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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英译

金文宁

自古至今的文学作品中，《红楼梦》可谓最具中国特色，且不说它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集中国文化之大成；也不说它的文本组织形式，天上“太虚幻境”和人间金陵两个世界的表里结构；它的故事情节更成为人们探究的对象，多少普通读者、多少红学家为辨析其故事与真实生活的关系而如醉如痴——《红楼梦》在它的问世之初就因为这一特色而卷起一阵风暴，当时众多少年自比贾宝玉众多少女自比林黛玉，忧伤自叹甚至跳楼自杀，当然也引起了“道学家”们的极端仇视。两百多年来，人们很少把它当成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乃至于将其中的人物看作现实生活中曾经存在过的真实人物，出现了“你更喜欢宝姐姐还是林妹妹”这样经久不衰的“经典”话题。甚至在日本，人们也在网上讨论《红楼梦》中公子小姐丫鬟们的性格，投票选出最喜欢的人物。

《红楼梦》还在语言和篇章结构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心理特征，取得含蓄与博大精深的统一，包含了中国人的宇宙观。《红楼梦》结构宏大且浑为一体，其中人物之间发生着比任何交往或社会关系更密切的联系。仅就它所揭示的男性（当时的男性文人为代表，但也具有普遍性）之女性理想而言，所形成的钗黛对立统一关系表现了男性在追求理想女性时感觉到的永恒缺失，而在表现上又绝对恪守“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传统，立意敦厚，含意深远。

上述特点决定了《红楼梦》在语词上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它的叙述、对白、描写、评论等文字常常具有多层意义，尤其是其言外之意，一旦被肤浅地解读出来，必然会大大减少它的艺术魅力。可以这样说，翻译《红楼梦》绝对是一件挑战性的工作。

目前，《红楼梦》已出现多种译本，比较流行的英译本应该是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 A Dream of Red Mansions和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相比之下，我们认为这两个译本一方面都取得了相当高的水平，为英文读者阅读红楼梦提供了优秀的文本；另一方面又各有特色，那就是大卫·霍克斯的译本更倾向文学性、更重描写和渲染，更具有可读性或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杨、戴的译本则更强调对原文的忠实，更具有资料价值。我们对两种译本的部分章节进行了对比研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细节，觉得对翻译工作尤其是古典文学的翻译不无启迪。

1 书名的选择

我们已经发现，杨宪益、戴乃迭直接使用了流行的《红楼梦》书名，大卫·霍克斯则采用了另一个书名《石头记》。由于大卫·霍克斯对“红”字的敏感，他甚至在正文中避免了所有的“红”字，连贾宝玉的号“怡红公子”也成了Green Boy，“怡红院”当然变成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我们无法推测，如果没有对“红”的敏感，他会不会采用《红楼梦》这个书名，采用的话会译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认为，大卫·霍克斯对“红”的敏感及其处理方式是可商榷的。不过许多研究者认为“红”包含了中国文化中大量信息，比如喜庆之类，笔者倒并不以为大卫·霍克斯放弃了“红”在这方面有多大损失。相反，他在许多地方用“绿”来代替“红”，却也暗合了《红楼梦》的原意，“红”、“绿”是《红楼梦》本文中出现最多的语词之一，而且，除了明确指示颜色之外，这两个字经常以互文的特点共用，并且在含义上与女性发生联系。比如贾宝玉有一特点“爱红”，即“怡红快绿”，皆实指贾宝玉对年轻女性的狂热喜爱——“意淫”。所以，出于译文读者文化接受方面的考虑，以“绿”代“红”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妥协；从推广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而言，杨、戴不避讳“红”，可以令西方读者在阅读《红楼梦》之后对red发生新的认识。

