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开发者网站:穿双棉鞋回故乡_曾小春

小说

穿双棉鞋回故乡

曾小春

1.

离开家乡的时候，幸子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件东西。

她知道这东西那边也用不上，但还是带了，因为这是妈妈留给她的，她想带去作个纪念。

那是一双新棉鞋。

当初，爸爸陈东方与二叔陈东海结伴去东莞打工时，留下她和妈妈、弟弟福子在家里。田里的重活和家里的琐事有爷爷奶奶扛着，闲着的妈妈喜欢上了纳鞋。

后来，爸爸攒了些钱，邀二叔合伙办了个小厂，让妈妈和二婶出去帮忙，弟弟福子和堂妹小晴也跟着走了。临行前，妈妈打开衣橱，底层的搁板上，六双新棉鞋挤挤挨挨地摆放着，像一群憨头憨脑的小姐妹，一样的千层鞋底，黑色灯芯绒鞋面，鞋口上绣了朵暗红的梅花，让幸子欢喜得不行。妈妈说，“等你穿完这些鞋，也就长大了！”

家乡的冬天异常阴冷，穿着妈妈留下的棉鞋，就像妈妈的手捂着那样温暖。幸子年年都在长高，而每双新棉鞋，穿起来都是那么熨贴合脚，好像妈妈刚刚量过她的脚做出来的。一年又一年，衣橱里的棉鞋少了空了，最后只剩下这一双。

爸爸的厂子办起不久，就遇上亚洲金融危机，二叔见势不妙，赶紧撤出来。爸爸只好四处借贷，历尽艰辛熬过难关。这几年，爸爸的厂子越办越顺，在东莞买了车又买房，把孩子的户口都办了过去。因此，这次幸子去，不是像以前那样去度假，而是要到那边上学和生活。

家乡到东莞六百多公里，由于通了高速公路，下午三点多，班车就到了东莞汽车总站。一下车，幸子就有些愣了，来接她的不是爸爸妈妈和福子，而是二婶和小晴。

幸子有些不满了，他们怎么没来呢？

小晴亲热地挽起幸子的手臂说，“他们来不了，因为……出了点事！”

“不会吧？”幸子抱着鞋迷惑地问，“昨晚他们还跟我打电话呢，都好好的呀。”

“到家再说吧。”二婶说着，叫了辆的士，来到她们住的出租屋里。

这地方幸子并不陌生。以前爸爸他们就住在二叔家隔壁，幸子出来过暑假，也在这里住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两间屋子，几件简陋的家具还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

一进门，幸子就问，“出什么事了，你们快告诉我吧！”

二婶唉叹着说，“福子遭人绑架了，开价二十万呢！”

“什么！？”幸子吓得跳了起来，手中的棉鞋掉落在地，泪水顿时弥漫了双眼，福子虎头虎脑、顽皮捣蛋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幸子，他们只是要钱！”小晴赶紧安慰她，“我爸爸说认识黑道上人，找他们交涉去了。”

外面的天黑下来。二婶做好饭菜，一样一样端了出来。幸子觉得万分饥饿，却什么也吃不下。

吃完饭，小晴开始嗑瓜子。当噼噼叭叭的声音消失时，装瓜子的纸袋也就空了，已经是夜里十点多。

“幸子，幸子！”爸爸在楼下喊，“快下来，我们回家去。”

幸子跳起来，冲向阳台。爸爸站在小车旁抽着烟。

“弟弟呢，弟弟找到了么？”

“找到了，已经和妈妈在家里了。”

“噢，弟弟找到了！找到了——”幸子奔下楼去，二婶和小晴也追了下来。

幸子刚要问怎么找到的，爸爸却先开口说话了，“都给我听清楚了，以后你们不准跟别人说福子被绑架的事，更不能让福子知道，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

爸爸说完，打开车门，把幸子塞了进去，随即自己也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二婶凑上前问，“哥，怎么回事啊？”

“哼！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去问陈东海吧。”

“大伯，我爸他怎么啦？”小晴细声问。

“他干的好事，现在卷了钱跑了，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爸爸说完，开起车呼地走了。

“爸爸，不会是他吧，他是二叔啊！”幸子简直不能相信，那个身材颀长、文质彬彬、白面书生模样的二叔，竟会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爸爸打开手机，放出一段电话录音来，说话的正是二叔：“哥，这事是我干的！我欠下别人十多万赌债，他们说过期不还就要砍了我的手脚……这钱算我借你的。福子没事的，你去我们以前钓鱼的水库边上的屋子里，就可以找到他……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除非我能把这笔钱还给你。哥——我对不起你呀！”

二叔最后是哭着说完的。

2.

