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重庆vs闲成都：同根缘何异梦？

重庆坐落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四面环山，江水回绕。整个重庆城就是依山傍水构筑的，楼房重叠错落，有的跟山头齐平，有的路在楼顶上方，山、水、城完美的结合，形成了独特的城市格局和景观风貌。站在渝中区的枇杷山上，放眼俯视，东西北三面尽收眼底。

1948年，老舍写过一部中篇小说——《鼓书艺人》，讲了抗战时期难民在旧重庆生存的事儿。那时，从北京来的难民，多携妻带子，心境灰暗委屈，觉得到这个深山峻岭里来，注定是要吃苦的。船靠朝天门码头，下江人坐着滑竿到了上面，多多少少会被高高低低的台阶吓得要死。的确，从海拔仅160米的朝天门河滩，到海拔379米的制高点鹅岭，重庆城区的相对落差达219米，许多楼宇、庙堂、商铺在若干的山峦起伏间建成。自小在平原长大的人，站在嘉陵江边望山城，望见的多是山，不是城。但爬到了城里，北京人却真正开了眼界；“XX伸着脖子看城里的大街，心里激动得厉害。高楼大厦、汽车、霓虹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深山峻岭里也会有上海、汉口那些摩登玩意儿呢！”

半个多世纪过去，如果老舍再来写北京人初到重庆的心态，上面这段台词还是可以原封不动，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在小说里的地位。唯一有所区别的，自1997年成为直辖市以来，重庆的高楼大厦，像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一夜疯长：山城最高的楼万豪国际金融中心，有290米高；去年动工的“嘉陵帆影·国际经贸中心”号称要成西部第一高楼，塔楼高度将超过455米。2008年，据统计，重庆超过90米的摩天大楼有367栋，其数目超过了新加坡(345栋)、芝加哥(345栋)、迪拜(352栋)和北京(257栋)。

西南地区重要的中心城市成都自古以来就是闻名遐迩的“天府”乐土，拥有独特的茶饮和休闲文化，成都式的生活方式在中国城市中是独树一帜的，城市居民生活质量在中国城市中也一直高居榜首。游客走在成都的街头巷尾，很容易感受到成都悠闲的气息和独特的蜀文化。

重庆的解放碑中心购物广场，位于重庆城中的核心部位，其实是一个围绕着著名的“解放碑”建立起来的庞大的步行商业街系统，拥有2000多个商业网点。由于广场位于重庆的交通枢纽位置，区位优势明显，如今已经成为长江上游最具影响力的商贸中心。

走在重庆最繁华的区域解放碑，人群犹如海底鱼群，在摩天大楼的海洋里，穿梭往来，嬉笑打闹。这里展现的可能是重庆最香艳、摩登、热烈的一面——摩天大楼、商业中心、美女如织、行人如水；步行几分钟，只要朝临江门方向走，重庆的另一面则将显露出来——拾阶而下，坊间的房子还保存了很多相貌粗陋的瓦片房；这些小房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毗邻嘉陵江；屋檐门口左右多是卖美食或擦皮鞋的小摊小贩，上下台阶三三两两站立着精瘦、贫苦却乐观的棒棒军。这些场景恍惚保存着几分老舍时代的印迹。

重庆本地人最喜欢山城的夜景，站在制高点鹅岭公园俯瞰全城，华灯初上，江水奔腾，从朝天门—解放碑—枇杷山—鹅岭—浮图关—虎头岩—平顶山—华岩，建造在斜坡和盘山道旁的城市群，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变化万千，山城的矛盾、突兀、激烈的性格，正与大起大落的天际线呼应了。

而仅在地图直线距离260公里以外，西南历史最悠久的锦城成都却因完全不同的地貌，形成了另外的城市文明。成都舒坦、懒散地躺在平原上，自李冰父子治水以后，这块土地便丰衣足食；这座城市没有起伏的山脉，也没有大江大山，人和平原一样，一律是平和、稳健、不突兀，也不耀眼，谈吐中流露的是几千年的饱满自足和幽默。但仅从城市建筑审美来看，平原城市成都很难如山地城市重庆一样在瞬间征服外来者，这里没有那么多骄矜自得的摩天大楼，也缺乏复杂、多变的天际线；这座富足了几千年的城市，多少有点如中国人的中庸个性，很难一下子摸到最有魅力的内核。

