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儿打嗝说明不缺氧吗:周作人与章太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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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与章太炎(1)
钱理群
(一)
周作人在论及“鲁迅与晚清文坛”时,曾说晚清学人中对鲁迅(以及他自己)影响最大的是严复、梁启超和林琴南;但又说,“后来在东京,看见《民报》上章太炎先生的文章,说严几道的译文‘载飞载鸣’,不脱八股文习气,这才恍然大悟,不再佩服了”[1]。如果说,严、梁、林三位对周氏兄弟的思想启蒙起了极大作用,那么,当鲁迅与周作人在日本开始形成自己的独立思想时,章太炎的影响是更为重要的。正像周作人自己所说:“虽然有些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2]周作人与章太炎的相交,一般人都以为是从1908年周作人与鲁迅一起就学于章太炎开始,其实是不确的。周作人于1906年秋来到东京,先住在本乡汤岛的伏见馆,到次年春即迁至本乡东竹町中越馆。据周作人后来回忆,“大概因为这里比较公寓方便,来的客也比以前多了”,“主要的是陶焕卿,龚未生,陈子英,陶望潮这些人,差不多隔两天总有一个跑来,上天下地的谈上半天……”[3]。这里所说的常客中有章太炎的女婿龚未生,周作人大概就是通过龚未生的关系而结识章太炎的。但他们最初来往情况却不详。我们所知道的最早的材料,是周作人在《关于鲁迅之二》里的回忆:他在1908年6月10日出版的《民报》第21号发表的译文斯谛勃鄂克的《一文钱》(署名三叶译)曾“请太炎先生看过,改定好些地方”[4],这说明他们此时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这年夏、秋之间,章太炎还曾托龚未生,请周作人翻译德人德意生的《吠檀多哲学论》的英译本[5],周作人读后觉得“茫然不得要领”,遂建议直接译邬波尼沙陀即奥义书本文,“先生亦欣然赞成”,周作人曾“用心查过几章,想拿去口译,请太炎先生笔述,却终于迁延不曾实现得,这实在是很可惜的事”[6]。
同年7月11日开始,周作人随同鲁迅至章太炎处听讲音韵之学。同学者有许寿裳、钱玄同等七人。本日“先讲三十六字母及二十二部古音大略”[7]。据朱希祖、钱玄同日记,章太炎先后讲了《说文解字》、《庄子》与《楚辞》、《尔雅义疏》[8]。但周作人自己在《知堂回想录》中回忆,“《说文解字》讲完以后,似乎还讲过《庄子》,不过这不大记得了。大概我只听讲《说文》,以后就没有去吧”。周作人还这样回忆章太炎讲课时的情景:
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上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干燥的材料却运用说来,很有趣味。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哈喇菩萨。[9]至于求教于章太炎所受的影响,鲁迅强调“前去听讲……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10],周作人则以为“实在倒还是这中国文字学的知识,给予我不少的益处,是我所十分感谢的”[11]。鲁迅与周作人对章太炎的历史评价也不一致,鲁迅以为“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12],周作人显然不以为然,他在《知堂回想录》中仿佛有所针对似地指出:“……我以为章太炎先生对于中国的贡献,还是以文字音韵学的成绩为最大,超过一切之上的。”[13]1909年春夏之间,周氏兄弟突然接到了他们的老师章太炎的一封信:
豫哉、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罗已来,准于十六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赴。此半月学费弟已垫出,无庸急急也。手书。即颂撰祉。麟 顿首 十四[14]信面是篆文所写。有意思的是,章太炎在信中用“启明”称周作人,从此周作人就改号为“启明”。师生关系之亲密,可见一斑。
师生同学于印度梵师的情景,周作人也有亲切回忆:
学生就只有太炎先生和我两个人。教师开始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来,再教发音,我们都一个个照样描下来,一面念着,可是字形难记,音也难学,字数又多,简直有点弄不清楚。[15]但章太炎学习梵文的精神却给周作人以深刻的印象与启示。以后,周作人多次著文回忆这段历史,并且说:
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相与禅宗,而净土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杨仁山答夏穗卿书便竭力否认此事,)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16]在周作人看来,章太炎是一位“儒佛兼收,佛里边也兼收婆罗门”的学者,这是章太炎“最为可贵”之处[17]。周作人说:“我于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伟大的气象得以懂得一点,即此一点却已使我获益非浅矣。”[18]我们已经一再说过,“兼收并蓄,于杂糅中见调和”是周作人治学与思想的最大特色,这显然于章太炎等有所师承,又反过来,成为周作人评价古今中外学人的一个基本标尺。
不过,在日本时期,周作人所接受的,主要还是章太炎“革命的复古思想的影响”[19]。以后章太炎、周作人师生各奔东西,没有再见的机会。只是在1916年10月15日周作人日记中,我们看到如下记载:“乔风自北京归,带回太炎先生书单条一幅。”乔风,即周作人三弟周建人。查1916年10月12日鲁迅日记:“清晨三弟启行归里……寄回……章先生书一幅。”又,鲁迅1915年6月17日日记曾记:“下午许季NC125来,并持来章师书一幅,自所写与,又《齐物论释》一册,是新刻本,龚未生赠也。”这说明,1916年周建人带回绍兴家中的,正是1915年章太炎书赠鲁迅的条幅。时章太炎因“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20],终被袁世凯软禁,鲁迅曾于1915年1月31日、2月14日、5月29日三次前往探视。太炎先生书赠条幅系抄录《庄子·天运篇》中的六句话:“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涂却守神,以物为量。”[21]这显然是借庄子的话表示自己的心迹。鲁迅现在让周建人将条幅带回绍兴给周作人看,大概也有让周作人领会的意思。章太炎此时在周氏兄弟心目中仍然是十分令人尊敬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