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英语单词:学校的老树 吴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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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老树

吴非

       我参观学校,并不在意人家的办公楼教学楼有多气派,那些都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对热衷搞基建的校长们就更不在话下。可是老树就不同了,只要想到几代人的青春曾徜徉在这样的老树下,你就会充满感激,充满敬畏。我们这些在学校工作了半生一生的人,记忆中都有这样的老树。

有位教师来信,说假期出门旅游了七天,回到学校,看到老校园的教学楼被夷为平地,百年建筑,只留下一片废墟,如剜心头之肉,不禁老泪纵横。可是校长轻描淡写地说:学校要发展,瓶瓶罐罐总要打碎一些的。老教师悲愤地只反问了校长一句:“你家里的古董为什么舍不得拿出来砸?”

现在的一些暴发户校长都有这个毛病:他不是从这个学校读出来的,也不想长期在这里呆下去,所以他就不会尊重这里的一切,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不会像老教师一样爱护。他只要他的“政绩”,所以他的破坏力一定远远地高于他的创造力。拆房子,盖房子成了“政绩”,像个暴发户,身上簇新簇新的。我视野所及,好多所谓的百年名校,校园里一幢老房子也没有了,连大树都是花巨款买来的。

没办法,人和人想的不一样。几年前,学校搞基建,要从标本林边上移走几棵老树。几个民工在挖,为了省事,他们刨断了一些树根,然后几个人合力摇动树干,嘎拉嘎拉作响,又掰断一些根,然后起出。我的同事老师路过,见了很心疼,上去阻止,说:“你们这样挖,树会死的!请你们立刻停下来!”民工觑她已是个老太,料想是无权之辈,漠然地说:“我们听主任的,主任叫我们停我们才能停。”救树如救人,老师立刻去找主任。主任无奈地说:“是校长让挖的,他不发话,我们不好停。”老师只得去找校长,校长听后释然,笑着要她放心,告诉她:“移栽是花木公司承包的,树弄死了他们会赔的。”没想到老师听了脸色变了,脱口而出:“可是世界上少了一棵树!学校里少了一棵树!”等到我们再去看那树时,只剩下一个坑了。

这是移走的。还有移来的。我在山东一所学校参观,校长带我参观校园,看到移种的几棵大树,已经枯死。我很奇怪,为什么要移种这些大树呢,不容易活的。校长说:“唉,有几棵老树才像名校。”他没说错。可是这树是从别处买来的啊,它们原来在人家的老宅静立百年,在村子口守望百年,也许是主人破产,也许是不肖子败家,一朝被收买,来装点“名校”了。这校长是个有良知的人,说:“谁愿意做这种事?被逼的。你看,死了一半,每棵三五万元呢。”

不说了,心里难过

我在为未来耕作

吴非

有家杂志曾让我说说自己的“教师之路”,当时我认为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离不开土地的农夫,正在自己的地上播撒种子,我虔诚而恭敬,因为每一粒种子都会成为一个世界。又是几年过去,今年我60岁了,我仍然在这块地上劳作。即使环境被污染,即使风不调雨不顺,我还是毫不吝惜地让汗水一滴滴地洒在土地上,因为我有期待,永远地在期待。

虽然我的体力大不如前,但和年轻时相比,我比那时有经验了,我不会急于求成,也不会埋怨上天不帮忙,我相信田野早晚会变成绿色。我精细地耕作,让每一粒种子都能在大地上萌芽;我也曾想象过收获,想象着种子成为果实,同时又想到果实又会成为新的种子……我是一个永远在春天里耕作的农夫,我不知道如果离开了这片土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有时我也会叹息,这个社会已经不大可能再出陶行知和晏阳初那样真正的教育家了。我的朋友杨瑞清多年前弃官回到他的乡村小学,践行自己的乡村教育理想,一干就是30年。前些时候我去他那里玩,看到他的学校条件改善了,我由此想到一个人的意志与一片土地的色彩是有关联的。

30年前的杨瑞清心中有过什么样的蓝图,我不清楚,我只是看着他的汗水一年一年地灌洒在这里。可是,杨瑞清至今仍然是名闻遐迩的模范人物,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样的人物在当今仍然太少。在我们教育界,一直不乏想进官场往上爬的人,即使不钻向官场,在学校里把校长当土皇帝做的,也屡见不鲜,这就给更多辛勤耕耘的教师造成麻烦。

