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工作室logo:南都周刊:梧桐生死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1:11:41
  南都周刊:梧桐生死劫

通往中山陵陵寝的陵园路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成为南京东郊最美丽的风景。

因地铁3号线施工需要,南京太平北路旁的梧桐树被剪去枝干准备移栽

南都周刊记者_洪鹄  实习生_王春明 南京报道    摄影_杨晞

  3月19日下午,陆肯和肖小雅从他们位于南京河西的家出发,坐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抵达大行宫站旁的南京图书馆。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天色阴沉,快要下雨,穿着丝袜的肖小雅不禁有些瑟缩。陆肯搂着女友的肩膀站定,他背着黑色双肩书包,包带上系着一条绿色丝带。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广场。陆肯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中学老师,看到了一座办公楼里的同事。春寒料峭,衣衫沉闷,不时闪现出的一条条绿丝带,尤显醒目与生机盎然。


  为了树的聚会


  “这是一场为了树的聚会。”肖小雅说,她特意强调了“聚会”两个字。没有口号,没有标语,绿丝带是沉默中的召唤,代替他们说出了没有说出的话:留下梧桐树。


  20天来,梧桐树的命运牵动着这座城市无数人的心。3月1日早晨,陆肯从微博上得知太平北路的49棵梧桐树被“砍了头”。这条路就在他的办公楼下,前一天傍晚他还穿过那排梧桐站岗的人行道去往地铁站。如今为了迎接2014年召开的青奥会,南京正在日夜开工赶修地铁三号线和十号线,这点陆肯是知道的,修地铁要挖树他也并不意外,令他吃惊的是——为什么是一夜之间?


  五年前,地铁二号线的施工也曾让190棵梧桐树被移入白下区、玄武区的苗圃。但陆肯记得那一次早在移树之前,地铁、园林部门就通过媒体不断发布相关信息,告知市民梧桐树要“背井离乡”的消息。为了让令市民放心,园林部门甚至公布了每个站点迁徙树木的数量和准确的迁移时间。当时的南京市园林局局长解自来还保证:190棵迁走的大树确保不死一棵。


  若不是太平北路这些梧桐引起了新的风波,解自来的保证早已被市民所忘记。针对微博上流传甚广的“砍头树”照片,南京市城管局绿化管理处在答复媒体问时解释道:大树并非被砍伐,而是照旧移入苗圃,为地铁三号线建设让路。而砍去所有枝丫,是为避免养分的大量消耗,此举可以提高大树的存活率。


  显然不止陆肯一个人对城管局的说法半信半疑。3月10日,《南京晨报》记者朱福林和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蔡剑华研究员费尽周折找到了位于白下区绿化管理处的一处苗圃,2006年移植的190棵梧桐树中有83棵落户于此。苗圃附近垃圾遍地,几十株大树凄然挺立,附近的居民告之,树自从移过来后就没人来照看过。70岁的蔡剑华为了确定每一株的死活,试图爬上树冠剪看枝条。他最终统计出已经死了68棵,其中最大一棵树胸围280厘米,有80年树龄。


  “2006年4月移树的时候,南京市园林局的承诺是80%存活率。实际情况是,80%死亡!”朱福林在微博上写道。


  当年的承诺已无人追究,问题在于如今再次被移走的树是否还会遭受同样的噩运。29岁的陆肯心急如焚,他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百姓一样,有强烈的梧桐树情结。随着微博名人黄健翔、孟非、陆川等的转发传播,“拯救南京梧桐树”的声浪渐长,不少市民自发地为即将遭遇砍伐和移植的梧桐树系上绿丝带。而3月19 日下午的聚会,陆肯说,“没有人组织,就是一场无声的约定。”