其实，两个译名都没有体现《红楼梦》原书的女性情节，没有揭示“红”与女性的关系。《红楼梦》以此书名最为流传，但观其原文，出现的书名则为《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之类。至于《红楼梦》，与之明确联系的有两处：第一回说到成书经过——“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撰成目录，分出章回”，“悼红轩”即红楼或至少有某种联系；再就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其中《红楼梦》是十二支曲子，暗示了全书的情节线索和主要人物的终身。至于部分研究者认为“红楼”乃古代女子居处，我们认为，古典通俗文学中鲜有“红楼”，并没有在读者（观众）心理上形成“红楼”意象，在指古代女子居处上不及“闺房”、“绣楼”普遍，因此，《红楼梦》书名着眼点在于“红”“梦”——“红”=“梦”——“梦”亦是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语词之一，是总括全书的意象：“红”=女孩=贾宝玉追求的美好人生=“梦”、“幻”、“空”？显然，此“梦”并非彼dream，A Dream of Red Mansions并不能承担传递《红楼梦》书名全部信息的重任；而上述那一等式也只是阐述了原书内容的一个方面，从更大的包容性来说，A Dream of Red Mansions 是可以胜任的，但需要读者的思考或理智参与。

从叙述方面如果把《红楼梦》解读成一个爱情生活故事，The Story of the Stone 更具有合理性，不管stone能不能联想到“玉”到“宝玉”，但对于西方读者而言，自然（或自然中某种个体比如动物中的老虎）更容易与人同一。大卫·霍克斯在其译文第一回中亦说明了他为什么采用这个书名，有兴趣者不妨细细阅读。

其实，在章回目录的处理上，两种译本也有较大差别。大卫·霍克斯不但把全书分成四个部分，而且在目录中明显带有译者的个人色彩，相比之下杨、戴的译文则更要中性。比如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霍克斯的译文是：

Jia Baoyu conducts his first experiment in the Art of Love;

And Grannie Liu makes her first entry into the Rongguo mansion

杨、戴的译文是：

Baoyu has his first taste of love

Granny Liu pays her first visit to the Rong Mansion

后者一如中国古文一样简练，前者则显然引入了一些渲染。《红楼梦》作为一个悟道的故事，其基本过程是“因空见色，自色悟空”，即由色入空，对“色”的渲染并没有发生理解上的偏差。从霍克斯在目录翻译处理上所表现的特点来看，如果他直接把“红”“绿”与《红楼梦》的女性情结发生联系，应该会在书名上做出更好的处理。

以上只是笔者个人对《红楼梦》书名极其翻译的一点浅薄理解，希望为翻译者和更多译文读者提供一点参考，下面的比较与分析亦是出于同样动机。在杨宪益、戴乃迭和大卫·霍克斯门前弄斧，不胜惶惑。

2 诗词曲及酒令的翻译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红楼梦》被部分研究者认为更忠实、更全面地再现了这一古典名著的面貌，主要涉及到诗词曲和酒令的翻译。这个译本的特点是：第一，与红学家合作，组织了最好的原文版本；第二，翻译中既体现了对原著作者和原著中所体现的中国文化的尊重，又在文体和语言方面能够为英文读者所接受，做到既不失原意，译文又得体；第三，把过去认为最不容易翻译的诗、词、酒令以及方言俗语等一一译得巧妙准确、优美传神。有些译文几乎可以说是巧夺天工，比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Pages full of fantastic talk

Penned with bitter tears;

All men call the author mad,

None his message hears.

再如“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When false is taken for true, true becomes false;

If non-being turns into being, being becomes non-being.

特别是后面这条对联，长期以来一直被许多人认为是无法翻译的，但是上面的译文绝对称得上形神兼备。

仅看杨、戴版《红楼梦》之诗词曲酒令，也许就只是觉得译者水平高超，尤其驾驭语言的能力，似乎英语就是杨宪益的母语。当与其他译文进行比较时，我们将得到更全面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大卫·霍克斯的译本也确实显示了译者高深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其中的诗词并且同时显示了英诗的本色。比如《红楼梦》开篇第五回即通过“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这一梦幻形式交待了全书的基本情节，也用谜语性质的诗歌——金陵十二钗判词——暗示了主要人物的命运，其中林黛玉与薛宝钗的一首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文是：

Alas for her wifely virtue,

Her 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 poor maid!

Buried in snow the broken golden hairpin

And hanging in the wood the belt of jade.

大卫·霍克斯的译文是：

One was a pattern of female virtue,

One a wit who made other wits seem slow.

