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激斗8月多久开区:沈从文作品集 主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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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阮
  学校打更人刘老四,在校后小更棚里喝完了四两烧酒,凭他的老经验,知道已十二点,就拿了木梆子沿校墙托托托敲去。一面走一面想起给他酒喝几个小哥儿的事情,十分好笑。
  十年前每晚上有一个年青小哥儿从裱画铺小寡妇热被里逃出,跑回学校来,爬过学校围墙时,这好人还高高的提起那个灯笼照着,免得爬墙那一个跌落到墙内泥沟里去。他原欢喜喝一杯酒,这种同情和善意就可得到不少酒喝。世界成天变,袁世凯,张勋,吴佩孚,张作霖,轮流占据北京城,想坐金銮宝殿总坐不稳。学校呢,人事上也大不相同,除了老校长其余都变而又变。那爬墙头小哥儿且居然从外国回来作训育主任了。世界虽然老在变,有一件事可不曾变,就是少数学生爬墙的行为还好好保存下来。不过这件事到用着巡夜的帮助时,从前用的是灯笼,如今用的是手电灯罢了。他心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衣禄,说不准簿籍上自己名分下还有五十坛烧酒待注销,喝够了才会倒下完事。
  打更的走到围墙边时,正以为今晚上未必有人爬墙,抬头一瞧,墙头上可恰好正骑了两个黑影子。他故意大声的询问:“谁?”
  黑影之一说,“老刘,是我。你真是。”从声音上他听得出是张小胖。
  “张少爷,你真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两个贼,原来是——”其中之另一个又说:“你以为是贼,这学校会有贼?不是贼,是两瓶酒,你可不用吓了。把你那电筒照照我。不许告给谁。我们回来取点东西,等会儿还得出去,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声音也怪熟,是小阮。两个年青小哥儿跳下了墙,便直向宿舍奔去。
  打更的望着这两个年青小哥儿黑影子只是笑,当真蹲在那儿等候他们。
  他算定这等候对他有好处。他无从拒绝这种好处!
  小阮与张小胖分手后,小阮走进第八宿舍,宿舍中还有个同学点上洋烛看小说。便走到一个正睡着做梦,梦中吃鸽子蛋的学生床边,咬耳朵叫醒了那学生。两人原来是叔侄,睡觉的一个是小叔叔,大家叫他大阮。
  “七叔,帮我个忙,把你那一百块钱借给我。我得高飞远走——我出了事情,不走不成!”
  “为什么?你又在学校里胡闹了?”
  “不是在学校里打架,我闯了祸,你明天会知道的。赶快把那一百块钱借给我吧,我有用处!”
  “不成,我钱有别的用处!我得还大衣账,还矮脚虎二十元,用处多咧。”
  “你好歹借我八十,过不久会还你,家里下月款来算你的。
  我急要钱,有钱才好走路!有八十我过广东,考黄埔军官学校去。不然也得过上海,再看机会。我不走不成!“
  “你拿三十够了罢。我义兴和欠款不还,消费社总得结结账!”
  “那就借六十给我。我不能留在学校,即刻就得走路!”
  大阮被逼不过,一面又十分需要睡眠,勉勉强强从床里边摸出了那个钱皮箧,数了十张五元头的钞票给小阮。小阮得过钱后,从洋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件小小黑色东西,塞到大阮枕头下去,轻轻的说:“七叔,这个是十五号房张小胖的,你明天给我还他吧。
  我走了。你箱子里我存的那个小文件,一早赶快烧了它,给人搜出可不是玩的。“因为那个看小说的同学已见着了他,小阮又走到那小说迷床边去说,”兄弟,对不起,惊吵你。再见!“
  近视眼忙说,“再见再见。”
  小阮走出宿舍后,大阮觉得枕下硬硬的梗住头颈,摸出来一看,才明白原来是支小手枪。猜出小阮一定在一点钟前就用这手枪闯祸,说不定已打死了人,明早晨学校就要搜查宿舍。并且小阮寄存那个文件,先告他只是一些私信,临走时却要他赶紧烧掉,自然也是一种危险。但把两件事多想想,就使大阮安心了。枪是张小胖所有物,学校中大家都知道,张小胖是当地督办的儿子,出乱子决不会成问题。文件一烧了事,烧不及也不会牵涉到自己头上来。当真使大阮睡不着觉的还是被小阮借去了那五十块钱。小阮平时就很会玩花样,要钱用时向家里催款,想得出许多方法。这次用钱未必不是故作张皇把钱骗去作别的用途。尤其糟的是手边钱小阮取了五十,日前作好的预算完全被打破了。
  至于小阮呢,出了宿舍越过操场到院墙边时,见打更的还在那墙边候着,摸出一张钞票,塞在打更的手心里:“老刘,拿这个喝酒吧。不许说我回来过,说了张少爷会一枪铳了你。”
  “张少爷不出去吗?”
  “不出去了。”
  “您不回来吗?”
  “我怎么不回来?我过几年会回来的!”
  小阮爬墙出去后,打更的用手电灯光看看手中的钞票,才知道原来是五块钱,真是一个大利市。他明白他得对这事好好保守沉默。因为这个数目差不多是三十斤烧酒的价钱。把钞票收藏到裤腰小口袋里去,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当真有一个人的衣禄,勉强不来。”
  他觉得好笑。此后当真闭口不谈这件事情。
  早上六点钟,一阵铃声把所有学生从迷胡睡梦里揪回现实人间。
  事务员跟着摇铃的校役后面,到每个宿舍前边都停一停,告给学生早上八点周会,到时老校长有话说,全体学生都得上风雨操场去听训。老校长训话不是常有的事,于是各宿舍骤然显得忙乱起来。都猜想学校发生了事情,可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大阮一骨碌爬起来,就拿了小阮昨夜给他那个东西走到宿舍十五号去,见张小胖还躺在床上被窝里。送给他那东西时,张小胖问也不问,好象早知道是小阮交还的,很随意的把它塞到枕头下,翻过身去又睡着了。大阮赶忙又回去烧那文件。事作完拿了毛巾脸盆到盥洗室洗脸,见同学都谈着开会事情。一个和张小胖同房和大阮同组的瘦个儿二年级学生,把大阮拉到廊下去,咬耳朵告大阮,昨晚上张小胖出外边去,不知为什么事,闹了大乱子,手臂全被打青了,半夜里才回转宿舍。听说要到南方去,不想读书了。
  大阮才明白还枪给张小胖时张小胖不追问的理由。大阮心中着急,跑到门房去,找早报看,想从报上得到一点消息,时间太早,报还不来。七点半早报来了,在社会新闻版上还是不能发现什么有关的消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穷病自杀了,一个童养媳被婆婆用沸水烫死了,一个人醉倒了,大骂奸臣误国,这类消息显然不是小阮应当负责的。
  周会举行时,老校长演说却是学生应当敬爱师长一类平平常常的话。周会中没有张小胖,也不见小阮。散会后训育主任找大阮到办公楼去,先问大阮,知不知道小阮出了事。大阮说不知道。训育主任才告给大阮,小阮为一个女人脱离了他们一个秘密组织,开枪打伤了市立中学一个历史教员。那教员因别有苦衷,不敢声张,但却被邻居告到区里,有办案的人到那人家问话,盘诘被伤理由,说不定要来学校找人。若小阮已走了,看看他宿舍里有什么应当烧的,快烧掉。原来这主任就是个×××,当时的×××原是半公开的,在告大阮以前,先就把自己应烧的东西处理过了。至于那位绰号张小胖的大少爷呢,躺在床上养伤,谁也不会动他,因为区里办事的吃的正是他爸爸的饭,训育主任早就知道的。
  大阮回转宿舍,给他那住合肥城里的堂兄(小阮的父亲)写信——大哥,你小三哥昨天在这里闹了乱子,差点儿出了人命案件,从学校逃走了。临走时要钱用,逼我借钱。我为他代向同学借了五十元(这是别人急着付医院的款项,绝不能延误不还),连同我先前一时借他的共约百元。我那个不算数,转借别人的务请早为寄来,以清弟之手续。同学中注重信用,若不偿还,弟实对不起人也。
  小三哥此次远飏,据他说有一百元就可以往广东,钱不多到上海时住下看机会。他往广东意思在投考黄埔军官学校,据说此校将来大有出息,不亚于保定军官团。弟思我家胡鲁四爷,现在北京陆军大学读书,是家中已有一军事人材,不必多求。且广东与北京政府对立,将来不免一场大战,叔侄对垒,不问谁胜谁败,吾宗都有损失,大不合算。故借款数目,只能供给其到沪费用,想吾兄亦必以弟此举为然也。学校对彼事极包涵,惟彼万不宜冒险回校。弟意若尽彼往日本读书,将来前途必大有希望。彼事事富于革命精神,如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往昔亦曾亡命日本,历史教员在班上曾详言其事。惟小三哥性太猛,气太盛。不无可虑,要之是吾宗一人材也。
  大阮把信写成后看看,觉得写得不错。又在款系别人所有话旁加了几个小圈,就加封寄发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五十块钱索还,结果自然并不失望。
  大阮小阮两人在辈分上是叔侄,在年龄上象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敌。但若仅仅就性情言来呢,倒是差不多,都相当聪明,会用钱。对家中长辈差不多一致反对,对附于旧家庭的制度的责任和义务差不多一致逃避,对新事物差不多同样一致倾心,对善卖弄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当。在学校里读书呢,异途同归,由于某种性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给人得到一个荒唐胡闹的印象,所不同处只是荒唐胡闹各有方式罢了。
  两人民国十二年夏季考入这个私立高级中学。
  有机会入这中学读书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比较有钱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这学校除了正当体育团体演说团体文学艺术团体以外,还有两个极可笑的组织,一个叫君子会,一个叫棒棒团。君子会注重的是穿衣戴帽,养成小绅士资格。虽学校规矩限制学生在校出外都得穿着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这些纨袴子弟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叹,然而在鞋袜方面(甚至于袜带),依然还可别出心裁。此外手表,自来水笔,平时洗脸用的胰子,毛巾,信封信签,无一不别致讲究。其中居多是白面书生,文雅,懦弱,聪明,虚浮,功课不十分好,但杂书却读得很多,学问不求深入,然而常识倒异常丰富。至于棒棒团,军人子弟居多,顾名思义,即可知其平常行径。寻衅打架是他们主要工作。这些学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这两个组织里的学生增加了学校不少麻烦,但同时也增加了学校一点名誉。因为它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一种阶级,就是我们平时使用它时意义暧昧,又厌恶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谓上等社会,统治阶级。学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学校走运,不知如何一来又意外得了一个下野军阀一笔捐款,数目将近五十万块钱,当局用这笔钱来补充了几座堂堂皇皇的建筑物,添购了些图书仪器,学校办下去,自然就越来越象个学校。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比旁的学校都好。纳费多,每年来应考的学生,常常超过固定额数十来倍。
  大小阮原是旧家子弟,喜事好弄是旧家子弟共通的特性。
  既考入了这个中学校,入学不久,两人就分别参加了两个组织。叔侄二人从所参加的组织,说明两人过去的环境,当前的兴味,以及未来的命运。
  五四运动来了,疯狂了全国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脱离一切名分或事实上制度习惯的幻想,被杂志书报加以扩大。
  要求自由解放成为大小都会里年青人的唯一口号和目的。×中学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省分里,教书的照例是北京师大、北大出身的优秀分子,老校长又是个民国初元的老民党,所以学校里的空气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进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长始终坚持,不肯让步,且由于他与学校的关系,人望,以及性情上那点固执,不许男女同学。以为学校是为男子办的,女子要读书,另有女学校可进。这种主张同时得到有势力的当局支持,所以学生想反对无从反对。五四运动过了几年,风气也略转了一点,这学校因为不开放女禁,且更为多数人拥护了。关于这一点看来似乎无多大关系的事情,无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后的命运。因为年青人在身心刚发育到对女人特别感觉行动惊奇和肉体诱惑时,在学校无机会实证这种需要。欲望被压抑扭曲,神经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作家,多血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革命者。
  这种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露头角时,大多数是在学校那两个特别组织里活动的。
  小阮自从离开他的学校,当真就跑到上海,恰如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改了一个名字,住在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一再写挂号信给乡下收租过日子的老父亲,催款接济。且以为自己作的是人类最神圣最光荣事业的起始,钱不能按时照数寄来,父亲不认识他的伟大,便在信上说出一些老人看来认为荒唐胡涂的话语。父亲断定儿子个过激派,所指望的款当然不会寄来了。然而此外亲戚和朋友,多少尚有点办法。亲戚方面走了绝路,朋友却在一种共同机会上,得到共同维持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质上虽十分艰窘,精神上倒很壮旺。没有钱,就用空气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继续支持下去。到后来自然又承受机会所给他的那一分,或成龙,或成蛇,或左,或右,或关入牢狱,或回家为祖宗接婚养儿子,在乡下做小绅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说的在“变”,小阮不知如何一来,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居然到了日本,且考进一个专门学校念书了。学的是一般人要学的,政治。家中一方面虽断绝了联系,照规矩在国内外大学读书时,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补助。小阮用证件证实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种权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日本不到半年,北伐军队已克服了武汉。这消息对他不是个坏消息。既然工作过来的人,回国当然有出路,他回了国。搭江轮上行到汉口,找那母校训育主任,因为训育主任那时已是党内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汉口市特别党部党委。在职务上他当然作的有声有色,开会发言时态度加倍的热诚,使同志感觉到他富于战斗性。他嘲笑保守,轻视妥协,用往日在学校在上海两地方生活的方式,从一个新环境里发展下去。
  计划打倒这个,清除那个。一面还写信给那个考入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业上的成功和自信。写信给家乡族中公积金保管人,主张保管人应当有年青人参加,改善补助金的办法。写信给家中父亲,要他寄钱,简简单单,要他赶快寄钱。清党事变发生时,他差一点点送掉性命。很幸运他逃出了那个人血搅成的政治漩涡,下行到九江,随同一部分实力派过南昌,参加南昌的暴动。失败后又过广州,作了些无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广州事变,他又露了面。广州大暴动与第×方面军不合作又失败了,工运老总(也就是那个训育主任)坐了机器脚车到总工会去开会,在总工会门前被人用机关枪打掉了。到会三百五十个干部,除少数因事不克参加的侥幸逃脱外,将近三百二十个青年,全被拘留在一个戏院里,听候发落。当时市区正发生剧烈混战,一时难决定胜负。各处有巷战,各处有房子被焚烧。年青人的屠杀更在一种疯狂和报复行为中大规模举行。拘押在戏院里的小阮胸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总已倒下完了,这混战继续下去,即或一两天我们方面会转败为胜,可望夺回市中心区,在转移之间,被扣住的一群,还是不免同归于荆与其坐以待毙,倒还是找机会冒险跑路,这么办总还可望死里逃生。
  其时戏院门前已用铁丝网围上,并且各处都安放着机关枪,但近于奇迹似的,小阮和另外两个同伴,居然在晚上从窗口翻到另外一个人家屋瓦上,从一个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后脱出了那个戏院,逃到附近一个熟人家里。第二天一早,那三百个同伴,被十二辆大汽车押送到珠江河堤边去,编成三队,用机关枪扫射了。
  四十一天后某个晚上九点钟左右,北京大学东斋大阮的宿舍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时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国文学系读书,一面已作了一家晚报评戏讲风月的额外编辑。因他的地位,在当地若干浮华年青学生,逛客,和戏子娼妓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小名人。所住的宿舍里墙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还挂了某名伶一幅对联。同房住的是个山东籍历史系的三年级学生,这学生平时除读书外毫无他务,一自本学期和大阮同住后,竟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了。
  大阮见小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阮不是在南方过日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来是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人间!”