新家是那么的富丽堂皇，气氛却是秋风落叶般的凄切。幸子默默地坐在父母身旁，守着沉睡中的福子。

这是一桩不可声张的案件。不仅仅是家丑不可外扬，不单单是爸爸不忍心把自家兄弟送进监狱。更为要紧的是，如果警方一旦介入，就要找福子做笔录，让他出庭作证。这样，福子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那幼小、单纯的心灵肯定会受到伤害。

严格地说，福子是被骗走的。就在幸子动身来东莞的这天上午，妈妈上街为幸子买东西的时候，二叔上门借钱来了，看到只有福子在家，便动了心机，说要带他回家乡看看，这正合福子心思。就这样，二叔连哄带骗地把福子带走了，又给他吃了掺有迷药的饮料。爸爸妈妈来到水库边上的木屋子时，福子还睡得昏昏沉沉。

第二天上午，福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小床上，“不是二叔带我回家乡吗，怎么又在家里？”

爸爸镇静地说，“你在路上病了呀，昏天黑地睡了这么久。”

妈妈激动地直抹眼泪，“福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去过老家了吗？”福子关切地问。

“去过了，只是你发高烧睡着，你……二叔就赶快带你回来了。”

福子疑惑地摇摇头，“我不信，我都没见到老家怎么样。”

“你真的去过了，幸子姐姐也跟着出来了呢。”

幸子跑上前去，紧紧搂着福子说，“弟弟，你没事吧！”

看到幸子就在眼前，福子不得不相信了，“可惜我没看见家乡什么样。二叔！二叔哪里去了？”

“你二叔啊，他运气好，有一家公司看中他，派他到上海驻点去了。走的时候，他要我告诉你——”爸爸索性说谎说到底，即兴模仿起二叔的声音来，“哥，我走了，你跟福子说，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二叔在外面会想他的！”

福子听了呱呱大笑，“像，真像！”

妈妈和幸子也被逗乐了。

爸爸自嘲地说，“那当然啦，我跟你二叔谁跟谁呀！从小一同长大，又一同来东莞打工、开厂，我们是兄弟加朋友的铁哥们！”

“可惜二叔走了，没有人跟我说老家的事了。”

妈妈赶紧说，“我们以后都可以跟你继续讲。”

福子不满地说，“你们说不好的，二叔说你们光顾着赚钱，把家乡都忘了。”

爸爸急忙说，“还有幸子啊，她刚从老家出来，肯定讲得好！”

“快起床吧。”妈妈把福子抱了起来，给他穿衣服，“如今，我们一家子总算团聚了，我们带姐姐到处走走。”

那些天，妈妈开了车先送爸爸到工厂，然后带着幸子姐弟俩到处逛，连将来就读的学校都去看了。下午下班的时候，再去厂里接上爸爸一同回家。

有一天黄昏，经过旗峰公园的时候，爸爸突然提出到里面看看。妈妈说，“算了吧，几个公园都去过了。”可爸爸执意要去，妈妈只好把车开了进去。

进了公园，爸爸领着大家径直爬到山顶。许多人聚在那个巨大的红灯笼前，目光齐齐地往山下瞭望。

幸子问，“这是干什么啊？”

爸爸诡秘地笑着说，“跟着他们看就是了。”

幸子听话地站在那里往山下看。旗峰是市区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只是此时天色早已昏暗，山下一片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的大灯笼嗵地冒出红光，山下的各种灯光同时亮了起来，楼群像一只只金色的鸟笼，广场如繁星点点的银河，道路似流光溢彩的天街。

幸子和福子跟着大家一起拍掌叫好，齐声欢呼。爸爸将他们的身子转过去，山后的一片住宅小区，也闪耀着无数璀璨的灯火，楼顶还有五颜六色的光柱左右扫射。

爸爸指着说，“我们的家就在那儿！”

一束紫色的强光扫了过来，打在幸子的脸上，很快又闪开了，但那种眩晕的感觉涟漪似地久久荡漾。

3.

