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基电话:《渴望生活—梵高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6 03:55:42
  正值《渴望生活》出版十一周年之庆,袖珍本版决定刊印。这给予我双重的喜悦: 
  在一个每年出版上万册新书的国家里,一本小说进入了它的第二个十年,仍然引起读者持久的兴趣,是不多见的;另一重喜悦是,文森特·凡·高和他的传记故事现在将呈献给广大的袖珍本读者,其代价不过是几根棒糖或一张三轮影院的票子而已。这是书籍出版的革命,在我整个写作生涯中,对此一直昂首以待。 
  人们向我问过无数次:“他的姓名如何发音?”文森特·凡·高是荷兰人,因此专门性的正确发音应该是Van HchuuChCh,美国人几乎无法发这个音。由于他的创造性绘画的大部分活动是在法国进行的,故而他的名字有时候就念成法语的Van GOgh。然而,在我们国内,无需使用这些困难的发音,我们可以简单地叫他作文森特·凡·高,而且这是完全正确的。 
  凡·高早已被带进了千百万美国人的心中,极大多数美国人把他看作是一位亲密的朋友。他短促的一生中超人地斗争和更为超人地征服艺术,赢得了我国人民最亲切的同情。再说,他有着不可思议的颠倒乾坤的成就——在成熟的十年创作活动中,他绘制了大约六百幅油画和八百余幅其他画种的画。他生前仅售去过一幅画,是卖给一个荷兰同行的姊妹,代价不过几个美元。可是,今天他的主要作品每幅价值五万至十万美元他的全部作品价值二、三千万美元。 
  这些天文数字不会打动文森特的心,因为他对金钱是漠不关心的。他所要的是:了解生活,描绘生活。                             欧文·斯通    --------------------------------------------------------------------------------   伦敦    “凡·高先生!该醒醒啦!” 
  文森特甚至在睡梦中也期待着厄体技的声音。 
  “我醒着,厄休拉小姐。”他高声应道。 
  “不,你没醒,”姑娘笑着说,“现在是醒了。”他听着她下楼,走进厨房。 
  文森特双手往下一撑,跳了起来。他生得肩宽胸厚,臂粗腿壮,强健有力。他一骨碌地套上晨衣,从水壶里倒出冷水,唐起剃刀来。 
  文森特享受着每日履行的剃须仪式:先从右边的络腮胡子刮过宽阔的面颊,直到肉感的嘴角;再从鼻孔下向外刮去唇上的右边一半,接着是脸的左半边;然后刮下巴——一块国大的暖烘烘的花岗石。 
  他一头钻进小衣柜上的用布拉邦特的草和橡叶编制的花环。这是他的弟弟泰奥在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采集制成后,寄到伦敦给他的。鼻子里的荷兰香味开始了新的一天。 
  “凡·高先生,”厄休拉又敲门叫道,“邮差刚送来你的信。” 
  他撕开信封,认出他母亲的笔迹。“亲爱的文森特,”他念道,“我要在信上和你说一两句话。” 
  他的脸又冷又湿,所以便把信塞进裤袋,打算在古皮尔公司的空闲时刻里再看。他把长长厚厚、黄里带红的头发往后梳平,换上一件毕挺的白衬衫,戴上低领和黑色四折大领结,下楼去吃早饭和领受厄休拉的微笑。 
  厄休拉·洛耶和她的母亲——一个普罗旺斯副牧师的寡妇,在后花园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办了一个托儿所。厄体技芳龄十九,是一个笑眯眯、大眼睛的姑娘,娇嫩的鹅蛋脸儿粉画般艳丽描条的身材,亭亭玉立。文森特喜欢望着那张撩人心弦的脸庞上洋溢着的微笑光彩,那光彩就象五色缤纷的遮阳伞上的闪光。 
  厄休拉利索而又从容地开出早餐,在他吃的时候,高兴地跟他攀谈。他二十一岁,第一次恋爱。生活在他的面前展开着。他想:要是一生都能面对着厄休拉吃早饭,他将是一个幸运儿了。 
  厄休拉端上一片火腿、一只鸡蛋和一杯浓红茶。她轻快地坐进桌对面的一张椅子里,拍一下脑后的棕色卷发,一面对他微笑,一面迅速地把盐、胡椒、白脱和烤面包—一递给他。 
  “你的木犀革又长高了一点,”她说,舌头舔舔嘴唇。“在上陈列馆前要不要去看一看?” 
  “好,”他答道。“你,我是说,请伽…·领我去好吗?” 
  “他这人真是好笑!自己种了水犀草,却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有一个习惯,当面讲人时,就当对方不在屋里。 
  文森特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举止,就象他的身体一样笨拙,他似乎不知道对厄休拉怎样说才好。他们走进院子。那是寒冷的四月的一个早晨,苹果树已经开花。一个小小的花园把洛耶的住房与托儿所隔开。不过几天前,文森将刚下种罂粟花和香豌豆花,木犀草已穿出地面,文森特和厄作拉蹲在木犀草的两边,他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厄作拉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天然的香味。 
  “厄休拉小姐。”他说。 
  “嗯?”她把头一抬,询问地对他微笑。 
  “我……我……我是说……” 
  “啃,你这样结结巴巴地,能说得清什么话呀?”她问,一面跳了起来。他跟着她走到托儿所的fi口。“我的娃娃们马上就要来了,”她说。“你不会迟到吗?” 
  “我有的是时间。走到斯特兰德街不过三刻钟工夫。” 
  她想不出再说什么话,于是双手伸到脑后,持住松散下来的一绝头发。她那苗条的曲线一下子显得丰满得多。 
  “你答应我为托儿所弄的那张布拉邦特风景画怎么样了月她问。 
  “我把西泽·德·科克的一张速写的复制品寄到巴黎去了。他会为你题词的。” 
  “噢,太好了!”她拍着双手,款摆着腰肢,转了一圈。“有时候。先生,不过仅仅是有时候,你真能讨人喜欢。” 
  她的眼和嘴在对他微笑,她想走开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我睡觉的时候,给你想出了一个名字,”他说。“叫做娃娃的天使。” 
  厄体技的头往后一仰。纵情笑了起来。“娃娃的天使!”她叫道。“我一定要告诉妈妈!” 
  她挣脱了他的手,对地耸肩而笑,窜过花园,奔进住屋。 
  文森特戴上高顶丝帽,拿了手套,踏上克拉彭的街道,在离伦敦中心区的这个地段中,房屋稀稀朗朗。所有的花园里,紫丁香、木桃和金链花盛开。 
  时间是八点一刻,他用不着在九点钟以前赶到古皮尔公司。他善于步行。两旁的房屋渐渐赛起来,上班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从后面追过了他们。他对他们的亲切友好的感情油然而生,他们显然也都懂得恋爱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沿着泰晤士河堤岸走去,通过威斯敏斯特桥,经过威斯敏斯特寺和议会大厦,拐入斯特兰德街索瑟普顿十七号伦敦古皮尔公司——美术商店和版画出版社。 
  他穿过铺着厚地毯、挂着鲜艳帷缦的大厅,看到一幅油画,描绘一条六英尺长的鱼龙之类的动物,它的上方有一个小人儿展翅飞翔。这幅画题为《天使长迈克尔杀死恶魔》。
 
一个职员在他走过的时候告诉他:“石版画柜台上有你的一个包裹。” 
  穿过陈列着密莱司、鲍顿和透纳作品的图画大厅后,便是店内的第二个房间,里面陈列着铜版画和石版画。第三间房比其他两间更象交易的地方,大部分的销售就在这儿进行。文森特一想起昨价最后一个女主顾的情景,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没法欣赏这张画,哈里,你呢?”她问她的丈夫。“这条狗真象去年夏天在布赖领咬我的那条狗。” 
  “哎,我的老伴,”哈里说,“我们一定要挑一条狗吗?他们多半是要使一个太太发愁。” 
  —— 
  文森特十分清楚,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出售一些蹩脚的东西。到店里来的大多数主顾,对他们所买的画压根儿一无所知。他们付出昂贵的代价,买进不象样的商品,然而,这关他什么事呢?他该做的就是要使画片室的生意兴隆。 
  他打开巴黎古皮尔公司送来的包裹。这是西泽·德·科克捎来的,上面写着:“献给文森特,及厄休拉·洛耶。我的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今晚把画交给厄休拉的时候,我就要问她。”他喃喃自语。“再过几天我就二十一岁了,我现在每月挣到五镑。不必再等待了。” 
  时间在古皮尔公司的静悄悄的后房间里过得很快。他每天替古皮尔陈列公司平均卖去五十幅照片,能为公司赚这么多钱,他感到很高兴,虽然他更宁愿做油画和铜版画生意。他喜欢他的同事们,他们也喜欢他;他们常在一起闲谈欧洲大陆上的事儿,消磨许多愉快的时光。 
  这个年轻小伙子性格有点孤僻,回避社交。人们认为他古怪,有点儿别扭。可是厄休拉却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格。她使他滋生了要博得别人好感的要求;她帮助他从那种孤独的性格中摆脱出来,帮助他看到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乐趣。 
  公司在六点钟打烊。文森特走出店门的当儿,奥巴赫先生城住了他。“我接到你叔叔文森特·凡·高的信,”他说。“他想了解你的近况。我很高兴地告诉他,你是店内最好的职员zWN “谢谢你的好意,先生。” 
  “没什么。夏季休假后,我想把你调离后房间,到前面的铜版画和石版画室里来.““在这当口,这对我来说,可真有重大的意义,先生,因为我……我要结婚啦!” 
  “真的吗!这可是个好消息。什么时候结婚?” 
  “我估计就在夏季吧。”他以前还没有想到过日期呢。 
  “嗯,我的孩子,那好极了。今年第一季度里你已经加了一次薪,不过,等你蜜月旅行回来后,我敢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再给你加一次。” 
  “我把画给你弄来了,厄休拉小姐。”文森特吃完了饭后说,把椅子推放原处。 
  厄休拉穿着一件绣花的铜绿色上衣,样式入时。“那位艺术家为我题写了什么动人的话吗?”她问。 
  “题了。你去拿盏灯,我就替你把画挂在托儿所里。” 
  她撅起嘴唇,作出一种最适宜于接吻的样子,膘了他一眼。 
  “我得帮妈妈做事。等半小时再挂,好吗产文森特两肘搁在他房里的小衣柜上,凝望着镜子。他从前很少想到过自己的外貌,在荷兰,这显得无关紧要。他看出,与英国人相比,他的脸和头显得笨重了。他的一双眼睛深深埋在水平线般平直的岩石隙缝中;鼻子又高又挺,胶骨似地粗直;隆起的前额的宽度,与他的浓眉至肉感的嘴之间的距离相等;额部宽阔有力;脖子短粗;厚实的下巴是荷兰人特点的活标本。 
  他离开镜子,懒散地坐在床沿上。他是在一个严肃的家庭中长大的。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姑娘,甚至从来没有正视过一个姑娘,没有与异性调笑过。在他对厄休拉的爱情中,没有自欲和邪念。他年轻,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是在初恋。 
  他看了一下表。只过去了五分钟。还有那二十五分钟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他从母亲的来信中抽出他弟弟写的一张短笺,重又看了起来。泰奥比文森特小四岁,现在海牙的古皮尔公司中担任文森特原来的职务。泰奥和文森特,象他们的父亲泰奥多勒斯和文森特叔叔一样,从小就是一对很亲密的兄弟。 
  文森特随手拿起一本书,用它垫着纸,给泰奥写信。他从小衣柜的第一只抽屉里拿出几张粗糙的速写,这是他在太晤士河堤岸上画的,和雅凯作的《带刻的女孩》照片,一起放送给泰奥的信封里。 
  “哎喀,”他惊叫道,“我把厄休拉全忘了!”他看看表,已经过头了一刻钟。他捞起一把梳子,尽力把缠结纷乱的红卷发梳平,从桌上拿起西泽·德·科克的画,猛地把门打开。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啦,”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厄休拉说。她正在为娃娃们糊纸玩具。“你把我的画带来了没有?我可以看看吗?” 
  “我想把它挂起来后再让你看。你把灯准备好了吗?” 