  小阮望着衣履整洁的大阮,只是笑。时间隔开了两个人,不知如何,心里总有点轻视这位小叔。以为祖宗虽给了他一分产业,可是并不曾给他一个好好的脑子。所有小聪明除了适于浪费祖宗留下来那点遗产别无用处。成天收拾得标标致致的,同妇人一样,全身还永远带着一点香气。这一切努力,却为的是供某种自作多情的浮华淫荡女人取乐,媚悦这种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来是醉生梦死。世界上这种人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脸上的气色,接着又说:“你不是从广东来的吗?你们那里好热闹呀!”
  小阮依然笑着,轻轻的说,“真是象你说的好热闹。”
  小阮见那山东大个子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脸,脸洗过后还小心小心把一种香料涂抹到脸上去,心里觉得异常嫌恶。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么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单独谈谈。
  大阮明白这意思,问那同房:
  “密司忒侯,你听戏去?”
  那不愿自弃的山东学生,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装模作态微带鼻音说:“玉霜这次戏可不能不听听。”说了才回过头来,好象初初见到房中来客,“这位客人请教是……”大阮正想介绍小阮给同房,小阮却抢先答话,“敝姓刘,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说后便不再理会那山东学生,掉头向壁间看书架上书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气,明白他不乐意和生人谈话,怕同房难为情,所以转而向山东学生闲聊,讨论一些戏文上的空泛问题。那一位倒还知趣,把头脸收拾停当,用小喉咙哼着《荒山泪》出门去了。刚走过后,小阮就说,“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大阮说,“小三爷,你脾气真还是老样子,一点不改。你什么时候姓刘了?做什么生意?来,坐下来,我们谈谈你的经验!说老实话一听到‘清’我以为你早蹩到武汉,被人缚好抛到大江里喂鱼吃了。后来从大姑信上知道你已过广东,恰好广东又来一个地覆天翻,你纵有飞天本领也难逃那个劫数。
  可是你倒神通广大,居然跑到北京来了。我羡慕你几年来的硬干精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纸烟狂吸,一面对大阮望着。似真似讽的说,“七叔,你这几年可活得很有意思。你越发漂亮了。
  你样子正在走运。“
  大阮只明白话中意思一半,又好象有意只听取那话中一半,混和了谦虚与诚实说,“我们可说是混日子,凡事离不了一个混字。进这学校就重在可以混毕业,在新闻界服务为的是混生活,在戏子里混,在酒肉里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么运,还得问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个受科学洗礼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见小阮衣着显得有点狼狈,就问小阮到了北京多久,住在什么地方,并问他吃没吃过晚饭。且从别一件事说起,转入家境大不如前一类情形上去,用意虽不在堵塞这位贤侄向他借钱的口,下意识却暗示小阮,要开口也有个限度。但他的估计可错了。
  小阮说,“我想在北京住下来,不知这地方怎么样。”
  “前一阵可不成,公寓查得紧,住公寓大不方便。现在无事了。你想住东城西城?”
  “你有什么熟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祝不用见熟人。说不定不久还得走路,我想到东北去!”
  大阮想了一会儿,以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说。
  问明白小阮住在前门外客店里,就同小阮回到客店,两人谈了一整夜的话,互相知道了几年来两人生活上的种种变化。大阮知道这位侄大人身边还富裕,就放心了许多。至于小阮的出生入死,种种冒险经过,他却并不如何引起兴趣。他说他不懂什么叫“革命”,因为他的心近来已全部用在艺术方面去了。他已成为一个艺术批评家,鉴赏家,将来若出洋就预备往英国去学艺术批评。他熟识了许多有希望的艺员,除了鼓励他们,纠正他们,常常得写文章外,此外还给上海杂志写点小品文,且预备办个刊物。说到这些话时,神气间的成功与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时写信给大阮情景一样。从这种谈话中,把两人的思想隔阂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显得活泼了一点,话多了一点。到后来甚至于男女事情也谈过了。由客气转而为抬杠,把往年同在学校读书时的友谊完全恢复了。
  第二天两人在北大附近一个私人寄宿舍里,用大阮名义看好了一间房子,又大又清静。把行李取来,添制了一些应用东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处两叔侄又畅畅快快谈了一整天,到分手时,大阮对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认为其所以作成这种神秘,还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处,不过是行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这种印象,使他对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几分悲观,以为小阮成龙成蛇不可知,总而言之是一位危险人物,但两人既生活在一个地方,小阮囊中似乎还充裕,与大阮共同吃喝看戏,用钱总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对小阮荒唐,渐渐的也能原谅而且习惯了。
  两人同在一处每天语言奋斗的结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点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个月,小阮忽然说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认真说出他的意见,“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个地方,与你不合宜。”
  小阮说,“你以为我住在这里,每天和你成天看戏说白话,就合宜吗?”
  “我不以为什么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里除了钻进煤洞里短期活埋无可玩。你想作点什么事,那里没有什么事可作。”
  “你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可作的?一个要作事的人,关在黑牢里也还有事作!如果你到那儿去!一定无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现在的地方,因为有一切你所熟习的。花五十元买一瓶香水送给小玫瑰,又给女戏子写文章捧场收回十块钱。离开了这个大城,你当然无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么世界,我问你。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吗?”
  “先生,要世界好一点,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说的已经坏透了,一切高尚动机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虫豸,人心在腐烂,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会好!你想想,这几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变好一点?另外有多少人腐烂在泥土里,对于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好处?!”
  “对多数当然有好处。至于对你个人,不特好象没有好处,并且实在无意义。可是革命成功后,你就会知道对你是什么意义了。第一件事是没收你名下那三千亩土地,不让你再拿佃户的血汗来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们这种人去抬轿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时节看看你还合宜不合宜。这一天就要来的,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那还用得着你去干吗?”
  “七叔,你简直不可救药。你等着吧。”
  “小三哥,不是说笑话,不可救药的我,看你还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稳当。那些抓印把子的人,对你们所谓高尚理想完全不能了解,对你们这种人不大客气,碰到了他们手上就难幸免。你去那里,我断定你会糟。在这地方出事,我还多少有点办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纵有三头六臂,依然毫无用处。”
  话谈得同另一时两人谈话情形差不多,僵无可僵,自然不能不结束了。
  小阮说,“好,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不用谈这个。”
  小阮似乎自己已变更了态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场喝酒。大阮担心是计策,以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来了五百块钱,喝了酒还是跟他借钱,便推说已有约会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华乐戏院包厢里听戏,小阮却找来了,送给大阮一个信件,要大阮看。原来是成都汇给小阮的两千块钱通知。
  小阮说,“我还是即刻要走路。这款项不便放在身上,你取出来,留在你手边,到我要用时再写信告你。我若死了,三年两载没消息,这钱望你寄把在上海的……”说完这话,不待大阮开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伟人的毒。
  半月后,平津报纸载出消息,唐山矿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资大罢工。接着是六个主持人被捕,且随即被枪决了,罢工事自然就完全失败,告一结束。在枪决六个人中,大阮以为小阮必在场无疑。正想写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却接堂兄来信,说有人在广州亲眼见小阮业已在事变中牺牲。既有了这种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过北京等等情形告给堂兄。
  对于小阮的失败,大阮的感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热情而无常识,富于热情,所以凡事有勇气去做,但缺少常识,做的事当然终归失败。事不过三次,在武汉侥幸逃脱,在广州又侥幸逃脱,到了第三次可就终难免命运注定那一幕悲剧。
  虽然也觉得很悲伤,但事前似乎很对他尽了忠告,无如不肯接受这种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叹。费踌躇的倒是小阮名分下这一笔钱,到底是留在手边好,还是寄过上海好?末了另有打算,决定不寄了。
  过了一年,小阮尚无消息。在所有亲人中都以为小阮早死了。大阮依然保留那笔钱在手边。因为这笔钱保留在大阮手中,倒另外完成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个小刊物。
  大阮的性情,习惯,以至于趣味,到决定要成家时,似乎不可免会从女伶和娼妓中挑选一个对手。但他并不完全是个傻子,他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起了此后的家业。几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点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种觉醒,不肯作“报应”了。更有影响的或者还是他已在学校里被称为作家,新的环境有迫他放弃用《疑雨集》体写艳情诗,转而来用新名词写新诗的趋势。恰好这一年学校有意多收了三十个女学生,大阮写诗的灵感自然而然多起来。结果他成了诗人,并且成了学校中一个最会装饰的女学生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独生子,大阮也问明白了女的父亲是南京新政府一个三等要人,订婚事很容易就决定了。
  订过婚,大阮生活全变了。虽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样子。
  虽不是国民党员,但对国民党同情可越来越多了。
  大阮毕了业,凭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龙佳婿三种资格,受欢迎回到母校去作训育主任。到学校见一切都好象变了样子,老校长仿佛更老了一点,讲堂家具仿佛更旧了一点,教书的同事大多数是昔时的老同学。大家谈起几年来的人事变迁,都不免感慨系之。训育主任早死了,张小胖到×国做领事去了,一个音乐教员作和尚去了,这个那个都不同了。世界还在变!
  大阮心想,一定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个前训育主任,他记起了那打更的刘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寻这个人,原来当真还是老办法,正在墙边砌砖头,预备焖狗肉下酒!老更夫见大阮时,竟毫不表示惊讶,只淡淡漠漠似的说:“大先生,你也回来了吗?你教书还是做主任?”
