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人民起义：
革命的幽灵在阿拉伯徘徊

作者／朱进佳 Feb 11, 2011 12:47:08 pm

【朱进佳】对于反抗压迫剥削、追求社会正义的进步社会运动来说，2011年将会是21世纪中意义深长的一年，就像20世纪中的1917年、1968年、1989年那样。以突尼斯为爆发点的北非与中东人民起义浪潮，不仅响起了阿拉伯世界的革命春雷，也召唤着世界范围的群众造反传统，激励着人们将社会抗争进行到底……

2011年阿拉伯世界波澜壮阔的人民起义，正席卷着突尼斯、埃及、也门、阿尔及利亚和约旦，而阿曼、苏丹、叙利亚、利比亚、毛里塔尼亚、摩洛哥和沙特阿拉伯等国也发生小规模群众抗议。

当突尼斯爆发人民起义推翻了本阿里的独裁傀儡政权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帝国主义势力尽显其伪善的一面。美国总统奥巴马可以道貌岸然地赞赏突尼斯人民的勇气，支持突尼斯人民争取民主，批评本阿里是独裁者，而事实上过去多年美国、欧盟等国政府都支持本阿里的帝国主义傀儡政府。到了埃及爆发规模更加浩大的起义浪潮时，美国对穆巴拉克政权的态度就“温和”得很多，仅要求穆巴拉克政权落实民主改革并稳定该国局势，因为穆巴拉克领导的埃及政府，是帝国主义势力在中东地区的重要盟友，跟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形成了帝国主义霸权在中东的三大支柱。难怪以色列政府也极力说服美国，认为没有穆巴拉克的埃及就是（帝国主义的）敌对力量。

帝国主义势力的“有序过渡”

美国社会学家、“世界体系理论”大家伊曼纽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在2001年2月3日发表的一篇题为《第二次阿拉伯起义：赢家和输家》（The Second Arab Revolt: Winners and Losers）的文章中指出，美国是这个第二次阿拉伯起义的大输家，这可从美国政府在埃及人民起义爆发时踌躇不定的态度中看出来。

华勒斯坦所指的第一次阿拉伯起义，是指由侯赛因阿里所领导的1916年阿拉伯起义，当时是为了让阿拉伯人摆脱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统治。第一次阿拉伯起义将奥斯曼帝国驱逐出阿拉伯土地，但是却被英国和法国势力所收编，让阿拉伯地区变成西方帝国主义殖民地。二战之后，阿拉伯国家逐渐独立，但是这些独立的阿拉伯国家大多被英国帝国主义在中东的继承人，即美国所控制。

直到目前为止，美国势力所操控的阿拉伯国家，都是处于独裁威权统治下。这些国家政权是美国在中东利益的守卫保镖，确保美国对中东石油经济、战略性地域政治的支配权不会受到威胁。但是突尼斯人民起义成功推翻美国所支持的本阿里政权后，阿拉伯世界的人民起义浪潮一发不可收拾，并冲击着美国帝国主义势力在阿拉伯世界的利益。这让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势力不得不高度重视阿拉伯国家的局势发展，并尝试一切办法确保帝国主义的利益不会在阿拉伯人民的起义浪潮中被冲垮。

埃及是人口最多的阿拉伯国家，其地理位置极具战略性，因此，埃及一直以来是意欲支配阿拉伯世界的帝国主义势力所力图控制的国家。在贾迈勒阿卜杜纳赛尔为首的“自由军官”于1952年所发动的“七月革命”后，埃及曾经一度不受到西方帝国主义势力所控制，还跟它们搞作对。后来，埃及在萨达特执政时期开始向美国靠拢。到了穆巴拉克上台执政时，埃及跟奉行犹太人复国主义压迫巴勒斯坦人民的以色列，及实行君主专制的沙特阿拉伯，组成了美国帝国主义势力在中东的三大支柱。