  “妈妈把灯拿走了。” 
  当他从厨房里回来后,她把一条海青色肩巾递给他,让他被在她的肩上。肩巾的丝质感使他感到一阵战栗。花园里弥漫着苹果花的芳香。路乌漆墨黑,厄休拉的手指轻轻地拉住他粗糙的黑上衣的袖口。她脚下绊了一下,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了些儿,她对自己的笨手笨脚笑了起来,笑得那么高兴。他不明白她怎么舍感到绊脚好玩,可是他倒喜欢在漆黑的小径上望着她的身躯——带着她的笑——向前走去。他把托儿所的门打开,让她过去;她那漂亮的胜在他的脸旁擦过,她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双眼,似乎在回答他那尚未提出的问题。 
  他把灯放在桌上,问道:“你要我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挂在我的书桌上方,怎么样广这儿原来是一间凉亭,大约放着十五张低矮的桌椅。厄休拉的书桌放在房间一端的讲台上。他和厄休拉并肩站着,察看控放画片的适当位置。文森特心神不宁,他刚拿钉想钉下去,针马上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她亲切安详地望着他,格格地笑。 
  “噢,笨手笨脚的,还是让我来针吧。” 
  她高举双臂,在针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肌肉活动都是那么灵巧。她的动作敏捷境雅。文森特想乘灯光黯淡的机会,把她抱人怀里,以紧紧的拥抱来了却他那折磨人的心事。然而,尽管厄休拉在黑暗中时时触碰着他,但没有使他得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她在看题词的时候,他把灯举得高高的。她很高兴,拍着手,摇摇晃晃地转了一个身。他没能跟上她这个大幅度的动作。 
  “这使他也成了我的朋友啦,是吗?”她问。“我一直想认识一位艺术家。” 
  文森特想说些温柔的话,说些为他正式开口铺平道路的话。厄休拉的被阴影这去一半的脸,朝他转了过来。灯光在她的明眸中闪出小小的光点。她的鹅蛋脸儿突出在一片黑暗的前面,当他瞧着她的被平滑雪白肤色衬托着的润湿的朱唇时,他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滋味。 
  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他能感觉到她在向他靠拢,在等待他倾吐那不必要的情话。他接连几次舔舔嘴唇。厄休技转过头去,略略耸肩地盯着他,跑出门去了。
 他吓慌了,深怕错失良机,紧紧起了上去。她在苹果树下停了下来。 
  “厄休拉。”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微微打了一个冷额。天上布满寒星。在色墨黑。他没有把灯带在身边。只有厨房的窗口中传来一丝暗淡的光。厄体技的发香冲进了他的鼻孔。她把肩上的技巾拉紧一点,双手叉在胸前。 
  “你觉得冷。”他说。 
  “是的,我们最好进屋去吧。” 
  “不,请,孙……”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把下巴埋在暖和的肩巾里,瞪大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噢,凡·高先生,我怕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要告诉你。你看……哦……就是……” 
  “请不要在这当儿讲。我冷得发抖。” 
  “我想该让你知道。今天我提升了……我将调到石版画室里……这将是我一年之中的第二次加薪。” 
  厄休拉往后退了一步,拉掉肩巾,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一点也不觉得冷。 
  “凡·高先生,直截了当地讲吧。” 
  他感到她的声音有点冷冰冰,在恼根他的呆头呆脑。他心中的火焰一下子给扑灭了。他觉得平静而又着魔。他想了许多话,要挑一句他认为最好的来讲。 
  “我想告诉你,厄作拉,这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唯有你做我的妻子,我才会有幸福。” 
  他注意到,她对他在刹那间恢复了自制感到多么惊奇。他自忖该不该把她抱入怀中。 
  “做你的妻子!”她的声调提高了。“噢,凡·高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他那对深藏在嗓者下的眼睛注视着她,尽管在黑暗中,她还是看得清他的一双凹眼。“恐怕是我没有……”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一年前就已经订婚啦。” 
  他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那个人是谁?”他木然地问道。 
  “噢,你没有见过我的未婚夫吗?你来之前,他就住在你的房间里。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踮起脚尖,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嗯,我……我……还以为也许有人已经告诉过你。” 
  “你知道我爱上了你,为什么还一直瞒着我呢?”现在他的声音一点也不犹豫迟疑。 
  “你爱上我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只想与你交个朋友而且。” 
  “我到这儿来以后,他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在威尔士。他马上要来和我一起度暑假。” 
  “你一年多没见到过他吗?那你已经忘记他了!现在我可是你所爱的人啦。” 
  他把理性和谨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猛然抱住她,疯狂地吻她那不情愿的樱唇。他领略着她唇上的湿气、口中的若泽、头发的香味;他感到爱情冲击着他的心头。 
  “厄休拉,你并不爱他。我不会让你爱他的。你要做我的妻子。我不能失去你。我永远不会停止,一直到你忘记他,嫁给我!” 
  “嫁给你!”她叫了起来。“难道我应该嫁给每一个爱上我的男人吗?放开我,你听到吗,再不我就要喊了。” 
  她挣脱身子,气喘喘地沿着暗黑的小径奔去。当她奔到台阶边的时候,转过身来,她的轻声但直送到耳边的俏语,宛如一声哈喝,击中了他。 
  “红头发的傻瓜!”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醒他。他没精打来地起身,胡乱地刮了一圈胡须,留下点点斑斑的须根。早饭的时候,厄休拉没有露面。他往市中心的古皮尔公司走去;在昨天早晨看到的人们身旁走过时,他发觉他们全变了样。他们显得那么孤寂,匆匆忙忙地赶去干那无聊的活儿。 
  他看不见怒放的金链花,也看不见路旁列植的栗树。阳光比昨晨格外灿烂,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 
  他在一天里售去了二十张安格尔的《阿纳迪奥梅纳的维纳斯》的彩色摹制品。这些画片给古皮尔公司赚了大钱,然而,文森特已经失去为公司赚钱的兴致。他对主顾们很不耐烦,他们完全无能鉴别艺术上的好坏,却似乎独具挑拣那些造作、平庸和廉价图画的本领。 
  他的同事们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子,不过他自己却在尽最大努力不让别人讨厌他。“你猜得着什么事情招惹了我们这位著名的几·高家的成员吗?”一个职员向另一个问道。 
  “我敢说,今天早晨他一定是心情不佳。” 
  “他所担心的可事关重大哪。他的叔叔文森特·凡·高是巴黎、柏林、布鲁塞尔、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等地古皮尔公司的合伙老板。那老头儿有病,又没有后代,人人都说他把他的股份留给了这个小子。” 
  “有的人就是运气好。”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他的叔叔亨德里克·凡·高,在布鲁塞尔和阿姆斯特丹开设美术公司,还有个叔叔科尼利厄斯·凡·高是荷兰最大一家美术商店的老板。凡·高家是欧洲图画商界中最大的家族。有朝一日,我们这位隔壁房间里的红头发朋友,将会实际上控制欧洲大陆的艺术。” 
  当天晚上,他走进洛耶家的餐室时,发觉厄休位和她的母亲在悄声地谈话。他一踏进门,她们就收住话头,最后一句的话音尚在空中回荡。 
  厄休拉选进厨房。“晚安,”洛耶太太招呼道,眼神异乎寻常。 
  文森特独自一人在大餐桌上吃饭。厄休拉的打击把他击昏了,但没有把他击败。他根本不接受“不”这个回答。他将把别的男人认厄休位的头脑中排挤出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星期,他才得到一个机会,对她讲几句话。在这一个星期中,他吃得少,睡得少;他的从容不迫让位给烦躁不安了。他在公司里的买卖骤然下降。他的生气勃勃的眼神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被刺痛的忧郁。当他要讲话的时候,他感到比以前更难以找到适当的词句。 
  一个星期目的丰盛的主餐后,他尾随她走进花园。“厄休拉小姐,”他说,“我感到很抱歉,要是那天晚上我使你受惊了的活。” 
  她的毫无表情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似乎对他紧跟在后面表示惊讶。 
  “噢,没有什么。那不要紧。让我们忘了吧,好吗?” 
  “我当然很高兴把冒犯过你的事情忘记干净。不过,我对你所说的话却全是真实的。” 
  他朝她走上一步。她退向一边。 
  “为什么还要旧话重提呢?”厄作拉问。“我已经把那事情全忘了。”她转身背向他,沿着小径走去。他急忙追上去。 
  “我一定得再讲一遍。厄体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是多么难过。你为什么躲开我呢?” 
  “我们进屋吧?妈妈在等客人。” 
  “你爱别人,那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早就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了。” 
  “我怕没有时间再跟你讲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度假?” 
  他忍气吞声地答道:“七月份。” 
  “真巧。我的未婚夫七月份来和我一起度假,我们需要他原来的房间。” 
  “我决不把你放弃给他,厄休拉!” 
  “你必须完全放弃那个念头。如果你不愿意,妈妈说,就请你另找房子。” 
  他又费了两个月的功夫,试图说服她。他本来的性格又全部恢复了;如果他不能和厄休拉在一起,那末他宁可独自一个儿,这样就没有人能来妨害他对她的相思。他变得对店内的人们不客气了,被厄休拉爱情唤醒的那个世界,又很快地沉睡了,他变成了他的双亲在曾德特所见到的最阴沉抑郁的孩子。
 七月来临,他的假期开始。他不希望离开伦敦两个星期。他感到只要他耽在她家里,厄作拉就不可能爱上别人。 
  他下楼走进会客室。厄休拉和她的母亲坐在那儿。她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我随身只带一个旅行包,洛耶太太,”他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房里。这是我离去的两个星期的房钱。” 
  “我看你最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凡·高先生,”太太说。 
  “那为什么?” 
  “你的房间从星期一早晨起给租掉了。我们认为你还是住到别的地方去来得好一点。” 
  “我们?” 
  他转过脸来,眉毛隆起的双眼盯住厄体技。这并未表明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个问题。 
  “是的,是我们,”她的母亲答道。“我女儿的未婚夫写信来说,叫你离开这儿。凡·高先生,依我看来,倘若你压根儿没有到这里来过,那就更好了。”    泰奥多勒斯·凡·高驾车到布雷达火车站接他的儿子。他穿着牧师的厚厚的黑色上衣、宽大的翻领背心和浆过的白衬衫,黑色的大领结遮盖了一切,只露出高领的一狭条。文森特一眼光看到父亲脸上的两个特征:右眼皮比左眼皮低,把右眼挡去了一大半Z嘴的左面有一根细细的直线,右面厚而丰满。他的眼睛呆板,眼神简直在表白:“这就是我。” 
  曾德特的人们一看到泰奥多勒斯牧师戴上高项丝帽,就晓得他到周围去做好事了。 
  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竟没有取得更大的成就。他总觉得早就应该在阿姆斯特丹或海牙一个重要的教堂中被委任圣职。被他教区内的居民称之为漂亮牧师的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性和蔼,品行端正,勤于圣职。然而,二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曾德特这个小村子里默默无闻。在几·高六兄弟中,唯独他没有成为国内的著名人物。 
  文森特诞生其中的教区牧师住宅是一幢木屋,坐落在通往市集的路的对面。厨房后面是一个花园,园内长着刺槐,几条小径穿过细心培植的花卉。教堂是一幢小木屋,就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教堂两侧有两扇配着普通玻璃的哥特式窗,木头地板上放着一打左右的硬板凳,柱子旁老是放着一些取暖的火盆。教堂的尽头有几级台阶通向安放手摇风琴的地方。这是一个举行礼拜仪式的严肃而又简陋的地方,弥漫着加尔文及基宗教改革的精神。 
  文森特的母亲安娜·科妮莉娜在前窗边望着,车尚未停稳,她就把屋门打开了。她慈爱地把儿子抱在自己丰满的胸前时,已经觉察出她的孩子有点不对头。 
  “我亲爱的儿子,”她咕吹着。“我的文森特。”她的眼睛始终张得大大的,一会儿呈现蓝色,一会儿呈现绿色,温柔地打量着,带着能把人看透但又十分宽厚的神色;鼻孔两边下垂到嘴角的隐约皱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加深了,愈是强烈的印象促使她脸上浮现出笑容的时候,皱纹亦就变得愈深。 
  安娜·科妮莉妞·卡本特斯生于海牙,她的父亲在海牙有“御前装帧师”的誉称。威廉·卡本特斯的事业繁荣,当他被选中装订第一部《荷兰宪法后,开始誉满全国。他的几个女儿中,有一个嫁给文森特·凡·高叔叔;第三个女儿,嫁给阿姆斯特丹著名的斯特里克牧师,她们都是很有教养的闺女。 
  安娜·科妮莉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她看不到,亦不知道世上的邪恶。她只懂得懦弱、磨难、困苦和忧虑。泰臭多勒斯·凡·高也是一位好人,可是他深知邪恶,对一切邪恶深恶痛绝。、餐室是几·高住宅的中心,那张在晚饭后、碗碟收拾干净的大桌子,是家庭.生活的中心。一家人亲热地聚在油灯下,共度一天的晚上。安娜·科妮莉妞为文森特担心,他消瘦,变得易于冲动。 
  “有什么不对头,文森特?”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她问。“我看,你的气色不太好。” 
  文森特环桌扫了一眼,安娜、伊丽莎白和维莱米恩,这三个奇怪的姑娘,恰巧都是他的妹妹,全坐在那儿。 
  “没有,”他说,“没什么。” 
  “你觉得伦敦会依胃口吗?”泰奥多勒斯问。“如果你不喜欢伦敦,我就对你叔叔文森特讲,我想他会调你到巴黎去。” 
  文森特很不耐烦。“不,不,不必!”他高声回答。“我不想离开伦敦,我……”他抑制着自己。“文森特叔叔要调我的话,我相信,他自己会想到的。” 
  “那就随你便吧。”泰奥多勒斯说。 
  “是那个姑娘,”安娜·科妮莉哑自语道。“现在我明白了他来信中不对头的地方啦。” 
  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长着松树和橡树林。文森特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荡,俯身凝视点缀荒原的无数水塘,来消磨白天的辰光。他唯一喜欢的消遣是画画,他画了几张速写,描绘了花园、从住屋窗口望见的星期日午市以及房子前门等景色。这使他的头脑一时摆脱了厄休拉。 
  泰奥多勒斯始终因为他的大儿子没有作出继承他的衣钵的选择而感到失望。他们同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农人,傍晚驾车返家,穿过荒原的时候,两个人走下车来,步行了一段路。松林后的夕阳通红,水塘映照出黄昏的天空,荒原和黄沙十分和谐。
“我父亲是个教区牧师,文森特,我一直希望你能继承这个圣职。” 
  “你怎么会以为我想换个职业呢?” 
  “我不过讲讲罢了,假使你想……你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和扬叔叔一起住,一面进大学。 
  斯特里克牧师愿意指导你的学习。” 
  “你是劝我离开古皮尔公司吗?” 