The jade belt in the greenwood hangs,

The gold pin is buried beneath the snow.

初看之下，后者的译文精彩之处超越了前者，尤其前两行，可以说渲染得淋漓尽致。但是，曹雪芹在这首诗里并没有明确说出所指的是两个人，这不但出于阅读快感的需要——刺激读者的思考——也合乎部分研究者认为“钗黛合一”的暗示，事实上，除了林黛玉和薛宝钗，其余判词均每首仅指一人。从对原文的忠实程度而言，前者的处理方式显然更要高明，后者则似乎在翻译时说出了迷底。两首译诗都表现出极高的语言技巧，前者古雅简洁，语篇结构一如曹雪芹原诗；后者畅快淋漓，就像最受欢迎的歌词。

再看第八回《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中那首嘲顽石诗：“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文是：

Fantastic, Nu Wa’s smelting of the stone,

Now comes fresh fantasy from the Great Waste;

The stone’s true sphere and spirit lost,

It takes a new form stinking and debased.

Know that when fortune frowns, pure gold is dulled,

And jade, in evil times, will cease to shine;

Heaped high the white bones of the nameless dead,

Who in their day were lords and ladies fine.

大卫·霍克斯的译文：

Nu-wa’s stone-smelting is a tale unfounded;

On such weak fancies our Great Fable’s grounded.

Lost now, alack! And gone my heavenly stone—

Transformed to this vile bag of flesh and bone.

For, in misfortune, gold no longer gleams;

And bright jade, when fate frowns, lack-lustre seems.

Heaped charnel-bones none can identify

Were golden girls and boys in days gone by.

与金陵判词不同，这首诗的含义非常明显，而且两个译文都是押韵的，但我们明显感到大卫·霍克斯的翻译更具抒情性与情感色彩。比如“臭皮囊”，杨、戴译为“a new form stinking and debased”，霍克斯译为“this vile bag of flesh and bone”，后者的情感色彩显然更要浓烈。“公子与红妆”，杨、戴译为“lords and ladies fine”，霍克斯译为“golden girls and boys”，不仅更为明快，而且与大卫·霍克斯第一分册总标题“Golden Times”相呼应，可见译者在动笔翻译前也是下了一番研究功夫的。

这两首诗的翻译体现了两个译本的特色：大卫·霍克斯的译本表现了非常高超的文学描写能力，尤其是涉及人物心理、情感活动等方面的细节描写，常常有极为精彩的文字，但偶尔也会渲染过头；杨宪益、戴乃迭更重视译文对原文的传真，重视对原文文字字面意义之外的包容性的处理，译文在语义结构上遵循中国民族心理特点和传统思维方式，更具备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功能。

3 重要情节与细节的翻译为了对这两个译本进行一点对比研究，粗枝大叶地读那么几下是不够的，细细读下去，显然会有一个个人喜好问题。一定要说的话，笔者个人更喜欢大卫·霍克斯的译本，觉得它那活泼的语言和富有感染力的情节再现非常具有魅力。相比之下，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似乎更“文化”而不是“文学”。当然，这只是笔者的管窥。

《红楼梦》原文中有许多重要情节，这些情节不只是表面上的故事载体，还负有揭示人物性格、人物之间关系实质以及整个前因后果的重任，语词和细节都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多义性或扩展性、开放性，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贾宝玉赴秦可卿房间睡觉的情节，尤其是其中对秦氏房间各种摆设的描写，历来引起众多红学家的争议，认为每一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暗示：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是神仙也住得的！”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秋纹、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杨、戴的译文：

On the dressing-table was a rare mirror from Wu Zetian’s¹ Hall of Mirrors. In the gold tray by it, on which Zhao Feiyan² once danced, was the quince thrown in fun by An Lushan³ at Lady Yang⁴, which had wounded her breast. At one end of the room stood the couch on which Princess Shouyang⁵ had slept in the Hanzhang Palace, and over it hung the curtains strung from pearls by Princess Tongchang⁶.

“It’s nice in here,” exclaimed Baoyu repeatedly in his delight.

“This room of mine is probably fit for a god,” rejoined Keqing with a smile.

