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激斗斑斑阵型:沈从文作品集 如蕤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7:49:30
  白日
  作者:沈从文
  玲玲的样子,黑头发,黑眉毛,黑眼睛,脸庞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走路时欢喜跳跃,无事时常把手指头含在口里。
  年纪还只五岁零七个月,不拘谁问她:
  “玲玲,你预备嫁给谁?”
  这女孩子总把眼睛睁得很大,装作男子的神气,“我是男子,我不嫁给谁。”
  她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男子,性格方面有时便显得有点顽皮。但熟人中正因为这点原因,特别欢喜惹她逗她,看她作成男子神气回话,成为年长熟人的一种快乐源泉。问第三次,她明白那询问的意思,不作答跑了。但另一时有人问及时,她还是仍然回答,忘记了那询问的人用意所在。
  她如一般中产者家庭中孩子一样,生在城市中旧家,性格聪明,却在稍稍缺少较好教育的家庭中长大,过着近于寂寞的日子。母亲如一般中产阶级旧家妇人一样,每日无事,常常过亲戚家中去打点小牌,消磨长日。玲玲同一个娘姨,一个年已二十左右的姐姐三个人留在家中。娘姨有许多事可作,姐姐自己作点针线事务,看看旧书,玲玲就在娘姨身边或姐姐身边玩,玩厌了,随便倒在一个椅子上就睡了。睡醒来总先莫名其妙的哭着,哭一会儿,姐姐问,为什么哭?玲玲就想:当真我为什么哭?到后自然就好了,又重新一个人玩起来了。
  她如一般小孩一样,玩厌了,欢喜依傍在母亲身边,需要抚摸,慰藉,温存。母亲不常在家,姐姐就代替了母亲的职务。因为姐姐不能如一个母亲那么尽同玲玲揉在一处,或正当玩得忘形时,姐姐忽然不高兴把玲玲打发走开了,因此小小的灵魂里常有寂寞的影子。她玩得不够,所以想象力比一般在热闹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发达。
  母亲今天又到三姨家去了,临行时嘱咐了家中,吃过了晚饭回家,上灯以后不回来时,赵妈拿了灯笼去接。母亲走后,玲玲靠在通花园的小门边,没精打采的望着一院子火灼灼的太阳,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叮呤当啷玩弄着口袋里四个铜板,来回数了许久,又掏出来看看。铜板已为手中汗水弄得湿湿的,热热的。这几个铜板保留了玲玲的一点记忆,如果不是这几个铜板,玲玲早已悄悄的走出门,玩到自己也想不起的什么地方去了。
  玲玲母亲出门时,在玲玲小手中塞下四枚铜板,一面替玲玲整理衣服,一面头向姐姐那一边说:“我回来问姐姐,如果小玲玲在家不顽皮,不胡闹,不哭,回来时带大苹果一个。顽皮呢……没有吃的,铜板还得罚还放到扑满里,不久就应当嫁到××作童养媳妇去。姐姐记着么?”
  姐姐并不记着,只是笑着,玲玲却记着。
  母亲走了,姐姐到房中去做事,玲玲因为记着母亲嘱咐姐姐的话,记忆里苹果实在是一种又香又甜又圆又大的古怪东西,玲玲受着诱惑,不能同姐姐离开了。
  姐姐上楼后,玲玲跟到姐姐身后上去,姐姐到厨房,她也跟到厨房,同一只小猫一样。跟着走也没有什么出奇,这孩子的手,嘴,甚至于全身,都没有安静的时刻。她不忘记苹果。她知道同姐姐联络,听姐姐吩咐,这苹果才有希望。看到赵妈揉面,姐姐走去帮忙,她就晓得要作发糕了,看到揉面的两只手白得有趣味,一定也要做一个,就揪着姐姐硬要一团面,也在那里揉着。姐姐事情停当了,想躺到藤椅上去看看书,她就爬到姐姐膝上,要姐姐讲说故事。讲了一个,不行,摇摇头,再来一个。……两个也不够。整个小小的胖胖的身子,压在姐姐的身上,精神虎虎的,撕着,扯着,搓着,揉着,嘴里一刻不停的哼着,一头短发在姐姐身边揉得乱乱的。姐姐正看书看到出神,闹得太久了,把她抱下来,脚还没有着地,她倒又爬上来了。
  姐姐若记着母亲的话,只要:“玲玲,你再闹,晚上苹果就吃不成了。”因此一来,玲玲就不会闹了。但姐姐并不记着这件事可以制服玲玲。
  姊妹俩都弄得一身汗,还是扭股糖儿似的任你怎么哄也哄不开。
  姐姐照例是这样的,玲玲不高兴时欢喜放下正经事来哄玲玲,玲玲太高兴时却只想打发开玲玲,自己来作点正经事。
  姐姐到后忽然好象生气了,面孔同过去一时生气时玲玲所见的一模一样。姐姐说:“玲玲,你为什么尽在这里歪缠我,为什么不一个人去花园玩玩?”
  玲玲听到了这个话,望望姐姐,姐姐还是生气的样子。玲玲一声不响,出了房门,一肚子委屈,一步一挨走到花园门边去了。
  走到花园门边,正想过花园去看看胭脂花结黑子了没有,就听到侧面谷仓下母鸡生蛋的叫声。母鸡生蛋以后跳出窠时照例得大声大声的叫着,如同赵妈同人相骂一样。玲玲在平常时节,应当跳着跑着走到鸡窠边检察一下,看新出的鸡蛋颜色是黄的白的,间或偷偷用手指触了一下,就跑回到后面厨房去告给赵妈。因为照习惯小孩子不许捏发热的鸡蛋,所以当赵妈把鸡蛋取出时,玲玲至多还是只敢把一个手指头去触那鸡蛋一下。姐姐现在不理她,她不高兴,不愿意跑到后面找赵妈去了。听到鸡叫,她想打鸡一石头,心想,你叫吗,我打你!一跑着,口袋中铜板就撞触发出声音。她记起了母亲的嘱咐,想到苹果,想到别的。
  ……妈妈不在家,玲玲不是应该乖乖儿的吗?
  应该的。应该的。她想她是应该乖乖儿的。不过在妈面前乖乖儿的有得是奖赏,在姐姐面前,姐姐可不睬人。她应当仍然去姐姐身边坐下,还是在花园里太阳底下来赶鸡捉虫?
  她没有主意了。
  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今天生她的气。她以为姐姐生了她的气,受了委屈,却不想同谁去说。
  一个人站在花园门口看了一会,大梧桐树上蝉声干干的喊得人耳朵发响,天的底子是蓝分分的,一片白云从树里飞过墙头,为墙头所遮盖后,那一边又一片云过来了。她就望到这云出神,以为有人骑了这云玩,玩一个整天,比在地上一定有趣多了。她记起会驾云的几个故事上的神人,睨着云一句话不说。
  太阳先是还只在脚下,到后来晒到身上来了,她还不离开园门。
  赵妈听到鸡叫了一会,出来取鸡蛋时,看到了玲玲站在太阳下出神。
  “玲玲,为什么站到太阳下?晒出油来不难受吗?”
  玲玲说:
  “晒出油来?只有你那么肥才晒得出油来。”
  “晒黑了嫁不出去!”
  “晒黑了你也管不着。”
  赵妈明白这是受了委屈以后的玲玲,不敢撩她,就走到谷仓下去取鸡蛋,把鸡蛋拿进屋去以后,不久就听到姐姐在房里说话。
  “玲玲,玲玲,你来看,有个双黄鸡蛋,快来看!”
  玲玲轻轻的说:
  “玲玲不来看。”
  姐姐又说:
  “你来,我们摆七巧,说张古董卖妻故事。”
  玲玲仍然轻轻的说:
  “我不来。”
  玲玲今天正似乎自己给自己闹蹩扭,不知为什么,说不去看,又很想去看看。但因为已经说了不去看,似乎明白姐姐正轻轻的在同赵妈说:“玲玲今天生了气,莫撩她,一撩她就会哭的。”她想,我偏不哭,我偏不哭。
  姐姐对玲玲与母亲不同,玲玲小小心灵儿就能分别得出。
  平常时节她欢喜妈妈,也欢喜姐姐,觉得两人都是天地间的好人。还有赵妈,却是一个天地间的好人兼恶人。母亲到底是母亲,有凡是做母亲的人特具的软劲儿,肯逗玲玲玩,任她在身上打滚胡闹,高兴时紧紧抱着玲玲,不许玲玲透出气来,玲玲在这种野蛮热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只要母亲不是为正经事缠身,玲玲总能够在母亲的鼓励下,那么放肆的玩,不节制的大笑,锐声的喊叫。在姐姐身边可不同了。
  姐姐不如母亲亲热,欢喜说:“玲玲,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玲玲,怎么不讲规矩,作野女人像!”但有时节玲玲作了错事,母亲生气了,骂人了,把脸板起来,到处找寻鸡毛掸子,那么发着脾气要打人时,玲玲或哭着或沉默着,到这时节,姐姐便是唯一的救星。在鸡毛掸子落到玲玲身上以前,姐姐就从母亲手上抢过来,且一面向母亲告饶:“玲玲错了,好了,不要打了,”一面把玲玲拉到自己房中去,那么柔和亲切的为用衣角拭擦到小眼睛里流出的屈辱伤心的眼泪,一面说着悦耳动听的道理,虽然仍在抽咽着,哭着,结果总是被姐姐哄好了,把头抬起同姐姐亲了嘴,姐姐在玲玲心目中,便成为世界上第一可爱的人了。分明是受了冤屈,要执拗,要蹩扭,到这时,玲玲也只有一半气恼一半感激,用另外一意义而流出眼泪,很快的就为姐姐的故事所迷惑,注意到故事上去了。
  譬如小病吃药,母亲常常使玲玲哭泣;在哭泣以后,玲玲却愿意受姐姐的劝哄,闭了眼睛把一口极苦的药咽下去。
  母亲和姐姐不同处,可以说一个能够在玲玲快乐中使她快乐,这是母亲,一个能够在玲玲痛苦中想法使玲玲快乐,这是姐姐。两人的长处玲玲嘴里说不出,心里有数。
  玲玲夜间做梦,当梦到恶狗追她,咬到她的衣角,总是姐姐来救援她,醒时却见睡在母亲身边,总十分奇怪。玲玲的心灵是在姐姐的培养下长大的,一听人说姐姐要嫁了,就走到姐姐身边去,悄悄的问:“姐姐,你当真要嫁了吗?”姐姐说:“玲玲你说胡话我不理你,姐姐为了玲玲是不嫁的。”玲玲相信姐姐这话,所以每听到人说姐姐要出嫁时,玲玲心里总以为那是谎话。但当她同姐姐生气时,就在心里打量,“姐姐不理我了,姐姐一定要嫁了才不理我的。”
  对于赵妈,玲玲以为是家中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恶人。玲玲一切“犯法”的事,照例常常是赵妈告发到母亲面前的,因此挨打挨骂,当时觉得赵妈十分可恨,被母亲责罚以后,玲玲见到赵妈,总不理睬赵妈,且摹仿一个亲戚男子神气,在赵妈面前斜着眼睛,觑着这恶人,口上轻轻的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遇到洗澡时,就不要赵妈洗,遇到吃饭时,不要赵妈装饭,可是过一会儿,看到赵妈在那里整理自己的小小红色衣裳,或在小枕头上扣花,或为玲玲作别的事情,玲玲心软了,觉得赵妈好处了。在先一时不拘如何讨厌赵妈,母亲分派东西吃时,玲玲看看赵妈无分,总悄悄的留下一点给赵妈,李子,花生,香榛子儿。橘子整个不能全留,也藏下一两瓣。等到后来见到了赵妈,即或心中还有余气,不愿意同赵妈说话,一定把送赵妈的东西,一下抛到赵妈衣兜里,就飞跑走去了。过一时,大家在一处,赵妈把这件事去同姐姐或别人说及时,听到姐姐说“玲玲是爱赵妈的”,玲玲就带了害羞的感情,分辩说:“我不爱赵妈,”一定要说到大家承认时才止。
  关于“恶人”的感觉,母亲同姐姐有时也免不了被玲玲认为同赵妈一样,尤其是姐姐,欢喜故意闹蹩扭,不讲道理,惹玲玲哭,玲玲哭时就觉得姐姐也不是好人。但只要一会儿,姐姐在玲玲心目中就不同了。
  这时节的玲玲,似乎因为天气太长了一点,要玩又不能玩,对于姐姐有一点反感,她以为先前不理会姐姐,姐姐也同样的在生自己的气。
  她望望天,太阳是那么灼人,腿也站得发木了,挨到门槛坐了一会,心想母鸡生蛋,那么圆圆的,究竟是谁教它的一种工夫,很不可解。正猜想这一类事情,木槿花后边有一个人影子一闪,玲玲眼快,晓得是小闩子。忙着问:“小闩子,是你吗?”
  那边说:“是我。”
  玲玲快乐极了,就从木槿花枝间钻过去,看小闩子。
  小闩子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这人无事不作,成天在后门外同一群肮脏男孩子厮打胡闹,生得人瘦而长,猴头猴脑,一双凸眼,一副顽皮淘气的嘴脸,在玲玲心目中却是一个全能非凡的人物。这孩子能吹口哨作各种声音,能作各种各样玩意儿,能在围塘上钓取鳝鱼鳅鱼,能只手向空中捞捉苍蝇,勇敢,结实,一切好处都使玲玲羡慕佩服,发生兴味。小闩子是赵妈的儿子。
  玲玲常见小闩子被他母亲用扫帚或晾衣的竹竿追到身后打击,玲玲母亲也不许玲玲同小闩子玩,姐姐也总说同小闩子玩让人笑话。她不大相信家中人的意见,倒是小闩子常常因带了玲玲玩回来总得挨打,所以不敢接近玲玲了。
  玲玲这时看见小闩子,手里拿了一把小竹子,一个竹篾篓子,玲玲说:“小闩子昨天捉了多少鳅鱼!”
  小闩子记起昨天带了玲玲去玩,被妈妈用扫帚追打的情形来了。小闩子装模作样的说:“还说捉鱼,我不该带你玩,我被打七下,头也打昏了!”
  “今天去哪儿?”
  “今天到西堤去。”
  玲玲知道西堤有白荷花,绿绿的莲蓬,同伞一样的大荷叶,一到了那边就可以折这几样东西。且知道西堤柳树下很凉爽,常常有人在那边下棋,还有人在石磴上吹箫,石磴下又极多蟋蟀,时时刻刻弹琴似的轻声振着翅膀。
  “西堤不热吗?”
  “西堤不热,多少人都到那儿歇凉!”
  “我只到过两回。”
  “你想去吗?”
  “让我想想,”玲玲随便想想,就说:“我同你去吧。”
  小闩子却也想想,把头摇遥
  “不,我不同你去,回头我妈晓得了,又得打我。”
  “你妈不会晓得,不怕的。”
  “你不怕我怕。”
  “你难道怕打吗?我从来没见你挨了打以后哭脸,你是男人!”
  小闩子听到这种称赞,望着玲玲笑着,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说:“好,我们走吧,老孙铜头铁额,不会一棒打倒,让我保驾同你到西堤去,我们走后门出去。”
  两人担心在后门口遇到赵妈,从柚子树下沿了后墙走去。
  玲玲家的花园倒不很小,一个斜坡,上下分成三个区域,有各样花果,各样树木,后墙树木更多,夏天来恐怕有长虫咬人,因此玲玲若无人作伴,一个人是不敢沿了花园围墙走去的。这时随同她作伴的,却是一个武勇非凡的小闩子,玲玲见到墙边很阴凉,就招呼小闩子,要他坐坐,莫急走去。
  两人后来坐在一个石条子上,听树上的蝉声,各人用锐利的眼睛,去从树梢木末搜寻那些身体不大声音极洪的东西,各人皆看得清清楚楚。
  小闩子说:“要不要我捉下来?”
  “我不要。姐姐不许我玩这些小虫。”
  “你怕你的姐姐?一个人怕姐姐,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姐姐脸上擦了粉和胭脂,同唱戏花旦一样,不应当害怕!“
  “可是我姐姐从来不唱戏。她使人害怕,因为她有威风。
  你妈也归她管,我也归她管,天下男子都归她管!“
  小闩子有点不平了,把手中竹子用力抽打了身旁一株树干,表示他的气概。
  “我不归你姐姐管,她管不了我。她不是母老虎,吃不了我!”
  “她吃得了你!”
  “那她是母老虎变的了,只有母老虎才吃得我下去!”
  “她是母老虎。”
  小闩子听这句话,就笑了。玲玲因为把话跟着说下去,想在一种赌气辩护中,使小闩子也害怕姐姐,承认姐姐是一个母老虎,但到小闩子不再说出声时,玲玲心里划算了一下,怯怯的和气的问小闩子:“你说母老虎,当真象我姐姐那么样子吗?我姐姐从不咬人。她很会哄人,会讲故事,会唱七姐妹仙女的长歌。她是有威风的人,不是老虎!”
  小闩子说:“我原是说不是老虎,你说是,我不能同你分辩,正打量将来一见你姐姐就跑开的办法。”
  玲玲想说“姐姐是天下最好最聪明的人,”可小闩子望到墙边一株枣树,已走过树下去了。
  枣树在墙角处,这一棵大枣树疏疏的细叶瘦枝间,挂满了一树雪白大蒲枣,几天来已从绿色转成白色,完全成熟了,乐得玲玲跳了起来就追赶过去。跑到树下时,小闩子已抱了树干,一纵身就悬起全身在树干上,象一个猿猴,一瞥眼,就见他爬到树桠上跨着树枝摇动起来了,玲玲又乐又急,昂了个小头望着上面,口里连连的喊:“好好儿爬,不要掉下来,掉到我头上可不行!”
  小闩子一点也不介意,还故意把树枝摇动得极厉害,树枝一上一下的乱晃,晃得玲玲红了脸,不敢再看,只蒙头喊:“小闩子,你再晃我就走了!”
  小闩子就不再晃了,安静下来,规规矩矩摘他的枣子。他把顶大的枣子摘到手上后,就说:“玲玲,这是顶大的,看,法宝到了头上,招架!”
  枣子掷抛下来时,玲玲用手兜着衣角,把枣子接得,一口咬了一半。一会儿,第二颗又下来了。玲玲忙着捡拾落在地下的枣子,忙着笑,轻转的喊着,这边那边的跳着,高兴极了。
  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两人不知吃了多少枣子,吃到后来大家再也不想吃了,小闩子坐到树桠上,同一个玩倦了的猴子一样,等了一会,才溜下树来,站在玲玲面前,从身上掏出一把顶大的枣子来。
  玲玲一眼看到小闩子手红了,原来枣树多刺,无意中已把小闩子的手刺出血了。玲玲极怕血,不敢看它,小闩子却毫不在乎的神气,把手指放在口里吮了一下,又蹲到地下抓了一把黄土一撒,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问玲玲吃得可开心不开心,玲玲肚子饱饱的,点点头微笑,跳跃了两下,袋袋里铜子响了起来。听到声音玲玲记起铜板来了。
  “我有四个铜板,妈妈出门时给我的!”
  “有四枚吗?”
  外墙刚好有人敲竹梆过身。小闩子知道这是卖枣子汤的,就说:“外面有卖枣汤的,那是红枣做的,又甜又凉,你不欢喜红枣吗?”
  “欢喜,欢喜,拿钱去买吧。”
  “一、二、三、四。”玲玲掏出铜板一个一个数着。
  小闩子出主意,要玲玲莫出去,在外面吃枣汤担心碰到人,就在这儿等,他一个人出去买,一会儿,就买回来。
  玲玲想想,这样好,于是把钱塞到小闩子手心,一接到钱,小闩子如飞的跑出去了。小闩子出去以后,看到了糖担子,下面有轮盘同活动龙头,龙头口中下垂一针,针所指处有糖做的大肚罗汉,有糖塔,糖菩萨,就把手上铜板输了三枚。剩下一枚买了枣汤,因为太少了一点,要小贩添了些白水,小闩子把瓶子摇摇,一会儿,玲玲就见他手里拿了一小瓶浑黄色的液体,伶警古怪的跑回来了。
  玲玲把瓶接到手里,喝了一口,只觉满嘴甜甜的。
  “小闩子,你喝不喝?”
  小闩子正想起糖塔糖人,不好意思再喝,就说不喝。玲玲继续把一小瓶的嘴儿含着,仰起头咽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了,才把那小瓶递给小闩子。小闩子见到,把瓶子粘在嘴边咕冬咕冬一口气喝完了。
  小闩子说:
  “玲玲,可好喝?”
  “好喝极了。”
  远远的听到赵妈声音:
  “玲玲,在哪儿!*
  小闩子怕见他的母亲,借口退还瓶子,一溜烟跑了。
  玲玲把枣子藏到衣口袋里,心里耿耿的,满满的,跑出花园回到堂屋去,看到大方桌上一个热腾腾的大蒸笼,一蒸笼的糕,姐姐正忙着用盘子来盛取,见到了玲玲,就说:“小玲玲,来,给你一个大的吃。”
  玲玲本来不再想吃什么,但不好不吃。并且小孩子见了新鲜东西,即或肚皮已经吃别的东西胀得如一面小鼓,也不会节制一下不咬它一口。吃了一半热糕,玲玲肚子痛起来了,放下糕跑出去了。一个人坐在门外边。看到鸡在墙角扒土,咯咯的叫着。玲玲记起母亲说的不许吃外面的生冷东西,吃了会死人的话来了。肚子还是痛着,老不自在,又不敢同姐姐去说。
  姐姐出来了,见到玲玲一个人坐在那里,皱了眉毛老不舒服的样子,以为她还是先前生气的原因,走过来哄她:“玲玲,糕不很好吗?再吃一个,留两个……。”
  玲玲望着姐姐的脸,记起先一时说的母老虎笑话,有点羞惭。
  姐姐说:
  “怎么?还不高兴吗?我有好故事,你跑去拿书来,我们说故事吧。”
  玲玲很轻很轻的说:
  “姐姐,我肚子痛!”说着,就哭了。
  姐姐看看玲玲的脸色,明白这小孩子说的话不是谎话,急坏了,忙着一面抱了玲玲到房中去,一面喊叫赵妈。把玲玲抱起时,口袋中枣子撒落到地下,各处滚着,玲玲哭着哼着让姐姐抱了她进房中去,再也不注意那些枣子。
  把玲玲放在床上后,姐姐一面为她解衣,一面问她吃了些什么,玲玲一一告给了姐姐,一点不敢隐瞒。姐姐更急了,要赵妈找寻小闩子来,迫究他给玲玲吃了些什么东西。赵妈骂着小闩子的种种短命话语,忙匆匆的走出去了。玲玲让姐姐揉着,埋怨着,一句话不说,躺在床上,望到床顶有一个蟢蛛白窠。
  过一会赵妈回来了,药也好了,可是玲玲不过是因为吃多了一点的原因,经姐姐一揉,肚子咯嘟咯嘟的响着,揉了一阵,已经好多了。赵妈问:“是不是要接太太回来,”玲玲就央求姐姐,不要接母亲回来。姐姐看看当真似乎不大要紧了,就答应了玲玲的请求,打发了赵妈出去,且说不要告给太太,因为告给太太,三个人都得挨骂。赵妈出了房门后,玲玲感谢的抱着姐姐,让姐姐同她亲嘴亲额。
  姐姐问:
  “好了没有?”
  “好了。”
  “为什么同小闩子去玩?你是女孩子,不许同小闩子玩,不许乱吃东西,记到了没有?”
  “下次不了。”
  姐姐虽然象是在教训小玲玲,姐姐的好处,却把玲玲心弄得十分软弱了。玲玲这时只想在姐姐面前哭哭,表示自己永远不再生事。
  因为姐姐不许玲玲起身,又怕玲玲寂寞,就拿了书来坐在床边看书,要玲玲好好的躺在床上。玲玲一切都答应了,姐姐自己看书,玲玲躺着,一句话不说,让肚子食物慢慢消化,望到床顶隔板角上那壁钱出神。
  玲玲因此想起自己的钱,想起小闩子谈到姐姐的种种,还想起别的时候一些别的事情来。
  到后来,姐姐把书看完了,在书本中段,做了一个记号,合拢了书问玲玲:“玲玲,肚子好了没有?”