当埃及人民起义于2011年1月25日爆发后，美国对穆巴拉克政权的态度就好像坐过山车似，从原本支持穆巴拉克政权的态度，转变到后来主张要埃及进行“有序过渡”。美国政府的公开声明显得小心翼翼，说支持埃及人民争取更多的“民主”，劝告穆巴拉克政府停止使用暴力并允许人民展开和平示威，主张穆巴拉克政权跟反对派进行谈判，到“立即改革”等，但是敦促穆巴拉克立即下台的说词却不曾出现在美国政府高官至今所发表的声明中。

美国政府目前要埃及进行“有序过渡”，其实就是要确保美国帝国主义势力对埃及的操控和利益不会被人民革命所埋葬。美国政府要站在埃及政治危机中赢家的一方，它要被视为支持埃及人民的民主诉求，但是却害怕失去像穆巴拉克政权这样一个在中东的重要盟友。因此，暂时不让穆巴拉克下台并推动所谓“有序过渡”的权力交接，是符合美国为首西方帝国主义利益的选择。美国目前已经将支持转向穆巴拉克所委任的副总统奥马尔苏莱曼，以期埃及政权可以在美国的干预下，从穆巴拉克那里“有序地”过渡到另外一个会忠心耿耿为帝国主义势力效劳的“新政府”手上。

美国深怕埃及人民力量一发不可收拾，肯定会收编参与在人民起义运动中的资产阶级反对派，包括曾被美国视为恐怖主义势力的穆斯林兄弟会。这些举措无非是要限制人民革命力量的进一步扩散与深化。在目前埃及革命形势高涨的时刻，美国不可能没有通过中央情报局跟埃及军方沟通，以避免埃及军队杀害太多的示威群众，让多年来在背后操控穆巴拉克政权的美国不会那么“难堪”。

美国在埃及的“策略”，不是无迹可寻的，翻看美国过往的记录，就会发现像菲律宾的马可斯、南韩的全斗焕、印尼的苏哈多、海地的杜瓦利埃等独裁政权，都曾经是美国推动维护跨国财团利益的流氓打手，当国内爆发群众起义而被推翻后，美国政府就极力干预以确保替代这些傀儡独裁政权的新政府会继续乖乖听从美国的指令。美国现在也看到埃及的形势已经让穆巴拉克无法安稳地执政下去，所以正力图制定一个可以拯救帝国主义利益的“有序”过渡计划。

独裁者还是帝国主义的傀儡？

近期在北非和中东所爆发的群众起义浪潮，将矛头指向为普罗人民带来种种压迫、剥削及困苦生活的专制政权。不过，无论是突尼斯还是埃及，单单要当权者下台是不足够的，因为下台的只是傀儡，操纵着傀儡的幕后黑手（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势力）还是可能为了跨国资本的利益在暗地里操控局势。

穆巴拉克执政初期，埃及工人和左翼以为这是一个对工运比较宽容的政府，因为穆巴拉克上台后不久就释放在萨达特时期被任意囚禁的反对派领袖。但是，这些都是埃及工运和左翼一厢情愿的想法。在穆巴拉克执政的30年里，工人罢工总是遭到警察的暴力镇压，甚至有罢工工人被警察杀害。警察的暴力镇压并无法全面终止工人罢工，不过，工人罢工的频率也还是开始减少。

在高度打压的环境下，面临组织困难的工人无法看到如何可以制止私有化及国际货币基金所鼓吹的“结构调整”，而工人的战斗性也被削弱了。当工人运动处于低潮时，官商勾结的制度加剧了对工人的剥削，工人被迫长时间工作却只获得低微的工资，这让他们的愤怒囤积起来。基本上，穆巴拉克执政时代的工人阶级心理，是既严重受挫却有愤怒不堪。