With her own hands she spread a gauze coverlet washed by Xi Shi⁷ and arranged the bridal pillow carried by Hongniang⁸. Then the nurses and attendants made Baoyu lie down and slipped out leaving only four maids Xiren, Meiren, Qingwen and Sheyue to keep him company.

（译注）Notes:1. A Tang empress.

2. A Han emperor’s favourite, a light dancer, hence her name “Feiyan”, meaning “Flying Swallow.”

3. A rebel general in the Tang Dynasty.

4. The favourite of the Tang emperor Minghuang.

5. The beautiful daughter of Emperor Wu of the Song Kingdom (420-479),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6. A Tang Princess.

7. A famous beauty of the ancient Kingdom of Yue.

8. The maid and go-between in the Yuan drama The Western Chamber.

大卫·霍克斯的译文是：

On a table stood an antique mirror that had once graced the tiring-room of the lascivious empress Wu Ze-tian. Beside it stood the golden platter on which Flying Swallow once danced for her emperor’s delight. And on the platter was that very quince which the villainous An Lu-shan threw at beautiful Yang Gui-fei, bruising her plump white breast. At the far end of the room stood the priceless bed on which Princess Shou-yang was sleeping out of doors under the eaves of Han-zhang Palace when the plum-flower lighted on her forehead and set a new fashion for coloured patches. Over it hung a canopy commissioned by Princess Tong-chang entirely fashioned out of ropes of pearls.

“I like it here,” said Bao-yu happily.

“My room,” said Qin-shi with a proud smile, “is fit for an immortal to sleep in.” And she unfolded a quilted coverlet, whose silk had been launched by the fabulous Xi Shi, and arranged the double head-rest that Hong-niang once carried for her amorous mistress.

The nurses now helped Bao-yu into bed and then tiptoed out, leaving him attended only by his four young maids: Aroma, Skybright, Musk, and Ripple.

《红楼梦》翻译中对这种情况的处理两个译者明显不同，杨、戴是加注释，霍克斯是通过增加一些定义性（或释义性）的文字，把原文中需要加以解释的东西在行文中直接写出。我们知道，不同层次文学修养的读者阅读《红楼梦》这样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时，阅读反应是不一样的，即以此段为例，对其中所有掌故了如指掌、一知半解、蒙然无知的三种情况，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印象，而即使都是完全了解其中的掌故，也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就是《红楼梦》文本上的包容性所在。一般而论，加注的处理方式更容易忠实原文，在行文中加以说明（或定义）的方式则更方便读者。

两个译本在处理方式上不但有形式的区别，也有内容的差异，那就是杨、戴的译文在注释典故时尽量减少感情色彩，基本不作主观判断，霍克斯则相反。比如武则天，在杨、戴笔下是A Tang empress，在霍克斯笔下则是the lascivious empress。红娘，对于前者而言她是The maid and go-between in the Yuan drama The Western Chamber；霍克斯则没有说明她是谁，而是点出了这个故事中的关键意象：the double head-rest that Hong-niang once carried for her amorous mistress。相应的，对于其他一些并无歧义的细节文字，霍克斯的译文中也有译者个人的渗透。比如太真“乳”，对杨黛而言就只是breast，对霍克斯而言则是plump white breast。显然，霍克斯这段译文尽量在行文中直接透露出原文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淫”意。从阅读立场出发，霍克斯的处理方式显然更受欢迎，但是这样是否损害了原文的意义包容性或可扩展性？确实，关于这一段所透露的“淫”的性质，秦氏是不是“淫妇”，作者是不是以梦的形式实际上描写贾宝玉被秦氏“导淫”，历来有许多争议。霍克斯的译文营造了一种“淫”——警幻仙所命名的“意淫”——气氛，确实代表了大多数红学家的看法，应该也符合一般读者对《红楼梦》的理解，因而更容易受到读者欢迎，这方面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

细节描写方面，《红楼梦》原文相当爱惜笔墨，许多文字具有以一当十、当百的效果，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文也具有同样特点，简洁而传神，不只是对原文而言，对所描写的情景本身也同样生动传神。大多数情况下，大卫·霍克斯会对细节描写进行强化，对原文一笔带过的重要细节加以文学渲染，再现《红楼梦》优美感人的文学魅力。这种处理方式需要作者对原文的精确把握，从译文总体上看，霍克斯在《红楼梦》原文上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可称为当之无愧的红学家。不过也可能有照顾不周的情况，比如第二十八回有一个宝玉、黛玉生气斗嘴的情节，原文是这样的：

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杨、戴的译文为：

Daiyu glanced round and would have ignored him, but was curious to hear this “one word”, thinking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in it. She came to a halt.

