样的渴望,承载着几千年的华夏文明,传承着对生命对未来的美好追求;那样的渴望,让个体的人,在瞬间爆发出惊天的力量!
那瞬间,让少年人懂得什么叫做男人,铮铮铁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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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地质勘探技术员,一辈子都在跟山打交道,一辈子到处跑。父亲多次说过,他挚爱他的职业,他喜欢大山,喜欢行走在高山峻岭之间的那种感觉,尽管曾两次险些送命最后都成了半残废的人,但依然热爱。考大学的时候,父亲一直鼓动我报考地质院校。他说大山可以造就你的性格你的坚强,在山里游走,你会很豁达很开朗很快乐!
我大睁着双眼,看着父亲镇定地指挥着姐和同学方继续搬动交叉重叠着压在我下半身的屋顶。有段时间,我都感觉绝望了,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那三大块屋顶实在是太大太重了。
搬起来,再砸下去,再搬起来,再砸下去。
三个人象疯子一样,面目表情狰狞,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终于,我和书的身体,全都露了出来。
父亲后来说,那时大约是上午九点多钟。我和书,在废墟里面,躺了六个小时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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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把将我拽了起来,问你还能不能动,我说能!
穿着一条被砸破了的蓝色内裤,在那片获得新生的废墟上,我站了起来!
7 刚从废墟里钻出来时,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是拼命大口地呼吸,似乎要把全世界的空气都吸进身体,呼吸这件最为平常的生理活动,此刻变得如此贪婪;二是突然觉得双手疼得厉害,将手举到眼前,发现手背在流血,且眼看着快速肿胀起来,一会儿就变成了发面馒头。但那时,所有唐山人判断的标准就是:只要你还能站起来,就是个健康的人!
父亲怒骂:“你他妈的别楞着,赶紧扒你姨他们”!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视线中没有一幢完整的建筑物,满眼都是残垣断壁。空旷的大地上空,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烟雾,脚下依然在不停地筛动,耳边是杂乱的呼叫声,到处都是奔跑的人们,一个个全多衣衫不整。
刚刚顺手将废墟里的床单撕了一块儿下来给姐裹体,母亲呼喊着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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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认出那是我的母亲,只能靠声音来判断。母亲的五官几乎看不见,满脸暗紫色的血,头上包着一件劳动布做的甲克衫,下边穿着一件几乎被撕烂了的睡裤,上身一件圆领体恤,脸上的血一直流到脖子下面,也同样赤着双脚。
“感谢老天爷,我的儿子你还活着”!母亲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紧紧抱住不撒手。
我问母亲谁还活着,母亲说玲死了。玲是我的大妹。
根本顾不上难过与悲伤,看着姨他们四口人住的房子,已经七零八落地变成了由瓦砾组成的废墟,书在一旁楞楞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
此刻父亲已经趴在废墟上面,用耳朵倾听了,边仔细听下边的声音,边喊着姨的名字。母亲也突然醒悟,叫着大家一起喊,一起听。
没有一丝声响。姨一家四口人,静静地躺在脚下的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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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父亲对母亲说:“恐怕他们全死了,赶紧去救别人吧”。
母亲大声嘶喊着:“不,不会全死了的,不许走,坚决不许走,死了我也要见到尸体”!
父亲叫着我们:赶紧走,去扒别人!我边回头叫着母亲边跟着父亲向前走。
母亲一个人,全身都紧贴着废墟,依然在叫着听着。
走出去十多米,忽听母亲高喊:“快回来,都给我回来,他们还活着”!
大家扭头跑回来,再次趴下来倾听,依然毫无声息。可母亲坚持她听到了细微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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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坚持下,大家开始了更为艰难的挖掘工作。
姨住的房子屋顶,是由钢筋浇注水泥而成的,强烈的震动,使得质量很次的屋顶裂成了几大块,但中间依然由钢筋连接着。一方面幸亏质量不高的水泥,否则,整个屋顶将会变成一床结实的被子,有多少条生命也会闷死在里边;另一方面,却也给挖掘带来了更大的困难。我们五个人根本就搬不动那些连在一起的碎块儿。
大家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搬动那些碎块。
(随着7月28日的临近,关于地震的文字泉涌般从我的心底深处向外喷发。
忘记了是地震的第几天,我一个人偷偷溜到自家废墟上,拿出了我的日记本。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将本子放到膝盖上,我发了半天的楞,不知道该从何处落笔,但我知道应该将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从一个懵懂少年的角度,在那样的文化背景下,用自己稚拙的笔力记录下发生的一切。
过了好久,我用一支兰色的破烂的圆珠笔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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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7月28日,永远难忘的一天!
这几天来,翻开旧时的日记,所有死去的亲人、同学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轮番出现。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没有地震学家的科学判断,亦没有社会学家的理性分析,更没有政治家们的严肃思考。
但是,作为亲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作为生命的个体,我想用自己的笔将那场灾难记录下来。从个体的角度真实的记录下来。
试图让女儿读我的文字,遭到拒绝。呵呵。是啊,三十年,弹指一挥,那场灾难离他们这代人太遥远了。可我还是会继续游说女儿读一读。想让她知道生命的可贵,让她知道生命有时很脆弱,让她知道,只要活着,就要让自己这偶然的生命飞起来,飞起来!
我会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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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忽听西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在高喊着:“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跟我来啊”!
我抬起头来。徐叔叔穿一身退了色的旧军装,在那烟雾缭绕的废墟上,领着大约十几个人向我们这个方向急速奔跑着,边跑边指挥着大家救人,很象电影里战场的镜头。
这声高喊,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与呼喊。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感受共产党员与共青团员的分量,第一次感受做一名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是如此光荣!这样的想法今天看来或许有些好笑,但当时激动的我浑身发抖!徐叔叔的形象,在我的心底一下变得如此高大!一种对英雄的崇拜油然而升!
母亲站起身来大声喊着:“老徐,快来帮忙扒扒,下面埋着四口人还有活的”!老徐是机电科的党支部书记,从部队转业来的江苏人。
十几个人一涌而上。情势立刻发生了变化。大家边喊,边奋力搬开屋顶。
大约有三、四层的碎裂的屋顶覆盖着姨家四口人。大家一起一层层艰难地搬开,每个人脸上都是灰土与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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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在一堆瓦砾中间,露出了一团肉,象个小孩子的脑袋。继而大家又都听到了细微的呻吟声。是姨夫的左肩膀,已经变了形的肩膀。轻轻地将脸上的灰土弄掉,姨夫象死人一般地躺在那里。母亲赶紧问:她们娘儿三个怎么样了?在哪儿啊?
姨夫闭着双眼,无力地说了三个字:全死了。说完,便昏死过去。
众人继续清理着姨夫身上的灰土与瓦砾,到了肚子附近的时候,触摸到了姨。
地震的时候,姨起身跃过姨夫的身体一把将躺在姨夫右侧的小表弟成紧紧抱在怀里,姨夫却一把拽过躺在姨左侧的表妹华。就在那一瞬间,房子轰然倒塌。姨和姨夫呈交叉十字型被压在了下面,而成便被挤在了俩人的身体中间。姨夫一直不敢回忆那一幕,直到很久之后才告诉我们:“成的头被挤压在我俩的身体中间,孩子不停地叫喊说喘不过气来,让我赶紧把被子给掀开,喊着喊着就那样被活活憋死了”。姨未说一句话,紧紧抱着她的小儿子,无声无息地走了。
不知道姨在那瞬间想得是什么,或许觉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保护他不受伤害,而她,实在是已经做到了。
翻过姨的尸体,成豁然就在姨跟姨夫的身体交叉处,脸和身体前都被憋的青紫。那年成8岁,跟着深爱他的妈妈,一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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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为惨烈的是表妹华。姨夫拽过华的瞬间,房倒屋塌,屋顶一根长约三米直径约四十公分的木檩,一下子插进了华的身体。华一声没吭地走了,倒是没受罪。扒华的时候费了很大劲,因为要将那根木檩从她的身体里拔出来。。。。。。
姨一家,一个幸福的五口之家,那瞬间只剩下了满脸是血的表弟书和人事不知的姨夫。
母亲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妹妹。甚至都忘记了感谢徐叔叔他们。想起来的时候,徐叔叔他们早已不见了身影,又去救助别人了。
那之后再没见过那位徐叔叔——这位姨夫和许多人的救命恩人。听说他后来调回了老家江苏。但从此再也没忘记过他。徐叔叔在我心中一直象一尊雕像,永远高高伫立着直到今天。
9 地震的瞬间,父亲凭他的经验断定是一场来势凶猛的强烈地震,且当即一个箭步站到了窗台上,同时喊着母亲赶紧起来。
我家的房子结构与姨家类似。父亲母亲与小妹,住在朝南的大房子里,姐和大妹玲住在院子靠东侧的小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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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父亲的喊声,母亲凭她的母性的本能一把拽过身边的小妹抱在怀里,也站到了窗台上。瞬间,房子除了窗子这一面的南侧,其他三面全都塌了下来,父母和小妹非常幸运,,他们恰恰就站在了南侧,这一侧虽然未倒塌,但院子里的砖头瓦砾已经将出路堵死。一根木檩砸在了母亲头上,檩上的一颗钉子扎进了母亲的头部,母亲想也没想,就势往下一蹲,鲜血一下流了出来,顺手抓了一把灰土涂在了上边。
父亲喊了一声:你俩别动,我先想办法出去。
父亲很瘦,从瓦砾废墟的空挡间费力钻了出去,身上布满了被石块刮破的痕迹,然后又搬掉挡在母亲前面的石头,他们三个人从废墟里爬了出来。
姐和玲住的小屋,已经跟绝大多数房子一样,夷为平地。
父亲母亲和邻居家一个叔叔,合力将姐从废墟里扒了出来。母亲问姐,玲怎么样?姐说:只是开始双脚动了几下,可一声没吭,估计已经死了。母亲不甘心,让父亲继续救玲,父亲怒骂:“赶紧顾活的”!母亲用自己的双手继续挖着,终于露出了玲的一双脚,已经冰凉,且一动不动。母亲知道,女儿是真的已经死了。
玲那年12岁,是个极为内向的女孩儿,平时很爱哭,很少说话,也很少跟同学出去玩儿。是家里最不受宠的孩子。12岁就已经开始干很多的家务了。由于年龄离的最近,我经常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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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小时过后,两个同学帮我一起将玲的尸体挖了出来。
玲就那么趴在枕头上,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她的头上,两边也是同样大小的石头挤住了头部的两侧,玲被扒出来时,头部几乎是方形的,见楞见角。看不见脸,黑紫色的血渍与灰土混合着,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部位。想给玲擦洗擦洗,没水。母亲强忍悲伤说:别擦了,就让她这么去吧。
死的人太多,火葬场也一并瘫痪,活着的人们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掩埋自己的亲人,大部分死者是一席床单裹身,在废墟上浅浅地挖一个坑,就那么埋了。想着原来老欺负玲的情形,我实在不甘心让玲这么走,拉着同学到附近商店的废墟里,扒出来几个放鸡蛋的木箱子,钉了一个很简单的棺材,在离家几十米的铁路旁,将玲葬了。
上天照顾大妹,没让她受一点痛苦,在梦里,就那么一下子走掉了。
天空中,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
老天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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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在空气中的伤者与死者并排躺着,任雨水打在身上。
10 将姨家的三具尸体并排摆好,将姨夫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起身往自家方向走,脑子里是挥之不去的徐叔叔的形象,想着我的学校,我的红卫兵委员会,我的红卫兵战友们。
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儿子咱一起走,你别乱跑,没见余震还在继续么?要死,咱全家死一块”。我说我自己往家走吧,您赶紧去看姥姥一家的情况。说完就挣脱了母亲的手。穿一条母亲自制的棉布三角内裤,光着膀子,赤着双脚,开始了我对“战友们”的巡视。直到好长时间以后,才发觉内裤其实在从废墟里往外爬的时候,早已经被刮破了。
现在想想,那情景一定很滑稽:一又瘦又小的少年,几乎是赤身裸体,穿一条露屁股的破内裤,表情庄严而肃穆地访问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家。可当时一点没觉得,唯有那种“阶级感情”以及惟恐“阶级敌人”趁机破坏和捣乱的焦灼在内心鼓荡。
先到了同学中的家,中也是当年大批判组的四个成员之一。他家还不错,两个重伤,没死人,我叫中跟我走,他母亲问说我们要去哪儿,我说我们得看看同学的伤亡情况,还得赶紧去学校护校。一样是母亲不许走,但中还是很坚定地跟我一起走了。
我们来到生的家,生是我们非常坚定的革命战友。一起写批判稿,一起搞活动,一起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日夜。他的父亲见到我们,一把抱住我俩失声痛哭:“我没用啊,我真没用,我恨我自己啊,我也没法活了”!我们仔细询问了情况,说起来悲惨,房子塌下来时,恰把生的一支手露在了外边,他父亲从废墟里钻出来之后,一直试图搬开压在儿子身上的屋顶,但实在搬不动,就那么徒劳地用着力,听着儿子的呼喊声,看着儿子拼命挥动的那支手,一点点地耷拉下来,直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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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一位母亲在悲声呼叫同学强的名字,我们走过去,一床破棉絮盖在强的身上,双脚露在外边,掀开棉絮,强的脸是青紫色的,土和血渍混在一起,乱蓬蓬的头发挂满了灰土。强是名运动员,每年的校运会的投掷项目,都会拿冠军。而此刻,强静静地躺在地上。
我说中我们别再看了,我们得赶紧到学校去。学校那边别出什么问题。中说你先去吧,我随后来。
我一个人绕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向着学校跑去。
不记得那时的时间,估计已经是下午了。不知道饿,也不知道痛,人,陷于一种机械的麻木状态。时间在那一刻停滞。
关于那天的情景以及自己的表现,我想了许久,家里的亲人尚未扒出来,自己亦受了重伤,但当时脑子里却充满了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充满了对所谓战友的惦记,充满了对学校集体的牵挂。或许多年的革命英雄主义与革命理想主义的教育在那一刻发挥了作用,但不得不说,真正在那混沌的时刻点燃自己革命激情的是那位顶天立地的徐叔叔!他的那声高喊,那声对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呼唤,象一把火炬,将自己瞬间熊熊点燃!那时刻感觉自己象一个冲锋的战士,向着战场冲去!