穆巴拉克支持美国于1991年攻打伊拉克，结果赢得美国的恩宠，得到了美国的经济援助，成为美国在中东的重要盟友。穆巴拉克对中东的流氓恶霸国家—以色列，采取了友善的态度。在国内，穆巴拉克遵循国际货币基金所开出的新自由主义经济药方，实行亲西方资本的政策。政府诱骗50万工人接受一项所谓提早退休计划而辞去工作，结果工人们在失去工作后懊悔不及，他们不是再也找不到工作就是打一份待遇更糟的工作，很多人被迫花光原本拿来养老的“退休”赔偿。
穆巴拉克所领导的埃及政府，为了大力发展工业化经济，给外资提供了巨额的减税。但是工人却被迫工作达每天12小时，而且又没有工会的保护。纳赛尔时代开始建立的埃及总工会，是埃及国内唯一受到承认的工会联盟，但是却是国家官僚操控机制的一部分，严重限制了工人运动的发展。埃及总工会的结构就像埃及的文化遗产金字塔，工会内等级分明，底层工人无法质问上层工会领导，工会的代表性令人质疑。更糟糕的是，很多工会领导为政府充当间谍，刺探工人的动向。

埃及人民的抗争传统

埃及有着中东地区最悠久历史的工人阶级队伍，也具有着源远流长的工人抗争历史。埃及在20世纪初就爆发反抗英国殖民者歧视政策的罢工浪潮。埃及的第一个工会“香烟制造者同盟”于1900年成立。

埃及工人在1919年的反殖民主义革命运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两年后，也就是1921年，90个工会联合成立了埃及工人全国联合会。由于工会在散步反殖民主义抗争及左翼思想上起着极大的作用，埃及王国政府于1924年就解散了埃及工人全国联合会。不过，埃及工人在接下来的20年都持续为争取更好的工作待遇及反对殖民主义而展开抗争。

到了1940年代末，埃及的工会数目接近500个。埃及码头工人曾于1947年抵制意欲穿过苏伊士运河的荷兰船只，以声援印度尼西亚人民的独立斗争。

尽管面对着埃及政府的打压及工会官僚的阻扰，埃及在过去多年来也曾发生过好些重大的反抗国家霸权的罢工运动。埃及工人就曾于1977年当埃及跟国际货币基金展开初步谈判时，发动一场反对萨达特政权的“面包起义”，那对埃及政府来说是一场噩梦。工人和以左翼为主的反对派成功占据开罗以及其它主要城市的街头，并得到很多埃及人民的同情。埃及政府对参与在起义中的工运和左翼人士进行大逮捕镇压，而总工会则大显其反动本质协助政权压制工人起义。

2011年爆发的埃及群众起义，是1977年面包起义以来最重大一次的群众抗争。这场抗争，将重新呼唤着埃及工人阶级的战斗传统，并释放出更巨大的革命动力。

对全球资本主义压榨的回应

好些自由派人士会今天埃及所面对的问题只是局限在贪腐和缺乏民主的课题上。这并不完全正确。今天埃及的政府，是由贪腐资产阶级、腐败的统治官僚和一个实际上是帝国主义傀儡的独裁者所组成之联盟。

埃及统治集团的反民主专制统治，是跟鼓吹“经济自由化”的新自由主义相辅相成的。如果只替换掉穆巴拉克这个腐败至极的政权却保留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普罗民众将继续面对劳动力被资本家疯狂压榨而生活素质却每况愈下的艰苦困境。反独裁争取民主的群众运动，必须结合反资本主义争取社会正义的抗争，才有可能对整个社会带来实际的变革。

埃及人民起义在爆发后，短短的期间内就能够形成上百万人的动员力量，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场爆发，显示着潜藏在埃及人民内心多年的怒火有多么的严重。普罗人民所忍受的糟糕生活状况、失业、粮价上涨、房屋短缺、低工资、贪污、言论自由被打压、警察暴力及多年的紧急状态统治，堆积成一个巨大的火药库。

穆巴拉克自2000年开始大刀阔斧实施的私有化政策，激化了该国社会的不平等，让穷者愈穷。目前，埃及8000万人口当中，有将近40%活在每天2美元收入的贫困处境当中。90%失业人士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

