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激斗20号觉醒:沈从文作品集 游目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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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腐烂
  晚风带着一点儿余热从××吹过上海闸北,承受了市里阴沟脏水的稻草浜一带,皆放出一种为附近穷苦人家所习惯的臭气。在日里,这不良气味,同一切调子,是常使打扮得干净体面的男女人们,乘坐×路公共汽车,从隔浜租界上的柏油路上过身时,免不了要生气的。这些人皆得皱着眉毛,用柔软白麻纱小手巾捂着鼻孔,一面与同伴随意批评市公安局之不尽职,以为那些收捐收税的人,应当做的事都没有做到,既不能将这一带穷人加以驱逐,也不能将一带龌龊地方加以改良。一面还嗔恨到这类人不讲清洁,失去了中国人面子。若同时车上还有一个二个外国人,则这一带情形,将更加使车上的中国人感到愤怒羞辱。因为那抹布颜色,那与染坊或槽坊差不多的奇怪气味,都俨然有意不为中国上等人设想那么样子,好好的保留到新的日子里。一切都渐渐进步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上海的建筑,都市中的货物,马路上的人,全在一种不同气候下换成新兴悦目的样子,独有这一块地方,这属于市内管辖的区域,总永远是那么发臭腐烂,极不体面的维持下来。天气一天不同一天,温度较高,落过一阵雨,垃圾堆在雨后为太阳晒过,作一种最不适宜于鼻子的蒸发。人们皆到了不需要上衣的夏天了。各处肮脏地上,各处湫陋屋檐下,全是蜡黄的或油赭色的膊子。茶馆模样的小屋里,热烘烘的全是赤身的人。妇女们穿着使人见到极不受用的红布裤子,宽宽的脸,大声的吵骂,有时也有赤着上身,露出下垂的奶子,在浜边用力的刷着马桶,近乎泄气的做事,还一面唱歌度曲。小孩子满头的癣疥,赤身蹲到垃圾堆里检取可以合用的旧布片同废洋铁罐儿,有时就在垃圾堆中揪打不休。
  一个什么人——总是那么一个老妇人,哑哑的声音,哭着儿女或别的事情,在那粪船过身的桥下小船上,把声音给路上过身的人听到,但那看不见的老妇人,是也可以想象得到那皱缩的皮肤与干枯的奶子,是裸出在空气下的。
  还有一块经过人家整顿过的坪,一个从煤灰垃圾拓出的小小场子,日里总是热闹着,点缀到这小坪坝,一些敲锣打鼓的,一些拉琴唱戏的,各人占据着一点地位,用自己的长处,吸引到这坪里来的一切人。玩蛇的,拔牙的,算命的,卖毒鼠药的,此外就是那种穿红裤子的妇人,在各处赤膊中找熟人,追讨在晚上所欠下的什么账项,各处打着笑着。小孩子全身如涂油,瘦小的膊子同瘦小的腿,在人丛中各处出现,快捷如狗,无意中为谁撞了一下时,就骂出各样野话,诅咒别人安慰自己。市公安局怎么样呢?这一块比较还算宽敞的空坪不为垃圾占据,居然还能够使一些人在这上面找得娱乐或生活,就得感谢那区长!
  这时可是已经夜了,一切人按照规矩,皆应当转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没有饭吃的,应当找一点东西塞到肚子去;没有住处的,也应当找寻方便地方去躺下过夜。那场子里的情景,完全不同白天一样了。到了对浜马路上电灯排次发光时,场子里的空阔处,有人把一个小小的灯摆在地下,开始他的与人无争的夜间生活。那么一盏小小的灯,照到地下五尺远近,地下铺得有一块龌龊的布,布上写得有红字黑字,加着一点失去体裁的简陋的画。一个象是斯文样子的中年人,就站到灯旁,轻轻的唱着一种诗篇。起了风,于是蹲下来,就可以借了灯光看出一个黄姜姜的脸。他做戏法一样伸出手来,在布片四围拾小石子镇压到招牌,使风不至于把那块龌龊布片卷去。事情做完了,见还无一个人来,晚风大了一点,望望天空象是要半夜落雨样子,有点寂寞了,重复站起来,把声音加大了一点,唱《柳庄相法》中的口诀,唱姜太公八十二岁遇文王的诗,唱一切他能唱的东西,调子非常沉闷凄凉。
  自己到后也感觉得这日子难过了,就默默的来重新排算姜尚的生庚同自己的八字,因为这落魄的人总相信自己有许多好运在等候。
  这样人在白天是也在这坪里出现的。谁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谁也不想要知道他的来处。望到那姜黄的脸,同到为了守着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几根疏疏的鼠须,以及盖到脑顶那一顶油腻腻的小帽子,着在身上那油腻腻的青布马褂与破旧的不合身的长衫,就使人感到一点凄惶。大白天因为人较多,这斯文人挥着留有长长指甲的双手,酸溜溜的在一群众生包围中,用外江口音读着《麻衣》、《柳庄》的相法,口中吐着白沫,且用那动人的姿势,解释一切相法中的要点。又或从人众中,忽抓出那预定好了的一个小孩子,装神装鬼的把小孩子前后看过一遍,就断定了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来的孩子,张大着口站在身旁,点点头,答应几个是字,跑掉了,于是即刻生意就来了。若看的人感到无趣味(因为多数人是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钱雇来的),并且也无钱可花到这有神眼铁嘴的半仙身上时,看看若无一个别的什么人来问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没有生意时,这斯文人就坐到一条从附近人家借来的长凳上,默默背诵渭水访贤那一类故事,做一点白日的梦,或者拿一本《唐诗三百首》,轻轻的读着,把自己沉醉到诗里去,等候日头的西落。有时望到那些竞争到吸引群众的卖打卖唱玩戏法的人,在另外一处,非常的热闹敲锣打鼓,人群成堆的拥挤不堪,且听到群众大声的笑,自己默默的坐到板凳上出神,生出一点感想。不过若是把所得的铜钱数着,从数目上,以及唧唧的声音上,即时又另外可以生出一点使自己安慰的情绪,长长的白日,也仍然就如此的过去了。
  到了夜里时,一切竞争群众的戏法都收了场,一切特殊的主顾,如象住在租界那边的包车夫同厨子,如象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机会出来吹风白相,所以这斯文人乐观了一点,把灯点上,在空阔的坪里,独自一人又把场面排出来了。
  照例这个灯是可以吸引一些人过这地方来望望的。大家原是那么无事可作,照例又总有一些人,愿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会的方向,以及测验一下近日的运气。白日里的闲话,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为极其可观的收入,这军师,这指导迷途的聪明人,到时他精神也来了。因为习惯了一切言语,明白言语应当分类,某种言语当成为某种人的补剂,按到分量支配给那些主顾,于是白天的失败,在夜里就得到了恢复机会了。大约到九点十点钟左右时,那收容卖拳人玩蛇人的龌龊住处,这斯文人也总是据了一个铺位,坐在床头喝主人为刚冲好的热茶,或者便靠到铺上烧大烟消磨上半夜。他有一点咳嗽的老毛病,因为凡看相人在无话可说时,总是爱用咳嗽来敷衍时间,所以没有肺痨也习惯咳嗽了。他得喝一壶热茶,或吸点烟,恢复日里的疲劳,这也是当然的。到了半夜,听各处角落发出愚蠢的鼾声,使人发生象在猪栏里住的感觉,这时某一个地方,则总不缺少一些愚蠢人们,把在白天用气力或大喉咙喊来的一点点钱,在一种赌博上玩着运气,这声音,扰乱到了他,若是他还有一些余剩的钱,同时草荐上的肥大臭虫又太多,那么自己即或算到自己的运气还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经把长褂脱下摺好放到枕边,也仍然想法把身子凑到那灯下去,非到所有钱财输尽,绝不会安分上床睡觉。
  天气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个空坪过日子的各样人,都只好在同一意义下,站在檐前望雨,对雨景发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种消遣,因为认得字,可以在这时读唐人写雨景的诗。并且主人有时写信,用得着他代笔,主人为小孩发烧也用得着他画符。所以这人生活,与其他人比较起来,还是可以说很丰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还因为是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皆方便的日子!
  如今还没有落雨,天上各处镶着云,各处檐下有人仰躺着挥蒲扇,小孩子们坐到桥栏上,望远处市面灯光映照到天上出奇,场中无一个主顾惠临。
  在浜旁边,去洋人租界不远,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车过身时捂鼻子一类人所想象不到的一个地方,一排又低又坏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抹布阶级的朋友们所祝如鱼归水,凡是那类流浪天涯被一切进步所遗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归到这地方来住宿。这地方外观既不美,里面又肮脏发臭,但留到这里的人总是很多。那么复杂的种类,使人从每一个脸上望去,皆得生出“这些人怎么就能长大的”一种疑问。他们到这里来,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无把握。他们全是那么缺少体面也同时缺少礼貌,成天有人吵闹有人相打。每一个人无一件完全衣服或一双干净袜子,每一个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姿势。并不是人人都顽强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气都非常坏。那种愚暗,那种狡诈,那种人类谦虚美德的缺少,提及时真是使人生气。
  到了这时节,这种住处是已容纳了不少白天那种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这住宿处的,是许多穿大红洋布裤子妇人中最泼悍的一个,年纪将近四十岁了,还是常常欢喜生事。这妇人日里处置一些寄宿人的饮食,一面还常常找出机会来,到别的事上胡闹。夜静了,盘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选了一个男子,预备做一件需要男子来处置才得安宁的事,办得不妥,就毫无理由的把小孩子从梦中揪起重打一顿,又或在别的事上拿着长长竹竿,勒令某一个寄宿男子离开这屋里。主人小孩子年纪九岁,谁也不须考问这小东西的父亲是什么人。小孩子一头的疥癞,长年总是极其龌龊,成天到外面去找人打架,成天出去做一些下流事情。他白日里守着玩蛇人身旁,乘人不注意时,把蛇取出来作乐,或者又到变戏法的棚后去把一切戏法戳穿。与人吵闹时,能在年龄限制以外的智慧中,找出无数最下等的野话骂人,又常常守着机会,在方便中不忘却盗窃别人的物件。
  照规矩,在这类住宿地方,每人应于每天缴纳十一枚铜子,就可在一张破席子上躺下来,还可以花一个十文,从茶馆里泡茶,把壶从茶馆里借来,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带得有行李,总象是常常要忘记了这茶壶不是自己东西,临走时把它放到自己行李里面去。茶壶不见了,隐藏了,主人心里明白,问了又问还是不见,于是就爽快的伸手到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壶检察出来,一面骂出一些不入耳的话把客人轰走。
  客人在这样情形下,也照例在口里骂出一种野话才愿意出门。
  这些人,又或者无意中把茶壶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闹,结果还是茶馆中人来骂一阵,算是免去赔偿的代价,吵闹才能结束。
  他们住处也有饮食,可是吃主人办来的伙食,总只是那初次来此的人,其他的人是不吃主人东西的。这些人的肚子里,因为照例也得按时装上一点东西,所以附近各处,总不缺少贱价的食物。发臭的,粗粝的,为苍蝇领教隔日隔夜变了颜色还来发卖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钱买到的。上等人吃饼糕,这里也有一种东西仍然名叫饼糕。上等人吃肉,这里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开心又来一点纸烟同酒,这里也还是满盘的瓜同无数的纸烟,无量的酒。总而言之,租界上所有的一切吃喝哄口的东西,这区域是并不因为下贱就无从得到的。他们吃什么这些人也吃什么,不过所吃的东西,稍稍不同罢了。譬如酒,那些用火酒和水掺混的东西,用瓶子装好,贴上了店家招牌,又在招牌上贴了政府的印花税小小票子,酒的颜色还有红有绿,难道这东西不是已经很象酒了么?他们得了点钱,把这样酒买来,吃得大醉后,不是寻事打闹,就是纵横的吐呕,每个人好在总是那么吃腐东西,受风雨虐待日子太久,酒精的毒又不会一时发作,所以开铺子的把印花税贴足,良心也就非常安宁,不问这酒的一切影响了。
  这斯文人是也住到这样地方有了些日子的。
  在寄宿处不远,过斜街,还有公安局派出所一处。市公安局是从没有忘记这地方还有这些活人的事情,他们从区长到巡丁,大家都记到这里是有人的,凡是一个活人,都应当按照生活营业向官厅缴纳一定的捐款,房捐,营业捐,路摊捐,小车捐,还有什么更好听的名字。他们都非常耐烦,不以数目很小就忘记过一次不派人来收取这神圣的国课的。好象卫生捐,治安捐,这一类动人名目,在这些地方也就仍然能够存在。地方既住得完全是一些下等人,一切都极不讲究,若不是常常有警务人员来视察沿浜情形,以及各家情形,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所以卫生捐就应当收了。至于本区人口既杂乱不堪,动不动就要闹出事情,若非有几个治安警察,遇事发生,就把两造带去拘留到看守所,审问时用违警律处罚点小款到一切爱生事的人头上,警戒到下次,还不知每月要出多少乱子!