  “哦,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如果你在那儿不愉快的话……清时候,人们换个…” 
  “我懂得。可是我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他离家赴伦敦的那天,他母亲和父亲驾车送他到市雷达火车站。“我们写信还是寄老地方吗?”安娜·科妮莉妞问。 
  “不。我要搬个地方。” 
  “我很高兴你离开洛耶家,”他父亲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家庭。他们的阴私事儿太多了。” 
  文森特漠然地听着。他母亲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慈爱地说着,好让泰奥多勒斯也能听到,“别不开心,我亲爱的。以后等你的生活比较安定一点,找个荷兰好姑娘,对你将更有好处。她配不上你,那个厄体位姑娘。她和你不一样。” 
  他感到奇怪,他母亲怎么会晓得那事情。 
  回到伦敦后,他在新肯辛顿街租下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房东是个老太太,每天晚上八点钟就上床休息了。房子里整天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经历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他直想往洛耶家奔去。他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坚决发誓立即睡觉。一刻钟后,他又总是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厄休拉家走去。 
  他一抵达她家的那个街区,就感到进入了她的氛围之中,对她可望而不可及,简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常青藤舍边,连日夜想念的人儿的影子也沾不到边,可比酷刑更难受千百倍。 
  痛苦在他身上起着奇妙的作用。使他对别人的痛苦很敏感,使他对周围那些轻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难以容忍。他对公司不再具有什么价值了。当主顾们问及他对某一印刷品的看法时,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们那是多么蹩脚,结果他们便不想购买了。他能从中发现真实性和深遥感情的图画,仅仅是艺术家表达了痛苦的那些作品。 
  十月里,一位胖太太,穿着花边高领、高胸衬衫、黑貂皮外衣,戴着蓝羽饰的天鹅绒圆形帽,走进店来,要为她的新的市内公馆买几幅画。她撞上了文森特。 
  “我要贵店中最好的图画,”她说。“你不必计较价钱。照这个尺寸;会客室两堵五十码长的墙壁,一堵墙上升有两扇窗,宽度在……。 
  他花了大半个下午,试图卖给她几张根据伦勃朗作品复刻的铜版画、一张透纳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摹品、几张马西斯·马里斯的复印石版画以及博物馆摄制的柯罗和多比危的画片o。这位太太具有一种错不了的本能,在文森特出示的任何种类的图画中,独独把画家的艺术表现最差的挑拣出来。她还具有同等的才能,一眼之下就断然拒绝他所认为的优秀图画。几小时过去了,那位身躯臃肿、头脑无知、却又好摆架子的太太,在他看来,变成了中产阶级愚昧自满和生意经的典型象征。 
  她摆出一副自负的神气嚷道:“好啦,我看我摇得挺不错吧。” 
  “如果你闭上眼睛随便换一张,”文森特说,“也不会比这更坏。” 
  那妇人费力地站了起来,把宽大的天鹅绒裙子撩向一边文森特可以看见她肥大的胸脯上怒胀的血管,血流正缓缓冲向花边领内的颈项。 
  “什么!”她失声说,“噢,你这个…这个…多巴佬!’她暴跳如雷,天鹅绒帽上的长长饰羽前后抖动着。 
  奥巴赫先生感到受辱了。“我亲爱的文森特,”他怒声说,“你怎么了?你把这星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搅掉了,并且还侮辱了那位夫人!” 
  “奥巴赫先生,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什么问题?我倒有不少问题要问你呢。” 
  文森特把那妇人挑中的图画往旁边推开,双手摘在桌沿上。“那本告诉我,一个人将他唯一的一生花费在把非常蹩脚的图画卖给非常愚蠢的人,他怎能认为还做得很正当呢?” 
  奥巴赫不想回答。“如果这类事情继续发生的话,”他说,“我就要写信告诉你叔叔,让他把你调到别的公司去。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生意。” 
  文森特用手挥去奥巴赫的强烈的呼气。“我们怎能出售毫无价值的东西来牟取高利呢,奥巴赫先生?为什么只有那些出得起价,却对真正的艺术作品毫无见识的人,才走得进我们的店呢?那是因为他们的钱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了吗?那些真正能够鉴赏优秀艺术的穷人,却没有一个子儿为装饰他们的墙壁买一张印刷品,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奥巴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社会主义吗?” 
  他回到家里,拿起桌子上的一册勒南的著作,回到做着记号的一页。“一个人与世无争,”他念道,“方能志洁行劳。人活在世界上不仅要活得幸福,他不单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更要为人类作出伟大的事情,要到达崇高的境界,超越几乎人人都被羁康的庸俗生活。” 
  圣诞节前一星期左右,洛耶家在她们的前窃分安放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两天后的晚上,他走过那里;看到屋里灯火通明,邻居们纷纷从前门走过去。他听到里面的欢笑声。洛耶家正在举行圣诞聚会。文森特奔回家去,赶紧刮了脸,换上干净衬衫,戴上领结,尽快走回到克拉彭。他不得不在台阶下站立几分钟,以便透一口气。
 这是圣诞节,空气中弥漫着仁慈和宽恕的精神。他踏上台阶,慌乱地拉动门铃。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穿过门厅,熟悉的声音对背后会客室中的人们喊着。灯光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厄休拉。她身穿一件无袖、饰有蝴蝶花结和波浪形花边的翠色波兰式衣服。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美丽。 
  “厄休拉,”他说。 
  她脸上掠过的表情,清楚地重复了她曾在花园中对他讲过的话。他看着她,想起了那些话。 
  “走开,”她说。 
  她对他劈险把门好地关上。 
  第二天早晨,他乘船去荷兰。 
  圣诞节是古皮尔公司最忙的时刻。奥巴持先生写信给文森特叔叔,申述他的侄子擅自离职休假。文森特叔叔决定将他的侄子安置在巴黎夏普塔尔路的大陈列馆内。 
  文森特心平气和地声称,他不再予美术生意了。文森特叔叔吃了一惊,深为不满。他申明将与文森将断绝关系。假日后,他又为侄儿在多德雷赫特的布吕塞——布拉姆书店内弄到一个职员的位置。这就是两个文森特·凡·高相互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多德雷赫特耽了将近四个月。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既无成绩,也未失职。他简直心不在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搭乘从多德雷赫特到奥登博斯的最后一班火车,走回曾德特的家去。充满着夜晚的清凉、刺激气息的荒原,十分美丽。虽然夜色昏暗,他仍能辨清延伸无垠的松林和泽地。这使他想起了挂在父亲书房里的博德默作品的复制品。天空中紫云密布,恒星星在云隙中闪烁。他到达曾德特教堂公墓的时候,天色尚早云雀在远处未熟的黑色麦地里欢唱。 
  他的双亲明白,他正经历着一段困难的时期。夏天过后,全家迁往埃顿——几公里以外的一个小市镇,泰奥多勒斯被委任该地的牧师。埃领有一个宽大的榆树成行的公共广场,蒸汽火车把它和重要城市布雷达连结在一起。对泰奥多勒斯来说,这是稍为高升了一步。 
  秋天到了,必须再一次作出决定。厄休拉还没有成婚。 
  “你不适宜在那些店里做事,文森特,”他父亲说。“你的心已经把你一直领向圣职了。” 
  “我知道,爸爸。” 
  “那末,为什么不去阿姆斯特丹学习呢?” 
  “我要去的,不过……” 
  “难道你心里还迟疑不决鸣沙“是的。我现在讲不清楚。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扬叔叔路过埃顿。“在我的阿姆斯特丹的房子里有一间空房等着你,文森特,”他说。 
  “斯特里克牡师写信来说,他能为你介绍一些好老师。”他的母亲接着说。 
  当他认厄休拉那儿收到那份痛苦的礼物起,他已经接受了尘世对他的摒弃。他知道他能得到的最好教育,是阿姆斯特丹大学。那儿的几·高家和斯特里克家会以金钱、书籍和同情来接待他,鼓励他,帮助他。但他无法作出断然的决裂。厄休拉还在英国,尚未婚嫁。在荷兰,他失去了与她的联系。他写信给几家英国报纸,应答了一些招聘,最后得到了一个在拉姆斯盖特的教师位置,那是一个海港城市,乘四个半小时的火车,便能到达伦敦。 
  斯托克先生的校舍坐落在一块方形场地上,当中一片大草坪,四周围着铁栏杆。学校里有二十四名十岁至十四岁的男孩。文森特兼教法语、德语和荷兰语,课后要照管学生,周末晚上还要替学生洗澡。校方仅供膳宿,不给薪水。 
  拉姆斯盖特是一个单调乏味的地方,但很配他的心境。他在不知不觉中,与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多亏痛苦,才把厄休拉一直挽留在他的身边。既然他不能和心爱的姑娘在~起,那末随便在什么地方也就无所谓了。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在他和厄休拉的形象塞满了他的思想和肉体的沉重的饱和之间,不要有人插进来。
“你能付我一点儿薪水吗,斯托克先生产文森特问。“只要够买点烟草和添件把衣服。” 
  “不行,我不会给的,”斯托克答道。“单供给膳宿,要多少教师,就能找到多少。” 
  第一个星期六的清晨,文森特从拉姆斯盖特出发,到伦敦去。那是一段很长的步程,天气很热,傍晚的时候,暑热尚未消散。最后他抵达坎特伯雷。他坐在这座中世纪教堂周围的古老树木的前处休息。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向前走去,一直向一口小池塘旁的一片高大的山毛样和榆树林中走去。他在林中睡到凌晨四时;鸟儿歌唱破晓,唤醒了他。中午时分,他到了查塔姆,望见远处的流经半淹的低洼草地的泰晤士河河中的船只穿梭往来。夕阳西下的时候,文森特瞥见了熟悉的伦敦郊区,他不顾疲劳,兴致勃勃地朝洛耶家的房子走去。 
  她的房子在他眼前一出现,他返回英国的目的、他与厄休拉的联系,一下子就握住了他。 
  只要他人在英国,她仍然是他的,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她。 
  他无法抑制他那怦怦直跳的心。他倚靠着一棵树,模糊地感到一阵言词无法形容的心痛。 
  厄休拉家的会客室里的灯终于熄灭了,接着她卧室里的灯也熄灭了。整幢房子暗了下来。文森特感到心碎,拖着疲乏的脚步,踉跄地沿克拉彭的街区走去。一走出她房子的视距,他知道又失去了她。 
  当他想象与厄休拉结婚的情景时,不再把她想象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商的妻子了。他仿佛看到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的忠实的、任劳任怨的妻子,和他一起在贫民窟中为穷人服务。 
  几乎每个周末,他都想徒步到伦敦去,可是他发觉要在星期一早晨及时赶回学校上课,是很困难的。有几破,他从星期五走到星期六深夜,刚刚赶上看到厄休拉在星期日早晨从家里出来,上教堂去的途中。他没有钱买食物和宿客栈,所以冬天一到,他就得挨冻。当他在星期一早晨回到拉姆斯盖特的时候,总是身冷肚饥,精疲力尽。足足一星期后方始渐渐恢复过来。 
  几个月后,他找到了在艾尔沃思的琼斯先生的监理会学校中一个较好的位置。琼斯先生是一个大教区的牧师。他雇佣文森特当教员,但很快就让他充当乡村到牧师。 
  文森特不得不又一次把脑海中的想象加以改变。厄体技不再是在贫民窟中工作的福音传道者的妻子了,而是一个乡村牧师的妻子,在教区内帮助她的丈夫,就象他母亲帮助他父亲一样。他仿佛看到厄休拉对他离开古皮尔公司的狭窄的商业生活,转而为人类服务一举,表示赞成,感到高兴。 
  他把厄休拉的婚期的日益临近只当没有这回事。在他的头脑中,那另外一个人实际上从来就不存在。他始终认为厄休拉之所以拒绝他,是由于他本身的某种缺点和不足,而他一定能想办法加以克服和弥补的。难道还有比侍奉上帝更好的办法吗? 