  玲玲说:“全好了。”说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似乎有点害羞,姐姐注意到这一点,姐姐就说:“玲玲你乖一点,你放心,我回头不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玲玲把头摇摇,用手招呼姐姐,意思要她把头低下来,有几句秘密话告诉姐姐一个人听。姐姐把头低下,耳朵靠近玲玲小嘴边时,玲玲轻轻的说:“姐姐,我不怕你是母老虎,我愿意嫁给你。”
  姐姐听到这种小孩子的话,想了一下,笑得伏在床上抱了玲玲乱吻。玲玲却在害羞情形中把眼睛弄湿,而且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
  玲玲一面流泪一面想:
  “我嫁给你,我愿意这样办!”
  黑夜
  作者:沈从文
  当两人在竹子编成的筏上,沿了河流向下游滑去,经过了四个水面哨卡,全被他们混过,离目的地只差将近五里时,竹筏傍在一些水苇沼泽河边上,滞住了。竹筏停止后,筏上两个人皆听到水声汩汩在筏底流过,风过时苇叶沙沙发响。
  罗易,××的部队通信联络人,在黑暗里轻轻的声音带一点儿嘶哑,辱骂着他的年轻伙伴:“怎么回事,平平,你见鬼了,把事当游戏,在这儿搁下,让人家从堤上用枪子来打靶,打穿我们的胸膛吗?”
  那一个并不作声,先是蹲着,这时站起来了。黑暗中河水泛着一点点微光,把这个人佝偻的影子略微画出一个轮廓。
  他从竹筏一端走过另一端来。
  “搁浅了,什么东西掯住了。”从声音上听来这人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话说完后,这年青人便扳着他朋友身边那把小桨,取那竹篙到手,把这竹筏试来左右撑着。水似乎的确太浅了。但从水声汩汩里,知道这里的水是流动的,不应当使竹筏搁浅,故两人皆站了起来,把两支竹篙向一边尽力撑去,希望这一片浮在水面的东西,能向水中荡开。两人的篙子深深的陷在岸旁软泥里,用力时就只听到竹筏戛戛作声,结果还是毫不移动。他们又把篙子抽出向四面水中试探,看是不是筏前筏后有什么东西挡着绊着。一切都好好的,四面是水,水在筏底筏旁流动,除了搁浅,找不出别的原因。
  照理这一片竹筏是不应当掯到这里的。罗易带点焦躁埋怨他的年轻同伴:“还有五里,真是见鬼!应当明白,这是危险的地方,人家随时把电筒一照,就坏事的!”
  那个永远不知恐怖不知忧愁的年轻人,一面默默的听着埋怨,一面从腰间取下手枪子弹盒,卷起裤管预备下水去看看。
  他从近岸一边轻轻的跳下水去,在水中站定后,沉默的也是快乐的,用力推动竹筏。筏身在转动中,发出戛戛声音,如人身骨节作响时情形。竹筏似乎也在挣扎中,愿意即早离开这儿。但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掯着,牵扯着,挽留着,可以稍稍转动却不能任意流走。
  在筏上那一个说:
  “轻一点,轻一点,我知道你气力很好的。你把衣服脱下来,试用手沿了这竹排各处摸去,看看是什么鬼挡了我们的路。一定有一个鬼,一定有的。”
  年青人笑着说:“一定有的,那好,让我来……”这伙伴在水中当真就沿了竹排走去,伸手到冷冷的河水里,遇到缚筏的葛藤缠缚处,就把全个身子伏到水中,两只臂膀伸到筏底去时,下巴也接近了水面。
  河水并不深,却有很深的污泥,拔脚时十分费力。慢慢的,他走到筏的另一端另一用葛藤缠缚处了,忽然触着了一件东西,圆圆的,硬硬的,一个磨石。另外是一些绳子,衣服,一个冰冷的家伙,年轻人用惊讶混合了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叫了起来。
  “呀,见鬼,这里就有个鬼!原来是它!”
  “怎么的?”
  他不即作答,就伸手各处摸去,捞着头发了,触着脸了,手臂也得到了,石磨同身体是为绳子缚在一块的,绳子挂着筏底,河中另一木桩又正深深的陷在筏底竹罅里。竹筏转动的原因在此。年轻人轻轻喊着:“一个东西,捣我们的乱。被石磨缚着沉到这水里的!”
  筏上那一个就命令说:“拉开他。”听到远远的鸡叫,又焦急的轻轻骂着:“见鬼,活下来不济事,被人在你脖子上悬一扇磨石,沉到这儿,死了以后还来捣我们的乱。”
  因为见到在水中那一个许久许久还不解决,就拉出身边的刀来,敲击筏边:“平平,平平,伸手过来,拿刀去砍吧。若那只鬼手攀紧我们的筏,把他的手砍去。不要再挨了。还有五里,这里是一个顶危险的地方!……快一点,……溜刷一点。……”年轻那一个想着“手攀紧我们的筏……”筏上那一个急性处,他在水中笑了。*
  刀在水中微微拨动水声,竹筏转动了。一会儿,水中那一个,又用肩扛了竹筏的一头,尽力想把竹筏扛起。仿佛年龄太轻了,力量太小了,竹筏就只转动着。
  竹筏能转动,却不能流动。原来河中那个木桩,正陷在竹与竹之间罅缝里,木在水中筏底,刀砍不易着力,若欲除去,除非把竹筏解散,重新编排不可。
  时间不许两人作这种从容打算。这竹筏本来到了下游浮桥附近时,不能通过也仍然得弃去的,因此在筏上那一个,虽然十分焦躁,骂着各样的话语,但水中那一个却只简单的提议:“从旱路走,我们才可以在天明以前赶到。”
  “从旱路走,我们就又得尽魔鬼在我们脖子上悬一扇磨石。”
  “难道怕那东西就不赶路了吗?”
  两人之中年轻的一个事实上终于占了胜利,两人把两只连槽盒子枪,两把刀,以及一些别的东西,都从泥淖极深的河边搬到了堤上,慢慢的在黑暗中摸索爬上了高堤。到了堤上两人坐在路旁深草里,估量去目的地的远近。河中两人走过了两次,却都是在黑夜里,沿河走去还极其陌生,还不知要经过多少小溪同泽地,还不知道必需经过多少人家多少哨卡。天是那么黑暗,两人想从一颗熟习的星子或别的任何东西辨识一下方向都不可能。身边虽有一个电筒,可以照寻路径,但黑暗在周围裹着,身旁任何一处,似乎都有一些眼睛同一个枪口,只要发现点点光亮就会有一颗子弹飞来。一被人发现,就不容易通过,只能以命换命,所有职务得由第二批人来冒险了。
  两人稍停顿了一下,因为在堤上走路危险太多,知道堤旁沿河还应有小道可走,几天来河水退了不少,小道一定很好走,且说不定还可以在某一时得一只小船,因此又下了高堤到河边小路上去。时间实在也不能再耽搁了,因此两人不管一切向前走去。
  他们在泥滩上走了许久,又走进了一片泽地,小径四围都是苇子,放心了一点。进苇林后他们只觉得脚下十分滑,十分潮湿,且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气味,越走气味越难闻。
  “一定在这路上又躺得有一个,小心一点,不要为这家伙绊倒。”
  “我忘记摸摸我们筏底那一个身上了,或者是我们的伙计!”
  “不是我们的,你以为是谁的?”
  “我知道第七十四号文件是缝在衣领上的,十三号藏在一支卷烟里。还有那个……”“小心一点,我们还在人家笼里,不然也会烂到这里的。
  留心你的脚下。“
  罗易因为觉得死尸一定就在五尺以内了,正想把电筒就地面视察一下。
  性格快乐年纪极轻那一个,忽然把他的同伴止住了。两人凝神静气的听,就听到河中有轻微木桨拨水声,在附近很匀称的响着。他们所在地方去河不过五丈,却隔了一片稠密的苇林。两人皆知道所处情形十分危险,因为这一只船显然不是自己一方面的,且显然是在这河港中巡逻,邀截××两方联络的。倘若这只船在上游一点,发现了那个竹筏,检查竹筏时复发现了堤旁泥泽地上分明的脚迹,即刻跟踪赶来,一切就只有天知道了。
  幸好两人上了岸,不然在河中也免不了赌一下命运。
  这时节,不知为了两人所惊吓,还是为了河面桨声所惊吓,苇林里有一只极大水鸟在黑暗里鼓翅冲向空中,打了一个无目的的大转,向对河飞去了,就只听到船上有人说话,似乎已疑心到这一片苇林,正想在把船泊近苇林,但过不久,却又逐着水鸟飞去的方向,仍然很匀称很悠闲的打着桨向对河摇去了。
  当两人听到船已摇近苇边时,皆伏在湿洳的地面,掏出手枪对准了桨声所在一方,心里沉沉静静。到后船远了,危险过去了,两人在黑暗中伸手各过去握着了另一只手,紧紧的捏了一下。
  两人不敢失去一秒钟的机会,即刻又开始前进。
  走过去一点,尸气已更触鼻,但再走几步,忽然又似乎已走过这死尸了。这死尸显然并不在小路上,却是倒在左边苇林丛中的。
  罗易被他的伙伴拉着了。
  “怎么?”
  “等一等,我算定这是我们第七十四号的同志,我要过去摸摸他,只一分钟,半分钟。”
  这伙伴不管那头目如何不高兴,仍然躬着腰迎着气味所在的方向,奋勇的向深密的苇林钻去,还不过三分钟,就转身回来了。
  “我说是他就是他。那腐臭也有他的性格在内,这小子活时很勇敢,倒下烂了还是很勇敢的!”
  “得了什么?”
  “得一手蛆。”
  “怎么知道是他?”
  “我把那小子缝了文件的领子拉下来了。我一摸到领子就知道是他。”
  “你们都是好小子。”
  两人重新上了路,沉默的,茫然的,对于命运与责任,几乎皆已忘却,那么在黑暗中迈着无终结的大步。
  苇林走尽后,便来了新的危险。
  前面原来是一个转折山嘴,为两人在所必须经过的地方。
  若向山下走去,将从一个渡头过身,远远的有一堆火燎,证明那里有人守着。若向山上走,山上是一条陌生的路,危险可太多了。两人不能决定走上面还是走下面,就因为两方面都十分危险,却不知道哪一方面可以通过。
  多一秒钟迟疑,即失去一秒钟机会,两人因为从黑暗中看火光处,较敌人从火光中看黑暗方便,且路途较熟,到不得已时还可凫水过河,故直向有火光的渡头走去。到较近时方明白火堆并非燎火,业已将近熄灭了。年轻人眼明心慧,大胆的估计,认为那地方不会有一个人,毫不迟疑走过去,年长的却把他一把拉着了。
  “平平,你见鬼了,还走过去吗,不能再走了!”
  “你放心,那一定是驻在山嘴上的鬼上船时烧的火。我们先前不听到一个小船的桨声吗?是有意放下的火燎,是虚张声势的火燎!”
  依然又是年轻人占了胜利,走近火边了。恐怕中计,两个人小小心心的伏在堤边,等了一阵,才慢慢的爬过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两人过了火堆,知道过了这山嘴转过去后就是一段长长的平路,傍山是一片树林,傍河是一片深草,一直到快要接近××时,才有新的危险,因此胆气也大多了。两人于是沿了大路的草旁走去。
  走了一会,先是年轻伙伴耳朵敏锐,听着大路上有了马蹄声,后来那一个也听着了。两人知道一定是送信的魔鬼过路。两人恐怕这骑马信差带得有狗,嗅得出生人气味,赶忙爬上山去,借着一点点影子,胡胡乱乱爬了许久。不过一会儿,马蹄声果然临近山下了,的的的的踏着不整齐的青石山路,马蹄铁打击着石头放出火花,马嘴喷着大气,上面伏着一个黑色影子,很迅速的跑过去了。
  两人下山走回路上时,罗易扭坏了一只脚。
  但两人知道非早一点通过××最后一段危险不可,几几乎还是跑着走去。
  到了危险关隘时附近,听到村鸡第二次叫唱,声音在水面浮着。
  两人本应向河下走去,把枪埋到岸边苇林里,人向河水中凫去,顺流而下,通过了浮桥,不过半里就无事了。但罗易已经把脚扭伤,凫水能力全已失去了。若不向水中凫去,则两人应从山头爬过去。这山头道路既极陌生,且山后全是削壁,一跌下去生命即毫无希望可言,即或不跌下去,要是让山头哨棚发现,走脱的机会也就很少。但两条路必须选取一条。
  年长的明白离目的地近了,有点愤怒似的同他的伙伴说:“平平,这是鬼做的,我也应当烂到这里,让下一次你来摸我的领子了。我这双脚实在不大好,到水中去已不济事,咱们俩各走一边好不好?你把枪交给我,你从水里去,我慢慢的从山路摸去。”
  “这怎么行?脚既然坏了,应当同你在一起,我们即刻上山吧。要烂也烂在一堆!”
  那一个忽然生气似的骂着:
  “你有权利死吗?你这小鬼。我们能两人烂在一堆吗?听我的命令,把枪给我,不许再迟延一刻,知道了吗?”
  年轻人不作声,罗易就又说了一遍,年青人才低声的说:“知道了。”
  年轻人一面解除带子,一面便想:“一只脚怎么能从那山上爬过去?”故答虽答应了还是迟疑不决。罗易明白他的同伴的意思。这小孩子同自己共事经过危险已有若干次,两人十分合手,知道现在走山路危险,小孩子意思决不愿意让他老朋友一个人走,但事实上又非如此不可,故把声音放柔和了许多,安慰到这孩子。
  “平平同志,你放心下水,不要担心。我有两支枪,可以讨回他几只狗命,你冒一点险从这条路走去好了。你的路也很危险,到了浮桥边时,若水里已有了铁丝网,还得从浮桥上过去,多艰难的事!我打这儿上去,我摸得到路的,我到了那边,就把这支枪交还你,一定交还给你,我们等一会儿到那边见,等一会儿见。”
  说的同听的皆明白,“等一会儿见”原是一句毫无凭据的空话。
  这人一面说一面就去解除他年轻同伴的枪支,子弹盒皮带,一解了下来就挂在自己身上,把手拍拍他年青朋友的肩膊,说了两句笑话,并且要亲眼看他同伴跳下水后自己才走路。年轻人被这又专横又亲切的同伴,用党的严格纪律同友谊上那分诚实,逼迫到他溜下高坎,向水中走去,不好再说什么。
  河水冷冷的流着。
  年轻人默默的游到河中心时,同那个站在岸旁的同伴打了一个知会,摹仿水鸟叫了一声,即刻就有一枚石头从岸上抛来落在身旁附近水中。两人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分手各自上路了。
  年轻人小小心心向下游浮去,心中总不忘记他的同伴。快到浮桥时,远远的看到浮桥两端皆有燎火熊熊的燃着,火光倒映在水上。浮桥为魔鬼方面把一些小柴船鱼船用粗铁丝缚而成桥,两端皆有守护的人,桥上面也一定安置得有巡行步哨。他只把头面一部分露出水上,顺了水流漂游下去,刚近到桥边,担心到水里万一有了铁丝网应当如何过去,正计画着这件事,只听到岭上有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从枪声中他知道这是对方的步枪。枪声后还不曾听到朋友盒子枪的回声。但极显然的,朋友已被人家发现了,正在把他当靶子打着了。他这时从两岸火光微明里,明白自己已流到了离桥不过两丈左右了,只好钻入水底,过了浮桥才再露出头面。幸好河中并不如所传闻有什么阻拦,过了浮桥三丈以外,这年轻人把头露出换气时,耳边已听盒子枪剥剥剥剥的响了七下,另一种枪便停顿了。但几乎是即刻,又听到了步枪声音,于是盒子枪又回敬了四下。
  后来又听到步枪零零碎碎的响三下,隔了许久才又听到盒子枪响了一下。且听到浮桥旁燎火堆处有唿哨声音,浮桥面上有小电筒的光在水面闪烁着。年轻人重新把头沉到水中去,极力向下游泅去。
  第二次露出头面时,一切枪声音没有了。
  年轻人身下是活活的沉默流着的一江河水,四围只是黑暗,无边际的黑暗。黑暗占领了整个空间,且似乎随了水的寒冷,在浸入年轻人的身体。他知道再下去一里,就可以望到他们自己的火燎了。
  他用力泅着。向将近身边的光明与热奋力泅去。
  …………
  “口号!”
  “十——九,用包头缠脚。”
  “一个吗?怎么一个?”
  “问你祖宗去怎么只来一个。”
  “丢了吗?”
  没有回答,只听到年轻人就岸时手脚拍水声。
  一九三二年九月,青岛。
  为纪念亡友郑子参而作。
  黄昏
  作者:沈从文
  雷雨过后,屋檐口每一个瓦槽还残留了一些断续的点滴,天空的雨已经不至于再落,时间也快要夜了。
  日头将落下那一边天空,还剩有无数云彩,这些云彩阻拦了日头,却为日头的光烘出炫目美丽的颜色。这一边,有一些云彩镶了金边、白边、玛瑙边、淡紫边,如都市中妇人的衣缘,精致而又华丽。云彩无色不备,在空中以一种魔术师的手法,不断的在流动变化。空气因为雨后而澄清,一切景色皆如一人久病新瘥的神气。
  这些美丽天空是南方的五月所最容易遇见的,在这天空下面的城市,常常是崩颓衰落的城市。由于国内连年的兵乱,由于各处种五谷的地面都成了荒田,加之毒物的普遍移植,农村经济因而就宣告了整个破产,各处大小乡村皆显得贫穷和萧条,一切大小城市则皆在腐烂,在灭亡。
  一个位置在长江中部×柿地邑的某一县,小小的石头城里,城北一角,傍近城墙附近一带边街上人家,照习惯样子,到了这时节,各个人家黑黑的屋脊上小小的烟囱,都发出湿湿的似乎分量极重的柴烟。这炊烟次第而起,参差不齐,先是仿佛就不大高兴燃好,待到既已燃好,不得不勉强自烟囱跃出时,一出烟囱便无力上扬了。这些炊烟留连于屋脊,徘徊踌蹰,团结不散,终于就结成一片,等到黄昏时节,便如帷幕一样,把一切皆包裹到薄雾里去。
  ××地方的城沿,因为一排平房同一座公家建筑,已经使这个地方任何时节都带了一点儿抑郁调子,为了这炊烟,一切变得更抑郁许多了。
  这里一座出名公家建筑就是监狱。监狱里关了一些从各处送来不中用的穷人,以及十分老实的农民,如其余任何地方任何监狱一样。与监狱为邻,住的自然是一些穷人。这些穷人的家庭,大都是那么组成: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以及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主人多数是各种仰赖双手挣取每日饭吃的人,其中以木工为多。妇人大致眼睛红红的,脸庞瘦瘦的,如害痨病的样子。孩子则几几乎全部分是生来不养不教,很希奇的活下来,长大以后不作乞丐,就只有去作罪人那种古怪生物。近年来,城市中许多人家死了人时,都只用蒲包同芦席卷去埋葬,棺木也不必需了,木工在这种情形中,生活全陷入不可以想象的凄惨境遇里去。有些不愿当兵不敢作匪又不能作工的,多数跑到城南商埠去做小工,不管什么工作都做,只要可以生活下去就成。有些还守着自己职业不愿改行的,就只整天留在家中,在那些发霉发臭的湿地上,用一把斧头削削这样砍砍那样,把旧木料作成一些简单家具,堆满了一屋,打发那一个接连一个而来无穷尽的灰色日子。妇人们则因为地方习惯,还有几件工作,可以得到一碗饭吃。由于细心,谨慎,耐烦,以及工资特别低廉种种长处,一群妇人还不至于即刻饿死。她们的工作多数是到城东莲子庄去剥点莲蓬,茶叶庄去拣选茶叶,或向一个鞭炮铺,去领取些零数小鞭炮,拿回家来编排爆仗,每一个日子可得一百文或五分钱。小孩子,年龄较大的,不管女孩男孩,也有跟了大人过东城做工,每日挣四十文左右的。只有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大多数每日无物可吃,无事可做,皆提了小篮各处走去,只要遇到什么可以用口嚼的,就随手塞到口中去。有些不离开家宅附近的,便在监狱外大积水塘石堤旁,向塘边钓取鳝鱼。这水塘在过去一时,也许还有些用处,单从四围那些坚固而又笨重的石块垒砌的一条长长石堤看来,从它面积地位上看来,都证明这水塘在过去一时,或曾供给了全城人的饮料。但到了如今,南城水井从山中导来了新水源,西城多用河水,这水塘却早已成为藏垢纳污的所在地了。塘水容纳了一切污水脏物,长年积水颜色黑黑的,绿绿的,上面盖了一层厚衣,在太阳下蒸发出一种异常的气味,各方点浅处,天气热时,就从泥底不断的喷涌出一些水泡。
  水塘周围石堤罅穴多的是鳝鱼。因为新雨过后,天气凉爽了许多,塘水增加了些由各处汇集而来的雨水,也显得有了点生气。在浊水中过日子的鳝鱼,这时节便多伸出头来,贴近水面,把鼻孔向天呼吸新鲜空气。监狱附近住家的小孩子,于是很兴奋的绕了水塘奔走,全露出异常高兴的神气。他们把从旧扫帚上抽来的细细竹竿,尖端系上一尺来长的麻线,麻线上系了小铁钩,小铁钩钩了些蛤蟆小腿或其他食饵,很方便插到石罅里去后,就静静的坐在旁边看守着。一会儿竹竿极沉重的向下坠去,竹竿有时竟直入水里去了,面前那一个便捞着竹竿,很敏捷的把它用力一拉,一条水蛇一样的东西,便离开水面,在空中蜿蜒不已。把鳝鱼牵出水以后,大家嚷着笑着,争着跑过这一边来看取鳝鱼的大校有人愿意把这鳝鱼带回家中去,留作家中的晚餐,有人又愿意就地找寻火种,把一些可以燃烧的东西收集起来,在火堆上烧鳝鱼吃。有时鳝鱼太小,或发现了这一条鳝鱼,属于习惯上所说的有毒黑鳝,大家便抽签决定,或大家在混乱中竞争抢夺着,打闹着,以战争来解决这一条鳝鱼所属的主人。直到把这条业已在争夺时弄得半死的鳝鱼,归于最后的一个主人后,这小孩子就用石头把那鳝鱼的头颅捣碎,才提着那东西的尾巴,奋力向塘中掷去,算是完成了钓鱼的工作。
  天晚了,那些日里提了篮子,赤了双脚,沿了城墙走去的妇女,到这时节,都陆续回了家。回家途中从菜市过身,就把当天收入,带回些糙米,子盐,辣椒,过了时的瓜菜,以及一点花钱极少便可得到的猪肠牛肚,同一钱不花也可携回的鱼类内脏。每一家烟囱上的炊烟,就为处置这些食物而次第升起了。
  因为妇人回了家,小孩子们有玩疲倦了的,都跑回家中去了。
  有小孩子从城根跑来,向水塘边钓鱼小孩子嚷着,“队伍来提人了,已经到了曲街拐角上,一会儿就要来了。”大家知道兵士来此提人,有热闹可看了,呐一声喊,一阵风似的向监狱衙署外大院子集中冲去,等候队伍来时,欣赏那扛枪兵士的整齐步伐。
  监狱里原关了百十个犯人,一部分为欠了点小债,或偷了点小东西,无可奈何犯了法被捉来的平民,大多数却为兵队从各处乡下捉来的农民。驻扎城中的军队,除了征烟苗税的十月较忙,其余日子就本来无事可作,常常由营长连长带了队伍出去,同打猎一样,走到附郭乡下去,碰碰运气随随便便用草绳麻绳,把这些乡下庄稼人捆上一批押解入城,牵到团部去胡乱拷问一阵,再寄顿到这狱中来。或于某种简单的糊涂的问讯中,告了结束,就在一张黄色桂花纸上,由书记照行式写成甘结,把这乡下庄稼汉子两只手涂满了墨汁,强迫按捺到空白处,留下一双手模,算是承认了结上所说的一切,于是当时派队伍就把这人牵出城外空地上砍了。或者这人说话在行一点,还有几个钱,又愿意认罚,后来把罚款缴足,随便找寻一个保人,便又放了。在监狱附近住家的小孩子,除了钓鳝鱼以外,就是当军队派十个二十个弟兄来到监狱提人时,站在那院署空场旁,看那些装模作样的副爷,如何排队走进衙署里,后来就包围了监狱院墙外,等候看犯人外出。犯人提走后,若已经从那些装模作样的兵士方面,看出一点消息,知道一会儿这犯人愚蠢的头颅就得割下时,便又跟了这队伍后面向城中团部走去,在军营外留下来,一直等到犯人上身剥得精光,脸儿青青的,头发乱乱的,张着大口,半昏半死的被几个兵士簇拥而出时,小孩子们就在街头齐声呐喊着一句习惯的口号送行:“二十年一条好汉,值价一点!”
