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三级试卷题型:朱自清《背影》的背影

丁辉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开篇就说：“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父亲”的差事因何而“交卸”，“祖母”又因何而“死”，朱自清在文中没有交代。中学里的语文老师要么是不知道这些背景材料，要么是即使知道，也认为和文章主题无关紧要，或者认为这些事“上不得台盘”，大抵不会对学生讲。

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在徐州榷运局长的任上，娶了两房姨太太。原先老家宝应的潘姓姨太太得知此事，便跑到徐州大闹。这一闹就把朱鸿钧的“差事”给“闹”得“交卸”了。朱鸿钧的母亲，也就是朱自清的“祖母”因此一病不起。因此，说朱自清的“祖母”是被朱自清的父亲气“死”的，大约未必十分错。

出于“为尊者讳”或“不宜外扬”之虑，朱自清自然可以对这些事欲言又止、躲闪其词，但我们今天若是想更深刻地理解散文名篇《背影》，更深刻地理解其中包孕的人生的沉重与感伤，却不可不对这些背景材料加以重视。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抖落到阳光下，也许比让它们在潮湿阴暗的历史时间的角落里霉烂变质要好。

言及朱自清与他的父亲在感情上的疏离，还不仅仅是由于朱父在感情上的“出轨”。朱父在与朱自清的原配夫人的关系上“处置非当”或许也是原因之一。朱自清的原配夫人是扬州名中医武威三的独生女武钟谦。朱自清写于1923年的小说《笑的历史》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旧式大家庭里的“少奶奶”。“少奶奶”在娘家为姑娘时就爱笑，这个时候“爱笑”是可以的，或许还是“贫寒家庭里的一线阳光”，嫁到婆家来还“爱笑”，可就成了“不守妇道”的证据，尤其是当家庭开始衰败，你还“爱笑”，则更成了公婆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一个本来天真烂漫、爱说爱笑、活泼健壮的人，后来弄得“身子像一只螳螂──尽是皮包着骨头，……哭是不会哭，笑也不会笑了”。朱自清的《笑的历史》就是以自己的原配夫人武钟谦为原型写的。据朱自清先生的弟弟朱国华回忆，朱自清的父母读了这篇小说，“很不高兴”。武钟谦后来于1929年死于肺病，终年抑郁不欢，积久劳瘁无疑是致病的一个原因。

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朱自清在写《背影》的时候，竟原谅了自己的父亲，并开始感念父亲的“好”？写《背影》时的朱自清处于怎样的人生阶段，又面临什么样的人生困境？查与写《背影》差不多同时的朱自清日记：“晚与房东借米四升……又向荣轩借六元……三弟来信催款，词甚锋利，甚怒，骨肉之情，不过尔尔……向吴微露借款之意，他说没有……当衣四件，得二元五角。连日身体颓唐，精神也惶惶不适，甚以为虑……向公愚借六元，愧甚”。在现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群体中，朱自清也许是最具书生气的一个，也是最不善于操持生计的一个，加以子女多，独立支持生活的艰难、生计上左支右绌的狼狈与苦辛甚至使他绝少能体会到儿女绕膝承欢的天伦之乐，更多的反是厌烦，诸般思绪在他的散文里在在可见：“我现在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杂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引用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儿女》)

现在我们可以得出一基本结论：多年以后的朱自清正是在自己深味了生存之艰难与自己面对生活的无力的时候，开始了对父亲的谅解与感念，并在《背影》里以艺术的方式表达了这种谅解与感念。“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这样的句子里有对父亲的能力的深佩，更有朱自清自己的深愧、自责与叹息。

北外丁启阵先生力主从中学课本里删除《背影》，理由是朱自清的父亲“不慈不孝”。我当时并没有参与讨论。我觉得《背影》的删与不删实为两可，汉语的好文章多的是，大可不必为一篇散文的去留争得舌焦唇敝。一个也许更为重要的问题是，语文老师该如何给学生讲《背影》？把朱自清写《背影》的诸多背景抽离，甚至刻意回避，仅仅强调“父子情深”的“正面”意义，不仅不该，也不必。《背影》区区千把字，然所以厚重，正离不开独特的背景的支撑。《背影》的重要性不在“父子情深”，而在对父亲的谅解与感念背后一个中年男人的愧悔与叹息，是面对生活的无力感与沧桑感，是人生的沉重与感伤。

在我们的教育中，历史一直在被“选择性”记忆；生活也一直在被“选择性”呈现。历史和生活皆被分成“适合向学生讲的”和“不适合向学生讲的”两部分。对历史进行“选择性”记忆，则往往不能告诉学生“这里发生过什么”；对生活进行“选择性”呈现，则不利于培养学生健全的人格。生活的残酷，人生的残缺与伤痛以及人性的亏欠与脆弱倘正是真实的世界的一部分，所谓健全的人格，也必包含对这些人生与社会的负面因素的直面与容纳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世界惟其不完美，那才正是需要智慧、意志与信念的时候；生活惟其残酷，方证明了谅解、宽容与爱的必要。

人生的惨淡、生活的残酷，学生迟早都要面对；让他们早点有心理和思想上的准备，总比让他们到时手足无措、慌不择路要好。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在这种惨淡与残酷之中，你刻意遮掩和回避的，生活本身也会告诉他。比如由现今的教育体制，又经由我们教师之手亲自制造的“惨淡”与“残酷”，在校园里又何可谓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