作为点燃突尼斯革命药引的突尼斯无牌青年小贩穆罕默德布阿吉吉自焚事件，并不是因为他无法投票，而是他无法忍受高失业率造成的生活困境。步上穆罕默德布阿吉吉后尘在埃及、阿尔及利亚、毛里塔尼亚等国自焚的人士，都是失业者。突尼斯的经济困境，是亲美政权向外来投资者和投机客实行“自由化”政策所造成。除了发电领域，突尼斯几乎将该国的所有经济领域都“开放”给外来资本鱼肉。

埃及在亲美的穆巴拉克威权统治下，也同样积极推动让跨国资本获益的经济政策，近年更以私有化为主导的经济改革开放，吸引更多的外资到埃及的同时却让该国基层人民的生活素质不断被腐蚀。在对国内人民实行严酷打压、对外来资本采取开放不拘的政策下，埃及变成了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我们总是听到这样的论述，说示威活动“影响经济”，让埃及股市受挫，吓走外资等等。事实上，埃及人民正是无法再忍受亲美政权所实行的让“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经济制度才揭竿而起。没错，人民起义是“影响经济”，因为打击了盈利至上的资本主义经济。至于股市，那是投机者谋取暴利的“赌场”，正是资本家、金融巨鳄的豪赌，将全球经济陷入深重危机中，现在还要强迫普罗人民缩紧腰带为它们所制造出来的危机买单！至于外资，正是埃及多年来对外资的开放，才导致埃及人民面对低工资、高失业，还有通货膨胀等问题。

埃及人民的起义，正好呼应着世界各地反抗全球资本霸权统治的抗争号角。无论是希腊人民反对紧缩政策的抗争，法国劳动人民反对退休制改革的抗争，英国青年学生反对涨学费的抗争，还是突尼斯人民起义，或埃及人民起义，这些群众抗争虽然起始于普罗人民反对各自政府所实行的反人民政策，但是这些抗争都有着指向着共同的制度性根源—压榨愈来愈穷的底层人民去维护愈来愈富有的统治阶级之社会制度。

在埃及街头进行抗争的革命群众，他们当前的目标可能就是要推翻穆巴拉克政权，但是，他们也肯定不能容忍支撑着穆巴拉克政权的整个社会体制—一个以财雄势大的资本财团利益为依归的资本主义食人体制。

革命在埃及人民心中扎根

埃及人民起义释放出巨大的群众革命力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现有的政治组织可以宣称它们是这场革命运动的领导。群众在街头的抗争过程中建立起自愿的自治组织，去保护示威者的安全、清理示威现场、防止破坏分子闹事等。很多组织上所需的事情，包括拟定诉求、接下来的部署、反击亲政府示威者攻势的策略，都是在示威现场讨论决定的。这并不是什么“动乱”，人民群众的斗争目标很清晰，而且也很有组织性。

埃及人民的革命，无论成败与否，无论能否真的为埃及社会带来实际的改变，埃及在经历这次革命洗礼之后已经很难恢复到原状。参与在这场空前浩大革命中的人们，他们的心里肯定留下了难以忘却的革命记忆、经验及精神。这场革命将产生具有反抗精神与革命热情的新一代阿拉伯人民，并有可能在接下来的日子成为推进社会革命的原动力。

埃及人民响起了阿拉伯世界的革命春雷，这阵春雷除了震撼着阿拉伯世界的统治阶级和帝国主义列强势力，也将激励着世界各地追求社会正义、反抗资本主义体制的人们。无论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国家是否会替换政府，只要政府仍然根据全球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去治理国家，街头示威群众所提出的问题都将不会真正获得解决，而人民的抗争也将会持续不断。

一个革命的幽灵，正在阿拉伯世界徘徊。革命，已经回到了世界政治的日程表上。没有一个国家再可以对革命免疫。

本文图片来源：路透社

朱进佳是社会主义党中委，关心国际左翼运动，其部落格为《安那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