  犯人或者望望这边,也勉强喊一两声撑撑自己场面,或沉默的想到家中小猪小羊,又怕又乱,迷迷糊糊走去。
  于是队伍过身了。到后面一点,是一个骑马的副官拿了军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马上战摇摇的掌了黄龙大令也过身了。
  再后一点,就轮派到这一群小孩子了。这一行队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发,从每一条街上走过身时,便吸引了每一条街上的顽童与无事忙的人物。大伙儿到了应当到的地点,展开了一个圈子,留出必需够用的一点空地,兵士们把枪从肩上取下,装上了一排子弹,假作向外预备放的姿势,以为因此一来就不会使犯人逃掉,也不至于为人劫法常看的人就在较远处围成了一个大圈儿。一切布置妥当后,刽子手从人丛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后,走近犯人身边去,很友谊似的拍拍那乡下人的颈项,故意装成从容不迫的神气,同那业已半死的人嘱咐了几句话,口中一面说“不忙,不忙,”随即嚓的一下,那个无辜的头颅,就远远的飞去,发出沉闷而钝重的声音坠到地下了,颈部的血就同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身子随即也软软的倒下去,呐喊声起于四隅,犯人同刽子手同样的被人当作英雄看待了。事情完结以后,那位骑马的押队副官,目击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恶人,除暴安良的责任已尽,下了一个命令,领带队伍,命令在前面一点儿的号手,吹了得胜回营的洋号缴令去了。看热闹人也慢慢的走开了。小孩们不即走开,他们便留下来等待看到此烧纸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尸。这些尸首多数是不敢来收的,在一切人散尽以后,小孩子们就挑选了那个污浊肮脏的头颅作戏,先是用来作为一种游戏,到后常常互相扭打起来,终于便让那个气力较弱的人滚跌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气快晚了,又正落过大雨,不象要杀人的样子。
  这个时节,那在监狱服务了十七年的狱丁,正赤了双脚在衙署里大堂面前泥水里,用铲子挖掘泥土,打量把积水导引出去。工作了已经好一阵,眼见得毫无效果,又才去解散一把竹扫帚,取出一些竹竿,想用它来扶持那些为暴雨所摧残业已淹卧到水中的向日葵。院落中这时有大部分还皆淹没在水里,这老狱丁从别处讨来的凤仙花,鸡冠花,洋菊同秋葵,以及一些为本地人所珍视的十样锦花,在院中土坪里各据了一畦空地,莫不皆浸在水中。狱丁照料到这样又疏忽了那样,所以作了一会事,看看什么都作不好,就不再作了,只站在大堂房檐下,望天上的晚云。一群窝窝头颜色茸毛未脱的雏鸭,正在花草之间的泥水中,显得很欣悦很放肆的游泳着,在水中扇动小小的肉翅,呀呀的叫嚷,各把小小红嘴巴连头插进水荡中去,后身撅起如一顶小纱帽,其中任何一只小鸭含了一条蚯蚓出水时,其余小鸭便互相争夺不已。
  老狱丁正计算到属于一生的一笔账项,数目弄得不大清楚,为了他每个月的薪俸是十二串,这钱分文不动已积下五年,应承受这一笔钱的过房儿子已看好了,自己老衣也看好了,寿木也看好了,他把一切处置得妥当后,却来记忆追想,为什么年轻不接婚。他想起自己在营伍中的荒唐处,想起几个与生活有关白脸长眉的女人,一道回忆的伏流,正流过那衰弱敝旧的心上,眼睛里燃烧了一种青春的湿光。
  只听到外边有人喊“立正,稍息”,且有马项铃响,知道是营上来送人提人的,故忙匆匆的踹了水出去,看是什么事情。
  军官下了马后,长统皮靴在院子里水中堂堂的走着,一直向衙署里面走去,守卫的岗警立了正,一句话也不敢询问,让这人向侧面闯去,后面跟了十个兵士,狱卒在二门前迎面遇到了军官,又赶忙飞跑进去,向典狱官报告去了。
  典狱官是一个在烟灯旁讨生活的人物,这时正赤脚短褂坐在床边,监督公丁蹲在地下煨菜,玄想到种种东方形式的幻梦,狱卒在窗下喊着:“老爷,老爷,营上来人了!”
  这典狱官听到营上来人,可忙着了,拖了鞋就向外跑。
  军官在大堂上站定了,用手指弄着马鞭末端的穗组,兵士皆站在檐口前,典狱官把一串长短不一的钥匙从房中取出来,另外又携了一本寄押人犯的账簿,见了军官时就赶忙行礼,笑咪咪的侍候到军官,喊公丁赶快搬凳子倒茶出来。
  “大人,要几个?”
  军官一句话不说,递给了典狱官一个写了人名的字条,这典狱官就在暮色满堂的衙署大堂上轻轻的念着那个字条,把它看过了,忙说“是的是的”,就首先带路拿了那串钥匙,夹了那本账簿,向侧面牢狱走去。一会儿几个人都在牢狱双重门外站定了。
  老狱丁把钥匙套进锁口里去,开了第一道门又开第二道门,门开了,里面已黑黑的,只见远处一些放光的眼睛,同模糊的轮廓,典狱官按着名单喊人。
  “赵天保,赵天保,杨守玉,杨守玉,”有两只放光的眼睛出来了,怯怯的跑过来,自己轻轻的说着“杨守玉,杨守玉,”一句别的话也不说,让兵士拉出去了。典狱官见来了一个,还有一个,又重新喊着姓赵的人名,狱丁也嘶着喉咙帮同喊叫,可是叫了一阵人还是不出来。只听到黑暗里有乡下人口音:“天保,天保,叫你去,你就去,不要怕,一切是命!”
  另外还有人轻轻地说话,大致都劝他出去,因为不出去也是不行的。原来那个被提的人害怕出去,这时正躲在自己所住的一堆草里。这是一种已成习惯的事情,许多乡下人,被拷打过一次,或已招了什么,在狱中住下来,一听到提人叫到自己名姓时,就死也不愿意再出去,一定得一些兵士走进来,横拖竖拉才能把他弄出。这种事在狱中是常有的,军人同狱官也看惯了,狱官这时望了一望军官,军官望了一望兵士,几个人就一拥而进到里面去了。于是黑暗中起了殴打声,喘气声,以及一个因为死命抱着柱子不放,一群七手八脚的动作,抵抗征服的声音。一会儿,便看见一团东西送出去了。
  典狱官知道事情业已办好,把门一道一道关好,一一的重新加上笨重的铁锁,同军官离开了牢狱,回到大堂,验看了犯人一下,尽了应尽的手续,正想说几句应酬话,谈谈清乡的事情,禁烟的事情,军官努努嘴唇,一队人马重新排队,预备开步走出衙署了。
  老狱卒走过那个先是不愿意离开牢狱,被人迫出以后,满脸是血目露凶光的乡下人身边来,“天保,有什么事情没有?”
  犯人口角全是血,喘息着,望到业已为落日烧红的天边,仿佛想得很远很远,一句话一个表示都没有。另外一个乡下人样子,老老实实的,却告给狱吏:“大爷,我砦上人来时,请你告诉他们,我去了,只请他们帮我还村中漆匠五百钱,我应当还他这笔钱。……”于是队伍堂堂的走去了。典狱官同狱卒送出大门,站到门外照墙边,看军官上了马,看他们从泥水里走去。在门外业已等候了许久的小孩子们,也有想跟了走去,却为家中唤着不许跟去,只少数留在家中也无晚饭可吃的小孩,仍然很高兴的跟着跑去。天上一角全红了,典狱官望到天空,狱卒也望天空,一切是那么美丽而静穆。一个公丁正搬了高凳子来,把装满了菜油的小灯,搁到衙署大门前悬挂的门灯上去。
  大门口全是泥泞,凳子因为在泥泞中摇晃不定,典狱官见着时正喊:“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虽然那么嘱咐,可是到后凳子仍然翻倒了,人跌到地下去,灯也跌到地下了。灯油溅泼了一地,那人就坐在油里不知如何是好。典狱官心中正有一点儿不满意适间那军官的神气,就大声说:“我告诉你小心一点,比营上火夫还粗卤,真混账!”
  小孩子们没有散尽的,为这件事全聚集了拢来。
  岗警把小孩子驱散后,典狱官记起了自己房中煨的红烧肉,担心公丁已偷吃去一半,就小小心心的从那满是菜油的泥泞里走进了衙门。狱丁望望那坐在泥水里的公丁,努努嘴,意思以为起来好一点,坐在地下有什么用,也跟着进去了。
  天上红的地方全变为紫色,地面一切角隅皆渐渐的模糊起来,于是居然夜了。
  节日
  作者:沈从文
  落了一点小雨,天上灰濛濛的,这个中秋的晚上,在×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义。
  一切皆有点朦胧,一切皆显得寂寞。
  街道墙角的转折处,城市里每人的心中,似乎皆为这点雨弄得模糊暗淡,毫无生气。
  城中各处商人铺子里,仍然有稀稀疏疏的锣鼓声音,人家院落里有断续鞭炮声音,临河楼上有箫笛声音,每一家也皆有笑语声音。这些声音在细雨寒风里混合成一片,带着忧郁的节日情调,飘飏到一个围墙附近时,已微弱无力,模模糊糊,不能辨别它来处方向了。
  雨还在落。因为围墙附近地方的寂静,雨俨然较大了一些。
  围墙内就是被×城人长远以来称为“花园”的牢狱。往些年分地方还保留了一种习惯,把活人放在一个木笼里站死示众时,花园门前曾经安置过八个木笼。看被站死人有一个雅致的称号,名为“观花”。站笼本身也似乎是一个花瓶,因此×城人就叫这地方为“花园”。现在这花园多年来已经有名无实,捉来的乡下人,要杀的,多数剥了衣服很潇洒方便的牵到城外去砍头,木笼因为无用,早已不知去向,故地方虽仍然称为花园,渐渐的也无人明白这称呼的意义了。
  花园里容纳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关鸡一样,把他们混合的关在一处。这些从各个乡村各种案件里捕捉来的愚蠢东西,多数是那么老实,那么瘦弱,糊里糊涂的到了这个地方,拥挤在一处打发着命里注定的每个日子。有些等候家中的罚款,有些等候衙门的死刑宣布,在等候中,人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只看到日影上墙,黄昏后黑暗如何占领屋角,吃一点粗糙囚粮,遇闹监时就拉出来,各趴伏到粗石板的廊道上,卸下了裤子,露出一个肮脏的屁股,挨那么二十三十板子。打完了,爬起来向座上那一个胡子磕一个头,算是谢恩,仍然又回到原来地方去等候。
  牢里先是将整个院落分成四部,各处用大木柱作成的栅栏隔开。白日里犯人可以各处走动,到了晚上,典狱官进牢收封点名时,犯人排成一队站好,典狱官拿了厚厚的一本点名册,禁卒肩上搭了若干副分量不等的脚镣手梏,重要的,到时把人加上镣梏,再把铁锁锁定到木栅栏柱旁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铁环上,其余则各自归号向预定的草里一滚,事情就已完毕,典狱官同禁卒便走去了。此后就是老犯来处置新犯,用各样刑罚敲诈钱财的时候了。这种风气原是多年以来就养成了的。到后来,忽然有一天,许多乡下人在典狱官进监以后,把典狱官捆着重重的殴打了一顿,逃跑了一些犯人。因此一来,这狱里就有了一种改革。院中重新在各处用铁条隔开,把院中天井留出了一段空地,每日除了早上点名出恭时,各犯人能到院中一次以外,其余时节所有犯人皆各在自己所定下的号内住下,互相分隔起来。院中空地留为典狱官进监点名收号来去的道路,从此典狱官危险也少了。新的改革产生一种新的秩序,铁条门作好后,犯人们皆重新按名编号,重新按名发给囚粮,另外也用了一种新的规矩,就是出了一点小事时,按名加以鞭打。因为新的管狱方法不同了一点,管狱员半夜里还可以来狱中巡视,老犯的私自行刑事情也随同过去制度消灭了。
  新狱规初初实行时,每一个犯人在每天早上皆应在甬道上排队点名,再鱼贯而行依次到那个毛房去出恭,再各归各号。大多数犯人是乡下农民,不习惯这件事,因此到时总大家挤着推着,互相望着同伴微笑,有镣梏的且得临时把它解开,所以觉得非常新奇有趣。到后久一点,也就十分习惯自然了。
  这狱中也如同别的地方别的监狱一样,放了一批,杀了一批,随即又会加上一批新来的人。大家毫无作为的被关闭到这一个地方,每日除了经过特许的老犯,可以打点草鞋以外,其余人什么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阳光推移,明暗交替打发掉每一个飘然而来倏然而逝其长无尽的日子。
  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运作为这无妄之灾的注释。什么人被带去过堂了,什么人被打了,什么人释放了,什么人恭喜发财牵去杀头了,别的人皆似乎并不十分关心,看得极其自然。
  每天有新来的人,这种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干净一点,神气显得慌张焦灼,一听到提人时就手足无措,白天无事,日子太长,就坐到自己草荐上,低下头一句话不说,想念家中那些亲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么难受起来时,就幽幽的哭着,听人说到提去的什么人要杀头时,脸儿吓得焦黄,全身发抖,且走过去攀了铁条痴痴的望着。坐牢狱稍久一点,人就变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没有这种神经敏锐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权利,虽因为制度的改革,完全失去,可是到底因为是老犯,在狱里买酒买肉,生活得还是从从容容。
  狱里发生什么小争持时,执行调解的也总是这一类人。
  老犯同城市中的犯人,常常酗酒闹事,互相殴打,每到这种事件发生时,新来的乡下犯人,多吓怕得极其厉害,各自远远的靠墙根躺着,盼望莫误打到身边来。结果则狱吏进来,问讯是谁吵闹,照例吵闹的不肯说出,不吵闹的谁也不敢说出,于是狱吏的鞭子,在每人身上抽一两下,算是大家应得的待遇。
  因为过节的习惯,在×城还好好的存在,故在这种地方,犯人们也照例得到了些过节的好处。各人把那从上面发下来的一片肥肉,放在糙米饭团上,囫囵吃下后,各人皆望到天空的黄昏雨景,听到远处的各种市声,等候狱官来收封点名。
  到后收号的来了,因为过节,狱官们的团圆酒还喝得不够量,马马虎虎的查看了一下,吩咐了几句照例的话,就走去了。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团卧在稻草里睡着了,有些人还默默的思索到花园外边的家中节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忽然吵闹了起来了。先是各人还各自占据到一个角隅里,在黑暗中互相辱骂,到后越说越纷乱不清,一个抛了一只草鞋过去,另一个就抛了一件别的东西过来。再到后来,两个人中有一个爬了起来赶过去理论,两个人即刻就在黑影里厮打起来了。
  只听到肉与肉撞触的钝声,拳头同别的东西相碰的声音,木头,瓶子,镔铁锅,以及其他抛掷的声音。骨节戛戛发声,喘息,辱骂,同兽类咬牙切齿时那种相似沉默的挣扎,继续着,不知在什么时节才可以告一段落。显然的,这里也有一些人,为了这个节日喝了不少酽冽的烧酒,被烧酒醉倒,发生着同别的世界也会同样发生的事情了。
  两个醉醺醺的犯人在一个角隅里翻天覆地的扑斗时,一时节旁边事外的人皆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卷着舌头的人,一面喘息一面辱骂:“×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婆娘们算个什么?……”似乎这个人正被压在下层,故话还在说着,却因为被人压定,且被人嘴边打了一拳,后来的话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点年纪的人喊着:“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点!”
  又有人说:“打死一个就好了。打死一个,另一个顶命,这里就清静了。”
  又有人说:“管事的头儿快来了,各人四十板,今天过节,我们不能为你们带累领这种赏!”
  还有人为别的事说别的话,似乎毫不注意身边附近殴打的。
  说话的多是据守屋角没有酒喝的人物。在狱中喝酒是有阶级身分的。
  一会儿,只听到一种钝声,一个人哎的喊了半个字,随后是一个打草鞋用的木榔槌,远远的摔到墙边铁条上复落在院子中的声音。于是一切忽然静寂了。
  两人中有一个被打晕了。
  于是就听到有人挣扎着,且一面含含糊糊的骂着:“×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要你莫扼喉咙你不相信,你个杂种,一下子就相信了。你个杂种。
  ……让开一点,你个杂种。“
  这仍然是那个卷舌头醉鬼说话的声音。名为四平的醉鬼,这时还压在他的身上,可是因为已经被那一榔槌敲晕了,这压在下面的醉鬼,推了一阵,挣扎了一阵,总仍然爬不起来,一面还是骂着各样丑话粗话,一面就糊糊涂涂,把脸贴在湿霉的砖地上睡着了。
  稍静寂一会。
  黑暗中许多人又说话了。大家推论着。
  “打死了一个。下面那个打死上面那个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夹板折磨断气了。”
  “一个晕了,一个睡了。”
  “杂种!成天骂杂种,自己就是杂种!”
  “把烧酒放烟头的才真是杂种!”
  “轻说点,酒店老板阎王来了。”
  各处有嘘嘘的声音,各处在传递知会,有些犯人就了悬在院中甬道上油灯的微弱灯光,蹲着在地面下田字棋,有些做别的事情,怕管事一来知道,皆从这知会中得到了消息,各人就躺在原来所据的地面草堆里,装成各已安睡的样子,让管事的在门外用灯照照,且用长杆子随意触撞一两个草堆里那一团东西,看看是不是还在那里。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着,一面照例的骂着许多丑话,一面听着这些丑话,于是这人看看甬道上的油灯,检查一下各个铁门上的锁钥,皮靴橐橐的又走了。
  当真阎王来了。
  一个大眉、大眼、方脸、光头,肥厚的下颏生了一部络腮胡子,身高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一个电筒,一根长长的铁杖,踉踉跄跄的走过来,另外一个老年人提了一盏桅灯,似乎也喝了一杯,走路时见得摇摇晃晃。提灯的虽先开了门,到里面甬道时却走在后面一点,因为照规矩阎王应走在前头。
  这人在外边开了一个酒铺,让靠近西城下等人皆为他那种加有草烟头的烧酒醉倒,也让这烧酒从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运送到狱中来,因此就发了一点小财。照××当地风气,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钱买得,这人为了自己坐过一阵监狱,受过了一些鞭笞,故买了一个管狱位置。这人作官以后,每每喝了一肚子自己所酿的烧酒,就跑到这地方来巡查,乘了酒性严厉的执行他的职务,随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一个人。有时发现了一些小小危险东西,或是一把发锈的小刀,或一根铁条,或一枚稍大的钉子,追究不出这物件的主人时,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点东西走去。
  这人的行为似乎只是在支取一种多年以前痛苦的子息,×城人是重在复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身上,索回多年以前他所忍受那点痛苦。
  阎王来时,大家皆装睡着了。各处有假装的鼾声,各人皆希望自己可以侥幸逃避一次灾难。
  这人把电筒扬起,各处照了一下,且把铁条从铁栏外伸过去,向一个草堆里戳了几下,被戳的微微一动,这人便笑着,再用力戳了一下。
  “该死的,你并不睡,你并不睡。你装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抢犯,你正在想你过去到山坳里剥人衣服的情形。……不要想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头颅,把你这个会做梦的大头漩到田中去,让野猪吃你!”
  那个缩在草堆里成一团的乡下人,一点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只是吓得把鼻头深深的埋到草里,气也不敢向外放出。
  尽铁条戳了两下,又在臀部脊部各打击了两下,也仍然不作声。难关过去了,因为这铁条又戳到第二个人身上去了。
  第二个又被骂“把头丢到田里”,又被重重的敲打两下。
  如此依次下去,似乎每一个人皆不免挨两下。
  大家皆知道阎王今天一定多喝了两杯,因为若不多喝两杯酒,查验不会如此苛刻。还没有被殴打辱骂的,皆轻轻的移动了卧处的地位,极力向墙边缩进去,把头部向墙边隐藏,把臀部迎向那铁条所及一面,预备受戳受打。
  到第五个时,那先前一时互相殴打,现在业已毫无知觉重叠在一堆的两个醉人便被阎王发现了。
  阎王用电筒照了一下,把铁条在上面那个人身上戳了一下。
  “狗×的。你做什么压到别人身上?你不是狗,你是猪。
  我知道你们正在打架,我听到吵闹的声音。你见我来了,来不及分开,就装成吃醉了睡觉的样子,狗×的,你装得好。“
  一、二、三、四……
  这人一面胡胡乱乱的算着数目,一面隔了铁条门,尽是把那个压在上面失了知觉的犯人用力打着,到了四十后又重新再从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阵还是不见有什么声息。
  其余的人皆知道那是永远打不醒了的,但谁也不敢作声。
  跟同阎王来的老狱卒,把灯提得高高的照着,看看尽打不醒,觉得这样打下去也无什么意思了,就说:“大老,他醉了,今天过节。一定醉了,算了吧。”
  阎王把老狱卒手中的灯抢过手来,详详细细照了一下老狱卒的面孔。
  “你这家伙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明白他们送你的节礼吗?好,今天过节,既然醉了,多打两下不会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说。”
  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个刚被戳了一下时,老狱卒在旁边又说话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他们,你也打累了,明天一总算帐吧。”
  “明天算帐,明天算帐,明天加一倍算帐!”
  阎王一面说一面又抢了老狱卒手中的灯,照了老狱卒的面孔一会,似乎想认清楚说话的人是不是这个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个的犯人身上重重的戳了一下,打了一下,才离开了铁栅栏,站到甬道中央去,大声的骂着一个已经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阎王走了,只听到外面牢门落锁的声音,又听到不知为什么原因,在外边大声骂人的声音,但不久一切就平静了,毫无声音了。
  黑暗中有人骂娘的声音,有逃过了这种灾难,快乐得纵声大笑的声音,有摹仿了先前管狱人的腔调来说话的,“妈的个东西,刀砍的,绳子绞的,妈的个东西。……”有人同鬼一样咕咕的笑着。
  有人嘶了个嗓子说着。
  “你妈的,你上天去,你那个有毒的烧酒终有一天会打发你上天去的!”
  远远的,什么地方响了一声枪,又随即响了两声。
  大家睡了。大家皆知道烧酒已经把狱官打倒,今天不会再挨打了。
  半夜里有人爬起走向栅栏角上撒尿的,跌倒到两个重叠在一处的醉鬼身旁,摸摸两个人的鼻子,皆冷冷的已经毫无热气。这人尿也不敢撒了,赶忙回去蜷卧在自己的草窠里,拟想到明天早上一定有人用门板抬人出去,一共得抬两次。这是一个新来花园不久的乡下人,还不明白花园的规矩,在狱中瘐毙的,是应得从墙洞里倒拖出去的。
  城中一切皆睡着了,只有这样一个人,缩成一团的卧在草里,想着身旁的死人,听着城外的狼嗥。
  ×城是多狼的,因为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门中每天杀人,狼的食料就从不如穷人的食料那么贫乏难得。
  泥涂
  作者:沈从文
  长江中部一个市镇上,十月某日落小雨的天气,在边街上一家小小当铺里,敝旧肮脏铺柜下面,站了三个瘦小下贱妇人,各在那里同柜台上人争论价钱。其中一个为了一件五毛钱的交易,五分钱数目上有了争执,不能把生意说好,举起一只细瘦的手臂,很敏捷攫过了伙计从柜台上抛下的一包旧衣,狠狠的望了另外两个妇人一眼,做出一种决心的神气,很匆遽的走了出去。可是这妇人快要走到门边时,又怯怯的回过头来,向柜台上人说:“大先生,加一毛都不行吗?”