初一一入学,就向团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但由于父亲以及姥爷的历史问题,发展了两批都没有我。一直在跟自己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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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着学校的方向奔跑着,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团组织对你考验的时刻!
八十年代中期在南开读书,曾一度疯狂痴迷西方现代哲学,也是在那段时期读了钱刚的报告文学,也曾经对自己地震那段时间的举动做过所谓反思,更曾耻笑过当年自己的举动,觉得是政治的牺牲品,是文革遗毒的影响,是傻逼,用现在的话叫做是“相当的傻”!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那一段的认识却有了很大的变化。无论从审美的角度,还是从道德的范畴,亦或从精神层面,都深感那一段的美丽:简单,执着,坚定!
废墟在我的脚下倒退着,余震让那些残垣断壁不停地进行着新的排列组合,每一次新的组合意味着可能又一条生命从此消失。
依然在向着学校的方向奔跑着。
学校主楼是两层的教学楼,二楼中间的办公室是红卫兵委员会所在地。地震发生之后,教学主楼塌了一半,二楼的楼顶恰在中间的部分折断,红委会的办公室,东面的墙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由断裂了的水泥楼板与钢筋形成的巨大帘子,在接连不断的余震里不停地摆动,不时有小部分的楼板和墙板塌落。残缺的教学楼,在烟雾腾腾中抖动着。
楼后的空地上,校长和学校党支部书记都在。旁边还有几位老师和工人,几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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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书记一直是我的偶像,能说会道,条理清楚,手段高明,学校的老师都很怕他,文革中是把辩论的好手。
打了个招呼之后,我对校领导说:“是不是得赶紧把红委会的档案抢出来保护好啊?否
则阶级敌人万一趁机破坏捣乱偷走了档案那可就出了大事了”!
没人理我。
又说了一遍,依然没人拾我这话茬儿。
很多年之后想起这一段,我自己哑然失笑:当时自己给校领导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我提出的建议是建立在“阶级论”的基础之上的,校领导平时的教育就是要让我们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阶级敌人人还在,心没死,时刻想颠覆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阶级斗争是第一要务,我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为名提出的建议,任谁也是不敢反对的,否则就会犯政治错误,老师领导们心里绝对清楚这一点;另一方面,他们都知道红卫兵档案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后来我自己以职务之便偷着翻看过那些所谓的档案,就是几张登记表和考试成绩以及老师的评语,实在不值得冒那么大风险去抢救;此外,一旦领导答应我的建议下令去抢救,那么整个教学楼随时都有彻底塌落的危险,为此而牺牲几条性命,其责任自然也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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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那些老师领导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我常常都有一种恶作剧般的感觉。或许他们当时把我给腻崴透了,但不能表现出来;或许他们觉得我可爱极了,但也一样不能表现出来。
大家都在沉默着。
我开始在心里累积不满甚至是愤怒,平常说的那么好听,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全都退缩了?你们的命就那么值钱吗?你们就不怕阶级敌人的破坏吗?你们的生命难道比革命事业更重要吗?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表露了我内心的愤怒与不满,因为领导老师们开始把脸转向别处,并开始议论别的事情。
那瞬间,并没有想到徐叔叔,但我还是很自然地举起拳头喊了出来:共青团员,红卫兵小将跟我上!
喊毕,我向着一直在颤动的教学楼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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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废墟里边,发现身后只跟着一个人,一个同学福,平时很多学生都欺负福,绰号“傻二么”,小时候因病大脑发育受了点影响,有点弱智,因为那时时兴“一帮一,一对红”,我跟福结成对子,福很信任我。
我开始害怕,破败的楼梯在一堆废墟中间,孤零零地在那儿抖动,周围的瓦砾砖头劈啪劈啪地往下掉着,那道“门帘”也在晃动。
可是我没有退路了。少年的虚荣与尊严,在少年的理想支撑下,面对着有可能到来的死亡,爆发出一股惊天的勇气。觉得自己是在向着共青团组织冲锋,觉得自己是在向着革命的理想冲锋,觉得自己很伟大。
我只能继续往前,往上。
忘记了是搬了一趟还是两趟,几个堆满档案的大抽屉,被我们放在了楼后空场的地面上。
不记得有谁表扬过我,包括事后。再没人提起过。一年多以后,我加入了共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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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回了档案,我扭头回家了。
卒不及防的灾难,将很多人的性命卒不及防地吞噬,也将人性卒不及防地暴露无遗,或者将自私狭隘淋漓尽致地袒露在公众面前,或者将善良无私毫无保留地展示在灾难之中。生与死一步之隔,来不及掩饰,也掩饰不住。
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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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2:5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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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楼

看完此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悼念英灵悼念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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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因为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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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gezhi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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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3: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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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楼

邻居M家祖孙三代,与我家一墙之隔。一直以家庭经济条件不错而在邻里之间享有较高威望。地震时,M家房子没塌,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很快幸运地跑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妈妈见所有的邻居都在喊人救助,一把将23岁的儿子按在地上,并为其盖上了一块破布,叮嘱儿子不许动,别吭气儿,谁也别管。而独居一室瘫痪多年的爷爷,此刻却在倒塌的废墟里高声叫着自己儿子和孙子的名字。我父亲扒出姐之后听到一步之遥的喊声跟那位父亲说:“咱把大爷赶紧扒出来吧,再晚点就够戗了”。M父坚决不让。又过来几位邻居,几个人争执了一会儿,M父居然说你们谁扒出来谁就养着吧。就这样,爷爷在对儿子的愤怒叫骂声中死去了。从此,周围的邻居几乎没人再理他家的人。后来,这家人的状况非常糟糕,直到现在。
邻居F家也是祖孙三代。老爷,爸爸,儿子三个男性全部丧生,姥姥,妈妈和年幼的女儿活了下来。我跟那位妈妈叫F姑姑。F姑早年间毕业于天津医学院,是一家市立医院的内科医生。倒塌的房子将F姑的腰砸断,被人扒出来时一直不能动,只能躺着。但却一直强忍失去三个亲人的悲伤,让人抬着指导别人救助伤员。忘记了是哪天,天气热的要死,赶来救援的部队战士因为连续在高温下挖掘尸体和有可能活下来的人而晕倒了,F姑让人抬着她去治疗那位战士,周围所有的人为之动容。F姑当时的表情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大约过了一周左右,F姑转院去了外地的医院治疗,现在已经退休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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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老朋友W叔,地震出来之后,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开始往我家狂奔,一路上帮着救了许多的人,到我家时已经是下午了。见了我父亲说他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儿:“啥操性的人都有啊,就在我们爷三个来你家的路上,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爷们儿正弯腰从一只晃动的手腕上往下撸手表,而手表的主人就被压在废墟下面挣扎着呼喊救命,边喊边晃动着露在外面的那支胳膊,我们实在忍不住,上去把那人臭揍了一顿”!父亲怒骂:“这样的人应该打死他”!
同学燕,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一哥一弟,燕的父亲是医院工作的一位领导,共产党员。地震时燕父首先钻了出来,又将大儿子扒了出来,然后对儿子说:“你赶紧扒你妈她们三个”,说完转身就到了旁边的邻居家。邻居是刚刚从外地调来的一位工程技术人员的一家人,是单位的主要技术骨干,全家都被压在下面拼命呼救,燕父一人奋力救助这家人,这边,燕的母亲和弟弟已经被大儿子扒了出来,但燕还被压在里边拼命喊叫着,燕母喊着丈夫的名字大叫:“你赶紧回来啊,燕还没出来,我们扒不动啊”!燕父没理妻子的呼喊,继续救工程师一家。燕母破口大骂自己的丈夫。扒出工程师一家四口,回到自己家这边想救自己的女儿,可燕已经被闷死了。燕父继续帮别人救助。地震过后,燕母对丈夫愤恨之及,燕父满怀对女儿的愧疚一样的痛苦无比,最后,实在无法面对妻子长期的责骂,一人调到了外地工作。
…………
有件事一直没弄清楚。
来唐山救援的部队之中,有一支曾参与了H城大地震时的救援工作。听部队的很多官兵说过:你们唐山人跟H城人非常不一样,H城地震发生之后,很多活着的人当时都嚎啕大哭,六神无主,可你们唐山人却极少人哀号,就像受过训练的有组织的行动一样,混乱中有着一种秩序:自救,救人。
H城的情形我无从核实,但唐山人当时确实如此。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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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是个重工业基地,煤、水泥、陶瓷、钢铁、机车车辆制造、纺织是这个城市的支柱产业,尤以煤矿为主。井下工人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特别是在解放前,井下的安全措施极为恶劣,用工人的话讲:每天都在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全家的生存,养家糊口。
有时想,近百年的积累与蜕变,是否因了这样的产业背景形成了一种地域文化,造就了这样一种主流群体性格:刚毅,朴实,昂扬,乐观,粗狂。每一天,就要尽量开心快乐地走过!
我不知道。
但就像唐山抗震纪念碑的碑文所书。
这是一座顽强的城市,这是一群顽强的人!
个体生命的张力,在这样一种文化的支撑下,在天灾人祸面前,向着一整个的世界,无限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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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走到家的跟前。
所谓家,是说那堆废墟以及废墟下面埋藏着的尸体和全部家当。
又一次强烈的余震发生,我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不远处的防空洞,彻底塌落下去。我家的房子,也在这次强烈的余震中彻底坍塌。轰隆隆的地声和残垣断壁的倒塌声混合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尚未扒出的人们死在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余震里。所有脱险的人全都一片麻木,连喊声都没有。每个人都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地震后的几个月里,总有一种梦一般的感觉,总会下意识地掐掐自己的胳膊,总以为梦马上就会醒了,总在盼望日子会回到从前。许多唐山人都有这样的意识过程。
天上的小雨,在继续飘落。空气里弥漫着湿乎乎的灰土的味道。
小雨中,同学江和春帮我一起葬了大妹玲,就在离家几十米的铁路旁,浅浅地挖了一个坑,堆了薄薄的一层土,之后他们各自回家了。转身突然发现7岁的小妹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穿的什么衣服已经忘记了。记忆深刻的是母亲用一根破绳子将几张破报纸绑在了玲的脚上,代替鞋子。我走过去,一把将敏抱在怀里,坐在了地上,好久好久都没撒手。说实话,那时我流泪了,想着死去的玲,想着死去的姨家三口人以及那么多同学,觉得怀里的妹妹再也不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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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的哭,或许还夹杂着对现实对未来的恐惧与迷茫?我不知道。
房子全倒了,家没了,亲人没了,学校没了。都没了。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
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在与生命赛跑的奋力救助中耗尽了体力与精神,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极度的疲惫。更多的尸体没有掩埋,没地方,也没了力气,更多的是反应不过来,依然将死者当成活人,放在身边守侯着,有人将死者放在家里的废墟上,盖了点破被子、破瓦砾。细细碎碎的雨中,肮脏混乱的废墟上,堆满了尸体、伤者以及麻木的人们。偶尔传来几声干涩的哭喊声。谁也不知道依然埋在废墟下面的人们,到底还有多少能够生还。
雨,越下越大了。
我紧紧抱着敏,脑子里混沌地回忆着十几个小时以来见到的同学与亲人的尸体。突然就有一个念头窜进了脑子里:昨天还在跟那个同学闹派性动心眼儿,昨天还在跟玲吵架,转眼间他们都死掉了!动什么心眼儿?又吵什么架?说不定会是谁会在什么地方就会突然的离开你的生活,你打什么打啊!有什么意义啊!