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爸妈照常去厂子里打理事务，两个孩子留在家里。上午，姐弟俩在各自的房间里做作业。吃过午饭，福子便在客厅里漫无边际地讲家乡的事情。幸子惊异的是，那都是二叔以前讲的，弟弟却记得那么牢。

“家乡有四口水井是吧？”

“嗯，没错，三口圆井，一口方井。”幸子想了想说。这些年，小镇的人家都用上了自来水或压水泵，没人挑水了，水井派不上用场，都被填了修街道或盖新房。

“二叔说，我们家附近的那口方井最好，即使天旱井水也是满满的，比矿泉水还清甜，用这样的水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很有韧劲，因此清婆婆家的豆腐坊生意最好啦！”

天！他连清婆婆家的豆腐都知道。

“是啊，是啊！清婆婆就在我们家隔壁的隔壁。她做的豆腐真是好吃，最好是清水煮豆腐、蘸着酱油辣椒吃，哎呀魂都会吃掉。哦，清婆婆家的豆腐水都有人去抢，因为猪和牛都爱吃。”幸子补充说。只是清婆婆去世两三年了，她的儿子和儿媳也不再做豆腐卖，而是开了餐馆。

“二叔说，家乡的河叫琴江，清悠悠的，那水声叮叮咚咚，就像琴声一样优美动听。”

“叮叮咚咚，那真是太好听了！”幸子敷衍着。

“沿河十里，种满了各种果树，春天那里是花的海洋，躺在船上顺水漂流，花枝头上过，花香醉死人。夏天也很有趣，在里面走一点也不热，还可以随便摘果子吃。那些累累的果子呀就坠在你脸上，只要你愿意，张开嘴就能吃到。只是有一个规矩，你可以放开肚皮吃，但不准装进衣袋带走。”

福子讲得嘴张张的，口水都快流出来。幸子也听得眼睛发亮，心中既神往又发虚，只知一味地“哦哦”应答。在幸子的记忆里，那条叫琴江的河脾气暴躁，几乎年年发大水，那十里果园早就被冲得七零八乱，所剩无几了。

“还有那条米巷子，都是用木柱木板搭起的长廊，二十来米宽，铺的都是麻条石，被踩得光光的。赶集的时候，嗬嗬！排满了卖米谷豆子的担子。炸米果的、打碗子汤的都来哩，弄得整条巷子喷喷香，啧啧……”

幸子不得不承认，这个该死的二叔真是会讲，只是他说的那些现在都没有了。

“歇一会吧。”幸子给福子倒了杯水，“看你都出汗哩。”

“不累不累，一点也不觉得累。”福子咕嘟咕嘟喝了水，抹了嘴巴准备再说下去。

幸子有些烦躁地说，“弟弟，我就不明白，东莞这么好，随便掰下一个角角，都比家乡漂亮，干嘛老掂念家乡那些事？”

福子委屈地说，“姐，我会说家乡话，但不知道家乡怎么回事哩。”

幸子黯然了。福子跟妈妈走的时候太小了，他对家乡了无记忆。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带我回去看一看！”

“他们开厂忙哪。”幸子知道却不敢说，她不想破坏了福子对家乡的美好向往。二叔退出后，爸爸的厂子差点倒闭，上门讨债的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们络绎不绝，他们大呼小叫，又哭又闹，家里能动的东西都给他们搬走了。妈妈伤透了心，从此再也不愿回老家。

门铃叮叮咚咚响了。幸子打开暗红木门，隔了防盗铁门，看见小晴站在门外。

“你……来干什么？”幸子冷冷地问。

“你的东西落在我们家了。” 小晴垂着眼说，将手中的塑料袋往上掂了掂。

幸子迟疑地打开铁门，却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她家了。小晴怯怯地把袋子递给幸子。

“福子怎么样了？” 小晴畏葸地问。

“他没事了。”幸子淡淡地说，心里却有些慌乱，她不知该不该让小晴进屋里来。

“幸子姐，对不起！我爸他……”小晴小声嗫嚅着说，“我妈妈说，出了这样的事，她以后不好意思在你家厂里做了，你跟大伯大婶说一下。”

“小晴姐，你来了。”福子跑了过来，“进来玩吧，跟我们一起来说说家乡的事。”