  琼斯先生的那些穷学生都来自伦敦。校长把这些学生的家庭地址交给文森特,派他步行到那儿去收学费。文森特在白堂区的中心,找到了这些家庭。那些街道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许多人员众多的家庭,拥挤在冰冷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流露出饥饿和疾病的神色。许多学生的父亲买卖变质的肉,这种肉被政府禁止在平常的市场上销售。 
  文森特看到这些人穿得破烂,冷得发抖,饭菜尽是些稀汤、发硬的于面包皮和腐肉。他倾听他们申诉穷困悲苦的身世,往往耽到天黑。 
  他很乐意到伦敦出差,因为这使他有机会在归途中路经厄休拉的房子。白堂的贫民窟使他忘记了她,亦忘记去穿克拉彭的街道。他回到艾尔沃思,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替琼斯先生收到。
 一个星期四的傍晚,在做礼拜的时候,牧师向他的副牧师弯下身去,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今晚我简直支撑不住了,文森特。你在写讲道稿,是吗?念一段给我听听。我想看看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牧师。” 
  文森特登上讲坛,战栗着。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把两只手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的声音嘶哑,踌躇。他拼命回忆刚才在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措词得当的句子,结结巴巴地讲着。 
  然而,他感到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和乱七八糟的手势,使他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 
  “好得很,文森特,”琼斯先生说。“下星期我派你到里士满去。” 
  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一次沿着泰晤士河从艾尔沃思到里士满的惬意的步行。水中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黄叶茂盛的、高大的栗树。里上满的居民写信给琼斯先生,表示欢迎这个年轻的荷兰传教士,于是那好心肠的人决定给文森特一个机会。琼斯先生在特纳姆一格林的教堂,是一个重要的教堂,那儿的教友众多,而且好排外打眼的。如果文森特能在那儿作出一次成功的讲道,那末他就有资格在任何地方的讲坛上宣教。 
  文森特选择《诗篇》第一百十九篇第十九节,作为他的宣讲内容:“我是世上的一个陌生人,别对我秘守你的十诫吧。”他以真挚的感情讲述。他的青春、他的热情、他的超人的力量、他的巨大的头颅、他的炯炯有神的双眼,都给教友们以不寻常的感染力。 
  许多人站起来感谢他的神禾。他和他们握手,泪眼蒙蒙地对他们微笑。人一走光,他就溜出教堂的后门,上路去伦敦。 
  暴风雨降临。他忘记带帽子和外衣。泰晤士河里的水黄蜡蜡的,特别是岸边的。天际一阵闪光,雨从大片的灰云中泼部地斜飞。他浑身湿透,但仍旧兴高采烈地走去。 
  他终于成功了!他已经找到适宜的职业。他可以向厄体技进献他的成功,和她分享。 
  雨把白色小径上的尘土打得飞溅,把山植的干枝打得歪斜。远处的城镇,就象丢勒的版画——一个有着塔楼、磨房、石板屋顶和哥特式房屋的城镇。 
  他奋力向伦敦走去,雨水从脸上向下流进靴子。他到达洛耶的房子时,已经是黄昏了。 
  灰暗的薄暮已经降临。在相当的距离之外,他就听到了音乐声和提琴声,猜疑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马车就停在雨帘中。文森特瞧见人们在会客室里跳舞。一个年老的车夫撑着一把大雨伞,坐在他的驭者座上,为了躲雨,编成一团。 
  “这儿有什么事情广他问。 
  “大概是结婚吧。” 
  文森特靠着马车,红头发上的水小河般地在他脸上直淌。过了一会儿,只见前门洞开。 
  厄休拉和一个修长的男子站在门框当中。会客室里的人群涌向门口,笑着,叫着,撒贺米粒。 
  文森特躲到马车的阴影里。厄休拉和她的丈夫进车去了。车夫的鞭子在马的上空啪地一响。马缓缓起步。文森特朝前走上几步,把脸贴在水淋淋的窗上。厄休拉被那男人的双臂拖得紧紧的,她的嘴完全印在他的嘴上。马车拉走了。 
  文森特心中的一片薄薄的东西啪地断裂,碎成啻粉。诱惑力破灭了,他没有料到竟然如此容易。 
  他步履艰难地冒着大雨走回艾尔沃思,收拾行装,永远离开了英国。
 
  约翰尼斯·凡·高海军中将,荷兰海军军阶最高的军官,站在海军造船厂后部的免缴房租的住宅台阶上。为了欢迎他的侄子,他穿上军礼服,两肩挂上金色肩章。在朱重的几·高下巴上,突出一根笔挺的肉鼻,连接岩石似的突出的前额。 
  “你来使我十分高兴,文森特,”他说。“房子里很静,我的孩子们都已结婚,搬走了。” 
  他们登上一段宽阔的带凸沿的台阶,扬叔叔跨步把门打开。文森特走进房间,放下提包。 
  一扇大窗俯瞰造船厂。扬叔叔坐在床沿上,想在金色纽带许可的范围内,尽量不拘礼仪。 
  “我很高兴听说你已经决定攻读神学,”他说,“我们几·高家总是有人侍奉上帝的。” 
  文森特摸出烟斗,小心地装上烟草,当他需要时间思考的时候,常常这样。“我想当一个福音传道者,你也知道,并想胜任这个工作。” 
  “别当福音传道者,文森特。他们全是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天知道他们宣讲的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道理。不,我的孩子,凡·高牧师都是阿姆斯特丹大学毕业的。噢,现在你恐怕要开包整理一下吧。我们八点钟开晚饭。” 
  海军中将的宽阔的背影一出房门,一缕淡淡的哀思就侵袭着文森特。他环顾四周,床宽敞舒服,写字台很大,低矮平滑的书桌讨人喜欢,但他感到局促不安,就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那样。他拎起软帽,迅速地穿过水坝,在那儿,他瞧见一个犹太书商,出售美丽的画片,它们放在一口敞开的箱子里。经过一番挑拣后,文森特选了十三张,夹在腋下,沿海边走回家去,一路上嗅着强烈的沥青气味儿。 
  正当他唯恐损坏墙面而轻轻地钉画片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斯特里克牧师走了进来。 
  斯特里克是文森特的姨父,不是几·高本家,他的妻子和文森特的母亲是姊妹,他是阿姆斯特丹赫赫有名的教士,公认是一个聪明人。他的黑衣服,料子高等,剪裁合身。 
  寒暄过后,牧师说:“我介绍芒德斯·达·科斯塔,最优秀的古典语言学者,指导你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他的家在犹太区,星期一下午三时你可以去上第一课,不过我是特地来邀请你明天来和我们共进星期目主餐。你的姨妈威廉明娜和表姐凯很想见见你。” 
  “十分感谢。我该在什么时候到?” 
  “中午,在我的晚晨祷后。” 
  “向合府问好,”当斯特里克牧师拿起他的黑帽和对折本圣书时,文森特说。 
  “明天见,”他的姨父说着便走了。 
  斯特里克家所在的凯泽斯格拉特街,是阿姆斯特丹最贵族化的街道之一。这是第四条马蹄形大街,从海港南边开始的运河,绕过市中心,又朝北返向港边。河水清净澄明,因为是条主渠,所以河面没有被青苔覆盖,那神秘的青苔,几百年来已在贫民区的运河里结成了厚厚的一层。 
  街两旁的房屋是纯粹的佛兰德式,狭长,构筑良好,紧连在一起,就象一排立正的严肃的清教徒士兵。
 
第二天,听完斯特里克姨父的讲道后,文森特使到牧师家去。光辉灿烂的太阳,驱散了老是布满荷兰天空的灰云,一时空气明净透亮。时间尚早。文森特慢慢地踱着,眺望运河中逆流而上的船只。 
  大多数都是装沙的船,船身长方,两头渐尖,呈出水浸的污黑色,船腹是装货的大凹舱。 
  从船首直到船尾的长晾衣绳上,挂着一家大小的洗理物。一家之长把撑竿插入河泥,用肩顶住,身子扭曲地踏着狭狭的部沿,向后吃力地撑去,船从他的身下朝前滑去。妻子——一个粗壮的红脸妇女,必定坐在船尾,掌着那不灵活的木舵辆。孩子们与狗玩耍,不时地跑进舱洞——他们的家。 
  斯特里克牧师的房子是典型的佛兰德建筑,狭长,三层楼,顶部有一个开着天窗和描有阿拉伯图案的方形塔楼。天窗里伸出一根竿子,顶端是长长的铁钩。 
  威廉明娜姨妈欢迎文森特,引他走进餐室。墙上挂着阿里·谢菲尔画的加尔文肖像,餐具柜上的银制餐具闪闪发光。四周墙上都装着黑色的方格木护壁板。 
  文森特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房间的惯常的昏暗,一个体态轻柔、个子高高的姑娘,已从阴影里走出来,热情地招呼他。 
  “你一定不认识我,”她响亮地说,“不过我可是你的表姐凯。” 
  文森特握住她伸出的手,几个月来头一回接触到一个年轻扫女的柔软温暖的肌肤。 
  “我们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姑娘用亲密的声调接着说,““我想这也许有点奇怪吧,因为我有二十六岁了,你大概是“”…叶*文森特默默地望着她。过去了几分钟,他才想到应该回答她。为了弥补他的思钩,他脱口而出,声音大得刺耳:“二十四岁,比你小两岁。” 
  “好。嗯,我想毕竟还不是太奇怪吧。你从来没有到阿姆斯特丹来过,我也从来没有到布拉邦特去过。不过,我担心怠慢了你。你请坐呀!” 
  他往一张硬绷绷的椅子边上坐下。这一迅速而奇妙的变化,使他从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一变而为一位举止文雅的绅士,他说:“妈妈一直在盼望你来我们家作客。我相信布拉邦特会使你喜欢的。乡村的景色十分动人。” 
  “我知道。安娜姨妈写过好几次信来叫我去。我一定很快就会去的。” 
  “好,”文森特回答,“你一定要去。” 
  他仅以身心的极小一部分倾听姑娘的讲话,回答姑娘的问题;而其余的则以一个长期过着单身生活的男子的热烈渴望,吸吮着她的美丽。凯具有荷兰女子的健壮特色,但这一特色已经磨去棱角,而变成纤巧的匀称。她的发色不象她家乡的妇女,既不是金黄色,亦不是火红色,而是两者的奇妙混和,在强烈的难以形容的温暖中,一种颜色的火焰衔接另一种颜色的光亮。她谨慎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皮肤受到日晒风吹,下巴的白色逐渐渗入面顿的玫瑰色,显示出荷兰第二流绘画名手的全部艺术技巧。她的眼睛暗蓝,闪烁着生活愉悦的火花,丰润的嘴稍微张开,准备接受别人亲吻的样子。 
  她注意到文森特的沉默,于是开口道:“你在想什么,表弟?你好象有心事。” 
  “我在想,伦勃朗一定高兴给你画像。” 
  凯吃吃地笑,喉咙里含着醉人的甜美声音。“伦勃朗只喜欢画丑陋的老妇,不是吗?”她问。 
  “不,”文森特回答。“他描绘美丽的老妇,她们贫苦,或许还不幸,但是痛苦使她们获得了灵魂。” 
  凯才第一次真正地看着文森特。他进来后,她不过偶而向他瞅一眼,只看到他的一头乱蓬蓬的铁锈色头发和一张相当笨拙的脸容。现在她看清了他的卞满的嘴、深深凹陷的燃烧的眼、凡·高家的开阔匀称的前额和略向她翘起的砸不碎的下巴。 
  “请别见笑我的无知,”她几乎是耳语般地嘟味道。“我听得懂你对论勃朗的看法。当他描绘筋暴骨露、脸上刻印着他经沧桑的痕迹的老人时,他抓住了美的真正本质,是这样吧。” 
  “我的孩子们,什么话题使你们谈论得这样起劲呀计斯特里克牧师在门口问道。 
  “我们在谈心,”凯回答。“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有这样一个好表弟。” 
  另一个男子走进房来,那是一个细长个子的青年,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风度翩翩。凯站起来,热情地吻他。“文森特表弟,”她说,“这是我的丈夫,沃斯先生。” 
  一会儿,她带了一个两岁的、长着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回来,那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一张不满足似的脸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就象地的母亲。凯蹲下身来,抱起孩子。沃斯双臂围住母子俩。 
  “你和我一起坐在这边,好吗,文森特/威廉明挪间。 
  文森特的对面,坐着凯,一边是沃斯,另一边是坐得直挺挺的杨。丈夫一到家,她就把文森特抛在脑后了。她面颊上的颜色渐渐深起来。有一次,她的丈夫以低低的、谨慎的声调,说到某事的时候,她机灵地斜过身子去吻他。 
  他们的爱情的震颤波浪荡漾开来,把文森特席卷进去。自从那个决定性的星期日以来,他对于厄休拉的旧创,第一次从他身心深处某个神秘的源头里涌了出来,淹没了整个身心。 
  他面前的这个小家庭及其相依为命、欢乐亲密的情景,使他领悟到,在这些令人发腻的日子里,他在渴望,拼命他渴望爱情,而那又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渴望。
 
文森特每天日出前就起身读《圣经》。当太阳在五点钟光景升起来时,他走到俯瞰海军造船厂的窗口,望着一群群工人从大门进来,那是一条歪歪斜斜的黑色人流。小火轮在须德海中东来西往;远处,在造船厂对面的小村附近,可望见迅速移动的棕色船帆。 
  太阳高高升起,把一堆堆木材上的露水晒干了,文森特才转身离开窗口;一块平面包和一杯啤酒当早餐,然后坐下来强攻七个小时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一连四、五个钟头下来,他的专心一致的脑袋感到昏昏沉沉,常常象火烧般的,思想混乱不堪。在那么多感情冲动的日子以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把这单调而有规律的学习坚持下来的。他尽把规则往脑子里装,直到太阳渐渐向天空的另一边沉落下去,而这又是他该到芒德斯·达·科斯塔那儿去上课的时间了。一路上,他沿着比顿坎特街走去,绕过乌德齐兹教堂和老南教堂,穿过一条开设着铁匠铺、涌匠铺和石版画商店的弯弯曲曲的街道。 
  芒德斯使文森特想起了吕佩雷斯的《耶稣基督的模特;他是典型的犹太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窝眼,一张瘦削、凹颊、十分精神的睑,一绝柔软得象幼兔毛似的浓胡子。这个犹太人屋里的午后空气闷热得要命,被七个小时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以及更多小时的荷兰历史和语法弄得七荤八素的文森特,给芒德斯讲述石版画艺术。有一天,他给老师带去了一张马里斯的《洗礼》习作。 
  芒德斯的瘦骨鳞峋的细指捏着《洗礼》,让从高窗穿进来的一线弥漫着尘埃的阳光照着画片。 
  “不错,”他用犹太人的喉音说。“它抓住了普及人世的宗教精神。” 
  文森特的疲劳一下子给扫光了。他开始热情地描述马里斯的艺术。芒德斯微微摇头。斯特里克牧师为他教授文森特拉丁文和希腊文而付给他一份很高的酬报。 
  “文森特,”他安详地说,“马里斯固然是好,不过时间不多了,我们最好再继续功课吧,怎么样?” 