  绿都


  和土生土长的南京人陆肯不一样,肖小雅十年前来到南京读书。像每一个初到南京的外地人一样,她第一眼就被中山东路上四排遮天蔽日的浓荫击中——在她的家乡福州,多的是常青的细叶榕。学音乐的肖小雅诗情画意地形容:“如果说细叶榕像一首抒情的无词歌,成行成片的梧桐树就是壮丽的交响诗。”


  肖小雅为南京市民对梧桐树的热情感动。“福州为了修地铁也在移树,但是福州人不可能像南京人这样为了树奔走呐喊。”


  很多南京人认同梧桐树之于南京有不同于其他城市的特殊意义。南京林业大学研究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汤庚国告诉记者,这是因为南京人是真正受过梧桐树恩惠的。火炉南京,四面环山,夏季只有闷热的季风从西北口的长江长驱直入。幸得紫金山、玄武湖两大城中“绿肺”帮忙吞吐炎热,以及遍布中山路、黄埔路、虎踞路、长江路等由梧桐树架起的绿色长廊保驾护航。汤庚国和同事曾实地测量过,酷暑正午,中山东路林荫大道下的气温比新街口裸露的水泥广场要低三四摄氏度。 “南京不算特别发达的城市,几年前还没有地铁,老百姓大多数骑自行车来去,没有梧桐树的夏天不能想象。”汤庚国说。


  而如今,南京人已可以享受地铁的阴凉。但一份旅游卫视在3月15日发起的调查统计结果依然显示:截至发稿,5514票中,80.85%的南京市民不赞成为给地铁让道而损失梧桐树,67.97%的人认为城市个性与城市建设可以共存。另一项微博投票里,要求(砍树项目)“立即暂停,邀请更多专家与机构重新评估方案”的网友达到98%,投“信任目前的施工方案,树木可被妥善移植”的友有86人,仅占2%。


  “南京人一般是非常规矩的。”南京作家崔曼莉说,她举例当年取缔“马自达”(注:南京对一种电瓶三轮车的称呼),一夜之间两万辆车主全部把车上缴,没有一点意见。唯独每次一提到砍树,电台、报社电话就必被市民打爆。“梧桐树是南京人不能动的东西。”


  梧桐于南京并非与生俱来。据汤庚国教授介绍,这种学名为“二球悬铃木”的杂交树种,1872年由法国传教士在南京的石鼓路栽下了第一棵,得以拥有了这个后来被广为传播的浪漫名字“法国梧桐”。


  法桐在南京的大规模栽种来自于一项名为“首都计划”的宏愿,为孙中山生前拟定。他委任设计过清华园、金陵女子大学的美国建筑师墨菲、工程师古力治担任顾问,国都设计处处长林逸民主持设计。孙中山去世四年后,林逸民方交出了《首都计划》并郑重陈述:“全部设计皆为百年而设,非供一时之用,故于设计事项,不敢不格外慎重。”


  《首都计划》为南京引入了中国最早的现代城市格局:提出“本诸欧美科学之原则、吾国美术之优点”作为规划的指导方针,宏观上采纳欧美规划模式,微观上采用中国传统形式。中央政治区选择紫金山南麓,巧妙地借助地势,让建筑物延生增长;全城布局当以“同心圆四面平均展开,形成渐圆之势”,令整个城市均衡发展。主干道中央路、中山路的开辟始终强调“以牺牲房屋最少、费用最廉为原则”;公园和林荫道须占全城面积的40%,平均每个南京市民可享有9平方米的林园绿地——超过了当时的伦敦、巴黎和柏林。


  时任南京园林主持的傅焕光当年33岁,从南洋修得森林管理专业归国。以当时的南京城的荒芜景象看,欲完成《首都计划》里“以林阴大道联通所有公园”的大计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行道树和公园几乎没有,连史上一向葱茏的紫金山也因之前太平天国的连年鏖战而林木尽毁。