  派出所巡警们,除了收捐日子较为忙碌,其他时节尚比较清闲,所以每遇到有什么事发生时,总是把人带局,拘留了半天,审问过后才开释的。站岗的巡警,则常常到茶馆去享受店主的一壶热茶,同熟人谈谈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新闻,消磨这个使人忍耐不下的长日。他们白天有时到那块近于竞技处的场子里,走到相士边站站,又走到西洋镜的匣子边看看,各处往来。夜里则绕到这一个场坪,用警棍击打预备要在场内拉屎的各种野狗。照例这些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见了这尊贵的公务人员,就夹了尾巴飞奔的窜到横街小弄内去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那斯文人独在灯边平地上站了半天,一个夜班巡警从横街走出,望到那情景,走过来看了一会,同相士谈了一阵闲天,有毒的蚊子叮在手背发痒,所以约莫十点左右,巡警的提议生了效力,相士就收拾了场面回到住处喝茶睡觉去了。
  夜静后,许多在露天下赤身睡觉的男子,因为半夜来一阵行雨,都收拾到屋里去了,场子中静悄悄的无一个人。白日众生聚集的地方,这时显得宽阔异常。隔河浜的电灯,白惨惨的,一排排的,各个清清楚楚的,望到对河浜的事情,只是不说话。这时节空坪里来了一个卖饺饵的人,还停留在场坪中央不动,轻轻的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似乎是惟恐惊醒旁人样子,敲了一阵又沉默了。
  粪船开始从浜河划来,预备等候装取区内的大便,船与船连系衔接磕磕撞撞到了所要到的地点,守船人皆从船头上了岸,向饺饵担架边走来吃饺子。雨已经早止住不落,天上出了月亮,许多地方看得出云在跑走,风从别处吹来时已经毫无日间余热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碗盏相磕的声音,从小街一端那巡警又走出来了,同时又从另外一个弄口也走出来了一只大狗。这两样东西皆不约而同的向饺饵摊边走去。不到一会儿,巡警的一饼圆脸,便在饺饵汤锅热气迷#髦杏腥さ挠吵觯荒侵还罚*却怯怯的要求讲和似的,非常谦卑蹲到一旁,看巡警老爷吃饺子了。到后又动了一阵儿风,卖饺饵的已打了肩担走去了,粪船上的人皆到相熟的妇人小船上去了,只有几个生手无处可走,躺到浜边石级上小睡等候天明。场坪中剩下了巡警一人,嗅着从制革厂方面吹过来的臭风,他按照职务要绕这区域沿浜走去,看看是不是有谁从家中抛出一个死去的孩子,或这一类讨厌的事情。在职务上他有了一点责任观念,所以这时虽然极其适宜于同妇人在一个床上睡觉,他不好意思去找寻做梦地方。
  一切是那么静,一切皆象已经死去,白日里看来小小的屋,这时显得更小了。一只猫儿的黑影子,从那平屋的檐头溜去,发出小小的声音,又即刻消失到黑暗里,这地方于是就象只有巡警他一个人是活人,独立到这天空下视听一切了。
  他走了又走,走到将近桥头地方,一个路灯柱旁边,见到了一个人形,吓了这个公务人员一跳。其实这仍然是预料得到的一种事情,这样天气,这样使人随处可以倒下去做梦的好天气,一个人是并不出奇的事情!不过这时这公务人,正咯咯的翻着胃中饺子的葱气,心里想到一件不舒服的事情,灯柱下的一团人影使他生了一点照例要生的气了。他于是就壮着自己胆子,大声的叱问是什么人在此逗留。灯下的人,正缩成一团,坐在柱边睁大了眼睛,望到路灯上的一匹壁虎,盘据到灯泡旁捕虫情形出神。这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是许多这样孩子中的一个,日里因一件事情正为巡警打了一顿,到晚上找不到一个住处,凡是可以睡觉的空灶头都为另外的人占去了,肚子又空空的极不受用,这小孩子躺到一个棚下,看落雨过了,还想各处走走,寻一点可以放到肚子里的东西。走到了这里,见到那爬虫,小蛇一样很灵敏的样子,就忘了自己的事,坐到下面欣赏了许久。他这时正在心中打算,如何爬上去把那小东西捉来玩一阵,忽然听到巡警一声咤叱,这孩子以为爬电杆的事已为巡警看到,本能的站起来就飞奔的跑了。
  这杂种,这不知父母所在,象是靠一点空气就长大了的小东西,对于这时所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是新鲜事情!他一面奔跑,一面还回头来望到后面,看看是不是要被追逐一阵。他这时正极无聊,所以虽然觉得害怕,也同时觉得有趣。
  本来追了几步,这巡警按照一个巡警的身分,就应当止住了步。可是今夜的事稍稍不同了一点,这巡警无事可作,上半夜还喝了一杯酒,心头上多少有点酒意,看到小孩跑了又即刻不跑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的尊严有了一种损失,必须有所补充,就挥舞着他那一根警棍,一直向小孩子逃走的方向冲去。小孩子知道这情形不好,知道那警棍要到头上背上了,赶忙拉长了脚步逃走,想再跑一阵,就可以从一个为巡警所不屑走的脏弄堂里,获得了自己的安全。可是这场坪的尽头,正有许多坑,小孩子一不小心,人就跌到这水坑里去了。巡警听到了前面的声音,就赶到前面去,望小孩子在脏水里挣扎好笑。他就问他:“做什么跑?”
  这意思是好象说既不偷了谁的东西,为什么一见了巡警就想逃走。他为了证明这逃走不应当,简直是愚蠢行为,且警告他逃走就是有跌到水里去的理由,这公务人员且不去援救一下落在脏水里的小孩子。他看他怎么爬上坑来,如何运用他的小手小足。因为面前是那么一个不足道的小小动物,而且陷到这坑里惶恐无措,这时这巡警的愤怒已经完全没有了。
  因为问到小孩子为什么要逃走的理由,小孩子没有爽朗的答应,这体面人就用那带着神圣法律的意义的警棍戳小孩子的头,尽小孩子在脏水中站起来又复坐下去。小孩子不知道应当如何要求这老总,又没有一个钱,送给这公事中人,又不能分辩,说这个事是不应当的玩笑,就只很可怜的坐到脏水中,喊“莫闹莫闹”,摇着那瘦小臂膊,且躲避到那警棍。过了一会,巡警觉得在这地方,同一个这样渺小东西打闹,实在是无趣味,自己就唱着“老渔翁”调子扬扬长长走去了。
  小孩子坐到坑中半天,全身是脏水,眼见巡警已经走去了,皮鞋声音远了,才攀住一点东西爬起来,爬出到坑上,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到后觉得哭也无益,这时决不会有一个人从什么地方过路,随手给一个钱,并且肚中有点儿饿,一切的行为,也使自己疲倦了,就望到远处天的一方电灯的光,出了一会神。他想到这些灯底下的人那些热闹情形,过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他很奇怪那些灯同那些人,他知道在这些灯光下,一定是有许多人闹着玩着。一定有许多人在吃东西喝酒。
  还一定有许多人穿上新衣,在路旁那么手挽手,从从容容慢慢的走路,或者逗留在一些大窗口边,欣赏窗内的各样东西。
  窗内是红绿颜色的灯映照着,比白天还美观悦目。一切糖果,用金银纸张包裹,一些用具,呢帽子,太太们的伞,三道头的大皮靴子,小小皮夹同方圆瓶子,没有法子记清楚!烧鸡烧鹅都同活的一样神气,成串的香肠都挂在窗边,这些那些,值钱一百万或更多,总而言之是完全的放在那里等候人来拿去随意吃用的东西!这究竟值多少钱,这究竟从什么地方搬来,又必需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完全不能知道的。他到过这类地方,也象别人那么恣肆欣赏过窗内的一切物品,因此被红头阿三打过追过,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时节是不是还有那样多人在那些地方,是不是还有红头阿三,他可不大明白了。但是,还有灯,当真是还有灯,那些光映到半空,如烧了天的一部分。
  他看过这些,想起这些,记到这些,于是不久就有一个红头阿三的黑脸,在自己眼前摇晃,显出很有趣极生动的神气。照规矩,他要跑,这大个子黑印度人就蹒跚的舞动着手上那根木棍头,追赶前来。“来,一过来就可以大杀一阵!”他记起拾石子瓜皮掷打这黑脸鬼子的事,当时并没有当真掷过,如今却俨然已把瓜皮打在那黑脸上,他乐了。“打你这狗命的!