“不啦不啦！家乡怎么样我都记不清了，我还要回家做事呢。”小晴闪开身子，电梯也不坐，直接从安全通道往下跑了。

福子疑惑说，“小晴姐好象不大高兴哪，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幸子赶忙说，“我们哪里会对不起人家，她不是说有事吗？”

福子的注意力很快转到幸子手上来，“什么东西，快打开看看。”

打开袋子，原来是幸子从老家带来的那双棉鞋。

福子惊呼起来，“这是什么啊，鞋吗？”

看到福子大惊小怪的样子，幸子开心地笑了，“棉鞋，妈妈给我做的！”

“妈妈什么时候给你做的，怎么我没有？”

幸子就把棉鞋的事讲了，福子羡慕得不行，捧着那鞋看了又看，“哎呀，鞋还可以自己做吗？我也要妈妈给我做！”

傍晚，爸爸妈妈刚进家门，福子举着鞋扑了上去，闹着要妈妈给他做鞋。

幸子则把爸爸拉到一边，悄声地把小晴的话转告给爸爸。爸爸听了，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说，“随她们的便吧！”

看着福子手中那双棉鞋，妈妈愣住了，“幸子怎么把棉鞋带出来了？这里的冬天一点也不冷，既不打霜，更不落雪，用不上的！”

“妈妈我好喜欢，你给我做吧！”福子抱着妈妈喊。

爸爸笑着说，“你既然喜欢，这鞋就归你好了，幸子你说呢？”

幸子痛快地答应了。可福子不肯，“这是姐姐的鞋，不合我的脚哩，妈妈你还是给我做双新的！”

妈妈无奈地说，“现在还有谁做鞋呀？做鞋的材料和工具都没有，怎么做啊？”

福子缠住妈妈不放手，“我不管，我不管！”

幸子灵机一动，“做鞋用的东西，可以从老家寄过来呀！”

“这倒是个办法。”爸爸赶紧给妈妈使眼色，“就给福子做一双吧。”

妈妈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好吧，谁叫我是妈妈呢！”

4.

很快就开学了。爸爸为幸子办好入学手续，姐弟俩便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了。

这时，奶奶从老家寄来包裹。打开一看，都是那些做鞋的物件。这些东西让幸子感到亲切温馨，而福子却觉得无比新奇。妈妈一一告诉他：这是扎鞋底用的实心锥子，这是穿鞋绳用的大钢针，这是黄铜顶针，这是拨针用的镊子，这是绱鞋用的空心锥管，这些细的麻线绳是用来纳鞋底的，这些粗一点的麻线绳是用来绱鞋的……

福子举起一叠剪纸说，“这个呢，怎么是纸做的？”

幸子抢着说，“这是鞋面的样子啊。”

福子高兴得跳起来，“妈妈，你现在就给我做吧！”

妈妈当晚就动起手来，幸子和福子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妈妈找来几件旧的棉布衣服，剪成一块块长方形，放在桶里浸泡。然后，拿来浆糊，开始糊鞋骨子。那湿漉漉的布块，被妈妈贴在桌面大小的木板上。贴满一层后，在上面涂满浆糊，再贴第二层、第三层，直到第六层。整块木板都贴满了，妈妈就让幸子帮忙抬到阳台上。

刚刚入秋，太阳依然酷热，骨子晒得很是干透，硬梆梆的像薄木板。妈妈把骨子一层层揭下来，又在空出来的木板上，粘贴第二张骨子。一个多礼拜后，所需的骨子备好了。

妈妈让福子赤脚踩在一张白纸上，拿了笔描下脚的形状，剪出鞋的纸样来，比放在骨子上，一正一反地剪裁，修平边缘，再在上面贴上白棉布，鞋底片子就做好了。妈妈又拿出鞋面样子，从骨子上剪出鞋面坯子来。

接下来，妈妈就要开始纳鞋了。幸子知道，这是做鞋过程中最漫长的工序。

妈妈取来九个鞋底片子，重叠吻合在一起，在上面粗粗地缝上几针，让它们串在一起。

纳鞋底需要全身着力，客厅的沙发太高了使不上劲，爸爸端来一只软皮矮凳，扶妈妈坐下，还开着玩笑，“呵呵，当初看上你妈，就是因为她心灵手巧，鞋做得好！”