  文森特听懂了。上了一、二个小时的课后,在回家的途中,他常在一些房子的门前停下来,观看木琴师、木匠和船舶的粮食供应商等干活。一个大酒窖的门敞开,带着灯的人在这黑暗的洞窖里进进出出。 
  扬叔叔到赫尔沃特去一个星期;凯和沃斯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海军造船厂后头的大房子里,于是在一个黄昏,走来邀他去吃饭。 
  “你得每天晚上到我们家来,直等标叔叔回来为止,”凯告诉他。“妈妈还问你能否每星期日做过礼拜后来我家,与我们一起共过星期日主餐产饭后,全家打牌,文森特不会,于是就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阅读奥古斯特·格鲁森的时字军史》。从他的座位,能瞧望凯和她的变化着的、机敏逗人的微笑。她离开桌子,向他走过来。 
  “你在谈什么书,文森特表弟?”她问。 
  他告诉她书名后又说:“这是一本有趣的小册子,我敢说是以马西斯·马里斯的感情写成的。” 
  凯微笑。他总是作这些不伦不类的文艺引喻。“为什么是马西斯·马里斯的呢?”她追问。 
  “把这本书读一下,看看它是否不使你想起马里斯的画。作者在描述山岩上的古堡,薄暮中的秋林,前景是黑色的田野,一个农人驾着白马在犁地。” 
  凯在看书的时候,文森特为她抱来一把椅子。她望着他,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使她的蓝眼睛变得深暗起来。 
  “是的,”她说,“这的确象马里斯的画。作者和画家在用他们各自的媒介物表达胡同的思想。” 
  文森特拿着书,手指激动地划过书页。“这一行一定直接从米什莱或卡莱尔那儿升华而来的。” 
  “你知道,文森特,对一个在教室里只耽过很少时间的人来说,你的教养是高得惊人了。 
  你还在继续谈很多书吗广“没有,我想读,但是也许不读。事实上,我无需太渴望读、书,因为基督的圣言包罗万象——比之其他任何书绪都更为完善和美丽。’“噢,文森特,”凯高声说,跳了起来,“那一点儿也不象你!’文森特莫名其妙地盯住她。 
  “我以为,你在《十字军史》中看到马西斯·马里斯的时候—一尽管爸爸讲要集中注意力阅读。不应该去想这些事情——比起你象个笨头笨脑土里土气的教士那样讲话的时候,真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呢。” 
  沃斯慢慢地走过来,说道:“牌发好了,凯。” 
  凯对文森特的一对藏在高耸的眉毛下旺盛地燃烧着的火炭儿,看了一眼,然后换着她丈夫的手臂,去参加牌戏。 
  芒德斯·达·科斯塔明白,文森特喜欢与他谈论人生,所以一星期中有好几次,上完课后,便找个借口陪他回到市中心去。
 一天,他带文森特走过城里一个有趣的区域——从靠近冯德尔公园的莱兹希波特至荷兰火车站的市郊。那儿锯木厂和带小园的工人茅舍星罗棋布,是很有名气的。这个区内,小运河纵横交叉。 
  “在这样的区里当牧师,一定是很有劲的。”文森特说。 
  “是呀,”芒德斯应遵,把自己的烟斗装好后,便把圆锥形的烟草袋递给文森特,“这些人比之住宅区内我们的朋友们更需要上帝和宗教。” 
  他们走上一座近似日本式的小木桥,文森特停住脚步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工人,”芒德斯的手臂轻轻挥动,“生活不好过。一旦生病,无钱求医。明天的口粮靠今天的活儿挣来,活儿真重呀。他们的房屋,就象你所看见的,又小又破,他们永远无法摆脱饥寒交迫的窘况。他们与生活计了一个不妙的合同,他们需要上帝的思想来安慰自己。 
  “文森特点燃烟斗,把火柴梗扔在脚下的小运河中。“那本住宅区内的人们呢?”他问。 
  “他们有丰衣美食,有稳定的职业,有余款以防万一。他们想到上帝的时候,总以为上帝是一个百事顺遂的老绅士,对人世间的一切事物以可爱的方式发展而感到志得意满。” 
  “简单点说,”文森特说,“他们有点叫人讨厌。” 
  “天哪!”芒德斯叫道。“我从来没有这样讲过。” 
  “对,是我说的。” 
  那天晚上,他把希腊文的书摊开在面前后,使长时间地凝望着对面的墙壁。他回想起伦敦的贫民窟,污秽困苦,他回想起要当福音传道者和帮助那些人的愿望。他的想象飞到斯特里克姨父的教堂。那儿的教友有钱,受过良好教育,对生活的乐趣很敏感,而且有能力享受它。斯特里克的讲道娓娓动听,给人慰藉,然而,教友中有谁需要慰藉呢? 
  自从他首次来到阿姆斯特丹,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他最后开始懂得:艰苦的学习不过是天赋不足的可怜的替代物而且。他把语言书推向一旁,打开代教书。半夜里.扬叔叔走了进来。 
  “我看到你门底下有光,文森特,”海军中将说,“守夜人告诉我,他看见你半夜四点钟在厂里散步。你一天学习几个小时?” 
  “不一定。十八个到二十低”“二十个!”扬叔叔摇摇头;他脸上的焦虑神情更为明显了。要这位海军中将忍受在几·高家里有失败的念头,是困难的。“你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 
  “我得完成我的课业,扬叔叔。” 
  扬叔叔皱起浓眉。“要适可而止,”他说,“我答应过你的双亲,要好好照料你。所以你该睡觉了,以后别弄得太晚。” 
  文森特把他的作业椎放旁边。他不需要睡觉;他亦不需要爱情、同情或欢乐。他只需要学习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他的代数和语法,以便通过考试,进入阿姆斯特丹大学,成为一名牧师,在世间从事上帝的实际事业。 
  五月,他来到阿姆斯特丹整整一年了,他开始认识到,对正规教育的不适应,将最终征服他。这不是事实的说明,而是对失败的承认;每一次他的~部分脑神经把这个认识端在面前时,他就鞭策其余的脑神经,以极度的劳动来淹没它。 
  如果那仅仅是一个学习上的困难问题、一个明显的不适应的问题,那末,还不至于困扰他。然而,日日夜夜使他感到苦恼的问题。却是:“他是否想成为一个象斯特里克姨父那样聪明的、君子风度的牧师介如果他花五年多时间,光在字尾变化和公式上打圈子,那末,他为穷苦、病痛和受难的人们服务的理想又怎么办呢? 
  一个五月的傍晚,上完了芒德斯的课后,文森特说:“达·科斯塔先生,你有空陪我走走吗?’芒德斯觉察到文森特心中日益增长着的斗争,他估计这个年轻人作出决定的时刻已经逼近。 
  勾汽,我本来就打算去逛一逛,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我很高兴陪你。” 
  他把羊毛围巾在颈项上绕了几匝,穿上一件高领的黑上衣。两个人走上了街,在犹太人会堂边漫步。三个多世纪以前,巴鲁赫·斯宾诺莎曾经被这个会堂逐出,再向前走过几幢房子,便到伦勃朗在齐斯特拉特街的老家。 
  “他穷愁潦倒,蒙受耻辱而死,”他们经过这幢古老房子的时候,芒德斯以平常的声调说。 
  文森特迅速地望了他一眼。芒德斯有一个习惯:甚至别人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他就一下子击中了问题的核心。这个人有着一种深沉的弹力。别人说的话,仿佛陷入了他的思维的不可测的深渊之中。与扬叔叔和斯特里克姨父交谈,一个人的话好象敲在乎整的墙壁上,很快地弹回那么多的“是”!或者“不”!芒德斯和总是把别人的思想放在他的醇美的智慧之井中浸洗后再归还给别人。 
  “他并没有含慢而死,尽管那样,”文森特说。 
  “对,”芒德斯答道,“他已经充分地表现了他自己,并且明白他的一切作为之价值。他是他那个时代中唯一这样做的一个人。” 
  “他固然明白,但是这个事实对他又怎么样呢?也许他错了?如果社会对他的冷淡还是对的,又怎么样呢?” 
  “社会舆论是无关紧要的。伦勃朗必须画画。他画得好或坏,是无所谓的,绘画是他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的要素。艺术的主要价值,文森特,在于它所赋予艺术家的表现方式。 
  伦勃朗充分表达了他所知道的生活目的,那证明他是正确的。即使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但比之他如果放弃他的愿望,而成为阿姆斯特丹最富裕的商人,不知道要成功多少信呢。” 
  “我懂。” 
  “伦勃朗的作品,今天给全人类带来喜悦这个事实,”芒德斯接着说,似乎在追踪自己的思路。“是完全无酬报的。当他死的时候,他的生活是完全的和成功的,尽管在坟墓中他还被人说坏话。他的生活的书关合了,那是一册写得很美的书。重要的不在于他的作品的品质,而在于他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对自己理想的忠贞不贰。”
 
他们停下来,观望在造船厂附近推沙车的人们,后又穿过许多条狭窄的街道,那儿有许多长满常青藤的园子。 
  “可是,一个年轻人怎么能知道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呢,先生?譬方说,他认为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应该毕生尽力的,可后来又发觉完全不适宜于那事情,怎么办呢?’芒德斯把下巴伸出衣领,他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光彩。“看,文森特,”他赞叹道,“夕阳把灰色的云彩全染红了。” 
  他们到达海港。船桅、海边一排排的房屋和树木被晚霞映照着,一切都在海水中形成倒影。芒德斯装满烟斗,把纸袋递给文森特。 
  “我有了,先生,”文森特说。 
  “噢,好,你在抽。我们沿堤岸往齐堡去好吗?犹太教堂公墓就在那儿,我们可以在我同胞的葬地上坐一会儿。” 
  他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向前走去,风把烟斗里的烟吹散在他们的肩头上。“你不可能永远对任何事总有把握,文森特/芒德斯说。“你只有可能以勇气和力量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也许,其结果证明是不正确的,但至少是已经做过了,那才是重要的。我们应该按照我们的理智所能指引的最好的方向做去,而让上帝来判断它的最终的价值。如果现在你已经决定这样或那样地侍奉我们的造物主,那末,信心便是你对付未来的唯一指针。你应该有充分的信心,别害怕。” 
  “也许我不够格。” 
  “侍奉上帝吗/“芒德斯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够格成为那种阿姆斯特丹大学出身的学院式牧师。” 
  芒德斯不想评论文森特的这个问题Z他只想作一般性的讨论,而让这孩子自己去作出决定。他们到了犹太教堂公墓。公墓很简朴,到处是刻着希伯莱文的陈旧的墓碑和接骨木,这儿那儿地丛生着高高的暗绿色的草。为达·科斯塔家保留的那块墓地边,有~条石凳,两人坐了下来。文森特收好烟斗。在黄昏中,教堂公墓一片凄凉,四下里万籁俱寂。 
  “人人都有诚实的美德,文森特,”芒德斯说,注视着他双亲的并排的坟墓,“如果认识到这一点,那本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得到好结果的。要是你仍旧是个艺术商,那末你的诚实将会使你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商那样的人。对你的学习来说,也是这样。有朝一日,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媒介物,你都能够充分地表现你自己的。” 
  “如果我不留在阿姆斯特丹成为一个职业牧师呢?” 
  “那无所谓。你将回到伦敦当一个福音传道者,或在商店里做事,或在布拉邦特务农。 
  你不论干什么,都能干得好。我已经感觉到,你具有使你成为一个人的那种素质,而且知道那是好的素质。在你的生活中,也许会多次以为失败了,但最终你能表现你自己,而且那种表现会印证你的生活。” 
  “谢谢你,达·科斯塔先生。你的话启发了我。” 
  芒德斯有点哆嗦。屁股底下的石凳冰冷,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下了。他站起来。“我们走吧,文森特?”他问。 
  次日,暮霜降临的时候,文森特站在俯瞰造船厂的窗前。小林荫道上的白杨树的纤巧形态和细细的树枝,衬着灰色的黄昏时分的天空,十分秀美。 
  “因为我的正规学习的成绩不佳,”文森特自言自语,“就意味着我对世界毫无用处吗? 
  拉丁文和希腊文与我对人们的热爱,毕竟有什么相干呢?” 
  扬叔叔在窗下经过,他在作例行的巡视。文森特可以看见远处船坞中的船桅,码头的前面,很暗,红色和灰色的战舰罗列。 
  “我独自一人要做的事情,是上帝的实际事业,而不是画三角形和圆形。我永远也不需要大教堂和词藻华丽的讲道。我现在就是受苦的社会下层中的一员,干了导千字母同”铃响了,上工的人流开始涌向大门。灯夫走来点燃厂内的路灯。文森特离开窗口。 
  他明白:他的父亲、扬叔叔和斯特里克姨父在过去的一年中,为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如果他放弃学业,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的心血尽付之东流。 
  不过,他曾经诚心诚意地作过努力。他总不能每天学习二十个小时以上吧,他显然不适宜于学习生活,他开始得太晚了。如果明天他就出去当一名福音传道者,为上帝的民众服务。 
  那算是失败吗?如果他医治患病的人,安慰无望的人,解救有罪的人,劝服不信上帝的人,那还算是失败吗? 
  家庭会说这是失败。他们会说他永远不可能取得成功,一钱不值,忘恩负义,凡·高家的不肖子孙。 
  “你不论干什么,”芒德斯曾说过,“都能干得好。最终你能表现自己,而且那种表现会印证你的生活。” 
  凯,她了解一切,早已从他身上看到一个头脑狭隘教士的种子。不错,他如果留在阿姆斯特丹,就会成为那样的人,在这儿,他的真正的心声一天天愈来愈微弱模糊了。他知道他该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芒德斯也已经鼓励他前往。他的家庭会瞧不起他,但是那已经无所谓了。为了上帝,他可以放弃自己的毫不足道的地位。 
  他迅速地收拾提包,不说声再会便走出了房子。 
  由几·登·布林克、德·约思和皮特森三名牧师组成的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在布鲁塞尔开设了一所新学校,学费全免,学生只需付数目很小的膳宿食。文森特走访了该会,被接纳入学。 
  “三个月去,”皮特森牧师说,“我们将委派你到比利时的一个地方去。” 
  “要是他够格的话,”德·约思牧师粗声粗气地说,险转向皮特森。德·约恩年轻时,做机械活儿的时候,轧断了一个拇指,于是只得改行神学。 
  “福音传道工作所需要的,凡·高先生,”凡·登·布林克牧师说,“是向人们作通俗动人宣传的本领。” 
  皮特森牧师陪他走出教堂——他们就在这儿会面的,当他们走到闪闪的布鲁塞尔的阳光下,他便挽起文森特的臂膊。“我很高兴你和我们在一起,我的孩子,”他说。“在比利时有很多美好的工作要做,从你的热情来看,我敢说完全有资格去做。” 
  文森特不知道是火热的太阳,还是这个人的意外的友善,使他感到温暖。他们顺着两旁耸立着六层楼石头房子的街走去,文森特煞费心思地想找些话来回答。皮特森牧师停了下来。 
  “我得改道走了,”他说。“请收下我的名片,什么时候晚上有空,请来看我。我很高兴和你谈谈。” 
  福音学校中,连文森特在内,一共只有三名学生。他们由博克马老师负责,那是一位矮小结实的人,一张凹脸,从眉毛处向下放一根垂直线到下巴,决不会碰到鼻子和嘴唇。
文森特的两个同伴都是十九岁的乡下孩子。他们俩马上成了好朋友,联合起来嘲弄文森特。 
  “我的目的,”刚认识他们不久,有一次他毫无戒心地告诉其中一个同伴,“是清心寡欲,磨炼自己。”他们一发现他在拼命用法语背诵讲道内容或死啃古典著作时,他们就问:“你在干什么呀,凡·高,是在苦修吗?” 