  “不行!你别走,出了门,回头来五毛也不要。”
  妇人听到这句话,本来已拿这些东西走过好几个小押铺,出的价钱都不能超过五毛,一出门,恐怕回来时当真就不要了,所以神气便有点软弱了。她站在那个门边小屏风角上,迟疑了一下,十分忧郁的说:“人家一定要六毛钱用,不是买米煮饭,是买药救命!”
  柜台上几个朝奉恶意的低低的笑着。因为凡是当衣服的人,全不缺少一种值得哀怜的理由,近来后街一带天花流行,当东西的都说买药,所以更可笑了。
  这样一来妇人似乎生了气,走出了门,可是即刻就回来,趑趄回到柜台前了。一会儿重新把手举起那个邋遢包裹,柜上那一话,却并不即伸出手来接受那个肮脏的包袱。还得先说好了条件,“五毛,多一个不要,”答应了,到后才把那个包裹接了过去,重新在柜台上解开,轻轻的抖着那两件旧衣,口中唱着一种平常人永远听不分明的报告。再过一会儿,就从上面掷来一张棉纸做成的当票,同一封铜子。妇人把当票茫无所知的看了一下,放到汗衣上贴胸小口袋里后,才接过铜子来,坐到窗下一条长凳上,数那五角钱折好的铜子。来回数了三次,把钱弄清楚了,又在那凳上慢慢的包好,才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门。
  一出当铺的门,望望天空细雨已经越落越大了。她记起刚才在当铺柜台边时,地下有几张不知谁人丢下的破报纸,就又重新走回去,拾取了那报纸,把报纸搭盖着头同肩部防雨,才向距边街当铺十二家一条小弄子里走去。
  ××的边街位置在×城××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开辟的第四号大柏油路约一里又三分之一,去老城墙不到半里。××的地方因为年来外国商人资本的流入,市面发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为扩张,渐渐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样子,所以边街附近那几条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边街因太同本地人名为“白墙的花园”那个专为关闭下贱的非法的人类牢狱接近,所以商埠的发展,到了某某街以后,就转而移向东方走去。因为东方多空地,离开牢狱较远,那地方原是许多很卑湿的地方,平时住下无数卑贱的为天所弃的人畜。到后,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亩卖给了当地财主团,各处都分段插了标识。过不久,就有人从大河运了无数泥沙同笨重石头,预备填平这些地方。又过一些日子,就在那些地方建筑了无数房子了。至于原来住东城卑湿地面草棚里的人呢,除了少数年富力强适宜于工作的,留下来充当小工外,其余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驱逐赶走的时候了。他们有的向更东一方挪移。有些便移过了比较可以方便一点的北区,过着谁也想象不到的日子。北区因为这些分子的搀入,自然也仿佛热闹了,乱糟糟的,各处空地都搭了棚子,各处破庙里都填满了人,各处当街的灶头,屠桌上,铺柜上,一到夜里,都有许多无处可栖身的人,争先占据一片地方,裹在破絮里,蜷伏成一团,闭了两只失神憔悴的眼睛,度过一个遥遥的寒夜。
  这里虽同××市是一片土地,却因为各样原因,仿佛被弃样子,独立的成为一区。许多住过××市南区及新辟地段住宅区的人,若非特别事情到过这里,仿佛就不会相信×城还有这样一些地方。
  九月来,在这些仿照地狱铺排的区域里,一阵干燥,一阵霪雨,便照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行病,许多人家小孩子都传染着天花。这病如一阵风,向各处人家稠密的方面卷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都不免有一个患者,各处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红纸遮盖着头部,各处看到肿胀发紫的脸儿,各处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后来被这个区域贫人领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领完后,天花还不曾停止流行,街头成天有人用小篮儿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尸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厕所或那种较空阔地方,或人家铺柜门前,总可以发现那种死去不久、全身发胀崩裂、失去了原来人形、不知什么人弃下的小小尸海地方聪明的当局,关于这类下贱龌浊病症的救济办法,除了接受一个明事绅董的提议,把边街尽头,通往市区繁盛区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么也不曾做。照习惯边街有善堂的公医院,同善堂的施药施棺木处,一切救济就都是这个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时也没有了。
  同时这上帝用污秽来扫灭一切污秽的怪病,却从小孩转到了大人方面。一切人都只盼望刮风,因为按照一种无知的传说,这种从地狱带来的病,医药也只能救济那些不该死的人,但若刮了一阵风,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为一阵大风而刮去,终于渐渐平复的。
  这收拾一切的风,应当在什么时候才来?上帝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地方既然为天所弃,风应当从哪儿吹来?自然的,大家都盼望着这奇怪的风,可是多数人在希望中就都先死去了。天气近了深秋,节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气候改变了一决,这传染病势力好象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个用报纸作帽,在人家屋檐下走着的妇人,这时已走过了名为小街的一个地方,进了一个低低的用一些破旧洋磁脸盆、无用的木片、一些断砖、以及许多想象不到的废物作成屋顶的小屋子里。一进去时,因为里边暗了一点,踹了一脚水,吓了一跳,就嘶声叫唤着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么屋里水都满了,你不知道吗?”
  卧倒在也算是床的一块旧旧的不知从何处抬来的门匾上的病人,正在发热口渴,这时听到家中人已回来了,十分快乐,就从那个脏絮的一头,发出低弱的回声。“娘,你回来了,给我水喝!”孩子声音那么低弱,摇动着妇人的感情,妇人把下唇咬着,抑制着自己。
  但妇人似乎生了一点气,站到门口,“你喝多少水呀!我问你。我们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吗?”
  “我听到后面有人嚷闹,说大通公司挖沟放了水,我听到他们骂人,可不知是谁骂人。”
  妇人不理病人,匆匆走到屋后去了。到了后面,便看到有许多人正在用家伙就地挖泥壅堤。因为附近过分低了一点,连日雨水已汇积成小湖,有灌到这些小小屋子里的趋势。今天却由于附近的工厂里放出积水,那些水都流向这个低处来,所以许多人家即刻都进水了。
  这时许多人在合作情形下,用一些家伙从水里挖起泥来,就地堆成小堤。一些从天花中逃出了生命的孩子,疾病同饥饿折磨到他们的顽健,皆痴痴的站在高处,看他们家里人作事。
  妇人问一个脸上痘瘢还未脱尽正在那里掘沟的男子,她喊他祖贵,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那男子正为了这事有点生气,说:“怎么一回事,只有天晓得!我们房屋明天会都在水里!”
  妇人说:“你家也进水了吗?”
  男子说:“可以网鱼了!”
  妇人说:“别的方法都没有了吗?”
  那男子就笑了。“什么方法?”那时正把一铲泥铲起向小堤上抛去,“就是这个,劳动神圣。”
  另外远一点一个妇人站在水边发愁,就告四容母亲说,“有人已经告局里去了。”那妇人意思,以为局里必定很公道,即刻就有办法的。
  “告局里,他们就正想借这件事赶我们!”那男子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把手中的一把铲子向水中捞着一个竹筒。“局里人都是强盗!他们只会骗我们、骂我们、诬赖我们,他们只差一件事还不曾做,就是放火烧我们的房子。”
  有人就说:“莫乱说!”
  那有痘瘢的祖贵说:“区长若肯说真话,他会详详细细告你一切!”
  妇人说:“区长说他捐薪水发棉衣,一到十月就要办这件事!”
  “谁得他的棉衣?每个区长都这样说,还有更好听更聪明的话!他那么说了,下一次又好派人来排家敛钱,要我们送他的匾。上次为区长登报,出两百钱,张家小九子告我们说,报上还看到我的名字。鬼晓得,名字上了报有什么好处,算什么事!”
  另外一个正在搬取泥土、阻拦积水到他屋旁的老年人搭话说:“为什么没有好处?我出一百钱,我就没有名字!许多人出一百钱都无名字!”
  那祖贵望老年人露出怜悯的微笑:“你要报上有名字吗?
  花园里每次砍一个人,就有一个名字在报上……“妇人喊那个站在水边发愁的女人,问:”是谁去告局里?“
  那女人说:“帮人写信的张师爷,他说,他去局里报告,要局里派人来看看。他做事是特别热心的。”
  那挖泥土脸有痘瘢的男子就说:“他去报告,一面报告这件事,一面就去陪巡长烧烟,讨烟灰吃。”
  那发愁的妇人因为不大同意这句话,就分辩说:“什么烧烟?张师爷是好人!他帮你们写信,要过谁一个钱没有?他那兄弟死了,自己背过××去,回来时眼泪未干,什么人说,张师爷,做好事,给我写个禀帖,他就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请求!”
  祖贵说:“那有什么用处?谁不承认他是好人?可是人好有什么用处?况且他帮你做点事,自己并不忘记他自己的身分。他同谁都说他是一个上士,是个军籍中人,现在命运不好,被革命的把地位革掉了。他到这里就因为他觉得比你们高贵,比你们身分高一层,可怜你们,处处帮你们的忙。他向你们借钱,借一个就还一个。可是一发瘾了,这条曲蟮,除了到巡长处讨烟灰吃以外,就没有什么去处!”
  “可是巡长看得起他,局里人全看得起他!”
  “你说巡长送他的烟灰是不是?”
  “他是读书人。”
  “他是读书人?丢读书人的丑!”这男子复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他算不得读书人!读书人都无耻,我看不起读书人。
  因为他们认得几个字,就想得出许多方法欺侮我们,迫害我们,哄我们,骗我们。我恨他们……“那发愁女人心想,”你跟谁学来的这些空话?“忙把手指塞到耳朵,把头乱摇,因为听到的话好象很不近情,且很危险。她明白祖贵一说到这些时就有许多话,一时不能停止,谁也管不了他。她于是望望天气,天空中的小雨还在落。她似乎重新记起了自己应发愁的事情,觉得到此辩嘴无意思了,就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一片旧麻市,跳过了一道小沟,钻进自己那小屋子里去了。
  这时远远的,正有一个妇人在屋里悠悠的哭着,一定的,什么充满了水的小屋里,一个下贱的生命又断气了。在水边的一些人,即刻就知道了是谁家的孩子去了世。因为这些人,平常时节决不会有什么烟子从屋中出来。家中有了病人,即或如何穷,平时没有饭吃,也照习惯得预备一点落气纸钱,到什么时节病人落气时,就在床边焚烧起来,小小的屋子自然即刻满了青烟,这烟与妇人哭声便一同溢出门外,一些好事的或平时相熟的人,就都走过去探望去了。
  这时节妇人记起自己家中那个病人要水喝了,忙匆匆回到自己屋里去,因为地下水已把土泡松了,一不小心,便滑了一下,把搁到架上一个空镔铁盒子碰落了地,哗啷啷的响着,手中那一封铜子也打散到水里了。
  床上那病人叹着气,衰弱的问着:“娘,你怎么了?”
  妇人懊恼的从水里爬起,“见了鬼!”她不即捡钱,把手在身上擦着,伸到一堆破絮里去摸病人的额部,走过水缸边去舀水,但又记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说:“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烧水喝。”
  病人似乎不甚清醒,只含含糊糊说一些旁的话。
  妇人于是蹲到床边水里,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铜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数了两回,才用一块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床头席垫下,重新用那双湿湿的手去抚摸病人的头额。
  “娘,口干得很,你舀点冷水给我喝喝吧,我心上发烧!”
  妇人一句话不说,拿了一个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个正在烧水的人家,讨了些温水,拿回来给病人。病人得到水,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过一会后,病人清醒了许多,就问这时已到了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夜了。妇人傍在床边,把头上的报纸取下来,好好的折成一方,压到床下去,没有什么话说。她正在打量着一件事情,就是刚才到当铺得的那五毛钱,是应当拿去买药,还是留下来买米?她心中计算到一切,钱只那么一点点,应做的事却太多了,因此不能决定应做什么。
  那病人把水喝过以后,想坐起来,妇人就扶了他起来,不许他下床,因为床下这时已经全是水了。
  妇人见孩子的痛苦样子,就问他:“四容,你说真话,好了一点没有?”
  “好多了。娘你急什么?我们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烧得更厉害。”
  “谁知道?”病人说着,想起先一时的梦,就柔弱的笑了。
  “我先一会儿好象吃了很多桃子同梨,这几天什么地方会有桃子?”
  妇人说,“你想吃桃子吗?”
  “我想吃橘子。”
  “这两天好象有橘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当真要吃的。我梦到很多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我梦里看到多少好东西呀!我看到大鱼,三尺长的大鱼,从鸡笼里跳出来,这是什么兆头?——天知道,我莫非会要死了!”
  妇人听说要死了,心里有一点儿纷乱,却忙说:“鱼自然是有余有剩。……”这时那个门口,有一个过路的相熟妇人,拖着哑哑的声音向里面人发问:“刘娘,刘娘,怎么,你在家吗?孩子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谢谢你。我这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吗?”
  “不坐喔,我家里也是水!今天你怎么不过花园?我在窑货铺碰到七叔,他问你,多久不见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吗?”
  “你说是第几的?第二的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那病人听到外面的话,就问妇人:“娘,怎么,七叔孩子死了吗?”妇人赶快走到门外边去,向那个停顿在门口的女人摇手,要她不要再说。
  不一会儿,这妇人就离了病人,过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墙的花园”的监牢那边去,在监牢外一条街上,一家卖烟的小屋前,便遇着了专司这个监牢买物送饭各样杂琐事情的七叔。这是一个秃头红脸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监狱里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讨了一个疯瘫的妻,女人什么事都不能作,却睡在床上为他生养了五个儿女。到了把第五个小孩,养到不必再吃奶时,妇人却似乎尽了那种天派给她做人的一分责任,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到这个世界上,就在一场小小的寒热症上死掉了。这秃头七叔,哭了一场,把妇人从床上抬进棺木里,伴着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里去为那些地狱中人跑腿,代为当当东西,买买物件,打听一下消息,传递一些信件,从那些事务上得到一点点钱。晚上就回来同五个孩子在一张大床铺上睡觉,把最小的那一个放到自己最近的一边。白天出去做事时,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时几个较大的孩子,为了看一件热闹事情争着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个丢到家里,无人照料,各处乱拉屎拉尿,哭一阵,无一个人理会,到后哭倦了,于是就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这秃头父亲因为挂念到几个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时就抱了最小那一个到狱中去,站到栅栏边同那些犯人玩玩。这秃头同本街人皆称为刘娘的妇人,原有一点亲戚关系,所以妇人也有机会常常在牢狱走动走动,凡有犯人请托秃头做的事,秃头忙不过来时,就由妇人去作。照例如当点东西,或买买别的吃用物品,妇人因为到底是一个妇人,很耐烦的去讲价钱,很小心的去选择适当的货物,所以更能得到狱中的信任与喜悦。她还会缝补一点衣服,或者在一块布手巾上用麻线扣一朵花,或者在腰带上打很好的结子,就从这牢狱方面得到一种生活的凭藉,以及生存的意义。有时这些犯人中,有被判决开释出去了,或者被判决处了死刑,犯人的遗物,却常常留着话,把来送给秃头同妇人。没有留着话说,自然归看狱管班。但看狱管班,却仍然常常要妇人代为把好的拿去当铺换钱,坏一点的送给妇人作为报酬。
  因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个在学剃头的孩子四容,平时顽健如小马,成天随了他的师傅,肩挑竖有小小朱红旗竿的担子,到各处小地方去剃头,忽然也害了这脏玻这寡妇服侍到儿子,忙到过公医院去讨发表药,忙到过药王宫去求神,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过花园那边去。
  就是那么几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给收拾了。
  妇人见到了秃头七叔,就走过去喊“七叔”,秃头望着妇人,看看妇人的神气,以为孩子死了。秃头说:“怎么,四容孩子丢了吗?”妇人说,“没有。我听人说小五小四,……”秃头略略显出慌张:“你来,到我家坐坐,我同你说话。”
  秃头就烟馆门前摊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纸烟,端整了一下头皮上那顶旧毡帽,匆匆的向前走后。妇人不好说什么话,心里也乱乱的,就跟着秃头走去。秃头一面走一面心里就想,死了两个还有三个,谁说不是那个母亲可怜小孩子活下受罪,父亲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两个?
  妇人到秃头家里去,谈了一阵死的病的一切事情,把秃头嘱咐代向万盛去当的银镯钏同戒指,袖到身上后,就辞了秃头,过后街去。把事办妥后又到狱里去找秃头,交给钱同当票,又为另一个犯人买了些东西,事情作完回家时,天已快夜了。那时四容已睡着了,就把所得脚步钱从摊子上买来的两个大橘子,给放在四容床边,等候他醒来,看是不是好了一点。四容醒时同他妈说,后面水荡里,撬泥巴拦水的,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尸首。不知是谁抛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妇人说,“管他是谁的,埋了就完了。”说了就告给四容,“买得了两个橘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个橘子,却说“今天想吃点饼,不知吃不吃得。”妇人想,痘落了浆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过后听到门前有打小锣的过身,妇人赶忙从病人枕下取了些钱,走出去买当夜饭吃的切饼同烧薯。回来时,把一衣兜吃的东西都向床上抛去,一面笑着一面扯脱脚下浸湿透了的两只鞋,预备爬到床上吃夜饭。四容见到他娘发笑,不知为什么事,就问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谁。妇人说,“不碰到谁。
  我笑祖贵,白天挖沟泄水时,一面挖泥一面骂张师爷,这时两人在摊子边吃饼喝酒,又同张师爷争到会钞,可是两个人原来都是记帐。“
  “他们都能记帐!”
  “他日有钱时又不放赖,为什么不可以记帐?”
  “祖贵病好了吗?”
  “什么病会打倒他呢?谁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点水,仍然好了。”
  “他会法术。他那样子是会法术的神气。”
  “哪里!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人一强硬还怕谁。”
  “张师爷也是好人,他一见了我,就说要教我认字。我说我不想当师爷,还是莫认字吧。他不答应,以为我一定得认识点字才对。他要我拜他做老师,说懂得书,那是再尊贵没有了。”
  “认字自然是好。他成天帮人的忙,祖贵骂他,口口声声说要把他头闷到水里去,淹得他发昏,他就从不生气!这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人太好,命才那么坏!”
  “他们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辅佐真命天子!”
  “说鬼话,你乱说这些话,要割你的嘴!”
  “是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那么乱说,什么时候,就会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两人吃着切饼,喝着水,说着各样的话,黑夜便来了,黑夜把各处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领后,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借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打着喷嚏,把脸掉向一边去,过一时,他们照规矩,也仍然那么一家人同在一处,在湿湿的地上,站着或蹲着,在黑暗中把一个日子一顿晚饭打发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强梁的祖贵,就同那个在任何时节、任何场合里,总不忘记自己是一个上士身分的张师爷,依照晚上两人商量好的办法,拿一张白纸,一块砚台,一支笔,挨家来查看,看水是不是已浸进了屋子。又问讯这家主人,说明不必出一个钱,只写上一个名字,画个押,把请愿禀帖送到区里去,同时举代表过工厂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愿不愿意。这些事自然是谁都愿意的。虽然都明白区里不大管这些事情,可是禀告了一下,好象将来出什么事情就有话说了。
  说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贵同张师爷一文一武,谁还敢单独出常平常时节什么事就得这两个人,如今自然还是现成的,毫无异议,非两人去不行!可是那个文的,对于这一次事情,却说要几个女的同去,一定会顺利一点。他在这件事上还不忘记加一个雅谑,引经据典,证明“娘子军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为这件事同为了禀帖上的措词,他几乎被祖贵骂了一百句野话,可是他仍然坚持到这个主张。他以为无论如何代表要几个女的,措词则为“恳予俯赐大舜之仁”,才能感动别人。祖贵虽然一面骂他一面举起拳头恐吓他,可是后来还是一切照他的主张办去,因为他那种热心,祖贵有时也不好意思不服他了。
  当两人走到四容家门口时,张师爷就哑哑的喊着:“刘娘,刘娘,在家么?”
  妇人正坐在床上盘算一件值几百钱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发愁,听听有熟人声音了,就说,“在家,做什么?”因为不打量要人进屋里来,于是又说,“对不起,我家里全是水了!”
  祖贵说,“就是为水这一件事,写一个名字,等一会儿到厂里去。”
  妇人知道是要拚钱写禀帖,来的是祖贵,不能推辞,便问:“祖贵,一家派多少钱?”
  “不要钱,你出来吧,我们说说。”
  妇人于是出来了,站到门外,用手拉着那破旧的衣襟,望到张师爷那种认真神气好笑。那上士说,“我们都快成鱼了,人家把我们这样欺侮可不行!这是民国,五族平等,这样来可不行!”
  妇人常常听到这个人口上说这些话,可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也顺口打哇哇说:“那是的,五族共和,这样来可不行!”
  “我们要求我们做人的权利,我们要向他们总理说话。”
  “你昨天不是到区里说了吗?”
  这上士,不好意思说昨天到区长处说话时,被区长恐吓的种种情形了,就嗫嗫嚅嚅向旁人申诉似的,说是“一切总是道理,不讲道理,国家也治不好”。
  站在路中泥水里的祖贵,见这人又在说空话了,就说:“什么治国平天下?大家去一趟,要他们想一个办法,讲道理,自然好了,不讲道理,自己想法对付!”
  妇人说:“要去我们全去,我不怕他们!”
  那上士说:“就是要大家去的,刘娘你就做个代表好了。”
  什么是代表妇人也不明白,只听说是去厂里区里的事,为的是大家的房子。所以当下就答应了。两个人于是把名字写上,约好等一会儿过祖贵家取齐,两个人又过另一家说话去了。
  请愿的团体一共是十三个公民所组成,张师爷同祖贵充当领袖。大家集合成群先过警察所去,站到警察所门前,托传达送请愿禀帖进去。等了大半天,还无什么消息。等了许久大家都有点慌了,不知是回去还尽是等在这里好。祖贵出主意,要师爷一个人进去看看。这个人,明白这是公众的意见,便把身上那件旧棉外套整理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拟定了要说的话。传达原是认识他的人,见他想进去,就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会儿,这人脸上喜洋洋的走出来了。因为昨天他一个人来说时,区长还说再来说就派人捉了他,把他捆绑起来喂一嘴马粪。今天恰逢区长高兴,居然把事情办好了。他出来时手中拿得有一个区长的手谕,到了外边,就念区长的手谕给大家听:“代表所呈已悉,仰各回家,安心勿躁,静候调查,此谕。”
  大家这时面面相觑,似乎把应作事情已作完了,都预备散去,另一个人就说:“大家慢点,我们要张师爷再代表我们进去一趟,请他们这时就派一个人跟我们去看看。我们别的不要,只要看看我们的住处就行!”
  祖贵以为要这边去看看,不如要厂里派人看看。倒是请一个巡士同我们过厂里说说为好。
  师爷用不着大家催促,即刻又自告奋勇进去了,不一会,就有一个值班的警察,一路同师爷说话一路走出来。一群人围拢去,师爷把祖贵抓过一旁,轻轻的说,“先到厂里去说话,再看我们那个。”
  过一阵,一些人就拥了巡警到××铁厂门外了。守门的拿了愿书进去,且让随来的巡警同祖贵张师爷三人到门房里去坐。祖贵却不愿意,仍然站到外面同大家候着。这厂里大坪原来就满是积水,象一个湖没有泄处。一会儿那个守门人出来了,手里仍然拿着那个愿书,说:“监督看过了,要你们回去。”
  祖贵说:“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回去。劳驾再帮我们送上去,我们要会当事的谈话!”
  张师爷说:“我们十三个代表要见你们监督!”
  那个守门的有点为难了,就同随来的巡士说:“办不好!
  这是天的责任,你瞧我们坪里的水多深!“
  巡士说:“天的责任,我们院子里也是多深的水。”
  妇人刘娘便说:“谁说是天的罪过?你们这边不挖沟放水,水也不会全流过去。”
  另一个女人自言自语的又说:“今天再放水,我们什么都完了!”