妈妈笑笑，也不说什么，往右手食指套上铜顶针，把镊子挂在脖子上，给大钢针穿上细麻线绳，把串在一起的鞋底片子放在膝盖上。然后，握着长长的锥子往鞋底片子上扎下去，手腕不停地用力转动，身子倾斜着压下去，膝盖上的鞋底片子都被衣服遮住了。当妈妈重新坐直时，那锥尖已穿透九层鞋片子，从底下亮亮地露了出来，再用力拨出锥子，拿起大钢针往洞眼里透，用顶针顶着针鼻，钢针出来大半，再用劲一拨、一拉，只听“嗤啦”一声，线跟着针一起穿了过去。扎到第二针以后，还要死死地将线绳勒住抽紧。有时针被咬住了，顶针也不起作用，妈妈便用脖子上的镊子帮忙。

渐渐地，鞋片面上出现一小片密密麻的凹陷，妈妈不停地甩着勒痛的手，脸上也沁出了细汗。福子没想到做鞋这样费力，赶紧给妈妈打扇子。幸子端来一盆清水，让妈妈的手放在里面凉快一下。

“妈妈，你歇一会吧。”福子心疼地说。

妈妈举着针在头发上蹭了几蹭，“这么久没纳鞋了，妈妈的手都生了。”

“真是慈母手中线哪！”爸爸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就晚上这点时间，我再打几针，你们先睡吧。”妈妈催促道。

躺在床上，幸子听得客厅里妈妈在嗯嗯用力，还有那拽线拉绳的声音——

嗤啦、嗤啦……

一个又一个夜晚，妈妈就坐在那只软皮矮凳上，重复着那些动作，手上磨起了血泡，破了就缠上纱布。也不知钻了多少个洞，穿了多少次线，终于打出一只鞋底。一个来月后，另一只鞋底也纳好了。

“妈妈，太好看了！”福子惊喜得大叫。

幸子凑过去看。妈妈打出的鞋底不仅针脚细密整齐，还组成了图案，每只鞋心里，都有一只卧着的小兔，兔子的嘴角还衔着草叶呢。而福子正是属兔的。

妈妈又买来黑色灯芯绒布，与鞋面坯子合在一起，里面夹上一层棉花，再用小针细细地缝上，又在帮口挖出鞋耳朵，安上松紧带，鞋面就做好了。

最后一道工序是绱鞋。要把鞋底与鞋面用粗麻线绳缀合为一体，那把空心锥管就派上用场了。为了让锥管穿透鞋面和厚实的鞋底，妈妈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了。

“哎呀，没想到做一双鞋这么费劲！”福子感叹着。

“妈妈，你这么辛苦，要不别做了吧。”幸子故意拿话逗福子。

“哎呀，那可不行！”福子急了，依着在妈妈的身前，“都快做好了，妈妈，你不会半途而废是吧！？”

妈妈一边穿线，一边“啵”地在福子的脸颊亲了一下，“傻孩子，妈妈不是在给你做吗！”

福子得意了，猛地去搂妈妈的脖子。只听得“啪”地一脆响，妈妈手里的那根锥管断了，半截握在妈妈手里，半截残存在鞋里。

“你看你毛毛糙糙的，这鞋还怎么做呀？”妈妈也急了。

“你这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幸子也无比恼怒。

福子傻眼了，哇哇大哭起来。

东莞是个国际制造业城市，但走遍大小超市和商场，却买不到这样的一根锥管。也给奶奶打了电话，要她再次相助，寄一把锥管过来。可奶奶说，其实这几年老家也不时兴做鞋了，都是上街买鞋穿，以前那些做鞋的物件不是锈坏了，就是丢失不见了。

这样，那些鞋底和鞋面就只好堆放在客厅酒柜的大理石面上了，没有了锥管就无法将它们紧紧地缝缀在一起，它们就不是一双鞋，只能是各不相干的鞋底和鞋面。

看到福子伤心的样子，幸子拿来自己那双鞋，举在福子面前，试探着说，“我的给你要不要？”

“要！”福子破涕为笑了。

5.

