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平分线定理2的证明:[散文]将生命带去很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7 21:01:07
将生命带去很远
  
  柴静
  
  
   程萌的照片不是我喜欢那类。不够刺激性——看了不会令人“哗”一声,也不会从杂志上撕下来贴在墙上。我匆匆翻过他拍小孩子那本书,只有两张记得住,一张是个嬉笑的小女孩,不知从哪儿捡的口红,画了一脸,小小面孔滑稽有趣。另一张也是小女孩,在病床上,细弱的手掌握在妈妈手里,脸埋在汗湿的软发里恸哭,那悲伤……怎么说呢?那悲伤。
  
   “她是在说‘我好辛苦啊!妈妈也好辛苦啊!我连累了妈妈’。”程萌用广东话轻声说给我听。“这个失明的孩子得的是脑瘤,两个月之后死的。”
  
   他合上这页书。下午三点半的三联书店咖啡厅。冷气很足,略有寒意。桌上鲜蓝的扎染布上镶着大朵辣黄的葵花。镂空的织金垫子。两杯石榴红茶。
  
   我打量他,与一般摄影记者无异,穿canon的摄影背心,随身带着他的“炮”。可是明明走了那么多地方的人,身上一点征尘气也无。一张皙清的脸,因为瘦,骨骼分明。他的眼睛……眼睛几乎脱离了他的面孔,有自己的生命。
  
   很难想象他做过职业的电台和电视主持人。
  
   “但是做电台主持人对人的心灵影响巨大,好象是一个寻找回声的过程。一些诗意的瞬间。89年,有一次病了,来了很多信,有个女孩子,叫黄玲,信上说‘在病中别有一种处境,应该学会放松。有空应该去看看沙漠,看看大海。’就是她这么一句话,给了我很瑰丽的想象。人应该去往尽量远的地方。”
  
   “1990年夏天,在湘西猛洞河漂流的时候,一个10岁的男孩为我们把皮筏子撑过浅滩。那孩子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已经湿透的小裤衩,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这样每天可以赚上一块多钱,他辍学已一年多了。我拿起相机,拍下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微皱眉头,用力撑着船的样子,我知道自已要做什么了。”
  
   接下来的十年,他走了很多地方,西藏,苏南,澳门,上海……拍那里的小孩子——失聪的,被铁链锁起来的,在地里插秧的,坐在晚风中的躺椅上赖着不肯走的……然后是拍老人。
  
   “有一年冬天我去临终关怀医院,当时他们正在吃晚饭,崭新的日历底下。有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忽然哭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护士说他的生命已经很脆弱。可能没有多久的时间了。就在那个崭新的日历底下……你明白吗?”
  
   “你好象很容易被人的脆弱性打动?”
  
   “我们这代人可能临终的时候也会在这样的地方,”他停下来看看我的表情“我可能不会要孩子,因为没有力量让他生活在一个更好一点的世界里……但生命会留下来的。”他的声音忽然很温柔,“我开始拍女性的时候,当中有个深圳大学的女孩子叫向春梅,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立下遗嘱愿意捐献眼角膜,当时这件事是瞒着她的老母亲的。向春梅去世后,她母亲终于知道了,老母亲要从深圳回湖北老家的时候,左眼接受向春梅捐献的角膜而复明的秦惠芬也去火车站送别。临上车时,老人家盯着秦惠芬的左眼看了很久很久,她轻轻地说——”
  
   他低下头,下颏轻轻抖动。我移开眼睛,咖啡厅里的人声忽然象海水一样卷过来。
  
   “她说,春梅还活着。”
  
   是的程萌,生命的回声可以传到很远很远。  
  
   “我作为一个摄影师,无非就是给时间作一点小的切片。这个瞬间,如果你此刻没有纪录下来,以后就永远没有了。”他翻开书,“你看我们小时候,现在的孩子们没有这个了,他们不大可能再跟泥土,跳房子,玻璃球在一起。”
  
   “你对逝去的东西有一种迷恋?”
  
   他转动手中的杯子,色泽流丽之极。“在深圳,我们经常给灾区捐衣服,我爱人就把一些旧衣服整理出来要捐了。有几件她的,是她刚认识我的时候常穿的,挺可爱的,我觉得它纪录了我们相互生命中的一些信息。我跟她说这个衣服不能捐,哪怕我们买几件新衣服捐出去……我对旧的东西特别迷恋。也许这衣服也有某一种视觉呢,或者,是听觉?”
  
   我跟他讲朱天心有篇小说写“我”与陌路男子用香茅油,水晶碗里的夜来香,一颗青榛子……通过嗅觉勾连起地老天荒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