  那守门的心里想,“你们什么都完了?你们原本有什么?”
  祖贵逼到要守门的再把愿书送进去一次,请他们回话,巡士也帮同说话,守门的无可如何,就又沿了墙边干处走到里面去了。不多久,即见到那个守门人,跟着一个穿长衣的高人出来。这人中等办事员模样,走路气概堂堂的,手中就拿着刚送进去的愿书,脸上显出十分不高兴的神气,慢慢的低着头走出来。到了门前,就问,“有什么事一定要来说话?”那种说话的派头同说话时的神气,就使大家都有点怕。
  这人见无一个人答话,就问守门人,那个愿书是不是他们要他拿进去的。祖贵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过去了一点,站近那个办事人身边,声音重重的说:“先生,这是我们请他拿进去的。”
  那穿长衣人估计了祖贵一眼,很鄙夷的说:“你们要怎么样?”
  祖贵说:“你是经理是监督?”
  “我是督察,什么事同我说就行!”
  “我们要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话都在帖子上头!”
  穿长衣的人就重新看了一下手上那个愿书的内容,头也不愿意抬起,只说:“一十三个代表啊,好!可是这不是我们的事情,公司不是自来水公司!天气那么糟,只能怪天气,只能怪天气!”
  “我们请求这边不要再放水就行了!”
  “水是一个活动东西,它自己会流,那是无办法的事情!”
  张师爷就说:“这边昨天掘沟,故意把水灌过去。”
  那人有点生气神气了,“什么故意灌你们。莫非这样一来,还会变成谋财害命的大事不成?”
  那人一眼望到巡警了,又对着巡警冷笑着说:“这算什么事情?谋财害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们区里会晓得的!杨巡官前天到这儿来,和我们监督喝茅台酒,就说……”祖贵皱着眉头截断了那人的言语:“怎么啦!我们不是来此放赖的,先生。我们请你们这里派人去看看。这里有的是人,只要去看看,就明白我们的意思了。这位巡警是我们请来的,杨巡官到不到这里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要的是公道,不要别的!”
  “什么是公道!厂里并没有对你们不公道!”
  “我们说,不能放水灌我们的房子,就只这一件事,很不公道。”
  “谁打量灌你们的房子?”
  “不是想不想,不是有意无意,你不要说那种看不起我们的刻薄话。我们都很穷,当然不是谋财害命。我们可不会诬赖人。你们自然不是谋财害命的人,可是不应该使我们在那点点小地方也站不住脚!”
  代表中另一个就撅着嘴说:“我们缴了租钱,每月都缴,一个不能短少!”
  “你租钱缴给谁?”
  “缴给谁吗?……”那人因无话可说,嗫嚅着,望到祖贵。
  那长衣人说:“这租钱又不是我姓某的得到,你们同区里说好了!”
  祖贵十分厌烦的说:“喂,够了,这话请您驾不要说了。
  我们不是来同您驾骂娘的,我们来请求你们不要再放水!你们若还愿意知道因为你们昨天掘沟放水出去,使我们那些猪狗窝儿所受的影响,你不妨派个人去看看,你们不高兴作这件事,以为十分麻烦,那一切拉倒。“
  那长衣人说:“这原不是我们的事,你们向区里说去,要区里救济好了。”
  “我们并不要你们救济,我们只要公道!”
  “什么公道不公道?你们去区里说吧。”
  祖贵说:“您驾这样子,派人看看也不愿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为祖贵的气势凌人,眼睛里估了一个数目,冷冷的说:“代表,你那么凶干吗?”
  “你说干吗,难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来捣乱的!”
  “怎么,捣乱,你说谁?”这强人十分生气,就想伸手去抓那个人的领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当前一个的对手,便重复的说:“这是捣乱,这是捣乱,”一面赶忙退到水边去。大家用力拉着祖贵,只担心他同厂里人打起架来。
  两人忽然吵起来了。因为祖贵声音很高,且想走拢去揍这个办事人一顿,里面听到吵骂,有人匆匆跑出来了。来的是一个胖子,背后还跟得有几个闲人,只问什么事什么事。先前那个人就快快的诉说着,张师爷也乱乱的分辩着。祖贵睨了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来的人强,以为一定讲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到一群人说:“这是十三个代表,我们从小街派来的,有一点事到这里来。因为你们这边放水。我们房子全浸水了。我们来请你们这边派一个人同到这位巡士去看看,再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这一点点事情罢了。我们不是来这里吵嘴的。”
  那人只瞥了祖贵一眼,就把高个儿手中的愿书,拿到眼边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问:“就是这一点儿事吗?”那人回答说:“就是这事情。”
  胖子装模作样的骂着那人:“这点点事情,也值得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门前来大吵大闹,成个什么规矩!”
  张师爷说:“我们不是来吵闹,我们来讲道理!”
  那胖子极不屑的望到卑琐的上士身上那件脏军衣,正要说“什么道理”这样一句话,祖贵一把拉开了上士,“我们要说明白,这里是一位见证,”说时他指到区里随来的一位巡警,“他见到我们一切行为,他亲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贵说:“我听到你们!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你们到区里说去!你只管禀告区里。”这人说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个人,要他取一个片子,跟这些人到区里去见区长。
  一面回过头来问那个巡警:“杨巡官下班了没有?”显然的,是要这巡警知道站在面前同他说话的人,是同他们上司有交情,同时且带得有要那班代表听明白的意思。接着又告给先前那个高人,不要同他们再吵。
  祖贵只是冷笑,等那胖子铺排完了,就说:“这是怎么?
  你们这样对付我们,这就是你们的道理!上区里打官事,决定了没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进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互相对望着。
  张师爷想走过去说话,祖贵把这上士领口拉着,朝门外一送,向大家扫了一眼:“走,妈的!咱们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不要公道!”
  大家见到祖贵已走,都怯怯的,无可奈何的,跟到背后走了。
  一出了大门,张师爷就嚷着,聊以自慰的神气说着各种气愤大话,要报仇,要烧房子,要这样那样。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脾气,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吓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时,女人中有人望到区里巡警,跟着在后面来的,就问祖贵,是不是要请巡警挨家去看看。祖贵把代表打发走了,同张师爷带了巡警各处去看看,一句话不说,看了一阵,那巡警就回区里回话去了。
  请愿的事很明白是完全失败了。大家都耽搁了半天事情。
  妇人回到家里,看看屋中的水,似乎又长多了一点。走到屋后去看看,屋后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条沟,把水虽然挡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厂里再放水,就完全无用了。四容那时已睡着了。
  本来今天预备买药,这时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买药,留下钱来作别的用处。因为屋中水太多,作什么事都不方便,这妇人就想找个什么东西,把水舀去,再撒点灰土,一定打点。各处找寻的结果,得了一块旧镔铁皮,便蹲到门前把水舀着。做了半天,脚也蹲木了,还似乎不行。后来有人来到,站到门前告她,张师爷还想到区里去要求公道,祖贵要打他,两人现在正吵着。还说早上全是师爷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请什么愿,祖贵始终就不大赞同,只说大家齐心来挖一条大沟到城边去,水就不会再过来了。……妇人因为四容的病好象很有了一点儿转机,夜间她就仍然打量到所得的那五毛钱,是不是必须要照到医生所说的话,拿去买药。又想天气快冷了,四容病一好,同师傅上街做生意,身上也得穿厚一点。同时记起日里同祖贵他们到厂里吵架情形,总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好,做了一些怪梦,梦到许多对待穷人不合理的希奇事情,且似乎同谁吵了半天,赌了许多咒,总永远分解不清楚。
  不知如何,妇人忽他惊醒了,就听到有人在屋后水荡边乱嚷乱叫。起先当是水涨大了,什么人家小屋被水浸透弄坍了,心里忡忡的,以为无论在什么时候,自己头上这一块房顶,也一定会猛然坍下来,把自己同四容压在下面。这时悄悄的伸手去捏四容的脚,四容恰恰也醒了,问到他妈,是谁在喊叫。只听到门前有人踹水跑过去,哗哗的响着。随后又是两个人踹水跑过去。于是听到远处声音很乱,且夹杂有狗叫,有别的声音,正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妇人心里想:难道涨大水了吗?又想,莫非是什么人家失了火吧?爬起一看,屋角都为另一种光映照得亮堂堂的,可不正是失火!这时别一个人家也有人起身了,且有人在门前说话。妇人慌慌张张,披了衣服,顾不到屋中的水,赤了脚去开门,同那些正在说话的人搭话,问是什么地方。
  那时天已经发白了,起来的人多了。许多人都向厂里那方面街上跑去。只听人说失了火失了火,各人都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只见天的一边发着红光,仿佛平常日头出来的气派,看来很近,其实还隔得很远。大家都估计着,无论如何也是在后街那一方面。天空大堆大堆的火焰向上卷去,那时正有一点儿风,风卷着火,摧拉着,毁灭着,夹杂着一切声音。妇人毫无目的也跟着别的人向起火的那方面走去,想明白究竟。路上只听到有向回头走的人,说是花园起了火。又说所有的犯人都逃走了。又说衙门的守备队,把后街每一条街口都守着了,不让一个人过去,过去就杀,已有四个人被杀掉了。
  妇人一面走一面心里划算,这可糟了,七叔一家莫会完全烧死了!她心里十分着急,因为在花园那一方面,他还放的有些小债,这些债是预备四容讨媳妇用的。狱里起了火,人都烧死了,这些帐目自然也全完了。
  再走过去一点,跑回来的人都说,不能过去了,那边路口已有人把守,谁也不能通过,争着过去说不定就开枪。因此许多怀了好奇心同怀了其他希望的闲人,都扫了兴。有些在先很高兴走出门的,这时记起自己门还未关好,妇人们记起家中出痘疹的儿子,上年纪的想起了自己的腰脊骨风痛,络绎走来,又陆续的回去了。虽然听到说不能通过仍然想走到尽头看看的,还有不少人。妇人同这些人就涌近去花园不远的花园前街弄口,挤过许多人前面去,才看到守备队把枪都上了刺刀,横撇着在手上,不许人冲过去。街上只见许多人搬着东西奔走,许多挑水的人匆匆忙忙的跑。但因为地方较近,街又转了弯,反而不明白火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是谁,找得了道士做法事用的铜锣,胡乱的在街上敲着,一直向守备队方面冲过来,向小街奔去,一面走一面尽喊,“挑水去,挑水去,一百钱担,一百钱担!”听到这话,许多人知道发财的时候快到了,都忙着跑回去找水桶,大家拥挤着,践踏着,且同时追随到这打锣人身后跑着吼着,纷乱得不能想象。
  妇人仍然站到墙下看这些人。看了一会儿,见有人挑水来,守备兵让他过去了。她心里挂着七叔家几个小孩子,不知火烧出街了有多远,前街房子是不是也着了火,就昏昏的也跟挑水的人跑,打量胡混过去。兵士见了却不让她过去,到后大声的嚷着,且用手比着,因为看她是女人,终于得到许可挤过去了。进了前街,才知道火就正是在七叔住处附近燃着,救火人挑了水随便乱倒,泼得满街是水,有些人心里吓慌了,抱了一块木板或一张椅子乱窜。有些人火头还离他家很远,就拿了杠子乱戳屋檐。她慢慢的走拢去了一点,想逼近那边去,一个男子见到了,嘶声的喊着,拉着她往回头路上跑去。也不让她说话,不管她要做些什么事,糊糊涂涂被拉到街口,那为大火所惊吓而发癎的男子却走了。
  她仍然是糊糊涂涂,挤出了那条小街。这时离开了火场已很远了,看到有许多妇人守着一点点从烟中火中抢出的行李,坐在街沿恣意的哭泣。看到许多人在搬移东西。一切都毫无秩序,一切都乱七八糟。天已渐渐大明了,且听到有人说火不是从花园起的,狱中现时还不曾着火,烧的全是花园前街的房子。另外又听到兵士也说狱中没有失火,火离狱中还远。她这时似乎才觉得自己是赤着两只脚。忽然想起在此无益,四容在家中会急坏了,就跑回小街屋里去。
  四容因为他母亲跑出去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人嚷失火,想下地出外看看,地下又全是水,正在十分着急,妇人回来了,天也大亮了。母子两人皆念着七叔一窝小孩,不知是不是全烧死了,还是只留下老的一个。过一会有人从门外过身,一路骂着笑着,声音很象祖贵,妇人就隔了门忙喊祖贵。跑出去看,就正看到那强徒。头上包了一块帕头,全身湿漉漉灰甫甫的,脸上也全是烟子,失去了原来的人形。耳边还有一线血,沿脸颊一直流下。一望而知,这个人是才从失火那边救火回来的。
  妇人说:“祖贵你伤了!”
  那男子就笑着,“什么伤了病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出不了一点儿事。”
  “烧了多少呢?还在烧吗?”
  “不要紧,不再会烧了。”
  “我想打听一下,管监里送饭的秃头七叔家里怎么了?”
  “完了,从宋家烟馆起,一直到边街第四弄财神庙,全完事了。”
  “哎哟,要命!”妇人低声的嚷着,也不再听结果,一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就在水中套上那两只破鞋,嘱咐了四容不许下床,就出门向失火前街跑去。祖贵本来已走过去,快要进他自己屋子,见妇人出来,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熟人了,就喊叫妇人,告给她,要找谁,可以到岳庙去,许多人逃出来都坐在岳庙两廊下。
  到了岳庙门前,一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拉着她膀子,原来正是秃头七叔。秃头带她过去一点,看到几个孩子都躺在一堆棉絮上发痴,较小的一个已因为过分疲倦睡着了。
  妇人安心了。“哎哟,天保佑,我以为你们烧成炭了。”
  那秃头乱了半天,把一点铺陈行李同几个孩子从烟里抱出来,自己一切东西都烧掉了,还发癎似的极力帮助别人抢救物件,照料到那些逃难的女人小孩。天明后,火势已塌下去了,他还不知道,尽来去嚷着,要看热闹的帮忙,尽管喊水,自己又拿了长长的叉子,打别人的屋瓦,且逼到火边去,走到很危险的墙下去,扒那些悬在半空燃着的椽皮。到后经人拉着他,问到他几个孩子是不是救出来了,他才象是憬然明白他所有全烧光了,方赶忙跑回岳庙去看孩子。这时见到妇人关心的神气,反而笑了。秃头说:“真是天保佑,都还是活的。可是我屯的那点米,同那些……”这时旁边一堆絮里一个妇人,忽然幽幽的哭起来了,原来手上抱着的孩子,刚出痘疹免浆,因骤然火起一吓,跑出来又为风一吹,孩子这时抱在手中断气了。许多原来哭了多久的,因惊吓而发了痴的,为这一哭都给楞着了。大家都呆呆望着这妇人,俨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妇人认得她是花园前街铜匠的女人,因走过去看看,怯怯的摸了一下那搁在铜匠妇人手上的孩子:“周氏,一切是命,算了,你铜匠?”
  另外一个人就替铜匠妇人说:“铜匠过江口好些日子了,后天才会回来。”
  又是另外一个人却争着说:“铜匠昨天回来了,现在还忙着挑水,帮别人救房子。”
  又一个说:“浇一百石水也是空的,全烧掉了!”这人一面说,一面想起自己失掉了的六岁女儿,呱的就哭了,站起来就跑出去了。另外的人都望到这妇人后身摇着头,(重新记起自己的遭遇),叹息着,诅咒着,埋怨着。
  旋即有一个男子,从岳庙门前匆匆跑过去,有一女人见到了,认得是那个铜匠,就锐声喊着“铜匠师傅”,那男人就进来了。那年青男子头上似乎受了点伤,用布扎着,布也浸湿了。铜匠妇人见了丈夫,把死去了的小孩交给他,象小孩子一样纵横的流泪,铜匠见了,生气似的皱着眉头,“死了就算事,你哭什么?”妇人象是深怕铜匠会把小孩掷去,忙又把尸身抢过来,坐到一破絮上,低下头兀自流泪。
  那时有人看到这样子,送了一些纸钱过来,为在面前燃着。
  铜匠把地下当路的一个破碗捡拾了一下,又想走去,旁边就有一个妇人说:“铜匠,你哄哄周氏,要她莫哭。你得讨一副匣子,把小东西装好才是事!”
  四容的妈忙自告奋勇说:“我帮你去讨匣子,我这就去。”
  说着,又走到秃头七叔几个小孩子身旁,在那肮脏小脸上,很亲切的各拍了一下,就匆匆的走了。
  到善堂时无一个人,管事的还不曾来,守门的又看热闹去了,就坐在大门前那张长凳上等候。等了多久,守门的回来了,说一定得管事的打条子,过东兴厚厂子里去领,因为这边已经没有顶小的了。说是就拿一口稍微大一点的也行,但看门的作不了主,仍然一定得等管事先生来。
  一会儿,另外又来了两个男子,也似乎才从火场跑来领棺材的,妇人认识其中一个,就问那人“是谁家的孩子”。那人说:“不是一个小孩子,是一个大人大孩子,——小街上的张师爷!”
  妇人听着吓了一跳:“怎么,是张师爷吗?我前天晚上还看到他同祖贵喝酒,昨天还同祖贵在厂里说话,回来几乎骂了半夜,怎么会死了?”
  “你昨天看到,我今天还看到!他救人,救小孩子,救鸡救猫,自己什么都没有,见火起了,手忙脚乱帮到别人助热闹,跑来跑去同疯狗一样。告他不要白跑了,一面骂人一面还指挥!告他不要太勇敢了,就骂人无用。可是不久一砖头就打闷了,抬回去一会儿,喔,完事了。”
  那守门的说:“那是因为烟馆失火,他不忘恩义,重友谊!”
  妇人正要说“天不应当把他弄死”,看到祖贵也匆匆的跑来了,这人一来就问管事的来了没有,守门的告他还没来。他望到妇人,问妇人见不见到秃头,妇人问他来做什么,才晓得他也是来为张师爷要棺木的。
  妇人说:“怎么张师爷这样一个好人,会死得这样快?”
  那强硬的人说:“怎么这样一个人不死的这样快?”
  妇人说:“天不应当——”
  那强硬的人扁了一下嘴唇,“天不应当的多着咧。”因为提到这些,心里有点暴躁,随又向守门人说:“大爷,你去请管事的快来才好!还有你们这里那个瘦个儿,不是住在这里吗?”
  那守门的不即作答,先来的两个人中一个就说:“祖贵,你回去看看吧,区长派人来验看,你会说话点,要回话!我们就在这儿等候吧。”
  “区长派人来看,管他妈的。若是区长自己来看,张师爷他会爬起来,笑咪咪的告他的伤处,因为他们要好,死了也会重生!若是派人来,让他看去,他们不会疑心我们谋财害命!”
  这人虽然那么说着,可是仍然先走了。妇人心想,“这人十砖头也打不死,”想着不由得不苦笑。
  又等了许久,善堂管事的才来了,一面进来,一面拍着肚子同一个生意人说到这一场大火的事情,在那一边他就听到打死一个姓张的事情了,所以一见有人在此等候,说是为那死人领棺木,就要守门的去后殿看,一面开他那厢房的办事处的门,一面问来领棺木的人,死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住什么地方。其中一个就说:“名字叫张师爷。”
  想不到那管事的就姓章,所以很不平的问着:“怎么,谁是什么张师爷李师爷?”
  那人就说:“大家都叫他作张师爷。”
  管事的于是当真生气了,“这里的棺材就没有为什么师爷预备的,一片手掌大的板子也没有!你同保甲去说吧。我们这里不办师爷的差,这是为贫穷人做善事的机关!”
  这管事因为生气了,到后还说:“你要他自己来吧,我要见见这师爷!”
  那陪同善堂管事来的商人,明白是“师爷”两个字,触犯了活的师爷的忌讳了,就从旁打圆场说:“不是那么说,他们一定弄不明白。大家因为常常要这个人写点信,做点笔墨事情,所以都师爷师爷的叫他。您就写张三领棺材一口得了,写李四也行,这人活时是一个又随便又洒脱的人,死了也应是一个和气的鬼,不会在死后不承认用一个张三名义领一副匣子的!”
  管事经此一说,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只好翻开簿子,打开墨盒,从他那一排三支的笔架上,抓了他那小绿颖花杆尖笔记帐。到后就轮到四容的妈来了,一问到这妇人,死的是一岁的孩子,那管事就偏过头去,很为难似的把头左右摆着,说这边剩下几副棺材,全不是为这种小孩预备的。又自言自语的说,小孩子顶好还是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提篮,提出去,又轻松,又方便。妇人听到这管事代出主意,又求了一阵,仍然说一时没有小棺材。心中苦辣辣的,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走回岳庙去报告这件事情。
  到了岳庙,铜匠妇人已不哭了,两夫妇已把小孩尸身收拾停妥了,只等候到棺木,听妇人说善堂不肯作这好事,铜匠就说:“不要了,等会儿抱去埋了就完了。”可是他那女人听到这话,正吃到米粉,就又哭了。
  妇人见秃头已无住处了,本想要几个孩子到她家去,又恐怕四容的病害了人家的孩子,不好启齿,就只问秃头七叔,预备就在这庙里还是过别处去。秃头七叔说等一会要到花园去看,那边看守所有间房子,所长许他搬,他就搬过去,不许搬,就住到这廊下,大家人多也很热闹。妇人因为一面还挂到家中四容,就回去了。到了家里,想起死了的张师爷,活时人很好,就走过去看看。他那尸身区里人已来验看过了,熟人已把他抬进棺木去了。所谓棺木,就是四块毛板拼了两头的一个长匣子,因为这匣子短了一点,只好把这英雄的腿膝略略曲着。旁边站了一些人,都悄悄静静的不说话。那时祖贵正在那里用钉锤敲打四角,从那个空罅,还看到这个上士的一角破旧军服。这棺木是露天摆在那水荡边的,前面不知谁焚了一小堆纸钱,还有火在那里燃着。棺木头上摆了一个缺碗,里面照规矩装上一个煎鸡子,一点水饭。当祖贵把棺木四隅钉好,抬起头来时,望到大家却可怜的笑着。她站在当中,把另外几个人拉在一块,编成一排,对到那搁在卑湿地上的白木匣子。
  “来,这个体面人物完事了,大家同他打一个招呼。我的师爷,好好的躺下去,让肥蛆来收拾你。不要出来吓我们的小孩子,也不要再来同我们说你那做上士时上司看得起你的故事了,也不要再来同我争到会钞了,也不必再来帮我们出主意了,也不必尽想帮助别人,自己却常常挨饿了。如今你是同别人一样,不必说话,不必吃饭,也不必为朋友熟人当差,总而言之叫作完事了!”