  打死你这狗!打你鼻子!“是的,瓜皮是应当要打在鼻上才有趣味。他就坐在一个垃圾箱上,尽把这一类过去的事情,重新以自己意思编排一阵,到后来当真随手摸去,摸到身边一个柔软的东西,感觉很不同,嗅嗅手,发恶臭气味,他才明白了现在地位,轻轻骂着娘,于是一面站起一面又哭了。
  天上的月亮斜了,只见到一颗星子粘在蓝蓝的天上,另外地方一些云,很悠遐的慢慢走动,这时有一辆汽车,从桥上过去,车夫捏喇叭象狗叫。
  他看到天上,他听到象狗叫的喇叭声音,却不大有趣味。
  他有点倦了,不能坐到有露水的场坪里过夜。得找一个有遮蔽处去睡觉,一面揉他的眼睛,一面向一条小弄堂走去。一只狗,在暗处从他身边冲过去时,使他生了气,就想追到这狗打一顿,追了几步过后又想想,这事无味,又不追了。他饿了,他倦了,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蜷成一个刺猬样子,到那较干爽的地方去睡到天亮,不会再有更好的事情可作。他的身上一条裤子,还是粘上许多湿腻腻的东西,这时才来脱下了这裤子,一面又想到日里一些事情。
  到后,他把这小小身体消灭到街角落的阴暗处,象是为黑暗所吞噬,不见了。
  天还没有发白,冷露正在下降,睡在浜边石上的粪船夫中一个冷醒了,爬起身来,喊叫伙伴。这样人言语吝啬到平常一切事上,生在鼻子下的那一张口,除了为吃粗粝东西而外,几几乎是没有用处了。他喊了伙伴一声,没有得到答应,就不再作声了。他蹲到自己粪船上去,卸去自己一切的积物,咚咚的响着,热屎落在浜中,声音极其沉闷。
  从南端来了一只小船,从那桥洞下面黑暗处,一个人象是用一只看不见的手使船慢慢的移动,挨近了粪船。
  一个妇人看不清楚面目,象是才睡醒样子,从那个小船的篷舱口爬到外面,即刻就听到船中有小孩子尖声的哭喊,妇人象毫不理会,仍然站在船头。
  粪船上另一个船夫也醒了,望到那新来的船,不很明白是为什么原因。
  那船靠近粪船了,船与船互相磕撞着,发出木钝的声音,河中的水微微起着震荡。
  “做什么?”
  那妇人,声音如病猫,低微而又见出沉闷,说:“问做什么?一个女人尽你快乐。”
  “什么事情?”
  “你来,你来,”船夫之一明白这是什么事了。
  “我弄不出钱。”
  “你说谎话,只两只角子。”
  “两只铜子也找不出。”
  妇人还是固持的喊着,“你来!”
  男子似乎生气了,就大声的说:“糟蹋我的力气,我不做这件事。”
  妇人象是失望了,口中轻轻吹着哨子,仍然等待什么,要另作主张,站在船头不动。
  那最先一位船夫蹲到船头大便完了,先是不做声,这时就想去到船尾去,看看妇人是什么样货色。两人接近了,船傍着船,妇人忽然不知为什么,骂出丑话来了。
  “不要么?”这样问着,却不闻有何回答。
  隐隐约约的是那船夫的笑声。
  过了一会,那只船,慢慢的,仍然看不出是为什么原因,那么毫无声音的溜回到那黑暗阴沉的桥洞下去了。被骂过一些野话的好事船夫,毫不生气,就站在船上干笑。一枚双角可以过船上去做一种出汗事情,但一个钱不花,被他在一种方便中捏了一把妇人的胸部,这件事做得使自己很满意,所以他笑了。
  过了一会,这只船为桥的涵洞所消灭,已经看不见影子,一种小孩子被打以后似的哭声却又大了。这声音尖锐的从黑暗中飘来,同时也消失在黑暗里,听到这个声音,知道那个方向同到理由,船夫还只是干笑。
  另一个船夫蹲到浜旁,正因为无钱有点懊恼,就说:“她生了气呢。她骂你,又打她的小杂种!”
  “你怕她生气去赔礼罢。你一去她就让你快乐,不是这样说过了么?”
  “她骂你!”
  “……”
  那一个不做声,于是这一个蹲在岸旁的,固持的说了三次“她骂你”,嘲笑到伙伴,自己也笑了。
  这时节,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落到水里去,如一只从浜旁自己奋身掷到浜中去的癞蛤蟆,咚的一响,浜中的死水,便缓缓的摇动起来,仿佛在凉气中微微发抖,小小波纹啮着那粪船的近旁,作出细碎声音,接着就非常沉静了。
  某个地方有一只雄鸡在叫,象是装在大瓮里,究竟在什么地方也仍然听不分明,两个粪夫知道自己快要忙碌做事了,各人蹲在一个石墩上,打算到自己的生活。天上有流星正在陨落,抛掷着长而光明的线,非常美丽悦目。
  
  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日作成,八月重改。
  
  
  
  平凡故事
  匀波,××教会大学文科三年级学生,按照身分,这个人如其他许多讲规则的教会大学校的好学生一样,选课很多,对于功课都做得很好。风气所归,这人另外读过一些中外名著,自己又会拿笔写散文写诗,作品皆登载到学校刊物同别的不甚著名刊物上。他是学生会的会计,和别两种会的会员。
  在他宿舍床前面,挂得有从杂志中剪下来的世界文学名家照片,不规则的用小小图钉钉上墙壁。他的书架放在床头,上面有很多书籍同杂志。他的写字桌有套新文房四宝,一支钢笔,一个墨水瓶,一个贴有吸墨纸的家伙,另外就是可以每一页扯下作写情书用的白色蓝界洋纸本了。这些东西在桌上,本来不是重要的东西,还有其他许多物件,占了桌上全面积三分之二。
  他是一个有普遍趣味的人,所以从一个生物学的教授讨来一个无用处了的骷髅,从考古学教授得了一块旧砖,从……这些东西把书架的上一层与桌子的大部分占据了,每天这些东西加多一点,桌子上的空间更少了。
  学文科的人,大致是一目了然的,白白的脸,小小的手和脚,长头发披在脑后,眼睛有点失眠神气。还有是说话带着一点特别体裁,谈到不拘什么事情,欢喜引用一点故事上不甚恰当的比喻,来为自己所持的主张辩护。至于性格,完全是千人一样,就是那“好管闲事”的精神。这些年青人是在没有学好文学以前,把这些习惯先就学好了,使人一见可以明白他是文学者的。匀波同这类大学生在一处过活,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课余无事时候,几个同学在一处,总是谈谈空洞的希望,或者关于文学,或者关于爱情。又或者把政治社会各问题提出来,肆无忌惮的批评一阵,各以自己所看过的几本书作为根据,每人有一个不同的主张。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张,到某问题上,理性的言语已显得毫无用处时,就互相带着一点儿感情,用许多术语骂对方,如象“落伍”,“醉生梦死”,“帝国主义走狗”……差不多都是从上海方面印行的刊物上记下来的,所以读书特多的匀波,语汇也就特别丰富。不过这些话语,在上海刊物中,含有的凶恶阴狠意义,在这些人口上却已失去,成为无害于事的嘲弄了。在他的日记本上,曾有似乎极其得意的记录,是这样写下来的:……老王,赵四侉子,裁缝李,拜轮,说到××,都被我战败了。这些人平常只会做点诗呈皇后某某,谈到根本问题,是十分落伍了的。
  大约几个名字都是同学的绰号,因为这些年青人,同在一个大学念书,有些还同在一个寝室睡觉,他们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有一个绰号,叫起这个绰号时,便显得亲热许多的。匀波他自己还有两个,常常为同学所引用。他的所谓“根本问题”,似乎不出他身分上的几种事情,生活,爱情,文学。一个大学生,对前途充满希望,口上心上,离不了这些问题,那是应当的。他们在教会学校念书,却不大谈上帝,因此这一批人,被另外一群上帝的爱儿爱女们,看作违悖圣道的异教者,感情算不得怎么好。
  这些年青人虽然这样聪明有趣,却无一个得到女子的垂青。因为学校的风气,所以这些多情的小子,陷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形中过着日子。
  就因为大家对女人只是一个抽象,在这上面,匀波在同学中建设了生活的基矗他懂得比别人多,大家都承认他的知识,他常常是极其快乐,看一切在眼底的事物,发各种光泽。他对于生活当前和未来都感到满意,因为在他左右的同学,为他学力所征服,趣味所支配,很有不少的人!
  他的品貌是许多读书识字女人理想中情人的模子,他的性情又足使年青女人减去拘束,所以在××大学第三年级的下学期,众人还是毫无办法的时节,××学校新来一个为众人所倾心的“公主”,在一种方便凑巧情形中,不久就成为匀波的爱人了。
  但这事是秘密的,从无第二人知道。
  幸运原是势利的,到各处去全是孪生,在××学校得到了爱情的匀波,在另外机会中另外地方又遇到了一个女子,同样的柔媚雅洁,青春可人。匀波如一般聪明人一样,不固执,不虚伪,于是又爱上了那个女子。
  他用谎语在那两个女人之间,掩盖到自己的过失,因为他虽然对于幸运不加以拒绝,却从习惯中看出自己“普遍趣味”,若是用在爱情上面时,将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很巧妙的在两者之间,取到那青年女子在热情中的发狂的拥抱,肆无忌惮的调谑,以及因小小过失而成的流泪与赔礼机会。他把自己所作的诗分抄给两个人,得到两份感谢。他常常发誓,学得用各样新奇动人的字句。他把谎话慢慢的说得极其美丽悦耳,不但是女人没有觉到,他自己到后来,也就生活在他那罔诞的言语中,变成另外一种人了。
  他为这个事情把快乐同苦楚一并得到了。他的行为自然还是向快乐上努力,极力避开纠纷。他外貌显得冲和,内心自然免不了有些冲突。
  他的朋友于是为他取了一个新的绰号,称他为“神秘的诗人”。“诗人”是他本来的身分,“神秘”则因为他瞒到了同学,做了许多使好管闲事的同学无从索解的事情。他知道年轻男子在没有得到一个女子以前,都欢喜生事,放肆得有点怕人,因为那不拘形迹,毫无秘密,虽能作成了同学的友谊,却最足妨害那另外一方面事情的进行。所以在××大学,匀波同两个女子发生爱情以后,他同宿舍的同学,还居然无从知道详细。
  这个聪明人,在日记簿上,他写了一些平常事情,却把那要紧的事一字不提。因为照规矩他们是常常在一种方便中,同学们皆有权利攫到另一同学的秘本日记看,且把搜察所得公开给同学知道的。匀波明白这利害,他的秘密只是抄录到自己的心上。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人,只是因为二十岁这点点理由,他们可以放纵不拘作任何天真烂漫行为,××大学是无法取缔的。礼拜六的下午,同学们把一个礼拜的日课上过了,把饭吃过了,为国为家做人的义务,已经尽过,到应当由自己趣味,来支配时间的时候到了,几个人约到一个幽僻地方去开个小会。这会是他们定下来有了一年的,每礼拜皆出席,每次出席如其他任何年青人的集会一样,还是说一些空话,吃一些东西,从耳朵中塞进问题,从口中塞进点心,到后大家唱一个歌或歌也不唱,就分手了。
  但他们的会是匀波发起,因为发起人的缘故,这会的严肃气氛比本校其他哲学会,数学会,以及什么金贵银贱研究会都不同了。这会是用“文学俱乐部”出面,向学校当局注过册的,实际内容比文学还宽泛许多。他们一到会,什么都谈,并且还不拘什么都作。其中有一件事,是每礼拜集会都不缺少的,就是同学中之一个,当众人来报告他那好管闲事的成绩。恋爱,吵架,写情书,以及……报告者总是用一个演谐剧者态度,把那所探得到的消息说出,另外还有个副手代为补充。被侦察的或是会中同学,或不是会中同学,皆不会使说者听者减少兴味。全是年青人,全是生活和课程都折磨不了那有生命力的身心,所以日子过下去,这俱乐部的会员,数目由四个到十七个,扩大成为一校最有名的组织,并且新来入会的,竟因为无法得到全体会员通过,全遭摈绝了。
  会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们集会谈到女人时就多些,还更显得十分放肆。
  因为个人的秘密,匀波这次到会较晚,走进作为会场的学校礼堂地下室第三号,推了门进去时,就听到一阵拍掌鼓噪声音。
  一个在数理系的同学,对于微积分得过最好奖语,却在这俱乐部中也得到盛名的蜜司忒文,××拍卖行经理人的儿子,从家长方面学得一种洋盘气派,正爬到一个桌子上去,如拍卖汽车时的神气,谈到一个故事。
  匀波来了,讲话停顿,几个同学不让匀波说话,就掀拥匀波上了桌子,与那拍卖行的小开在一处并立了。那小开主席用小雄鸡的声音说道:“来得最迟的一个,应作本次集会的记录,把同学小宋的报告写下。”
  年青人又用鼓噪一致赞成。
  匀波看看在场人数,一共是十六个,按照习惯无可推托,就笑着答应了。
  记录是应当拿了笔,坐到报告者一旁,把所有说明加以详细记载,且应尽力把说话者态度、声音、颜色描写到笔录上去,以便他日参考的。关于这一件事,匀波原最在行,他有一个诗人的天分,善于用字措词。只是他今天却有点儿心不在乎此等事情,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隐秘,是关于那两个爱人之间其中一个女子的故事。他其所以迟到,也是为此。他想到有些不快乐的影子遮到自己心上,他有点一般男子都不缺少的自私。知道这事情会要来的,却料不到那么快就发生了。
  那名叫小宋的同学,是一个近视眼。这人眼睛虽患近视,有了点毛病,却在学校有“全能”的成绩。凡是平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他都有方法探听明白。他的聪明是全校公认的。他的天才是在没有方法完全明白事情上还能造一点谣言。他把谣言混合在最合理知的估计中,所以即或在说谎,听的人也仍然相信他的话。
  他的声音又有点象雄鸡,这理由或者是这学校的位置有小小关系,牧师的籍贯同学生籍贯也有小小关系。学校七百人中,其中具雄鸡咯咯咯声音的,有四分之一左右,还有许多不单是在声音上象一只鸡,就是那外表,那带点骄傲的步武,把头昂起站在池塘边唱圣诗,那神气,也一切是公鸡的神气。女生则肥胖的很多,有公鸡声音却为母鸡体格,那因为这些人有很多是上了一点年纪,吃穿都很舒服,不知道学校以外每天在发生些什么事情。又或者是虽然出身处境很卑微,但想到一把学分念完,毕了业,就可以得张牧师或王牧师介绍,到青年会一类地方做个“干事”,所以也不得不胖了。
  在这个会上没有母鸡,公鸡却有四席,当小宋笑眯眯的爬上了台子,站到那上面,最先学到他的同乡牧师,用战败公鸡神气,作一种祷告姿势,又用公鸡声音喊了一句“阿们”时,引得另外几只同乡雄鸡都发笑了。他说:“书记,记好罢,我说的是我们学校公主有了情人。”
  大家就嚷着,“哈!说是谁?!”