“Out with it.”

Baoyu smiled.

“Would you listen if I said two words?” he asked.

At once she walked away.

Baoyu, close behind her, sighed.

“Why are things so different now from in the past?”

Against her will she stopped once more and turned her head.

“What do you mean by ‘now’ and ‘the past’?”

大卫·霍克斯的译文：

Daiyu had turned back to see who it was. When she saw that it was Baoyu still, she was going to ignore him again; but hearing him say that he only wanted to ask her one question, she told him that he might do so.

Baoyu could not resist teasing her a little.

“How about two questions? Would you wait for two?”

Daiyu set her face forwards and began walking on again.

Baoyu sighed.

“If it has to be like this now,”he said, as if to himself,“it’s a pity it was ever like it was in the beginning.”

Daiyu’s curiosity got the better of her. She stopped walking and turned once more towards him.

“Like what in the beginning?”She asked.“And like what now?”

可能在大卫·霍克斯看来这一段话没有多少言外之意，他对这个细节的处理基本上是没有进行渲染。这时候我们发现，在符合原文语体、风格方面，杨、戴的理解明显深刻。“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在中国人说来具有强烈的感慨意味，这种情感色彩在杨、戴的译文中不仅得到几乎完美的再现，而且保留了原文简短有力的特点：Why are things so different now from in the past? 事实上，宝黛这一对话固然是小孩使性子，却在形式上很符合参禅语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今日怎样，当初怎样？”由于《红楼梦》由色入空的悟道线索，对于悟道过程中的贾宝玉来说，自然无一而非“禅”。这段对话在霍克斯的译文中甚至变得平淡，比如把林黛玉“有一句话，请说来”由直接引语变成间接引语，自然也谈不上包容其潜在的“禅”意。

4 结语

通过对《红楼梦》两个译本的对比研究，我们发现，译者的立场是不同的，大卫·霍克斯有意识地把《红楼梦》解读成一部优美感人的文学作品，译文中处处可见译者本人对原文的理解与体会；杨宪益、黛乃迭则更倾向完整保留《红楼梦》的原貌，其译文更具有传播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价值。由于霍克斯高超的红学修养和文学水平以及驾驭语言的能力，他的译文极富艺术魅力，笔者个人认为更容易受到读者欢迎；而由于对文化因素的忠实传递，尽管杨、戴的译文在语言上亦达到出神入化之境，却更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思考。

显然，两个译本都无愧于《红楼梦》原文的伟大，显示了译者的实力：语言与文学修养，广泛的红学知识。尽管两个译者的立场有所不同，但在完成一部伟大译作上却殊途同归，说明在翻译理论、实践上存在多元性，启示我们本着开放与包容的态度，致力于提高自身修养，深化理论研究，多多实践，形成实力。

参考文献：

1. Cao, Xueq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rans. David Hawkes. London: Penguin, 1973.

2. 曹雪芹、高鹗. 《红楼梦》. 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Trans. 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99.

3. 洪涛. 解码者的渠道与《红楼梦》英译本中的“扩展译法”[J]. 红楼梦学刊，1997,季刊: 284-298.

4. 詹蓓. 《红楼梦》英译名比较谈[J]. 红楼梦学刊，2002,第二辑: 252-258.

5. 刘士聪，谷启楠. 论《红楼梦》文化内容的翻译[J]. 中国翻译，1997.(1): 16-19.

6. 胡文彬. 《红楼梦在国外》[M]. 北京：中华书局，1993.

7. 冯庆华. 《实用翻译教程》[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