  这样说着,这硬汉也仍然不免为悲哀把喉咙扼住了,就不再说什么,只擤擤鼻子,挺挺腰肢,走到水边去了。大家当此情形都觉得有点悲惨,但大家却互相望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慢慢的就都散去了。
  妇人看看水荡的水已消去很多,大致救火的人,已从这地方挑了很多的水去了。她记起自己住处的情形,就赶回去,仍然蹲到屋中,用那块镔铁皮舀地下的水,舀了半天把水居然舀尽了,又到空灶里撮了些草灰,将灰撒到湿的地上去。
  下午妇人又跑岳庙去,看看有些人已把东西搬走了,有些人却就到廊下摊开了铺陈,用席子隔开自己所占据的一点地方,大有预备长久住下的样子。还有些人已在平地支了锅灶,煮饭炒菜,一家人蹲到地下等待吃饭。那铜匠一家已不知移到什么地方去了。秃头七叔正在运东西过花园新找的那住处去。妇人就为他提了些家伙,伴着三个孩子一同过花园去。把秃头住处铺排了一下,又为那些犯人买了些东西,缝补了些东西,且同那些人说了一会这场大火发生的种种。大家都听到牢狱后面教场上有猪叫,知道本街赶明儿谢火神一定又要杀猪,凡是救火的都有一份猪肉,就有人托妇人回去时,向那些分得了肉却舍不得吃的人家,把钱收买那些肉,明早送到花园这边来。
  妇人回去时,天又快夜了。远远的就听到打锣,以为一定是失火那边他们记起了这个好人,为了救助别人的失火而死,有人帮张师爷叫了道士起水开路了,一面走着一面还心里想,这个人死得还排场,死后还能那么热闹。且悬想到若果不是那边有人想起这件事,就一定是祖贵闹来的。可是再过去一点,才晓得一切全估计错了,原来打锣的还隔得远啦。
  妇人站到屋后望着,水荡边的白木匣子,在黑暗里还剩有一个轮廓,水面微微的放着光,冷清极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了一会儿,想起死人的样子,想起白天祖贵说的话,打了一个冷噤,悄悄的溜进自己屋子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一月作毕
  如蕤
  作者:沈从文
  (秋天,仿佛春天的秋天。)
  协和医院里三楼甬道上,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看护,手托小小白磁盆子,匆匆忙忙从东边回廊走向西去。到楼梯边时,一个招呼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从二楼上来了一个女人,在宽阔之字形楼梯上盘旋,身穿绿色长袍,手中拿着一个最时新的朱红皮夹,使人一看有“绿肥红瘦”感觉。这女人有一双长长的腿子,上楼时便显得十分轻盈。年纪大约有了二十七八,由于装饰合法,又仿佛可以把她岁数减轻一些。但靥额之间,时间对于这个人所作的记号,却不能倚赖人为的方法加以遮饰。便是那写在口角眉目间的微笑,风度中也已经带有一种佳人迟暮的调子。
  她不能说是十分美丽,但眉眼却秀气不俗,气派又大方又尊贵。身体长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称身,且正因为那点“绿肥红瘦”的暮春风度,使人在第一面后,就留下一个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
  这个月以来她因为每天按时来院中看一病人,同那看护已十分熟习,如今在楼梯边见到了看护,故招呼着,随即快步跑上楼了。
  她向那看护又亲切又温柔的说:
  “夏小姐,好呀!”
  那看护含笑望望喊她的人手中的朱红皮夹。
  “如蕤小姐,您好!”
  “夏小姐,医生说病人什么时候出院?”
  “曾先生说过一礼拜好些,可是梅先生自己,上半天却说今天想走。”
  “今天就走吗?”
  “他那么说的。”
  穿绿衣的不作声,把皮夹从右手递过左手。
  穿白衣的看护仿佛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接着说:“曾先生说不行。他不签字,梅先生就不能出院。”
  甬道上西端某处病房里门开了,一个穿白衣剃光头的男子,露出半个身子,向甬道中的看护喊:“密司夏,快一点来!”
  那看护轻轻的说:“我偏不快来!”用眉目作了一个不高兴的表示,就匆匆的走去了。
  如蕤小姐站在楼梯边一阵子,还不即走,看到一个年青圆脸女孩,手中执了一把浅蓝色的花,搀扶了一个青年优美的男子,慢慢的走下楼去。男子显得久病新瘥的样子,脸色苍白,面作笑容,女孩则脸上光辉红润,极其愉快。
  一双美丽灵活的眼睛,随着那两个下楼人在之字形宽阔楼梯上转着,到后那俪影不见了,为楼口屏风掩着消灭了。这美丽的眼睛便停顿在楼梯边棕草垫上,那是一朵细小的蓝花。
  “把我拾起来,我名字叫‘毋忘我草’。”
  她弯下腰把它拾起来。
  一张猪肝色的扁脸,从肩膊边擦过去。一个毛子军人把一双碧眼似乎很情欲的望着这女人一会,她仿佛感到了侮辱,匆匆的就走了。
  不到一会,三楼三百十七号病房外,就有只带着灰色丝织手套的纤手,轻轻的扣着门。里面并无声音,但她仍然轻轻的推开了那房门。门开后,她见到那个病人正披了白色睡衣,对窗外望,把背向着门,似乎正在想到某样事情,或为某种景物堕入玄思,故来了客人,却全不注意。
  她轻轻的把门掩上,轻轻的走近那病人身边,且轻轻的说:“我来了。”
  病人把头掉回,便笑了。
  “我正想到为什么秋天来得那么快。你看窗外那株杨柳。”
  穿绿衣的听到这句话,似乎忽然中了一击,心中刺了一下。装作病人所说的话与彼全无关系的神气,温柔的笑着。
  “少想些,秋来了,你认识它就得了,并不需要你想它。”
  “不想它,能认识它吗?”
  女人于是轻轻的略带解嘲的神气那么说:“譬如人,有些人你认识她就并不必去想她!”
  “坐下来,不要这样说吧。这是如蕤小姐说话的风格,昨天不是早已说好不许这样吗?”
  病人把如蕤小姐拉在一张有靠手的椅子旁坐下,便站在她面前,捏着那两只手不放:“你为什么知道我不正在念你?”
  女人嘴唇略张,绽出两排白色小贝,披着优美卷发的头略歪,做出的神气,正象一个小姑娘常作的神气。
  病人说:
  “你真象小孩子。”
  “我象小孩子吗?”
  “你是小孩子!”
  “那么,你是个大人了。”
  “可是我今年还只二十二岁。”
  “但你有些方面,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人。”
  “你是不是说我世故?”
  “我说我不如你那么……”
  “得了。”病人走过窗边去,背过了女人,眉头轻微蹙了一下。回过头来时就说:“我想出院了,医生不让我走。”
  女人说:“忙什么?”随即又说,“我见到那看护,她也说曾医生以为你还不能出去。”
  “我心里躁得很。我还有许多事……”
  “你好些没有?睡得好不好?”
  病人听到这种询问,似乎从询问上引起了些另一时另一事不愉快的印象,反问女人:“你什么时候动身?”
  女人不即回答,抬起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病人,望了一会,柔弱无力的垂下去,轻轻的透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什么时候动身?”
  病人明白那是什么原因,就说:
  “不走也好!北京的八月,无处景物不美。并且你不是说等我好了,出了院,就陪我过西山去住半个月吗?那边山上树叶极美,我欢喜那些树木。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可不想到那边去。你为什么要走?”
  女的把头低着,带着伤感气氛说:“我为什么要走?我真不知道!”
  病人说:
  “我想起你一首诗来了。那首名为《季蕤之谜》的诗,我记得你那么……”若说下去,他不知道应当说得是“寂寞”还是“多情善感”,于是他换了口气向女人说:“外边一定很冷了,你怎么不穿紫衣?”
  女人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无力地扭着自己那两只手套,到后又问,“你出了院,预备上山不预备上山?”
  病人似乎想起了这一个月来病中的一切,心中柔和了,悄然说道:“你不走,你同我上山,不很好么?你又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是的,我要走。”
  “我要你陪我!”
  “你并不要我陪你!”
  “但你知道,……”
  “但你……”
  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两人皆为一件事喑哑了。
  她爱他,他明白的,他不爱她,她也明白的。问题就在这里,三年来各人的地位还依然如故,并不改变多少。
  他们年龄相差约七岁。一片时间隔着了这两个人的友谊,使他们不能不停顿到某一层薄幕前面。两人皆互相望着另外一个心上的脉络,却常常黯然无声的呆着,无从把那个人的臂膊张开,让另一个无力地任性地卧到那一个臂膊里去。
  (夏天,热人闷人倦人的夏天。)
  三年前,南国××暑期海滨学术演讲会上,聚集五十个年青女人,七十个年青男子,用帐幕在海边度暑期生活。这些年青男女皆从各大学而来,上午齐集在林荫里与临时搭盖的席棚里,听北平来的名教授讲学,下午则过海边浴场作海水浴,到了晚上,则自由演剧,放映电影,以及小组谈话会,跳舞会,同时分头举行。海边沙上与小山头,且常燃有营火,焚烧柴堆,为海上荡舟人与入山迷失归途的人指示营幕所在地。
  女子中有个杰出的人物。××总长庶出的女儿,岭南大学二年级学生。这女子既品学粹美,相貌尤其艳丽。游泳,骑马,划船,击球,无不精通超人一等。且为人既活泼异常,又无轻狂佻野习气。待人接物,温柔亲切,故为全个团体所倾心。其中尤以一个青年教授,一个中年教授,两人异常崇拜这个女子。但在当时,这女孩子对于一切殷勤,似乎皆不甚措意。俨然这人自觉应永远为众人所倾心,永远属于众人,不能尽一人所独占,故个人仍独来独往,不曾被任何爱情所软化。
  当她发觉了男子中即或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想在自己身边装作天真烂漫的神气,认为妨碍到她自己自由时,就抛开了男子们,常常带领了几个年幼的女孩,驾了白色小船,向海中驶去。在一群女孩中间她处处象个母亲,照料得众人极其周到,但当几人在沙滩上胡闹时,则最顽皮最天真的也仍然推她。
  她能独唱独舞。
  她穿着任何颜色任何质料的衣服,皆十分相称,坏的并不显出俗气,好的也不显出奢华。
  她说话时声音引人注意,使人快乐。
  她不独使男子倾倒,所有女子也无一不十分爱她。
  但这就是一个谜,这为上帝特别关切的女孩子,将来应当属谁?
  就因为这个谜,集会中便有许多男子皆发着痴,心中思索着,苦恼着。林荫里,沙滩上,帐幕旁,大清早有人默默的单独的踱着躺着,黄昏里也同样如此。大家皆明白“一切路皆可以走近罗马”那句格言,却不明白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颗心傍近这女人的心。“一切美丽皆使人痴呆”,故这美丽的女孩,本身所到处,自然便有这些事情发生,同时也将发生些旁的使男子们皆显得可怜可笑的事情。
  她明白这些,她却不表示意见。
  她仍然超越于人类痴妄以上,又快乐又健康的打发每个日子。
  她欢喜散步,海滨潮落后,露出一块赭色砂滩,齐平如茵褥,比茵褥复更柔和。脚所践履处,皆起微凹,分明地印出脚掌或脚跟美丽痕迹。这砂滩常常便印上了一行她的脚迹。
  许多年青学生,在无数脚迹中皆辨识得出这种特别脚迹,一颗心追数着留在砂滩上那点东西,直至潮水来到,洗去了那东西时,方能离开。
  每天潮水的来去,又正似乎是特别为洗去那砂上其他纵横凌乱的践履记号,让这女孩子脚迹最先印到这长砂上。
  海边的潮水涨落因月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
  有一天,日头尚未从海中升起,潮水已退,淡白微青的天空,还嵌了疏疏的几颗白星,海边小山皆还包裹在银红色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样子。沿海小小散步石道上,矗立在轻雾中的电灯白柱,尚有灯光如星子,苍白着脸儿。
  她照常穿了那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件薄绒背心,持了一条白竹鞭子,钻出了帐幕,走向海边去。晨光熹微中大海那么温柔,一切万物皆那么温柔,她饱饱的吸了几口海上的空气,便起始沿了尚有湿气与随处还留着绿色海藻的长滩,向日头出处的东方走去。
  她轻轻的啸着,因为海也正在轻轻的啸着。她又轻轻的唱着,因为海边山脚豆田里,有初醒的雀鸟也正在轻轻的唱着。
  有些银色的雾,流动在沿海山上,与大海水面上。
  这些美丽的东西会不会到人的心头上?
  望到这些雾她便笑着。她记起蒙在她心头上一张薄薄的人事网子。她昨天黄昏时,曾同一个女伴,坐到海边一个岩石上,听海涛呜咽,波浪一个接着一个撞碎在岩石下。那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岁,爱了一个牧师的儿子,那牧师儿子却以为她是小孩子,一切打算皆由于小孩子的糊涂天真,全不近于事实所许可。那牧师儿子伤了她的心。她便一一诉说着。
  且说他若再只把她当小孩,她就预备自杀给他看。问那女孩子:“自杀了,他会明白么?除了自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明白吗?而且,是不是当真爱他?爱他即或是真的,这人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女孩沉默了许久,昂起头带着羞涩的眼光,却回答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所有好处在别个男孩子品性中似乎都可以发现,我爱他似乎就只是他不理我那分骄傲处。我爱那点骄傲。”当时她以为这女孩子真正是小孩子。
  但现在给她有了一个反省的机会。她不了解这女孩子的感情,如今却极力来求索这感情的起点与终点。
  爱她的人可太多了,她却不爱他们。她觉得一切爱皆平凡得很,许多人皆在她面前见得又可怜又好笑。许多人皆因为爱了她把他自己灵魂,感情,言语,行为,某种定型弄走了样子。譬如大风,百凡草木皆为这风而摇动,在暴风下无一草木能够坚凝静止,毫不动遥她的美丽也如大风。可是她希望的正是永远皆不动摇的大树,在她面前昂然的立定,不至于为她那点美丽所征服。她找寻这种树,却始终没有发现。
  她想:“海边不会有这种树。若需要这种树,应当向深山中去找寻。”
  的的确确,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模子中印出,个性与特性是不易存在,领袖标准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样中产生的。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一切皆转成为商品形式。便是人类的恋爱,没有恋爱时那分观念,有了恋爱时那分打算,也正在商人手中转着,千篇一律,毫不出奇。
  海边没有一株稍稍崛强的树,也无一个稍稍崛强的人。为她倾倒的人虽多,却皆在同样情形下露出蠢像,做出同样的事情。世故一些的先是借些别的原因同在一处,其次就失去了人的样子,变成一只狗了。年纪轻些的,则就只知写出那种又粗卤又笨拙的信,爱了就谦卑谄媚,装模作样,眼看到自己所作的糊涂样子,还不能够引动女人,既不知道如何改善方法,便作出更可笑的表示,或要自杀,或说请你好好防备,如何如何。一切爱不是极其愚蠢,就是极其下流,故她把这些爱看得一钱不值了。真没有一个稍稍可爱的男子。
  她厌倦了那些成为公式的男子,与成为公式的爱情。她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口中的牧师儿子。她为自己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某种好奇意识所吸引,吃了点惊。她望望天空,一颗流星正划空而逝,于是轻轻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道:“逝去的,也就完事了。”
  但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着悦目的光辉。“强一些,方有光辉!”她微笑了,因为她自觉是极强的。然而在意识之外,就潜伏了一种欲望,这欲望是隐秘的,方向暧昧的。
  左拉在他的某篇小说上,曾提及一个贞静的女人,拒绝了所有向她献媚输诚的一群青年绅士,逃到一个小乡村后,却坦然尽一个粗卤的农夫,在冒昧中吻了她的嘴唇同手足。骄傲的妇人厌倦轻视了一切柔情,却能在强暴中得到快感。
  她记起了左拉那篇小说。那作品中从前所不能理解的,现在完全理解了。倘若有那么凑巧的遭遇,她也将如故事所说,毫不拒绝的躺到那金黄色稻草积上去。固执的热情,疯狂的爱,火焰燃烧了自己后还把另外一个也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
  但什么地方有这种农夫?所有农夫皆大半饿死了。这里则面前只是一片砂,一片海。
  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谣中伤,与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杀诱捕。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
  她想起十个以上的丑角,温习这些自作多情的男子各种不得体的爱情,不愉快的印象。
  她走着,重复又想着那个不识面的牧师儿子。这男子,十七岁的女子还只想为他自杀哩,骄傲的人!
  流星,就是骑了这流星,也应当把这种男子找到,看他的骄傲,如何消失到温柔雅致体贴亲切的友谊应对里。她记着先前一时那颗流星。
  日光出来了,烧红了半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包裹。
  早日正在融解这种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新秋样子。
  薄雾渐渐融解了,海面光波耀目,如平敷水银一片,不可逼视。
  眩目的海需要日光,眩目的生活也需要类乎日光的一种东西。这东西在青年绅士中既不易发现,就应当注意另外一处!
  当天那集会里应当有她主演的一个戏剧,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寻这个人,皆不能见到。有人疑心她或在海边出了事,海边却毫无征兆可得。于是有人又以可笑的测度,说她或者走了,离开这里了,因此赴她独自占据的小帐幕中去寻觅,一点简单行李虽依然在帐幕里,却有个小小字条贴在撑柱上,只说:“我不高兴再留到这里,我走了。大家还是快乐的打发这个假期吧。”大家方明白这人当真走了。
  也象一颗流星,流星虽然长逝了,在人人心中,却留下一个光辉夺目的记号。那件事在那个消夏会中成为一群人谈论的中心,但无一个人明白这标致出众的女人,为什么忽然独自走去。
  日头出自东方,她便向东方注意,坐了法国邮船向中国东部海岸走去。她想找寻使她生活放光同时他本身也放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着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旅馆中后,每日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上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
  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砂滩上跑去。有时又一人独自坐在一只小艇内,慢慢的摇着小桨,把船划到离岸远到三里五里的海中,尽那只小艇在一汪盐水中漂流荡漾。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静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当她躺在砂上时,她对于自然与对于本性,皆似乎多认识了一些。她看一切,听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尤其使她愉快的,便是到了这地方来,若干游客中,似乎并无一个人明白她是谁。虽仿佛有若干双陌生的眼睛,每日皆可在砂滩中无意相碰,她且料想到,这些眼睛或者还常常在很远处与隐避处注视到她,但却并无什么麻烦。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我们固然不能欢喜一个嗜酒的人,但一个文学者笔下的酒徒,却并不使我们看来皱眉。这世界上,也正有若干种为美所倾倒的人类可怜悯的姿态,玩味起来令人微笑!
  划船是她所擅长的运动,青岛的海面早晚尤宜于轻舟浮泛。有一天她独自又驾了那白色小艇,打着两桨,沿海向东驶去。
  东方为日头所出的地方,也应当有光明热烈如日头的东西等待在那边。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在东方除了两个远在十哩以外金字塔形的岛屿以外,就只一片为日光镀上银色的大海。这大海上午是银色,下午则成为蓝色,放出蓝宝石的光辉。一片空阔的海,使人幻想无边的海。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砂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嘴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的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夹以雷声电闪,向海面逼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浪,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荆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浪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觉得她应当向东泅去,就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因此毫不忙乱。
  但到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浪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动着。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
  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小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准备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听不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才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哪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平吗?”
  “我欢喜北平。”
  “我也欢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平不同。别人以为北平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平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性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这精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平,我欢喜那种明朗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粗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
  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滩,为一个小阜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砂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砂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坚固结实的‘小船’,容载这个心,向宽泛无边的人海中摇去!”她看看面前,却正泊着一只理想的小船。强健的胳膊,强健的灵魂,一切皆还不曾为人事所脏污。如若有所得的微笑着,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一个人眼光中,她几乎是太美丽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他毫无可疑,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生,一切兴味同观念,就是对女人的一分知识,也不会离开那一年级生的限制。他读书并不多,对于人生的认识有限,他慢慢的在学习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会成为庸碌而无个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象全不俗气,多谈了几句话,就明白凡是高级中学所输给学生的那分坏处,这个人也完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分。但不知怎么样的稀奇原因,这带着乡下人气分的男子,单是那点野处单纯处,使她总觉得比绅士有意思些。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初生小犊似的,天下事什么都不怕的勇气,仿佛虽不使他聪明,却将令他伟大。真是的,这孩子可以伟大起来!她问他:“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她又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你这是小孩子说法,还是老头子说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为家中人管束着他,可以那么说。老头子相信上帝,因为一切事皆以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过分折磨自己情感。你……”女的说到这里时,她眼看着身边那一个有一分害羞的神气,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她估计得出他不是个老头子。她笑了。
  那男子为了有人提说到小孩与老人,意思正象请他自行挑选,他便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我跟了我爸爸来的。我爸爸在××部里作参事,有人请我们上崂山去,我在山上住了两天厌倦了,独自跑回来了,爸爸还在山上做诗!”
  “你爸爸会做诗吗?”
  “他是诗人,他同梁任公夏××曾……”“啊,你是××先生的少爷吗?”
  “你认识我爸爸吗?”
  “在××讲演时我见过一次,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
  “你愿不愿意告给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来此,本不愿意另外还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总长的小姐,她尤其不愿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个百万遗产的承继人。现在被问到时,她一时不易回答,就把手摇着,且笑着,不许男的询问。且说:“崂山好地方,你不欢喜吗?”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它使人明白许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纪轻轻的时节,只要的是热闹生活,不会在寂寞中发现什么的。”
  “你样子象南方人,言语象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么都不象。”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这是句绅士说的话。绅士看到什么女人,想同她要好一点时,就那么说,其实他们在过去任何一时皆并不见到。他那句话意思也不过是说‘我同你熟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罢了。你是不是这意思?”
  男的有点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边小石子,奋力向海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其实他记忆若好一点,就能够说得出他在某种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时却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泼点,自由点,于是又说:“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说,我是怎么样一种人?”
  男的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身分的人,但你实在是个美人!”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女的却并不感觉怎样难堪。其实他不必说出来,她就知道她的美丽早已把这孩子眼目迷乱了。这时她正躺着,四肢匀称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绸短褂。这短褂落水时已弄湿,紧紧的贴着身体,各处襞皱着。她这时便坐了起来,开始脱去那件短褂,拧去了水,晾到身边有太阳处去。短褂脱掉后,这女人发育合度的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浴衣中典型的胸脯,皆收入了男子的眼底。
  男子重新拾起了一粒石子,奋力向海中抛去,仿佛那么一来,把一点引起妄想的东西同时也就抛入了海中。他说:“得把它摔得极远极远,我会作这件事!”但石子多着,他能摔尽吗?
  女的脱掉短褂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也拾起了一粒石子向海中摔去,成绩似乎并不出色,女的便解嘲一般说道:“这种事我不成,这是小孩子作的事!”
  两人想起了那只搁在浅滩上的小船,便一同跑下去看船,从水中拉起搁到砂上,且坐在那船边玩。玩得正好,男的忽向先前两人所在的小阜上跑去,过一会,才又见他跑回来,原来他为得是去拿女人那件短褂,把短褂拿来时晾到船边,直到这时,两人似乎才注意到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入水的衣服。这男孩子把船从浴场方面绕过炮台摇来时,本不预备到水中去,故穿得是一件白色翻领衬衫,一件黄色短裤。当时因为匆忙援救女子,故从岩壁上直向海中跳下,后来虽离了险境,女子苏醒了,只顾同她谈话,把自己全身也忘记了。
  若干时以来,湿衣在身上还裹着,这时女子才说:“你衣全湿了,不好受吧。”
  “不碍事。”
  “你不脱下衣拧拧吗?”