  傅焕光从1925年接手项目,花了五年时间呕心沥血,于1929年6月孙中山灵枢移放回中山陵举行“奉安大典”之际,居然双手奉上了一座“园林之城”:从孙中山灵枢经过的码头-中山北路-中山东路-东郊,直到位于紫金山顶的中山陵,1万多株梧桐已悄然种好,似为中山先生“护灵”。并规划了包括长江路、黄埔路、中央路在内的25条林阴大道。又经十多年的辛勤耕耘,荒山一片的紫金山在傅焕光手里树木覆盖率超过70%,水木繁茂,被喻为“东方完美森林”。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首任南京市长刘伯承也异常爱树,两万棵梧桐和雪松特从湖南运来,令南京再添葱郁。南京的树,尤其是南京的梧桐被看得格外神圣,刘伯承当市长时,南京有人因为砍树而被判了12年徒刑;1970年代周恩来在紫金山视察发现有伐木现象曾厉声喝止,道:“再穷也不能砍紫金山的树!”


  南京的梧桐树,在各方面的“特殊”保护下,得以异常茁壮,在为市民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标志和荣耀。


  风雨梧桐


  1980年代的南京是最绿的南京,汤庚国回忆,“民国大树、建国大树们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生长,很多长到了20来米高。走在东郊的树荫里,两排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简直是奇景。大部分街道上,日头再毒,南京人一点晒不到。”


  大规模的砍树始于1990年代——风波随着这个国家进入它的加速发展期而急遽到来。首先是小汽车的增多令原来宽阔的中山路不够用了,中山南路的四排参天大树中的两排因此率先倒下,马路中间的“绿岛”消失了;紧接着,中央路和中山北路也各砍去了一半梧桐树,让快车道得以扩容。


  高潮随着“砍树市长”的上马接踵而至。从1994年王武龙出任南京市长开始的五年间,或是南京梧桐树消失最快的年月。王以“梧桐树遮住了霓虹灯,阻挡了南京大都市气质”的理由就让一排梧桐树倒地。2000年,为了展现玄武湖边一座新建筑太阳宫的美,20棵粗壮的大树一夜消失,汤庚国还记得,“连根都没留,用土掩平了,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附近居民愤怒报警,公安局为此立案,“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王武龙毕业于南京林业大学,汤庚国说:“我们学校里都说他是伐木系出身的。”2007年,“砍树市长”王武龙因巨额受贿被判死缓。


  汤庚国心中“最不能接受”的一次伐树,是1990年代中期沪宁高速直通中山门的规划。这项“全世界绝无仅有”的规划将高速公路与城市主干道直接对接,毫不在意由此造成的城市中心的拥堵,并为此不惜牺牲中山门下成排的民国古树。“这项计划当时就争议巨大,后来则被普遍认为是很失败的。”汤庚国毫不讳言。中山陵的百年绿脉从此中断,这令汤庚国至今难以释怀。


  2001年,《南方周末》记者翟明磊曾沿着中山码头至中山门一路骑自行车,在横跨南京城的距离上,他数出当年傅焕光栽下的1万多棵梧桐,至少已被砍去了3038棵。


  几乎每一次砍树都有众多学者反对,东南大学建筑系的黄维康教授已记不清曾多少次上书呼吁“保住梧桐树”。他记得难得的一次胜仗:1999年7月,瞻园路上的17棵老树因扩路而面临被砍,这排树位于太平天国府门口,与历史景观交相辉映。黄维康连同东南大学建筑系教授潘谷西、仲德坤,历史学家蒋赞初,绿化专家徐大路等一起联名上书《人民日报》,痛陈“老树该不该砍”引起了社会关注,终于得到当时的周学柏副市长的批示:“保留老树,至于影响到拓宽道路的问题,留待后人解决。”


  “民意”的胜利?