  和博克马老师在一起,是文森特最难忍受的时刻。老师希望教会他们成为优秀的演讲者,每天晚上在家必须准备好一篇讲演稿,以使第二天上课时试讲。那两个孩子编写了流畅的幼稚的内容,漫不经心地背诵。文森特慢慢地撰写讲道稿,字斟句酌,全力以赴。他对自己要讲的东西有深谬的感情,在班上站起来时,语句却无法顺口而出。 
  “你连话都讲不来,凡·高,”博克马问,“怎么能希望自己当个福音传道者呢?谁会来听你的?” 
  文森特直截了当地拒绝作即兴演讲时,博克马恼火了。为了使讲稿内容有意义,他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苦心经营地用精确的法语写出所要讲的每一个字。第二天上课时,那两个孩子轻飘飘地讲到耶稣基督和救世,时不时地看看提纲,博克马连连点头称许。然后,轮到文森特了。他把讲稿在面前摊开,开始念了起来。博克马甚至连听都不听。 
  “在阿姆斯特丹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凡·高?从我班上出去的人,还从来没有过不会随时随地作即席演讲而不感动听众的人呢!” 
  文森特试了一试,但他无法记得前一天晚上写下来的全部内容的前后次序。他的同班同学对他的结结巴巴的努力当场哄笑起来,博克马和他们一道拿他开心。自从阿姆斯特丹的一年以来,文森特的神经已被磨得很敏感了。 
  “博克马老师,”他声称,“我认为怎么讲合适,我就怎么讲。我的讲道是不错的,我决不接受你们的侮辱!” 
  博克马怒不可遏。“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他咆哮道,“否则就不准作进我的教室!” 
  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的不和公开化了。文森特的讲道内容比指定的多写了四倍,因为晚上无法入眠,再说睡觉也没有什么用处。他的胃口倒了,变得消瘦和容易激动。 
  十一月里,他被召到教堂会晤委员会,并接受任命。最后,他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全扫除了,他感到一种疲乏的心满意足。当他到达时,两个同班同学已经在那儿了。他走进去的时候,皮特森牧师没有朝他看一眼,但博克马瞧瞧他,眼睛里闪着光彩。 
  德·约恩牧师祝贺两个孩子的学习成功,派他们到胡格斯特拉顿和埃蒂霍夫去。同班同学手挽手地离开了房间。 
  “凡·高先生,”德·约恩说,“委员会无法认可你有能力将上帝的福音传达给人们。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们不能派工作给你。” 
  好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文森特才问道:“我的学习有什么不好呢?” 
  “你拒绝服从本会。本会的第一条守则就是绝对服从。再说,你没有学会即兴演讲。你的老师认为你不够格传道。” 
  文森特看着皮特森牧师,但他的朋友却望着窗外。“那我该做什么呢?”他并不是向哪一个人发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回校再读六个月,”凡·登·布林克回答。“也许在半年以后……” 
  文森特低头望着自己的粗制的方头皮靴,看到鞋面的皮破裂了。后来,因为根本想不出什么话要说,便转身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 
  他迅速地穿过城市的街道,发现自己到了莱肯。他心不在焉地走,走,沿着一旁是闹嚷嚷的作场的纤路,往郊外走去。他很快把房屋撇在身后,来到开阔的田野。一匹老白马站在那儿,瘦骨嶙峋,一生的艰苦劳动使它精疲力尽了。这地方荒凉凄寂。地上有一个马头骨,后面不远,在剥马皮者的茅舍附近,有一具发白的乌骨骼。 
  感情稍稍平复,驱走了麻木状态;文森特凄然地伸手摸烟斗。他点燃烟斗,但烟味特别苦辣。他在田里的一段树干上坐下。老白马走过来,用鼻子擦擦文森特的背。他转身过去抚摸那匹动物的瘦鼻。 
  过了片刻,他头脑里涌起了对上帝的想念,感到安慰。“耶稣在暴风雨中是冷静的,”他自言自语道。“我并不孤单,因为上帝没有抛弃我。终有一天我能找到侍奉主的机会。” 
  他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发现皮特森牧师在等他。“我来请你到会间便饭,文森特,”他说。 
  他们依路而行,去吃晚饭的工人们蜂拥往来。皮特森东拉西扯,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文森特一字不漏地听他讲。皮特森引他进入充当工作室的前房间。墙上挂着几张水彩画,角落里放着一具画架。 
  “噢,”文森特说,“你画画。我还不知道呢。” 
  皮特森有点窘。“我不过是业余弄弄,”他答道。“我空下来把画画作消遣。如果我是你的话,决不会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 
  他们坐下吃饭。皮特森有个女儿,十五岁,是一个羞怯缄默的姑娘,她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的某盆上抬起来过。皮特森天南地北地讲着,文森特出于礼貌,强迫自己吃一点东西。 
  他的思想突然被皮特森的话吸引住了;他不知道牧师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去的。 
  “博里纳日,”主人说,“是一个煤矿区。在那个地区里,实际上人人都下矿。他们在虎口中干活,而工资却不足以温饱。他们的家全是些破破烂烂的棚屋,妻子儿女整年受到寒冷、热病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文森特感到奇怪,为什么把这一切讲给他听呢。“博里纳日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比利时南部,靠近蒙斯。最近我在那儿耽过一阵,文森特,如果说有人需要一个人为他们讲道,给他们安慰,那就是博里纳日人。” 
  文森特打了一下肺,食物梗住了。他放下餐叉。皮特森为什么要折磨他呢? 
  “文森特,”牧师说,“你为什么不到博里纳回去呢?以你的力量和热情,你能做一番出色的工作。” 
  “可是我怎么能够呀?委员会……” 
  “对,我知道。日前我曾写信给令尊,把情况作了解释。今天下午我接到他的回信。他说,他可以负担你在博里纳日的生活费用,一直到我给你弄个正式任命的时候为止。” 
  文森特跳了起来。“那就是说,你将为我弄个任命啦!” 
  “对,不过你得给我一段时间。委员会看到你在出色地工作,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即使情况不是如此……德·约恩和几·登·布林克也许哪一天会叫我帮个什么忙,他们会回礼……这个国家里的穷人需要象你这样的人,文森特;因为判断我的行为是非的是上帝,所以为了把你交给他们而采取任何方式,都必然是正当的。”
 
火车驶近南部的时候,天际出现了群山。看惯了佛兰德的单调平原的文森特,以愉快轻松的心情凝望着。他不过对这些山丘打量了几分钟,就发现那是些奇怪的山丘。它们各不相连,从平地上突起,陡峭异常。 
  “黑色的埃及,”他从车窗向外盯着这些怪异金字塔的直长线条.喃喃自语。他转向邻座的人问道:“劳驾,那些山是怎么会出现在那儿的?” 
  “哦,”邻座回答,“那是垃圾堆成的,那是和煤一起从地下开来出来的垃圾。你看见那快到小山顶的小车吗?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小车在山上掀翻,一阵黑色的烟雾顺着斜坡冒起。那人说:“它们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五十年来,我一直望着它们一天一寸地往天空升高。” 
  火车停靠沃斯姆斯,文森特跳下火车。市镇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山谷凹中,虽然有淡淡的阳光斜照,但在文森特和天空之间仍隔着一层浓厚的煤烟。沃斯姆斯的弯弯曲曲的两排肮脏的红砖房,沿山坡境蜒而上,但还未到达山顶就折断了,再上面就是小沃斯姆斯。 
  文森特爬着长长的山坡,一面在想:这村子怎么会如此冷清。到处看不到人影,偶而可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口,脸上现出呆板麻木的神情。 
  小沃斯姆斯是个矿工村,村内唯一可夸耀的砖房——面包师傅让一巴普蒂斯特·德尼的家,直立在山顶上。文森特要去的就是这幢房子。德尼曾写信给皮特森牧师,愿意为派到他们镇上来的下一个福音传道者提供膳宿。 
  德尼太太热诚地欢迎文森特,领他穿过暖和的、充满面包烤香的厨房兼烤房,走进为他预备的房间——屋据下的一小块地方,临小沃斯姆斯的路有一扇窗,后面是笔直的角橡。德尼太太的粗大的巧手已经把这地方收拾干净。文森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小房间。他兴奋得连行李也来不及打开,就奔下通向厨房的几级简陋的木楼梯,告诉德尼太太他要出去。 
  “不会忘了回来吃晚饭吧?”她问。“我们五点钟开饭。” 
  文森特对德尼太太有好感。他觉得她具有用不到多思索就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天赋。“我知道,太太,”他说。“我不过出去兜一兜。” 
  “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要来,你应该跟他见见面。他是马卡斯的一个工头,能告诉你许多你工作所需要知道的情况。” 
  下着鹅毛大雪。文森特顺路而下,观望围着荆湾的园子和被矿山烟囱熏黑了的田野。德尼住屋的东边,是陡峭的峡谷,大多数矿工的草棚就搭在那儿;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耸立着一座黑色的垃圾山和马卡斯煤矿的许多烟囱,小沃斯姆斯的大多数矿工就在这儿下矿井。越过田野有一条谷径,刺丛漫生,歪歪扭扭的树根横七竖八地满布一地。 
  马卡斯不过是比利时煤矿公司所属一连串七个矿山中的一个,是博里纳日最老最危险的矿井。它有着可怕的名声,因为已经有过那么多的人,不论在井下还是井上,因瓦斯中毒、瓦斯爆炸、淹水或陈旧坑道坍塌而丧生。地面上有两所低矮的砖房,屋内装置着把煤吊出矿井的机器,煤的分级和装车,就在这儿进行。一度是黄色砖的高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向周围放出浓得可以用手捏住的黑烟。马卡斯四周是穷苦矿工们的棚会、几棵被烟熏得乌黑的枯树、荆篱、粪堆、灰堆和庞煤堆,高于这一切的是黑山。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文森特头~眼看去,一切显得冷落惨淡。 
  “难怪他们称之为黑色的地方,”他咕波说。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便见矿工们开始涌出大门,他们穿着粗劣破烂的外衣,头上戴着皮帽;妇女们穿着和男子同样的外衣。所有的人从头到脚浑身污黑,活象扫烟囱工人,眼睛里的眼自与染满煤灰的脸形成了奇妙的对照。他们被叫做“黑下巴”,是不无道理的。破晓前,他们就在地下的黑暗中干活,因而午后微弱的阳光刺痛他们的眼睛。他们半睛地蹒跚地走出大门,用快速的难懂的土话交谈着。他们身材矮小,肩狭背驼,骨瘦如柴。 
  现在文森特开始明白今天下午村里冷冷清清的原因了,真正的小沃斯姆斯不是峡谷中的草棚丛,而是存在于地下七百公尺深处的迷宫似的城市,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那儿度过他们大部分醒着的时光。 
  “雅克·弗内是靠自己起家的,”德尼太太在晚饭桌上告诉文森特,“但他依旧是矿工们的朋友。” 
  “难道被提升的人不个个都能继续做工人们的朋友吗?” 
  “不,文森特先生,不尽是那样,他们一旦从小沃斯姆斯转到沃斯姆斯,对事物的看法就变了。为了钱,他们替老板说话,忘记了从前在矿里做过奴隶。但是雅克是诚实可靠的。 
  我们罢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能影响矿工。他们对什么人的劝告都不听,唯独听他的。然而,可怜的人,他活不长了。” 
  “他怎么啦?”文森特问。 
  “常见的事——肺病。下井的人都有这种病。他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隔了片刻,雅克·弗内走了进来。矮矮个子,驼背,一双博里纳日人的神色抑郁的窝眼。
 触角般的毛从鼻孔、眉毛报处和耳壳中翘出来。他的头已经秃了。当他听说文森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来改善矿工们的命运,便深深叹了一口气。“啊,先生,”他说,“曾经有过许多人设法帮助过我们。可是生活还是老样子。” 
  “你认为博里纳日的情况不好吗?”文森特问。 
  雅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我自己来说,并不坏。我母亲教我识了几个字,多亏这一点才当上了工头。在通向沃斯姆斯的三名路上,我有一所小砖房,而且我们从来不缺吃的。对我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可诉苦的了……” 
  一阵厉害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文森特觉得他那平坦的前胸似乎会被这阵压力炸破。 
  雅克走到门前,往路上吐了几口痰,又回到暖和的厨房里坐下,轻轻地抢弄耳毛、鼻毛和眉毛。 
  “你知道,先生,我做工头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也就在那时候我的肺出了毛病。不过,这些年来也不见得太坏n但是矿工们……”他对德尼太太看上一眼,问道: 
  “你说什么?要我带他下去见见亨利·德克拉克?” 
  “为什么不?让他听听全部情况对他没有坏处。” 
  雅克·弗内歉然地对文森特转过身来。“先生,”他说,“我毕竟是个工头,我得对‘他们’保持忠心。但亨利,他会告诉你的!” 
  文森特跟着雅克出去,走进寒冷的夜晚,立即冲入矿工的峡谷。矿工们的棚会都是些简陋的单间木房,这些房子的排列毫无计划,不过是角度不同地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构成了一座垃圾满径的迷宫,只有那些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中找到要走的路。文森特踉跄地跟在雅克后面,被岩石、树干和垃圾堆绊跌。大约走了路的一半,便到达德克拉克的小屋。一线光从屋后的小窗里透出来。德克拉克太太出来开门。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峡谷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样。泥地、草顶、板墙缝里塞着破布条挡风。 
  屋后两角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已睡着三个孩子。屋里只见一只椭圆形炉子、一张木桌、几条长凳、一张椅子,墙上钉着一只盒子,里面放着杯壶。象大多数博里纳日人一样,德克拉克也养一头山羊和几只兔子,这样就可以难得尝荤。山羊躺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伏在炉子后的一堆草上。 
  德克拉克太太把门的上半部分打开,看看是谁,然后让两人进屋。在结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个矿层里干了许多年的活——顺着车轨把小煤车推到记数站。她的大部分元气已经耗尽。虽然她还没有欢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但已经憔悴不堪,朱老先衰了。 
  德克拉克坐着,椅子斜倚在炉子不热的一边,一看到雅克,就跳了起来。“唉呀!”他叫道。“你好久没来我家了。看到你真高兴。向你的朋友表示欢迎。” 
  德克拉克自负是博里纳日中唯一的矿山所摧毁不了的汉子。“我将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说。“他们弄不死我,因为我不答应!” 