一种强烈的愧疚与后悔揪住了我的心,揪得我难受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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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那就是最初对人生意义的思考的萌芽?或许那就是最初的虚无主义的萌芽?
说不清楚。
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不会象之前那样对待亲人、朋友与同学了,再不会那么犀利、那么泾渭分明、那么你死我活了。一定不会了!因为,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说不定哪天,那个人就突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14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老太太激动的喊声:“解放军!解放军!解放军来啦!”
如同晴天白日里的一声惊雷,所有的老人孩子全都为之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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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一队解放军战士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和雨衣向我们急步跑了过来。
“解放军来啦!救星来啦!解放军万岁!解放军救命!”高喊声此起彼伏。
我当时的念头是:这下我们得救了!
最早来到我家所在地的部队从关外赶来。走到滦河大桥时发现桥已经震塌了。部队命令战士火速行军,不得延误,战士们搭起人工大桥,向唐山进发,许多战士就牺牲在那条湍急的滦河里。过了河,只能靠步行,几十公里的路程,战士们跑步前进,到了唐山时已经是筋疲力尽。
转眼间,战士们来到了眼前。那一刻,红色的领章帽徽就像一盏黑夜里的明灯,让人一下激发了强烈的生的欲望。那一刻方才理解什么是“亲人解放军”!
没用军官下命令,所有的雨衣转眼间全都穿在了老人和孩子身上。战士们立刻投入冒雨救人的战斗!哪里还有没扒出来的人,就往哪里冲,不管房子是否彻底塌落,不管余震依然不断,不管雨越来越大。因为任务紧急,来不及准备更多的救助工作,所以最初的营救也只能靠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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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战士就牺牲在救助的现场,被余震中塌落的建筑砸死,砸伤的就更多了。
在接下来的数天的营救工作中,解放军一直都是救援的主力,很多战士一次又一次晕倒,醒来便立即投入营救,他们喝不上水,吃不上饭,衣服也大都给了老百姓,冒着大雨倾盆,冒着炎热的天气,基本没有休息。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感人的场面,军民一起奋力抢救尚未脱险的人们,与死神展开了殊死搏斗!可以说,如果没有解放军,死亡的数字绝对远远不止24万。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来越大了。
百姓与战士们一起,自发地结成小组,就近搭建了三角形的窝棚,让老人、孩子还有重伤员在里边稍微避避雨。
黑夜彻底降临,雨,变为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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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降临的灾难使很多人的思维变成了线形。担心接下来的余震会让大地大面积塌陷,许多老人跑到了铁路上,四肢紧紧扒住两条铁轨,觉得绵长的铁轨可以避免自己随着塌陷的大地一起落下无尽的深渊。
黑暗中的人们,陷入更加惶恐的情绪之中,极度不安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雨中,数不清的家庭一会向南边跑,说是北边出现地光,北边还会有强烈的地震;一会儿又跑向北,理由是一样的。足足折腾了大半宿。只能在间或的闪电中,分辨出那一张张因了惊恐而扭曲的脸,盲目地随着人流晃来晃去。直到后半夜,人们才疲惫地就地躺下。
他们,再也跑不动了。
那夜,再次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母亲见别的人家都在奔跑,心慌意乱地叫着父亲一起跑。父亲很坚定地说:“我们哪儿也不去,那么大的地震过去之后,应该不会再有强烈的震动了”!黑暗中,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但从声音里能感觉到父亲的坚定、镇定与力量!全家顿感踏实起来。一向精明强干的母亲,在惶恐了一阵之后,此刻也有了主心骨:“听你爸的,哪儿都不去”!
窝棚里躺满了老人、孩子和重伤员,我穿着下午才从废墟里扒出来的破背心和破短裤,只能勉强站在窝棚的边上,整个身子几乎都在雨里。
大雨,继续下着。时间一久,饥饿、疲劳、困倦一并袭来,我索性离开了窝棚,跑到一棵大树前躺在了地上,任凭雨水狂泻在我身上。所有的思维,被倾盆大雨冲刷成了定格,什么也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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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有段时间,在那样的雨中,那样的泥地上,我居然睡着了。
记得那夜的雨真大。记得那夜真冷。
老天似乎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为了如此惨烈的场面。
15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逐渐小了下来。
29日早晨清醒的时候,世界又回到了28日凌晨的样子。不同的是,周围全都是疲惫而麻木的面孔。经过了一整天在废墟上与死神的搏斗,又在一整夜里,经过了倾盆大雨的冲洗,饥饿与干渴很快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所有注意力。人们开始跑到附近的副食店、粮店和最近的粮库里寻找赖以果腹的食物,从废墟里扒出变了形的水桶水壶水盆以及所有能够盛水的器皿,去很远的一个蓄水池打水。
钱刚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里,曾对从地震当天开始的所谓共产主义小组有过详尽的描写和较为深刻的分析。那时的情况就像钱刚描写的那夜。相邻的人家自发组成小组,无论是从自家扒出来的食物,还是谁家从别处弄到的,全都几家人一起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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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邻家叔叔一起支起了一个很简易的锅灶,母亲独自一人跑到我家废墟里冒险扒出来了一点大米和腌咸鸭蛋,不知道谁家用几个破盆端来了前一晚积攒下的雨水,开始做震后的第一顿饭。看着肮脏的水和未经掏洗过的米,一阵阵恶心往上翻。我没吃,也没吭气,跟周围的伙伴一起去最近的粮库搬回了一个麻袋,里边盛
了豌豆,黄色的。记忆里从那天开始一直都在吃豌豆,甜的咸的煮的炒的。吃的人肚子涨的厉害。至今我见到黄色的豌豆都会感到恶心,一口也没在再吃过。豌豆成了我后半生的仇人。躺在地上休息的时候,天,开始放晴。火辣辣的太阳一下子窜到了头顶。眯着眼仰望晴朗无云的天空,跟以往实在没什么两样,力量开始逐渐回到了体内,少年人心性如此,没有太多的对未来的顾虑与担忧,更不会有很深刻的痛苦感。
衣服中的水分很快就被蒸发掉了,强烈的口渴袭来,与此同时,少年的骄傲与责任感也逐渐强烈起来。我觉得又到了自己发挥带头作用的时候了。于是,招呼着周围的3,4个伙伴,去远处的蓄水池挑水。
还是要说人的精神力量。说起来至今都感觉奇怪,我自己右边的锁骨骨折,全家人楞是没人发现,包括我自己,从29日开始,每天都要干很多的体力活,特别是每天都要数次往返几公里去挑水,就是用右肩膀挑,也没感觉到多疼。也不知道跟人去说,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是红委会的干部,处处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若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干活,那会遭人耻笑,自己也不应该那么做!更不会那么做!但是随着挑水次数的增加,越来越觉得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每天夜里在露天的地铺上躺下睡觉的时候,必须用双手揪着前额的头发才能躺下去,而每天早晨起身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动作。大概一星期之后,母亲见我老揪头发骂我:“你这臭小子怎么新添了这么个毛病?怎么老揪头发啊”?我说不揪着头发我躺不下去。这才引起母亲的注意。
我和几个伙伴一起,边打听着同学伤亡的情况,边向大约4公里之外的蓄水池走去。
挑水必过一个大桥,那桥面还在七零八落地支撑着,主体还在,但桥的栏杆都已经荡然无存,桥面的中间有一道很长的裂缝。每次挑着两支水桶经过这座桥时都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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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挑着盛满了水的两支水桶走下桥的写坡时,听到一女同学高喊我的名字,并问我知道不知道S死了。
那声高喊,如晴空霹雳,觉得全世界开始了又一次的坍塌,且我自己也一样随之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
我一屁股坐在桥上,水捅里的水从我的身下流过。
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年少,但,那是我生命里永远不能忘记的一瞬间。那瞬间,似乎更深刻地懂得了什么叫做“失去”!
16 S是我的同学。小学一入学就在一个班,两家父母也很相熟。刚上小学时,一起进学校乒乓球队参加训练。后又一起加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参加演出。我演郭建光,她演沙奶奶;我演杨白劳,她演喜儿;我演杨子荣,她演小常宝。我们一起参加过很多街头演出。S一直歌儿唱得好,嗓音圆润而高亢。那时小,什么都不懂。一天,高年级同学帮着排练沙家浜军民鱼水青情那场,最后一个动作是郭建光与沙奶奶互相握住双臂,转身向外亮相,那天这个动作怎么都做不好,谁也不好意思先伸手握住对方。似乎从那天起开始暗自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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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看来,S是个很洋气的女生,自然卷曲的头发,小眼睛,肤色偏黑,夏天喜欢穿花裙子花衬衣,很扎眼,是很多懵懂少年注意的对象。S很活泼很开朗,但又很孤傲。走路时挺胸抬头看着上方,步子不快,那时不知道飘逸摇曳这类的词儿,但在我看来,每一步都很美,很好看。
五年级开始,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和捣乱,每个周末大家要轮流去学校值班,中午不能回家,要在学校里吃饭,带着红哨兵的袖标,是件很神气的差使。那时我是学校红小兵团部的团长。每次都会想办法跟S一起值班,每次都会央求姐或者母亲给我带点好吃的饭菜,每次我俩都心照不宣的各自从家里带来好吃的东西,然后偷着在同学看不见的时候交换各自的干粮。所谓好吃的其实无非也就是一个煮鸡蛋或者一把炒熟的花生米。交换完所谓好吃的东西,每次都会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与微笑。那真是美丽而纯真的年代。经常都会期待着周日中午的那一刻。
上了中学,我们没分在一个班,这让我郁闷了好久。正是萌动的年龄。处于那样的年代,像我这样的红卫兵头儿是绝对不能跟女孩子有个别交往的,那属于资产阶级的行为和意识,肯定会遭到同学的耻笑与老师们的批评。所以,对S的喜欢只能埋在心底,跟谁也不敢说更不能说。每天上学时,会刻意绕到她家那条路上,也不说话,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她与几个女生唧唧喳喳笑着说着在前边走。每天上午大课间,全校学生会在教学楼前的空场上一起做广播体操。借职务之便,我主动承担了播放广播体操音乐的任务。广播设备安装在红委会办公室(教学楼二楼的中间),S那列队伍恰好正对着红委会的窗户。每天播放广播的时候,我可以站在窗前看到S优美的动作,特别是第七节的动作需仰头往上看时,我们可以交换一个眼神与微笑。那一刻俩人一个在二楼窗口,一个在下面空场上。每天都觉得那是最快乐的时光。
S手很巧,常见她在排练的间隙织毛衣或者钩衣领。那个年代所有的人最常穿的就是军便服,讲究的人会在衣领的内侧缝上一圈可拆洗的用白布做的假衣领,更讲究的人会用白线勾织出带有花纹的假衣领。S送了我一个勾织的。送我衣领的那天是个冬天的晚上,在我家,她打开一块漂亮的手绢,里边就是那个漂亮的衣领,抬头笑着说:给你的!当时我激动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离开我家,都没说声谢谢。但从此心里又实实在在地多了一份牵挂,那种说不清楚的莫名的喜悦与牵挂。
就是这样一个S,死了。
死的很惨,闷死的,三个哥哥和家人一起奋力扒她,但还是晚了,扒出来时已经被闷死在自家的废墟里。S三个哥哥,是家里倍受宠爱的女儿,她母亲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直不让人埋葬自己的女儿,将尸体在自家的废墟上放了好几天才最后葬在了离家十几米的铁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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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想到过S会死。坐在桥上,我反应不过来。
失魂落魄地挑着两支空捅回到家中。疯了一般跑进那堆废墟里,寻找那块手绢及其包在里边的衣领。找到了,手捧着,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坐了很久很久。后来又翻出了一张我们一起演出的已经泛黄的照片,一直珍藏着,直到今天。