  匀波因为瞒着这事情有了一个月,听到这报告,以为是小宋发现这事了,手就微微发抖,不敢象其他人一样问小宋。
  小宋却非常稳定,若无其事,又喊了一声书记。匀波只是笑,悄悄的望望同学为这一件事情兴奋的情形。其中有沉默低下了头的人,是因为曾经对这女生倾心,现在也还是爱着,以为小宋提到的一定是自己,所以也如匀波一样,一颗心子为这消息跳跃着,血为这消息激动着,都想用憨笑处置过去,免得丢人。
  “告给你们吧,我无意中拾了一封信件,裁开了。”
  其中有个曾经为一女人写过信的,就说,“这是犯法的事!”
  “为什么犯法?这信是写给我的,并不是写给公主。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并不在信架上得到,却在外楼走廊下得到。那信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玄字十四号宋国才收,我于是就照到那标明的主权,把信裁了。”
  另一只雄鸡叫着,“谁写的?”
  “我不能告你这个,因为无关本题。我只说从这信上我知道一个秘密,就是我们的公主,同网球家×××要了好。不止要好,还恐怕有了……”大家说,“要命!为什么会有这样事情发生?”
  “不止这样,还有一种使人不好意思说明的下文……”匀波红了脸,站起身来说道,“小宋,你这是造谣言。”
  小宋指到匀波,仿佛重新来介绍给同学的神气,“大家看,他说我是造谣言。他生气了,脸红了。我承认我是在造谣言吧。但也同时要得意我的计策,因为我探听得到我们的诗人,有点同公主要好的痕迹,为这件事我各处奔走,都证明这事是实在的。但没有十分完全的证据,如今可明白了。既然有人指我说造谣言,但问问为什么十五个人中只有匀波对我这谣言红了脸站起来否认,这理由一定是有一个的,要匀波答复才好。”
  同学皆哄然大笑了,且有拍掌称赞小宋巧妙的取证的,就杂乱的嚷着,要匀波解释。一个同学平时以吃白食为能的,排除了众人的潮杂,貌作庄重,故意说道:“这一定是谣言,因为无根据,无确证。不过我们让匀波来分辩分辩罢,因为若果这事情完全是谣言,小宋是应当请我们吃酒处罚的。”
  另一个法律系的同学就说,“小宋还得把所谓痕迹报告报告,才合乎‘司法制度’。”
  大家嚷着十分纷乱,匀波本来应当受窘,如今反而总是微笑着。因为他见到这消息如何扰乱到同学的心,如何使同学兴奋,他忘记了消息露布以后不利于己种种的事情了。
  到后众人议论稍平,集中到匀波一面了,要他答复。匀波就说:“若果大家希望这谣言是事实,我用不着分辩了。若果有人还希望谣言是谣言,那我应当说,这希望也不完全错误。
  ……“
  从匀波口中取到了新的口供,于是全场重新起了骚扰与哗笑。同学中分成了两类,一类赞美小宋的聪明,匀波艳福。
  另一类则愤怒到小宋同匀波,因为若不是这两个人,这些学生是都对于那女子怀着有一点希望的,如今却俨然一切绝望了。但这两种人心情虽完全不同,笑闹总是一致。小宋另外提了一个议案,要本日书记报告这事情的内容,且同时记录下来,这苛刻的建议又起了纷乱,大家无法把问题弄清楚,大家各有所主张,有所争持。
  匀波看看情形不好,于是乘小宋正在同一个北方大块头同学笑骂不已的时节,溜出了会场,走到图书馆去了。
  匀波当晚就买了许多点心,约请本会会员。他不说什么理由,吃点心的人也不问什么理由。
  第二天,在××大学校宿舍间,就有了一张壁报,说到女人的事情,隐隐约约还有匀波的影子。这壁报,不消说就是那为女人写信失望过的同学所做的事情。与匀波同住的学生把壁报扯去,还是壁报发现以后五分钟的事。壁报出现时间虽只五分钟,但这消息如生着羽毛的翅膀,不到一会儿,就飞向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们,全是母鸡的性情,无事时话说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虚伪,浅薄,凡是属于某种女子的长德,在这个学校也如其他学校一样,是比知识还容易得到许多的。各样知识装饰了这些女人的灵魂,香料同柔软衣服又装饰了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信上帝却爱慕虚荣,上帝使她们安宁,不如别人称赞她们的美丽使她们快乐。她们的功课,都因为学校规则严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还用功努力,可是功课余外事情却都不知道。她们没有正当事情可作的时节,就在一处互相批评笑谑一阵,或者为教授们取一个绰号,或者为同学男子取一个绰号用为娱乐。她们讨论同伴中什么人肌肤白净,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话移到男子方面去。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隐到一个秘密中,却善于掩饰,不让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会,从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学校里来,有小牧师的女儿,医院执事人的妹子,青年会司账人的亲戚,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师家中去走动走动,也学到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只向那些有势力的小姐们巴结表示好感,又嘲笑那些说英语发音不正的同学。
  她们做礼拜一律都比男生显得专诚,有很好的嗓子,在礼拜堂中唱赞美诗,声音都异常动人。可是在某种小小变故发生时节,她们为惊讶而发的叫声,为悲哀而发的哭声,使人同时记起的是一个小兽物,一只病猫。她们那清亮喉咙,除了唱歌还用得到对骂上面去。教育虽使这些东西象一个女人,习惯使这些女人还各有一副为男子动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属于女人,以及属于靠到叫卖圣雅各为生活的家庭环境空气,这些女子是成了铸定的样子,永远不大会改变的。
  她们来学校读书,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恋爱,非常小心谨慎,看到男子发狂,就带着希奇不解的神气,同这个男子疏远了。一定要男子说了许多谎话,到后又自然而然为谎话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给这个男子了。凡是经什么男子爱过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们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们的行为,有许多是十分贞节的,这些人无从恋爱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给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过近年来学校办理的认真,使外国出钱的商人,慷慨的把钱送来,使中国有身分的绅士更信托的交给了许多儿女,学校一发达,社会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大学男生有了两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经一本,外表朴素又极谦恭,预备把神学课程念完时节去小县城作牧师。另一派,则只吸收了点洋气,服饰整洁,语言流畅,会作一切的娱乐寻开心,英语演说会经常参加。在学校虽反基督教,出学校时还得用××学校出身的资格向人炫耀。女子中也有了两派,和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将来作“官”,女子则一般是“太太”罢了。这也有点秘密,即才能不如品貌,品貌不如运气。总的说是全靠上帝保佑,上帝作主,因为人是上帝造的。
  与匀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这人出身中产家庭,父亲在从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钱,讨了两个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许多属于女人的标致的爱好。她从一个教会女子中学卒业后,又学得了一些别的事情。因这两种理由,这人到了××大学来,不久就成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时代风气所归,自然就是常常得尽点义务,看一些从不知什么地方凭什么理由写来的信件。照例这要一点取舍本领,若是单有一个温柔的心可不行!因为大学生时代的年青男子,实在不甚容易应付,他们的热情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的贪得,不是常常使他们糊涂,就是常常使他们胡闹。他们在这方面只知道进取,却不担负何种责任。什么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
  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点点经验,从家庭记到小心谨慎,从学校学到来往认识,从小说书同美国通俗影片看到接吻,做爱或关于男女悲剧同喜剧,对于婚姻男女意识,她们从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个做人的态度。胆小的感到男子麻烦而又难于处置,任性的又成为其他女子众矢之的,——因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类中所发生的纠纷,比男女关系还更复杂,更难于处置。许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来,只是因为担心同类的注意、妒忌和因之而来的一切不利于己的谣言。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负心,还没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为大。
  所以在学校中男女往来,女子对这件事必学会保守秘密,这比男子还更加要紧。即或许多人关系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她总不大愿意尽别一个同学来开心。
  但中层社会女子原具“长舌”本能,在教会学校中,因为功课的拘束,与教会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养这本能发展。
  因为完全是女人和女人互相无形监视,××学校的学风,被人所夸奖,学校当局却获得了不应当得到的许多绅士的感谢。
  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没有与人相爱的机会,就把所发现的秘密广事传播,又还选择那要紧的来自其他传播和本人猜测得来的问题禀告学校,且以维持学风校誉,有得到学校的褒奖过这一类事情。
  一梅是从中学校知道了各样做教会学校学生的诀窍,对男子极其谨慎,对女人却极其小心的。爱了匀波,并不完全秘密,总不让把柄落到女同学手中。她美丽而不骄傲,聪明懂事,又不缺少有教养家庭“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对于男子十分得体,对于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饭长大的同学无从置嘴,她用沉默拒绝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小点心安置到一切好说闲话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视,很少有人用恶意批评到这个人。
  但自从壁报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并不以为这是损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准备接吻的嘴唇,全为这一件事忙着了。
  “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坐车到公园去,记到好象看到这两个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又听到另一个人说,匀波早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听到是家里有个童养媳妇,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听说他们一定六月结婚,若果……那真是……”“我听说他是定过婚了的,老婆是一个瘸子。”
  “我听说不是瘸子,是出过洋,到过欧洲得过学位的人,留了一撮小胡子。——我说的是他那个岳父!”