  “不碍事,晒晒就干了。”
  男子一面用木枝画着砂土,一面同女子谈了很多的话。他告给她,关于他自己过去未来的事情,或者说得太多了些,把不必说到的也说到了,故后来女人就问他是不是还想下海中去游泳一阵。他说他可以把小船送她回到惠泉浴场去,她却告他不必那么费事,因为她的船是旅馆的,走到前面去告给巡警一声,就不再需要照料了。她自己正想坐车回去。
  其实她只是因为同这男子太接近了,无从认清这男子。她想让他走后,再来细细玩味一下这件凑巧的奇遇。
  她爬上小阜去,眼看到那男孩子上了船,把船摇着离开了海岸后,这方面摇着手,那方面也摇着手,到后船转过峭壁不见了,她方重新躺下,甜甜的睡了一阵。
  他们第二天又在浴场中见了面。
  他们第三天又把船沿海摇去,停泊在浴人稀少的长砂旁小湾里,在原来树林里玩了半天。分别时,那女孩子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他似乎还不知道说爱谁,但处处见得他爱我!”她用的是快乐与游戏心情,引导这个男孩子的感情到了一个最可信托的地位。她忘了这事情的危险。弄火的照例也就只因为火的美丽,忘了一切灼手的机会。
  那男孩子呢,他欢喜她。他在她面前时,又活泼,又年青,离开她时,便诸事毫无意绪。他心乱了。他还不会向她说“他爱了她”,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
  她明白他是不会如何来说明那点心中烦乱的爱情的,她觉得这些方面美丽处,永远在心上构成一条五色的虹。
  但两人在凑巧中成了朋友,却仍然在另一凑巧中发生了点误会,终于又离开了。
  (一个极长的冬天。)
  那年秋天他转入了北平的工业大学理科。她也到了北平入了燕京大学的文科二年级。
  他们仍然见了面。她成了往日在南海之滨所见到的一个十七岁女孩子,非得到那个男孩子不成了。
  她爱了他。他却因为明白了她是一个官僚的女子,且从一些不可为据的传闻上,得到这个女人一些故事,他便尽避着她。
  年龄同时形成两人间一重隔阂,女人却在意外情形中成为一个失恋者。在各样冷淡中她仍然保持到她那分真诚。至于他呢,还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气概太强了点,太单纯了点,只想在化学中将来能有一分成就,对于国家有所贡献。这点单纯处使他对于恋爱看得与平常男子不同了。事实上他还是个小孩子,有了信仰,就不要恋爱了。
  如此在一堆无多精彩的连续而来的日子中,打发了将近一千个日子。两人只在一分亲切友谊里自重的过下去。
  到后却终于决裂了。女人既已毕了业,且在那个学校研究院过了一年,他也毕业了。她明白这件事应当有一个结束,她便告给他,她已预备过法国去。那男的只是用三年来已成习惯的态度,对于她所说的话表示同意,他到后却告她,他只想到上海一家化工厂做助理技师,积了钱再出国读书。
  她告他只要他想读书,她愿意他把她当个好朋友,让她借给他一笔钱。他就说他并不想这样读书,这种读书毫无意思。
  他们另外还说了别的,这骄傲美丽的男子,差不多全照上面语气答复女子。
  她到后便什么话也不说,只预备走了。
  他恰好于这时节在实验室中了毒。
  后来入了医院,成为协和医院病房中一位常住者,病房中病人床边那张小椅子上,便常常坐了那个女子。
  人在病中性情总温柔了些。
  他们每天温习三年前那海上一切,这一片在各人印象中的海,颜色鲜明,但两人相顾,却都不象从前那么天真了。这病对于女人给了许多机会,使女人的柔情在各种小事上,让那个躺在白色被单里的病人,明白它,领会它。
  (春天,有雪微融的春天。不,黄叶作证,这不是春天!)一辆汽车停顿在西山饭店前门土地上,出来了一个男子,一个硕长俊美的男子,一个女人,一个穿了绿色丝质长袍的女人,两人看了三楼一间明亮的房间。一会儿,汽车上的行李,一个黄衣箱,一个黑色打字机小箱,从楼下搬来时,女人告给穿制服的仆役,嘱告汽车夫,等一点钟就要下山。
  过了一点钟后,那辆汽车在八里庄坦平官道上向城中跑去时,却只是一辆空车。
  …………
  将近黄昏时,男子拥了薄呢大衣,伴同女人立定在旅馆屋顶石栏杆边,望一抹轻雾流动于山下平田远村间,天上有赪霞如女人脸辅,天空东北方角隅里,现出一粒星星,一切皆如梦境。旅馆前面是上八大处的大道,山道上正有两个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同一个穿翻领衬衣黄色短裤的男子,向旅馆看门人询问上山过某处的道路。一望而知,这些年青人都是从城中结伴上山来旅行的。
  女人看看身旁久病新瘥的男子,轻轻的透了口气。
  去旅馆大约半里远近,有一个小小山阜,阜上种得全是洋槐,那树林浴在夕阳中,黄色的叶子更耀人眼目。男子似乎对这小阜发生了兴味,向女人说:“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望了一望他的脸儿,便轻轻的说:
  “你不是应当休息吗?”
  “我欢喜那个小山。”男的说,“这山似乎是我们的……”“你不能太累!”女的虽那么说,却侧过了身,让男的先走。
  “我精神好极了,我们去玩玩,回来好吃饭。”
  两人不久就到了那山阜树林。这里一切恰恰同数年前的海滨地方一样,两人走进树林时,皆有所惊讶,不约而同急促的举步穿过树林,仿佛树林尽处,即是那片变化无方的大海。但到了树林尽头处,方明白前面不是大海,却只是一个私人的坟地。女的一见坟地,为之一怔,站着发了痴。男的却不注意到这坟地,只愉快的笑着。因为更远处,夕阳把大地上一切皆镀了金色,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男子似乎走得太急促了一些,已微微作喘,把手递给女子后,便问女子这地方象不象一个两人十分熟习的地方。她听着这个询问时,轻微的透了一口气,勉强笑着,用这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感情。
  “回忆使人年青了许多。”男的自言自语的说着。
  但那女的却在心中回答着:“一个人用回忆来生活,显见得这人生活也只剩下些残余渣滓了。”
  晚风轻轻的刷着槐树,黄色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两人身上与脚边,男子心中既极快乐,故意作成感慨似的说:“夏天过了,春天在夏天的前面,继着夏天而来的是秋天。
  多美丽的秋天!“
  他说着,同时又把眼睛望着有了秋意的女人的眼、眉、口、鼻。她的确是美丽的,但一望而知这种美丽不是繁花压枝的三月,却是黄叶藉地的八月。但他现在觉得她特别可爱,觉得那点妩媚处,却使她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变成永远天真可爱,永远动人吸人的好处了。他想起了几年来两人间的关系,如何交织了眼泪与微笑。他想起她因爱他而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想起自己,几年来如何被爱,却只是初初看来好象故意逃避,其实说来则只漫无理性的拒绝,便带了三分羞惭,把一只手向女人伸去,两人握着了手,眼睛对着眼睛时,他便抱歉似的轻轻的说:“我快乐得很。我感谢你。”
  女人笑了。瞳子湿湿的,放出晶莹的光。一面愉快的笑,一面似乎也正孤寂的有所思索,就在那两句话上,玩味了许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过去一切日子里去。
  过了一会,女人说:
  “我也快乐得很。”
  “我觉得你年青了许多,比我在山东那个海边见你时还年青。”
  “当真吗?”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看,你就明白你的美丽,如何反映在一个男子惊讶上!”
  “但你过去从不为什么美丽所惊讶,也不为什么温柔所屈服。”
  “我这样说过吗?”
  “虽不这样说过,却有这样事实。”
  他傍近了她,把另一只手轻轻的搭上她的肩部,且把头靠近她鬓边去。
  “我想起我自己糊涂处,十分羞惭。”
  她把脸掉过去,遮饰了自己的悲哀,却轻轻的说道:“看,下面的村子多美!……”
  男子同一个小孩子一样,走过她面前去,搜索她的脸,她便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他想拥抱她,她却向前跑了。前面便是那个不知姓氏的坟园短墙,她站在那里不动,他赶上前去把她两只手捏得紧紧的,脸对着脸,两人皆无话可说。两人皆似乎触着一样东西,喑哑了,不能用口再说什么了。
  女的把一只白白的手抚摩着男的脸颊同胳膊,“冷不冷?
  夜了,我们回去。“男的不说什么,只把那只手拖过嘴边吻着。
  两人默默的走回去。
  到旅馆后,男的似乎还兴奋,躺在一张靠背椅上,女的则站在他的身边,带着亲切的神气,把手去摸男子的额部,且轻轻的问他:“累不累?头昏不昏?”
  男的便仰起头颅,看到女人的白脸,作将近第五十次带着又固执又孩气的模样说:“我爱你。”
  女的笑说:
  “不爱既不必用口说我就明白,爱也无须乎用口说。”
  男的说:
  “还生我的气吗?”
  女的说:
  “生你什么气?生气有什么用处?”
  两人后来在煤油灯下吃了晚饭。饭吃过后,女的便照医生所嘱咐的把两种药水混合到一个小瓶子里,轻轻的摇了一会,再倒出到白磁杯子里去。
  服过了药,男的躺在床上,女的便坐在床边,同他来谈说一切过去事情。
  两人谈到过去在海边分手那点误会时,男的向女的说:“……你不是说过让我另外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机会?”
  女的不说什么,站起了一下,又重复坐下去,把脸贴到男的脸边去。男的只觉得香气醉人,似乎平时从不闻过这种香味。
  第二天早上约莫八点钟,男的醒来时,房中不见女人,枕头边有个小小信封,一个外面并不署名,一拈到手中却知道有信件在里面的白色封套。撕去了那个信封的纸皮,里面果然有一张写了字的白纸,信上写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走了较好,为了我的快乐,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莫想起一切过去有所痛苦,过去既成为过去,也值不得把感情放在那上面去受折磨。你本来就不明白我的。我所希望的,几年来为这点愿心经验一切痛苦,也只是要你明白我。现在你既然已明白我,而且爱了我,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当然比我同你住下去较好的。
  你的药已配好,到时照医生嘱咐按时服药,服后安安静静的睡觉。学做个男子,学做个你自己平时以为是男子的模样,不必大惊小怪,不必让旅馆中知道什么。
  希望你能照往常一样,不必担心我的事情。我并不是为了增加你的想念而走的。我只觉得我们事情业已有了一个着落,我应当走,我就走了。
  愿天保佑你如蕤留
  把信看完后,他赶忙揿床边电铃。听差来了,他手中还捏着那个信,躺在床上。本想询问那听差的,同房女人什么时候下的山,但一看到听差,却不作声,只把头示意,要他仍然出去。听差拉上了门出去后,他伸手去攫取那个药瓶,药瓶中的白汁,被振荡时便发着小小泡沫。
  他望着这些泡沫在振荡静止以后就消灭了,便继续摇着。
  他爱她,且觉得真爱了她。
  一九三三年六月作于青岛
  三个女性
  作者:沈从文
  海滨避暑地,每个黄昏皆是迷人的黄昏。
  绿的杨树,绿的松树,绿的槐树,绿的银杏树。绿的山,山脚有齐平如掌的绿色草坪,绣了黄色小花同白色小花,如展开一张绿色的毯子。绿的衣裙,在清风中微举的衣裙。到黄昏时,一切皆为夕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增加了一点儿温柔,一点儿妩媚。
  一个三角形的小小白帆,镶在那块如蓝玉的海面上,使人想起那是一粒杏仁,嵌在一片蜜制糕饼上。
  什么地方正在吹角,或在海边小船上,或在山脚下畜牧场养羊处。声音那么轻,那么长,那么远,那么绵邈。在耳边,在心上,或在大气中,它便融解了。它象喊着谁,又象在答应谁。
  “它在喊谁?”
  “谁注意它,它就在喊谁。”
  有三个人正注意到它。这是三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她们正从公园中西端白杨林穿过,在一个低低的松树林里觅取上山的路径。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二十三四,高壮健全具男子型穿白色长袍的女子,名叫蒲静,其次是个年约十六,身材秀雅,穿了浅绿色教会中学制服的女子,名叫仪青,最后是个年约二十,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名叫黑凤。
  三个人停顿在树林里,听了一回角声,年纪顶小的仪青说:“它在喊我。它告我天气太好,使它忧愁!”
  黑凤说:
  “它给了我些东西也带走了我一些东西。这东西却不属于物质,只是一缕不可捉摸的情绪。”
  那年纪大的蒲静说:
  “我只听到它说:以后再不许小孩子读诗了,许多聪明小孩读了些诗,处处就找诗境,走路也忘掉了。”
  蒲静说过以后,当先走了。因为贪图快捷,她走的路便不是一条大路。那中学生是光着两只腿,不着袜子,平常又怕虫怕刺的,故埋怨引路的一个,以为所引的路不是人走的路。
  “怎么样,引路的,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面前全是乱草,我已经不能再动一步了。我们只要上山,不是探险。”
  前面的蒲静说:
  “不碍事,我的诗人,这里不会有长虫,不会有刺!”
  “不成不成,我不来!”
  最后的黑凤,看到仪青赶不上去,有点发急了,就喊蒲静:“前面的慢走一点,我们不是充军,不用忙!”
  蒲静说:
  “快来,快来,一上来就可看到海了!”
  仪青听到这话,就忘了困难跑过去,不一会,三个人皆到了山脊,从小松间望过去,已可以看到海景的一角。
  那年纪顶小美丽如画的仪青,带点儿惊讶喊着:“看,那一片海!”她仿佛第一次看到海,把两只光裸为日光炙成棕色的手臂向空中伸去,好象要捕捉那远远的海上的一霎蔚蓝,又想抓取天畔的明霞,又想捞一把大空中的清风。
  但她们还应当走过去一点,才能远望各处,蒲静先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小坑边,回过身来,一只手攀援着一株松树,一只手伸出来接引后面的两个人。
  “来,我拖你,把手送给我!”
  “我的手是我自己的,不送人。”
  那年纪顶小的仪青,一面笑一面说,却很敏捷的跃过了小坑,在前面赶先走去了。
  蒲静依然把手伸出,向后面的黑凤说:
  “把手送我。”
  “我的手也不送人。”
  一面笑一面想蹿过小坑,面前有个低低的树枝却把她的头发抓住了,蒲静赶忙为她去解除困难。
  “不要你,不要你,我自己来!”黑凤虽然那么说,蒲静却仍然捧了她的头,为她把树枝去掉,做完了这件事情时,好象需要些报酬,想把黑凤那双长眉毛吻一下,黑凤不许可,便在蒲静手背上打了一下,也向前跑去了。
  那时节女孩子仪青已爬到了半山一个棕色岩石上面了,岩石高了一些,因此小松树在四围便显得低了许多,眼目所及也宽绰了许多。
  “快来,这里多好!”
  她把她的手向空中举起,做出一个天真而且优美的姿势,招呼后面两个人。
  不多久,三个人就并排站定在树林中那个棕色岩石上了。
  天过不久就会要夜了。远处的海,已从深蓝敷上了一层银灰,有说不分明的温柔。山上各处的小小白色房子,在浓绿中皆如带着害羞的神气。海水浴场一隅饭店的高楼,已开始了管弦乐队的合奏。一钩新月已白白的画在天空中。日头落下的一方,半边天皆为所烧红。一片银红的光,深浅不一,仿佛正在努力向高处爬去,在那红光上面,游移着几片紫色云彩。背了落日的山,已渐渐的在紫色的薄雾里消失了它固有的色彩,只剩下山峰的轮廓。微风从树枝间掠过时,把枝叶摇得刷刷作响。
  年纪较大的蒲静说:
  “小孩子,坐下来!”
  当两个女孩子还在那里为海上落日红光所惊讶,只知道向空中轻轻的摇着手时,蒲静已用手作枕,躺到平平的干净石头上了。
  躺下以后她又说:
  “多好的床铺!睡下来,睡下来,不要辜负这一片石头,一阵风!”
  因为两个女孩子不理会她,便又故意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不承认在大空中躺下的妙处,她也就永远不知道天上星子同月亮的好处。”
  仪青说:
  “卧看牵牛织女星,坐看白云起,我们是负手观海云,目送落日向海沉!”
  “这是你的诗吗?”黑凤微笑的问着,便坐下来了。又说,“石头还热热的。”又说:“诗人,坐下来,你就可以听到树枝的唱歌了。”
  女孩子仪青理理她的裙子,就把手递给了先前坐下来的黑凤,且傍着她坐下。
  蒲静说:
  “躺下来,躺下来,你们要做诗人,想同自然更亲切一些,就去躺在这自然怀抱里,不应当菩萨样子坐定不动!”
  “若躺到这微温石头上是诗人的权利,那你得让我们来躺,你无分,因为你自己不承认你作诗!”
  于是蒲静自己坐起来,把两个女孩子拉过身边,只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皆压倒了。
  可是不到一会,三个人就皆并排躺在那棕色崖石上。
  黑凤躺下去时,好象发现了什么崭新的天地,万分惊讶,把头左右转动不已。“喂,天就在我头上!天就在我头上!”她举起了手,“我抓那颗大星子,我一定要抓它下来!”
  仪青也好象第一次经验到这件事,大惊小怪的嚷着,以为海是倒的,树是倒的,天同地近了不少。
  蒲静说:
  “你们要做诗人,自己还不能发现这些玩意儿,怎么能写得出好诗?”
  仪青说:
  “以后谁说‘诗’谁就是傻子。”
  黑凤说:
  “怎么办?这里那么好!我们怎么办?”
  蒲静因为黑凤会唱歌,且爱听她唱歌,就请她随便唱点什么,以为让这点微风,这一派空气,把歌声带到顶远顶远一处,融解到一切人的心里去,融解到为黄昏所占领的这个世界每一个角隅上去,不算在作一件蠢事情。并且又说只有歌能够说出大家的欢欣。
  黑凤轻轻的快乐的唱了一阵子,又不接下去了。就说:“这不是唱歌的时候。我们认识美,接近美,只有沉默才是最恰当的办法。人类的歌声,同人类的文学一样,都那么异常简单和贫乏,能唱出的,能写出的,不过是人生浮面的得失哀乐。至于我们现在在这种情形下面,我们能够用一种声音一组文字说得分明我们所感觉到的东西吗?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蒲静说:
  “要把目前一切用歌声保留下来,这当然不能够。因为这时不是我们得到了什么,也不是失掉了什么,只是使我们忘掉了自己。不忘掉,这不行的!不过当我们灵魂或这类东西,正在融解到一霎微妙光色里时,我们得需要一支歌,因为只有它可以融解我们的灵魂!”
  这不象平时蒲静的口气,显然的,空气把这个女人也弄得天真饶舌起来了。她坐了起来,见仪青只是微笑,就问仪青:“小诗人……你说你的意见,怎么样?”
  她仍然微笑,好象微笑就是这年青女孩全部的意见。这女孩子最爱说话也最会说话,但这时只是微笑。
  黑凤向蒲静说:
  “你自己的意见是怎么样?”
  蒲静轻轻的说:“我的意见是——”她并不把话继续下去,却拉过了仪青的手,放在嘴边挨了一下,且把黑凤的手捏着,紧紧的捏着,不消说,这就是她的意见了。
  三个人都会心沉默是必须的事,风景的美丽,友谊的微妙,只宜从沉默中去领会。
  但过了一会,仪青想谈话了,却故意问蒲静:“怎么样来认识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么意见?”
  蒲静说:
  “我不必说,左边那株松树就正在替我说!”
  “说些什么?”
  “它说:谁说话,谁就是傻子,谁唱歌,谁就是疯子,谁问,谁就是……”仪青说:“你又骂人!黑凤,她骂你!捏她,不能饶她!”
  黑凤说:
  “她不骂我!”
  “你们是一帮的人。可是不怕你们成帮,我问你,诗人是怎么样产生的呢?”
  因为黑凤并不为仪青对付蒲静,仪青便撅了一下小嘴,轻轻的说。
  蒲静说:
  “仪青你要明白么?诗人是先就自己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所以来复述树枝同一切自然所说无声音的话语,到后成为诗人的。”
  “他怎么样复述呢?”
  “他因为自己以为明白天地间许多秘密,即或在事实上他明白的并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却不厌烦的复述那些秘密,譬如,树杪木末在黄昏里所作的低诉,露水藏在草间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么多别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分权利,也正有那分义务,就来作诗了。”
  “可是,诗人虽处处象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释一切,说明一切,形容一切时,所用的空字,所说的空话,不是傻子谁能够那么做。不过若无这些诗人来写诗,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眼前我们就并不需要一个诗人,也并不需要诗。”
  “以后呢?假如以后我们要告给别一个人,告给一百年一千年后的人,怎么样?”
  蒲静回答说:
  “照我说来若告给了他们,他们只知道去读我们的诗,反而不知道领会认识当前的东西了。美原来就是不固定的,无处不存在的,诗人少些,人类一定也更能认识美接近美些。诗人并不增加聪明人的智慧,只不过使平常人仿佛聪明些罢了。
  让平常人都去附庸风雅,商人赏花也得吟诗填词,军人也只想磨盾题诗,全是过去一般诗人的罪过。“
  仪青说:
  “我们不说罪过,我们只问一个好诗人是不是也有时能够有这种本领,把一切现象用一组文字保留下来,虽然保留下来的不一定同当时情景完全相同,却的的确确能保留一些东西。我还相信,一个真的诗人,他当真会看到听到许多古怪东西!”
  蒲静微笑把头点着,“是的,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
  用不着诗人,就是我,这时也听到些古怪声音!“
  黑凤许久不说话,把先前一时在路上采来的紫色野花,'*碎后撒满了仪青一身,轻轻的说:“借花献佛。真是个舌底翻莲的如来佛!”
  仪青照例一同蒲静谈论什么时,总显得又热情又兴奋,黑凤的行为却妨碍不了她那问题的讨论。她问蒲静:“你听到什么?”
  蒲静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捧撒到小女孩子仪青头上去。
  “我现在正听到那株松树同那几棵高高的槐树在讨论一件事情,它说:”你们看,这三个人一定是些城里人,一定是几个读书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少,因此见了月亮,见了星子,见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盐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颗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离枝的木叶,莫不大惊小怪,小气处同俗气处真使人难受!‘“”假如树木有知觉,这感想倒并不出奇!“
  “它们并没有人的所谓知觉,但对于自然的见识,所阅历的可太多了。它们一切见得多,所以它们就从不会再有什么惊讶,比人的确稳重世故多了。”
  仪青说:“我们也并不惊讶!”
  蒲静说:“但我们得老老实实承认,我们都有点儿傻,我们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面,就不能不傻,这应当是一种事实。不只树木从不讨论这些,就是那些为社会活着为人类幸福生活奋斗的人,也不会来作这种讨论!”
  仪青说:“这不是宣传社会主义的地方。你说你懂松树的话,难道你就不担心松树也懂你的话吗?你不怕告密吗?”
  因为仪青在石上快乐的打着滚,把石罅小草也揉坏了,黑凤就学蒲静的神气,调弄仪青说:“我听到身边小草在埋怨:哪里来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惹她,也来折磨我们!只有诗人是这样子,难道蹂躏我的是个候补诗人吗?”
  “再说我揍你,”仪青把手向黑凤扬起。“我盼望××先生再慢来些,三天信也不来。”
  ××是黑凤的未婚夫,说到这里,两人便笑着各用手捞抓了一阵。因为带球形的野花宜于穿成颈圈,仪青挣脱身,走下石壁采取野草去了。
  到后蒲静却正正经经的同黑凤说: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书。××先生往年还只能在海滨远远的听那个××姑娘说话,我们现在却居然同你那么玩着闹着了。我问你,那时节在沙上的你同现在的你,感想有什么不同处没有?”
  黑凤把蒲静的手拉到自己头上去轻轻的说,“这就不同!”
  她把蒲静的手掌摊开覆着自己眼睛。“两年前也是那么夏天,我在这黄昏天气下,只希望有那么一只温柔的手把我的脸捂着,且希望有一个人正想着我,如今脸上已有了那么一只手——”蒲静轻轻的说:“恐怕不是的。你应当说:从前我希望一个男人想我,现在我却正在想着一个男人!”
  “蒲静,你不忠厚。你以为我……他今天还来了两个信!”
  “来信了吗?我们以为还不来信!痢恋氖虑樵趺囱耍俊*
  “毫无结果。他很困难,各处皆不接头,各处皆不知道××被捕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还要向学校请假四天,一时不能回来!”
  “恐怕完事了,他们全是那么样子办法。某一方面既养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个地狱来安插这些小鬼的。”
  黑凤大约想起她两年前在沙上的旧事,且想起行将结婚的未婚夫,因事在××冒暑各处走动的情形,便沉默了。
  蒲静把手轻柔的摸着黑凤的脸颊,会心的笑着。
  仪青把穿花串的细草采回来了,快乐的笑着,爬上了岩石,一面拣选石上的花朵,一面只是笑。
  黑凤说:
  “仪青,再来辩论一会,你意思要诗,蒲静意思不要诗,你要诗的意思不过是以为诗可以说一切,记录一切,但我看你那么美丽,你笑时尤其美,什么文字写成的诗,可以把你这笑容记下?”
  仪青说:“用文字写成的诗若不济事时,用一串声音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颜色描就的一幅画,都作得到。”
  蒲静说:“可是我们能画么?我们当前的既不能画,另一时离远了还会画什么?”
  黑凤向蒲静说:
  “你以为怎么样合宜?你若说沉默,那你不必说,因为沉默只能认识,并不能保存我们的记录。”
  蒲静说:
  “我以为只有记忆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东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谱上与画布上总完美些高明些。……”仪青抢着说道:“这是自然的事。不过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心能够保存美的印象?多数人的记忆,都得耗在生活琐事上和职务上去,多数人只能记忆一本日用账目,或一堆上司下属的脸子,多数人都在例行公事同例行习惯上注意,打发每个日子,多数人都不宜于记忆!天空纵成天挂着美丽的虹,能抬起头来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远都得低着头在工作上注意的一定更多。
  设若想把自然与人生的种种完美姿势,普遍刻印于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这些用文字,声音,颜色,体积,所作的东西,还有别的办法?没有的,没有的!“
  “那么说来,艺术不又是为这些俗人愚蠢人而作的了么?”