作为大西南的中枢，成都的繁华景象自不必说，商铺、坊场比比皆是。成都还有很多值得一去的小巷，比如全长350米的锦里风情街，街上有着古朴的茶坊、客栈、酒楼、戏台，各色小吃店和工艺品店毫不重样。摄影/朱建国

“成都自古为蜀都，但其古代城市文明不如帝王之都北京、西安那么强大浩瀚；其近现代城市文明又不如港口大都市上海、广州般充分受到国际资本与商业文明等刺激；及至改革开放，这个城市没有得到如珠三角、长三角流域与环渤海地区城市的大力发展。因此从城市化进程来说，成都不能也没必要成为一个典型的权力或者资本驱动型国际大都市样本。从微观尺度来说，这个平原文明下的悠闲都市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比如玉林地区、各色酒吧、饮食或者娱乐方式等等。”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魏皓严老师分析认为，虽然成都不像重庆那般凭借大山大水的地理特征显示出其空间上一目了然的强烈独特性，但是作为供人生活的空间系统，成都自有其迷人之处。利，亦可为弊。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山城重庆，高楼林立，两江三山，犹如一个曲线凸兀的辣妹子，如果外表容易使外来者眩晕的话，数千年这种半封闭半开放的地缘，带给重庆的只是隅于川东，成为军事要塞。

如今，走在重庆和成都街头，好奇和敏感的人，仍然不难从各异其趣的街名中悟到因为历史、地缘政治浸染的不同个性。重庆屋以山势建，街名多用地形、地貌命名，比如七星岗、观音岩、十八梯、石板坡、小十字、大阳沟，以及小龙坎、杨家坪、大石坝、沙坪坝等数十条街都以地势为名；成都街名多出于掌故或古时行政划分，比如盐市口、半仙街、浆洗街、小天竺街、牛王庙上街、香巷子、骡马市、三圣街、红布正街、倒桑树街、玉带桥街、琴台路。

而成都，地处平原，水旱从人、地处肥沃，正是几千年来的财富所在。秦汉时期，这里即是全国有名的商业城市。《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唐天宝元年，成都有16万余户市民，仅次于长安、洛阳，为全国第三大城市。当时，重庆仅4万余户，尚未达到两汉时成都人口7万户的水平；在唐宋时期，重庆才开始由城邑向城市转变，成都早在2300年前即已为城。

自清朝末期以来，历史发生有趣的逆转。当近代中国遭受半殖民的耻辱以及日本侵略中国的苦难时，深山峻岭的重庆，却被外在强力所拖拽，幸运地长大，频繁出现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以至达到可与老大哥成都比擂台的高度。在清末民初，成都、重庆的老大之争，才正式有了表演趣味。火药味随着1871年的重庆开埠，袅袅从朝天门码头升起。这时，重庆成为中国最早对外开埠的内陆通商口岸。洋领事、洋行、挂洋旗的木船、轮船在码头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则是大批近代建筑进入重庆，银行、交易所、商店、百货公司、饭店、工厂、仓库、码头、火车站、汽车站、教堂、医院、学校、住宅、俱乐部、影剧院等。

商业贸易带动了重庆的近代工业的发展。20世纪初，重庆办厂35家，资本合计2569万，此外，外国资本家在四川开设的第一家工厂和四川最早的民族资本工业都出现在重庆。而这时，成都只有18家，资本1354万，差不多只及重庆一半。从1812 年到1910 年, 成都仅增人口8 % , 而同期重庆却增加了近200 %。四川第一所新式学堂——洋务学堂，也在重庆出现。

当越来越多的轮船停泊到朝天门码头时，重庆人的码头个性也随之越来越明显——风风火火、精明、务实、来往都是客，我不负人，人亦不可负我。到1945年抗战胜利前，川江船只木船已达16369 艘，吨位达25166 万吨，在当时125万人口的重庆，直接从业人员30万人。30万人，多是没有学问的农民、手工业者，草根带动的码头文化，无疑是简单、有效的江湖法则——袍哥文化，讲义气、尚武好斗。而同一时期的成都，在洋务运动中，靠内力，缓慢发展着自己的近代民族工业。另方面，自古以来蜀文化的休闲意识在这个内陆中心也发展得越来越兴盛。据成都《新新新报》记载，1935年，成都共有599家茶馆，每天茶客达12万人，而当时全成都人口还不到60万人。当数万的山城人在长江边上风风火火、迎来送往，为米为粮奋斗时，10多万成都客则在闹市陋巷，享受着千百年祖宗传下来的清雅幸福。两地之差别有如云泥，可见也。