  “不会有胡子,是个癞痢头,斗鸡眼,好厉害!”
  “可是家里有钱,出门一定坐汽车。”
  “我还听说她是寡妇,因为若不是嫁过人的女子,不会这样待人。”
  “我听说有一个男子为她自杀了,死的只是一个男子,不大熟习,并不十分爱好,所以不算寡妇。”
  一切聪明而又大胆的设证与引例,是这学校女子们最感生兴味诸事之一种。
  总而言之,她们说的不是听人谈到,就是由于自己所估计。听人说及就是听那些同学说及,与自己瞎估乱猜,还是一样的无可稽考。但话尽是三三五五谈下去,她们总不觉得一时就会厌倦。她们都把到这里说到的又去那里再说一次,互相交换谣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从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方面,听到说是有人骂她许多丑话。两个人都因为是女人,所以说到后来都气哭了。
  因这谣言的扩张,一梅完全变了。
  在两天后,匀波同一梅,在一个教授家中会了面。
  “匀波,我听到有谣言发生了。许多许多!”
  “我也听到过!”
  “我很不快乐!”
  “你怕谣言吗?”
  “我怕麻烦!我听到这谣言,哭过了,因为想不到谣言这样厉害。”
  “那自然是应当有的事。”
  两个人这样说了一阵,却都不曾把谣言说的是什么话提及。匀波从壁报发生以后,所听到的谣言只是平常的谣言,就是一听便可以知道谣言的传播,不外由于一些失意男子的浅薄攻讦。这出于男子的谣言,由一个男子当来,是极容易应付的。但一梅听得到的谣言,却全出于女子,女子照例对于谣言的散布,不拘任何小事,总有极大想象力使之变成动听的新闻。一梅听到的,是有人见过匀波的太太同儿子,这话由她那女友复述时,为了对朋友的忠荩,附了诚恳的誓言,帮助那谣言成为事实。
  匀波本来可以询问一梅那方面谣言,究竟是些什么事,全因为这男子同另一女子的故事,使这聪明男子有所顾忌,不能再作分辩了。
  一梅因为女子的性格,既然还没有同匀波定婚,所以就不好意思把那些有人发誓证实过的谣言说出,说了一阵就分手了。
  两人当面可以说清楚的,完全为一种隐情不曾提到,离开以后却各用想象来把这事加以解释,结果两人都为这谣言感到了动遥有点难以招架情形。
  一梅想,这样继续过日子,一定要把自己放到危险上面去,并且谣言可以转过方向,变成另外一种式样,损害到自己学业和前途,她就为匀波写了一个信去,表示他们的界限,是应当为舆论而划清的。当匀波接到一梅的信时,一梅也正得到匀波一个信,不过说话却完全相反。同谣言作战,是男子一种趣味,女子却极难同意。匀波的信反而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以为可以从这方面更证实谣言并非完全谣言。
  匀波的信写得极长,具一种文学的风格,他把一切理由都归之于“当然”,所以他要一梅更信任他一点,使友谊不致因谣言而动遥凡是信上所说的话,全都是一个聪明的男子,有非常细腻思想,合乎自私,又好象极其大方,对付女人的话。他说到末了,还正想利用这谣言,得到一种先前还不曾得到的好处。他要求一梅于日内给他一个机会,再详细面谈一下。他打算在见到一梅时向她表示,如果她高兴答复,他就要问她,愿不愿意用事实证明谣言。他还怀了决心,只要是一梅答应了允许他爱情的独占,他就决定同另外那人分手了。
  一梅回复他的信,说是不必面谈。回信也很长,除了照到一个女子胆小畏事的性格,说了一些琐碎空话外,别的问题不提。她仿佛不甚懂到恋爱是要论及嫁娶的,所以就用一般人的措词,说我们始终是两个好朋友。她费了许久斟酌,还以为这话说得非常得体。关于谣言她依然不提,她极力避免接触到那中心问题上去。她意思想忠厚一点,既然发现了别人的危险,就不同这人要好,既然看到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就不向前好了。
  匀波第二次又写了信,说及的还是见见面谈一下。这男子是懂得到两个不甚认识的人,写信非常有用,一到最后的事上,十次最得体的书信还不及一度五分钟的晤面。他要利用一个机会,一梅却不让他得到这机会。两人一同到课堂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是照例不能多说空话的。另外下课时节,一梅总是故意同另外一些女生站在一处。匀波知道当前横阻的是那壁报的影响,只有日子可以慢慢的把痕迹拭去。
  在四天之中,匀波似乎真爱上了一梅,忘却另外那一个人。虽说在那方面并无完全弃绝的意思,但心上的燃烧,是为一梅而起,不在平分春色了。
  他计算到一梅的性情,认为事还大有可为,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并不完全消沉。
  等到他以为事情可以继续进行了,又为一梅写了封信去,到应当回信时,接到了一梅短短的一个回信,仍然失望。同时却接到一个极长的由他处寄来的信,这信是另外那个女子寄来的。
  另外那个女人,责难到匀波的疏忽,又以为这疏忽或者由于疾病或心情不好,原谅到他。所说全是女子的谎话,解释到一切。这由于生活所酿成的恋爱的酒,若是女子没有其他妨碍,总比男子还容易醉倒,所有的空想,辽远而且无边,在男子认为是可笑的怪梦时,由女子看来常常是合理的希望。
  那女子因为匀波一礼拜来的疏隔,平时的灵魂习惯于用谄谀来培养,如今便衰萎了,寂寞了。因为男子取了后退姿式,激动了这年青女人的热情,奋勇而且顽固,第一天寄信来了,第二天还来了一个信。她明明白白的说,她是离不了他的,因为她爱他。
  匀波是愿意在两者之间维持那“普遍趣味”的常态男人。
  他在一梅方面所有的损失,就从另外一人得到了补救机会。他同另外那女子,约了一会晤地点,见面了一次。他从那女人方面,讨得了些属于男女知己始放心赠与的放肆,一回住处,就又寄信给一梅,说是如何为她废寝忘餐。他说的话也仍然不完全是谎话。一个男子,照例把已得到的当成分内的平常东西,得不到的却视为珍奇,而且即从此中生出懊恼,感到生存无多趣味。另外一方面的所得,无从抵销这一方面的不幸,所以匀波的确是为了一梅而不快乐的。
  他非常爱她了,觉得一梅比另外那人一切都似乎完全。他爱了她,却又极力在男同学方面否认,因为要这样他才方便行事。
  另外一处,一个礼拜的两次晤面,他已约定了。他在这最新的约束上,才知道做人的幸福。他在那另外女人身边,显得十分勇迈,十二分忠诚,毫无虚饰,完全倾倒。他一切行为皆非常得体,使那女子怀着一种燃烧的热情,又带着一点儿忧郁,与他接近。他因为想把事情做得完善一点,在一梅方面应当有的行为,就暂时来完全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他自己常常心中设想,以为自己所有的行为,是在训练他自己的身心。用这个设辞,他就自己能原谅自己的行为,即或是才从另外那女人身边回来,又来为一梅寄信,夸张而且虚伪,他自己也不觉得可笑。在另外那女人方面,他又常常发誓,证明他的忠诚,当发誓的时节,他实在也不觉得还有别的女人,更比她完全更好。在男同学方面,他告他们,女子并不值得倾心,因为男子还有许多责任,要摆脱女子才能做去。
  象匀波年龄中凡是自作多情的男子,是富于好奇而又冒险的,他宁愿意胆战心惊来取他那还不曾得到的爱情,却不甘守着一种单纯熟习的情欲。他记着“有志者事竟成”的格言,总是极力向一梅要好。一梅因为这样,就故意坚持,不为所动。到后他渐渐的已经忘记了她,可是无事时,与另外那女人在放纵生活中有了厌倦,还是为一梅寄信。
  他只把这件事当成一种游戏,日子就轻松愉快的过了下来,一梅却心中默认他是未来丈夫了。
  两个女人都愿意他娶了她,另外一个从行为里发现了他的好处,一梅却从书信里发现了他的好处,却因为种种使女子不习惯的传说,对于婚姻问题无从启齿。三个人似乎都非常快乐,毫无缺陷,所以暂时不谈未来的事,还算是聪明的处置。
  匀波在两方面中求完全,还另外更努力使谣言平息。他在那个文学俱乐部的集会上也赌了咒,说是一切谣言无稽,不可轻信,他否认从前小宋的传言,以及自己的告白。他说明这是一个夸张的企图,因为明白这事情的无望,所以现在任何人皆不爱了。
  他在他的日记上,把关于同另外那个女子相晤会的事情,细节一一写上去,不过别人看来,却只看到他说某日某时阅读什么书籍的记录。他还常常有意使这日记落到文学俱乐部会员的手中,却无一个人能够知道他指的那名著便是一个女人。
  因为语言的辩给,在那文学会上是有人相信匀波的谎话的。那些要同一梅恋爱的白脸体面年青的人,到后来听到匀波的宣言,本来还有一点芥蒂的,也都来同匀波讲和了。
  到暑期,学校方面给了匀波一个荣誉的奖章,作为匀波在功课方面的努力,以及其他品行方面模范的证明。实则只是校长为表示教会学校的大公无私而有的一种手段。
  这个这样“完全”的人,却出人意外在秋天忽然害血毒病死掉了。文学俱乐部的人,都非常悲哀,非常忙碌,因为平常期会再不会有这个善于说谎的人出席,匀波的追悼会又只差三天就要举行了。
  ××学校都感到重大的损失,所有教授和同学都承认这天才的熄灭为十分可惜,为了表示各人的悲恸,都做诗做文章,登载到学校特刊上,开会纪念,大家作极其沉痛的演说,且商量立碑事情,各处捐款。两个女子自然更极其伤心,以为匀波是自己的唯一情人,在追悼会时各人都想到送了一个大而美丽的花圈去,却不写上赠这花圈人的姓名。
  
  一九三○年七月作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为落雨,朋友逼我说落雨的故事。这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它若不大动人,只是因为它太真实。我们都知道,凡美丽的都常常不是真实的,天上的虹同睡眠的梦,便为我们作例。
  没有什么人知道军队中开差要落雨的理由。
  我们自己是找不出那个理由的。或者这事情团部的军需能够知道,因为没有落雨时候,开差的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费就多了。落雨开差对于军需也许有些好处。这些事我们并不清楚,照例非常复杂,照例团长也不大知道,因为团长是穿皮靴的。不过每次开拔总同落雨有一种密切关系,这是本年来我们的巧遇。
  在大雨中作战,还需要人,在雨里开差,我们自然不应当再有何种怨言了雨既然时落时止,部队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们前面办站的副官,从不因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们的饮食预备妥当。我们的营长,骑在马上,尽雨淋湿全身,也不害怕发生疟疾。我们在雨中穿过竹林,或在河边茅棚下等候渡船,因为落雨,一切景致看来实在比平常日子美丽许多。
  落了雨泥浆分外多,但滑滑的走着长路,并不使人十分难过。我们是因为落雨,所以每天才把应走的里数缩短的。我们还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个有青年妇人的家里去,说几句俏皮话,打个哈哈,顺便讨取几张棕衣,包到脚上。我们因为落雨,才可以随便一点,同营长在一个小盆里洗脚。一个兵士还能够有机会同营长在一个盆里洗脚,这出乎军纪风纪以上的放肆,在我们那时节,是不什么容易得到的机会!