说实话,那天没人的时候,又偷着哭了一回。想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里觉得难受极了。可一直不敢去她家探望,不知道在惧怕什么。
再见S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到了76年底77年初的时候,中央怕瘟疫流行,下令将城里所有的尸体外迁,每个社区给一片公墓。我们当时叫做迁坟。给S迁坟的前一天,她母亲让她家人通知了我。但,我没去。现在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没去。
那是个非常温暖的冬日的下午,太阳慵懒地向西边缓慢下沉,眼前大片大片的废墟都涂着一层梦幻般的金色,像电影里劫后余生的战场,惨烈而又美丽。我独自一人站在距离S的坟墓大概二百多米的桥上,远远地看着。能听见远处传来S母亲哀婉的哭声。能看见参加迁坟的人忙碌的身影。将尸体取出来,抬入棺材,再抬起来。
夕阳目送着送葬的队伍,向着公墓走去。我一直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眼泪一次又一次涌上我的眼眶。直到最终的墓地。直到他们将S重新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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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白马山墓地里,多了一个经常转悠的少年身影。有时放了学,会下意识地走到那里转一圈。
后来,墓地没有了,变成了工厂,再后来,工厂没了,变成了一片住宅。
那里埋葬着一个让人非常喜欢的女孩儿,她叫S。
17 日子,还在继续过着。
大雨过后的天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搜刮着每个角落的水分,并迅速地将其变成蒸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腥臭以及说不清的味道。重伤者有的躺在简易的窝棚里,有的与尸体并排躺在那儿,等待着医疗队的救助与治疗。
挑水的间隙,坐在地上休息,盲目地看着近处远处破烂的废墟,听到常常会有一些“扑儿扑儿”的声音从那些裸露在外边或者被浅浅地埋葬了的尸体上发出。听说这些人大多是被闷死的,经过一夜大雨的冲刷,又经过此刻太阳光的暴晒,开始排出体内的气体,我们叫做“小爆炸”,有的甚至肚子都爆破了。还有人被扒出来时感觉是已经被闷死了,但经过大雨的冲刷,第二天早晨又活了过来。部队救援的战士们与百姓们一起继续紧张的挖掘工作,盼望废墟下面还有一线生还希望的人能坚持下来,也确实有一部分人由于一夜的大雨,缓解了干渴对生命的威胁。靠喝雨水甚至喝尿,有的甚至坚持了几天。但更多的,被扒出来的是一具具变了形的尸体。29日下午,邻居吴伯一家四口的尸体被战士们扒了出来。惟有长子生还。地震时,恰赶上从外地赶来探亲的长子在家,房子塌了之后,长子很快钻了出来,喊了几声没见回答,就匆忙跑了,他自己的小家在几十公里之外,吴伯老两口,一双儿女全部被闷死在废墟里,部队战士扒出来时,四口人全部身体铁青色。几天之后,长子又赶回来扒父母的财产,让邻居们给骂跑了,从那之后再没敢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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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地看着部队的战士,将一具具尸体抬走。后来几天,废墟下面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部队调来了大量的塑料袋,战士们二、三个人一组,带着口罩,用很长的铁钩子,将尸体弄到塑料袋子里,废墟上留下了一块块尸体上流出的液体的痕迹,然后再扔上翻斗卡车,运到郊区,人工或着推土机挖一很大的坑,卡车将一车的尸体倾倒在那个大坑里。所有没有亲属认领的尸体,基本上都用这种方式被葬在了一起,然后再用推土机堆一个大大的坟头,坟前有一个大大的石碑,没有名字。
生命,此刻变得毫无尊严。但,很无奈。
医院、火葬场全部瘫痪。大部分医生在凭着自己的职业道德,为伤员采取简单的救护措施,并为伤员的病情进行分类,告诉伤员家属尽快将伤员转送出去。
同学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我们学校我们年级总共十个班,每班平均54人左右。我在九班,九班和三班死亡最多,各死了13名,震后,我们年级变成了7个班。二班的同学辉,是个极有才华的男生,说唱跳吹均很出色,倒塌的房子将他的膀胱砸坏了,父母陪他搭车到了天津的芦台,最后死在了那里,死前对请求他妈妈一定将他拉回唐山埋葬,并一定把他那支心爱的竹笛一起葬了。同学林本来由于家里生活困难从小就被送到了农村老家,寄养在亲戚家里,地震前不久父母才刚刚把他接回城里,也恰恰就他自己被砸死了,林的母亲痛不欲生,后悔不已。74楼是我家附近74年修建的新楼。我的很多同学家住那里。由于材料以及施工质量极差,劣质水泥在大地震时变成了凌乱的碎块,大小不一,被钢筋串联着,层层叠叠地将所有的人埋在了下边。住在那个楼里的人家非常悲惨。最惨的是女同学春一家。全家8口人除了二姐之外,全部死亡。春的二姐过了许久都不能平静地跟我们讲述当时的情景。春的二姐埋在下边,叫所有的家人均很快没了应答,她知道她的家人全死了,唯一给她回应的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八岁的小弟全。压在下边,那么小的年纪居然没有大哭大闹。
全:二姐,我压得慌
二姐:我也是,你别怕,有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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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爸跟妈他们呢?
二姐:他们还睡着,一会儿就醒了
全:二姐我浑身疼,
二姐:我也疼,可你是男子汉,得坚强点是吧
全:恩……
全:二姐外边好象天亮了, 我好象流血了,热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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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没事儿,你血多,流点儿也没事儿
全:二姐我要死了吧
二姐:别胡说,你死不了的
全:二姐我出来再也不气着你了
二姐:……
全就在跟二姐的交流中,因失血过多而死。二姐全身不能动弹,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一点点地死去。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二姐在跟我们叙述的过程中,泣不成声:“我恨死了74楼”。后来,我们都跟那片楼叫做“屈死楼”。春的二姐终生瘫痪,至今在唐山接瘫病院里靠着轮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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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们面对天大的灾难很无奈
有时我们眼看着亲人的离去无法释怀
有时我们生活里的乐章并不精彩
有时我们不得不经历着生命的去去来来
三十载心底之痛难以表白
多少回梦里牵手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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擓一碗暴雨砸向彻夜的黑
惊回首怒问人祸天灾
还我的亲人还我的家园
还我失去的爱
18 每个家庭、每个人都在坚韧地挖掘着,或者尸体,或者家产,或者必备的生活用具。偶尔传来母亲们凄厉的哭叫声。
公共系统在艰难而快速地恢复之中。很多公务人员靠着自己的良知与责任感,迅速赶到自己的岗位开始工作。应该说,共产党员和干部发挥了极大的组织作用。像邻里间临时组成的互助小组,大多由他们协助组织起来。老百姓群众也确实把那些党员干部当成了主心骨。那段时间,每个党员干部在与组织没有联系上、没有接到组织任何指示的情况下,独自主动地开展着工作。我相信,除了做人的良知以外,肯定还有一份受党教育多年培养出的责任感。那时每个党员干部个体,便代表着党,代表着组织,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影响引领着广大群众,出现了很多感人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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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偶尔有公安人员或者民兵压着不法分子从眼前走过。有些丧尽天良的人,趁机暴敛横财。地震的当天早晨,有很多被砸坏了内脏的人非常焦渴。据说那时是绝对不能喝水的,喝了水,人马上就会死掉,可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居然有人将西红柿、黄瓜卖到十几块前一个。以前很熟悉的一个阿姨,趁机抢夺商店和别人的财产,被激愤的人群扭住交到了公安部门,一个民兵持枪押送着她游街,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边写着“我是抢劫犯”的字样,边走边喊“我是抢劫犯”,周围所有的人鄙视而愤怒地注视着她,甚至有人会上去吐口水。
29日下午,大家看到了天空中飞来的直升机。漫天飞舞的传单,是中央国务院发来的慰问信,到处都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激动地朗读慰问信的场面,欢呼声不绝于耳。接着,直升机又开始沿着铁路线空投救灾物品,有各地连夜做成的干粮,有雨衣,有鞋子,有普通的衣服,有被子,一捆捆,一包包投下来,带着全国人民对唐山人的惦记与牵挂。空投的食品最多的还是战备用的压缩饼干,每家每人都在好长时间内用压缩饼干充饥,饿了几天之后,第一次见到如此干净的食品,我奋不顾身地吃了很多,等父亲发现是已经晚了,那天肚子涨的要死要活。也还是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吃压缩饼干,是此后刻骨仇恨的食品之二。党员干部组织着群众,将空投下来的物品集中起来,在分发给每个家庭。与此同时,专用飞机开始大面积抛洒药品,不知道那是什么药,每撒下一次,就能看到苍蝇一片一片地死掉。但对食物没有任何影响。全国各地的义务人员组成的医疗队开始进入唐山抢救伤员,新的部队也源源不断地开入唐山。机场、公路全部紧急启动,将重伤员运送到外地救治。
铁路系统的职工,在统一指挥组织下昼夜奋战,抢修变形弯曲了的铁轨,并在几天之内迅速恢复了运输,自此,火车也加入了运送伤员的行列。16万重伤员,陆续被转移到祖国各地。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每个人都沉浸在希望之中,每个人都意识到,中央不会不管我们,国家不会抛弃我们,全国人民都在惦记着我们。
连续一周多的挖掘与挑水,迅速加剧了锁骨的疼痛,有时会疼的自己叫出声儿来,但不知道是哪里在疼。
那天早晨,母亲带我找到了上海医疗队的医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老揪头发,请医生帮着看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我印象非常深刻,是位50多岁的男医生,操着南方普通话,只看了我一眼就大声对母亲说:“您可真行啊,你儿子的锁骨都快把肉皮儿给戳破了,您还让他挑水”?说完立即用绷带将我的右臂固定住了,并嘱咐我再不可乱动,更不能用力。母亲大吃一惊。医生说:“赶紧送走吧,在这里根本治不了的”。我不肯走,舍不得家人,舍不得学校,舍不得同学,就坚持说不要紧,被母亲痛骂一通。母亲后来说,那时不知道唐山还会不会再有强烈的地震,觉得逃出去一个算一个了。也正因为此,我也才极不愿意离开唐山,有种逃兵的感觉。在那之前,我的姥姥和姨夫,跟很多重伤员一起,已经转移到了吉林的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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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我被母亲强行押送到了东边的一个集合地点,除了母亲,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告别。穿着两支不一样的破凉鞋,一个破短裤,一件破背心,我踏上了转院的路程,不知道会转到哪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母亲和家人也一样不知道我会去向哪里。
上了一辆大卡车,我们三十多人一起,向火车站驶去。
卡车开动的一刹那,默默注视着车下无言的母亲,我的眼睛湿润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家乡,不知道再回来时,家乡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那是个非常晴朗的夏天的上午。
题外的话 3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躺下去,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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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全都是当年的影像。
重新起床,打开电脑。
记载的或许很凌乱,没有时间顺序,文字亦很粗糙,可我太急了。
急于把想起来的所有的人和事儿记录下来;急于完成这篇真实的回忆;急于在键盘的敲击声中回到地震前的日子;急于在屏幕上蹦出一个个文符的时候与那么多失去的亲人朋友同学无声地交流。
原本习惯亦喜欢在音乐的陪伴下写字儿的我,回忆《天灾人祸》时,每每关闭了所有的音响。眼前是自己在键盘上舞动的十根手指以及屏幕蹦出来的字符,每一次的舞动都是如此地急迫而又沉重;耳边只有书房里的闹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与键盘的敲击声,在这静谧的夜里那么安详,那么笃定,陪伴着我一路走来,走到那段生命里最最难忘的岁月。
我的思绪,也因此穿越了时空,隔着万重山水,与亲人朋友们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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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人间,
天上,地下,
问一声:你在天堂还好吗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们?