  大阮说,“老刘,这里什么都变了,只有你还不变。”
  打更的却笑着说:“先生,都得变,都得变。世界不同,狗肉也不容易烂了,不是它不烂,是我牙齿坏了。”
  大阮觉得打更的倒有点近于许多旧读书人找寻的“道”,新读书人常说的“哲学味”。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监狱里有个运动军队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编号四十八,因为要求改善监狱待遇,和另外一个姓潘的作家绝食死了。这匪犯被捕是在数年前唐山矿工大罢工一个月以后的事,用的是刘深甫姓名。
  将近年底时大阮接到一个无名氏写寄北京大学辗转送来的一封信,告给大阮这个消息。内容简单而古怪,姓刘的临死前说大阮是他的亲戚,要这个人转告大阮一声,此外无话。写信的人署名四十九,显然是小阮在狱中最接近的难友。得到这古怪信件后,大阮想去想来总想不出姓刘的究竟是谁,怎么会是他的亲戚。两天以后无意中记起小阮到北京找他时对那山东同学说的几句话,才了悟刘深甫就是小阮,原来小阮的真正死耗还是一月以前的事。他相信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会有什么消息了。这种信对大阮的意义,不是告给他小阮的死耗,却近于把一个人行将忘却的责任重复提起。他的难受是本题以外的。大阮想作点什么事纪念一下这个小侄,想去想来不知作什么好。到后想起那个打更人,叫来问明白了他的酒量后,答应每月供给这打更的十斤烧酒,一年为度,才象完了一种心愿。所干没的两千元,自然就完全归入自己帐上了。
  大阮从不再在亲友面前说小阮的胡涂,却用行为证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还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为的是他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稳健正确信仰。他究竟信仰的是什么,没有人询问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个明白。
  他很幸福,这就够了。这古怪时代,许多人为找寻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外一些活着的人,却照例以为活得很幸福,生儿育女,百事遂心,还是社会中坚,社会少不了他们。尤其是象大阮这种人。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日作
  
  
    贵生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镰刀,锋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水里随意砍了几下。秋天来溪水清个透亮,活活的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水里游荡,有时又躬着个身子一弹,远远的弹去,好象很快乐。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天气极好,正是城市里风雅人所说“秋高气爽”的季节,贵生的镰刀如用得其法,就可以过一个有鱼有肉的好冬天。秋天来,遍山土坎上芭茅草开着白花,在微风里轻轻的摇,都仿佛向人招手似的说,“来,割我,乘天气好磨快了你的刀,快来割我,挑进城里去,捌百钱担,换半斤盐好,换一斤肉也好,随你的意!”贵生知道这些好处。并且知道五担草就能够换个猪头,揉四两盐腌起来,那对猪耳朵,也够下酒两三次!一个月前打谷子时,各家田里放水,人人用鸡笼在田里罩肥鲤鱼,贵生却磨快了他的镰刀,点上火把,半夜里一个人在溪沟里砍了十来条大鲤鱼,全用盐揉了,挂在灶头用柴烟熏得干干的。现在磨刀,就准备割草,挑上城去换年货。正象俗话说的:两手一肩,快乐神仙。村子里住的人,因几年来城里东西样样贵,生活已大不如从前,可是一个单身汉子,年富力强,遇事肯动手,又不胡来乱为,过日子总还容易。
  贵生住的地方离大城廿里,离张五老爷围子两里。五老爷是当地财主,近边山坡田地大部分归五老爷管业,所以做田种地的人都与五老爷有点关系。五老爷要贵生做长工,贵生以为做长工不是住围子就得守山,行动受管束,大不愿意。
  自己用镰刀砍竹子,剥树皮,搬石头,在一个小土坡下,去溪水不远处,借五老爷土地砌了一栋小房子,帮五老爷看守两个种桐子的山坡,作为借地住家的交换。住下来他砍柴割草为生。春秋二季农事当忙时,有人要短工帮忙,他邻近五里无处不去帮忙(食量抵两个人,气力也抵两个人)。逢年过节村子里头行人捐钱扎龙灯上城去比赛,他必在龙头前斗宝,把个红布绣球舞得一团火似的,受人喝彩。春秋二季答谢土地,村中人合伙唱戏,他扮王大娘补缸的补缸匠,卖柴扒的程咬金。他欢喜喝一杯酒,可不同人酗酒打架。他会下盘棋,可不象许多人那样变棋迷。间或也说句笑话,可从不口角伤人。为人稍微有点子憨劲,可不至于傻相。虽是个干穷人,可穷得极硬朗自重。有时到围子里去,五老爷送他一件衣服,一条裤子,或半斤盐,他心中不安,必在另外一时带点东西去补偿。他常常进城去卖柴卖草,就把钱换点应用东西。城里尚有个五十岁的老舅舅,给大户人家作厨子,不常往来,两人倒很要好。进城看望舅舅时,他照例带点礼物,不是一袋胡桃,一袋栗子,就是一只山上装套捕住的黄鼠狼,或是一只野鸡。到城里有时住在舅舅处,那舅舅晚上无事,必带他上河沿天后宫去看夜戏,消夜时还请他吃一碗牛肉面。
  在乡下,远近几里村子上的人,都和他相熟,都欢喜他。
  他却乐意到离住处不远桥头一个小生意人铺子里去。那开杂货铺的老板是沅水中游浦市人,本来飘乡作生意,每月一次,挑货物各个村子里去和乡下人讲买卖,吃的用的全卖。到后来看中了那个桥头,知道官路上往来人多,与其从城里打了货四乡跑,还不如在桥头安个家。一面作各乡生意,一面搭个亭子给过路人歇脚,就近作过路人买卖。因此就在桥头安了家。住处一定,把老婆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也接来了。浦市人本来为人和气,加之几年来与附近各村子各大围子都有往来,如今来在桥头开铺子,生意发达是很自然的。那老婆照浦市人中年妇女打扮,头上长年裹一块长长的黑色绉绸首帕,把眉毛拔得细细的。一张口甜甜的,见男的必称大哥,女的称嫂子,待人特别殷勤。因此不到半年,桥头铺子不特成为乡下人买东西地方,并且也成为乡下人谈天歇息地方了。夏天桥头有三株大青树,特别凉爽。冬天铺子里土地上烧得是大树根和油枯饼,火光熊熊——真可谓无往不宜。
  贵生和铺子里人大小都合得来,手脚又勤快,几年来,那杂货铺老板娘待他很好,他对那个女儿也很好。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里他给她摘大莓,六月里送她地枇杷,八九月里还有出名当地、样子象干海参、瓤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欢喜。女孩子名叫金凤。
  那老板娘一年前因为回浦市去吃喜酒,害蛇钻心病死掉了,杂货铺充补了个毛伙,全身无毛病,只因为性情活跳,取名叫做癞子。
  贵生不知为什么总不大欢喜那癞子,两人谈话常常顶板,癞子却老是对他嘻嘻笑。贵生说,“癞子,你若在城里,你是流氓;你若在书上,你是奸臣。”癞子还对他笑。贵生不欢喜癞子,那原因谁也不明白,杂货铺老板倒知道,因为贵生怕癞子招郎上门,从帮手改成驸马。
  贵生其时正在溪水边想癞子会不会作“卖油郎”,围子里有人搭口信来,说五爷下乡了,要贵生去看看南山桐子熟了没有。看过后去围子里回话。
  贵生听了信,即刻去山上看桐子。
  贵生上了山,山上泥土松松的,树根蓬草间,到处有秋虫鸣叫。一下脚,大而黑的油蛐蛐,小头尖尾的金铃子各处乱蹦。几个山头看了一下,只见每株树枝都被饱满坚实的桐木果压得弯弯的,好些已落了地,山脚草里到处都是。因为一个土塍上有一片长藤,上面结了许多颜色乌黑的东西,一群山喜鹊喳喳的叫着,知道八月瓜已成熟了,赶忙跑过去。山喜鹊见人来就飞散了。贵生把藤上八月瓜全摘下来,装了半斗笠,预备带回去给桥头金凤吃。
  贵生看过桐子,回到家里,晚半天天还早,就往围子去禀告五爷。
  到围子时,见院里搁了一顶轿子,几个脚夫正闭着眼蹲在石碌碡上吸旱烟管。贵生一看知道城里另外来了人,转身往仓房去找鸭毛伯伯。鸭毛伯伯是五老爷围子里老长工,每天坐在仓房边打草鞋。仓房不见人,又转往厨房去,才见着鸭毛伯伯正在小桌边同几个城里来的年青伙子坐席,用大提子从黑色瓮缸里舀取烧酒,煎千鱼下酒。见贵生来就邀他坐下,参加他们的吃喝。原来新到围子的是四爷,刚从河南任上回城,赶来看五爷,过几天又得往河南去。几个人正谈到五爷和四爷在任上的种种有趣故事。
  一个从城里来的小秃头,老军务神气,一面笑一面说:“人说我们四老爷实缺骑兵旅长是他自己玩掉的。一个人爱玩,衣禄上有一笔账目,不玩见阎王销不了账,死后来生还是玩。上年军队扎在汝南地方,一个月他玩了八个,把那地方尖子货全用过了,还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身白得象灰面,松塌塌的,一点儿无意思,还装模作态,这样那样。‘你猜猜花多少钱。四十块一夜,除王八外块不算数。你说,年青人出外胡闹不得,我问你,我们哥子们想胡闹,成不成?一个月七块六,火食三块三除外还剩多少?不剃头,不洗衣,留下钱来一年还不够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让我胡闹我从哪里闹起!“
  另一高个儿将爷说:
  “五爷人倒好,这门路不象四爷乱花钱。玩也玩得有分寸,一百八十随手撒,总还定个数目。”
  鸭毛伯伯说: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我们五爷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钱,花骨头可迷住了他。往年同老太太在城里住,一夜输二万八,头家跟五爷上门来取话,老太太爱面子,怕五爷丢丑,以后见不得人,临时要我们从窖里挖银子,元宝一对一对刨出来,点数给头家。还清了债,笑着向五爷说,‘上当学乖,下不为例。’手气不好,莫下注给人当活元宝啃,说张家出报应!”
  “别人说老太太是怄气死的。”
  “可不是。花三万块钱挣了一个大面子,有涵养也不能不心疼!明明白白五爷上了人的当,哑子吃黄连,怎不生气?一包气闷在心中,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可是五爷为人有孝心,老太太死时,他办丧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花了一万六千块钱,谁不知道这件事!都说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时享受不尽,死后还带了万千元宝锞子,四十个丫头老妈子照管箱笼,服侍她老人家一路往西天,热闹得比段老太太出丧还人多,执事挽联一里路长。有个孝子尽孝,死而无憾。”
  鸭毛伯伯说:
  “五爷怕人笑话,所以做面子给人看。因为老太太生前爱面子,五爷又是过房的,一过来就接收偌大一笔产业。老太太如今归天了,五爷花钱再多也应该。花了钱,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爷也有面子。人都以为五爷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头迷心,他有什么可愁的!”
  “不多久在城里听说又输了五千。后来想冲一冲晦气,要在潇湘馆给那南花湘妃挂衣,六百块钱包办一切,还是四爷帮他同那老婊子说妥的。不知为什么,五爷自己临时又变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一夜又输八百。六百给那花王开苞他不干,倒花八百去熬一夜,坐一夜三顶拐轿子,完事时给人开玩笑说:谢谢五爷送礼。真气坏了四爷。”
  “花脚狗不是白面猫,各有各的脾气。银子到手哗喇哗喇花,你说莫花,这哪成!这些人一事不作偏有钱,钱财象是命里带来的。命里注定它要来,门板挡不住;命里注定它要去,索子链子缚不祝王皮匠捡了锭银子,睡时搂到怀里睡,醒来银子变泥巴。你我是穷人,和黄花姑娘无缘,和银子无缘,就只和酒有点缘分。我们喝完了这碗酒,再喝一碗罢。贵生,同我们喝一碗,都是哥子弟兄,不要拘拘泥泥。”
  贵生不想喝酒,捧了一大包板栗子,到灶边去,把栗子放在热灰里煨栗子吃。且告给鸭毛伯伯,五爷要他上山看桐子,今年桐子特别好,过三天就是白露,要打桐子也是时候了。哪一天打,定下日子,他好去帮忙。看五爷还有不有话吩咐,无话吩咐,他回家了。
  鸭毛伯伯去见五爷禀白,“溪口的贵生已经看过了桐子,山向阳,今年霜降又早,桐子全熟了,要捡桐子差不多了。贵生看五爷还有什么话告他。”
  城里来的四爷正同五爷谈卜术相术,说到城里中街一个杨半痴,如何用哲学眼光推人流年吉凶和命根贵贱,把个五爷说的眉飞色舞。听说贵生来了,就要鸭毛叫贵生进来有话说。
  贵生进院子里时,担心把五爷地板弄脏,赶忙脱了草鞋,赤着脚去见五爷。
  五爷说,“贵生,你看过了我们南山桐子吗?今年桐子好的很,城里油行涨了价,挂牌二十二两三钱,上海汉口洋行都大进。报上说欧洲整顿海军,预备世界大战,买桐油漆大战舰,要的油多。洋毛子欢喜充面子,不管国家穷富,军备总不愿落人后。仗让他们打,我们中国可以大发洋财!”
  贵生一点不懂五爷说话的用意,只是带着一点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鸭毛伯伯打圆儿说,“五爷,我们什么时候打桐子?”
  五爷笑着,“要发洋财得赶快,外国人既等着我们中国桐油油船打仗,还不赶快一点?明天打后天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爷打两只小毛兔玩。贵生,今年南山兔子多不多。趁天气好,明天去罢。”
  贵生说,“五爷,您老说明天就明天,我家里烧了茶水,等四爷五爷累了歇个脚。没有事我就走了。”
  五爷说,“你回去罢。鸭毛,送他一斤盐两斤片糖,让他回家。”
  贵生谢了谢五爷,正转身想走出去,四爷忽插口说,“贵生,你成了亲没有。”一句话把贵生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望着这退职军官私欲过度的瘦脸,把头摇着,只是好笑,他想起几句流行的话语:“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长。”
  鸭毛接口说,“我们劝他看一门亲事,他怕被女人迷住了,不敢办这件事。”
  四爷说,“贵生,你怕什么?女人有什么可怕?你那样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说,看中了什么人,尽管把她弄进屋里来。家里有个婆娘,对你有好处,你不明白?尽管试试看,不用怕!”
  贵生记起刚才在厨房里几个人的谈话,所以轻轻的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勉强不来。”随即同鸭毛走了。
  四爷向五爷笑着说,“五爷,贵生相貌不错,你说是不是。”
  五爷说,“一个大憨子,讨老婆进屋,我恐怕他还不会和老婆做戏!”
  贵生拿了糖和盐回家,绕了点路过桥头杂货铺去看看。到桥头才知道当家的已进城办货去了,只剩下金凤坐在酒坛边纳鞋底。见了贵生,很有情致的含着笑看了他一眼,表示欢迎。贵生有点不大自然,站在柜前摸出烟管打火吸烟,借此表示从容,“当家的快回来了?”
  金凤说,“贵生,你也上城了吧,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斤盐,两斤糖,五老爷送我的。我到围子里去告他们打桐子。”
  “你五老爷待人可好?”
  “城里四老爷也来了,还说明天要来山上打兔子……”贵生想起四爷先前说的一番话,咕咕的笑将起来。
  金凤不知什么好笑,问贵生,“四爷是个什么样人物。”
  “一个大军官,听说做过军长、司令官,一生就是欢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钱的总是这样过日子,做官的和开铺子的都一样。我们浦市源昌老板,十个大木簰从洪江放到桃源县,一个夜里这些木簰就完了。”
  贵生知道这个故事,所以贵生说,“都是女人。”
  金凤脸绯红,向贵生瞅着,表示抗议,“怎么,都是女人!