  队伍走了四天,到了我们要到的地点。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等到队伍已经达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太阳了。
  一定有许多人要笑它,以为太阳在故意同我们作对。好吧,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许多。我们是移到这里来填防的,原来所驻的军队早已走了,把部队开来补缺,别人做什么无聊事我们还是要继续来作。
  乘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我们有一营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营人,今天晚上虽然也留在此地,第二天就得开拔到一个五十里外的镇上去。那些明天还要开拔的,这时节已全驻扎到各小客栈同民房,我们却各处去找寻应当驻宿的地点。因为各个部队已经分配好了,我们的旗子插到杨家祠堂,可是一连人中谁也不知道这杨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乱抓别一连的兵士询问。
  原来杨家祠堂有两个,我们找了许久,找到的还是好象不对。因为这祠堂太小,太坏,内中极其荒凉。但连长有点生气,他那尊贵的脚不高兴再走一步了。他说,这里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问吧。我们全是走了一整天长路的人,我们还看到许多兵士,在民房里休息,用大木盆洗脚,提干鱼匆匆忙忙的向厨房走去。倦了饿了,都似乎有了着落,得到解决,只有我们还在这市镇街上各处走动,象一队无家可归的游民。现在既然有了个歇脚地方,并且时间又已经快夜了,所以谁也不以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枪,许多人都坐在那石狮子下,松解身上的一切负荷。
  一个年青号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了一个葫芦,满葫芦烧酒,一个人很贪婪的躲到墙脚边喝它。有些兵士见到了都去抢这葫芦,到后葫芦打碎,所有酒全泼在还不十分干燥的石地上了。号兵发急,大声的辱骂,而且追打抢劫他的同伴。
  连长听到这个吵闹,想起号兵的用处了,就要号兵吹号探问团部。号兵爬到石狮子上去,一手扳着那为夕阳所照及的石狮,一手拿着那支紫铜短小喇叭,吹了一通问答的曲子,声音飘荡到这晚风中,极其抑扬动人。
  其时满天是霞,各处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烟,在屋顶浮动。许多年青妇人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气,身穿新浆洗过的月蓝布衣裳,胸前挂着扣花围裙,抱了小孩子,远远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热闹。
  那号兵,把喇叭吹过后,就得到了驻在山头庙里团部的回音。连长又要号兵用号声,询问是不是本连就在这祠堂歇脚。那边的答复还是不能使我们的连长满意。于是那号兵,第三次又鼓着那嘴唇,吹他那紫铜喇叭。
  在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走来看看的。
  这对大狗引起了我们一种幻想。我们的习惯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更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大白”,“二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飞跑去了。
  天快晚了。满天红云。
  我们之间忽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变故。那号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地后,大家皆坐下休息了,这年青人还爬上石狮子去吹了好几次号。到后脚腿一发麻,想从石狮子上跳下时,谁知两脚已毫无支持他那身体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一双脚皆扭伤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这号兵是我同乡,我们在一个堡砦里长大,一条河里泅水过着夏天,一个树林子里拾松菌消磨长日。如今便应当轮到我来照料他了。
  一个二十岁的人,遭遇这样的不幸,那有什么办法可言!
  因为连长也是同乡,号兵的职务虽不革去,但这个人却因为这不幸的事情,把事业永远陷到号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号兵,在机会中改进干部学校再图上进了,他不能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种种事情了,他不能再象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里爬过一堵土墙去与本地女子相会了。总而言之,便是这个人做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我因为同乡缘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什长,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弄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吹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吹点名号一通。到八点又吹下操号一通。到十点又吹收操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完全不下操,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务。他每次走到外边去吹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轮着班上一个火夫。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转好,营部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腿被军医都放过血,揉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末了还用杉木板子夹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点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赶野兔了。听到这个话老军医便笑着,因为他早知道这件事是青年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给这个号兵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完全不济事。伤处的肿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部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那一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热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种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操纵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处过活,出去时总在一块,喝酒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若果部队不开拔,这年青人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凡是一个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年青妇人的住处去,妇人们都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点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吹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道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种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身。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敏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熹微中,爬到后山头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露出一个白白额角同黑亮眼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会有多少小孩子,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物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一种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处,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点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点儿阴郁,有点儿可怜。
  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子。为了一种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出,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加上了“瘸子”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这一种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
  在先,对于号兵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按时站在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吹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吹完各样曲子时,他就不常按时服务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油黄大板壁上挂的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人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后来听到一个人的叫唤,便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天井去了。
  我们难道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子里面么?我们难道当真想要同着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个人要好么?
  我们来到这里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什长,站班时能够走出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种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种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处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泄气方法。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什长的肩领章,在我们这类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处,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若有人知道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一个兵士的权利,来到这豆腐铺。虽然我们每天总不拒绝由那个单身的强健的年青人手里,接过一碗豆浆来喝,我们可不是为吃豆浆而上门的。我们两人原来都看中了那两只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恰象为我们说的。
  说起这女人真是一个标致的动物!在我生来还不曾见到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看过许多师长的姨太太,许多女学生。第一种人总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样子变成娼妓。
  第二种人壮大得使我们害怕,她们跑路,打球,做一些别的为我们所猜想不到的事情,都变成了水牛。她们都不文雅,不窈窕。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一面服从营规,来时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城里我们不敢撒野,我们却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来时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门玩时,看一看那模样。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见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乱跑。我们每天想方设法花钱买了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它们要好。在先,这两个畜生竟象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们的东西嗅了一会就走开了。但到后来这东西由豆腐铺老板丢过去时,两条狗很聪明的望了一下老板,好象看得出这并不是毒药,所以吃下了。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事业上用心,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条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这人家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人,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常平常时节,也常常见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们从豆腐铺老板口上,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有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一面,我们就觉得这一天大快乐了。
  或者一天没有机会见到,就是单听那脆薄声音,喊叫她家中所豢养狗的名字,叫着大白二白,我们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我们总是痴痴的注想到那鱼缸,因为从那里常常可见到白色或葱绿色衣角,就知道那个姑娘是在家中天井里玩。
  时间略久,那两只狗同我们做了朋友,见我们来时,带着一点谨慎小心的样子,走过豆腐铺来同我们玩。我们又恨这畜生又爱这畜生,因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听到那边喊叫,就离开我们走去了。可是这畜生是那么驯善,那么懂事!不拘什么狗都永远不会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种狗都与兵士作仇敌,不是乘隙攻击,就是一见飞跑;只有这两只狗竟当真成了我们的朋友。
  豆腐铺老板是一个年青人,强健坚实,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关了店门睡觉。看样子好象他除了守在铺子面前,什么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么地方也不去,初初看来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买办他制豆腐的黄豆。他虽不大说话,可是一个主顾上门时节,他总不至疏忽一切的对答。我们问他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时,他答应得也非常满意。
  我们曾邀约他喝过酒,等到会钞时,走到柜上去算账,却听说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账。第二次我们又请他去,他就毫不客气的让我们出钱了。
  我们只知道他是从乡下搬来的,间或也有乡下亲戚来到他的铺子里,看那情形,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穷。他生意做得不坏,他告诉我说,他把积下的钱都寄回乡下去。问他是不是预备讨一个太太,他就笑着不说话。他会唱一点歌,嗓子很好,声音调门都比我们营里人高明。他又会玩一盘棋,人并不识字,“车”“马”“象”“士”却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从未用过账簿,但赊欠来往数目,都能用记忆或别的方法记着,不至于错误。他把我们当成朋友看待,不防备我们,也不谄谀我们。我们来到他的铺子里,虽然好象单为了看望那商会会长的小姑娘,但若没有这样一个同我们合得上的主人,我们也不会不问晴雨到这铺子里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脚号兵,在他豆腐铺里谈到对面人家那姑娘,有时免不了要说出一些粗话蠢话,或者对于那两只畜生,常常做出一点可笑的行为,这个年青老板总是微笑着,在他那微笑中我们虽看不出什么恶意,却似乎有点秘密。我便说:“你笑什么?你不承认她是美人么?你不承认这两只狗比我们有福气么?”照例这种话不会得到回答。即或回答了,他仍然只是忠厚诚实而几几乎还象有点女性害臊神气的微笑。
  “为什么还好笑?你们乡下人,完全不懂美!你们一定欢喜大奶大臀的妇人,欢喜母猪,欢喜水牛。这是因为你不知道美,不知道好看的东西。”
  有时那跛子号兵,也要说:“娘个狗,好福气!”且故意窘那豆腐铺老板,问他愿不愿意变成一只狗,好得到每天与那小姑娘亲近的机会。
  照例到这些时节,年青人便红着脸一面特别勤快的推磨,一面还是微笑。
  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又一定要追寻这意思?