转眼到了元旦假期。听说中心广场搭了很多景致，爸妈便带着两个孩子前去观看。

广场上人山人海，转了一圈就累了，一家子从音乐喷泉处挤出来，准备到附近树林里休息一下。就在走近林子里的长椅时，幸子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蹲在地上拨草，那身影有些熟悉。

福子却喊着冲了过去，“二婶——小晴姐！”

那两个人抬起眼望了过来，真的是她们。爸爸妈妈对望了一眼，领着幸子走了过去。

福子惊奇地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呀？”

小晴羞涩地说，“这两天放假，我来这里帮妈妈拨草。”

福子摸不着头脑，“二婶不是在我爸爸厂里做吗？”

二婶站起身来，把福子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是我自己出来的，这里空气好啊！”

“二叔有没有回来，我都好想他哩！”福子问。

“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二婶说着，眼泪簌簌往下流。

看到幸子走过来，小晴也呜呜哭起来。幸子蹲下身子，抚着她肩膀，不觉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妈妈哽咽着说，“我们并没有赶你，你怎么就走了？”

二婶抹着泪说，“嫂子，我……我怎么好意思啊！”

妈妈摇着头说，“你做这样的清草工作，工资一定很低，怎么维持得了生活啊！”

“大伯，我爸爸说对不起你，他说那些钱他一定会还给你的，”小晴仰起泪脸说，“只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哩！”

爸爸低下头沉默着，腮上的咬肌一鼓一鼓的。

福子跑过来，摇着爸爸的手大声问，“怎么了，二叔他做错什么事了？”

爸爸摸着福子的头，一下又一下，“二叔他借了爸爸的钱做生意，亏了本不好意思回来呢！”

爸爸抬起头，平静地对二婶说，“小晴她妈你还是回厂里做吧。那笔钱就欠在那里，他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小晴还这么小，他还是回来的好！”

“大伯，你真原谅他吗？”小晴目不转睛地问。

“真的，大伯从来不骗人！”爸爸表情格外严肃认真，“告诉你爸爸，我和他毕竟是兄弟！”

“对，我们是自家人哪！”妈妈给小晴擦干眼泪，对二婶说，“今天是新年头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做家乡菜吃。我带小晴先回去，你下了班就过来帮忙哪。”

二婶感激得直嗯嗯。

晚上，家里的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各式菜肴。家乡菜咸咸辣辣，吃得福子咝咝吸气，满头大汗。辣得实在受不了，就把菜放到水盅里涮一下再吃。

“好吃，好吃！”福子一边吃一边赞叹。

幸子调侃他，“你都不吃辣，还说好吃呢！”

福子反击说，“谁叫你们不带我回去。”

小晴的神态也自然多了，“你回去肯定住不惯。”

“住得惯！”福子哪里肯服输，“二叔说家乡山清水秀，空气好得可以打包，蔬菜鱼肉都是自然生长的，新鲜好吃又环保。”

“这话没错。”爸爸接过福子的话头，“这里你手艺再好，也做不出家乡的味道。”

二婶说，“这黄焖鱼就得放家乡的米酒才香哩。”

妈妈说，“我还想做薯粉饺子你们吃呢，可这里买不到薯粉，芋子倒是有卖，只是粉太多，捏不成皮子。”

爸爸说，“是啊，我都好多年没吃过肉丸了，逢年过节特别想吃，可这里哪里有打肉丸的家什啊！”

“那我们今年就回去过年吧！”福子地说。

幸子旁敲侧击地附和，“现在老家只剩下爷爷奶奶了，也不知他们怎么过年呢！”

“怎么样？”爸爸讨好地对妈妈笑着，“今年我们回去吧？”

大家都去看妈妈，但妈妈板着脸不吭声。

半晌，妈妈叹息着说，“唉，这里连鞭炮都不准放，没一点过年的味道。”

这么说，妈妈是同意了。福子噢噢欢呼起来。

吃过饭，帮助妈妈洗过碗筷，二婶就要带小晴回住所，经过酒柜的时候，吃惊地停下脚步。

“咦，嫂子，你还自己做鞋啊？”

“都是福子闹着要，但锥管又断了，没法绱鞋了。”

“我来试试。”二婶热情地说，“我楼下住着一位小老板，专门做手工皮鞋，也许他那里有工具能绱好。”

妈妈喜出望外地说，“真的啊，那你带去看看。”

福子再一次欢呼雀跃了，“太好了，这回我可以穿着棉鞋回家乡了！”

6.