  他头部右边的一大块红光疤,长得就象浓发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机,象投井下石似地向下甩了一百米,同机二十九个矿工送命。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抱在身后: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伤了四处,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衬衫,在右脚三根碎裂的肋骨处鼓起,在一次沼气爆炸中,气浪把他撞在煤车上,折断了三根肋骨,此后一直没有愈合复位。但他是一个斗士,一只斗鸡,没有东西能够把他打倒,因为他老是不客气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坏的矿层中,那里的工作条件最差,要把煤送出来也最困难。给他的惩罚愈多,他对“他们”的敌对情绪也就愈烈,他成了“他们”的无法捉摸的、无处可见却又是无所不在的敌人。一条凹痕,刚好将他的树桩般的下巴一分为二,使他的五官紧挤的短胜显得有点歪斜。 
  “凡·高先生,”他说,“你来的正是地方。在这儿博里纳日,我们甚至连奴隶都谈不上,只是畜牧。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下马卡斯,吃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刻钟,接着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那里又黑又热,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体干活,空气中充满着煤灰和毒瓦斯,没法呼吸!当我们把煤运出坑道时,无法站起来走,只能爬行,头几乎碰到了地。我们八、九岁的时候,男孩女孩都一样,就开始下井了。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热病和肺病。要是没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没有在升降机中丧生(他轻轻拍拍头上的疤),我们也许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肺病!我在说谎吗,弗内?”
 
他的声调那么激动,文森特几乎来不及听。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胜春上去有点滑稽,尽管他怒目圆睁。 
  “一点不错,德克拉克,”雅克说。 
  德克拉克太太始终坐在墙角里的床上。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体陷入阴影。她听着丈夫讲,尽管这些话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推煤车的岁月、三个孩子的抚养和在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无数难熬的寒冬,已经把她的斗争性消蚀光了。德克拉克拖着破腿,从雅克前走回到文森特身边。 
  “我们为此得到了什么呢,先生?一间草棚,一点保持挥动十字镐力气的口粮。我们吃些什么?面包、酸乳酪和黑咖啡,一年之中也许有一次或两次,吃肉!如果他们一天再扣除五十生丁,我们只好饿死!我们无法再把他们的煤弄上来,那就是他们不再克扣工资的原因。 
  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先生,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挣扎!如果我们得了病,就被开除,一个法郎也不给。我们象狗一样地死去,而我们的妻子儿女只得靠邻居的救济帮助。从八岁到四十岁,先生,在黑暗的地下三十二年,然后是躺在路对面小山上一个洞里,好把一切统统忘记干净。” 
  文森特发觉矿工们没有知识,未受过教育,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他们干起那苦活来,却聪明麻利。他们勇敢、坦率和敏感。热病使他们消瘦苍白,有气无力。他们的皮肤毫无血色(他们仅在星期日才见得到太阳),布满着无数黑色斑点。他们有着无力反抗的受压迫者的那种深陷失神的眼睛。 
  文森特觉得他们有吸引力,他们象曾德特和埃顿的布拉邦特人一样,生性质朴善良。对景色的荒凉感消失了,他开始察觉,博里纳日有个性,事实已经告诉了他。 
  文森特抵达数天后,在德尼烤房后的一间简陋的席棚中,举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会。 
  他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为与会者搬来几条长凳。矿工们在五点钟带了家眷到来,颈上围着长围巾,头上戴着小帽御寒。棚内唯一的亮光是文森特借来的一盏煤油灯。矿工们坐在黑暗里的长凳上,望着文森特高高举起《圣经》,专心地听着,两手叉在胳肢窝里取暖。 
  文森特极力想找一段最合适的话,作为开场白。最后他选择了《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夜晚,一个幼象在保罗面前显现: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恳求他说:‘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吧。’”“我们应该想到这个马其顿人也是一个干活的,我的朋友们,”文森特说,“一个脸上印着悲哀、苦难和疲惫线条的劳动者。他并非没有光彩和魅力,因为他具有不朽的灵魂,他需要取之不尽的食粮——上帝的福音。上帝希望人们仿效耶稣基督的楷模,生活简朴,毕生不去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标,而让自己适应卑微,从教理中学会谦恭质朴,以便在寿终之日可以进入天国,永车安宁。” 
  村里有许多患病的人,他天天轮流去看他们,就象医生一样。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总带一点牛奶或面包、一取暖和的袜子或一条销床的被单给他们。伤寒病和恶性热病(矿工们称之为可恶的热病)在草棚中蔓延,使他们做着恶梦,使他们感到恐慌。那些被困病床的矿工,一天天愈来愈消瘦、衰弱和不幸。 
  整个小沃斯姆斯亲热地称呼他文森特先生,尽管还有某些保留。村里没有一间草棚,他没有送去过食物和安慰;没有一间草棚中的病人,他没有护理过。他为每个不幸的人祈祷,把上帝的光辉带给每个可怜的人。圣诞节前几天,他在马卡斯近旁找到了一间空废的马厩,大得足够容纳百把人。那地方简陋,寒冷,破烂,但小沃斯姆斯的矿工们挤满一屋。他们倾听文森特讲述伯利恒①和太平盛世的故事。他来到博里纳日的短短的六个星期中,就已经看到情况在日益恶化,但在那卑微的、仅有几盏冒烟小灯照亮的马厩中,文森特能够把耶稣基督带给瑟缩着的“黑下巴”们,用天国即将来到的诺言来温暖他们的心灵。
 
生活中唯一的不足,并使他烦恼的因素,是他还得靠他的父亲养活。每天晚上,他为能够赚几个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来而祈祷。 
  天气变坏了,乌云笼罩整个地区。大雨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峡谷中、草棚的泥地上,尽是泥浆的小河。元旦那一天,让一巴普蒂斯特走到沃斯姆斯去,带回寄给文森特的一封信。 
  信封的左角上写着皮特森牧师的名字。文森特奔进屋檐的小房间,激动得直哆院雨点猛击屋顶,但他一点听不到。他慌乱地拆开信封。信上写道:亲爱的文森特: 
  福音传道委员会已经知悉你的出色的工作,因此决定给你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今年一月开始。 
  如果到六月底,一切顺利,那末你的委任就转为永久性的。你的薪水将是每月五十法郎。 
  请常来信,要有信心。 
  皮特森谨上他砰地扑倒床上,紧捏着来信,欣喜欲狂。他终于成功颂他在生活中找到了他的工作! 
  这就是他一直在祈求的东西,不过他尚没有力量和勇气马上取得!他将每月得到五十法郎,支付膳宿绰绰有余,他将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 
  他在桌旁坐下,给他父亲写了一封洋洋自得、内容纷乱的信,禀告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并表示从那时起,他将使家庭欣慰自豪。他写完信时,已经是黄昏了,马卡斯上空雷鸣电闪,他奔下楼梯,穿过厨房,欢欣地冲入雨中。 
  德尼太太跟在他后面。“文森特先生!你上哪儿?你忘记带帽子和外衣啦。” 
  文森特没有停步回答,他奔向附近的小丘,他能够望见博里纳日远处的一大片土地、烟囱、煤山、矿工们的小茅屋和象在蚁场中匆匆地跑来跑去的蚂蚁般的黑影——他们刚从坑道中出来。远处是一片黑漆漆的松林,衬映出白色的小茅舍,再远是教堂的尖顶和一座老磨房。 
  整个景色烟雾蒙眈。暮云的阴影构成了光影的奇妙效果。自从来到博里纳日后,这是第一次使他想起了米歇尔和吕斯达尔的图画②。    ①伯利恒——约旦地名,基督的诞生地。 
  0米歇不(正如hel 1763一1843),法国风景画。 
  吕斯达尔(Ruysdael 1628/1629—1682),荷兰风景画氛。 
  现在是正式的福音传道者了,因而文森特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便举行集会。东找西寻了一阵,在谷底穿过松林的小路上,找到了一所叫做“娃娃沙龙”的大房子,村里的孩子们曾在那儿学习跳舞。文森特把他的全部画片挂了起来,房间顿时焕然一新。每天下午,他把四岁到八岁的孩子们集合在屋里,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圣经》中的基本故事。这是他们大多数人整个一生中所受到的唯一教育。 
  “怎样才能弄到煤给屋里生个火呢?”文森特问雅克·弗内,这沙龙亦是弗内帮文森特弄到的。“得让孩子们暖和些,再说如果生了炉子,晚上的集会也可拖长一点。” 
  雅克想了一想后答道:“明天中午你等在这儿,我告诉你怎么去弄。”
 次日,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一群矿工的妻女在等他。她们穿着黑衬衫和黑长裙,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手里拿着口袋。 
  “文森特先生,我给你带来一只口袋,”弗内的小女儿嚷道。“你也应该装一袋。” 
  她们穿过矿工茅舍结成的蛛网般的迷径上山,经过山顶的德尼烤房,越过马卡斯坐落在中心的田野,绕过矿屋的围墙,到达后面的黑色垃圾金字塔。她们在这儿散开,各从不同的角度进击黑山,慢慢向上爬去,就象小昆虫在枯死的树干上蠕动。 
  “你到顶上才找得到煤块,文森特先生,”弗内小姐说。“下面的煤块几年来早已拾光了。 
  来,我把煤块指给你看。” 
  她象山羊似地沿着黑色的斜坡往上爬去,可是文森特一路跑行而上,因为脚下的东西滑溜得很。弗内小姐走在前面。弯下身子,开玩笑地向文森特扔小泥块。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两颗微红,举动机灵活泼;她七岁的时候,弗内已经当上工头,所以她从未看见过矿下的情景。 
  “快点儿,文森特先生,”她叫着,“否则你将是最后一个装满口袋!”对她来说,这好比是一次远足。公司把好煤以低价卖给弗内。 
  她们没法集合在一起向顶上爬,因为小车象机器似地有规律地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倒垃圾。要在金字塔上找到煤块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弗内小姐教文森特如何用手捧起垃圾,让犯、石粒、粘土和其他杂质从指缝间科掉。公司漏掉的煤块是很少的。矿工的妻子们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种泥板岩煤,这种东西无法在市上出售。雪和雨浸湿了垃圾,文森特的手很快就救援伤刺破,但他总算装了四分之一袋他以为是煤的碎粒,而妇女们都几乎装满了一整袋。 
  每一个妇女把自己的煤袋留在沙龙,赶紧回家烧晚饭,走前都答应晚上携家人来听道。 
  弗内小姐邀请文森特到她家去吃晚饭,他一口答应。弗内的房子有两整间:炉子、炊事用具和餐具放在一间,床铺放在另一间。尽管雅克的生活很过得去,但他们也没有肥皂,就象文森特所知道的那样,肥皂对博里纳日人来说,是巴望不到的奢侈品。自从男孩开始下矿井,女孩开始上垃圾山那天起,直到死,博里纳日人从来没有能够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过。 
  弗内小姐为文森特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屋外的路上。他尽力地擦洗。他不知道是否洗干净了,但当他坐在小姑娘的对面,看到煤灰和煤烟的痕迹仍然一条条地残留在她的脸上时,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她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弗内小姐一直愉快地闲谈着。 
  “你知道,文森特先生,”雅克说,“你到小沃斯姆斯已经近两个月了,然而你还没有真正了解博里纳日。” 
  “不错,弗内先生,”文森特万分虚心地回答,“但是我想我是在慢慢地了解人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克说,一边从鼻子里拔出一根长鼻毛,仔细端详着。“我意思是说,作仅仅看到了我们在地面上的生活。那还不重要。我们单单在地面上睡睡觉而且。要是你想了解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就必须下矿看看我们是怎样从半夜三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的。” 
  “我很想下去,”文森特说,“可是公司会答应吗?” 