  一年前注册了微博账号的陆肯如今已无法想象重新回到“前微博时代”。这个年轻人模糊地记得在南京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进程中,他也曾热血青年地表达过几次自己的声音——给《现代快报》写过观众来信以及给《南京零距离》打过电话,但无疑都石沉大海。


  “如果没有微博,我们最多只能在豆瓣的南京同城小组里呼吁保护梧桐树,那就不会有黄健翔、陆川的加入,不会有南京以外市民的关注,更不会有邱毅的言论。”陆肯对微博带来的技术革新发自内心地钦佩。


  陆肯提到的邱毅——台湾国民党“立委”3月13日在微博上看到了别人转发的南京砍树的新闻。邱毅1990年代到过南京,深怀好感,对中山东路壮观的梧桐树记忆犹新。他立即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梧桐树不但是南京的标志,代表南京人的情感,它还曾为孙中山先生守灵,有见证国共合作的特殊历史意义,并表示要将事件提交台湾国民党“中常委”,希望海峡两方尽快沟通。


  接下来的变化令陆肯等“草民网友”来不及惊叹:南京市政府迅速给出了回应。邱毅告诉南都周刊记者,第二天,南京市长办公室及国台办就与他取得了电话联系。“我按照大陆的思维模式,提出了‘一个改变、三项原则’的诉求,南京市很快就答应了,并且给了我一份书面回复。”


  这份经过市委书记朱善璐和市长季建业确认的传真文件,邱毅总结为五条发在微博上:除了保证贯彻执行邱毅提出的“不砍树、少移植、移植保证成活率”的原则,南京市还承诺召开市民听证会、广泛听取市民意见,并表示“原则上,工程让树”。


  陆肯认为这是民意的胜利,“起码是大部分的民意”。他承认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在乎梧桐树,希望早日享受地铁便利,以及对梧桐树春季的飞絮过敏者大有人在,虽然在微博上基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梧桐事件”在微博发酵后没几天,微群“南京的梧桐树”成立,迄今为止成员已超过1万人。“异见者很容易在微博上找到同类,因为他们诉求强烈,而同意梧桐为地铁让道的人,他们懒得发声。”


  3月19日,邱毅收到南京市政府的“积极答复”后的第三天,绿丝带——为了树的聚会在南京图书馆门口如期举行。陆肯说:“邱毅代替不了南京市民,起码代替不了我。他能起作用是一回事,我们要表达自己的意见是另一回事。”


  在开始的45五分钟,聚会基本维持着平和的氛围。下午3点45分,天开始下雨,现场的情绪出现波动,有发放绿丝带的志愿者被警察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个人信息。陆肯看上去有一点紧张,但依然镇定,他甚至交代肖小雅:如果我被带走,你不要慌。


  陆肯把用手机拍摄的现场图片发到微博上,很快有了近百次的转帖,一些图片数小时后被删除了,但陆肯觉得“它们已经被传达出去”。次日上午,邱毅在微博上表示,南京市民的聚会他已获知,他为此感到高兴。“整个事件——我把它视作温家宝总理提出的政治改革落实到具体实处的重要一步。”邱毅对南都周刊记者说。


  “城市肯定要发展,历史文化也要保存。所有关心南京梧桐树的朋友,我们谢谢大家。”南京市城管局宣传处处长徐少林答复记者,“现在事情已经有了积极的发展方向,我们就不再多说了吧。”


  “这是民意的胜利吗?”对于邱毅和保树派如陆肯此刻流露出的乐观,央视评论员王志安在微博上表示质疑,“保留梧桐树是一部分民意,尽可能用经济的方式修建地铁也是民意。现代政治不是简单的民意和政府的对决,而是不同民意之间寻求平衡的博弈。未经正当程序审视的半吊子民意,和长官意志没什么区别。”由于王志安的“央视评论员”身份,这番言论被“保树派”们群起而攻。


  “如果有关部门能够在宣布砍除梧桐方案的同时,考虑清楚可能会受到的挑战,把备选方案的利弊讲明白,让市民知道这是一个权衡设计、路线、成本后的最优方案,结果会好得多。”这位网友的发言,难得让陆肯和王志安都觉得赞同。