19 1976年的八月初的那个上午,我跟着上千号重伤员一起,乘坐从广西柳州铁路局
调来的客车,踏上了转院的路程。
火车一路向西,又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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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最炎热的季节,尽管所有的窗户全都开着,可车厢里依然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空气里充满了难闻的气味。那个年代,火车准点行驶的时候很少,地震时候,京津唐境内铁路系统也一样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则火车的行驶速度就更谈不上了,光从唐山到丰台便走了十多个小时。火车走走停停,甚至在离我学校不远地方停了三个多小时。
伤员年龄不一,伤势亦不相同,像我这样锁骨骨折的算是最轻的了。很多女人的骨盆被砸坏甚至粉碎性骨折,大多数伤员都不能自理,吃饭上厕所全部要人帮助。车厢里的呻吟声此起彼伏。邻居李叔腰被砸折,躺在我的对面椅子上。李叔是开滦矿务局的党组成员。同学静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在这节车厢里。
每天在满眼废墟的环境里忙活,周围一直都是麻木与疲惫的人们,即使听到痛苦的呻吟与悲哀的哭泣声,也早已麻木,潜意识里感觉那就是整个废墟的一部分,甚至是震后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很自然地就在那里了。乍一来到伤员集中的火车上,一下儿有点适应不了。最初的杂乱过后,车厢里逐渐趋于安静。由于不再陷于碌的劳动,由于脱离了废墟那片环境,由于呻吟与哭泣如此集中,生理与心理上的痛交织在一起,开始一点点地浸入我的身体,再如抽丝般一点点地将思念、悲伤与迷惘从心底里拖拽出来,在我的脑海里缠老绕去。说来也怪,或许是那些痛苦的呻吟声的引导,锁骨骨折带来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甚至呼吸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我邹着眉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动也不想动。
周围相识的人们,交流着共同熟悉的家庭和朋友地震中的遭遇。一阵又一阵的感叹。
静告诉我,同学臣家很奇怪。他们家跟邻居的关系一直很紧张,邻家的三兄弟很霸道,很能打架,经常欺负他们三兄弟。地震时臣兄弟三人睡在一间房子里,一墙之隔的是邻家三兄弟。地震时,臣三兄弟的房子一下露了天,屋顶几乎是平移到了隔壁的屋顶上,等于邻居三兄弟的身上是两层屋顶的分量。臣三兄弟没费任何力气没受任何伤,而那三兄弟全被砸死。
我姐姐的副厂长,地震时在工厂二搂的一间办公室里值班。27日夜里的高温让厂长睡不着觉,没办法就把单人床挪了个位置,靠窗而眠。地震发生时,疲惫的厂长睁开眼睛,发现连床带人已经到了楼下的空地上,人还在床上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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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颜打小跟人学武术,身手矫健。地震瞬间,他跑到了院子里,最后的结果是全家只有他一人被院子的门楼砸死,别的人全都活了下来。
著名的京剧演员武生小,也是因为一身的功夫,在那瞬间从四楼的窗口向外跳,不幸恰在那瞬间楼倒房塌,可又没塌彻底,他的一条腿被紧紧卡在了窗户的位置,悬吊在空中,头朝下,别人根本无法施救。在高喊声中,因失血过多而死。
……
钱刚先生做了大量的调查,在他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里〉有大量的记录。那篇作品非常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情况。86年广播里每天中午播出这部作品。听家人说,整个唐山市每天中午万人空巷。全都守侯在收音机前。听一阵,哭一阵。
列车,继续前行。
忽然见同学刚一瘸一拐地走过,我大声叫着:“刚,你也在这列车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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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是我在戏曲学校时的同学。那个年代,初中或高中毕业之后,大多数都要去农村插队,只有家里排行老大的人才能留城工作,每个家长都在拼命想办法不让孩子去农村而留在城里。其中,考取文艺团体便成为一个重要的渠道,哪怕是业余的也好。初中一年级,母亲鼓动我参加了戏曲学校和话剧团学员班的考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通过了两个团体的复试。那时小,很幼稚,觉得学戏曲可以学武术学翻跟头,于是选择了学戏曲。刚,就是那会儿认识的同学。没想到,只看到了样板戏中那些演员台上的风光一面,但没想到台下练功的艰辛。几个星期下来,胳膊腿疼的要死,连床都上不去,全都在地上打地摊儿,到了晚上常有人疼的想家,哭。很多孩子都受不了练功的折磨,半路逃跑回家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当时发誓宁可去农村插队,也绝不再学唱戏。
刚告诉我,戏校的同学砸死了差不多三分之二。杰、二蛋、喜子、梅,老流氓……全都死在了宿舍里,从沈阳招来的一个杂技班几乎全班都死了。正是花季年龄,全都十岁出头儿。
听着刚平静的叙述,那些同学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晃动,刚我俩交谈得非常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很遥远的电影里的事儿,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我沉吟着,假如不从戏曲学校逃跑,假如地震时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假如地震时不是住在姨家,假如进到教学楼里时有一个强烈的余震……太多的假如。
生命真的是种偶然。
生命的存在与延续也同样是种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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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3: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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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楼

20 每节车厢的列车员是两个,轮着值班。印象最深的是扎小辫子的那位,姓什么已经忘记了。柳州当地人,大约23、4岁的样子,个子差不多1米6左右,小眼睛,很瘦,很爱笑,说话柔声细语,非常动听。姑且称之为柳吧。柳跟别的列车员一样,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裤子,白色的上衣,黑色偏带步鞋。
打我们一上车开始,柳就没闲着。一会儿帮那个翻身,一会儿背那个去厕所,一会儿陪这个聊天儿。所有的伤员都从最初的麻木中逐渐恢复过来,开始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同时还伴随着身体的伤痛。有人疼的大骂,有人想的痛哭流涕,甚至跟随车医生和列车员大发脾气。现在想想,那时除了医生的治疗之外,恐怕最需要的是心理医生。列车员其实在发挥着心理医生的作用。李叔到底是个党的领导干部,他忍着自己的伤痛大声对大家说:“咱都得忍着点,天灾人祸赶上了也没办法是不是?大家都得体谅体谅照顾我们的这些医生和列车员,没见他们多辛苦啊”!李叔的话很管事儿,大家也很尊重他,说完之后,再没那些叫骂声了,呻吟声也小了很多,车厢里的人们也开始互相帮助,能自己解决的尽量自己解决,轻伤员也会主动帮着照顾重伤员。我一趟又一趟帮着别人拿东西,去厕所,也受到李叔一次又一次的表扬。但是那些被砸坏骨盆的妇女,只有靠柳的帮助才能去厕所方便。柳一次又一次地背着她们穿梭在车厢座位与厕所之间,汗水流满了她的脸颊,可她一直微笑着。整个车厢的人都非常感动,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休息一会儿。但她一直不肯,一直不停地忙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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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的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送着中央的慰问信,播送着车厢里发生的好人好事。列车员们还组成了临时文艺小分队,为大家表演节目,以此减轻些伤员的痛苦。
车厢里慢慢地开始有了笑声。
那个年代,那个特殊的时期,将祖国各地所有人的心都连在了一起。大家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每个人都把这些归功于党和政府,归功于毛主席,每个人对党对政府对全国人民都充满了感激,每个人都觉得只有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才会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每个人都觉得这要是在解放前,所有的唐山人便都会没了活路。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共产党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那个年代的标准口号,几乎成了谢谢的代名词。每当柳背起伤员去厕所,只要伤员一趴到柳的背上,就开始不停地高喊毛主席万岁,一直会喊着过去。等从厕所出来时,再一路喊着回到座位上。现在想想那场景似乎很滑稽,但当时没一个人笑,甚至有些人也会跟着一块喊。每个人喊的都是如此虔诚。那确实是发自心底的感激。后来列车每到一站,都会有当地的红小兵和红卫兵给我们送水送食物。还有很多与我同龄的同学,拿着简易的喇叭朗读给唐山人的慰问信。也同样是车上车下一片毛主席万岁的高喊声。
列车过了丰台,开始加速。但依然是走走停停。据说,运送伤员的列车启动时尚未决定目的地,都是由铁道部随时调度决定的。因此,火车出发时,谁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也就是说所有的伤员的家人,全都不知道受伤的亲人会转送到哪里,更不知道是否会活着回来。中学同学丹是个独生子,地震时砸坏了头部,又得了破伤风,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转院到东北之后的20多天里,也一直在昏迷状态中,跟父母没有任何联系,医务人员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家庭地址,甚至都不敢肯定他是否能活过来。丹的父母找遍了东北三省,音信杳无。父母都已经绝望了,觉得自己的儿子再也不能回来了。一个多月之后,丹才委托护士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失而复得的儿子让丹的父母激动的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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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窗外的风吹了进来,大多数伤员开始入睡。但车厢里的灯光,一直未曾熄灭。
地震以来,头一次处于如此安静的环境中,耳边除了偶尔的呻吟,便是火车行驶的隆隆声。窗外路边繁茂的树影,急速向后掠过。远方,闪烁的星星像从前一样挂在天空。
是个美丽而又安静的夜晚。
那夜的夜晚会让人想事儿,会让人思考。
一直都以为,转院火车上的第一夜,是自己走向成熟走向青年的一个开始。很多问题不可能提炼的那么清晰,但确实是从那一夜开始了很多形而上的思考。
如果当时父亲姐姐和方他们三人扒出来的是具尸体,家人会如何?我自己又会如何?我还会有感知吗?我对全家意味着什么?我是什么?那些已经死了亲人朋友们他们现在有感知吗?他们有灵魂吗?每个人的生命是什么?每个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有的人会先想到别的人有的人却先想到自己?为什么地震后没几天,许多人就开始乐观地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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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与地震时的具体场景一起,在脑子里纵横交错,让我没有一点睡意。
我在想以后的生活。在想列车会把我们带到哪里,想未来的医院会是什么样,想治好病之后会在哪儿,想家里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想以后的唐山会如何。
不知道几点,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尽管是坐着睡,但那夜睡的好踏实。
21 第三天的下午四点左右,列车马上抵达河南的开封。
广播里传出播音员亲切的声音:伤员同志们,列车现在到达河南省的开封市,中央决定, 你们留在这里治疗,我们全体列车工作人员祝你们早日恢复健康,早日重返唐山,重建家园!向英雄的唐山人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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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来的卒不及防,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三天两夜的相处,列车员与伤员们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那时叫无产阶级感情。柳开始跟大家一一道别。妇女们纷纷拉着柳的手说着感谢的话,有人流下了依依不舍的眼泪,毛主席万岁的高呼声再次响起。
列车徐徐驶入开封火车站。一阵锣鼓声传来。站台上的广播喇叭里,一位女播音员声音高亢而又赋予激情,说的都是些欢迎唐山人民来开封治伤的话。站台上人山人海,横幅挂满了站台:“向英雄的唐山人民学习,向英雄的唐山人民致敬”!“齐心协力,重建家园”!“反击右倾翻案风,建设美丽新唐山”等等。站台上,满了担架,医务人员身穿白大褂,带着白帽子,白口罩,焦急地望着列车。还有很多解放军战士也列队站在那里。
没等列车停稳,就见医务人员和解放军战士呼啦一下冲上了列车。没等我跟列车员告别,一名战士和一名年纪不大的女护士就跑到了我的座位边,不由分说地背起了我往车下走。我大声叫着:“把我放下来,我能走,放下来”!当时非常不好意思,一个大小伙子让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战士背着。但毫无反抗余地。眨眼功夫,就已经躺在了站台上的担架上了。那位女护士按住我不让我动。后来才知道,她按住我是怕我再被别的医院抢走。当时开封各个医院为了此次抢救伤员的任务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各个医院都向上级写了决心书,把接收唐山伤员当成一个光荣的政治任务,都希望自己的医院多接收一些伤员。这样,站台上就出现了各大医院抢伤员的一幕。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站台是陷入一种混乱状态,但每个人都沉浸在感动之中,每个人都被开封人民的热情与真情所感动。我被那位女护士按着,听完了开封市领导的欢迎讲话。列车上所有的伤员,就这样被“瓜分”了。连没有受任何伤但为了照顾自己的孙子一起转出来的毛大爷,也不由分说地被抬上了担架。
躺在担架上听着广播里的讲话,我看到柳与其他列车员一起在车窗内向我们挥着手,依然那么灿烂的笑着。我无声地向她挥手道别。一路走来,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大学实习时,我们班分成了四个小组分赴四个城市,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柳州。那是六年半以后的事情了。每每从实习工厂下班回到驻地,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潜意识里一直都想再见到她,想当面说声谢。想想,此生再见的可能性太小了,算来那位柳姑娘,今年也应该五十多岁了。倘若她的后人能看到我的这篇回忆,就请将我的敬意带给她吧,并为她和她的家人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在口号声中,我们每个人被担架抬上了绿色的军用卡车。直到上了卡车,我才被允许站了起来。所有的卡车前方的挡风玻璃上,都贴着一个标有红十字的纸条。车队前边有专门开道的汽车,路旁站满了夹道欢迎的开封人民,所有的人都向我们招手,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真诚与同情。那是我对开封人、对河南人的第一印象。那种印象影响到今天,再加上后来治病的经历,使我一直对河南人充满了好感与敬意,包括河南人在全国的名声一度不好的时候。一向都觉得河南是我的第二故乡。至今都有很多河南的朋友,都是些铁杆儿兄弟。中原那片热土以及热土上的人们,一直都让我魂牵梦萦。
在一路注视的目光中,我们的汽车开到了目的地——石油化学工业部石油地球物理勘探局开封医院。大概是在开封东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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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门口站满了人群,车一停稳,就听到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这次我没再挣扎,乖乖地被战士背上了三楼的病房。我的病房在1号,三楼第一个房间。刚坐床上,那位女护士就走了进来,并端着一盆热水:“我叫高静,高矮的高,安静的静,我是这里的护士,以后你就归我照管了”。眼前的护士瞧着似乎跟我岁数差不多。高静人如其名,个子不高,白白的皮肤,圆脸,戴着塑料白边儿的眼镜儿,扎两个小刷子。一看就是一个老实文静的姑娘。显然,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第一项,简单做做个人卫生”,高静说完,把崭新的毛巾放在水盆里涮了几下,拧了一把就朝我走过来。
我脱口喊道:“你要干啥”?