1937—1946年，陪都时代的重庆到达黄金时期。重庆一跃成为中华民国战时陪都，全国抗日战争和反法西斯的最高指挥部，中国大后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故，重庆又有“三都之地”之称。1941 年, 重庆人口更达769 万人。从清代以来，重庆只是一座拥有农民、手工业者、小商人的城市，一座只有有钱人住，没有当官人住的城市；而抗战以来，随着企业家、知识分子、工人、军政官员等中国的精英人才、专业人才乘轮船，沿长江三峡抵达重庆时，这座山城，终于暂时以绝对的优势，压倒省府成都，坐上了西南老大的交椅。后来，由于成都是省会，重庆在成都的管辖下，重庆渐渐地被成都超越了。自1997年重庆成为直辖市，成都和重庆的角力、竞争变得越来越半公开，并兼具娱乐性了。由于现代都市化发展指标量化越来越明晰，两座城市人都喜欢拿GDP、人均GDP以及年度城市竞争力报告等来攀比。比如4月份一公布《2009年中国城市竞争力蓝皮书：中国城市竞争力报告》，四川的论坛上就炸开了锅，成都网友拿着有利自己的排名(如跨国公司分布、科学技术竞争力、生活环境竞争力)扬言可以秒杀重庆，重庆则拿着自己的优势(综合区位竞争力、政府财政能力、人才竞争力)挖苦成都人“假打”。重庆人和成都人的互相不喜欢，可见一斑。

公允来说，自成为直辖市以来，重庆进步的确飞速。2008年，重庆的GDP全国排名11位，成都的排名为17位。这是重庆又一次超过了成都。因之，无论从历史的流风遗韵，还是现实民众的经济基础来看，成都人更远远比重庆人爱耍、爱消费，生活得更潇洒。成都酒吧在全国闻名，宽窄巷子到小酒馆，从静吧到JAZZ、Babarosa风格酒吧，大大小小有1000多家；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这几年，张靓颖、李宇春、谭维维等大牌超女都出自成都。谭维维还在锦里开过一家莲花府邸的酒吧，在当地颇有名气。爱玩爱唱，生活舒展，已经成了很多成都女孩子天生里流淌的血液。

除了酒吧，成都最有特色的当属私家车。2008年，这座1200万人口的城市，大街上就跑动着146万辆私家车。在四川，大家都知道成都人多宁可先买车，再买房；车不需要名牌，不需要档次，奥拓这样的能开就可以。成都人买车为了实用，为了方便一家大小周末出去喝茶、农家乐、打打小麻将。这就是现代成都人的消费观。其实与上世纪30年代一家老小进茶馆的风俗，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安逸之都培养出来的好耍民风至今犹存。

相对来说，重庆的夜生活，难与山城夜景匹敌，酒吧小而少，相对比较单一。老百姓更喜欢在大排档、KTV或麻将桌上消磨自己的夜晚时光。这两年，宜家、LV专卖店，在成都纷纷开店，至今仍未涉足重庆，足以看出双城各自的经济消费能力。

作为大城市大农村的聚居地，重庆大概3个农村人、1个城里人；走在重庆街头，不难理解为什么一边走着窈窕多姿的山城美女，另一边则是庞大的农民军兄弟构成的棒棒军了；游客一边欣赏着代表山城速度与激情的摩天大楼群，低头又现低矮破旧的现实——小瓦房。富裕、贫穷，华丽、寒酸，超现实和现实，在重庆似乎是并不突兀的两道景观。

双城比较，现代成都更像一位讲究内涵的女性，美丑都藏着、掖着，非要花上三四个月时间，这个城市爱玩、会玩、懂生活的魅力才慢慢浮现出来。而重庆则是夺目的摩登女郎，非要在第一眼就勾住游客的魂魄。

看到重庆的高楼林立，成都人多忍不住挖苦山里人浮躁、好大喜功、喜攀比，以为摩天大楼建得多，就现代化了，就成了纽约，遮盖西部的贫困么？暗地里，成都人自觉这里像中国的巴黎，以风雅、悠闲的文化，抵御现代文明带来的盲目追求物质的心态。

在中国，很少有如重庆、成都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城市。一发源于嘉陵江、一发源于岷江，最终都注入长江；一个老娘，养出迥然不同脾气的孩子。一阳刚、一阴柔，一尚武、一崇文，一急躁、一拖沓，一爽直、一内敛，一速度快，一根底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