  你见过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有坏,和你们男子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我不是说你!”
  “你们男的才真坏,什么四老爷、五老爷,有钱就是大王,糟蹋人,不当数……”其时,正有三个过路人,过了桥头到铺子前草棚下,把担子从肩上卸下来,取火吸烟,看有什么东西可吃。买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谷花下酒。贵生预备把话和金凤接下去,不知如何说好。三个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桥下去洗手洗脚。过一阵走上来时,见三人正预备动身,其中一个顶年青的,打扮得象个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凤瞟着个眼睛,只是笑。掏钱时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条大银链子,且自言自语说,“银子千千万,难买一颗心。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人走后金凤低下头坐在酒坛上出神,一句话不说。贵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话接续说下去,无从开口。
  到后看天气很好,方说,“金凤,你要栗子,这几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装了个套机,早上去看,一只松鼠正拱起个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见我来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捡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金凤不答理他,依然为刚才过路客人几句轻薄话生气。贵生不大明白,于是又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会打断你的手!”
  金凤说,“我记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贵生说,“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凤笑着,“现在你怕我……”
  贵生好象懂得金凤话中的意思,向金凤眯眯笑,心里回答说,“我一定不怕。”
  毛伙割了一大担草回来了,一见贵生就叫唤,“贵生,你不说上山割草吗?”
  贵生不理会,却告给金凤,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为明天打桐子,他上山去帮忙,五爷四爷又说要来赶兔子,恐怕没空闲。
  贵生走后毛伙说,“金凤,这憨子,人大空心校”金凤说,“莫乱说,他生气时会打扁你。”
  毛伙说,“这种人不会生气。我不是锡酒壶,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贵生带了他的镰刀上山去。山脚雾气平铺,犹如展开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宽,也越拉越保远远的看到张家大围子嘉树成荫,几株老白果树向空挺立,更显得围子里正是家道兴旺。一切都象浮在云雾上头,飘渺而不固定。他想围子里的五爷四爷,说不定还在睡觉做梦,梦里也是五魁八马,白板红中!
  可是一会儿田塍上就有马项铃鎤啷鎤啷响,且闻人语嘈杂,原来五爷四爷居然赶早都来了。贵生慌忙跑下坡去牵马。
  来的一共是十二个男女工,四个跟随,还有几个围子里捡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动起手来,从顶上打起,有的爬树,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处滚着那种紫红果子。
  四爷五爷看了一会儿,也各捞一根竹竿打了几下,一会儿就厌烦了,要贵生引他们到家里去。家里灶头锅里的水已沸腾,鸭毛给四爷五爷冲茶喝。四爷见屋角斗笠里那一堆八月瓜,拿起来只是笑。
  “五爷,你瞧这象个什么东西?”
  “四爷,你真是孤陋寡闻,八月瓜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我说它简直象……”
  贵生因为预备送八月瓜给金凤,耳听到四爷说了那么一句粗话,心里不自在,顺口说道:“四爷五爷欢喜,带回去吃罢。”
  五爷取了一枚,放在热灰里煨了一会儿,捡出来剥去那层黑色硬壳,挖心吃了。四爷说那东西腻口甜不吃,却对于贵生家里一支钓鱼竿称赞不已。
  四爷因此从钓鱼谈起,溪里,河里,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芦田里钓鱼的方法如何不同,无不谈到。忽然一个年轻女人在篱笆边叫唤贵生,声音又清又脆。贵生赶忙跑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爷眼睛尖,从门边一眼瞥见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乌光的发辫,问鸭毛“女人是谁”。鸭毛说:“是桥头上卖杂货浦市人的女儿。内老板去年热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钻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这个小毛头,今年满十六岁,名叫金凤。其实真名字倒应当是‘观音’!卖杂货的大约看中了贵生,又憨又强一个好帮手,将来会承继他的家业。贵生倒还拿不定主意,等风向转。真是白等。”
  四爷说,“老五,你真是宣统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围子外什么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贵人贤,为什么不……”鸭毛搭口说,“算命的说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压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动她。贵生一定也怕克……”正说到这里,贵生回来了,脸庞红红的,想说一句话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搓手。
  五爷说,“贵生,你怕什么?”
  贵生先不明白这句话意思所指,茫然答应说,“我怕精怪。”
  一句话引得大家笑将起来,贵生也笑了。
  几人带了两只瘦黄狗,去荒山上赶兔子,半天毫无所得。
  晌午时又回转贵生家过午。五爷问长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给鸭毛,分三担桐子给贵生酬劳,和四爷骑了马回围子去了。回去本不必从溪口过身,四爷却出主张,要五爷同他绕点路,到桥头去看看。在桥头杂货铺买了些吃食东西,和那生意人闲谈了好一阵,也好好的看了金凤几眼,才转回围子。
  回到围子里四爷又嘲笑五爷,以为在围子里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间疾苦。话有所指,五爷明白意思。
  五爷说,“四爷你真是,说不得一个人还从狗嘴里抢肉吃。”
  四爷在五爷肩头打了一掌说,“老五,别说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一块肥羊肉给狗吃。你不看见:眉毛长,眼睛光,一只画眉鸟,打雀儿!”
  五爷只是笑,再不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五爷欢喜玩牌,自己老以为输牌不输理,每次失败只是牌运差,并非功夫不高。五爷笑四爷见不得女人,城市里大鱼大肉吃厌了,注意野味。
  这方面发生的事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两三担,家里有五六担桐子沤在床底下,一个冬天夜里够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头在风里遥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黄得象金子,已退尽了涩味,由酸转甜。贵生上城卖了十多回草,且卖了几篮刺梨给官药铺,算算日子,已是小阳春的十月了。天气转暖了一点,溪边野桃树有开花的。
  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晚上尤其热闹,因为间或还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大兴场贩朱砂的客人到杂货铺来述说省里新闻,天上地下说来无不令众人神往意移。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
  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了,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归红,归归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①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那只花猫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因这点迷信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色已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的人。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
  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毛豆。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肉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
  测字的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话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开口,可拿定七八成。
  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身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泥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面前,“你要用,你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养老婆,养孩子,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办货!
  好象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赌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舅舅那里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漠的说:“城里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毛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象是冰锅冷灶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象有东西咬他的心,可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杀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象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了半天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做薛仁贵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罢。”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人捶衣,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衣,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春绸薄棉袍子,外罩件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
  厨房里去喝酒罢。“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矫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
  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上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个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记在水牌上,真怕见他。”
  鸭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毛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青树还象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当真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粗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母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坏,夜里不许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贵生不作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红脸长鼻子,心想打那家伙一拳。不过手伸出去时,却端起了土碗,+┼洁胶攘税胪肷站啤*几个长工打赌,有的以为金凤今天不会哭,有的又说会哭,还说看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是会哭的相。正乱着,院中另外那几个扎轿子的也来到厨房,人一多话更乱了。
  贵生见人多话多,独自走到仓库边小屋子里去。见有只草鞋还未完工,就坐下来搓草编草鞋。心里实在有点儿乱,不知道怎么好。身边还有十六块钱,紧紧的压在腰板上。他无头无绪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条,两丈官青布,一个猪头,有什么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国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卖纸客人做眉弄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就来了。四老爷一个月玩八个辫子货,还说妇人身上白得象灰面,无一点意思。你个做官的!纯刺煲芽煲沽恕*院子里人声嘈杂,吹唢呐的大约已经喝个六分醉,把唢呐从厨房吹起,一直吹到外边大院子里去。且听人喊燃火把放炮动身。两面铜锣镗镗的响着,好象在说,我们走,我们走,我们快走!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果然就出了围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许久还可听到接亲队伍傍着小山坡边走去时那一点唢呐呜咽声音。贵生过厨房去看看,只见几个女的正在预备汤果。鸭毛伯伯见贵生就说,“贵生,我还以为你也去了。
  帮我个忙挑几担水罢。等会儿还要水用。“
  贵生担起水桶一声不响走出去。院子里烧了几堆油柴,正屋里还点了蜡烛,挂了块红。住在围子里的佃户人家妇女小孩都站在院子里,等新人来看热闹。贵生挑水走捷径必从大门出进,却宁愿绕路,从后门走。到井边挑了七担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过灶边去烘草鞋。
  阴阳生排八字女的属鼠,宜天断黑后进门,为免得与家中人不合,凡家中命分上属大猫小猫到轿子进门时都得躲开。
  鸭毛伯伯本来应当去打发轿子接人的。既得回避,因此估计新人快要进围子时,就邀贵生往后面竹园子去看白菜萝卜,一面走一面谈话。
  “贵生,一切真有个命定,勉强不来。看相的说邓通是饿死的相,皇帝不服气,送他一座铜山,让他自己造钱,到后还是饿死。城里王财主,原本挑担子卖饺饵营生,气运来了,住身在那个小庙里,墙倒坍了,两夫妇差点儿压死,待到两人从泥灰里爬出来一看,原来墙里有两坛银子,从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么!桥头上那杂货铺小丫头,谁料到会作我们围子里的人?五爷是读书人,懂科学,平时什么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么‘挨挨试试”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进城一输又是两千,被四爷把心说活了。四爷说,’五爷,你玩不得了,手气痞,再玩还是输。找个“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看,保准好。城里那些毛母鸡,谁不知道用猪肠子灌鸡血,到时假充黄花女。乡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爷认真了,凑巧就看上了那杂货铺女儿,一说就成,不是命是什么。“
  贵生一脚踹到一个烂笋瓜上头,滑了一下,轻轻的骂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认货!”
  鸭毛伯伯以为话是骂杜老板女儿,就说,“这倒是认货不认人!”
  鸭毛伯伯接着又说,“贵生,说真话,我看杂货铺杜老板和那丫头先前对你倒很有心,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还不明白。其实只要你好意思亲口提一声,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鸭子各处飞,捞到手的就是菜,二十八宿闹昆阳,阵势排好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贵生说,“鸭毛伯伯,你说的是笑话。”
  鸭毛伯伯说,“不是笑话!一切是命,半点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头还只打量你同她俩在桥头推磨打豆腐!”说的当真不是笑话,不过说到这里,为了人事无常,鸭毛伯伯却不由得不笑起来了。
  两人正向竹园坎上走去,上了坎,远远已听到唢呐呜呜咽咽的声音,且听到炮竹声,就知道新人的轿子来了。围子里也骤然显得热闹起来。火炬都点燃了,人声杂遝.一些应当避开的长工,都说说笑笑跑到后面竹园来,有的还毛猴一样爬上大南竹去眺望,看人马进了围子没有。
  唢呐越来越近,院子里人声杂乱起来了,大家知道花轿已进营盘大门,一些人先虽怕冲犯,这时也顾不得了,都赶过去看热闹。
  三声大炮放过后,唢呐吹“天地交泰”,拜天地祖宗,行见面礼,一会儿唢呐吹完了,火把陆续熄了,鸭毛伯伯知道人已进门,事已完毕,拉了贵生回厨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烛。厨房里许多人都在解包封,数红纸包封里的赏钱,争着倒热水到木盆里洗脚,一面说起先前一时过溪口接人,杜老板发亲时如何慌张的笑话。且说杜老板和鸭毛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儿今晚上事情难受。鸭毛伯伯重新给年青人倒酒,把桌面摆好,十几个年青长工坐定时,才发现贵生已溜了。
  半夜里,五爷正在雕花板床上细麻布帐子里拥了新人做梦,忽然围子里所有的狗都狂叫起来。鸭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红,远处起了火。估计方向远近,当在溪口边上。一会儿有人急忙跑到围子里来报信,才知道桥头杂货铺烧了,同时贵生房子也走了水。一把火两处烧,十分蹊跷,详细情形一点不明白。
  鸭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桥头,火正壮旺,桥边大青树也着了火,人只能站在远处看。杜老板和癞子是在火里还是走开了,一时不能明白。于是又赶过贵生处去,到火场近边时,见有好些人围着看火,谁也不见贵生,人是烧死了还是走了,说不清楚。鸭毛用一根长竹子向火里捣了一阵,鼻子尽嗅着,人在火里不在火里,还是弄不出所以然。人老成精,他心中明白这件事,火是怎么起的,一定有个原因。
  转围子时,半路上正碰着五爷和那新姨。五爷说,“人烧坏了吗?”
  鸭毛伯伯结结巴巴的说,“这是命,五爷,这是命。”回头见金凤正哭着,心中却说,“丫头,做小老婆不开心?回去一索子吊死了吧,哭什么?”
  几人依然向起火处跑去。
  
  一九三七年三月作,五月改作——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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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鹃和竹雀鸣叫声。
  
  
  
  生存
  青年聂勋坐在北京南城某会馆里南屋一个小房子的窗前,藉檐口黄昏余光,修整他那未完成的画稿。一不小心,一点淡墨水滴在纸角上,找寻吸水纸不得,担心把画弄坏了,忙伏在纸上用口去吸吮那墨水。一面想,“真糟,真糟,不小心就出乱子!”完事时去看那画上水迹,好在画并未受损失。他苦笑着。
  天已将夜。会馆里院子中两株洋槐树,叶子被微风刷着,声音单调而无意义,寂寞而闷人,正象征这青年人的生活,目前一无所有,希望全在未来。
  再过十天半月,成球成串的白花,就会在这槐树枝叶间开放,到时照例会有北平特殊的夹砂带然风,无意义的吹着,香味各处送去,蜂子却被引来了。这些小小虫子终日营营嗡嗡,不知它从何处来,又飞往何处,院中一定因此多有了一点生气。会馆大门对街的成衣铺小姑娘,必将打了芦竹秆子,上面用绳子或铁丝作成一个圈儿,来摘树上的花,一大把插到洋酒瓶里去,搁在门前窗口边作装饰(春光也上了窗子,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这年青人的希望,到明天会不会实现?