  (因当事人要求,陆肯、肖小雅为化名)

   

潇湘晨报:“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南京梧桐树事件调查:民国梧桐从20000多棵减至不到3000棵

□撰文/薛小林  摄影/朱辉峰

3月22日黄昏,南京明孝陵地铁口,站口外满是枝繁叶茂的民国梧桐树。

3月22日,南京长江路,整齐的梧桐在墙上留下画影。

3月22日,南京陵园路。梧桐挺拔,如同巨人。

南京,被“砍头”的梧桐。资料图

  3月19日的事件后,有多名南京市民被警察问话。被问话的市民回来说,警察表现得比较克制,有警察说“我们也是南京人”。移树引发的轩然大波,为南京官方始料未及。受访的南京市民说,“他们太轻视南京人的感受了”,“南京又经历了一次屠杀”。南京市民对梧桐树的情结,也许很难为外人所理解,但了解南京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一次,确实触痛了南京人敏感的神经。


  宋庆龄以一块大洋每株买来法国梧桐


  南京种植法国梧桐树的历史要追溯到80多年前。


  1925年,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根据其生前遗愿,将安葬南京钟山(又名紫金山)。此后开始筹建中山陵,并在城内进行了一些临时性的规划。1928年,为迎接孙中山先生奉安大典,南京市政府辟建了中山大道(以下关码头为起点,经中山北路、中山路、中山东路到中山门道路的统称)和陵园路,并在两旁栽种行道树。


  1929年,孙中山先生的灵柩从北京火车站运抵浦口车站(今南京北站),下车后渡江上岸的下关码头,改名中山码头,进城后途径的第一条街道,叫中山北路,过的一座桥叫中山桥,到鼓楼后途径的第二条街道叫中山路,穿过新街口后拐弯,途径的第三条路叫中山东路,然后过了一座桥,叫逸仙桥,出城的东城门,改名中山门,一直到陵园路,路两旁栽的全是法国梧桐,除上海法租界工部局赠送的1500株,其余据说为宋庆龄以一块大洋每株购得,共数千株。仅陵园路就种植了1007株,每株高3.4米左右,株距为6.6米。其余栽植在江苏路和长江路等处,成为南京最早的一批行道树。主干道路幅40米,其中绿化带宽5~10米,占路幅的20%~25%。


  这是南京大规模种植法国梧桐树(以下简称“法梧”)的开始。这种树最早引种在上海法租界,此前南京也有传教士种过,但数量很少。


  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聘请美国著名建筑师墨菲等担任顾问,两年后制定出了南京建设的《首都计划》。墨菲参照法国巴黎和美国华盛顿的规划理念,把南京作为一国行政中心,区别于商业中心来建设,突出它的绿色园林景观效果。


  这一时期,据说蒋介石用金条买了两万棵法国梧桐树,遍种南京街头。具体做法是,在中山东路等主干道上采用三块板模式,种上6排树。目睹过的人士介绍:街道中间为双向两股道,作为机动车道,两边分别有一股道宽的两排树,共四排,两排树之间是“绿岛”,往外是一股道宽的非机动车道,外面左右再各栽一排树,树外是人行道。


  “南京树”曾有20万棵,除非下大暴雨,水不会滴到身上


  这些树经过十几年、几十年长成后,曾经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林荫大道。建国初期的中山大道,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树绵延长达10多公里,较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也毫不逊色。


  据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周琦介绍,这些树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和民国时期的建筑相交融,形成“遮天蔽日的林荫大道和庭院深深的民国建筑交相辉映的效果”。周琦分析,南京的民国建筑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沿着大道边上的政府性建筑,不会压着马路边上建,而是离马路很远,在建筑和道路之间留下广场绿化,结合行道树和庭院的大树、广场的园林,形成庭院深深的建筑和景观效果。


