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西拓赵新:张岱的冶游与檄文 -上海书评-东方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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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的冶游与檄文


作者 郑培凯   发表于2011-03-27 02:57

近来主编一套历史家史景迁著作的翻译系列,挑选了优秀的译本,从头到尾校订了译文。

  近来主编一套历史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著作的翻译系列,挑选了优秀的译本,从头到尾校订了译文,已经在大陆上出版了两册,《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先出,《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则刚刚上市。先出版的《前朝梦忆》居然热卖,几个月内就已经售罄,而且被传媒界选为年度十大好书之一。出版社当然高兴,重版加印之余,还搜集了各种赞誉与评论,立案存档。责任编辑更是兴奋,把搜集的材料都寄给我看,同时还寄来一些读者的阅读回馈,以及微博上的推荐。有人大力推荐此书,认为译文优雅,但是也提出质疑,说译文有几处用词不当,比如说张岱为结社而写的文章叫“檄文”,说张家孩童的教育多始于“冶游”,这两个词都用错了,尤其是“冶游”,它基本是指寻花问柳。有人质疑译文不当,作为审订的主编,当然必须响应。

  真是用词不当,错了吗?也未必。

  现代中国人对古代文人雅士的生活形态,特别是晚明沉溺于浮华享乐的生活方式,在思想感情上都十分隔膜。对古人遣词用字及表达方式也很陌生,尤其因为知识体系不同,阅读数据与环境不同,思维的感觉也就格格不入。看到译文描述张岱家庭的成长过程中,居然有“冶游”的情况,张岱为了结社写的文章,居然译为“檄文”,就认定一定是翻译的错误。其实,翻译沿用了张岱本人使用的词语,在晚明的语境中没错,错乱的是时代造成的阅读隔膜,使得现代读者误会了。古人用的词语,今天虽然还是使用同样的汉字书写,但是表达的意涵却可能有了很大的改变。打个比方,日文的汉字词语,经常使用与中文相同的汉字,所表达的意思却有很大的歧义,原因是其间有时代变化与地域文化的差异,同样的汉字使用起来,就表达不同的意义,使得不同文化环境的读者容易产生误读。晚明文人使用汉字,基本上沿着古文的修辞传统遣词造句,与今天成长于白话文传统的现代读者,修辞传统不同,有着相当大的文字认知差距。因此,古文知识薄弱,不但读不通古书,也经常不了解古人表达词语的习惯,对某些词语产生误解。

  为免以讹传讹,我们看看张岱的自述,说他自己成长的过程究竟如何,看看他是否成长于“冶游”的环境。张岱《自为墓志铭》是这么说的: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是一篇极为著名的忏情文章,也写出了晚明世家子弟不事生产,一味耽情声色的情态。张岱在少年成长期间,喜欢的是精美的屋舍、美貌的婢女、漂亮的书童、鲜艳的华衣、美味的食物等等,凡是吃喝玩乐,尽情发挥“食色性也”的纵欲行为,全都让他乐此不疲。张岱还在《家传》中,讲自己的祖父贬官回乡,“数年间,颇畜声妓”,家中养了许多歌女姬妾。说到自己一家纵欲享乐,是向他舅祖学来的,却青出于蓝,“吾父叔辈效而尤之,遂不可底止”。他的父亲因为身体不好,母亲就让他“造船楼一二,教习小傒,鼓吹剧戏,一切繁靡之事,听先子任意为之”。在这样奢靡的家庭环境成长,张岱根本不必出外去“冶游”,在自己家里就玩得不亦乐乎了。

  再说“冶游”一词,在晚明思维意识中,并没有二十世纪以来的强烈贬义。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讲到“冶游”,有的是在湖光山色中寻花问柳,享受春暖花开的自然风光,有的是引申意义的寻花问柳,纵情声色男女,但是呈现的心态是及时行乐的欢愉,不同于现代“招妓”带有罪恶感的阴暗心理,清楚意识到自己在做违背法律及道德的行为。《乐府诗集·四时子夜歌》:“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是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春天早晨出游,一门心思都想着可以遇到称心的情郎。宋晏几道《浣溪沙》词:“白纻春衫杨柳鞭,碧蹄骄马杏花鞯,落英飞絮冶游天。”也是写的春天出游,穿着帅气的春装,骑着高头大马,落英缤纷,柳絮飘飞,春和景明。可能会遇到明媚的女郎,也未可知,但是绝不是打定主意去“招妓”。明顾大典《青衫记·郊游访兴》:“看遍街头万户春,纷纷俱是冶游人,转觉皇都气象新。”满街都是“冶游人”,是去欣赏春天景色的人,寻的是大自然春天的花柳。所以张岱从小的“冶游”,也有很大成分是在自家的庭院中,像贾宝玉那样,玩乐于美貌的婢女与娈童之间,同时徜徉于自然的花柳,