“洗脸”。
“我自己来”,
“别动,你是伤员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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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能自己洗啊”,
“不许动,听话,要不我叫解放军战士啦”!
洗完脸,高静又是不由分说地将我的双脚按在水盆里帮我洗脚。
哈!从我记事儿以来还从没让别人为我洗过脚。看着自己多少天没洗过的双脚,我窘迫的满脸通红。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高静姐都拿我第一天的表现调侃我,我们也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
难忘的转院生活,从我的满脸通红开始了。
22 李叔跟我在一个病房,还有另外一个老大哥,姓苗。他俩都是腰被砸坏了。李叔的重一些,只能做些很轻微的活动。高静做完她职责范围内所有的工作,又告诉了我们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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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干净整洁的病房,我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动物一样一下儿趴到床上,忍住折断了的锁骨带了的剧烈的痛,贪婪地呼吸着床的味道。李叔问:“这小子干啥呢?是不是想家了”?我说不是,我喜欢被子的味道。素洁的床单儿被罩儿充满了阳光味道,令人沉醉。干净,整洁,清新,淡雅。想起小的时候,天好时母亲总会将全家的被褥晾晒到院子里,到傍晚再摘进来,晚上睡觉时就是这样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家的味道。情不自禁将头埋在床头的被子里,陶醉了许久许久。
正是中原大地夏日的傍晚,西下的夕阳透过窗户撒进几缕阳光,那是种非常温馨的感觉。
晚饭很丰盛,那个年代,每天能有肉已经很是奢侈了,晚饭居然有两个肉菜。好久没吃
上如此干净如此丰盛的饭菜,大家吃得热火朝天。饭前,医院领导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院长是位专业军人,朴实干练,人非常厚道。
是夜,按照医院要求,所有的人很早就上了床。但相信大家都一样,只是在床上躺着而已,眼睛与大脑并未休息。
医院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记得是麦田。耳边传来阵阵蛙鸣,伴随着知了沙哑的声儿,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儿在轻声地叫。先是N多天废墟上的呼叫,接着又是三天火车上的嘈杂,如此静谧的夜晚让人感动。天儿,不是很热,一丝微风徐徐吹进屋内,抱着充满阳光味道的被子,如同抱着明媚清朗的阳光。朦胧中,有很奇妙的感觉,说是火车将我们带到了另一个陌生而又全新的地方,谁说又不是命运的安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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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李叔:“睡了么李叔”?
“没”。“咋你还不睡啊?明儿一大早还挨个儿得检查呢”。
“我睡不着。这儿太舒服了。”
“是啊,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啊,这也就是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啊,要不咱早都死了”!
……
一会儿想着党中央,想着毛主席,想着全国人民对唐山的支援,想着那些救援的战士们,想着徐叔叔,一会又担心自己的的锁骨什么时候能好,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残疾,是不是以后右手右胳膊不能再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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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直睡到太阳高高生起。被高静喊醒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身在何处。夏日清晨的阳光撒满了一病房!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原野气息扑面而来,好香!树上的鸟儿在叫。窗外,有人在悠闲地往庄稼地里走着,还有两拨人蹲在庄稼地边上,每拨二、三人,后来才知道河南的农民很多都喜欢在田头儿吃饭。真格儿的一幅安恬舒适的农耕图。
吃过早饭,开始对每个人的伤势进行检查。一大群医生护士来往穿梭,不停地将伤员叫到诊疗室。后来我才知道,医院为了保证伤员的治疗,特意从保定徐水的物探局总指挥部的医院里,抽调了最好的医生护士来为我们治疗。轮到我,先是做了X光检查,两为医生又问了我一些情况,片子出来之后,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儿的外科医生(好像是姓宁)对我说:“小伙子,你不要紧,别害怕,我们给你的右肩膀做个固定,尽量不要用力,练习着用左手写字吃饭。你正在长身体时期,加上给你用一些药物,很快就会痊愈的”。听了医生的话,心里非常兴奋,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跑回病房给家里写了封信,且用的右手。此后,便按照医生的嘱咐开始用左手吃饭写字了。
上午,市领导率领的慰问团又来慰问,并给我们带来里外全新的衣服,从内衣内裤,到鞋子袜子还有外衣。后来才知道,全开封市的唐山伤员,衣服都是统一制作的,一样的颜色款式,这使我们在开封市有了明显的标记,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热情的人们跟我们打招呼,都会有人给我们送礼物,坐公车不用买票,还会有人给我们让座位,去公园也不花门票。但从没有人主动直接地向我们询问家里的伤亡情况,或许是怕触动我们的悲伤,那让我感动了许久。让我觉得开封确实是一座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历史名城。
23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经常都会有素不相识的开封人跑到医院里来看我们,并带着一些食品或者别的什么。熟悉了医院之后,每天都要出去在周围散散步,每次出去都会围上了很多人,陪我们聊天说话,甚至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我就这样结识了很多当地的朋友。
杨慧清,一个性格泼辣的大姐姐,长得很像电影演员史可,非常像,在汽车修理站工作。由于气质好普通话说的好,被市里的展览馆抽调过去做讲解员。那个年代,这是份令人羡慕的好工作。医院里有位护士跟她是同学,她来看同学的时候我们认识了。一有空儿,杨姐姐就会跑来看我,陪我聊天,帮我买东西,帮我寄信给家里,每次一进病区就大声喊着我的小名儿。我走时,专门买了一红皮的笔记本送我,我们通了好几年的信,现在想来也应该50多岁了;后来杨姐姐又带来了一位跟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叫周静芳,好像初中刚毕业,便顶替家人参加了工作。那是个非常美丽又非常善良的女孩儿。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衬托的皮肤更加的白皙。黑色的长发松散地扎两个很大的刷子,蓬松地挂在脑后,逢人便笑,那个年代,这么打扮的女孩儿很少,又那么美丽,伤员们都很喜欢她,病区里常能听到她美丽的笑声,常去帮护士帮我们干些杂活,也常帮我洗衣服,陪我聊天,陪我散步。分别时也是送了我一笔记本,上边写着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题词,但字写的很难看。我们一样也是通了很长时间的信,互相鼓励,不知道现在静芳人在何处,更不知道谁娶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医院里还有位护士,姓什么我都忘记了,但一见到我就对我非常好,格外照顾我,后来她对很多人说我长的跟她大弟弟一样,说见了我就觉得特亲切,他有两个弟弟,大虎和小虎,大虎跟我同岁。有一天,她把两个弟弟领来跟我认识,我跟大虎见面非常滑稽,彼此都像在照镜子,确实很像,大家在旁边大笑,弄得我俩很不好意思。后来我们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大虎和小虎经常放了学来找我玩儿,陪我到处跑,还请我去过他家。临别时,大虎送了一张他们兄弟的照片给我,至今我还保存着;养伤的日子里接触最多的还是那些护士们。护士里边最漂亮的是孙春华大姐,记得是南方人,有点儿像欧美国家的电影演员,走在街上非常枪眼,一直都问她是不是混血儿,她总是笑而不答,几位年轻的男医生每天都围着她转,春华姐的字跟人一样的漂亮;最让我怕的是邢文茹姐姐,说话从来声儿不高,戴一黑框眼镜儿,但绝对透着很权威的严肃,心很细,工作很负责任;最爱笑的是陈风兴姐姐,河南新乡人,小眼睛,不笑不说话,走路像一阵风,非常麻利;最文静的是许莉君姐姐,也是一位漂亮的姐姐,很少说话,总是默默地做事;后来又来了一批新的护士,于红卫、小关、小宋、小文。
上面说的这些朋友们,我都与他们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信件。每次他们给我的信,除了鼓励之外,总会问我需要什么东西,也给我多次邮寄过礼物甚至食品。慧清姐姐和文茹姐姐每次的来信都会写好几页。那些信件我一直珍藏着,并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装订在了一起。三十年来,无论我到哪里,都没离开过我的身边,每年春节前后都会翻出来重读一遍。每每重读这些信件(包括这几天又在重读),都会让我极为开心并为之感动不已,尽管那时的语言那么匮乏,那么机械,全都是一个模式,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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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摘抄一部分以做纪念:
“小弟:你好!万万没想到那天你们去市里开会就成了咱们的分别之时,真是出忽意料……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小弟还没走,有一次我和静芳去病房,突然看到了你的身影,我俩顺口叫着你的名字!可是人家回头一看却不是你。我觉得这种精神作用很令人可笑。别看我们相处的时间短暂,可是在这短暂岁月里,你却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是我终生难忘的。特别是从你的举动中,看到了地震灾区人民坚忍不拔的革命精神,通过这些使我深深感到:在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今天,灾区人民能够取得抗震救灾的伟大胜利,并会很快地医治地震的创伤,这力量的源泉来自于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还有,你要我买的东西除了酱豆腐之外,别的都已经买到了,过几天让人给你捎过去。此外你再问一下你们那儿的邮局,现在是否可以邮寄包裹了,如可以请来信说明,我就可以直接给你邮寄了,需要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客气。”“现在我们远隔千里,只能靠这小小的信纸来传递友情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到那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美丽的新唐山!是共同的革命理想把咱们的心紧紧相连,我们和灾区人民心连着心,在干社会主义、奔共产主义大道上,我们永远并肩携手,共同前进!——姐姐杨慧清,1976年9月15日”
“小弟你好: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事情好像发生在昨天。不知不觉中都已经过了近四个月了。这四各月中,我们时常怀念着你们,谈论着你们,也猜测着你们的是否伤痊愈?是在怎样跟震灾作不屈不挠的斗争?”