  他有不有个光明的未来?这偌大一个都会里,城圈内外住上一百五十万市民,他从一个人所想象不到的小地方来到这大都会里住下,凭一点点过去的兴趣和当前的方便,住下来学习用手和脑建设自己,对面是那么一个陌生,冷酷,流动的人海。生活既极其穷困,到无可奈何时,就缩成一团躺到床上去,用一点空气和一点希望,代替了那一顿应吃而不得吃的饭食。近于奇迹似的,在极短期间中,画居然进步了,所指望的文章,也居然写出而且从友人手中送过杂志编辑手中去了。但这去“成功”实在还远得很远得很,他知道的。然而如此一来,空气和希望以乎也就更有用更需要了。因为在先前一时,他还把每天挨饿一次当成不得已的忍受,如今却自觉的认明白了,这么办对于目前体力的损害并不大,当成习惯每天只正餐一顿,把仅有的一点点钱,留下来买画笔和应用稿纸了。
  这时节看看已不宜于再画,放下了笔,把那未完成的画钉到墙壁上去。他心想,“齐白石也是个人,征服了许多人的眼睛,集中了许多人的兴味,还是他那一只手。高尔基也是那一只手!托尔斯泰,以至于家乡搞雕塑的张秋潭,都靠的是一只手。……”他站在院中那槐树下,捏捏自己两只又脏又瘦的手,那么很豪气的想着。且继续想起一个亲戚劝勉他的话语,把当前的困难忘掉了。听会馆中另外有人在说“开饭”,知道这件事与他无分,就扣了门,照往日一样,上街散步。
  会馆那条街西口原接着玻璃厂东口。他上街就是去用眼睛吃那些南纸店、古玩店、裱画铺、笔墨铺陈列在窗前的东东西西。从那些东西形体颜色上领略一点愉快。尤其是晚上,铺子里有灯光,对他更方便。他知道这条街号称京城文化的宝库,一切东西都能增长他的见识,润泽他的心灵。可是事实上任何一家的宝藏,当前终无从见到,除了从窗口看看那些大瓶子和一点平平常常的字画外,最多的还是那些店铺里许多青衣光头、势利油滑的店伙。他象一个乡下人似的,把两只手插在那件破呢裤口袋里,一家一家的看去。有时还停顿在那些墨盒铺刻字铺外边许久,欣赏铺子里那些小学徒的工作。一直走到将近玻璃厂西口,才折身回头,再一家一家看去。
  他有时觉得很快乐,这快乐照例是那些当代画家的劣画给他的。因为他从这些作品上看出了自己未来的无限希望。有时又觉得很悲哀,因为他明白一切成功都受相关机会支配,生活上的限制,他无法打破。传统习惯上的限制、势力更无比顽强。他充满了热情和勇气想学,跟谁去学?他想看好画,看不着,他想画,纸、笔、墨都要不到,用目前能够弄到手的工具,简直无从产生好作品。同时,还有那个事实上的问题,一个人总不能专凭空气和希望活下去呀!要一个人气壮乐观,他每天总得有点什么东西填到消化器里去,不然是不成的。在街头街尾有的是小食铺,长案旁坐下了三五个车夫,咬他论斤买的切糕和大面条,这也要子儿的,他不能冒昧坐拢去。因此这散步有时不能不半途而止,回住处来依然是把身子缩成一团,向床上躺去。吸嗅着那小房中湿霉味、石灰味以及脏被盖上汗臭味。耳朵边听着街头南边一个包子铺小伙子用面杖托托托托敲打案板,一面锐声唱喊,和街上别的声音混杂。
  心里就胡胡乱乱的想:这是个百五十万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万学生,一万小馆子,一万羊肉铺,二十万洋车,十万自行车,五千公寓和会馆,……末了却难受起来。因为自己是那么渺小,消失到无声无息中。每天看小报,都有年青人穷困自杀的消息。在记者笔下,那些自杀者衣装、神情、年龄,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来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杀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到后却死了。跳进御河里淹死的,跑到树林子里去解裤腰带吊死的,躺在火车轨道上辗死的,在会馆、公寓、小客店吃鸦片红矾毒死的。这些人生前都不讨厌这个世界的。活着时也一定各有志气,各有欲望,且各有原因来到个大城市里,用各种方法挣扎过,还忍受过各种苦难和羞辱。
  也一定还有家庭,一个老父,一个祖母,或一个小弟妹,同在一起时十分亲爱关切,虽不得已离开了,还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把心紧紧系着这个远人,直到死了的血肉消解多年,还盼望着这远行者忽然归来。他自己就还有个妻,一个同在小学里教过书,因为不曾加入国民党被人抢去那个职务,现在赋闲在家,又害了痨病,目前寄住在岳家养病的可怜人。
  年青人在黑暗中想着这些那些。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另一时那点求生勇气好象完全馁尽了,觉得生活前途正如当前房中,所有的只是一片黑暗。虽活在一个四处是扰扰人声的地方,却等于虫豸,甚至于不如虫豸。要奋斗,终将为这个无情的社会所战败,到头是死亡,是同许多人一样自己用一个简单方法来结束自己。这不成!他要活下去,还有理想,有一切,个人的和社会的。
  于是觉得害怕起来,再也不能忍受了,就起来点上了灯。
  点上灯,对那未完成的画幅照照,在那画幅上他却俨然见出了一线光明。他心情忽然又变了。他那成功的自信,用作品在这大城中建树自己的雄心,回到身边来了。
  于是来在灯光下继续给那画幅匀勒润色,工作直到半夜。
  有时且写信给那可怜的害痨病的妻子,报告一切,用种种空话安慰那可怜妇人。为讨好她起见,还把生活加上许多文学形容词,说一到黄昏,就在京城里一条最风雅的文化街上去散步,欣赏各种美术品。
  这一次就是这样散步回来时,他才知道大学生陆尔全来看他,放下个从他转交的挂号信。并留下字条说:“老聂,你家中来信了,会是汇票。得了钱,来看看我们罢。这里有三个朋友从陕西边地回来,一个病倒了,躺在公寓发热,肠子会烧断的!要十五块钱才给进医院,想不出办法,目前大家都穷得要命!”
  年青人看看信封,是从家乡寄来的,真以为是钱来了。把信裁开,见信是寄住在岳家的妻写的。
  哥哥,我得你三月十二的信,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我就哭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丧气。你会成功,只要你肯忍受眼前的折磨,一定会成功。我听说你常常不吃饭,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又不能帮你忙。哥哥,真是刀割我心子!
  你问我病好不好些,我不能再隐瞒你,老老实实告你,我完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晚上冷汗只是流(月前大舅妈死时,我摸过她那冷手,汗还是流)。上月咳血不多,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死。前街杨伯开方子无效,请王瞎子算命,说犯七,用七星经禳,要十七块七毛办法事。我借了十三块钱,余下借不出,挪不动。问五嫂借,五嫂说,卖儿女也借不来。我托人问王瞎子,十三块钱将就办,不成吗?王瞎子说,人命看得儿戏,这岂是讲价钱事情,少一个不干。你不禳,难过五月五。……哥哥,不要念我,不要心急。人生有命。要死听它死去。我和王瞎子打赌,我要活过五月五,我钱在手边无用处,如今寄十块来(邮费汇费七毛三)。你拿去用。身体务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你我夫妇要好,来生有缘,还会再见!(本想照一相给哥哥,照相馆人要我一元五角,相不照来。)玉芸拜启。
  又我已托刘干妈赊棺木,干妈说你将来发财,还她一笔钱,不然她认账。干妈人心好,病中承她情帮忙不少,你出头了不要忘她。
  芸又及。
  信中果然附有一张十元汇票,还是用油纸很谨慎包好的。
  看完信时年青人心中异常纷乱,印象中浮出个寄住在岳家害痨病的妻子种种神情。又重新在字里行间去搜寻妻的话外的意思,读了又读,眼睛潮湿了。两手揪住自己的短发,轻轻的嚷叫,“天呀,天呀,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我得到的就是这些!”又无伦无次的说,“我要死的,我要死的。”他觉得很伤心很伤心,象被谁重重的打了一顿。这时唯一办法是赶回去。
  回去既无能力,并且一回到那小县城,抱着那快要死去的人哭一场,此后又怎么办?回去办不到,就照信上说的在此奋斗,为谁奋斗?纵成功了,有何意义?越想心中越乱。且想起写信的人五月六月就会要死去,勉强再去面画,也画不下去。又想写一封信回家,写去写来也难写好。末了还是上街。
  在街上乱走了一阵,看看一个铺子里钟还只九点,就进城去找他的朋友。到北京大学东斋宿舍见到了朋友陆尔全,正在写信。
  姓陆的说,“老聂,你见我留下那封信了,是不是?”
  他说,“我见到了那个信。”
  “是不是有汇款?”
  “有十块钱。你要用,明天取来你拿一半。”
  “好极了,我们正急得要命,好朋友××回来就病倒了,住在忠会公寓里,烧得个昏迷不醒。我们去看看他去。这是我们朋友中最好的最能干的一个,不应当这样死去。”
  年青人心想,“许多人都不应当死去!”
  两人到得那公寓里,只见四五个年青人正围在桌边谈话,其中只有一个人在陆尔全宿舍里见过,其余都面生。靠墙硬板床上躺着一个长个子,很苦闷的样子把头倾侧在床边。两人站在床边,病人竟似乎一点不知道。陆尔全摸摸那病人头额,同火一样灼手。就问另外一个人,“怎么样?”
  另外一个年青人就说,“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明天再不进医院,实在要命!可是在路上一振动,肠子也会破的。”
  陆尔全说,“我们又得了五块钱。”且把聂勋介绍给那人,“这是好朋友聂勋,学艺术的。他答应借我们五块钱。”
  “那好极了,明天就决定进医院!”
  聂勋却插口说,“钱不够,我还有多的,拿八块也成。”
  陆尔全说,“还是拿五块罢,你也要钱用!这里应当差不多了。”
  “五块够了,我们已经有了十二块!”
  大家于是抛开病人来谈陕西近事,几个青年显然都是从那边才回来的。说到一个朋友在那边死去时,病人忽然醒了,轻轻的说,“死了的让他死去,活下的还是要好好的活!”大家眼睛都向病人呆着。到了十点,两人回到学生宿舍,聂勋把那汇票取出来交给陆尔全,信封也交给他,只把信拿在手中。
  陆尔全说,“是你家信吗,你那美丽太太写来的吗?她病好恢复工作了吗?”
  他咬着下唇不作声,勉强微笑着。
  陆尔全又说,“我看你画进步得真快,努力吧,过两年一定成功!”
  他依然微笑着。
  陆尔全似乎不注意到这微笑里的悲哀,又说,“你那木刻我给×看了,都觉得好。你做什么都有希望,只要努力。大家各在自己分上努力,这世界终究是归我们年青人来支配、来创造的。”
  他依然微笑着。
  看看时候已不早了,聂勋就离开他的朋友回转会馆去。在路上记起病人那两句话,“死了的让他死去,活着的好好的活!,”且因为已把病妻寄来的钱一部分借给这个陌生病人,好象自己也正在参加另外一种生活,精神强旺多了。到得会馆时已快近十一点。
  坐在自己那个床边,重新取出那个信来在灯光下阅看,重新在字里行间去寻觅那些看不见的悲哀和隐忍不言的希望。
  想起两人在教书时的种种,结婚的种种,以及在学校里忽然被人排挤撤换,一个病倒,一个不能不离开家乡,向五千里外一个大都市撞去,当前的种种。心里重新纷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明知快要死去的妻说的话——
  ……哥哥,我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你是个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丧气。……身体务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那个虽要死去却不愿意死去的人说的话——死了的让它死去,活着的要好好活下去!
  那个凡事热心的好朋友陆尔全说的话——……你做什么都有希望,只要努力,……这世界终归是年青人来支配、来创造的!
  一些话轮流在耳边响着。心里还是很乱,很软弱。他想,我一定要活下来奋斗!我什么都不怕。我要作个人,我要作个人!
  可是,临到末了,他却忍不住哭了。
  他把身子缩在一团,侧身睡在床上,让眼泪毫无顾忌的流到那脏枕头上去。
  
  一九三七年五月为牺牲于抗日战争中表弟长荣而作
  
  
    王谢子弟
  七爷等信信不来,心里着急,在旅馆里发脾气。房中地板上到处抛得有香烟头,好象借此表示要不负责一切不负责的意思。
  算算日子,已经十九,最末一个快信也寄出了七天,电报去了两天,盼回信还无回信。七爷以为家中妇人女子无见识,话犹可说,男子可不该如此。要办事就得花钱,吝啬应当花的钱,是缺少常识,是自私。
  “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要钱!这鬼地方哪比家乡,住下来要吃的,捉一只肥鸡杀了,就有汤喝。闷气时上街走走,再到万寿宫公益会和老道士下一盘棋,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是天津大码头,一走动就得花钱,怕走坐下来也得花钱,你就一天不吃不喝躺到床上去,还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钱!”
  七爷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寄给湖北家里去,也寄给杭州住家的两个堂兄,都没有结果,末了只好拿来向跟随茅大发挥。
  其时茅大在七爷身边擦烟嘴,顺口打哇哇说,“可不是!