  至于为了结社而写“檄文”,是张岱自己说的。现代读者不懂,以为“檄文”一定是讨伐或声讨敌人,那是古文程度有限的缘故。张岱的《琅嬛文集》中有四篇檄文,明确标出文体是“檄”:《征修明史檄》、《斗鸡檄》、《讨蠹鱼檄》、《癸丑兰亭修禊檄》。这四篇檄文,有的是下战书声讨,如《斗鸡檄》与《讨蠹鱼檄》,属于游戏笔墨,对象是斗鸡与蠹鱼;《征修明史檄》与《癸丑兰亭修禊檄》的“檄文”,则是征召同志,召集友朋,共同做一件事情。“癸丑兰亭修禊”,明显是引用王羲之兰亭修禊的典故,召集朋友前来结社雅集,檄文的结尾是:“千里驾,务期有约必来;剡傒船,莫教兴尽而返。先驰青鸟,远致赫蹏;更遣飞奴,遥迎凫舄。谨启。”明明白白的,这篇檄文是为了召集友朋结社而写。

  古人对“檄”字的解释,大体上根据汉代的《释名》,但是也有不同的意见。《释名》解释“檄”:“檄,激也。下官所以激迎其上之书文也。”意思是,位低者急切逢迎位高者的文书。清代的毕沅以为,“檄”字在通行的用法是“檄文”,意思是“或以谕下,或以辟吏,或以征召,或以威敌”,也就是在上者对于在下者的晓谕、征召,或是对敌人的声讨,从来没听过《释名》这种“以下迎上”的说法。研究《后汉书》的专家王先谦,认为毕沅少见多怪,在《释名疏证补》卷六“释书契”之中,特别征引了《后汉书》及《三国志》,提出反驳,指出“檄”的用法有“以下迎上”之意,在古代是十分普遍的。《后汉书·陈寔传》说到陈寔是地方的功曹,向太守提建议,“怀檄请见”。《后汉书·范冉传》写范冉“少为县小吏,年十八,奉檄迎督邮,冉耻之,乃遁去”。《三国志·吕蒙传》提到孙权评论周瑜、鲁肃、吕蒙,说曹操率数十万水陆大军南下,吴国文武群臣无计可施,还有几个人“俱言宜遣使修檄迎之”。王先谦一连举了几个例子,批评毕沅:“此皆下官迎上书文之明证,激迎之说未可非也。”似乎暗示,“檄”可以是以上示下,也可以是以下迎上。由此可见,古人用“檄”字,比我们今天以为“檄文”只能理解为战书,要宽松活络多了。

  现代人对“檄”字的理解,与毕沅相比,定义得更狭窄一些,认定为讨伐敌人的军事文书。这当然也有其道理,因为古人所写的檄文,最著名的是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早已脍炙人口,在清康熙年间都收入《古文观止》当作范文了。因此,稍有点古文修养的,一想到“檄”,脑海中就会浮现“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就是下了战书,要与敌人决一死战。这个“檄”字的主流认识,流传有序,《文心雕龙·檄移》也表示了这个意思。刘勰指出,古代征战所发的文告就是后来所说的“檄文”,而“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也就是发布一篇文告,要人理解得清楚明白。刘勰还说,“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但是,刘勰也说到,“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也就是毕沅所说的“谕下”、“辟吏”、“征召”的意思。其实,在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檄”作为“征召”之意是极为普遍的。

  所以,我们也知道,张岱为了结社而写“檄文”,并不奇怪,还多少带点游戏笔墨的风趣。或许正因为“檄”字多少有点官府公告的含义,假借官府文书的口吻,召集同道中人相聚,语气才能见其佻达,让读者会心,也完全符合张岱文章的风格。

  现代读者读古书,想要了解古人的生活情况,发出许多文字词语的疑问,有时是因为时代变迁所造成的隔阂。不过,质疑一下也好,至少可以就此思考今古差异,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明了古人的生活,也不太清楚古人思维与表达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