“回忆在开封的日子,震区伤病员给我们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我们从你们身上学到了崇高的思想境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也使我们为之感动。当时,我们曾在一切议论过:为这样的人们服务我们感到光荣和无比的高兴。但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没能圆满完成党交给我们的重大任务,这使我们感到遗憾,感到内疚。但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下决心把以后的工作做的更好,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为伟大的理想——共产主义共同奋斗吧!——你的姐姐们:孙春华,邢文茹,陈风兴,许莉君。 1977年7月25日”……
回忆那段真诚而又难忘的日子,似乎成了我此生的必修课。这样的课程让我终生受用又终生享用。其实后来很多年的工作中,对我的学生们那么真诚地投入,很难说不是受了他们很大影响,那个群体真诚,友善,负责,单纯,给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久远的。
有时想想,或许在我们生命的旅途中,有些人只是匆匆相遇、相识,而后便匆匆告别、消失在茫茫人海,那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但一个微笑,一声祝福,一点帮助,或许会在我们以后的价值趋向中,潜在地影响我们一生,并将那样的真善美无限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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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此生很难再见到当年的那些人,可我真想再见到他们,真想再跟他们一起开心地笑开心地唱。倘若这些朋友以及他们的后代们能看到我的这些文字,请一定转告我对他们、唐山人对他们一辈子的感激之情,并为他们深深地祝福。
24 初到异地的新鲜感过去了,治疗在正常进行中,伤病一天天地好转。家乡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每个家庭都在忙着清理废墟里的物品,政府为每个家庭发放了木料和油毡,要抢在入冬以前盖好简易的房子,所以,家人没时间经常给远在外地养伤的我们写信,每封家书都变成了大家共同分享的资讯。父亲来信让我安心养伤,我的那些红卫兵战友们,包下了我家所有的重体力活,简易房已经开始着手修建了。同学来信说,全校已经恢复上课,在操场的露天里,半天上课,半天建校劳动,各班开展劳动比赛,修建自己班级的教室。我为自己没能参加那样艰苦而又激动人心的重建工作而深感不安。找到院长要求了几次要提前回到家乡,均未得到批准。没办法,只好每天帮着医护人员已经伤员们干些诸如扫地、打水之类的体力活,省得每天胡思乱想。
物质决定精神。生命的危险一旦解除,人们的精神便开始懈怠下来,形而上的思念之痛重又逐渐侵蚀着伤员的身心。每天夜里都会有人在梦中哭醒。我也落下一个毛病,只要床铺稍微有点晃动,便会高喊“地震啦”!刚进大学的时候我曾住过20个人一屋的宿舍,我住下铺,上铺的哥们儿块儿大了点儿,夜里只要一翻身,我都会高喊一声“地震啦”,也因此搅的很多同学每天夜里担惊受怕。内蒙的一位运动员出身的同学曾半夜被我喊的从上铺蹦下来过,幸亏没伤着哪儿。直到后来同学们才逐渐适应了我的高喊。
跟大家一样,我也不像刚来时那般活跃了,常常都会一个人愣神儿。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每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来到医院的楼顶。有时是我自己,有时大虎小虎陪我一起。远方的开封古城,在视线中影影绰绰地伫立着,脚下是辽阔的中原大地,金黄色的庄稼在夕阳的照耀与微风的吹拂下摇动。那时没有审美的概念,但那样的情景确实让人有些怅惘,会情不自禁地沉淀下来,会想事儿。夜里睡觉也越来越不踏实。
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未来。眼前的未来和遥远的未来。
那时“四人帮”还未粉碎,毛主席他老人家尚健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正如火如荼。想着学校里正在进行的运动,想着死去的家人和朋友,第一次感觉到别的什么东西超出了对政治运动的热情。高考还未恢复,读大学的唯一出路是先去插队,因为姐姐已经留城工作了,按政策我的选择只有去插队。当兵是不可能的,因为过不了政审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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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但浑身上下都觉得在绷着一股劲,一股渴望创造渴望激情生活的劲头,觉得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天下午,在楼顶上跟大虎小虎聊天。我和大虎互相问对方将来要干什么,我说我最想的就是当兵,当一名革命军人,也最喜欢穿军装。大虎问我的学校我的家人,问我地震时的情景,问我将来有何打算。问得我心急如焚,觉得家人、朋友、同学都在火热朝天地建设家园,可我却在这里啥也不干!这算什么呢?
我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我决定随第一批返乡的伤员一起回家。院长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
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京城之外的百姓们一无所知道。国家机器照常运转。于一个懵懂少年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回家,尽快投入火热的重建家园的战斗!
那是1976年的九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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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古城开封,告别新结识的医护人员和那么多善良的人们,火车一路向北。
两天后,回到满目创痍的家乡——唐山。
25 家家都在盖简易住房。房子的结构全都一样。房子墙体的下半部分是石头砌起来的,上半部分挂上用苇子做的帘子,帘子里外两面抹上黄泥,房顶从内到外依次是木檩、苇帘、黄泥、油毡,窗户一般都用塑料布采光。材料由国家统一发放。
走到家门口时,我的红卫兵战友们和我家人一起,正在进行房子最后的工程,铺房顶。
没有任何人跟我寒暄,大家都在紧张工作着。父亲在屋顶上铺着油毡,转身看见了我,点了点头就叫我赶紧把笆钉递给他。
回家当天,投入了重建的战斗。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家重又住进了可以被称之为房子的建筑里面。感觉非常幸福,且家家都把能住进新房归功于毛主席和党中央。在电力尚未恢复的时候,晚上家家点一种电池灯照明,我们叫做“钆子灯”,每次点燃的时候,都先必须用口吸一下,味道极为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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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第二天,我跑到学校参加建校劳动。因为我的锁骨没有完全复原,学校领导照顾我,让我与宋老师还有另外三名同学一起创办了一份油印的刊物----《抗震战报》,每天一期。从撰写稿件,到刻蜡版,再到印刷,全都自己动手。同时,还负责学校的战地广播站的工作。宋老师是一位国文功底非常厚实的一位老教师,跟他一起创办《抗震战报》的近一年时间里,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从学着写律诗、词,到用仿宋体刻蜡版,熟练地使用油印机。同时书记还委托我照顾老师们的小孩子,就是那段时间,养成了对小孩子们的耐心。那是段火一般的日子,同学们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到了建设学校的劳动中,各班级比赛,看哪个班建的好建的快。我也时不时偷着溜过去,帮着搬几块砖,送几次水。但总觉得作为红委会的负责人,不参加最艰苦的劳动很没面子。每天脑子里想着如何在抗震救灾重建家园的战斗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很快想出了主意,帮着困难的家庭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邻居范姑姑和安阿姨两家人,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家庭的主要劳动力,都是祖孙三代,老的老小的小,则我从9月份开始,每天早晨上学之前先去帮他们两家挑水,每天都是先把他们的水缸挑满再去学校。就这样坚持了三年,一直到79年9月考上大学离开唐山。三年时间里,除非天气不好,从未间断。还因此被评为了唐山市学雷峰标兵。
建造简易房子的过程中,部队的战士们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些伤亡惨重的人家,其建房任务全都由战士们承担。
十月份,学校正式恢复上课。工厂陆续开工。外地的伤员陆续返回家乡。生活逐步走向正常秩序。
26 9月9日,共和国史上一个重要的日子。毛泽东主席逝世。
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坐在破烂的写字台前写东西,邻居阿姨在屋子里站着跟母亲说话。支在一堆废墟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女播音员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激情风格,低缓而又压抑,说是有重要广播,请大家注意收听。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抖。母亲和那位阿姨迅速走到门口,接着,喇叭里传出哀乐的声音,播音员宣告了主席逝世的消息。
一望无际的废墟上,瞬间爆发出一片震耳发溃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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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那位阿姨,像傻了一般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瞬间,便加入了大哭的阵营。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我心目中,从来没想到过毛主席会去世,“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就突然去世了呢?我站起来向外走,这时看到一个对少年人来说非常不理解的画面:阿姨与母亲用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的同时,却透过分开的手指互相打量一下儿,我看得非常清楚,接着在各自将脸转向门外高因喇叭的方向继续狂哭。
“虚伪,虚伪”!我脑子里非常震惊!她们是在假哭,不是真哭,或者说对毛主席的爱并非发自内心,而是装的!感觉头轰的一下,我挤过她俩冲了出去。
夕阳如血,门外的废墟笼罩在残阳的光与影里面,整个世界一下显得落寞而又荒芜。毛主席走了,唐山人怎么办?中国人怎么办?毛主席不仅仅是国人的精神支柱,更是唐山人赖以生存的保证!会发生什么呢?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
想着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周围不绝的哭声此刻听起来如此刺耳!有多少人真的是在悲伤?多少人是真的处于对毛主席的热爱?大家为什么会这样?
晚上,每间简易房都静悄悄的,甚至听不到小孩子的苦闹声。父亲点着钆子灯,一家人静静地吃晚饭。谁也不想说话。吃过晚饭,母亲与父亲聊天说话,可我知道那些话是针对我说的。“毛主席死了,大家难过是真的,可也不排除很多人在趁机为地震砸死的亲人而哭,一直没时间顾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借这个机会哭了出来”。我注意地听着母亲的话。母亲说的很平静:“这很正常。尤其像咱家这样的背景,哭不哭,哭得伤心不伤心更是一个政治态度问题,在外面说话可是要小心啊”。母亲显然察觉到了下午我的情绪变化,用这样的方式在引导教育着我。
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一个及其睿智的女人。政治上非常敏锐,非常善于协调各种关系。由于外祖父以及父亲的历史问题,我家在当地一直倍受压抑,我家的孩子们从小时候起就被灌输一个强烈的思想,那就是政治上一定要积极要求进步,且一定要慎重,凡事三思。那时父亲一直在全国到处跑,靠着母亲的支撑,我们全家和姥姥一家才得以平安度过文革风暴的冲击,甚至姥爷都没被轰回乡下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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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真听着母亲的话,也在尝试着思考些什么。但我想不明白。
很多年过去之后,再回想那个时刻深有感触。一个平凡的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家人,为了维持亲人和自己的生存,其政治嗅觉已经被那样的年代熏陶、训练到了极至。即使在刚刚失去了亲人的痛苦时期,也一样不敢不会也不能忘记政治态度!仔细想想当时那一大片的哭声里,有多少成分是因了政治态度,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亲人!
坚强勇敢的唐山人,将自己的悲伤与痛苦深埋,把所有的力量凝聚到重建家园的战斗中,只有那一刻,才有限度地释放自己的悲伤与痛苦。
悲哉,那样的年代!
悲哉,唐山的母亲们!
悲哉,共和国——华夏儿女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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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唐山人真正淋漓尽致地释放悲伤与痛苦,是在两个月之后的冬天。
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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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3: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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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楼

题外的话:
《天灾人祸》该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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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也是想把《迁坟》放到最后一部分写,然后结束。可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自己却迟迟不敢落笔。一来是每每想到迁坟时的情景,心情格外沉重,往往会想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也往往赶紧做点别的事情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二来是以我的笔力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样震撼的场面记录下来,很显然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去关注宏观的场面与宏观的问题。
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可我答应了我自己,也答应了死去的与活着的朋友亲人们,我知道,无论我的笔力是多么的苍白多么的稚拙,我都必须写完。
27唐山固然是座重工业城市,但依傍着燕山山脉又地处渤海湾的唐山,依然有其安静清爽的季节。特别是每年的秋天,像所有的北方小城一样,清朗,安恬。
1976年的秋天,在一片废墟上匆匆溜走了。任何人都不会有心情亦不会有精力去品味
往昔秋日的美丽。秋末,中央下了文件,要求趁着冬天来临将埋在市区的尸体全部挖出,迁到指定的公墓,以避免来年春天瘟疫流行。唐山人叫做“迁坟”。文件规定是硬性的,所有人必须执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唐山人民的生命安全与身体健康着想,则除了个别情况之外,执行起来并没费太大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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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萧瑟而又残酷的冬天。是记忆里最为惨烈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第一场冬雪来得也特别早。残雪覆盖着起伏不平的片片废墟,间或晴天里的阳光照的片片废墟分外刺眼。
撕心裂肺的迁坟开始了。
姨夫已经伤愈回家。母亲、父亲和姨夫商量,将姨、表妹华、表弟成和我的大妹玲葬在一起。让娘儿四个有个伴儿。也让三个孩子地下有个长辈照顾着。
那天冷极了。我和几个要好的铁哥们儿在姨夫、舅舅率领下,于凌晨三点多来到墓地,开始在早已选好的地方挖掘墓穴。尽管穿着非常厚实的棉衣,但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一镐轮下去,被冻硬的地面仅仅一个浅浅的小坑。四块墓地,十来个人足足挖了将近四个小时。挖好墓穴,留下一个人看守,我们分别回到姨家和我家。
在离家几十米的地方,很容易地找到了妹妹的坟。我过去时,父亲一人已经开始了挖掘工作。我说“爸爸让我来吧”。父亲没说话,继续轻轻地清理着铃坟上的瓦砾与灰土。又喊了一声“爸你歇会儿让我来吧”,父亲依然不吭气儿。我不敢再言语,抄起一把铁锨跟父亲一起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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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大亮,是个阴天。全当棺材的鸡蛋箱子露了出来。我用手将上边的灰土清理掉,透过箱子的缝隙依稀能看到变了颜色的那身衣服。玲,静静地躺在里面。看不见未及清洗的脸。只有黑色的头发挂满泥土。我的眼泪一串串滴落在鸡蛋箱子上。
“把她抬出来吧”。父亲轻声说完,直起了腰,背转过身去。
父亲58年调入冶金部所属的地质勘探队,而玲出生于64年。父亲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家,跟玲的交流实在是少之又少,玲也一直非常惧怕父亲。除了每年探亲回家会给每个孩子带点小小的礼物,玲得到的父爱实在少之又少。
此刻,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看到父亲的后背急速颤抖了几下。
邻居们终于没能拦住悲痛的母亲,一路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一下扑倒在“棺材”上放声大哭。自从开始讨论玲的迁坟开始,母亲经常夜里睡不着觉,经常夜里一个人发呆,经常跟姐我俩念叨玲生前的事儿,也经常自责给玲的爱太少太少。
想把母亲搀扶起来,母亲挥手将我打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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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儿起,没见过坚强的母亲如此悲痛。
“孩子孩子,妈对不起你啊,没让你穿过好衣裳,没让你吃过好饭,孩子你在地下原谅你的妈啊,一大家子的日子过得苦,妈委屈了你啊我的孩子”…….