  我们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很快乐。因为我们除了到这里来同豆腐老板玩,喝豆浆看那个美人以外,还常常去到场坪看杀人。我们的团部,每五天逢场,总得将从各处乡村押解来到的匪犯,选择几个做坏事有凭据的,牵到场头大路上去砍头示众。从前驻扎在怀化,杀人时,若分派到本连护卫,派一排押犯人,号兵还得在队伍前面,在大街上吹号。到场坪时,队伍取跑步向前,吹冲锋号,使情形转为严重。杀过人以后,收队回营,从大街上慢慢通过,又得奏着得胜回营的曲子。如今这事情跛脚号兵已无分了。如今护卫的完全归卫队,就是平常时节团长下乡剿匪时保护团长平安的亲兵,属于杀人的权利也只有这些人占有了。我们只能看看那悲壮的行列,与流血的喜剧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长资格,带队押解犯人游街了。可是这并不是我们的损失,却是我们的好处。我们既然不在场护卫,就随时可以走到那里去看那些杀过后的人头,以及灰僵僵的尸体,停顿在那地方很久,不必须即时走开。
  有一次,我们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为这个人平素是没有胆量看这件事的。到那血迹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尸躺在土坪里,上衣已完全剥去,恰如四只死猪。许多小兵穿着不相称的军服,脸上显着极其顽皮的神气,拿了小小竹竿,刺拨死尸的喉管。一些饿狗远远的蹲在一旁,眺望到这里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号兵就问豆腐老板,对于这个东西害不害怕。这年青乡下人的回答,却仍然是那永远神秘永远无恶意的微笑。看到这年青人的微笑,我们为我们的友谊感觉喜悦,正如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觉生命的完全一个样子。
  因为非常快乐,我们的日子也极其容易过去了。
  一转眼,我们守在这豆腐铺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们同豆腐老板更熟了些,同那两只狗也完全认识了。我们有机会可以把那白狗带到营里去玩,带到江边去玩,也居然能够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习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已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认识了许多本地主顾,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主顾是营里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两条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看见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充满了难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大不快乐。我常常见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势。又常常见他同豆腐铺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次在一个小馆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点酒,忘了形,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向那跛脚的残废人说:“你是废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废人!一个小姐是只嫁给我们年青营长的。我们试去水边照照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无分了。我们是什么东西?四块钱一月,开差时在泥桨里跑路,驻扎下来就点名下操,夜间睡到稻草席垫上给大臭虫咬,口是吃牛肉酸菜的口,手只捏那冰冷的枪筒……我们年青,这有什么用!我们只是一些排成队伍的猪狗罢了,为什么对于这姑娘有一种野心?为什么这样不自量?……”我那时的确已有了点醉意,不知道应当节制语言,只是糊糊涂涂,教训这个平时非常听好话的朋友。我似乎还用了许多比喻,提到他那一只脚。那时只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到后,不知为什么理由,这朋友忽然改变了平常的脾气,完全象一只发疯了的兽物,扑到我的身上来了。我们于是就揪打成一堆,各人扭着对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虚伪的痛痛的打了一顿。我实在是醉了,他也是有点醉了。我们都无意思的骂着闹着,到后有兵士从门外过身,听到里面吵闹,象是自己人,才走进来劝解,费了许多方法才把我们拉开。
  回到连上,各人呕了许多,半夜里,我们酒醒了,各人皆因为口渴,爬起来到水缸边拿水喝。两人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记起上半夜的事情,两人都哭起来。为什么要这样斗殴?什么事使我们这样切齿?什么事必须要这样作?我们披了新近领下的棉军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个死人的脸庞。天空各处有流星下落,作美丽耀目的明光。各处有鸡在叫。我们来到这里驻防,我这个朋友跌坏了腿的那时,还是四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第二天,两人各望着对方的浮肿的脸,非常不好意思。连上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殴打,一定还有人担心我们第二次的争斗,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情,我们两人早已忘记了。我们虽然并不忘却那件事,但我们正因为这样,友谊似乎更好了些。
  两人仍然往豆腐铺去,豆腐老板初初见到,非常惊讶,以为我们之间一定发生重大的事故。因为我们两人的脸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还是浮肿,我们自己互相望到也要发笑。
  到后还是我来为我们的朋友把事情说明,豆腐老板才清楚这原委。我告诉他说,我恍惚记忆得我说了许多糊涂话,我还骂他是一只瘸脚公狗,到后,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揉在一处了。幸好是两人都醉了,手脚无力,毫不落实,虽然行动激烈,却不至于打破头。
  这时那个姑娘走出门来,站在她的大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舔女人的小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望到对面。后来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人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便望着我们微笑,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象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究竟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节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察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察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二哥,二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币蛭疟遣揖谘樱曳炊醯靡已耙恍┗坝铮参空飧霾恍业姆先肆恕N宜担骸安灰庋蛋桑獠皇悄凶佑λ档幕埃颐怯形颐堑闹酒菊庵酒彩露嘉抻胁豢梢宰龅健M蛘筛呗テ降仄穑颐且鲎芡常鼋桓雠耍悴涣耸裁聪F妗!*号兵说:”我不打量做总统,因为那个事情太难办到。我这双脚,娘个东西,我这双脚!薄八恍砟阕鋈耍磕憬沤椿嵯敕ㄗ优玫模慊箍梢酝け<龅礁刹垦Hツ钍椤D憧梢酝切矶嘌谎颈玖煺醯侥愕奈恢谩!*“我是比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脚好了,我要去要求连长补个正兵名额。我要成天去操坪锻炼……”“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推手了,“我们活下来真同推磨一样,简直无意思。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象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总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还有些别的工作,在石门候信住了一天,路上来回消磨了两天。
  回转本城把回文送过团部,销了差,正因为这一次出差,得六块钱奖赏,非常快乐,预备回连上去打听是不是有人返乡,好把钱寄四块回去办冬天的腊肉。回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曾开口,那号兵就说:“二哥,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
  我不相信,一面从容俯下身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是“女人死了”,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后,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子,大声询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节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出那高音。我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同救火一样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面人家传出。我全身发寒,头脑好象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
  我心想,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我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时,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豆腐铺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已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焚着纸钱银锭,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纸灰飞得很高。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看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真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人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都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分手时,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扑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可说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象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长久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被有权势的独占,唯有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似乎就得到一点安慰了。
  可是,回转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
  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在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什长,这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除了能够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就起来,互相坐在铺上对面,沉默无话可说。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给过去的记忆困扰。各人都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势,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引起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是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跛子,你真是只癞蛤蟆,吃虫蚁,看天上。”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二哥,你说,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为这一句痴话我又数说了他好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对面铺门极其冷清,门前地下剩余一些白纸钱。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人坐在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点生气,好象是遮掩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们微笑着。他的笑,说明他还依然有个健康的身体和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头痛吗?”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在那豆腐铺子里望着对面的铺子,心中总象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向一个本地妇人处打牌去了。我们从那里探听得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一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非常生气要打他骂他。好象这个人的不欢喜样子,侮辱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象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就回到连上躺在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跛子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以为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希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象害了病,不想吃喝。吃了点姜糖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湿人醒来时,天已经夜了。
  我起身到大殿后面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斜挂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有一片薄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个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军营中喇叭声,我想起了我们初来此地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这个朋友的命运,以及我们生活的种种,很有点怅惘,有点悲哀。有一个疑问的符号隐藏在心上,对于这古怪人生,不知作何解释,我的思想自然还可以说是单纯而不复杂。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思索。
  我睡下去,不知道有多久时间,只是把棉被蒙了头颅,隐隐约约听到在楼上兵士打牌吵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见过许多人,又象是我们已经开了差,已经上了路,已经到了地。过去的事重复侵入我的记忆,使我重新看见号兵跌倒时的神气。醒回时好象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把被甩去,才知道灯已熄灭了,只靠着正殿上的大油灯余光,照得出有一个人影,坐在我身边不动。
  “瘸子,是你吗?”
  “是我。”
  “为什么这时节才回来?”
  他把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做声。我因为睡了许久,出了两次汗,头昏昏的,这时候究竟已经是什么时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问他这是什么时候。他还是好象不曾听到我的话样子,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他才说,“二哥,真是祖宗有灵,天保佑,放哨的差一点一枪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哪里会知道口令?”