  1949年后,新修的长江路、山西路、太平南路、中华路等次干道,又陆续栽了不少法国梧桐树。到上世纪60年代,南京城内的法国梧桐树有20万棵。官方数据显示,南京市老城区20条主要街道,其中16条以法国梧桐作为行道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些树已长成参天大树,气势磅礴,相邻的两排梧桐顶端连接起来,形成拱廊,密不透风。


  南京市南湖二中教师陈鸣跃回忆,当年他和妻子骑自行车在街上,如果不是下很大的暴雨,水不会滴到身上。虽然南京在夏天是个大火炉,但人们走在街上几乎不用打伞。“就像一个大森林”,陈鸣跃用文学语言描述,南京是“大树盈城,从空中往下看,掩映在一片树海之中”。


  “砍树市长”把6排树砍成2排,诗人落泪


  改革开放后,法国梧桐树陆续遭到砍伐。最近一次令人记忆深刻的大规模砍伐,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1993年,王武龙成为这座城市的市长,现在人们还记得他,称他为“砍树市长”。王宣称要对城市进行“亮化”,将南京城市主干道——主要是中山东路上的法国梧桐,由最初的6排砍成4排,最终剩下两排。这次砍伐引发南京市民强烈反应,最后建设部长来到南京,下发“建规函”,给予严厉警告,但砍掉的树已无法挽回。


  事实上,1995年经国务院批准通过的《南京城市总体规划(1991至2010)》,明确提出了“继续保留民国时期形成的中山北路、中山路、中山东路的以浓郁的绿化相间隔的三块板式道路形式和若干有代表性的环形广场”的要求。


  王的做法,无异于令规划成了一纸空文。


  这一时期,有商家为了让自己的招牌露出来,对梧桐树任意修剪、“砍头”。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南京街头的天空不再浓荫遮掩,政府砍掉大的梧桐树,栽上小型乔木,城市整体景观为之一变。


  南京是一座艺术气质很浓的城市,聚集了一大批诗人、作家、艺术家。作家苏童曾撰文,含蓄却不客气地批评了地铁毁树:“骑车经过鼓楼一带,突遇毒辣的日头,跳下自行车四处一望,才意识到鼓楼一带,有许多大梧桐树为地下隧道献出了生命。我从此对那个地下隧道充满偏见。”


  现已成著名策展人的诗人朱朱,回忆起1996年初夏,骑自行车从新街口回中山门(新街口在中山东路最西边,中山门在中山东路最东边)老城墙附近居所的情形。朱朱形容自己第一眼看到被砍倒的梧桐树,“有点像战场上那种尸横遍野的感觉”,朱朱从自行车上下来,看到梧桐树上有尚未成熟的梧桐果,用手捏开,发现里面的果实“就像太阳和它的射线一样”,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朱朱1991年大学毕业后从上海来南京定居,他说就是因为南京的树。


  “南京人对这些树的感情远远超出了砍树领导的想象”


  据南京媒体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民国时期种植的2万多株法国梧桐还剩下近万株。2006年,南京林业大学教授汤恩国曾对媒体表示,南京民国时期栽种的法国梧桐,还剩下不到3000株,截至当时,全市法国梧桐总数为15万株。


  知情人士称,当年地铁二号线开工后,损失的大小法国梧桐,就达数千株之多。而这次计划在2014年青奥会前通车的地铁三号线,根据既定方案,又要砍掉1000多株。目前尚无公开官方信息,显示其中包含多少民国梧桐。


  南京人急了。


  在太平南路长大的南京市民陈婕,20天前发现该路段梧桐树消失后,非常气愤。正是这里被移走的50多棵树,引爆了互联网上的民意。


  一天深夜她接到闺蜜打来电话,称正跟一名疑似“五毛”为梧桐树的事在微博上争论,请求支援。一位南京姑娘,居然会在深夜跟人为梧桐树的事情吵起来,南京人对梧桐树的感情可见一斑。