  “决不是为庸俗的人与愚蠢的人而产生艺术,事实上都是安慰那些忙碌到只知竞争生活却无法明白生活意味的人而需要艺术。我们既然承认艺术是自然与人生完美形式的模仿品,上面就包含了道德的美在内,把这东西给愚蠢庸俗的人虽有一时将使这世界上多了些伪艺术作品与伪艺术家,但它的好处仍然可以胜过坏处。”
  蒲静说:
  “仪青小孩子,我争不赢你,我只希望你成个诗人,让上帝折磨你。”说后又轻轻的说:“明年,后年,你会同××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句诗,尽选字儿押韵,总押不妥贴,你才知道……”晚风大了些,把左边同岩石相靠的槐树枝叶扫着石面,黑凤因为蒲静话中说到了她,她便说:“这是树的嘲笑,”且说:“仪青你让蒲静一点。你看,天那边一片绿云多美!且想想,我们若邀个朋友来,邀个从来不曾到过这里的人,忽然一下把她从天空摔到这地面,让她对身边一切发呆,你想怎么样?!”
  仪青学了蒲静的语气说:“那槐树将说……”“不要槐树的意见,要你的意见。”
  仪青业已坐起来了些时节,昂起头,便发现了星子,她说:“我们在这里,若照树木意见说来,已经够俗气了,应当来个不俗气的人,——就是说,见了这黄昏光景,能够全不在乎谈笑自若的人,只有××女士好。××先生能够把她保出来,接过来,我们四个人玩个夏天可太好了。”
  “她不俗气,当真的。她有些地方象个男子,有些地方男子还不如她!”
  仪青又说:
  “我希望她能来。只有她不俗气。因为我们三个人,就如蒲静,她自己以为有哲学见解反对诗,就不至于为树木所笑,其实她在那里说,她就堕入‘言诠’了。”
  蒲静说:
  “但她一来我想她会说,‘这是资本主义下不道德的禽兽享乐的地方。’好象地方好一点,气候好一点,也有罪过似的。
  树木虽不嫌她如我们那么俗气,但另外一种气也不很雅。“
  仪青说:“这因为你不认识她,你见过她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她的好处就也正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吴淞丝厂里去做一毛八分钱的工,回来时她看得十分自然,以为既然有多少女人在那里去做,自己要明白那个情形,去做就得了。她作别的苦事危险事也一样的,总不象有些人稍稍到过什么生活里荡过一阵,就永远把那点经验炫人。她虽那么切实工作,但她如果到了这儿来,同我们在一块,她也会同我们一样,为目前事情而欢笑。她不乱喊口号,不矜张,这才真是能够革命的人!”
  黑凤因为蒲静还没见到过××,故同意仪青的说明,且说:“是的,她真会这样子。她到这儿来,我们理解她,尊敬她那分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们,同意我们。这才真是她的伟大处。她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对面时,她不压迫你。她处处象一个人,却又使你们爱她而且敬她。”
  蒲静说:
  “黑凤,你只看过她一面,而且那时她是……”“是的,我见她一面,我就喜欢她了。”黑凤好象有一个过去的影子在心头掠过,有些害羞了,便轻轻的说:“我爱她,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么朴素,我还不见过第二个!”
  仪青就笑着说:
  “她说你很聪明很美!”
  “我希望她说我‘很有用’。”黑凤说时把仪青的手捏着。
  “这应当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静说。“你给人的第一面印象实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显出。我敢说××先生对于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女士一样!”
  黑凤带着害羞的微笑,望着天末残余的紫色,“我欢喜人对于我的印象在美丽以外。”
  仪青说:“我本来长得美,我就不欢喜别人说我不美。”
  蒲静说:“美丽并不是罪过。真实的美丽原同最高的道德毫无畛域。你不过担心人家对于你的称赞象一般所谓标致漂亮而已。你并不标致艳丽,但你却实在很美。”
  “蒲静,为什么人家对于你又常说‘有用’?为什么她们不说我‘有用’?”
  蒲静回答她说:
  “这应当是你自己的希望!譬如说,你以为她行为是对的,工作是可尊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应当从她取法,不必须要她提到。至于美,有目共赏,××先生……”“得了,得了,我们这些话不怕树木笑人吗?”
  晚风更紧张了些,全个树林皆刷刷作响,三人略沉默了一会,看着海,面前的海原来已在黄昏中为一片银雾所笼罩,仿佛更近了些。海中的小山已渐渐的模模糊糊,看不出轮廓了。天空先是浅白带点微青,到现在已转成蓝色了。日落处则已由银红成为深紫,几朵原作紫色的云则又反而变成淡灰色,另外一处,一点残余的光,却把几片小小云彩,烘得成墨黑颜色。
  树林重新响着时,仪青向蒲静说:
  “古人有人识鸟语,如今有人能翻译树木语言,可谓无独有偶。只是现在它们说些什么?”
  蒲静说:
  “好些树林都同声说:”今天很有幸福,得聆一个聪明美丽候补诗人的妙论。‘“仪青明知是打趣她,还故意问:”此后还有呢?“
  “还有左边那株偃蹇潇洒的松树说:”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晒倦了!日头回到海里休息去了,我们也得休息。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爱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爱她。我不欢喜灯光。我担心落雨,也讨厌降雾。
  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个年青人也应当回家了,难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着路吗?‘可是那左边瘦长幽默的松树却又说:“诗人是用萤火虫照路的,不必为他们担心。’另一株树又说:”这几天还不见打了小小火炬各处飞去的夜游者!‘那幽默松树又说:“不碍事,三个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别担心她那么美,那么娇,她还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别的又问:”怎么,你相信她们会那么做?‘那个就答:“我本不应当相信,但从她们那份谈论神气上看来,她们一定不怕危险。’”仪青说:“蒲静,你翻译得很好,我相信这是忠实的翻译。你既然会翻译,也请你替我把话翻译回去,你帮我告那株松树(她手指着有幽默神气的一株),你说:”我们不怕夜,这里月亮不够照路,萤火虫还不多,我们还可以折些富于油脂的松枝,从石头上取火种,燃一堆野火照路!‘“黑凤因为两个朋友都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面这时应当把晚饭安排妥当了,就说:”不要这样,还是向树林说再见吧。松树忘了告给我们吃饭的时间,我们自己可得记着!“
  几个人站了起来,仪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凤颈上去,黑凤说:“诗人,你自己戴!”仪青一面从低平处跳下岩石,一面便说:“诗人当他还不能把所写的诗代替花圈献给人类中最完美的典型时,他应当先把花圈来代替诗,套到那人类典型头上去!”因为她恐怕黑凤还会把花圈套回自己颈脖上来,平时虽然胆子极小,这时却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东西,先就跑了。
  他们的住处在山下,去他们谈笑处约有半里路远近,几个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转到山上大路边时,寂寞的山路上电灯业已放光。几个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过饭,谈了一阵,各人说好应当各自回到住所那间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仪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诗人故事译出交卷,蒲静准备把一章教育史读完,黑凤则打算写信给她的未婚夫,询问××方面的情形,且告给这边三个人的希望,以为如果××出来了,务必邀她过海滨来休息一阵,一面可以同几个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侦探不至于又跟她过上海不放松她。又预备写信给她的父亲,询问父亲对于她结婚的日子,看什么时节顶好。她们谈到各人应作的事情时,并且互相约定,不管有什么大事,总不许把工作耽误。
  蒲静同仪青皆回到楼上卧室里去了,黑凤就在自己房中写信。信写好后,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点四十分,刚想上楼去看看两个人睡了没有。门前铃子响了一阵,就走去看是谁。出去时方知道是送电报的,着忙签了个字,一个人跑回房去,把电码本子找到了,就从后面起始译出来。电报是××先生拍来的,上面说“××已死,余过申一行即回。”把电看完,又看看适间所写的信。黑凤心想:“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么样子的结果!”
  她记起了××初次过××学校去看她的情形,心里极其难过,就自言自语说:“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这样,于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涂的……”又说:“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么用?”原来这孩子眼睛已红了。
  她把电报拿上楼去,站在蒲静的卧室外边,轻轻的敲着门。蒲静问:“黑凤,是你吗……”她便把门推开走到蒲静身后站了一会儿,因为蒲静书读得正好,觉得既然这人又不曾见过××,把这种电报扰乱这个朋友也不必,就不将电报给蒲静看。蒲静见黑凤站在身后不说话,还以为只是怕妨碍她读书,就问黑凤:“信写好了没有?”
  黑凤轻轻的说:“十一点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离开了蒲静的房间,走到仪青房门前,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只见仪青穿了那件大红寝衣,把头伏在桌子上打盹,攀着这女孩子肩膊摇了她一下,仪青醒来时就说:“不要闹我,我在划船!我刚眯着,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边了。”等一等又说:“我文章已译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来摊开铺盖。”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信写好了吗?”
  黑凤轻轻的说:“写好了。你睡了,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上山看日头,不要忘记!”
  黑凤说:“不会忘记。”
  因为仪青说即刻还要去梦中驾驶那小白帆船,故黑凤依然把那电报捏在手心里,就离开了。
  她从仪青房中出来时,坐在楼梯边好一会。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强硬结实一点,不许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当然的。有些人为每个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为一种理想日子而生活。为一个远远的理想,去在各种折磨里打发他的日子的,为理想而死,这不是很自然么?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烂了,便在那条路上,填补一些新来的更年青更结实的人,这样下去,世界上的地图不是便变换了颜色么?她现在好象完了,但全部的事业并不完结。她自己不能活时,便当活在一切人的记忆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确并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仪青会先告她梦里驾驶小船的经验,以及那点任意所为的快乐,但她却将告给仪青这个电报的内容,给仪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戚!她记起仪青那个花圈了,赶忙到食堂里把它找得,挂到书房中××送她的一张半身相上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于青岛
   上城里来的人
  一
  “三月十六日的事。一个坏运气落到了众人头上,来了一些——谁知道应当用什么称呼他们为恰当呢——总之他们是来了。不报信,就来了。把一些人从梦中惊醒,但是醒来他们已到寨子中了。狗叫是空的。狗这时似乎也知道叫是空叫,各个逃到空园中去了。人可逃不及。
  “于是不用什么名义就动手。知道‘动手’这两字的意思吧?他们动手了,他们有刀,有枪,只有‘请便’可以说了。
  “他们是体面的。只要不这么慌张。不这么混乱,成群排队到村中大街上走,吹号打鼓的在前引路,骑马匹的放在后面,我可以赌咒说我不敢疑心他们是——”我决定说他们能够这么办的,做得体体面面,在另一时节。“
  二
  “我不是说动手么?
  “轮到了牛,轮到了羊,轮到了财物。……当真,应当轮到我们了。
  “我们是妇人,妇人是有‘用处’的。
  “他们是斯斯文文的,这大致是明白附近无其余的他们。
  说声‘来!’我们就过去一个,我忘了告你是在喊‘来’以前我们妇人是如牛羊一样,另外编成一队的了。如今是指定叫谁谁就去。我赌咒,说我不害怕。这是平常事,是有过的事。
  “但我看到我们的大表妹子——该死的老子这样大年纪还不打发她出门,——她脸色变得真难看。还没有喊她,一双脚只是摇,象纺纱车轴。我的天,你这样胆小!一个女人总有一次的事,怕什么?我是不怕的。他们用过了就会走路,不是么?
  “我轻轻的说,妹子,别这样,你大表嫂也在此,婶婶也在此,不要怕。让他吃!让他用!衙门做官的既不负责,庙里菩萨又不保佑,听他们去,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完事。
  “他们决不是土匪,不会把我们带去——带去只有累赘他们——所以我心稳稳的。”
  三
  “象害了一场病,比疟疾还轻松一点的病,我成了今天的我了。
  “所以我说,我家中原是有两头母牛,四头羊,二十匹白麻布,二十匹棉家机布,全副银首饰,仍然得上城来帮人做工。这理由你当然明白了。他们拿去了一切,留下我同我的男人,我又是害玻你们从城里下乡或者当是另外一个理由,因为你们还可以回转城里。
  “我就是因此到城里来了。我的牛羊同家产,可不知道随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顶不放心那匹黑牛,它左脚有病,是真的。我的男人他因此当兵去了,他临动身时说,他将来总会作他们作过的事,说这话时好象生了点气。
  “我记到他的话,我告他:若是别人家的牛脚上有病,可得给别人留下不要拉走。有病的牛走远路是不相宜的,要这东西随队伍开差,也怪可怜。
  “也许他得过一头牛了,就因为记到我的话不把牛牵走。
  他是好人,我可以同你打赌,尽你去问我村子里的人,看有一个人说他坏话没有。“
  四
  “你们城里人真舒服。
  “成天开会,说妇女解放,说经济独立,说……我明白,我懂。我记得到,哪有就忘记的道理。你不信我念那段话给你听。你告我的我全记得到。‘我们妇女也是人,有理由做男子做的一切事。’……这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知道使我们村子里妇人所害的病,有法子在革命以后就不害它不?
  “她们不能全搬进城来祝可乡下,他们比城里似乎多多了。
  “她们有牛,羊,麻布,棉布,他们就有刀,枪,小手枪,小手榴弹。他们是这样多,衣服一色。上城来告状又不是办法,我们告谁?
  五
  “不说起,我不记到这些事的。好象是忘了。过去的事忘了倒好点。
  “可惜我那牛,我知道它是不愿同我们离开的。临走时被他们牵着打着,(我睡到这样想)它必定还流眼泪。我们原来多久就已成为一家人,太熟了。
  “若到什么地方碰到它,我断定它还认得我。它是又聪明又懂事的东西,我说的是那只黑色的。唉,可是恐怕我的那男人我再不会认识他了,这是整五年,从出门那一天算起——不,应当从我害病那天算起。”
  
  一九二八年夏作于上海
  
  
  
  生
  作者:沈从文
  北京城十刹海前海南头,煤灰土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没事可做的闲人,皆为一件小小热闹粘合在那里。
  咝……
  一个裂帛的声音,这声音又如一枚冲天小小爆仗,由地面腾起,五色纸作成翅膀的小玩具,便在一个螺旋形的铁丝上,被卖玩具者打发上了天。于是这里有各色各样的脸子,皆向明蓝作底的高空仰着。小玩具作飞机形制,上升与降落,同时还牵引了远方的眼睛,因为它颜色那么鲜明,有北京城玩具特性的鲜明。
  小小飞机达到一定高度后,便俨然如降落伞盘旋而下,依然落在场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当发放时稍偏斜一点,它的归宿处便改了地方,有时随风飏起挂在柳梢上,有时落在各种小摊白色幕顶上,有时又凑巧停顿在或一路人草帽上。它是那么轻,什么人草帽上有了这小东西时,先是一点儿不明白,仍然扬长向在人丛中走去,于是一群顽皮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后嚷着笑着,直到这游人把事弄明白,抓了头上小东西摔去,小孩子方才争着抢夺,忘了这或一游人,不再理会。
  小飞机每次放送值大子儿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钱,皆可自己当场玩玩,亲手打发这飞机“上天”,直到这飞机在“地面”失去为止。
  从腰边口袋中掏铜子人一多,时间不久,卖玩具人便笑咪咪的一面数钱一面走过望海楼喝茶听戏去了,闲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场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莲蓬,翠绿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绿的软瓤,还有棕色莲子壳,绿色莲子壳。
  一个年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人扛了一对大傀儡从后海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停顿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拾着地面的莲蓬,用手捏着,探试其中的虚实,一面轻轻的咳着,调理他那副嗓子。他既无小锣,又无小鼓,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看的人也没有。
  他把那双发红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地位既那么不适宜,天气又那么热,心里明白,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绝不能把游海子的闲人牵引过来。老头子便望着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的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这种话安慰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你瞧,这莲蓬,不是大爷们的路数?咱们呆一会儿,就来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爷们回家去还会同家中学生说:嗨,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的说)可不是,你就从不出汗,天那么热,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气,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北京城大学生特有的丑样子,在脸上,也正同样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颜色。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灵便姿势,把膀子向上向下摇着。
  大学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里欣赏傀儡的面目,老头子就重复自言自语的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我说,你瞧,大爷大姑娘不来,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先生不会走的。你小心别让赵四小子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带上,一切弄妥当后,就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进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独自来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人殴打的样子。他用各样方法,移动着傀儡的姿势,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假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大学生忧郁的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
  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
  闲人为了看傀儡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得出场面上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玩意儿也就作了小小结束了。
  老头子慢慢的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离开了傀儡后,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语的说着:“王九,好小子,你真干。你瞧,我说大爷会来,大爷不全来了吗?你玩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撒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瞧,你那脸,大姑娘样儿。你累了吗?怕热吗?(他一面说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额角。)来,再来一趟,好劲头,咱们赶明儿还上南京国术会打擂台,给北方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脸庞收地摊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
  巡警因为那种扮演古怪有趣,便不作声,只站在最前面看这种单人掼跤角力。然刚一转折,弯着腰身的老头子,却从巡警足部一双黑色厚皮靴上认识了观众之一的身分与地位,故玩了一会,只装作赵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赶忙把头伸出,对巡警作一种谄媚的微笑,意思象在说“大爷您好,大爷您好”,一面解除两手所套的假腿,一面轻轻的带着幽默自讽的神气,向傀儡说:“瞧,大爷真来了,黄褂儿,拿个小本子抽收四大枚浮摊捐,明知道咱们嚼大饼还没办法,他们是来看咱们摔跤的!天气多热!大爷们尽在这儿竖着,来,咱们等等再来。”
  他记起地摊捐来了,他手边还无一个大。
  过一阵,他看看围在四方的帮场人已不少,便四面作揖打拱说:“大爷们,大热天委屈了各位。爷们身边带了铜子儿的,帮忙随手撒几个,荷包空了的,帮忙呆一会儿,撑个场面。”
  观众中有人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位置不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毛走开了。老头子为拾取这一把散乱满地的铜子,照例沿了场子走去,系在腰带上那两只假脚,便很可笑的左右摆动着。
  收捐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个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铜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上轻轻说着“王九王九”,笑着走了。巡警走后老头子把那捐条搓成一根捻子,夹在耳朵边,向傀儡说:“四个大子不多,王九你说是不是?你不热,不出汗!巡警各处跑,汗流得多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方想起自己头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时意思想引起众人发笑,观众却无人发笑。
  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也照例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一切,各自跑开了。
  柳树荫下卖莲子小摊,有人中了暑,倒在摊边晕去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只一会儿,玩傀儡的场坪观众就走去了大半,少数人也似乎才查觉了头上的烈日,陆续渐渐散去了。
  带着等待投水神气的大学生,似乎也记起了自己应做的事情,不能尽在这烈日下捧场作呆二,沿着前海大路挤进游人中不见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看,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去,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玩着业已玩过的那一套。古怪动作招来了四个人,但不久之间却走去了五个人。等到另外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其余的人便全都跑去了。
  老头子还依然玩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脚举起,作为其中一个全身均被举起的姿势,又把肩背极力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相扑极烈。到后便依然在一种规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赵四战胜了。
  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场坪里只有一个查验地摊捐的矮巡警笑咪咪的站在那里。因为观众只他一人,故显得他身体特别大,样子特别乐。
  他走向巡警身边去,弯了下腰,从耳朵边抓取那根黄纸捻条,那东西却不见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里乱翻。到后从地下发现了那捐条,赶忙拿着递给巡警。巡警不验看捐条,却望着系在那老头子腰边的两只假腿痴笑,摇摇头走了。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三日,北平
   早上——一堆土一个兵
  作者:沈从文
  天欲发白。一切皆静静的。这分沉静便孕育了稍后一时钢铁齐鸣的种子。
  老同志伏在山地土沟边,身穿破棉袄儿,见得多,听得多,胆量稳稳的,心沉沉的,不怕冷,不怕饿。
  为的是会那么一手,有了经验,到时候天空中燕子似的钢铁飞窜,“来,×你的娘,炸你个七块八块!”一下子把那个黑沉沉的玩意儿,向远处抛去,訇……一堆烟子,一堆石头,一堆泥土,向上直卷。一口猛劲的犁,一只瞧不见的大手,这么一下翻起多少东西!那大腿,那手指,那点撕碎拉长的内脏,起花的肠子,水蛇似的肠子。“来,×你祖宗,再来一下!”又再来了一下。
  在那时节老同志是半疯的。空中的一切声音皆使他发疯。
  “来,×你……”便又再来了一下。每一个动作相伴而来的是个粗俗的字眼,这包含了一种力量,一分气。
  老同志可没有死,天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勇敢人照例就不会轻易死。枪子儿常常赶人背后穿,你想跑,只一下子你便完事了。你不跑,你不会在冲过来的毛子以前完事。
  嘘……一颗流弹;一只紫色的鸟儿打头上飞过去,一个信号,暴雨中第一滴雨点。来了,昨天的事又快来了。同天明一样,黑夜一走终究要来的。
  一切过去了,黑夜和沉默皆已过去了。远处有了机关枪声音一阵,过后又异常沉静了。
  天已亮,好象再不会有什么事。
  老同志把手在空虚里抓了一把。看看风向什么方面吹。老同志身伴一个小同志,一个学生,那顶圆圆的钢盔搁在头上,代为说明他来到这儿还不多久。那学生哑哑的说:“老伴,老伴,别开玩笑,小心一点儿。”
  “小心一点儿?小心你做皇帝的命!你是来干吗的?我问你。”
  那一边便无回嘴声音了。
  过一会儿,那戴了钢盗的学生却说:
  “老同志,老同志,到了一万顶钢盔,今早冲锋时可不怕机关枪了。”
  人年轻了一点,话说得那么傻,真象机关枪子儿单拣脑瓜子钻,别一处皮肉不作兴穿过似的,故老同志听到这个时笑也不笑。后面的人要买帽子爱国,前面的可不要。他们要大炮小炮,要机关炮同向空中飞机瞄准的高射炮,向谁去要?
  从学生看来,这老同志正有点傻,那么勇敢,那么猛,不是傻子谁作得出?看看地面各处已现出了淡淡的轮廓,只壕沟如一条黑色带子,向高处爬去。学生问:“老同志,老同志,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为什么到这儿来?鬼明白。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我问你。人明白的都不来,来的就不大明白。大家都想搬了宝贝向南边跑,不要脸,不害羞,留下性命做皇帝,这块土地谁来守。”
  “你有家,……有土。”
  “我有田土舍不得离开吗?我有坟土。毛子来了,占去咱们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过多少血,家门前一块肥土让他们拿去,不丢丑?读书人不怕丢丑我可怕丢丑。站不住了,脑瓜子炸了,胸脯瘪了,躺到那炮弹犁起的坑里去,让它烂,让它腐。赶明儿有人会说:”老同志不瘪,争一口气,不让自己离开窄窄的沟儿向宽处跑。他死了,他硬朗,他值价。‘“那学生一句话不说,也把手在空气中捞了那么一下,想爬过来一点,似乎要亲老同志一下,老同志说:”伙计,小心点,不是玩的。“
  “得啦,我让你去做皇帝。我把你这个。”他想脱下那顶帽子,这帽子使他害了羞。
  啵……
  一下子小雏儿完了,放翻了,一个滚便转到壕沟里泥水中去了。一顶钢盔留在老同志身边。
  “发明这玩意儿!”老同志道。“天空中落雪子时,戴它到头上去,挡一阵雪子。送来一万顶,好象全望着别炸碎脑子,枪子儿赶别处进,把受伤的填满一个北京城,让人知道抵抗了那么久,伤了那么多,就来讲和似的。妈妈的,你们讲和我不和。我怕丢丑。我们祖宗并不丢丑。”
  稍远处有了枪声,左边有了枪声,右边有了枪声,老同志摸摸身边,身边有一十七个炸药作馅的铁棒槌。寒气中一切皆结了冰似的;空气结了冰,铁也结了冰。
  一九三三年三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