  “难道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么?”
  “我不知道。”
  “你今晚到些什么地方去,这时才回来?”
  他又不做声了。我看见放在米桶上兵士们为我预备的一个美孚灯,灯头弄得很小,还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灯。他先是并不动手,我第二次又请他做这件事。
  灯光大了一点,我才望明白这号兵,全身黄泥,极其狼狈。脸上正如刚才不久同人殴打过样子,许多部分都牵掣着显著受伤的痕迹。我奇异而又惊讶,望到这朋友,不知道如何问他这一天来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头脑这时也实在还是有点糊涂,因为先一时在迷糊中我还梦到他从石狮上滚下地的情形,所以这时还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轻轻的轻轻的说,“二哥,二哥,那坟不知道被谁挖掘了。”
  “谁的坟呢。”
  “好象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话,带着顽固神气,使我疑心他已经发了狂。
  “我说,你说的是什么人的坟?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听人说那大辫子埋在鲢鱼庄,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过一次,还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记到那一条路,那座坟,不知道已经被谁挖了。”
  如不是我有点发狂,一定就是我这个朋友发了狂。我明白他所指的坟是谁埋葬在那里了。我象一个疯人,跳了起来,“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存什么心?你这畜生……”这朋友,却毫不惊讶,静静的幽悄的说,“是的!我到过她的坟上,昨天到过,今天又到过。我不是想做坏事的人!我可以赌咒,天王在上,我并不带了什么家伙去。我昨晚上还看到那个土堆,一个上好土馒头,今天晚上全变了。我可以赌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坟,完全不是原来样子。不知谁做了这样事情,不知谁把她从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我听到这个吓人的报告,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但我并不说出口,因为这个人还只在我的心上一闪,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个疑问,以为是这个女子还魂,从棺木中挣扎奔出,这时节或者已经跑回家中同她的爹爹妈妈说话了。我又疑心她的死是假的,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个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又疑心这事一定在我这个朋友有了错误,因为神经错乱,忘记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并不是在同一地方,所以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用许多空想去解释,以为这件事并不完全真实。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坟边去。他很虚怯,以为我疑心这事他一定已经知道,或者至少事后知道这主谋人是谁,他一连发了七种誓言,要求各样天神作证,分辩他并无劫取女尸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他并不预先带有何种铁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极力分辩他的行为。他把话说完了,望见我非常阴沉,眼睛里含有一种疑惧神色,如果我当时还不能表示对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发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吓走了,我计算应当如何安置这个行将疯狂另一时又必然疯狂的朋友。我用许多别的话为他解说,且找出许多荒唐故事安慰这个破碎心灵。他的血慢慢的冷静,一切兴奋过去后,就不断的喃喃的骂着一句野话。他告给我他实在也有过这种设想,因为听人说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果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他又告我,第一天他还只是想象他到了坟边,听得到有呼救声音,便来作一次侠义事,从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为听人说到这个话,才又过那里去,预备不必有呼救声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里一看坟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棺盖掀在一旁,一个空棺张着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进棺里去看过,除了几件衣服以外什么也不见。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时候做了这事情,这人一定把坟掘开,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他已经不再请天神作他的伪证了。他诚实而又巨细无遗的同我说到过去一切,我听完了他这些话,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了。我对于这件事还是不甚相信;我还是在心中打量,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各人都身在梦中。我以为即或不是完全作梦,到了明天早上,这号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说的话语,因为这种欲望谁也无从禁止,行诸事实仍然不近人情。他因为追悔他的行为,把我杀死灭口也做得出。我这样想着,不免有所预防,可是,这个人现在软弱得如一个妇人,他除了忏悔什么也不能做了。我们有一个问题梗到心上来了,就是我们对于这件事应当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去禀告一声,还是尽那个哑谜延长?两人商量了一会,靠着简单的理智,认为这发现我们无权利去过问,且等天明到豆腐铺看看。走了许多夜路的号兵,一双瘸腿已经十分疲倦了,回来又谈了许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大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在灯影下望着这个残废苦闷的脸,肮脏的身,我把灯熄了,坐到这朋友身边,等候天明。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既外边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将成为事实,我有点害怕,拉了号兵跑回连上,把这估计告给了那起过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一个人又跑出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哑白,说他已经探听了别一个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荐上玩骨牌。到后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新坟刚埋好就被人抛掘,尸骸不知给谁盗了。”另外一个新闻,却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洞里发现,赤光着个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花。”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给这消息愣住了。我们知道我们那个朋友作了一件什么事情。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曾到那豆腐铺里去,坐在长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浆,再也不曾见到这个年青诚实的朋友了。至于我那个瘸子同乡,他现在还是第四十七连的号兵,他还是跛脚,但他从不和人提起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个人的行为,却使他一生悒郁寡欢。至于我,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我有点忧郁,有点不能同年青人合伴的脾气,在军队中不大相容,因此来到都市里,在都市里又象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哪儿跑。我老不安定,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一个人有一个人命运,我知道。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种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
  
  一九三○年八月二十四日完成
  
  
    夜的空间
  (一个平面的记录)
  晚潮静悄悄的涨着。
  江面全是一抹淡牛奶色薄雾。江中心,泊了无数从沿海各地方驶来,满载了货物同木料的大船,在雾里,巨大的船体各画出一长条黑轮廓。船桅上所系的红的风灯,一点一点,忽隐忽现,仿佛如在梦里。一切声音平息了,只镇上电灯厂的发电机,远到五里外也能听到它很匀称的蓬蓬作响。
  潮向上涨,海水逆流入江,在汊港极多的××附近,肮脏的江水,到时候皆从江逆流入港。每日皆取同一的体裁,静静的,温柔的,谦驯的,流满了各处,届退潮时又才略显匆忙样子急急的溜去,留下一些泥泞,一个锈烂了的铁盒,一些木片或一束草。江潮一满,把小船移到离江已有两里以上,退潮时皆仿佛搁船到旱地,到了这时大小船只皆浸在水里了。
  知道了潮的高度到什么地方为止,汊港边另外还有人把棺木搁到那稍高地方的事。因此在这些不美观的地方,一些日晒雨淋腐烂无主的棺材,一些同棺材差不多破烂的船只,在一处,相距不到二十步远近。一些棺材同一些小船,象是一个村庄样子,一点也不冲突,过着日子下来,到潮涨时则棺木同船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
  大白天,船上住的肮脏妇人,见到天气太好了,常常就抱了瘦弱多病的孩子到船边岸上玩,向太阳取暖。或者站到棺材头上去望远处,看男子回来了没有。又或者用棺材作屏障,另外用木板竹席子之类堵塞其另一方,尽小孩子在那棺木间玩,自己则坐到一旁大石条子上缝补敝旧衣裤。到夜里,船中草荐上,小孩子含着母亲柔软的奶头,伏在那肮脏胸脯上睡了,母亲们就一面听着船旁涨潮时江水入港的汩汩声音,一面听着远处电灯厂马达、丝厂机械的声音,迷迷糊糊做一点生活所许可的梦,或者拾到一块值一角钱分量的煤,或者在米店随意撮了一升米,到后就为什么一惊,人醒了。醒转来时,用手摸摸,孩子还在身边,明白是好梦所骗了,轻轻的叹着气。到后是孩子冷哭了,这些妇人就各以脾气好坏,把孩子拥抱取暖,或者重重的打着,用极粗糙的话语辱骂孩子,尽孩子哭到声音嘶哑为止。潮水涨到去棺木三尺时就不再流动,望到晚潮的涨落,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很懂得妇人们在寒夜中做梦的,似乎就只有这些睡到荒田里十年八年的几具无主棺材。
  镇上到半夜,一切人皆睡静了。只余下一家棉花铺拨拨的弹弓声音,一家成衣铺缝衣机密集的声音,以及一家铜器铺黑脸小铜匠用钢锤敲打蜡烛台的声音。从这些屋里门罅间或露出一点灯光,这灯光便成一线横画在街上。
  在日里鱼呀肉呀的热闹街上无一个人。静静的一条石子路小街,就只是一些狗互相追逐互相啮咬。在铺子里案桌上把被盖摊开睡觉的屠户,皆打着大的鼾声,或者就从狗的声音上,做着肆无忌惮的奇梦。梦到把刀飞去,砍去了一只猪脚,这猪脚比平时不同,有了知觉,逃走到浜里去了。又或者梦到被警佐拘留到衙门,一定要罚五元,理由则是因为忘了把猪蹄上的外壳除去,妨碍了公众卫生。又或者梦到一个兵士买肉,用十元的钞票,只说要肉四两,把肉得到后就拿去了,不要找零钱,不挑剔皮骨,完全与其他时节兵士两样。
  凡是这些在日里做不到的,常有的幸福与灾难,这些人都得在梦里重新铺排一次。还有其他做生意的人,也各以其方便在梦里发财赔本,因为这些人,都是在小数目上计算过日子的人!
  还有江边做短工过日子,用力气兑换一饱的愚蠢人,不拘在一个破船上面,不拘在其他地方,这些人,只要是还能在那个地方迷迷糊糊睡去,能够做梦,大多数总不外梦到江边有一只五桅船失了火这样一件事。这几天大的船泊到江中,实在是太多了,每一只船上皆不缺少一种失火的机会。用任何理由:船主因为冷烤火,伙计赌博吵架打翻了灯,客人吸烟不小心把烟头丢到木花里去,都得实现那希望中的事情。就不用任何理由,船上也不妨忽然起了火。火一起,于是热闹了。一只极其体面的大船,宽阔的帆,向天空直矗的高桅,以及绘有花藻雕饰的后艄,新上油漆的舱篷,一切一切皆引了火,生气样子的任性燃烧,不可挽救。火光照到江面,水上皆成金波。船主人站到舵楼嘶喊着,有时上下衣还忘记穿到身上。地保沿江跑去,象疯子一样乱嚷乱打锣。江面全是货物,水上浮满了各样东西,成束的干鱼,用铁皮打包的大捆洋布,有狮头为记的花纱,横直皆牵红线的新棉絮,帽子,大衣,皮鞋,美观的磁盆,柔软的皮毛袍褂,凡是这些平常见到过的皆在江中漂浮,各人皆随意在忙乱中掠取,很奋勇把在平时一个人气力所不胜的货物扛到肩上飞奔。消防队来了,地保也来了,水保也来了,各处抓人。但船上的火越多,大家救火,公务人员也各以其方便捞取所欢喜的东西去了,掠取江面的货物再无人禁止,因此一来各人皆把所有欲望满足,只等候天明一件事了。他们皆各以其方便做着这一类适宜于冬天的好梦,有些得了一篓油或一捆布,有些则是一束干鱼,有些又是一套极其称身的布棉衣服。平时胆子太小,吃过水上保证同警察的亏的汉子,梦到把所需的东西得到手后,总同时还梦到仍然为巡警抓住领子,拉到江边去,预备吊到那卧在江边的废钢烟筒上去,打鞭子示众,于是就使狡滑的计策图逃,脚一登人却醒了。还有些不缺少坐牢经验的人,则一直梦到第二次仍然到宝山县又臭又湿的监狱里去作苦工,仍然在梦中挨挞,仍然说谎话赌咒,求大人施恩取保开释。
  这地方的这些人,因为他们全是那么穷,生长到这大江边,住到这些肮脏船上或小屋里,大家所有的欲望,全皆的那么平凡到觉得可笑了。他们的盼望得一条裤子或一条稍为软和的棉絮,也是到了这快要落雪的十二月才敢作的遐想,平时是没有这胆量的。然而这欲望的寄托,却简直没有,“善人”这名字只是书上的东西,偷抢也很不方便,所以梦的依据,一切人皆不外这庞大的海舶了。但是这船呢?从海上驶来,大的帆孕满了风日夜的奔跑,用铁皮包身的船舵时时刻刻的转,高的桅子负了有力气的帆从不卸责,船上的伙计们与大浪周旋,吃干菜臭鱼一月两月,到了地,一切皆应当休息,所以船的本身停泊在江中,也蒙蒙眬眬象睡了。
  退潮时,江中船只皆稍稍荡动,象梦里在大洋中与风争持帆取斜面风驶去情形,因为退潮的缘故,伙计有披衣起身,摸到铁链在船边大便的了。这人望天中一个小小月亮,贴到高空,又看星,这里那里,全是航海人所熟习的朋友,一一在心中数着这些星的名字,天降了霜,因为寒冷,就想几千里外的家中人,日子在这类粗汉子脑中生出意义来了,时间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想要明白了。把货卸了再装上一些货,成束的,成桶的,方的,长的,以及发臭味的,可以偷吃的,莫名其妙的到了舱里,乘晚潮下落开了船……但什么时候到那老地方?也在心上来估计了。过年这件事,应当是在船上拉篷吃干鱼同劣米所煮的饭,还是应当在家中同老婆在床的一头谈笑话睡觉,也想起了。到后却因为远远的神往,终不能抵抗近身的严霜,从小小舱门,钻进气味熏蒸的内舱,挤到一个正在梦里赢了很多洋钱的同伴身边睡下。听到同伴荒谬绝伦的呓语,说着平常时节不敢说的数目,三百元,五百元,象很不在乎似的,就把在舱面已冻冷了的大腿,不大规矩的插到那热被里去。
  梦做不成了,用船上人脾气,说话以前先骂祖宗,“狗同你娘好,把我的钱全丢了?”
  “你说五百三百,我知道你是牌九正热闹,我就来压你一腿。”
  “你这杂种莫闹我,我快赢一千了。”
  “说大话,做梦!”
  “落雨了么?”
  “是退潮,天气好极了。”
  两人若是不说话,于是就听到系船的铁链呕呕轧轧的声音。
  另外船上是当真有赌博的,就七八个人蹲到铺上,在一盏小小煤油灯下,用一副天九牌作数目不等的输赢。从一些有毛胡子的嘴巴中,喊出离奇不经的口号,又从另外一种年青人的口里,愤恨中说出各样野话。因为是夜静,本来是话说得很轻,也似乎非常洪大了,到同伙之一觉得太不象样时,就仍然用辱骂作命令,使这声音缩小,莫让船主之类生气。因争持一毛两毛,揪打成一堆的事也有过。因赌输了钱,骨牌的主人,赌气把那三十二张一起丢到江里,且赌咒不再玩牌的事也有过,赌博尽兴了,收场了,各人走到舱面,哗哗的撒着热尿,见了星月,也同样生出点家乡何处的感想。他们也常常梦到与妇人有关系的那类事情,肆无所忌的,完全不为讲礼教的人着想那种神气,没有美,缺少诗,只极单纯的,物质的,梦到在一个肥壮的妇人面前放荡的做一切事。梦醒了,就骂娘,以为妇人这东西到底狡滑,就是在梦里也能骗到男子一种东西。
  也有不愿意做点梦就以为满足的汉子,一到了不必拉篷摇橹的时节,必须把所有气力同金钱完全消费到一个晚上这样事情的,江边的小屋,汊港里的小船,就是所要到的地方了。这些地方可以使这些愚蠢的人得到任性后安静的睡眠,也可以产生记忆留到将来做梦。
  不做梦,不关心潮涨潮落,只把二毛六分钱一个数目看定,做十三点钟夜工,在黄色薄明的灯光下,站在机车边理茧,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女孩子。这些贫血体弱的女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的就活到这世界上了。工作两点钟就休息五分,休息时一句话不说,就靠在乱茧堆边打盹。到后时间到了,又仍然一句话不说到机车边做事。
  江潮落尽时,这些肮脏的孩子,计算到休息已经四次了,她们于是想起世界快要光明,以为天明就可以休息,工作也更勤快了许多。曾被人说到那是狗一类东西,同是没有睡觉没有做梦的监察工人,从机车的排列里走过,平时不轻易在小孩子面前露笑容的脸,可以看得出高兴的神气了。
  孩子们自己不会做梦,却尽给了家中父母们在长夜里做梦的方便。两块钱一个夜晚的生活,是有住到江边小乌篷船上穿红衣打水粉的年青女人才能享受的。这些父母,完全知道得住江船女人那么清楚,且知道上等人完全不明白的“人的行市”,自己的女儿已能在厂里做二毛八分钱的夜工,每一个日子往后退去,人就长大成年,冬天的夜虽然很长,总不会把梦做到穷尽了。
  
  一九二九年作,一九三○年八月改。