  好在还亏七爷,手捏得紧紧的,花一个是一个,从不落空。若换个二爷来,恐怕早糟了。“
  七爷牢骚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后,接口说,“我知道我凡事打算,你们说不得一背面就会埋怨我:(学茅大声气)‘得了,别提我家七爷吧,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钱一条命。要面子,待客香烟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阔,客一走,老茅,哈德门!真是吝啬鬼!’我不吝啬怎么办。钱到手就光,这来办事什么不是钱。大爷三爷好象以为我是在胡花,大家出钱给我个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们哪知道七爷认真办事,任劳任怨的苦处。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来,家里信会来。”
  “会来吗?才不会来!除了捏紧荷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为祖上这一点产业,作子孙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断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爷,还愿意南船北马来到这鬼地方憋穷气?“
  茅大说,“他们不体谅七爷,殊不知这事没有七爷奔走,谁办得了?也是七爷人好心好,换谁都不成!”
  七爷苦笑着,一面剥格剥格捏着手指骨,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我不好事,听它去,就罢了。祖上万千家业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爷,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大体,爱财如命,说是白说。”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看财奴。”
  七爷耳朵享受着茅大种种阿谀,心里仿佛轻松了一点。话掉转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说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谦虚摇着手,好象深恐旁人听见的样子,“七爷,你快莫乱说,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我是个老实人!”
  “你是老实人?我不管着你,你才真不老实!我乱说,好象我冤枉你做贼似的,你敢发誓说不摸过那老婊子,我就认输!”
  茅大不再分辩了,做出谄媚样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爷又说,“老婊子欢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瞒得过七爷?”
  “家里他们还以为我为人不老成,胡来,乱为。”
  “他们知道个什么?足不出门,不见过世界,哪能比七爷为人精明能干,绝顶聪敏。”
  茅大知道七爷是英雄无钱胆不壮,做人事事不方便。这次来天津办地产交涉,事情一拉开了,律师,市政府参事,社会局科长,某师长,某副官长,一上场面应酬,无处不是钱。
  家里虽寄了八百,杭州来了一千,钱到手,哗喇哗喇一开销,再加上无事时过二美里“史湘云”处去坐坐,带小娼妇到中原公司楼上楼下溜一趟,一瓶法国香水三十六元,一个摩洛哥皮钱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丝袜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两千块钱放在手边,能花个多久?钱花光了,人自然有点脾气。不说几句好话送他上天,让他在地面上盘旋找岔子,近身的当然只有吃亏。
  七爷为人也怪,大处不扣扣小处。在场面上做人,花钱时从不失格,但平常时节却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账,发信,买纸烟,买水果,都计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在他看来这倒是一种哲学,一种驾驭婢仆的哲学。他以为孔夫子说过,小人女子难养,放纵一点点必糟。所以不能不谨严。
  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摸透了七爷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顺,对金钱事尤其坦白分明。买东西必比七爷贱一点,算账时还常常会多余出钱来,数目虽小都归还给七爷。七爷认为这就是他平时待下人严而有恩的收获,因此更觉得得意。常向人说,“你们花十八块钱雇当差的,还不得其用;我花五块钱,训练有方,值十五块!”至于这位茅大从史湘云处照例得到的一成回扣,从另外耗费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爷当然不会知道。
  七爷真如他自己所说,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点产业白白丢掉,住在家乡原很写意,不会来到天津旅馆里受罪。
  七爷家住在×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旧家子弟。身属老二房。本身原是从新二房抱过老二房的,过房自然为的是预备接收一笔遗产。过房时年纪十七岁,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说来,这收入不是一个小数目。除开销当地的各种捐项,尽经租人的各种干没,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请客吃馆子,每月还雇一伙戏班子来唱戏,也不至于过日子成问题。
  不过族大人多,子弟龙蛇不一。穷叔辈想分润一点,三石五石的借贷,还可望点缀点缀,百八十石的要索,势不可能。于是就设计邀约当地小官吏和棍徒,从女色和赌博入手,来教育这个贤小阮。结果七爷自然和许多旧家子弟一样,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经验,一身病,在赌博方面却负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先是把两件事隐瞒着家长,事到头来终于戳穿了,当家的既是女流之辈,各方面都要面子,气得头昏昏的,把七爷叫来,当着亲长面前哭骂一顿,到头还是典田还债。一面在老表亲中找个年长懂事承家媳妇,把媳妇接过了门,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拘管着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无望,人又上了点年纪,老当家的过了两年便半病半气的死掉了。七爷有了一点觉悟,从家庭与社会两方面刺激而来的觉悟。一面自忏。一面是顾全面子,于是在死者身上也大大的来花一笔钱。请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素酒素面胀得这些闲人废人失神失智。定扎上无数纸人纸屋纸车马,到时一把火烧掉。听穷叔辈在参预这次丧事中,各就方便赚了一笔“白财”。心愿完了,同时家业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但未尝无好处,从此以后七爷可不至于再在女色赌博上上人的当了。他想学好,已知道“败家子”不是个受用的称号。结婚五年后,女人给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虽管不住他,却牵绊得住他。丈人老是当地律师,很有名,所以大阮辈也不敢再来沾光。他就在×州城里作少爷,吃租谷过日子。间或下乡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个大脚乡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谨慎,不发生乱子。在亲族间,还算是个守门户的子弟。
  七爷从这种环境里,自然造成一种性情,一分脾气,——中国各地方随处可见的大少爷性情脾气。爱吃好的,穿好的。
  照相机,自来水笔,床上的毯子,脚上的鞋子,都买洋行公司价钱顶贵的。家中订了一份上海报纸,最引起他兴趣的是报上动人广告。随身一根手杖,一个打簧表,就是看广告从上海什么哈罗洋行买来的。人算是已经改邪归正,亲近了正人君子。虽不会作诗,可时常参加当地老辈的诗会,主要的义务是作东请客,把诗人请到家中吃酒,间或老辈叔祖和当地豪绅从他家中拿去一点字画,也不在意,所以人缘还好。为人不信鬼神,但关于打坐练气,看相卜课,却以为别有神秘,不可思议。不相信基督教,但与当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谈得来,原因是洋人卖给过他一个真正米米牌的留声机,又送过他两瓶从外国运来的洋酒。并不读什么书,新知识说不上,可是和当地人谈天时,倒显得是个新派,是个有头脑的知识阶级。
  极赞成西洋物质文明,且打算将来把大儿子学医。但他也恰如许多老古板人一样,觉得年青人学外国,谈自由恋爱,社会革命,对于中国旧道德全不讲究,实在不妥。对人生也有理想,最高理想是粮食涨价,和县城里光明照相馆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质的,后者就可说是纯粹精神的。照相馆失火对他本人毫无好处,不过因为那照相馆少老板笑他吃过女人洗脚水,这事很损害他的名誉。七爷原来是懂旧道德也爱惜名誉的。若无其他变故,七爷按着身分的命定,此后还有两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纳妾,第二是吸鸦片烟。
  但时代改造一切,也影响到这个人生活。国民革命军进入武汉时,×州大户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苏州避难,七爷作了杭州公寓。家虽住杭州,个人却有许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赌博性质的,与男女事相关的,多多少少总经验了一下。嗜好多一点,耗费也多一点。好在眼光展宽了,年纪大了,又正当军事期间,特别担心家乡那点田土,所以不至于十分发迷。
  革命军定都南京后,新的机会又来了,老三房的二爷,在山东作了旅长,还兼个什么清乡司令,问七爷愿意不愿意作官。他当然愿意,因此过了山东。在那部队里他作的是中校参谋,可谓名副其实。二爷欢喜骑马,他陪骑马。二爷欢喜听戏,他陪听戏。二爷欢喜花钱,在一切时髦物品上花钱,他陪着花钱。二爷兴致太好了,拿出将近两万块钱,收了一个鼓姬,同时把个旅长的缺也送掉了。七爷只有这件事好象谨慎一点,无多损失。二爷多情,断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爷却以为女子是水性杨花,逢场作戏不妨,一认真可不成。这种见解自然与二爷不大相合。二爷一免职下野,带了那价值两万元的爱情过南京去时,七爷就依然回转杭州,由杭州又回×州。
  回家乡后他多了两重资格,一是住过上海,二是作过军官。在这两重资格下,加上他原有那个大少爷资格,他成了当地小名人。他觉得知识比老辈丰富些,见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对办实业热心起来,且以为要中国富强,非振兴实业不可。热心的结果是在本地开了个洋货铺,仿上海百货公司办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代乳粉,小孩用的车子(还注明英国货),真派克笔,大铜床,贵重糖果……开幕时还点上煤气灯,请县长致辞!既不注意货物销场,也不注意资本流转。一年后经理借办货为名,带了二千现款跑了。清理账目,才明白赔蚀本金将近一万块钱,唯一办法又是典田完债。
  这种用钱方法正如同从一个缸里摸鱼,请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礼也用它,消耗多,情形当然越来越不济事。办实业既失败了,还得想法。南京祠堂有点附带产业,应分归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爷三爷,三股均分。地产照当时情形估价两万。
  七爷跑到杭州去向两个哥哥商量办法:
  “我想这世界成天在变,人心日坏,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前不久他们修什么马路牛路,拆了多少房子,划了多少地归公。我们那点地皮,说不定查来查去,会给人看中,不想办法可不成!”
  大爷说:“老七,这是笑话!我们有凭有据,说不得人家还会把我们地方抢去!”
  七爷就做成精明样子冷冷的说,“抢倒不抢,因为南京空地方多着。只是万一被他们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会有的。到那时节祖先牌位无处放,才无可奈何!”
  三爷聪明,知道七爷有主张,问七爷,“老七,你想有什么办法?”
  七爷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那么想着罢了。照分上说我年纪小,不能说话。我为祠堂设想,譬如说,我们把这块地皮卖了,在另外不会发生问题的地方,买一块地皮,再不然把钱存下来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奖学金,大爷以为如何?”
  大爷心实,就说,“这使不得。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三爷知道七爷来意了,便建议,“地产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变动,祠堂既从前清官产划出来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认,谁敢说明天这地皮不会当作官产充公。不过变卖祠堂给人家听到时是笑话,不知道的人还说王家子孙不肖,穷了卖祠堂。并且一时变卖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爷凑七千块钱给七爷,七爷权利和义务就算完事。至于七爷把这笔钱如何处置,我们不过问。不知大爷赞不赞同。”
  大爷先是不同意,但无从坚持,只好答应下来。
  七爷在文件上签了字,把钱得到手后,过上海打了一个转,又回南京住了一阵子,在南京时写信给三爷,说是正预备把五千块钱投资到个顶可靠顶有希望事业上去,作将来儿女教育经费。事实上七爷回×州时,还剩下三千块钱,其余四千已全无下落。
  为紧缩政策,七爷又觉悟了,就从×州城里迁往乡下田庄上去住,预备隐居。写信汇款到青岛去买苹果树,杭州去买水蜜桃树,苏州去买大叶桑树,又托人带了许多草种,花种,菜种,且买了洋鸡、洋兔子。此外还想方设法居然把城里福音堂牧师那只每天吃橘子的淡黄色瑞士母羊也牵到乡下来。总之,凡是七爷认为重要能弄到手的动物植物,都想办法找来了。七爷以为经营商业不容易,提倡农业总不甚困难。
  两年后,果然有了成绩。别的失败,所种的大卷心洋菜有了收成。不过乡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进城,来回得走五十里路,卖给人又卖不去,除了送亲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顾。但七爷却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钱。七爷种菜成功,因此作了县农会的名誉顾问,被当地人看成一个专家,自己也以为是个专家。
  如今来天津,又是解决祠堂的产业。不过天津情形比南京复杂,解决不容易。因为祠产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军阀圈作官地拍卖了,剩余的地已不多,还有问题。七爷想依照南京办法,大爷三爷又不肯承受。七爷静极思动,自以为天津有门路,活动很有把握,自告奋勇来天津办理这件事。
  中国事极重人情,这事自然也可以从人情上努力。二爷军队上熟人多,各方面都有介绍信。门路打通了,律师也被找着了,重要处就是如何花钱,在花钱上产生人情的作用。七爷就坐在天津哗喇哗喇花钱。
  至于用钱,那是事先说好,三房先各拿出一千元,不足时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摊。解决后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爷酬劳。三爷为人厚道,先交一千块钱给七爷。大爷人老成精,对七爷能力怀疑,有点坐观成败的意思,虽答应寄钱,却老不寄来。
  七爷到天津已差不多两个月,钱花了两千过头,事情还毫无头绪,无解决希望。想用地产押款又办不到。写信回家乡要钱,不是经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付之不理。
  七爷在天津找到一个又能干又可靠的律师作顾问。这律师,一个肚子被肉食填满、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红的小胖子。永远是夹着那只脏皮包,永远好象忙匆匆的,永远说什么好朋友中风了,自己这样应酬多,总有一天也会忽然那么倒下不再爬起。说到这里时差不多总又是正当他躺到七爷房中那沙发上去时。
  律师是个敲头掉尾巴的人,一双小眼睛瞅着七爷,从七爷神气上就看得出款子还不来。且深深知道款子不来,七爷着急不是地产权的确定,倒是答应二美里史湘云的事不能如约践行。这好朋友总装成极关心又极为难的神气。
  “七爷,我又见过了杨副官长,荀参事,都说事情有办法。
  何况二爷还是保定同学!贾菽歉龌共焕绰穑俊*七爷象个小孩子似的,敲着桌子边说话:“我们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个什么脑筋。要钓大鱼,又舍不得小鱼。我把他们也莫可奈何。我想放弃了它,索性一个大家不理,回家乡看我农场去!”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性人,在旅馆中急坏了。‘处长说:“当然帮点忙!七爷为人如此豪爽,我姓贾的不交朋友还交谁?我在想法!’我见师长也说过。师长说:”事情有我,七爷还不放心吗?七爷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爷玩玩,散散心,天津厌烦了,还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馆子!便宜坊烤鸭肥得象老兄一样。‘“律师添盐着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话转来转去说给七爷听,七爷听来心轻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师说:”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人,你真难同他们说话。“
  “那是他们不身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了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人家白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问题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玻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药,她对你特别有意思!”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哪一点象个风尘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学去念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学生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
  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这个侠骨豪情的贵公子,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当代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咱中国第一流农业专家!