等到二婶和小晴再次上门来的时候，那鞋，果然绱好了。

福子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又穿在脚上满屋子奔跑，嘴里夸张地叫着，“好热呀，热得脚都出汗了！”

看着福子手舞足蹈的喜悦劲，大家都笑了。

不久，二叔也有了音信，他准备在春节前回到东莞，与家人团聚。

现在，无论是打开幸子还是福子的房门，就会看到，迎面的窗台上，都摆放着一双新棉鞋。窗台宽大得可以躺人，上面铺着光洁的金色米黄大理石。那棉鞋搁在上面，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有些土头土脑的可爱。

学校已经放假了，离除夕还有整整十天。

爷爷奶奶在电话里听到他们将要回来的消息，高兴得声音都哆嗦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何况你们混得也算不错，是该回来了！”

快了快了！再过五天，就是返乡过年的日子！福子既兴奋又焦躁，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一次次抱起窗台上的新棉鞋说，“我终于可以穿你了，你愿意吗高兴吗？呵呵我知道你是愿意和高兴的，因为你可以跟我回家乡嘛！”

幸子在客厅里大喊起来，“快来看哪，下雪了！”

听说下雪，福子跑了出来。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湖南、贵州下大雪了，到处白雪飘飘，银装素裹。

“真美啊！”福子赞不绝口起来，“我还没看过雪呢，要是我们家乡也下这么大雪就好了！”

幸子马上就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但家乡那边没下雪，只下冻雨。

窗外，东莞的天空飘起了细雨，气温骤降，变得从未有过的阴冷。

那两天，姐弟俩几乎是在电视前度过的，一条条消息让他们越来越忧心忡忡，回家乡过年的愿望比那纷飞的雪花还飘缈：

——冰雪和冻雨压垮了巨大的输电铁塔，正在抢修的工人被压倒……

——由于输电线路遭到破坏，深圳往湖南怀化的N582次列车失去动力，停留在京广线上……

——湖南郴州全城断电，变成了一座孤城。广东韶关，也一片冰天雪地……

——三十多万急着回家的农民工滞留在广州火车站，还有一百多万乘客正在陆续赶往……

——京珠北高速公路和粤赣高速公路因冰冻封路。在贵州，一辆大客车因路滑翻入40米深的峡谷，25人死亡。长江中下游地区的14个机场因积雪结冰被迫关闭……

——中央电视台发布红色暴雪预警，更大的暴雪和冻雨将要覆盖南方更多省份……

傍晚时分，爸妈刚回家，就接到爷爷奶奶的电话，“山上的电杆电线冻断了，我们这里停电了，明天开始还要下大雪，你们还是以后回来吧！”

爸爸急红了眼，“我现在就回来，接你们到东莞来过年！”

爸爸打听过了。粤赣高速公路虽然封闭了，但通往家乡的国道依然可以行驶。他穿上多年未穿的羽绒服，拿了车钥匙就要往外冲。

“我也要去！”福子扑上来，抱住了爸爸的腿。

“你别添乱了，在家好好给我呆着，我晚上赶回去，接了爷爷奶奶马上回来。”爸爸急得去掰福子的手。

“我一定要去看看，”福子哭喊着，“哪怕看一眼也好！”

“我也去！”幸子站在爸爸身前。

“让他们去吧！”妈妈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就走吧！”爸爸跺着脚说。

“等我一下。”福子飞也似地跑进了房间。

还没等幸子反应过来，福子就出来了，怀里抱着那双新棉鞋，爸爸拉着他走了。幸子跟在后面，来不及去拿自己那双棉鞋。到了车上，在幸子的帮助下，福子穿上了那双新棉鞋。

经过整整一夜的颠簸辗转，中间还遇上多次塞车、绕道，天亮时分，他们到了家乡外面的山坡上。厚厚的铅云缝隙中射出惨淡的曦光，路旁的树枝草丛上冰凌垂挂，山下的小镇无声无息，苍茫沉寂。

“福子，快到了！”幸子去推福子。

福子却睡着了，车上的暖气热腾腾的。

“让他先睡一会！”爸爸满眼血丝地看了幸子一眼。

只听得车顶上沙沙拉拉响，幸子抬眼一看。外面的家乡天空上，大朵大朵的白色蝴蝶妖娆地纷飞着。

“下雪了——”幸子惊喜而又恐惧地大喊。

“什么！”福子猛地睁开眼，但他首先看到的不是雪，而是脚上的那双新棉鞋。

2008年7月16日凌晨于东莞牡丹苑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