凛冽的寒风,将母亲的头发吹散,将母亲悲痛的呼喊传的很远很远,与远处近处的地方别的母亲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那些人家也同样是在迁坟。
我和姐本来坚持要为玲买一口新的棺材,但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说的很明确,“重新把已经腐烂了的尸体弄出来,让你们的妈妈看到一副骨头架子,你们还想让你们的妈妈活么?别让你们的妈妈再那么难受了,就那么让玲走了吧”!
母亲的哭声中,我跟几个哥们儿抬起了“棺材”。脚步发飘,身体发软,想着玲的种种好处,心里难受的像被刀割。我一个踉跄,摔到在地。棺材险些摔落。幸亏那三个哥们儿劲儿大,撑住了。父亲痛骂:“你个没用的东西”!母亲哭喊:“孩子你不愿意走是吧?你走吧你走吧,妈会每年给你送新衣送好饭的啊”!
十点左右,我们抬着玲与姨夫家的三具棺材在墓地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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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小姨以及亲戚家的女人们跪在墓穴的周围放声哭喊着。男人们无声地做着下葬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十岁的书一直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就在姨的棺材即将落土的瞬间,书突然高喊了一声“妈——!”就猛扑了过去。姨是一名教师。书是姨最爱的孩子。书小时候一直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儿闹病,每次姨都会整夜整夜地醒着守侯着书。书跟姨的感情非常深。
“妈你不要我了妈你不要我了!”
稚嫩的哭喊,在寒冷的风中飘荡。母亲与小姨扑上去,一把将书紧紧搂在怀里……书晕了过去。书长大之后吃了很多的苦,每年给姨扫墓书都会悲痛欲绝。即使已近不惑的书如今事业颇有成就,但年幼母爱的缺失依然是书的长久之痛。平时大家谁也不敢当他的面提起姨,只要提起,便会热泪盈眶。
四具棺木呈品字形落土。
姨在中间,左边是华,右边是玲,姨的脚下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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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娘儿四个在地下相依相伴了。
题外的话 6
昨夜无眠。
老婆孩子入睡之后,打开了电脑。尽管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依然悲痛不已。热泪一次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说起来中年爷们儿不该如此儿女情长,但就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想自己三十年来,何尝不想畅快淋漓地嚎啕一大场,为了我的亲人,为了24万死难同胞,为了我的朋友,为了我的唐山,为了不屈不挠的唐山人!
可我从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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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借着这些文字,那种压抑了三十年的释放的强烈需求,终于随着文字的迸发并和着泪水喷涌而出!
好一个痛快了得!
写这篇文字以来,我第一次打开CD,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在我的书房迅速弥漫开来,并越过阳台飞向茫茫夜空。悲壮激昂的串串音符,强有力地穿越时空,向着长眠于地下三十年的亲人们,传递着我们的思念我们的悲怆我们的不屈我们的力量!
在这样的情绪里,我来结尾:
28 那个冬天,每天都有很多人被重新安葬,几乎每天都要帮同学或亲友家迁坟。
那段时间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哭声。城里的尸体正被挖出,墓地的尸体正在下葬。保守估计,被重新安葬的尸体恐怕也得有十万具。城里与墓地的气氛是一样的,分不清哪里是墓地。十万多具尸体,在凛冽的寒风中,由亲人护送着默默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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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地震那天入土时都是一袭床单或者棉絮裹身,这为迁坟带来极大的困难。经历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绝大多数尸体与床单棉絮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副骨架。人们小心翼翼地站在墓穴两侧,每侧几个人,各持一把铁锨,轻轻插进尸体的底部,再同时慢慢将尸体从墓穴中抬起来。常常都会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脚骨和其他部位的骨头,常常会看到亲人们跪在地上,仔细将散落的骨头检起来,合在一起,再装入棺材。
一眼望不到边的墓地里,视线中是起伏的墓穴与送葬的人群。埋葬着无名尸体的公共坟墓孤零零地伫立在墓地中央。烧过的纸钱在寒风里漫天飞舞,飘落在荒草丛中。一队又一队迁坟的队伍由纸幡引导着在墓地里游走。
墓地里一片撼天动地的哭声。
厚重的冬雪,将冀东这片热土覆盖,却将唐山儿女沉重的苦难与悲痛彻底裸露出来。
从最初的麻木中清醒过来的人们,在这一次的迁坟中才深刻感受到痛彻魂魄的失去,且这一次的失去是永远的,是突然降临的,突然的没让人们来得及做任何准备。
女人绵长的哭声里,夹杂着孩子幼嫩的哭喊,间或传来成年男人咆哮式的哭叫,到处都是颤抖着的身体,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奋力捶打着脚下的土地,那样的哭声与悲痛里,人们念叨着死者生前种种好处,忏悔着自己对不起死者的地方。突然的生离死别,将生者与死者的距离急速拉近,所有的生者,在用哭喊这样最为原始的方式,与突然离去的死者进行心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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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惨烈的冬天,每一片墓地里,每天都由哭喊声奏响着悲怆与悲壮!
那个惨烈的冬天,唐山人的悲痛得到了一次淋漓尽致的释放与宣泄!
北方这片厚重的土地,在这个萧瑟的冬天里承载了几十万人的悲与痛。24万2千多个生灵,永远长眠在这片土地上。
那样的哭喊声,真实而又惨烈!无奈而又不屈!
老天爷告诉你,恨你残酷地夺走我们的亲人!
老天爷你等着,我们绝对不会惧怕你的掠夺与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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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你瞧着,压不死的唐山人会活出一个铁骨铮铮,昂奋向前!
1977年春节,中午吃年饭之前,母亲让我去街上买东西。以往热闹的废墟死一般沉寂,就像在墓地中游走。偶尔能听到不隔音的简易房中传出来压抑的哭泣声。我如受了惊吓的兔子般在密集的简易房中穿行。每个家庭几乎都无声无息,每个家庭都和我家一样为死者摆上一副碗筷,每个家庭都在沉默中悼念着死去的亲人。
那是个永远无法忘记的春节。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常常都会一个人到墓地里转悠。
站在空旷的墓地里,常常有梦一般的感觉,即使我一个人,也会觉得满耳都是悲戚的哭喊声,满眼多是飘舞的纸钱,悲痛之余,常会感到生命的脆弱与渺小,甚至会感受到生命的虚无与缥缈。
“但是,既然没死,我们就还是要活,就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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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想过倘若将24万2千多具尸体并排放到一起,那将会铺满多少平方公里!
有记载说地震瞬间,六十多万人被埋在废墟下,减去死亡的24万和被解放军扒出的6万人,有三十万人完全靠唐山人自己救出,换句话说,三十万人靠唐山人双手从瓦砾之中扒了出来!这是一个怎样的壮举!
这样史上空前的灾难,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英雄般地承载下来?!
有朋友概括唐山人:乐生而不惧死!
我以为,当之无愧!
壮哉!我的唐山——涅磐的火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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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我的唐山——涅磐的火凤凰!
29 摘记唐山大地震相关数字:
1976年7月28日,唐山市发生7.8级地震。地震的震中位置位于唐山市区。顷刻之间,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化为一片瓦砾。
地震破坏范围超过3万平方公里,有感范围广达14个省、市、自治区,相当于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一。
地震发生在深夜,市区80%的人来不及反应,被埋在瓦砾之下。
极震区包括京山铁路南北两侧的47平方公里。区内所有的建筑物几乎都荡然无存。一条长8公里、宽30米的地裂缝带,横切围墙、房屋和道路、水渠。震区及其周围地区,出现大量的裂缝带、喷水冒沙、井喷、重力崩塌、滚石、边坡崩塌、地滑、地基沉陷、岩溶洞陷落以及采空区坍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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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共造成24.2万人死亡,16.4万人受重伤,仅唐山市区终身残废的就达1700多人。
毁坏公产房屋1479万平方米,倒塌民房530万间;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到54亿元。
全市供水、供电、通讯、交通等生命线工程全部破坏,所有工矿全部停产,所有医院和医疗设施全部破坏。
地震时行驶的7列客货车和油罐车脱轨。蓟运河、滦河上的两座大型公路桥梁塌落,切断了唐山与天津和关外的公路交通。
市区供水管网和水厂建筑物、构造物、水源井破坏严重。开滦煤矿的地面建筑物和构筑物倒塌或严重破坏,井下生产中断,近万名工人被困在井下。唐山钢铁公司破坏严重,被迫停产,钢水、铁水凝铸在炉膛内。三座大型水库和两座中型水库大坝滑塌开裂,防浪墙倒塌。
410座小型水库中的240座震坏。6万眼机井淤沙,井管错断,占总数的67%。沙压耕地3.3万多公顷,咸水淹地4.7万公顷。毁坏农业机具5.5万余台(件)。砸死大牲畜3.6万头,猪44.2万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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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市及附近重灾县环境卫生急剧恶化,肠道传染病患病尤为突出。
市区被埋压的60万人中有30万人自救脱险。
解放军各部队出动近15万人。唐山机场一天起降飞机达390架次。京津唐电网3000多人组成电力抢修队。全国13个省、市、自治区和解放军、铁路系统的2万多名医务人员,组成近300个医疗队、防疫队。空运重伤员到外省市治疗,共动用飞机474架次,直升机90架次;共开出159个卫生专列。
重建家园工作1976年底着手准备,1978年开始,10年后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唐山出现在中国大地。
30 唐山抗震纪念碑碑文:
唐山乃冀东一工业重镇,不幸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震中东经一百一十八度十一分,北纬三十九度三十八分,震级七点八级,震中烈度十一度,震源深十一公里。是时,人正酣睡,万籁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成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此难使京津披创,全国震惊,盖有史以来为害最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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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唐山不失为华夏之灵土,民众无愧于幽燕之英杰,虽遭此灭顶之灾,终未渝回天之志。主震方止,余震频仍,幸存者即奋挣扎之力,移伤残之躯,匍匐互救,以沫相濡,谱成一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先人后己、公而忘私之共产主义壮曲悲歌。
地震之后,党中央、国务院急电全国火速救援。十余万解放军星夜驰奔,首抵市区,舍生忘死,排险救人,清墟建房,功高盖世。五万名医护人员及干部民工运送物资,解民倒悬,救死扶伤,恩重如山。四面八方捐物赠款,数十万吨物资运达灾区,唐山人民安然度过缺粮断水之绝境。与此同时,中央慰问团亲临视察,省市党政领导现场指挥,诸如外转伤员、清尸防疫、通水供电、发放救济等迅即展开,步步奏捷。震后十天,铁路通车;未及一月,学校相继开学,工厂先后复产,商店次第开业;冬前,百余万间简易住房起于废墟,所有灾民无一冻馁;灾后,疾病减少,瘟疫未萌,堪称救灾史上之奇迹。
自一九七九年,唐山重建全面展开。国家拨款五十多亿元,集设计施工队伍达十余万人,中央领导也多次亲临指导。经七年奋战,市区建成一千二百万平方米居民住宅,六百万平方米厂房及公用设施。震后新城,高楼林立,通衢如织,翠荫夹道,春光融融。广大农村也瓦舍清新,五谷丰登,山海辟利,百业俱兴。今日唐山,如劫后再生之凤凰,奋翅于冀东之沃野。
抚今追昔,倏忽十年。此间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宣示着如斯真理:中国共产党英明伟大,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人民解放军忠贞可靠,自主命运之人民不可折服。爱立此碑,以告慰震亡亲人,旌表献身英烈,鼓舞当代人民,教育后世子孙。特制此文,镌以永志。
唐山市人民政府
一九八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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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话:
四万多字的《天灾人祸》算是完成了。自问对自己,对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朋友有了一个交代。
在繁杂的俗务中,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是某种力量的激发。
力量来自唐山。来自那场灾难的历练。
没办法,跟每个唐山人以及唐山人的后代一样,裹挟了太多冀东的风雨,沐浴了太多冀东的阳光,畅饮了太多冀东的河水,奔涌了太多冀东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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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在繁琐的日常生活里,会在诸多的艰难困苦前,会在无数的磨难挫折中,抽象提炼提升出一个生命的信条:
珍爱生命,关爱亲人,热爱生活,让偶然的生命飞起来,飞起来!
再次感谢天涯所有朋友们的支持与鼓励。
这一页,今次彻底掀过去了!7月28日,会将这篇文字打印出来,并精心装祯,寻一美丽的角落静静焚烧,以此祭奠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
从此不再提,不再想,不再看。
于我,每天的太阳都是全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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