  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
  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的的好朋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不会说走了,于是更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写去的信说得更俨然一点。好象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需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需,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衣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去信更有用处。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肉作的,给它热一点血就流得快一些,冷一点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欢喜听美丽谎话,要得到一个人信任,有的是办法!”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在历史上也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闻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这时义务,一切统由七爷办理,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的表示放弃权利,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高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分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小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人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
  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算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你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乐园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
  七爷不作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象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用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罢,炖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留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不大相合,虽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罢。”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真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内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这也只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强眯着了,胡胡涂涂做梦。梦身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象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象是来客,又象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
  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作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七爷依然顽皮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身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皮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婊子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缠在七爷身边,加之以为卖皮货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爷好侍候,两人比比还是七爷可靠。所以心中别有算计,借故来看七爷。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婊子。老婊子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象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白操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白,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笑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婊子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
  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迷!”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佣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窃听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两,可杀个平手。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
  律师向七爷眫眫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胡涂,问这人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作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脑袋也好。”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罢,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迷住他好?律师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无结果,因此转问七爷,意思如何,且自以为不配作张子房,不能扶助刘邦。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着实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欢喜这种办法,以为简便得多,事实上也经济得多。却没有计算到菜价中早已加了两成小费,一成归饭馆,一成归介绍人。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七爷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律师对这件事装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爷,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个罪名。”
  七爷把那画报抛到律师头上去,“这不是你还有谁?”
  律师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爷莫多心。我还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风尘三侠!湘云和七爷还有边,就只我这虬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还得到劝业场去找一个髯口挂上,才有边。”
  用钱问题一时还是不能解决。七爷虽说很想作件侠义事,但是事实倒也不能不考虑考虑。就因为地产交涉解决迟早不一定,钱的来源却有个限度。杭州方面无多希望了,家里既筹了一千四百,一时也不会再有款来。若一手给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开销,恐得过千,此后难以为继。
  茅大虽得到老婊子允许的好处,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爷情形,知道这一来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师表面上虽撺掇其成,但也担心到当真事成了,此后不好办,所以常常来报告消息,总以为调查员已出发,文件有人见过了,过不久就会从某参事方面得到办法。
  忠厚的三爷接到七爷的告急信,虽不相信七爷信上办交涉前途乐观的话,却清楚七爷办事要钱,无钱办不了事,钱少了事办得也不容易顺手,因此又汇了六百来。这笔款项来得近于意外,救了七爷也害了七爷。钱到手后,七爷再不能踌躇了,于是下了决心,亲手点交八百块钱给老婊子,老婊子写了红字,画了押,律师还在证人名下也画了一个押。另外还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套卧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租了个二楼,放下用具,就把史湘云接过来同住了。
  事办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乐。尤其是七爷,竟象完成了一种高尚理想,实现佳话所必需的一节穿插。
  初初几天生活过得很兴奋,很感动。
  这件事当然不给家中知道,也不让杭州方面知道。
  一个月后家中来信告七爷,县里新换了县长,知道七爷是“专家”,想请七爷作农会会长,若七爷愿意负责,会里可设法增加经费,城乡还可划出三个区域来供七爷作“实验区”,以便改良农产。七爷回信表示农会当然愿意负责,因为一面是为桑梓服务,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过单靠县里那点经费,恐办不了什么事。一年经费买两只荷兰种猪也不够,哪能说到改良?他意思现在既在这里办地产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丰台的苹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浆果的种植法,且参观北方各农场,等待地产交涉办好了,再回家就职,还愿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农会改进各种农产物的经费,要七太太把这点意见先告给县里人知道。
  七爷当真就在天津一面办事一面打量将来回本县服务的种种。租界上修马路草地用的剪草机,他以为极有用处,大小式样有多少种,每具值得多少钱,都被他探听出来了。他把这类事情全记载到一个小手册上去,那手册上此外又还记得有关水利的打井法,开渠法,制造简单引水灌溉风车的图说。又有从报纸常识栏里抄下的种除虫菊法和除虫药水配合方式。另外还有一个苏俄集体农场的生产分配表格,七爷认为这是新政策,说不定中国有一天也要用它。至于其中收藏白梨苹果的方法,还是从顶有实际经验顶可靠的水果行商人处请人教得来的。这本手册的宝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云说是想读书,接过来同居后,七爷特意买一部《随园诗话》,还买了些别的书,放在梳妆台上给她看。并且买了一本《灵飞经》和一套文房四宝,让她写字。女人初来时闲着无事可作,也勉强翻翻书,问问七爷生字,且拿笔写了几天字帖。到后来似乎七爷对于诗词并无多大兴趣,所以就不怎么认真弄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爷上天祥市场听落子,七爷不明白处,她能指点。先是有时七爷有应酬,她就在家里等着,回来很晚还见她在沙发上等,不敢先睡。七爷以为自己办事有应酬,不能陪她,闷出毛病来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戏。得到这种许可后,她就打扮得香喷喷的,一个人出去看戏,照例回来得很迟。七爷自然不疑心到别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点,但他也有他的问题,不大肯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因为老婊子悄悄的给了他一分礼物,欲拒绝无从拒绝,他每天得上医院。自己的事已够麻烦了。
  两个月以后,七爷对于这个多情的风尘知己认识得多一点,明白“风尘三侠”还只是那么一回事,好象有点厌倦,也不怎么希望她,作女诗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时办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个律师倒始终能得七爷的信托,不特帮他努力办地产交涉,并且还带他往××学校农场和一个私人养狐场去参观。当七爷发现了身上有点不大妥当,需要上医生处去看看时,律师又为介绍一个可靠的私人开业医生。直到这律师为别一案件被捕以前,七爷总还以为地产事极有希望,一解决就可向银行办理押款,到安利洋行去买剪草机,播种机和新式耕田农具回本地服务。
  七爷就是七爷,有他的性格。在他生活上,苦恼、失望、悲观这类字眼,常常用得着,起一点儿作用。但另外更多日子,过得却满高兴自足。城里土财主大都是守财奴,理想都寄托在佃户身上,有了钱不会花,只好让土匪军阀趁机压榨。
  七爷从这些财主眼中看来,是个败家子;在茅大眼中,一个不折不扣的“报应现世宝”。七爷自己呢,还以为自己是个“专家”,并且极懂人情世故,有头脑,阅历多,从来没有上过什么当。
  
  一九三七年重写于北京
  
  
  
  主妇
  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床上绸被堆起象个小山,床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她当真重新闭了眼睛,让那点声音象个摇床,把她情感轻轻摇荡着。
  一朵眩目的金色葵花在眼边直是晃,花蕊紫油油的,老在变动,无从捕捉。她想起她的生活,也正仿佛是一个不可把握的幻影,时刻在那里变化。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最可信的,说不清楚。她很快乐。想起今天是个希奇古怪的日子,她笑了。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样一个日子里,她和一个生活全不相同性格也似乎有点古怪的男子结了婚。为安排那个家,两人坐车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天桥跑到后门,选择新家里一切应用东西,从卧房床铺到厨房碗柜,一切都在笑着、吵着、商量埋怨着,把它弄到屋里。从上海来的姐姐,从更远南方来的表亲,以及两个在学校里念书的小妹妹,和三五朋友,全都象是在身上钉了一根看不见的发条,忙得轮子似的团团转。
  纱窗,红灯笼,赏下人用的红纸包封,收礼物用的洒金笺谢帖,全部齐备后,好日子终于到了。正同姐姐用剪子铰着小小红喜字,预备放到糕饼上去,成衣人送来了一袭新衣。“是谁的?”“小姐的。”拿起新衣跑进新房后小套间去,对镜子试换新衣。一面换衣一面胡胡乱乱的想着:……一切都是偶然的,彼一时或此一时。想碰头大不容易,要逃避也枉费心力。一年前还老打量穿件灰色学生制服,扮个男子过北平去读书,好个浪漫的想象!谁知道今天到这里却准备扮新娘子,心甘情愿给一个男子作小主妇!
  电铃响了一阵,外面有人说话,“东城陈公馆送礼,四个小碟子。”新郎忙匆匆的拿了那个礼物向新房里跑,“来瞧,宝贝,多好看的四个小碟子!你在换衣吗?赶快来看看,送力钱一块罢。美极了。”院中又有人说话,来了客人。一个表姊;一个史湘云二世。人在院中大喉咙嚷,“贺喜贺喜,新娘子隐藏到哪里去了?不让人看看新房子,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机关布景,不让人看?”“大表姐,请客厅坐坐,姐姐在剪花,等你帮帮忙!”“新人进房,媒人跳墙;不是媒人,无忙可帮。我还有事得走路,等等到礼堂去贺喜,看王大娘跳墙!”花匠又来了。接着是王宅送礼,周宅送礼;一个送的是瓷瓶,一个送的是陶俑。新郎又忙匆匆的抱了那礼物到新房中来,“好个花瓶,好个美人。碧碧,你来看!怎么还不把新衣穿好?不合身吗?我不能进来看看吗?”“嗨,嗨,请不要来,不要来!”
  另一个成衣人又送衣来了。“新衣又来了。让我进来看看好。”
  于是两人同在那小套间里试换新衣,相互笑着,埋怨着。
  新郎对于当前正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虽然心神气间却俨然以为不是一件真正事情,为了必需从一种具体行为上证实它,便想拥抱她一下,吻她一下。“不能胡闹!”“宝贝,你今天真好看!”“唉,唉,我的先生,你别碰我,别把我新衣揉皱,让我好好的穿衣。你出去,不许在这里捣乱!”“你完全不象在学校里的样子了。”“得了得了。不成不成。快出去,有人找你!得了得了。”外面一片人声,果然又是有人来了。新郎把她两只手吻吻,笑着跑了。
  当她把那件浅红绸子长袍着好,轻轻的开了那扇小门走出去时,新郎正在窗前安放一个花瓶。一回头见到了她,笑咪咪的上下望着。“多美丽的宝贝!简直是……”“唉,唉,你两只手全是灰,别碰我,别碰我。谁送那个瓶子?”“周三兄的贺礼。”“你这是什么意思?顶喜欢弄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自己买来不够,还希望朋友也买来送礼。真是古怪脾气!”
  “一点不古怪!这是我的业余兴趣。你不欢喜这个青花瓶子?”
  “唉,唉,别这样。快洗手去再来。你还是玩你的业余宝贝,让我到客厅里去看看。大表姐又嚷起来了。”
  一场热闹过后,到了晚上。几人坐了汽车回到家里,从××跟踪来的客人陆续都散尽了。大姐姐表演了一出昆剧《游园》,哄着几个小妹妹到厢房客厅里睡觉去了。两人忙了一整天,都似乎十分疲累,需要休息。她一面整理衣物,一面默默的注意到那个朋友。朋友正把五斗橱上一对羊脂玉盒子挪开,把一个青花盘子移到上面去。
  象是赞美盘子,又象是赞美她,“宝贝,你真好!你累了吗?一定累极了。”
  她笑着,话在心里,“你一定比我更累,因为我看你把那个盘子搬了五次六次。”
  “宝贝,今天我们算是结婚了。”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我看你今天简直是同瓷器结婚,一时叫我作宝贝,一时又叫那盘子罐子作宝贝。”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总就容易积久成癖,欲罢不能。收藏铜玉,我无财力,搜集字画,我无眼力,只有这些小东小西,不大费钱,也不是很无意思的事情。并且人家不要的我来要……”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你说什么?人家不要的你要……”停停,他想想,说错了话,赶忙补充说道,“我玩盘子瓶子,是人家不要的我要。至于人呢,恰好是人家想要而得不到的,我要终于得到。宝贝,你真想不到几年来你折磨我成什么样子?”