  在南京土生土长的陈志文,似乎对梧桐树有着更深刻的感情,他称自己“上学就从这树底下跑,泡妞就在这个树下”,“我们对这个树,不像一棵树,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突然莫名其妙就被砍掉了,感情上无法接受”。


  8岁那年,陈在中山东路的梧桐树下,看见正往南京无线电厂参观的周恩来和西哈努克国王。“南京人对这些树的感情远远超出了南京市那些砍树领导的想象,他们太轻视南京人的感受了”,陈说,南京是个非常具有文艺气质的城市,这里的老百姓很老实,而且不喜新厌旧,陈认为,这些城市性格的形成皆与满城梧桐树有关。


  但这种关联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


  如果把地铁站出入口选在广场,梧桐树就会免遭移栽


  近些年,迫于民意压力,南京官方把以前砍树的做法变成了移树,即某项工程开工后,先把梧桐树移往他处栽种,项目完工后再移回。南京市官方宣称,移栽的存活率有80%。


  73岁的中科院南京植物研究所研究员蔡剑华,一直欲寻找被移栽的梧桐树下落而不得。


  今年3月12日这天,《南京晨报》记者朱福林找到蔡,两人一起去一个地方找到白下区移栽的法国梧桐,共83株,大小不等,小的胸径二三十公分,大的七八十公分。蔡发现,其中存活的只有15株,还有三株是半死半活的,目前尚未移回原处,存活率就只有18%,“跟报道的(官方承诺)相反”。


  实际上,据蔡剑华介绍,二球悬铃木(即南京的法国梧桐树)是一种“耐修剪,耐移植”的树,“比较容易移栽”,如果严格按照有关规程移栽,存活率确实可达80%。蔡认为,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是因为移树“比较马虎”。


  另外,南京市在本次事件的导火线——地铁站出入口选址上,也被指存在诸多瑕疵。周琦指出,在南京图书馆对面,江宁织造府博物馆前方,博物馆和道路之间有一大片广场,如果把地铁3号线大行宫站出入口选在这里,而不是压在太平南路的人行道和“绿岛”上面,就可以避免梧桐树遭移栽。


  周琦建议,未来地铁线路优化,应尽量避开梧桐树,实在避不开,就应该采用坑道作业,而不是大开挖的方式,地铁口一般都在4到8米以下,如果实行坑道作业,从没有树的地方挖下去横向作业,在4米以下施工,就不会影响到树木生长。


  3月18日,南京市政府宣布暂停移树后,次日仍发生了聚集在该市图书馆门口的事件。


  3月21日,《湖湘地理》记者在太平南路采访时看到,那些截枝后光秃秃的梧桐树已被移走,半边马路中央是一个大坑,工人在里面作业,外面围了挡板。坑边一处壁沿上,我们看到梧桐树留下的根须。


  南京市官方通过媒体高调表态,承诺对城建项目实行“绿评”,加强古树名木保护后,一场风波平息。但未来梧桐树命运如何,众多南京市民正拭目以待。


  名词


  “法国梧桐”,二球悬铃木


  事实上,南京的“法国梧桐”并非梧桐,它只是长得像中国的梧桐而得名,也并非真正的法国梧桐。学名二球悬铃木,属悬铃木科悬铃木属,是1646年在英国牛津,由一球悬铃木(美国梧桐)和三球悬铃木(真正的法国梧桐)杂交而成,因此别名又称英国梧桐。但也许是因为它最早引种在上海法租界的缘故,人们以讹传讹,习惯称它“法国梧桐”。这应该说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法国梧桐”叶大、遮荫、生长快、好修剪,但它结的果在夏天成熟后,会产生果毛四处飞散,也会影响交通,给人带来不适,引发一些过敏症状,这也是为人们诟病之处,但瑕不掩瑜,它仍然被世界各地广泛栽种,有“世界行道树之王”美誉。


  1949年后,法国梧桐树也在国内其它城市推广开来,像杭州、武汉、郑州等城市,长沙也有,他们都称之为“南京树”。


  解密


  它为什么适合生长在南京?