我们今天的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很多老师也常常问这样的问题。简而言之,我们的工作是为了未来社会变得美好。在社会生活中,人们身上的不同的文明教养,体现的是20年前、30年前、40年前甚至更远时期的教育品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时,看着成年人的各种不同的言行,我会出于职业习惯,去想象他曾有过一个什么样的童年和少年,他接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教师;他为什么这样庄敬自强,他为什么有这种圣洁的心灵,在污浊的环境中一尘不染?我猜想他可能受过最富有人性的教育。同样,他的人生在哪一个环节上走错了路,他为什么会出语粗野,他为什么追慕虚名?他有过什么样的一群教师?……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表现为某种具体的现实。

我有个学生留学海外,带着一个设想回来了。我问他,你的研究项目还要多少年才能完成?他说,已经做了几年,估计再有十三四年能有眉目。我很感慨自己的学生能这样从容大气。他的研究有可能对克服红斑狼疮起作用,他同时告诉我,全世界大概有五万五千多位科学家在研究战胜红斑狼疮的方法。临别时他对我说:“老师,人类战胜红斑狼疮的时间可能不会太远了。”我问还要多少年,他说:“估计再有七八十年肯定够了。”这句话令我老泪纵横!这就是我们民族最企盼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态度。

中国人往往急于事功,急于求成,喜欢“大干快上”,搞“短平快”,教育界也是这样浮躁。科学家用一生的时间去专研一件事,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他未必能看到成功,但永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我们做教师的,不更应当具备这样的素养吗?那天晚上,我想到,一百年后,两百年后的孩子们会从课本上知道世上曾有种疾病叫“红斑狼疮”,后来被人类征服了,人们不用再担心这种疾病夺去他们的欢笑和生命;他们懂得了一点科学史知识,可是他们未必知道在20世纪到21世纪,曾有五万五千多位科学家为之付出了青春与生命;他们当然不会想那中间曾有一位中国人,憧憬过七八十年后的成功;他们更不会想到,那五万五千科学家中的一位中国人曾经是个幼稚的孩子,他在求学之路上和我相遇,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个学生的话曾经怎样激动了他的老师……是的,一切都只能是想象,然而,时光流逝,人类更聪明了,社会进步了,这就是教育的全部意义。

今天我们努力地去做的一切,必然要在一个漫长的岁月之后,才可能看到一点点效果。这就是教育。面向未来,今天的教师必须有职业理想;不但教师,教育的领导者也必须对民族的未来负责;教育的管理者必须和教师一样,是有理想的人,非此无法培养有理想的青年一代。

我在6年前写过一本《不跪着教书》,很多同行写来自己的感受,至今仍然有许多读者来信,和我讨论什么是“人的教育”。我总觉得,教师所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践行常识,可是在我们中国,一名教师为了捍卫教育常识竟需要付出毕生的精力!中国人在漫长的专制社会历史中,没法站直,专制统治者也不愿意他们站立了做人,用瞒和骗逼使他们匍匐着,让他们相信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教育唤醒了人的心灵,教育唤醒了人的尊严,教育充实了人的内心,教育使人认识自己的高贵和美丽,人接受了教育,才有可能站立起来。为了我们的后代能在未来的岁月像人一样地站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这一代教师自己先得站立起来。如果我们这一代教师没有这样的精神追求,民族的耻辱将会延续下去。

面对这样的使命,我常常想,我们能担负起那样的重任吗?现行的社会文化和体制文化有没有可能引导教师正确地认识教育的意义?现行的体制有没有可能产生真正的教育家?我们有没有一支创新型的教师队伍?现行的教育模式有没有可能让学生具有创造人格?……必须有一支教育观念正确的教师队伍,有这样的队伍,才可能经得起各种考验,在各种似是而非的芜杂观念面前保持清醒,在层出不穷的各种诱惑的面前不会动摇,有这样一批青少年的精神楷模站立在讲台前,我们便仿佛可以看到青少年在未来社会中的站立姿态。

曾有人问我,为什么你一直是个普通教师?我对此大为不解:为什么我不能是个普通教师?问者的意思我也懂,是“肉食者谋之”,作为普通教师,没有必要殚精竭虑,“忧国忧民”。他错了。真正的“知识分子”,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不是由人民供养的木偶。是我想得太多了么?不是,往往因为“肉食者鄙”,为了不让愚蠢的东西扩散,我只能站出来说话。

我们也许不是很聪明,但是我们希望在聪明人的领导下工作;我们的品格也许不够高尚,但是我们会被丹柯高高举起的那颗心照亮;我们面临的社会条件不是最理想的,但我们不会因此就堕落下去,因为我们是教师。

在每一个细节上,在每一个环节上,一名农夫都会用汗水浇灌土地;他不会过于关注收获,因为种子刚刚播下,成长的周期很长,很长……

         ——《中国教育报》2010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