  她依然笑着,意思象在说,“我以为你真正爱的,能给你幸福的,还是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莞尔而笑。话也许对。她可不知道他的嗜好原来别有深意。他似乎追想一件遗忘在记忆后的东西,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碧碧,你今年二十三岁,就作了新嫁娘!当你二十岁时想不想到这一天?甜甜的眉眼,甜甜的脸儿,让一个远到不可想象的男子傍近身边来同过日子。
  他简直是飞来的。多希奇古怪的事情!你说,这是个人的选择,还是机运的偶然?若说是命定的,倘若我不在去年过南方去,会不会有现在?若说是人为的,我们难道真是完全由自己安排的?“
  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宜向深处走,路太远了。
  昨天或明天与今天,在她思想中无从联络。一切若不是命定的,至少好象是非人为的。此后料不到的事还多着哪。她见他还想继续讨论一个不能有结论的问题,于是说,“我倦了。
  时间不早了。“
  日子过去了。
  接续来到两人生活里的,自然不外乎欢喜同负气,风和雨,小小的伤风感冒,短期的离别,米和煤价的记录,搬家,换厨子,请客或赴宴,红白喜事庆吊送礼。本身呢,怀了孕又生产,为小孩子一再进出医院,从北方过南方,从南方又过北方。一堆日子一堆人事倏然而来且悠然而逝。过了三年寄住在外祖母身边的小孩子,不知不觉间已将近满足两周岁。
  这个从本身分裂出来的幼芽,不特已经会大喊大笑,且居然能够坐在小凳子上充汽车夫,知道嘟嘟嘟学汽车叫吼。有两条肥硕脆弱的小腿,一双向上飞扬的眉毛,一种大模大样无可无不可的随和性情。一切身边的都证明在不断的变化,尤其是小孩子,一个单独生命的长成,暗示每个新的日子对人赋予一种特殊意义。她是不是也随着这川流不息的日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想起时就如同站在一条广泛无涯的湖边一样,有点茫然自失。她赶忙低下头去用湖水洗洗手。她爱她的孩子,为孩子笑哭迷住了。因为孩子,她忘了昨天,也不甚思索明天。母性情绪的扩张,使她显得更实际了一点。
  当她从中学毕业,转入一个私立大学里作一年级学生时,接近她的同学都说她“美”。她觉得有点惊奇,不大相信。心想:什么美?少所见,多所怪罢了。有作用的阿谀不准数,她不需要。她于是谨慎又小心的回避同那些阿谀她的男子接近。
  到后她认识了他。他觉得她温柔甜蜜,聪明而朴素。到可以多说点话时,他告她他好象爱了她。话还是和其余的人差不多,不过说得稍稍不同罢了。当初她还以为不过是“照样”的事,也自然照样搁下去。人事间阻,使她觉得对他应特别疏远些,特别不温柔甜蜜些,不理会他。她在一种谦退逃遁情形中过了两年。在这些时间中自然有许多同学不得体的殷勤来点缀她的学生生活。她一面在沉默里享用这分不大得体的殷勤,一面也就渐成习惯,用着一种期待,去接受那个陌生人的来信。信中充满了谦卑的爱慕,混和了无望无助的忧郁。
  她把每个来信从头看到末尾,随后便轻轻的叹一口气,把那些信加上一个记号收藏到个小小箱子里去了。毫无可疑那些冗长的信是能给她一点秘密快乐,帮助她推进某种幻想的。间或一时也想回个信,却不知应当如何措词。生活呢,相去太远;性情呢,不易明白。说真话,印象中的他瘦小而羞怯,似乎就并不怎么出色。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东西间隔,也许时间有这种能力,可以把那种间隔挪开,那谁知道。然而她已慢慢的从他那长信习惯于看到许多微嫌卤莽的字眼。她已不怕他。一点爱在沉默里生长了。她依然不理睬他,不曾试用沉默以外任何方法鼓励过他,很谨慎的保持那个距离。她其所以这样作,与其说是为他,不如说是为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人。她怕人知道怕人嘲笑,连自己姊妹也不露一丝儿风。然而这是可能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毕了业,出学校后便住在自己家里。
  他知道了,计算她对待他应当不同了一点,便冒昧乘了横贯南北的火车,从北方一个海边到她的家乡来看她。一种十分勉强充满了羞怯情绪的晤面,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晤面。到临走时,他问她此后作何计划。她告他说得过北京念几年书,看看那个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北京半年后,他又从海边来北京看她。依然是那种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语言的晤面。临走时,他又向她说,生活是有各种各样的,各有好处也各有是处的,此后是不是还值得考虑一下?看她自己。一个新问题来到了她的脑子里,此后是到一个学校里去还是到一个家庭里去?她感觉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机会,幸福若照例是孪生的,昨天碰头的事,今天还会碰头。三年都忍受了,过一年也就不会飞,不会跑;——且搁下罢。如此一来当真又搁了半年。另外一个新的机会使她和他成为一个学校的同事。
  同在一处时,他向她很蕴藉的说,那些信已快写完了,所以天就让他和她来在一处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讨厌他,似乎应当想一想,用什么方法使他那点痴处保留下来,成为她生命中一种装饰。一个女人在青春时是需要这个装饰的。
  为了更谨慎起见,她笑着说,她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因为问题太艰深。倘若当真把信写完了,那么就不必再写,岂不省事?他神气间有点不高兴,被她看出了。她随即问他,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烦,却老缠住她。她又并不是什么美人。事实上她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说真话,不用阿谀,好好的把道理告给她。
  他的答复很有趣,美是不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于聪明和谨慎,显得多情而贞洁,容易使人关心或倾心。他觉得她温和的眼光能驯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杂念。他认识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统一他,唯她有这种魔力或能力。她觉得这解释有意思。不十分诚实,然而美丽,近于阿谀,至少与一般阿谀不同。她还不大了解一个人对于一个人狂热的意义,却乐于得人信任,得人承认。虽一面也打算到两人再要好一点,接近一点,那点“惊讶”也许就会消失,依然同他订婚而且结婚了。
  结婚后她记着他说的一番话,很快乐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过日子。两人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她便尽力去适应。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一面还想在社会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为人爱好而负责,谦退而克己。她的努力,并不白费,在戚友方面获得普遍的赞颂和同情,在家庭方面无事不井井有条。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贴身的一个人,因相互之间太密切,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象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而另外一种因过去生活已成习惯的任性处,粗疏处,却日益显明。她已明白什么是狂热,且知道他对她依然保有那种近于童稚的狂热,但这东西对日常生活却毫无意义,不大需要。这狂热在另一方面的滥用或误用,更增加她的戒惧。她想照他先前所说的征服他,统一他,实办不到。于是间或不免感到一点幻灭,以及对主妇职务的厌倦。
  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一种自己应负一小半责任的错误。她爱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两人之间有一种变迁,他冷了点。
  这变迁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对于这个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认识。明白“惊讶”的消失,事极自然,惊讶的重造,如果她善于调整或控制,也未尝不可能。由于年龄或性分的限制,这事她作不到。既昧于两性间在情绪上自然的变迁,当然就在欢乐生活里搀入一点眼泪,因此每月随同周期而来短期的悒郁,无聊,以及小小负气,几乎成为固定的一分。她才二十六岁,还不到能够静静的分析自己的年龄。她为了爱他,退而从容忍中求妥协,对他行为不图了解但求容忍。这容忍正是她厚重品德的另一面。然而这有个限度,她常担心他的行为有一时会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个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生活里任性习惯太多的男子。是个用社会作学校,用社会作家庭的男子。也机智,也天真。为人热情而不温柔,好事功,却缺少耐性。虽长于观察人事,然拙于适应人事。爱她,可不善于媚悦她。忠于感觉而忽略责任。特别容易损害她处,是那个热爱人生富于幻想忽略实际的性格,那分性格在他个人事业上能够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面就形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弱点。他早看出自己那毛病,在预备结婚时,为了适应另外一人的情感起见,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体方法,是搁下个人主要工作,转移嗜好,制止个人幻想的发展。
  他明白玩物丧志,却想望收集点小东小西,因此增加一点家庭幸福。婚后他对于她认识得更多了一点,明白她对他的希望是“长处保留,弱点去掉”。她的年龄,还不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长处,于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处”。他希望她对他多有一分了解,与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后他明白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则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毁,服从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圣,成一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个事实。既无意高飞,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来他精神方面显得有点懒惰,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有点俗气,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显得多有一点幸福。
  她注意到这些时,听他解释到这些时,自然觉得有点矛盾。一种属于独占情绪与纯理性相互冲突的矛盾。她相信他解释的一部分。对这问题思索向深处走,便感到爱怨的纠缠,痛苦与幸福平分,十分惶恐,不知所向。所以明知人生复杂,但图化零为整,力求简单。善忘而不追究既往,对当前人事力图尽责。删除个人理想,或转移理想成为对小孩关心。易言之,就是尽人力而听天命,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谓“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的意思;又或从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的意思。
  在一般人看来她很快乐,她自己也就不发掘任何愁闷。她承认现实,现实不至于过分委屈她时,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泼,充满了生气过日子的。
  过了三年。他从梦中摔碎了一个瓶子,醒来时数数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将近三百件。那是压他性灵的沙袋,铰他幻想的剪子。他接着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面对着尚在沉睡中的她,回想起三年来两人的种种过去。因性格方面不一致处,相互调整的努力,因力所不及,和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在两人生活间发生的变化。且检校个人在人我间所有的关系,某方面如何种下了快乐种子,某方面又如何收获了些痛苦果实。更无怜悯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爱憎取予之际,如何近于笨拙,如何仿佛聪明。末后便想到那种用物质嗜好自己剪除翅翼的行为,看看三年来一些自由人的生活,以及如昔人所说“跛者不忘履”,情感上经常与意外的斗争,脑子渐渐有点胡涂起来了。觉得应当离开这个房间,到有风和阳光的院子里走走,就穿上衣,轻轻的出了卧房。到她醒来时,他已在院中水井边站立一点钟了。
  他在井边静静的无意识的觑着院落中那株银杏树,看树叶间微风吹动的方向辨明风向那方吹,应向那方吹,俨然就可以借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个人心头上的微风,吹到另外一个人生活里去时,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某种人常受气候年龄环境所控制,在某种人又似乎永远纵横四溢,不可范围,谁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生命的取与,是昨天的好,当前的好,还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蓝天,情绪作无边岸的游泳,仿佛过去未来,以及那个虚无,他无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身就是一个抽象。
  直到自觉有点茫然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站在一个葡萄园的井水边。他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上,想起一个贴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样,紧紧的植根泥土里,那么生活贴于实际。他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忽然发生了一点怜悯,一点混和怜悯的爱。
  “太阳的光和热给地上万物以生命悦乐,我也能够这样作去,必需这样作去。高空不是生物所能住的,我因此还得贴近地面。”
  躺在床上的她稍稍不同。
  她首先追究三年来属于物质环境的变迁,因这变迁而引起的轻微惆怅,与轻微惊讶。旋即从变动中的物质的环境,看出有一种好象毫不改变的东西。她觉得希奇(似乎希奇)。原来一切在寒暑交替中都不同了,可是个人却依然和数年前在大学校里读书时差不多。这种差不多的地方,从一些生人熟人眼色语言里可以证明,从一面镜子中也可以证明。
  她记起一个朋友提起关于她的几句话,说那话时朋友带着一种可笑的惊讶神气。“你们都说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纪大,已经二十六岁,有了个孩子。二十六岁了,谁相信?面貌和神气,都不象个大人,小孩子已两岁,她自己还象个孩子!”
  一个老姑母说的笑话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见你,年纪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时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岁,我看只是二十二岁。”
  想起这些话,她觉得好笑。人已二十六岁,再过四个足年就是三十,一个女子青春的峰顶,接着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个妇人,一个管家婆,一个体质日趋肥硕性情日变随和的中年太太,再下去不远就是儿孙绕膝的老祖母,一种命定的谁也不可避免的变化。虽然,这事在某些人日子过得似乎特别快,某些人又稍慢一些,然而总得变化!可是如今看来,她却至少还有十个年头才到三十岁关口。在许多人眼睛里因为那双眼睛同一张甜甜的脸儿,都把她估计作二十二到二十四岁。都以为她还是在大学里念书。都不大相信她会作了三年主妇,还有了个两岁大孩子。算起来,这是一个如何可笑的错误!这点错误却俨然当真把她年龄缩小了。从老姑母戏谑里,从近身一个人的狂热里,都证明这错误是很自然的,且将继续下去的。仿佛虽然岁月在这个广大人间不息的成毁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和旧的交替,但间或也有例外,就是属于个人的青春美丽的常祝这美丽本身并无多大意义,尤其是若把人为的修饰也称为美丽的今日。好处却在过去一时,它若曾经激动过一些人的神经,缠缚着一些人的感情,当前还好好保存,毫无损失。那些陌生的熟习的远远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春而来的一点痴处,一点卤莽处,一点从淡淡的友谊而引起的忧郁或沉默,一点从微笑或一瞥里新生的爱,都好好保存,毫无损失。她觉得快乐。她很满意自己那双干净而秀气浅褐颜色的小手。她以为她那眉眼耳鼻,上帝造作时并不十分马虎。她本能的感觉到她对于某种性情的熟人,能够煽起他一种特别亲切好感,若她自愿,还可给予那些陌生人一点烦恼或幸福(她那对于一个女子各种德性的敏感,也就因为从那各种德性履行中,可以得到旁人对她的赞颂,增加旁人对她的爱慕)。她觉得青春的美丽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不是为骄傲,不是为虚荣,只为的是快乐;美貌和美德,同样能给她以快乐。
  其时她正想起一个诗人所说的,“日子如长流水逝去,带走了这世界一切,却不曾带走爱情的幻影,童年的梦,和可爱的人的笑和颦。”有点害羞,似乎因自己想象的荒唐处而害羞。他回到房中来了。
  她看他那神色似乎有点不大好。她问他说:“怎么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为什么一个人起来得那么早,悄悄跑出去?”
  他说:“为了爱你,我想起了许多我们过去的事情。”
  “我呢,也想起许多过去事情。吻我。你瞧我多好!我今天很快乐,因为今天是我们两个人最可纪念的一天!”
  他勉强微笑着说,“宝贝,你是个好主妇。你真好,许多人都觉得你好。”
  “许多人,许多什么人?人家觉得我好,可是你却不大关心我,不大注意我。你不爱我!至少是你并不整个属于我。”
  她说的话虽挺真,却毫无生气意思。故意装作不大高兴的神气把脸用被头蒙住,暗地里咕咕笑着。
  一会儿猛然把绸被掀去,伸出两条圆圆的臂膀搂着他的脖子,很快乐的说道:“宝贝,你不知道我如何爱你!”
  一缕新生忧愁侵入他的情绪里。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来努力,就可以使她高兴一点,对生活满意一点,对他多了解一点,对她自己也认识清楚一点。他觉得她太年青了,精神方面比年龄尤其年青。因此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虽然她爱他,异常爱他。他呢,愿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属于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来,就能够完全属于她。
  
  一九三六年作于北平
  
  一九三七年五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