  二球悬铃木(即“法国梧桐”)喜温暖湿润气候,在年平均气温13~20℃、降水量800~1200㎜的地区生长良好,对土壤要求不严,适应性强,耐修剪,抗烟尘,耐污染,对城市环境适应能力强。


  南京属亚热带季风气候,雨量充沛,年降水1200毫米,年平均温度15.4℃,因此适合二球悬铃木的生长。由于二球悬铃木果毛的毛病,南京市官方曾试图改种香樟树,但香樟喜酸性土壤,南京土壤偏中性,因此效果不佳。


  对话


  湖湘地理VS周琦(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像南京这样的城市,就不应该把道路拓宽”


  湖湘地理:怎么处理保护梧桐树和修地铁的矛盾?


  周琦:我认为要用科学、理性、民主的方式处理这件事。一方面,既要优化地铁线路,尽量少移树,也不能一棵树都不能动,增加太多建设成本,浪费纳税人的钱。如果政府早公示方案,把账算给大家看,征求民意,就会避免很多矛盾。现在舆论一边倒,都是决策不够公开透明的结果。


  湖湘地理:这次移树,为什么会引发民意强烈反弹?


  周琦:首先,这次计划移树的规模比较大,进度比较快。第二,网络媒体高度发达,迅速传播,产生聚合效应。第三,地铁线路存在优化不到位的问题。第四,未经多方论证,决策欠科学。第五,没有充分告知老百姓,让他们参与决策和监督。


  湖湘地理:你怎样理解南京人对梧桐树的深厚感情?


  周琦:南京人对法国梧桐树感情很深,是如影随形的,谈南京的城市,谈南京的民国建筑,离不开法国梧桐树。这种独特的城市环境景观树,给人带来一生难忘的永久性记忆。南京的梧桐树可以跟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媲美,一点也不会比他们差。中国城市中离市中心这么近,像中山公园这种绿化效果,全国大城市没有第二个。这种绿色对南京来讲意味着城市特色,意味着独特的城市魅力,也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沉淀着太多的历史、生态和文化含义,不仅仅是一种树的,而是全方位的历史。


  湖湘地理:你怎样看待法国梧桐树对南京城市文明的影响?


  周琦:说得更具体一点,像南京这样的城市,就不应该把道路拓宽,就保留它原来的那种道路格局——林荫大道。如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干这件事,道路不要这么宽,周围不要建这么多高楼,保持这种小尺度的建筑、大尺度的绿化,亲切的林荫大道,如果能够保持到现在,那南京的地位绝不是现在这样。


  高楼大厦盲目去建,不经过认真设计,粗制滥造,压倒性地破坏城市景观,道路盲目破坏,绿化丧失,这跟中国所有城市一样,就是在快速地、粗糙地、低成本地、浪费地扩张道路。这个工作必须慢下来。在盲目追求GDP,盲目追求城市扩张的情况下,干的很多蠢事、傻事、遗憾的事,发生过30年了,现在还在发生。


  要慢下来,静下来。在城市新区随便你建大道路,但这种老城区,南京城市里面如此珍贵的历史环境,真的是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我们是做建筑的,南京城市的建设,在老百姓眼里面,有几座好看的房子,好看的高楼大厦?寥寥无几。一大堆建筑垃圾,丑陋的建筑,低质量、低造价、低成本、低设计的建筑,满目在前。


  民国时期的建筑非常精雕细琢,小尺度很亲切,庭院深深、林荫大道,这种历史如果得到极大的保护的话,南京的城市价值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南京是乙类城市,不太大、不太闹、不太高,悠闲的、历史的、大气的生态人文景观,在快速的城市改造当中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