  “我已经为你请示过了,”雅克答道,往嘴里送了一块方精,让温热的、墨水般的、苦味的黑咖啡流过方糖,灌进喉咙。“明天我下马卡斯检查安全设备,半夜两点三刻在德尼家门口等我,我来找你。” 
  全家陪文森特到沙龙,但在半路上,雅克,刚才在暖和的屋里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突然一阵猛咳得戏拢了身子,不得不折回家去。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亨利·德克拉克已经来了,一条被腿拖在身后,毛手毛脚地在修炉子。 
  “啊,晚上好,文森特先生,”他嚷道,五官紧挤的脸上,满堆微笑。“我是小沃斯姆斯唯一能点着这炉子的人。我们过去常在这儿聚会的时候,我就摸透它了。这炉子真气人,我可知道它的一切鬼把戏。” 
  口袋里的东西湿滴滴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煤块,但德克拉克很快使这只凸肚椭圆形炉子发出烘烘的旺火。他兴奋地一拐一弯地踱步时,血涌上了头上的那块光秃的地方,使这处起皱的皮肤变成了深猪肝色。
 那天晚上,小沃斯姆斯的矿工家差不多全来到沙龙,聆听文森特在他的教堂中作第一次讲道。长凳坐满了,邻家搬来板箱和符号。三百多人济济一堂。文森特,那天下午矿工妻子们的好意使他心里充满温暖,又看到终于能在自己的神殿里讲道,故而讲得格外真挚,感人肺腑,博里纳日人脸上的忧郁表情随之消失。 
  文森特对他的“黑下巴”听众说:“我们是世间的陌生人,这是一个古老而良好的信念。 
  然而我们并不孤单,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是朝圣者,我们的生活就是从尘世到天堂的漫长路程。 
  “悲哀比欢乐更好——即使在愉悦中,我们的心仍然是哀痛的。与其到欢宴的家去,毋宁到居丧的家宏,因为哀痛能使我们的心更为安宁。 
  “对笃信耶稣基督的人来说,悲哀无不带着希望。尘世唯有不断地再生,不断从黑暗走向光明。 
  “主呀,保佑我们远离罪恶吧。别让我们贫穷,也别让我们富有,只要给我们足够吃的面包。” 
  “阿们。” 
  德克拉克太太第一个走到他的身边。她的眼睛含着泪水,她的嘴唇哆噱着。她说:“文森特先生,因为我失去了上帝,所以我的生活艰难。但你又把上帝带回给我们啦。我为此感谢你。” 
  人走光了,文森特锁上门,沉思地上山走向德尼的家。他从晚上所受到的欢迎中可以看出,博里纳日人对他所持的保留态度已经完全打消,他们终于相信他了。作为一名上帝的使者,他现在完全被“黑下巴”所接受。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变化?这不可能是因为他有了一所新教堂,因为这种事情对矿工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不知道他的传道任命情况,因为他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他是非正式福音传道者。虽然他这次作了热情动人的讲道,但是在破草棚和废马厩中,他也作过同样好的讲道。 
  德尼一家已经离开国房,在小房间里睡下了,但烤房里还充满着新鲜的、美味的面包香昧。文森特从厨房里的深井中打水,把水从吊桶中倒入盆内,上楼去拿肥皂和镜子。他把镜子靠在墙上,照看着。果然,他的猜测不错,在弗内家里,他不过洗去了脸上的一小部分煤灰。他的眼皮和下巴还是黑的。一想到自己如何满脸煤灰地在新的神殿里讲道,一想到他的父亲和斯特里克姨父如果看到这模样一定会惊惶时,不禁笑了起来。 
  他双手浸入冷水,用从布鲁塞尔带来的肥皂挂出泡沫,刚要用肥皂水狠擦面孔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的湿手伸向空中。他再一次瞧着镜子,看到前额的皱纹里、眼皮上、两颊上和巨大的球形下巴上,布满了从垃圾上沾来的黑煤灰。 
  “当然啦!”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接受我的道理。我终于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他把手洗干净,不洗脸就去睡觉。他留在博里纳日的日子里,每天在脸上擦点煤灰,这样他就和别人~模一样了。 
  破口清晨二点半,文森特起身,在德尼的厨房里吃了块干面包,二点三刻在门口与雅克碰头。一夜大雪纷飞。通向马卡斯的路被雪掩没了。他们越过田野走向烟囱和垃圾的一路上,文森特看见四面八方的矿工们匆匆踏雪而行,小小的黑影在赶回自己的窝去。天气酷冷,矿工们把黑上衣的领子翻起兜住下巴,缩头耸肩,抵御严寒。 
  雅克把他先带到挂放煤油灯的房间,架上的灯按号码挂着。“一旦下面发生事故,”雅克说,“我们就可以从取走的灯晓得谁出事了。” 
  矿工们心急慌忙地拿下自己的灯,奔过积雪的院子,进入升降机的砖房。文森特和雅克与他们一起走去。升降机有六层,每层一格,每一格中可放一辆煤车升到地面。每一格只能供两人舒畅地蹲坐,五个矿工紧紧挤在一格里,就象一堆煤往下降落。 
  因为雅克是工头,所以他和文森特以及一名他的助手,单独占用最上面的一格。他们低低地蹲坐着,脚尖抵着矿壁,头顶触着吊缆。 
  “把手直放在身前,文森特先生,”雅克说。“如果手碰到旁边矿壁,就会轧断。” 
  信号一发,升降机就沿着铁轨向下滑落。升降机下落的通口不过比升降机大寸许而已。 
  他看到脚下半英里外漆黑一团,想到万一升降机出毛病,便会摔死的时候,浑身一阵寒噤。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在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往下落去。他知道不必过分担心,因为升降机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出事故了,但是,昏暗摇晃的煤油灯火并不能使他保持理智。 
  他把这种本能的心惊胆战告诉雅克,后者同情地微笑。“个个矿工都有那样的感觉,”他说。 
  “但他们一定习惯于这样下去的吧?” 
  “不,永远不习惯!对升降机的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和不安一直伴随着他们到死。” 
  “那么你,弗内先生…” 
  “我心里也害怕,就象你一样;我已经下降了三十三年啦!’在三百五十米处——半路——升降机停住片刻,又再突然地往下落。文森特看到一线细流从岩石的洞里徐徐流出来,他又打颤起来。往上看,白天的光不过象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在六百五十米处,他们走出升降机,但矿工们继续往下降。文森特发觉自己在一条宽阔的坑道中,有着穿过岩石和粘土的车轨。他本来以为会落到火坑之中,但通道很凉爽。 
  “这儿还不坏,弗内先生!”他高声说。 
  “对,不过没有人在这个高度干活,这矿层里的煤早已采完了。这儿还能从顶部通点风下来,但吹不到下面的矿工。” 
  他们沿着坑道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雅克转弯了。“跟住我,文森特先生,”他说,“但慢点儿,小心,你要是清一滑,我们都会送命。” 
  他就在文森特的眼前消失在地下。文森特脚步不稳地走上前去,发现地上有个洞口,他两手摸索梯子。洞口只够一个瘦子通过。开头五米还不难爬,但在一半路的地方。文森特不得不反转身来往下爬。水开始从岩石上渗出来,梯级上尽是烂泥。文森特感到水滴在身上。 
  他们终于到了底,用手和膝盖爬过一条通向离出口最远的躲藏所的长甫道。一长排矿穴,犹如存放骨灰盒架上的分格,由粗木支撑着。每一桶里,五个矿工一组:两个用十字镐挖煤,第三个把煤从他们的脚下铲走,第四个把煤装进小车,第五个沿着狭窄的车轨把车推走。 
  挖煤的穿着粗麻布衣裤,通身污黑;铲煤的往往是个男孩,赤身裸体,只围着一块腰布,他的身于墨黑,把车推过三英尺长通道的矿工总是一个女孩,象男人一样污黑,一件粗布衣遮住了上半身。水从矿穴的顶上滴漏下来,形成了钟乳石洞。唯一的光亮是他们的小灯,为了节省煤油,灯芯总是旋得低低的。没有通风设备。空气中充满煤灰。地下的天然热气使矿工的黑汗雨水般地淌流。在前面几个矿穴中,文森特看到人们尚能直立挥动十字镐,当他愈往里走,矿穴也就变得愈小,最里面的矿工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用手腕挥动十字镐。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矿工们的体热逐渐使矿穴里的温度增高,空气中的煤灰也逐渐浓厚起来,最后又热又脏的煤垢塞满了矿工的嘴,使他们端不过气。 
  “这些人一天挣两个半法郎,”雅克告诉文森特,“如果检查站的检验员对他们煤的质量表示满意的话。五年前,他们是每天三法郎,但自从那时起,工资在逐年减低。” 
  雅克检查木柱——它撑立在矿工和死亡的当中。他转向挖煤者。 
  “你们的木柱不牢,”他告诉他们。“有点松,你知道,第一桩事情就是塌顶。” 
  一个挖煤的,他们一帮中的头,喷出一连串怨言,快得文森特只听到几个词。 
  那人大声说:“他们付木柱钱的时候,我们会撑好的!要是为撑架资工夫,煤还弄得出去吗?在这儿被岩石压死,和在家里饿死,还不是一样吗?” 
  走过最后一个矿穴,地上又有一个洞。这一次洞里连梯子也没有。圆木间隔地插入矿壁,防止松土落下去活埋下面的矿工。雅克拿过文森特的灯,吊在裤带上。“当心,文森特先生,”他重复遭。“别踩在我头上,别叫我粉身碎骨。”他们一脚一脚地往黑暗中沉下去,用脚底摸索着圆木,以便立牢,双手则批住两边的松土,提防无声地跌落下去,就这样爬了五米多。 
  下面又是另一矿层,但这一层的矿工甚至连个矿穴也没有。煤得从一个狭窄的角度,打壁上挖下来。矿工们跪在地上,背脊紧贴岩顶,在取煤的角隅里挥动十字镐。文森特现在感觉到上面的矿穴里凉快而舒服,这较低的一层,热得象烤炉,热气厚得可用钝刀切割。干活的人活象被击伤的动物似地急喘着气,伸出又厚又干的舌头,他们赤裸的身体,罩着一层污垢。文森特,仅仅站在那儿,就已经感到一分钟也无法忍受那逼人的热气和煤垢。矿工们干着累死人的活儿,他们吞进肚里的煤灰比他多上千百倍,然而,他们不能停下米歇一分钟,透一口气。如果他们停一停,就没法送出必要车数的煤,也就拿不到一天工作量的五十美众文森特和雅克在连接这些蜂巢般凹穴的通道中匍匐爬行,不时地伸直身于,紧贴矿壁,让顺着细车轨的煤车推过。这通道比上面一条更窄。推车的女孩年龄尚小,没有一个超过十岁。煤车很重,女孩们不得不用尽气力拼命把小车沿车轨推去。 
  通道的尽头有一条金属斜道,煤车在此由电缆吊下去。“来,文森特先生,”雅克说,“我带你到底层去,七百米深,在那儿体会看到一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东西!” 
  他们顺着金属斜道往下滑了大约三十米,文森特发觉到了一条有两条车轨的宽阔的坑道里。他们在坑道里往回走了大约半英里路;他们来到尽头,登上木架,爬过矿内的运输枢纽,在另一边下来,钻进一个新掘开的洞口。“这里是新矿层,”雅克说,“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矿井中采煤最难的地方。” 
  一连串十二个小黑洞把这条坑道引伸出去。雅克钻进一个洞口,喊道:“跟住我。”洞口刚刚能让文森特的双肩滑进。他拼命地往里挤,象蛇般地肚皮贴地,用手指和脚趾戳住地面向前爬去。他看不见雅克的靴子,那不过在他前面三英寸。穿岩而过的坑道只有三英尺半高,七英尺宽。虽然那个洞口——通道从此开始——几乎没有新鲜空气,但比这条坑道凉爽。 
  爬到最后,文森特进入一个圆形的小坑,一个人在中间勉强能站立。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文森特一时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望见沿墙有四点蓝色的小火。他浑身被汗湿透;眉毛上的汗水把煤灰带进了眼睛,感到一阵剧痛。经过那么一段长距离的蛇行后,他不停地喘着气,站着想吸口空气松一松。他所吸到的是火——那烧烤他、窒息他的流动的火,直刺心肺。这儿是整个马卡斯中最坏的洞,简直是中世纪的拷问室。
    “喂,喂!”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文森特先生,我们是怎样挣五十美分一天的,你看到了吧,先生?”
     雅克快步走到灯旁检查。蓝色的弧火慢慢地暗淡下去。
     “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呀!”德克拉克凑着文森特的耳朵说,眼睛里的眼白闪着微光,“在那条坑道里,他会大发脾气的,然后我们只能用木板和滑车把他拖出去。”
     “德克拉克,”雅克喊道,“这些灯就这样点了一个上午吗?”
     “是呀,”德克拉克漫不经心地答道,“瓦斯一天天浓起来。一旦发生爆炸,那末我们的苦难也就结束了。”
     “这些洞里的瓦斯.上星期日刚抽过,”雅克说。
     “但是瓦斯又回来了,又回来啦,”德克拉克说,开心地搔搔光疤上的黑痕。
     “那末,这星期中你们得停工一天,让我们再把瓦斯抽掉。”
     矿工中掀起一片抗议的浪潮。“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面包给孩子们吃卿靠工薪都糊不上口,还说得上停一天工!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让他们抽吧;我们和别人一样要吃饭!”
     “那没什么,”德克拉克笑着说,“他们弄不死我。早就试过To我一定老死在我的床上。
     说到吃的,现在几点了,弗内?”
     雅克把表凑近蓝色的火苗。“九点钟。”
     “好I我们能吃午饭了。”
     镶着白眼球的墨黑、汗流浃背的身体停下活儿,靠墙蹲坐下来,打开小篮。他们甚至不能爬到外面稍为凉爽的洞里去吃饭,因为只能歇十五分钟。爬出爬进,十五分钟就完了。所以他们就坐在闷热之中,拿出两片夹着酸乳酪的厚厚的粗面包,狼吞虎咽地啃起来,手上的黑灰纷纷落在白色的面包上。人人都带着一啤酒瓶的温热咖啡,把面包冲下喉咙。这种咖啡、面包和酸乳酪,就是他们每天干十三个小时活儿的报酬。
     文森特已经下来了六个小时。由于空气稀少,再加上热和灰的窒息,文森特感到昏昏然。
     他简直无法再多忍受几分钟这样的折磨。当雅克说他们该走了的时候,他真是感恩不尽。
     “注意瓦斯,德克拉克,”雅克钻进洞口前说。“如果情况恶化,你最好把你的人带出去。”
     德克拉克刺耳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没有把煤送出去,他们也给五十美分一天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德克拉克和雅克心里都明白。后者耸耸肩,肚皮贴地爬过坑道而去。文森特尾随着,眼睛里的刺入的黑汗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出口处,升降机从这儿把煤和人送到地面上。雅克走进堆石的岩洞,咳吐黑痰。
     在犹如井中吊桶的升降机里,文森特转过脸对他的朋友说:“先生,告诉我。你们矿工为什么继续下矿呢?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活儿子呢?”
     “啊,我亲爱的文森特先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再说,我们什么地方也无法去呀,因为没有钱。整个博里纳日中,没有一个矿工家会有十个法郎的积余。然而,即使我们能走,先生,我们也不愿去呀。水手们清楚船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危险在等着他,可是,在岸上的时候,他就老想着海洋。我们也是那样,先生,我们热爱我们的矿山,我们宁愿在地下,而不想在地上。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能养家活口的工钱、公平的工作时间和防止危险的安全措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